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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御却将那钱币缓缓握紧于掌心, 轻轻勾起唇角笑了。


    到了晚间,京城夜放花千树, 烟火璀璨升空,照彻民间百姓,也为宫阙洒下星星般的光芒。


    烛火摇曳,李御望着绫枝的侧脸:“今晚……不若留下守岁?”


    他的语气低沉,从前那般倨傲之人低了声气,便让人心头轻轻一颤。


    “不必。”绫枝轻声却坚决道:“阿诺还等我回家。”


    绫枝如今晚间, 都要离开东宫回府歇息,李御也并不认真阻她, 待到她上了马车,他却上来和她同乘,但也只是安静的坐在她身畔。


    可他身形高大气势凛然,哪怕不说话,只是坐在她身畔,也是极有攻击力的。


    起初绫枝和他坐在马车中,身子不由紧绷, 可后来看太子一改常态, 也渐渐能在他身畔松懈下来。


    马车笃笃向前而行, 绫枝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猝不及防, 手掌被身侧人悄悄捏住。


    手掌宽大温暖,指尖和虎口却覆着薄茧, 绫枝心中一颤,下意识便要挣开。


    李御却将她的手放在胸膛之上,隔着衣衫,指尖触碰到的, 却依稀是个圆形铜币,绫枝一怔,瞬间明了。


    太子随即低声道:“你瞧,挂好了。”


    他的语气透着郑重的珍惜。


    哪怕那只不过,是她心血来潮随手捻起的小小铜钱。


    绫枝将手抽出来,转过头道:“这个……不配你。”


    哪儿有堂堂储君,在脖颈上挂个一文钱铜板的?


    李御没再去捉她的手,望着她道:“你送,便配的。”


    他说不配,便弃之如敝履,他说配了,便倍加爱惜。


    绫枝撇开目光:“这铜钱若有心思,也不知它可情愿得贵人抬爱?”


    再说那铜板,生来便不是璞玉珠宝,想必也从未盼过能得贵人赏玩。


    倒还不如栖身市井,也算踏踏实实的来世上一遭。


    李御一怔,脸色瞬间沉了片刻,半晌才道:“你知道孤从前的事?”


    他幼时因了这岁岁平安的铜钱,从此寒了心厌了过年,她特意为之,想必定然是知晓了往事……


    绫枝眸光顿了顿:“殿下莫要多思,饺子放铜钱也是常事,民女也是随手放了回礼。”


    她不愿和他有任何牵连,只求两不相欠,君疏民恭。


    民女……


    时至今日,她仍用这二字自称。


    李御忽然涌起一阵无力。


    他囚过,锁过,示好过,取悦过……


    如同一个披甲上阵的将军,围着想要攻克的堡垒团团乱转乱砍,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也是,他向来亲缘淡漠,连父母都厌他恶他,绫枝不为所动,岂不是最平常不过之事?


    可他为了这最平常不过之事,心口都酸涩得生疼。


    李御强自低声笑道:“孤给了你故宅路引,你拿铜钱回礼?”


    绫枝轻声道:“礼轻了。”


    “是轻了。”李御握住她的手,意有所指:“在孤心中,铜钱更重,孤欠你的,你可容孤慢慢还?”


    除夕之夜,唯有天际漫开火树银花,街上却空无一人。


    仿佛漫天烟火,都成了此刻的背景。


    花火闪过,李御似乎瞧见,绫枝的唇角轻动了动。


    可那点笑意如蜻蜓点水,若有似无,很快了无痕迹。


    李御不由也动了动唇。


    前路似乎有光,若是能每日瞧见她的笑,该是多快意之事。


    *


    年节后福冉也下了葬,绫枝去东宫的次数便渐渐少了,江诺被首辅和国子监丞半挟半请的重新带去了国子监,绫枝也乐见其成,只是宅子便渐渐静了。


    七公主仍是常来,太子的赏赐也从未断过。


    但陆郁未曾露面过,绫枝想着,也许那次诀别,便是二人最后一次见面了。


    太子既愿意将故宅赎回,路引赐予,便是真的愿意放手,如今只要她想要动身,便无人可阻。


    她的手腕手指仍旧不甚灵活,再加上气血两亏,人总是略显病态,李御寻了太医来,外敷内补,还一有空便守在她身边,手掌极轻的托住她手腕,轻轻周转活动。


    绫枝微微挣开:“不必劳烦殿下。”


    太医看着却道:“殿下手掌有力,常常搓揉姑娘手腕处淤血,定然极为有益。”


    从此后,饶是绫枝不愿,他仍手中不停,嘴上偏还笑着道:“孤这是遵医嘱行事,你连太医的话都不听了?”


    每到此时,绫枝便觉得那太医是和李御串通一气的。


    李御还带来把琴,是他亲手用马尾所做,只是这琴不曾按音律所排,只是选了最有硬度的马尾,让绫枝活动手指,方便发力。


    每次绫枝弹琴时,清露和清霜便作势笑着跑远道:“姑娘又要弹琴伤人性命了!”


    那琴声没有章法,自是魔音绕梁,久久不散,偏偏李御面不改色,只陪在她身畔,静静看着她弹琴这一幕,仿若要将她融入眼眸。


    待到十五元宵时,李御特意前来道:“正月十五,宫中甚是热闹,枝枝,你陪孤进宫一趟可好?”


    绫枝道:“若是殿下有命,民女不得不从,但若是殿下是在和民女商议,那民女实是不愿入宫,也无身份入宫。”


    “无身份入宫……”李御望着她低垂螓首的模样,轻笑:“这话倒如同在暗向孤要身份了。”


    绫枝摇头,不去接他的话:“民女身份卑微,如何能随殿下入宫,便不去叨扰了。”


    “宫中的孙太医治骨是国手,平日里云游四方,也只有元宵这一日会入宫给父皇诊脉,你的手腕,也让他诊治瞧瞧。”李御温声道:“让他过目,定比你乱平日弹琴要好得多。”


    “再说你若介意,也不必沾染孤,只说是小七带进宫的玩伴便好,十五进宫的贵女颇多,你大可放心。”


    绫枝终究记挂着手臂,便想着和七公主和一众贵女一起入宫看看也好。


    *


    果真如李御所说,当天入宫的贵女甚多,姿容清丽者有之,艳丽夺目者有之,皆是云鬓乌发,粉脸红唇,想必是全京城的贵女都来了,绫枝松了口气,她打定了主意,不声不响跟在七公主身后,任凭谁也不会注意到她。


    可她怎会得知,贵妃身畔的亲信,早将她的一举一动,都报给了贵妃。


    贵妃笑道:“还怕鱼儿不上钩,没曾想未曾放饵,她倒主动上了岸——她是以太子姬妾的身份来的?”


    “并未,是和七公主一同来的。”陈公公道:“那江姑娘也并未住在东宫,平日里都是太子殿下主动去寻她,看那模样,倒是殿下……在贴她。”


    “他还真是有出息。”贵妃笑叹:“既然她已入宫了,本宫也不能怠慢,侍奉本宫梳妆,本宫要去见皇上。”


    贵妃见了皇上,聊了几句便笑道:“宫里这次上元灯节,要来不少人,听说太子殿下也带了新宠前来。”


    皇帝自从乞巧之后,便未曾见过几次太子,只知他常在宫外辗转,连政事也都交给了属下,闻言,不由皱眉道:“又是那个从江南带来的歌女?”


    他依稀听说过太子从江南带回了一名歌女,甚至直接让人进了宫,这些事儿他不愿多问,太子也自有分寸。


    可谁知贵妃却摇头道:“自然不是她,殿下的新宠是个绣女,听说殿下为了她,专门在东宫搭建了绣楼,前几日乞巧节,也是因了绣想起了佳人,还一口气追去宫外了。”


    “……又是歌女,又是绣女……”一听这话,皇帝缓缓皱起眉头:“他出宫是为了女人?什么样的女人,让他能迷了心智?”


    “这臣妾便不晓得了,只知道这女子是苏州人,绣得一手好绣。”贵妃适可而止,只淡淡笑道:“殿下一直将人藏在东宫之中,想必甚是喜欢。”


    苏州,刺绣……皇帝皱皱眉,摆手叫来身边金吾卫,吩咐了几句。


    *


    绫枝一直跟在七公主身边,宫中的廊檐,屋檐,和栏杆处都挂了漂亮的灯笼,绫枝望着望着,不觉面上带了几分笑意。


    衣襟忽然被七公主揪了一下,绫枝抬头望了眼前头,也停住了脚步。


    几个女子相携而来,中间那纤细清丽的身影,显然是林晴柔。


    她一身月白宫装,蔽膝微垂,梳了精致的挑髻,鎏金簪和眉心花钿相映生辉,俨然是极有身份,又不失活泼的年轻正房夫人。


    她笑着向七公主请了安,温声道:“公主可要去前殿看歌舞,听说西域来的女子刚上台,我们几人正要去呢?”


    七公主孩子心性,自然是想去的,但想起哥哥的嘱咐,便笑着对绫枝道:“枝枝,不若我们一同去看吧,那边人多,更是热闹。”


    绫枝一时甚是后悔为何来宫中,但如今也只能跟随在这贵女人群之中,随着人群走,方能不引人注意。


    一路上,林晴柔只和七公主和几位甚有地位的夫人说笑,其余之人虽是正妻,也只有旁听的份儿。


    其中倒有一人望着绫枝道:“这位妹妹是谁家的女儿?瞧着还没许人?”


    绫枝如今的装扮是未出阁的女儿,七公主便笑着随口给她编了个身份道:“她是我乳母的女儿,想来宫中看看灯火。”


    那些女子一听,便不再多问,至于林晴柔,只是微微抬着下颌,似乎从始至终,都没有对绫枝有半分好奇。


    望着远处巍峨宫闱,明亮灯火和笑颜如花的贵女贵妇们,绫枝微微垂目,只觉自己在此地,更是格格不入。


    她不知不觉,就走慢了几步,落在了七公主和林晴柔等人后面。


    几个女子走在斜后方,压低声音的讨论,却被她尽数听了去。


    “你看前头那位,对,七公主带来的,是不是很面熟?”


    “长得倒是还成,父兄是在外敌做官刚被调来的吧,之前不晓得,面生……”


    “我见过她一次,陆大人大婚那日,我看她也去了。”那女子微妙一顿:“她是太子殿下带来的,最后还被殿下抱去了马车上……”


    “对对……是她!我瞧着也像呢……”另一个女子语气激动:“听说是东宫宠姬,竟然能让她来宫里参加上元……”


    “是啊,殿下好宠她,也算让人上了台面。”


    “什么台面?谁不知道东宫连个正经的侧妃都无,再宠不是也未曾给她身份?”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绫枝听着,却微微摇了摇头。


    她从未想过飞上东宫枝头,按照她的心意,只想闲散一生罢了。


    可她这几日倒也在心底不由觉得,李御对她,堪称用了心。


    她不在意地位,却被在意地位身份的局外人一眼看破。


    李御自始至终,都没给过她半个名分,他也从未提过此事,仿佛她本就和位分没丝毫关系。


    也正是因为没有名分,旁人形容起她,便是以“宠姬”“新宠”代指,甚至她来宫里看个灯火,都是主子的恩典。


    也怪不得李御当时不放她出东宫一步,一个小小宠姬,又能以什么身份交友出游呢?


    想起林晴柔从始至终高高在上,几乎没正眼看自己的模样,绫枝自嘲的勾起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