没几日便到了年节, 京城处处张灯结彩,绫枝去了太子府, 江诺却顶着周遭人的压力和姐姐的劝说,不愿再入国子监一步。
只因他心里清楚,只要迈出这一步,姐姐定然会因了他,日后做出违逆心意之举,而这是他最恐惧之事。
可谁知天不随人愿, 因了杏儿村不能久居,绫枝又入了京, 江诺只得住回了在京城的宅子,没曾想入住没几日,竟有人敲门,开门一瞧,却登时怔住。
竟然是国子监的司正随着首辅管家一同来的,从前在国子监时,因了东宫之故, 江诺便常登首辅高门, 如今已多日不见, 却没曾想首辅管家会亲至。
首辅管家提着年礼,笑吟吟道:“听说江家小郎君去东宫行走了一阵, 如何啊?”
江诺一怔,看了眼管家身畔的司正, 立刻明白是东宫替自己遮掩了未曾在国子监的日子,他含糊道:“还好。”
司正也笑道:“你多日未曾来校,同窗们都很惦念你,待到年后你还是去报到吧, 春闱在即,也不能太松懈了。”
江诺鼓起勇气:“我已不打算入官场了……”
“这是为何?”两个人齐齐变色:“江小郎君为何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啊?”
江诺一时也不知如何说起,不免有几分沉吟,那两人对视一眼,试探道:“可是因了令姐一事……唉,虽是可惜,但你有陆大人照拂看顾,如今又得东宫另眼相待,你姐姐也可瞑目了,兄姐也不像父母,没有守孝一说,你怎能放弃眼前的大好机会呢!”
陆郁常来国子监寻江诺,送笔墨纸砚,书籍教材,在国子监已是人尽皆知之事。
大家都感叹陆大人念旧,和这等人有了姻亲,也算是江家的福气了。
“是啊,首辅已经在多人面前夸赞你文章做得好,如今朝堂上对你这位后起之秀,皆甚是期待呢,你又怎能无故缺席,总不能到时让首辅亲自来请你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江诺几乎找不到插话的时机。
他知晓这定然是太子在暗中运作,可他身处其中,身不由己被裹挟着走,压根没人在意他的想法。
*
陆郁除了暗中亲自教抚淮王,为他安插了不少亲信,还专门去寻了一个人——范采。
当初多亏了他,自己才顺着金吾卫的线索,最终确认了雨夜之事是太子所为。
从那事后,陆郁便始终保持着和他的联络,以备不时之需。
范采感念陆郁对母亲病重时的出手相助,再加上崇敬陆郁学问,甚是心甘情愿当陆郁的马前卒。
可这次陆郁一开口,还是吓到了范采:“你可知当年的衣带诏案?”
“自然知晓,只是陛下不是已让太子殿下平定了继位之初的种种冤案吗——怎么又旧事重提?”
陆郁淡淡道:“若是殿下本身就和逆案之人有牵扯呢?”
范采回味这几句话,不由得怔住:“大人的意思是……”
“范采,我知你立身清正,如今朝廷有一事迫在眉睫,你可敢挺身而出,仗义直言?”
范采疑道:“请大人细说。”
“不管陛下是不是先帝钦定的太子,都已过了这么多年,如今天下安稳,四海升平,这本是对百姓有益之事,可却有人唯恐天下不乱,衣带诏一案的绣女已经出现在京城,据说此人手中握有先帝遗诏,若此诏一出,想必又要祸起萧墙,受苦的还是百姓,范大人,想必你也不愿看到那般情形!”
“最为可怖之处,便是此人竟被东宫所藏。”陆郁叹息摇头:“殿下为臣为子,不处决此人,反而私自宠幸,此举堪称不忠不孝。”
范采一怔:“可是这对殿下又有何好处?”
衣带诏一案的绣女出现,殿下若不灭口,若有一日让那绣女证实陛下来位不正,那太子的位置便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对太子继承大统,并无半点好处。
“殿下对陛下始终心怀怨恨,自然不会急君父之所急,”陆郁低声道:“我虽是他心腹,却看不得他如此目无君父,而且据我所知,殿下被那绣女迷了心智,自然不会轻易交出此人灭口——也正因此,才需范大人逼他一逼,试想若是满朝皆知,殿下也护不住那女子了。”
“此女一除,天下才能太平啊!”
范采沉吟:“殿下怎会不知轻重,宠幸和逆案相关之人……”
“殿下被那女子迷住了心神,”陆郁摇头:“正因如此,当初殿下才特意着急翻了那么多旧案,只是为了讨那女子欢心而已,范大人若能挺身直言,唤醒殿下,定然功在千秋,否则以后朝廷岂不是乌烟瘴气?”
范采登时脸色凝重:“陆大人要我做何事?”
陆郁便笑道:“自然是青史留名之事。”
说罢,陆郁朝他招招手,低声仔细吩咐。
*
转眼就到了除夕守岁的日子。
京城下了雪,处处张灯结彩,东宫,绯色宫灯衬着瑞雪,一片祥和温馨氛围。
大年关,东宫的侍女内监也如同普通百姓家一般,处处围坐在一处包饺子。
七公主也想着亲手包饺子让小厨房去煮,她尚未出嫁,便赶来寻绫枝和苏朝朝,想着三人一同协作。
绫枝本该恨苏朝朝的,可看了她那轻快的模样却总恨不起来,甚至每次看到她,倒莫名多了几分面对这沉重日子的力量。
七公主的侍女端来早早准备好了的肉馅放在案上,三人坐在小墩上,闲闲包饺子。
说是三人,其实大部分时候都是七公主和苏朝朝在说话,绫枝只是沉默着捏饺子皮。
七公主笑道:“朝朝,你小时候在南方,也会吃饺子吗?”
“北方吃饺子多一些吧?”苏朝朝也笑着道:“我们会去看傩戏,每逢过年,家里便有很多面具,因了爹爹写的戏文好,都是那些人送过来的,很多面具都是爹爹写的角儿,爹爹还给我画过一个面具。”
听她的语气,便晓得她爹爹定然也是有几分文采底蕴的。
七公主偏头道:“你爹如今在何处?”
苏朝朝便摇头道:“别说是他,就连他的诗文也多不在世了,所以我常常收集着,若是能让他的那些诗文流传于世,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心愿。”
七公主笑道:“你爹爹既然那个时候就写了那么多戏,定然是名家手笔,以后想必流芳千古,再过几百年,世人早已记不得帝王将相和你我,也许只记得你爹爹留下的诗文了呢。”
苏朝朝轻笑道:“虽说身后的都是虚名,我却觉得,爹爹定然是在意这些的……”
她顿了顿,又问绫枝道:“你母亲不是也甚是善绣吗?你就没想着把她的绣作搜罗搜罗,就算不传世,也能留个念想。”
“我母亲却不同。”绫枝轻声道:“她自己倒不知为何,曾烧了不少绣品,还叮嘱绣贵自知,不必将她的绣,展露于人前。”
七公主笑道:“你的性子,倒有几分像你的母亲。”
绫枝想起那金吾卫统领之言,只是笑笑,并不答话。
正聊天,忽听珠帘一响,李御走进来,望着呆住的三人,淡淡道:“倒是孤扰了你们清净。”
“怎会?”七公主率先站起,请过安,便笑着顺势坐去了别处,绫枝身侧的矮墩闲了下来,李御也不掀,一撩袍子,便坐到了绫枝身畔。
“孤闲来无事,也来和你们凑个热闹。”
两个矮墩挨得极近,李御伸手用筷子挑肉馅儿时,气息登时靠近,绫枝不着痕迹的侧了侧身子。
七公主笑道:“若是谁能吃到殿下亲手所包的饺子,来年定然是有福气的。”
“这还有个铜钱。”冯公公也笑着凑趣:“若吃到点喜爱包的有铜钱的,便是福上加福了。”
七公主望着那铜钱不由一怔,去看李御的面色,却见他脸色如常,捏起那铜钱放在饺子中,笑道:“心想事成,大过年的,谁若是碰巧吃到了,孤便随了她的心吧——孤倒要看看,谁会有这等好运气。”
绫枝坐在一侧,眼眸轻轻一动。
她早就晓得,他暗中又筹备了不少事情,从回家的路引,到苏州的祖宅文书——那祖宅几经转手,被一个苏州当地甚有权势的人握在手里,也多亏了他出头,才要了回来。
太子默默做了这些事儿,便是想找个恰当的机会,让自己轻松的接受罢了。
绫枝望着饺子,长睫颤了颤,也捏了个铜钱放进去。
若是吃到也算她一报还一报也算扯清,若是没有,那便也不得强求。
果不其然,那个福上加福的饺子,被绫枝一口咬了出来。
太子顺水推舟,将绫枝去苏州的路引和苏州祖宅的文书都给了她,笑容有几分寂寥:“待到过了年,你便可回苏州了。”
一桩桩一件件,和她在江南时所写的心愿墙,愿望如出一辙。
所谓饺子,也只不过是想拐弯抹角的,顺理成章实现她的心愿罢了。
李御未曾想到,他低头咬了个饺子,也露出一枚铜钱。
太子明显出乎意料,看向七公主:“又是你的把戏?”
七公主忙摇头:“不是我。”
苏朝朝也道:“我也没放。”
铜钱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字,岁岁平安。
他顿了顿,侧头去看灯下的绫枝。
她半垂着脑袋,发髻在后脑勺盘得温婉松散,烛火下的侧影如临水照花般娴静,宛若无事发生。
李御却将那钱币缓缓握紧于掌心,轻轻勾起唇角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