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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第 51 章


    计英大惊, 飞奔向下山的小路而去。


    可是身后两个男子显然是训练有素的练家子,计英慌不择路地飞奔,两人还是越来越近了。


    她隐隐听到两人再喊人过来截她,“不能让此女跑了!”


    是什么人?为何要抓她和三哥?!


    计英听到话里的意思, 应该与宋远洲无关, 那么是什么人呢?


    她并不知道, 也没有心思去琢磨,可就在这么一分神的瞬间,腿下突然被什么刮伤,恰巧扎在了并未痊愈的伤口上。


    计英猛然向前踉跄。


    她惊恐, 若是摔倒, 必然要被抓到。


    她慌忙地伸手去抓住旁边的一棵枣树, 可树是抓到了,身形也稳住了, 但计英手下被那枣树的刺扎破。


    腿和手抖受了伤,后面抓捕的人更近了。


    计英就算使出全身力气向前跑去, 可到底女子的力气不如成年男子, 相差已经不到五丈的距离。


    就在此时,另一边忽的冲出了脚步声,计英来不及回头看, 却听见两路脚步声缠在了一起,和她的距离逐渐变远了。


    她这才回头看了一眼,果见追自己的人被一路人缠住, 不能再跑过来。


    可她仔细看帮她的人, 心下却是一个咯噔。


    宋家的护院?!


    忽的, 她听到了一声高喊。


    那声音又惊又喜, 又急又切, 而且发抖着发颤着,从沙哑的喉嗓中喊出来。


    “英英!是你!是你!”


    计英听到的一身,心下停了一拍,接着,慌得连看都不敢去看,停都不敢再停,顾不得伤口的痛奋力逃离。


    “英英!别跑英英!”


    计英不可能不跑,身后的喊声却也追着她不曾停下。


    计英慌不择路,跑着跑着,路没了,只有一片不知深浅的潭水。


    一旁的矮崖上,水向下冲了过来,形成了一个小瀑布,这片潭水也在向外而流,可不管向哪里流去,都挡住了计英的路。


    喊声就在身后了。


    “英英!别跑!回来!不要下水!”


    最后这一句未落,计英径直跳进了潭水里。


    水堪堪没到膝盖,她惊喜地在水中奋力奔跑,可是受了伤的伤口却被水冲出了血,伤口霍霍作疼,她跑不快了。


    而身后追来的男人也跳进了水里,计英只回头看了一眼,就见他已经距离自己不到三丈远了。


    她慌乱扑着水花向前。


    也许命中注定她不能躲过两次。


    在看不见的脚下,她忽的猜到了湿滑的水草,计英向后仰了过去。


    滑倒的一瞬,计英看到了瀑布,看到了绿树,看到了蓝色的天空飘着白色的云朵,云朵悠悠自由飘荡,可她的自由却如昙花一现,就这么消失了。


    她跌进了一个铁一般的怀抱,她没有丝毫庆幸,因为那是铁做的牢笼,是她自由的终结。


    宋远洲从看到她在林中奔跑的那一瞬,心就急速地跳动起来。


    眼下他将人抱紧了怀中,心脏狂跳几乎要跃处胸膛。


    他抱着她,实实在在的她,细瘦的身子散发着属于她的温度。


    宋远洲就这么实实在在地抱她在怀里,他眼眶发烫,泪水涌动而出。


    “英英,我就知道你活着,我就知道!”


    计英被他拼了命的箍在怀里,她被他箍紧甚至无法呼吸,但更让她没办法呼吸的是抱住她的这个人。


    “宋远洲!你放开我,放开我 ”


    她去推他的胸膛去撕打他,想让他松开,甚至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臂上。


    可男人仿佛没有痛的感觉一样,反而哭着笑了出来。


    “英英,真好,真好!”


    小瀑布哗啦啦地落着山上的水,水奔流到潭中,翻起水花。


    计英拼命挣扎,水花激起,两人的衣衫全部被打湿。


    她嗓子哑了起来,“宋远洲,你放了我,放了我,求求你!”


    可男人一手箍住她的腰,一手按住她细瘦的脊背。


    “不成的英英,不可能的,我不会让你再离开了,我懂了,我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了,我不会让你走,不会让你走的!”


    任凭计英怎样哭闹挣扎,任凭水花四溅,任凭衣衫尽湿,男人始终不松手。


    “为什么?为什么宋远洲?你折磨的我还不够吗?!你去找你表妹去吧,你做什么来找我?你放了我行不行,就算我求你行不行 ”


    计英挣扎到浑身发软,在男人铁一般的怀抱中几近崩溃。


    滚烫的泪水似瀑布一般奔涌而下。


    她被宋远洲冷嘲热讽,被他冷落责罚,被他安上罪名,被他表妹掌掴,被外人辱骂,被毒箭射伤


    她都没有这样崩溃的落泪。


    因为,她还有希望,她只要忍耐下去,卧薪尝胆忍下去,很快就会逃离宋远洲,拨云见日。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宋远洲说爱她,说离不开她,他拼了命地找她,她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脱之后,他竟然还能将她找到。


    假死没有意义了,甚至给宋远洲敲响了警钟。


    而他,不会放开她了。


    她走不了了。


    就算三哥已经回到了苏州城,可她还是走不了了。


    计英彻底崩溃大哭,用最后的力气挣扎着推打着紧紧抱住她的男人。


    她反反复复哭着说着,“宋远洲,没必要,没必要,真的没必要,放了我不好吗 ”


    瀑布之下,水花之中。


    宋远洲低头向怀里的人看去。


    她脸上满是水光,分不清是四溅的水花,还是她气急的眼泪。


    他单手捧起她的脸,挽起她因浸湿而贴在鬓角的细发,指腹轻柔地擦去那小脸上的水珠,好像擦拭珍贵的夜明珠一样,唯恐手下重了,擦坏了她。


    计英没有力气了,疲累地闭起了眼睛。


    宋远洲托住她的头,轻轻吻在了她的眼睛上。


    计英冷笑,哽咽着连声冷笑。


    宋远洲丝毫不在意,又轻吻了她的另一只眼睛,而后他吻上了她的鼻尖。


    他的吻轻柔极了,问过鼻尖,越发低了头向下吻去。


    那樱唇红艳艳的,不知是不是被水打湿,映着柔和的光芒。


    宋远洲侧低了头,探了过去,想吻住那樱唇。


    可就在即将触碰的一瞬,她忽的转了头。


    他的唇碰了个空。


    他听到计英厌恶的声音。


    “宋远洲,不要碰我,我恶心你!”


    瀑布哗啦啦地落着水,这句话夹在落水声中冲到宋远洲耳中。


    男人脸上闪过痛苦和悲伤,又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他看到她的裙摆上有晕开的血迹,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他一下将计英打横抱了起来,迈开步子向岸边走去。


    水声哗哗作响。


    计英任他施为。


    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


    宋家。


    二爷抱着计英回来,把宋家上上下下全都惊呆了。


    一个明明白白死在了深夜大火里面的人,就这么活着回来了。


    黄普在车上的时候就已经吓坏了,还以为自己见到了鬼,一路都不敢说话。


    直到看到宋家所有人都是这般态度,他才觉得,那确实是活生生的人。


    宋川和宋溪赶了过来,看到计英就被宋远洲抱在怀中,也是惊诧地不行。


    计英闭着眼睛,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宋远洲却目露柔和,嘴角不经意间扬着笑。


    宋溪惊诧地看着两人。


    “远洲,你这是 ?”


    宋远洲没有回应他姐姐,只是跟宋川说,“英英腿伤复发了,手掌上也被扎了刺,你帮她瞧一瞧。”


    话说着,忍不住低咳了两声。


    宋川皱紧眉头瞧着奇怪的两人,只能应了声好。


    他想跟宋远洲说什么,宋远洲却道。


    “过一会再看吧,我先带她去换件衣裳。”


    他抱着计英回了正房。


    从头到尾,计英连眼皮都没睁开一下。


    宋溪和宋川对了个怪异的眼神,还是宋川想了想道,“看来远洲之前真的不是幻觉。反而说明,他这身子还行。”


    他说着,看向正房摆动的门帘,叹了口气。


    “就是不知道,这两人接下来,要怎么样 ”


    宋远洲房里。


    他抱着少女轻轻放在了床上,少女闭着眼睛始终没睁开分毫。


    小西屋早就烧光了,计英的衣裳也都烧没有了。


    但宋远洲从自己的箱笼里面拿出了六件姑娘家的夏衫。


    他将夏衫拿到床边,问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的人。


    “想穿哪件?”


    床上的人没有一丝回应,仍旧那么躺着,好像已经变成了一根木头、一块石头。


    宋远洲也不生气,从六件夏衫里面挑出一件柳黄色的,问她。


    “就这件吧。你要是不想动,我帮你换。”


    话音一落,床上的人陡然睁开了眼睛。


    她眼里都是火光,仿佛要把宋远洲烧穿。


    但宋远洲仿佛没看见一样,微微笑了笑,柔声道。


    “先去净房洗一洗吧,若是不方便,我让茯苓来帮你。虽是夏日,却也不要着了凉。”


    他说完,放下衣裳出去叫茯苓去了。


    计英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直看了半晌。


    她不懂,宋远洲到底在做什么?!


    茯苓来了,飞奔着跑进来,闯进屋里看到计英,惊叫着扑上前抱住了她。


    “英英!我的天!你没死!你还好好的!还好好地活着!”


    茯苓的拥抱把计英的眼泪冲了下来。


    她假死脱身最对不起的就是茯苓姐弟,她可以想到茯苓姐弟会为她伤心难过,可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她一个字都不能说出来。


    “姐姐,我好好的,我那是假死,我没事的,别为我伤心了 厚朴还好吗?”


    茯苓又抱了她一阵,真正相信了她没死的事实,抹着眼泪笑着。


    “你没事就好,你活着就好 厚朴他年纪小,有点受不住,老是想把你画出来,却画不出你的脸来,总是哭鼻子,不像个男子汉。”


    计英眼眶又是一热。


    “是我不好,可我真的没办法说,我是怕再被找到就逃不掉了,可是现在 看来是逃不掉了。”


    计英和宋远洲的事情,茯苓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亲眼见到宋远洲对计英的伤害,也亲眼见到宋远洲在计英离开之后悲痛欲绝的样子。


    茯苓叹了口气,拉着计英的手。


    “你走之后,二爷吐血大病甚至前几天差点没熬过去。他对你如何很难说得清楚,不过他如何都是他的事情吧,重要在于你自己。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计英恍惚了一下。


    但她现在根本不愿意去想这些,这些都不能让她重新获得自由。


    她想自由,去找自己的哥哥,去重新生活,去弄清当年计家覆灭的真相,去和三哥一起振兴这个家族。


    但是她现在,哪里都去不了。


    计英什么都没说,茯苓也没有再说此事,她陪着计英去了净房,帮她洗漱了一番,换上了干净衣裳。


    茯苓离开,宋远洲便回来了。


    计英一眼都不想看到他,他毫不在意,请了宋川过来给计英处理伤口。


    计英的伤不算重,都是皮肉伤,无非泡了水不太妥当。


    宋川留了药给计英,是太医院的治伤药。


    计英看着这药说不出什么滋味。


    假死脱身之前她以为会有此药,但却从陆楷手中得到,她还以为就这样了,一切都过去了,谁想到宋远洲又把她捉了回来,宋太医的药兜兜转转又到了她手上。


    有一种讽刺的宿命之感,就像她眼下的境况。


    她木着脸什么都不想说,宋远洲却殷勤询问着伤口的禁忌。


    宋川说了,看着宋远洲和计英摇了摇头,叹气走了。


    房里又只剩下计英和宋远洲两个人。


    黄昏时分,斜阳照在院中,也斜斜地射进房中。


    幽香在房中升腾旋转,压住了浓重的药味。


    计英面无表情地坐在绣墩上,宋远洲就站在她身边温柔地看着她。


    两人就这么一站一坐两刻钟,斜照的夕阳慢慢下落在了西面的山后。


    宋远洲轻声问她。


    “饿了吗?想吃什么?”


    计英一如方才一样不予以任何回应。


    宋远洲也一如方才一样没有感到任何不快,他叫了黄普吩咐饭菜。


    “寻常饭菜之外,再添八宝鸭、碧螺虾仁、莼菜银鱼汤,还有盘香饼,桂花白糖的口味。”


    黄普一一记下,忙不迭出去吩咐了。


    计英不由地看了宋远洲一眼。


    那三道菜都是她从前极爱吃的,在家要吃,出门下酒馆也要点,哥哥们经常笑话她没出息,“就吃三道菜,腻味不腻味?”


    计英很不满他们的说法,还同他们吵嘴,不过她也觉得三道吃来吃去少了点,便又给自己的必吃食单添了糕点,也就是盘香饼,桂花白糖口味的盘香饼


    可是这些,宋远洲怎么一清二楚?!


    她看着宋远洲,男人也微微笑着看了过来。


    目光接触只一瞬,计英立刻别开了眼睛。


    她冷笑。


    宋远洲这么明白她的口味,或许是真的把她放在心上了。


    可这又怎么样呢?


    从前他对她的那些作为,不论是对是错,她承受了,她已经对他没有任何心意了。


    就像茯苓说的,宋远洲如何是宋远洲的事情,她如何在于她自己。


    她只想走,宋远洲能放吗?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他仍在满眼柔情地看着她。


    可他还是不能放了她,好像更不能了。


    那宋远洲对他如何,也没有什么意义。


    计英干脆闭起了眼睛,压下心中翻腾的气,继续做那个木头人和石头人。


    饭菜很快上来了,摆了满满一桌在房中,香气立刻溢满房中。


    计英闻到了八宝鸭、碧螺虾仁、莼菜银鱼汤甚至盘香饼的味道,但她更想冷笑了,不说不动仍旧闭着眼睛。


    宋远洲走了过来,拉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道,“饿了吧?吃饭吧。”


    计英不理会,他又问了几句,计英还是不搭理,他就不问了。


    可他一俯身抱住了她,直接将她从绣墩上抱了起来,抱着她坐到了饭桌旁。


    计英简直又惊又气,可她极力忍着,不想对宋远洲的行为作出任何回应。


    但宋远洲抱她抱得心安理得,就将她放在腿上,还替她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好像抱了小孩在膝头喂饭吃一样。


    计英头脑发懵,就算不想回应,也不能任由宋远洲就这么将她摆布下去。


    她突然出声。


    “怎么?你还要给我喂饭吗?!”


    宋远洲拿筷子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瞧了她一眼,目光下移到了她包扎起来的右手上面。


    “你手受伤了,不便拿筷子,我本来也是要给你喂饭的。”


    计英一怔,转身要从他身上跳下来,却又被他拦腰抱住了。


    “小心腿伤。”


    计英看过去,他也看回来。


    “你手和腿都受伤了,就坐我身上吧。你想吃什么说一声就行,不想说就看一眼,我自然给你夹菜。不能饿着自己不是么?”


    计英见他行事如此自然,好像曾经那些事情全都不存在一样。


    明明没多久之前,他还对她恨之入骨,现在有这般姿态,到底想要做什么?!


    计英心想,还不如就像从前那样恶劣对她,也好过这般怪异姿态,令人不适,甚至作呕。


    可他还是毫无察觉,见她没有想吃的菜,自作主张地夹了颗碧螺虾仁递到了她唇边。


    “尝尝灶上做的这道菜,合不合你口味。”


    虾仁带着鲜香,还有碧落的丝丝茶香,可计英毫无吃下的兴致,更不要说是宋远洲夹过来的了。


    她转过了头去,宋远洲的手顿了顿,但也不以为忤,又夹了一块鸭肉过来。


    “这鸭子我觉得还成,你尝尝?”


    计英头扭得更厉害了。


    宋远洲轻轻叹了口气,似是无奈的宠溺,手下在她腰间轻捏。


    “乖,吃点吧。”


    计英被他这般动作弄得浑身发麻,心里的火气噌得一下就窜了上来。


    “宋远洲,你到底想要怎样?!你不是恨我吗?!继续恨呀!做这些事干什么?!”


    她说着就要从宋远洲膝头跃下,可男人就是不让她走,放下了筷子按住了她。


    “不做什么,就是吃饭 ”


    话没说完,被计英冷声打断了。


    “宋远洲,没意思!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能不能放我走!我们能不能不要再纠缠了,一刀两断,永生永世再不相见!”


    计英怒气冲天,宋远洲却只是闭了闭眼睛,他说不能。


    “英英,我不能,不能一刀两断,不能永生永世再不相见,因为我不能没有你。”


    他说得很轻却很坚定。


    计英就知道他不会放了自己的,她笑了,嗤笑着。


    “可是这样有意思吗?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宋远洲默了一默。


    房中烛光一闪。


    “怎样都没关系,就这么过一辈子就好了。”


    一辈子 就这么过一辈子?!


    计英震惊。


    “宋远洲,你疯了?!你说就这样过一辈子,你在说什么玩笑?!你不要娶妻生子了?!我们到底算怎么回事?!这算什么?!”


    宋远洲好似早已有了答案,也或许答案就在此刻。


    他说,“我不会娶妻生子,我就这样和你一辈子纠缠,我就心满意足了。”


    “可我对你宋二爷来说,不就是个卑贱的奴婢吗?!你要和卑贱的奴婢纠缠一辈子?!”


    宋远洲伸手到了怀中,拿出一样东西。


    计英看过去,是她的卖身契,找了多时没找到的卖身契。


    宋远洲拿在手里,看着她。


    “这张卖身契虽然写着你卖身为奴,但在我眼里,你早已不是奴婢了,更不要提什么卑贱。”


    计英只看着那张卖身契,一伸手要夺过来,宋远洲却将那张卖身契,扔到了一旁。


    计英瞪住了他。


    “既然不是奴婢,你为何不把卖身契销了?”


    宋远洲笑了。


    “英英,我不能销了你的卖身契,不然你就会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了。所以,你不卑贱,真正卑贱的那个人是我。”


    计英怔住了,一瞬之后,忽的大声冷笑了出来。


    她不停地笑着,笑到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抽泣着流泪。


    宋远洲轻轻地顺着她的后背,满眼地悲伤与爱怜交织。


    他抽出帕子要替她拭泪,计英一下打开了他的手。


    她盯住他的眼睛,突然问。


    “宋远洲,你有没有想过,你和我这样纠缠,可对得起你所谓的、被我计家害死的你父亲?!”


    话音落地,烛火噼啪响了一下。


    入夜的静谧拷问着人心。


    宋远洲彻底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慢地开了口。


    “我有罪,我对不起我父亲。从今日起,我每晚都给父亲跪上一个时辰,这是我应受的惩罚。”


    他说着,又看向了计英。


    “可我还是不能让你走。英英,不能。”


    计英在他的言语和目光中彻底惊住了。


    她看向宋远洲。


    “你真的疯了!”


    宋远洲轻声一笑。


    “是的,我疯了,我只有疯着,才好受一些。”


    ☆、第52章 第 52 章


    静谧的夜, 幽香在室内流转。


    计英对着一桌菜毫无胃口,最后只那了一个盘香饼勉强吃了作罢。


    宋远洲并没有强迫她,只是让灶上做了些糕点, 留在房中。


    “你饿了就自己吃些, 身子是你自己的。”


    计英不想理会一个疯子, 但夜渐渐深了,她不得不问宋远洲。


    “你给我安排什么住处?”


    宋远洲回头看了她一眼, 指了指床铺, “就在那睡吧。”


    计英没有太多意外, 宋远洲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放她离开他的视线呢?


    她气闷着, 自顾自地洗漱上了床,男人自然而然地跟了上来。


    计英躺下,他也躺下,抬手将她搂在了怀里,好像他们之间如同寻常夫妻一样。


    他好似想开口说什么。


    计英一句都不想听, 嗤笑一声打断了他。


    “这就歇了?你不是说去为你父亲罚跪吗?怎么?只是说说而已?”


    宋远洲身形一僵, 他低声道, “我说过的, 自然会去, 你先睡吧。”


    说着,还替计英拉了拉薄被, 又轻拍了她两下。


    计英越发气闷。


    天气炎热, 宋远洲房中因他自己的造园之技, 把屋子造得冬暖夏凉。


    可计英还是觉得热得厉害,尤其身后靠着一个人将她搂在怀中, 她浑身不适, 那热感加倍强烈。


    她烦躁地翻身, 翻来又翻去,不管她如何,男人都随着她,一句多的话都没有。


    直到半晌,计英因着翻身出了一身汗,他才问,“这么热吗?”


    计英哼了一声,“不仅热而且闷,若是你宋二爷能放个冰鉴在房中,兴许能好得多。”


    宋远洲体寒,春秋冬三季汤婆子手炉不离身,冰鉴这种东西,可以说在歌风山房根本没出现过。


    宋太医也多次吩咐他避免寒凉,连凉物都是不太碰的。


    计英话音落地,挑衅地看向了宋远洲。


    宋远洲一下就想到了三月天里,她想都没想就跳进了冰冷的太湖水中的情形。


    宋远洲心下一疼,晓得自己这是自作自受,当时如何对待的计英,如今也该加倍应在自己身上。


    他说好,起身吩咐了黄普。


    “寻一个冰鉴来。”


    黄普眼珠子差点瞪了出来,“二爷如何用得冰鉴?!”


    宋远洲低咳了一声,“无需多言,快去拿来。”


    他吩咐完了话,也没再回到床上,只是看着背对他而躺的计英,轻轻叹了口气。


    “你伤口复发,还是早些歇了吧。冰鉴一会就到了,我眼下去罚跪,你睡吧。”


    他说完,最后看了她一眼。


    那背影细瘦里透着冷漠,始终没有转过身看他一眼,也没有任何一点回应。


    宋远洲离了去。


    他走了,计英听到门帘落下的声音,这才翻身坐了起来。


    室内空空的,幽香转了又转,闷热的感觉没有因为男人的离开而消失,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地笼罩着计英了。


    宋远洲真的去罚跪了,他真的就准备这样扭曲着过下去?!


    计英呆呆坐着,不一会冰鉴送了来。


    闷热的感觉消失了,计英反而发冷起来。


    她还有没有机会逃脱?


    还有三哥,是不是还在被人追捕,他逃脱了没有?


    计英呆坐在床上,迷茫地抱起了手臂。


    *


    映翠园,几个时辰前。


    院子里摆了大大小小二十多盆花。


    小孔氏近来重拾莳花弄草的雅兴,干脆把映翠园的名花都搬过来,一盆一盆地修剪。


    彼时,她正修剪着一盆名贵的白茶花的枝叶,嘴里哼着时下流行的小曲。


    细长的指甲时不时拨弄几下娇嫩的花朵,怜爱得很。


    她一派轻快自得的态度。


    直到园子外面忽然吵闹起来。


    宋家宅院广阔,主子却少,一向安静,哪里来的吵闹声?


    小孔氏正剪着细枝,听闻吵闹挑了眉,叫了身边的丫鬟。


    “这是闹腾什么呢?去问问。”


    丫鬟还没来得及出门去问,鲁嬷嬷和香浣跑了进来。


    这祖孙两个脸色煞白,好像见了鬼一样,尤其香浣,一副神魂好似丢了一半。


    鲁嬷嬷惊慌地回禀,“夫人,见鬼了见鬼了!”


    “什么见鬼了?!你也是老嬷嬷了,慌里慌张像什么样?!”小孔氏瞪了这祖孙一眼。


    鲁嬷嬷被这一训斥,终于回过了几分神来。


    她定了一下,才道,“夫人,那烧死了的计英回来了!还是二爷亲自抱着回来的!”


    话音一落,小孔氏手下剪子一抖,咔嚓剪掉了半片茶花叶子。


    她小心修了半晌的名贵茶花,顷刻间没了美感。


    可小孔氏顾不上了,脸色也变幻了几分。


    “你说什么?!计英回来了?你们见到了?!”


    香浣是切实见到了的,早在从云龙道观回城的路上,就远远瞧见了宋远洲的马车。


    马车车帘被吹起,她看到了里面的人,那清丽的面庞一晃,当场就把香浣吓得腿下一软,摔在了地上。


    可她毕竟没看清楚,还能说是错觉,但回到家中,全然吵闹起来,她才晓得是计英真的回来了。


    香浣抖着身子,“夫人,我真的见了,她到底是人还是鬼 ?”


    “哪来得鬼?!”


    小孔氏径直打断了香浣,“若是鬼,也不能人人都能看见。所以定然是人了!说不定当时同你说什么借你吉言的话,本就是她的打算。如今不过是被二爷寻回来了罢了!”


    小孔氏到底是做过当家主母的人,比鲁嬷嬷和香浣都要头脑清醒得多。


    那祖孙被这一说,相互看了一眼。


    鲁嬷嬷也定了定心神,“夫人说的有理。原来那计英是做了逃奴,这下却被二爷寻回来了。”


    这“逃奴”二字落在香浣耳中,香浣也回过了神来。


    “对对,我没咒死她!这一切根本就是她的计谋!哎呀,她可害死我了!吓得我这么多日子,没有一日能睡好觉!这个狡猾的贱婢!”


    香浣说着,甚至跳了脚。


    可她又忽然说了一句,“狡猾的贱婢,为什么二爷还要抱着她?二爷在车里就抱着她,还一路把她抱回了歌风山房!二爷就这么喜欢她吗?!”


    香浣始终不愿意相信二爷会看上计英,但小孔氏却把宋远洲的一举一动,看得一清二楚。


    若是不喜欢,能在她假死之后吐血?能在冰窖看到那假尸之后,险些进了鬼门关?


    那何止是喜欢,是话本子里的用情至深吧?


    小孔氏想想,端庄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表情。


    鲁嬷嬷在旁嘀嘀咕咕,“这计英可折磨得二爷够呛,前些日二爷可没少吐血,莫不都是为了她?!听说二爷眼下抱着她回来,脚步都轻快起来,满脸掩不住的笑。夫人,二爷满心满眼都是她了,这可怎么办呀?!”


    这话未落,小孔氏脸上的诡异表情凝滞起来,目光不由看向了歌风山房的方向。


    她紧抿了嘴不说话了,鲁嬷嬷和香浣都察觉了她的不对劲,不敢再多说什么。


    可小孔氏却开了口。


    “二爷寻回心头之爱,那是好事,什么怎么办?”


    她如此说着,又转头继续去修剪那白茶花。


    但是白茶花被她一剪子剪掉半边花叶,再修剪也没有了美。


    小孔氏左看右看,看不到任何再修剪的可能了,忽的伸出剪刀。


    只听咔嚓一下,那株名贵的白茶花,被砍头似得剪断了。


    娇嫩欲滴的花朵径直掉了下来,落进了沾满泥水的花盆里,净白的花瓣登时脏了。


    鲁嬷嬷和香浣对了个惊吓的眼神。


    鲁嬷嬷小声喊着夫人,“夫人这是怎么了?”


    小孔氏默了一默,转身笑了。


    “我这是替远洲高兴呢。”


    夜晚的映翠园,远离所有的喧嚣,静得好像没有人气一样。


    在这样的寂静中,太多年了。


    小孔氏平平躺在雕花大床上,想想自己过了多少年这样的日子。


    算起来,她守寡也不过两三年的光景,可这样冷清寂静没有人息的夜,好似过了十多年不止,也可能,她嫁到宋家之后,从头到尾过得都是这样的日子。


    小孔氏不由地想到了自己嫁进宋家之前。


    那时候她姐姐病重了,而孔家女嫁进宋家本就是向上攀的高嫁,若姐姐一死,虽然留了两个孩子,可到底和宋家要疏远起来了。


    她姐病死之前,和她单独说过话。


    那天外面在办宴席,吵吵闹闹的,姐姐的屋里却静着。


    “你姐夫是什么样的人,你也应该看出来了。他这些年对我多体贴多温柔,可惜我命不好,子嗣上不顺,自己身子骨也不争气,享不了那样的福了。”


    她姐姐一边说着,一边抓住了她的手。


    “我死了,你姐夫早晚要续弦。我那两个可怜的孩子,早晚还是要落进继母手里。你姐夫那般温柔体贴,也早晚给了别人。我这么一想,就不甘心,可我这身子撑不了一个月了,我心里明白,我再不甘心也没用。但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兰霜,你若是想要这一切,那可就太好了。”


    姐姐忽然抓紧了她的手。


    “兰霜,这一切你想要吗?”


    想要吗?


    小孔氏当时一下就被问懵了。


    她也正是婚嫁的年纪,嫁人是横在眼前的大关。


    她没立刻回答,外面有孩童的脚步声渐近,不时,宋溪拉着宋远洲进了房来。


    两个孩子都还小着,宋溪五岁,宋远洲才三岁。


    两个都穿的厚厚实实的,宋溪扎着两个小啾啾,系着红丝带,脸上红扑扑的,远洲那孩子瘦了些,但眼睛大大的,白白净净、少言寡语惹人疼。


    两个孩子上前跟她行礼。


    他们叫她“姨母”,她第一次仔细打量两个孩子。


    两人长得很像,长着孔家人和宋家人容貌上的优点,一样的漂亮。


    行过礼,他们扑到了姐姐的床前说话。


    宋溪话多,叽叽喳喳说了一堆,远洲就在一旁听着,却把自己的手炉塞进了姐姐的手里。


    “娘亲暖手。”


    姐姐爱怜地看着两个孩子,眼眶湿了湿


    不多时,两个孩子走了。


    姐姐又叫了她。


    “兰霜,你看小溪和远洲多惹人疼,你若是嫁进宋家,这两个孩子都叫你母亲。没有比姨母做继母更好的了。等他们大一点,你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小溪和远洲还能带着弟弟妹妹一道玩,这多好呀!孩子好,你也好,不比你嫁给那些穷书生要强得多吗?”


    姐姐拍着她的手,眼泪在眼眶打转。


    彼时,小孔氏仿佛看到了姐姐口中那些场景。


    宋家的主母成了她,一切别人羡慕的姐姐拥有的一切,都落到了她身上。


    她心动了


    小孔氏想到从前的事情,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眼睛睁开同没睁,没什么区别,四处都是黑暗。


    厚厚的窗纸透不进朦胧的月光,小孔氏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寻找光亮。


    而她什么光亮都没寻到。


    就如同她寻不到她姐说的、嫁进宋家的美好生活一样,她什么都没有,连属于她自己的孩子都没有。


    都没有。


    *


    计英一直睡不着,她躺在床上脑袋发懵。


    过了一个多时辰,宋远洲回来了。


    计英装作自己睡着了,毫无动静。


    她以为他会回到床上,困住她一般地箍着她入睡。


    她想想就发自内心地不适。


    可是床前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声音说不出的熟悉,让计英忍不住想要转头看过去。


    她到底忍不住看了,看到了铺在地上的被褥,看到了静默抱着被子准备躺下的男人。


    宋远洲好似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看了过来。


    计英被他看了个正着。


    他微微笑了笑,或许感到了她的疑惑,他轻声道。


    “你在这地铺上睡的那些夜晚,我会三倍还回去。”


    他说完,没再有一句多言,吹熄了蜡烛,躺在了地铺上。


    室内的冰鉴还在散发着冷气,伴随着幽香,有了几分计英刚来宋家时的感觉。


    那位睡在地铺上的二爷闷闷咳了两声,好似怕出声太大惊了什么人,又闷闷地按了下去。


    计英脑中更加发懵,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了


    翌日一早,计英还没睡醒,就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


    她听见了厚朴的声音。


    “我要见英英姐!”


    计英假死之后,茯苓怕厚朴在歌风山房里面总是走不出悲伤情绪。


    这孩子是个脑子一根筋的,茯苓便求了宋远洲把他放到了庄子里。


    今日刚刚接回来。


    他在外面大喊,计英和宋远洲都醒了过来。


    厚朴是什么样的性子,两人都知道,立刻穿了衣裳见了厚朴。


    厚朴见了计英先是哭,而后傻笑了起来,他从怀里掏出好几张画纸,每一张上面都有许多人,但也总有一个人的面目,只有轮廓却画不出来五官。


    宋远洲在旁看着,回想起前段时日的事,心里的痛翻了上来。


    他闷声咳喘。


    计英也是鼻头一酸,拉住了厚朴的手。


    厚朴又哭又笑,拉这计英往外走,要去拿了画笔把计英都画上。


    茯苓也抹了眼泪。


    宋远洲没有拦着,深深吸了口气吐出来。


    他看着计英三人去了院子里,也没有追上去,在他们都走了之后,再次忍不住咳了起来。


    黄普闻声端着药过来。


    “二爷今日咳得有些厉害,定是昨晚在祠堂跪得太久了,还、还睡了地铺 房里冰鉴本就不利于二爷的病,二爷怎么还能睡地上呢?!”


    黄普是一万个不明白。


    他从小伺候宋远洲,晓得宋远洲这身子底子有多差,春夏秋冬多小心多谨慎,才能养好一点点。


    现在,二爷居然跪了祠堂之后,睡在有冰鉴的房中地上。


    宋远洲挥手让他不要多说。


    “族里还有事,服侍我换了衣裳过去。”


    宋远洲换了衣裳,走动之间双膝发疼,不仅发疼还冷得厉害。


    他在疼痛中一步步走着。


    他可以想象,当时的计英是如何的滋味。


    他在院子中间站了一会,看到计英三人在竹林下画画,他心下说不出的安定。


    虽然享受这安定就像站在刀尖,一不小心就会被刀穿了身


    宋远洲暂时离开了歌风山房,计英和茯苓厚朴说了会话,忽的有人过来传了话。


    “计姑娘,夫人叫你映翠园走一趟。”


    这话一出,茯苓便拉了计英的手。


    她低声问计英,“你可想见夫人?”


    计英当然不想见到小孔氏,小孔氏还总令她感觉有些阴阳怪气。


    她说不想见。


    可就算宋远洲说她不是奴婢,但奴籍在身总没错。


    小孔氏可是宋家的夫人,若是以奴婢逆反责罚她,那她怎么办?


    茯苓却给她递去了安心的眼神,上前站了出来。


    “二爷吩咐了,计英不能踏出歌风山房。还请回禀夫人,这是二爷的意思。”


    这一下,就把小孔氏的人挡了回去。


    计英松了口气,只不过映翠园的那位夫人听到回禀,忽的笑了一声。


    “可真是好大的面子。”


    她说着,站起了身来。


    “她不来不要紧,我可以过去。反正我这做母亲的,总得顾念儿子的事情。”


    小孔氏说着,由人扶着向歌风山房去了。


    ☆、第53章 第 53 章


    计英同厚朴在树下画画。


    厚朴走笔轻快, 笔下线条活跃跳跃,房舍园林勾了得似桃花源一般。


    计英却笔下沉重迟钝,一不留神, 一滴墨落在了纸中间。


    茯苓在旁看着叹气, 搂了她的肩膀问她。


    “要不就别画了?你都滴了三滴墨了。”


    计英叹了口气, 收起了画笔。


    茯苓晓得她的心思,计英人在宋家, 心早就飞了。


    可这些决定都是那位二爷做的, 她一个借宿宋家的人不好开口。


    她只能轻声安慰, “兴许还有转机, 再等等看吧,先把眼下的日子过好再说。”


    计英刚要点头,就听到门房请安的声音,接着,她看到小孔氏由人簇拥着进了园子来,两旁就是鲁嬷嬷和香浣。


    香浣眼睛尖,一下就看到了计英。


    “夫人,计英在那呢!”


    她这么一喊,计英和茯苓姐弟避无可避,只得上前行礼问安。


    小孔氏并没立即开口,上上下下打量着计英。


    “计英,在外面转了一圈, 像是圆润了些许?”


    计英在计家旧园的地宫里, 吃的喝的虽然寻常,但安心踏实, 自然比在宋家要强一些。


    但她不知道小孔氏是什么意思。


    她一时没有回应, 鲁嬷嬷倒是开了口。


    “呦, 如今计姑娘你可是入了二爷眼的人了,二爷待你好,你就当自己是主子了,夫人问话都能不回的?”


    她说着,冷哼了一声。


    “别说你是个小小的通房,就算是二爷娶了妻,那也要洗手羹汤伺候夫人的。你张扬什么?”


    计英不过是一时没回答上来小孔氏的话,就惹来鲁嬷嬷这一堆指责。


    其实,让她做宋远洲的妻,她也不会做的。


    但她也不想自讨苦吃,于是道,“嬷嬷误会了,计英没有张扬。”


    “你还说你没张扬?夫人让你去映翠园,你都不去!”


    香浣对计英怒目而视,想到这些日子,自己被她坑得睡不着觉,就心里冒火。


    茯苓替计英说话,“ 确实是二爷吩咐的,计英眼下不能出歌风山房。”


    香浣和鲁嬷嬷在二爷的命令下面也不敢多言,都看向了小孔氏。


    小孔氏这才轻笑了一声。


    她道,“出不出歌风山房倒是没那么要紧,只不过计英到底是宋家的奴婢,前些日放火烧了歌风山房逃了,如今被抓回来,总不能什么惩治都没有。”


    这话一出,气氛立刻凝结了起来。


    茯苓连忙替计英道,“夫人,那日真的是天干物燥起的火,和计英没关系。”


    放火烧主家房屋,基本上可以判死刑了。


    鲁嬷嬷瞪眼,“茯苓姑娘,话不能这么说,就算她没放火,逃奴总是做了吧?”


    “就是!就是逃奴!”香浣也嚷道。


    计英心下一沉,暗道不好。


    她看到小孔氏笑着看向她,又转头去问鲁嬷嬷。


    “嬷嬷,你可晓得做了逃奴要如何责罚?”


    鲁嬷嬷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


    “照规矩,没收所有金银财物,重打三十大板,提脚发卖!”


    她说着,又补了一句。


    “卖进那下等地方,也是不出奇的!”


    计英三人脸色都青白了几分。


    小孔氏见计英这般,笑了笑,“规矩总是要立的。不过你也没什么金银,无需没收了,至于提脚发卖倒也不急,但这三十大板,却是要受上一番的。”


    她说着,喊了人。


    “来人,上刑。”


    说话间,当真唤了人来。


    小孔氏身后的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腾地一下上了前,径直按住了计英的双肩。


    “计英姑娘,见谅。”


    说着,当真要将计英按在板子上重打。


    就在此时,忽的有一声从门外传了进来。


    “住手!”


    宋远洲面若寒霜地一眼看到了那两个孔武有力的婆子身上。


    两个婆子在他阴沉杀人的目光下,手下一抖,齐齐松开了计英。


    小孔氏好像没想到宋远洲来这么快,脸上怔了一下,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温柔。


    “你回来了?族里的事情忙完了?”


    说得寻常,好似当下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宋远洲扫了计英一眼,也是一样不动声色。


    “族里没什么事,儿子自然就回来了。不知母亲来做什么?”


    小孔氏低头笑了笑。


    “我也不过是来替你管教下人。你这孩子素来心软,有些事情还得母亲替你出面,不是吗?”


    她露出了爱怜的目光看着宋远洲。


    宋远洲面无表情,“这些小事,何须母亲费心?”


    “可是母亲不费心,你不是下不去手吗?做奴婢的本就是卑贱之人,这也是你说的,不要对他们心软。”


    她说到这里,也不同宋远洲来来回回绕圈子了,嘴角一扬。


    “就说计英这件事,宋家的规矩不能破。母亲晓得你心疼她,旁的就不说了,最少得让她当着所有人的面重重挨上三十大板才好。”


    她说着顿了一下,看向宋远洲。


    “我儿是家主,更不能破了规矩。”


    孔氏带来的人不少,这话说完,满院子的奴仆都向宋远洲看了过来。


    若是因为一个奴婢坏了规矩,那么所有奴仆也都会变得有恃无恐。


    宋远洲刚当上家主的时候,就有仆人欺他年轻,做些有恃无恐的事情。


    宋远洲没有留半分情面,杀伐果决地处理得一干二净,从那之后,就没再有仆从敢欺压年轻主子。


    眼下,小孔氏把这个问题再次摆到了家主面前。


    她仍旧那般爱怜地看着宋远洲,宋远洲面不改色,只是眼角微微扫了计英一眼。


    计英没有看他,好似已经认定了挨罚的事实。


    他蓦然心头一疼。


    他在她眼里,是全然保护不了她,甚至会伤害她的存在。


    宋远洲嘴里苦的厉害,好像喝掉了两桶黄连汁。


    他收回了目光,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下来。


    他开了口。


    “宋家家规确实如此,逃奴一旦被抓,三十大板不能少。”


    他说到这里也是一顿,而后再次开口,令众人皆是一惊。


    “可计英不是逃奴,因为,她根本就不是奴婢。她的奴籍,已经销了。”


    销了奴籍就和宋家没关系了,凭什么用宋家的家规出发人家呢?


    一时间,所有人面面相觑,鲁嬷嬷睁大了老眼,香浣险些掉了下巴,连小孔氏都怔了一怔。


    茯苓姐弟露出惊喜表情,计英疑惑地看向了宋远洲。


    宋远洲却没有回应她的眼神,轻轻一笑,最后问小孔氏。


    “母亲,计英是我歌风山房的座上宾,怎么能打她呢?”


    小孔氏走了。


    那位二爷脸色并不好看,众人齐齐退了下去。


    计英看了他一眼,问他,“既然销了,我可以回家了吧?”


    她说完要走,被男人抓住了手腕。


    “英英 ”


    计英一听就笑了一声,回头看了他一眼。


    “所以根本就没有销案对吗?”


    宋远洲闭了闭眼睛,攥住计英的手腕用尽了力量,言语却尽是无力。


    “卑贱的我,也只有用这样的方式留住你。”


    计英沉默了。


    抬头看到歌风山房上空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云。


    “宋远洲,没必要。”


    计英从一个卑贱的小通房,转身一变,成了歌风山房的座上宾。


    宋府上下如何议论纷纷可想而知,但也没有人再敢轻看计英了。


    不论计英如何,在她背后为她撑腰的是宋家家主宋二爷。


    如此天差地别的境遇改变,让计英有些奇怪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并不重要,她直接来问宋远洲。


    “我想回计家一趟,可以吗?”


    她直接说出了她的想法,宋远洲默了默,答应了她。


    “我陪你去。”


    计英也不在乎,她现在就想回计家了解一下三哥的情况。


    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三哥还咋被人追捕,甚至当时射过来的一道箭,还有追杀的味道。


    以及,那些追捕的人竟然连她也不要放过。


    计英不得不承认宋远洲抓了她的同时,也救了她一回。


    但她和宋远洲之间的这些事情,早就扯不清了。


    下晌,两人回了计家后巷,计家众人见到计英来了,都露出又惊又喜的目光,但看到计英身后的宋远洲,又一个个怒目而视。


    宋远洲被那一个个如枪如刀的眼神看得脸上僵硬,计英一分一毫都不想理会他的心情。


    她自顾自寻到了桂三叔。


    “桂三叔,我哥哥有信儿吗?!”


    桂三叔见她满眼着急,让她不要太担心。


    他低声道,“你哥哥应该是没事的,昨天晚上有人往我门前的柳树上射了一支箭,箭上写了一个字。”


    “什么字?”


    “安。”


    计英一听,这几日悬着的心陡然一松。


    “就这一个字吗?哥哥没说他身在何处,被何人追杀,什么时候还能回来?我真担心他,但也不知道怎么帮他!”


    可是,计获失踪这么久,他在外面的事情没有人知道。


    桂三叔也是无能为力。


    他只是捋着胡子琢磨着,“我总感觉,约莫和你父兄当年受牵连的事情有关。这般穷追不舍,甚至连你都要追,瞧着不像是与你三哥的私仇,倒像是计家的事情。”


    计英疑惑了。


    “可我在苏州城这么久,都没有什么人追杀我,眼下怎么想起来了?”


    桂三叔也说不清,“兴许与你兄长回来有关 此事猜测也没有用,再等等,你哥哥既然想要回来,定还有脱身之策的。”


    计英惆怅地点了点头,桂三叔又安慰了她两句。


    “你哥哥的事你不要太担心,你自己就先好生留在宋家吧。”


    他说着,往周边看了一眼。


    “宋二爷这次带你回来,还带了这么多护院,我想不是怕你跑了,恐怕是想护你周全的意思。你同他的事情,三叔说不清,但你眼下留在宋家最安全。日后想要走,也许你三哥回来会有办法。”


    计英被桂三叔提醒,这才发现宋远洲确实带了许多护院,与当时防着陆梁的人手不相上下。


    护她周全


    计英不愿意去想,因为她觉得这些东西太沉太累。


    *


    宋远洲在歌风山房下面的水榭旁,置了一架秋千。


    从前宋家也有一架秋千,是宋远洲和他长姐宋溪一直玩的玩具。但在他七岁那年之后,他们都没有再玩过。


    后来园子修整撤了这架秋千,宋家就没有秋千了。


    但今日,宋远洲又在水榭旁边置了一架。


    那秋千就在距离水边最近的地方,轻轻荡起来,就能跃在水上。


    计英被厚朴拉着到了那水榭旁的时候,愣了一愣。


    她恍惚了一下,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计家旧园。


    在计家旧园的水榭旁,就有一架这样的秋千,她从小就坐在秋千上耍玩,三位哥哥常在后面推着她。


    她喜欢摇得很高,整个人都腾在了水上,有一种要飞起来的感觉,好似那些悠闲展翅的水鸟。


    但这里不是计家,这是宋家。


    计英走近看到这家秋千还漆着油亮的新漆,显然刚做好不久。


    厚朴想玩却又不敢玩,拉着她做个示范。


    计英笑着坐了上去,厚朴在后面一推,她整个人飞扬了起来。


    跃上水面,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从前的画面好像也从水面上浮起来一样,荡起到最高的一瞬,她仿佛以为自己回到了从前。


    秋千没有停下来,厚朴又在后面推了几下,计英越荡越高了,惊起了水中的小鸭子。


    小鸭子扑棱着翅膀飞了起来,计英感觉自己也飞了起来。


    这么多天的阴霾仿佛在这一刻陡然消失,她止不住笑了。


    “厚朴,你还能推得更高一点吗?”


    厚朴没有回应,但在后面推她的力气确实大了起来。


    计英在这样的力气下面,被扬到了最高的地方。


    “天呢,好高啊!”


    她惊呼着笑起来,笑声撒满了水榭。


    厚朴力气比她想的大得多,像个成年男子。


    从前她就最喜欢父亲推她,因为能推到很高的地方。


    计英在那力气下又荡了几次,可却没有再听见厚朴的声音。


    她突然心生疑惑,待她回落的时候,转头向后看去。


    在她身后推动她的坐板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厚朴。


    那人身形清瘦却肩宽身长,是那位二爷。


    计英的笑容凝了一下。


    男人好像没有察觉,立在她身后神情和悦,微微弯着眼睛。


    他柔声问她。


    “喜欢吗?”


    在他的问话中,计英彻底凝住了笑。


    “停下来吧。”她道。


    宋远洲向前推的力道收了回来,在摇动的惯性下拉住了坐板。


    秋千停了下来。


    计英从秋千坐板上走了下来,她看向宋远洲,回答了方才他的问题。


    “喜欢,可又能怎样?”


    她说完,转身离开了。


    宋远洲手握着坐板定在原地。


    方才秋千上的姑娘的快乐和笑声,与此刻的冷漠和反问形成鲜明的对比。


    宋远洲方才那一刻感受到的简单的快乐,这一刻就这样被撕碎扔进了泥里。


    他的心口有种钝钝的疼痛在向全身蔓延。


    但他知道,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


    映翠园。


    清朗白日,小孔氏却坐在昏暗的内室里,看着一封从匣子里拿出来的信。


    那封信很厚,她来来回回翻看着看,好像想到了什么,嘴角斜斜扬起了笑意,甚至在看到什么的时候,笑出了声。


    幽暗中的笑声十足的诡异。


    但小孔氏却在诡异中足够的愉悦,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来,好像是从发闷的房中走出来一样,身心都得到了缓和与愉悦。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孔氏把那厚厚的信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眼角眉梢都轻快起来,这才将那信放回了匣子里,然后用锁,仔细锁了起来。


    起身向外而去,小孔氏脚步说不出的轻快。


    待她到了门前被风一吹,刚要再次呼出一口浊气,有丫鬟上前回禀。


    “夫人,二爷今日在水榭推着计英在玩秋千,那计英甚是开怀,一直在笑。二爷也是满脸愉悦。”


    这话话音一落,小孔氏没有呼出口的浊气卡在了胸口。


    “二爷同那计英,这么快冰释前嫌了?”小孔氏颇有几分惊疑。


    丫鬟在旁边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


    “前几日二爷是亲自陪了计英回计家,那架势就好似陪新婚夫人回娘家一样,带了许多人手。今日,二爷又陪着她在水榭耍玩,两人甚是开心,确实没什么争吵,倒像是蜜里调油的小夫妻。”


    丫鬟这般说,小孔氏卡住的浊气彻底吐不出来了,方才眼角眉梢挂着的轻快也都消失了。


    她眉眼向下而弯,沉沉地垂着,周身的气势仿佛也跟着她的情绪沉了下来。


    她目露思索沉默半晌,最后吩咐那丫鬟。


    “叫香萍来。”


    *


    宋家,归燕阁。


    宋远洲那次病重的时候,其胞姐宋溪和姐夫王培腾就从城北的宅子里,临时搬到了宋家,以方便照看宋远洲和宋家上下事宜。


    这搬回来后,一时间就没再搬回去。


    王培腾原本只是个寒门出身,因着中了举才被宋家看上,招来做了女婿。


    王培腾母亲早逝,只有一个年迈的老父不管事,他虽然不是入赘,却也全凭宋家给了宅院田地银钱。


    宋远洲的父亲宋毅心疼女儿,陪送了许多嫁妆下嫁,还在宋家留了宅子归燕阁,让女儿女婿随时来住。


    所以王培腾搬了过来,倒也住的心安理得,不那么想回到自己的小宅子去了。


    毕竟宋家园林世家,园子又大又漂亮,他那小院不过宋家四分之一,实在不能比。


    王培腾并不办什么差事,只等着明年春闱赶考。


    他平日里不是闲来看书做文章,就是在外与友人喝酒吟诗作赋,如今来了宋家,又多了一桩逛园子。


    倒是十分自在。


    今日王培腾逛到了香洲西面的假山下,琢磨着在此钓个鱼甚是不错,正要吩咐小厮拿了鱼竿过来,不想有一条大鱼自己窜了上来。


    王培腾立刻将小厮支远了,朝着来人招了手。


    “我道是什么鱼儿这么急着上钩,原来是香萍你这个小蹄子。”


    香萍二十上下的年纪,原本是许了人家的,后来未婚夫死了,婚事就耽搁了。


    她是小孔氏身边的二等丫鬟,留在映翠园吃穿花用都不是低等,嫁人什么的,倒是一点都不着急。


    香萍笑盈盈地走了过来,隐在假山下的树丛后面,王培腾也跟了过去。


    香萍搭上了王培腾的肩,王培腾也搂住了香萍的腰,两人不需要任何言语,熟门熟路地弄在了一起。


    一番树动鸟惊之后,两人窝在草堆里,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王培腾搂了香萍在怀里,嗅着她颈间的香气,“还是你香。”


    香萍闻言一笑。


    “我香个什么?我若是香,还要我来主动找你?你还不就粘着我不放了?”


    王培腾啧了一声,“听听这酸味。好歹也是在你们宋家,你家大小姐就在归燕阁里,我总得小心些,才驶得万年船。”


    香萍却啐了他一口。


    “呸,当我不知道你的风流?这些日在宋家,哪日也没少了人吧?我家大小姐还不是不知道?”


    王培腾止不住笑了起来。


    “她是个憨的,还是你耳聪目明!”


    香萍叹气,“所以呀,我在你这儿还是不香,若是香,你还不整日缠着我?就跟那谁似得。”


    王培腾听得迷惑了一下,“哪个谁?”


    香萍嗔他,“你说是谁?还不是那个计英!可把我们二爷弄得三迷五道的,就差娶她做正妻了。”


    王培腾听了并不太感兴趣。


    “原来是她,她本就同你家二爷有些渊源,这般也不算太奇怪。”


    香萍却不这么说。


    “姑爷这可说错了,这女人要想迷男人,那得拿出浑身解数来。你是不知道,她刚来宋家那日穿的是什么衣裳。你衣裳紧得呦,裹着身子,比花楼里的姐儿都勾人,随便是个男人,远远瞧了一眼都受不住。”


    王培腾睁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香萍说没得骗他,“只说穿衣也不能如何,可是她来了宋家当天,二爷可就要了她。二爷多冷清的人,还不是一夜要了两次水,后面,那更是夜夜都要同她来一场的!”


    王培腾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就你家二爷那身子,夜夜来?”


    香萍点头,“眼下二爷更是对她一万个上心,又是夜夜将她留宿房中 所以说呀,我要似她那般香,就好了!”


    王培腾听着,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


    香萍瞧着,暗笑不已。


    她又补了一句。


    “到底是大小姐的娇贵身子,又不知从哪学了些魅惑之术,那等香,外面寻不到,宅院里更是没有,天上地下独一份!”


    她说着,再看王培腾眼睛直了起来,更觉好笑,当下又是添油加醋一番,自不在话下。


    ☆、第54章 第 54 章


    叶世星从松江回来, 听说之后第一时间就来了宋家。


    可是他没能见得上计英,就被宋远洲撵走了。


    计英听到了外面的喊声,看向紧抿着嘴的男人。


    “你为什么不让我师兄见我?”


    宋远洲给她斟了杯茶, 递到她手边,“他已经走了, 不需要见了。”


    计英伸手挥开了他递来的茶杯, 茶水哗啦泼了出来。


    宋远洲怔了一下。


    他抬头看向计英, 在她的怒目而视中给了答案。


    “因为叶世星帮你逃出了歌风山房, 他还寻了假尸塞进小西屋中, 我不会再给他机会做带走你的事情, 所以我不能让他见你。”


    计英没有话可以应对,她转身要走, 黄普却来回禀。


    “二爷, 兴远伯府陆世子来了。”


    陆楷?


    计英怔了一下。


    宋远洲也没想到陆楷回来, 他没有留意计英的表情,只是叫了黄普。


    “书房有请。”


    计英听闻陆楷要来, 有些说不出的感觉。


    那天她在听到了叶世星的消息之后,翌日一早就走了, 而陆楷并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要不要同他辞行。


    或许直接离开是最好的。


    计英没有准备去见陆楷,拿出画笔在窗下闲画。


    书房。


    陆楷已经听说了宋远洲抓到了计英的事情。


    他看向宋远洲,上次街上见面,这位宋二爷面色青白,神情疯癫,而今次他再见到这位宋二爷, 神情平和了些许, 只是眉目之间还笼着复杂的愁绪。


    陆楷并不在乎宋远洲, 他只是想知道计英如何了。


    他三言两语把兴远伯府对陆梁的处置说了。


    “父亲已经将我那庶兄人手全部收回,罚跪了祠堂,关了禁闭。虽然这等责罚我也觉得不够重,但还请宋二爷大人有大量。”


    陆楷是带了赔礼来的,以兴远伯府的手笔,这些钱物不算少。


    宋远洲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个。


    “所以贵府执着于云澜亭的园林图,到底是为什么呢?”


    陆楷给出了解释,但他的解释并没有让宋远洲很满意。


    “父亲曾听说此图,随口说了一嘴,我那庶兄一贯喜欢讨家父开心,便想趁着父亲生辰送此图做寿礼。但他买图不利,宋二爷又无意割爱,他便起了坏心,再加上第一次火铳之事让他不成,他这才又行了当街伏击一事 如今他除了跪祠堂便是禁闭家中,一月之后,家父欲将他送去西北军营,宋二爷不必再担心。”


    兴远伯府的事情,他也打听过。


    伯爷对这庶长子疼爱的事情,金陵城人尽皆知,作为世子陆楷,又能做什么呢?


    再加上云澜亭的事情定然不似表面这般简单,但陆楷不像是知道,多说无益。


    宋远洲没有为难陆楷,同他客套了几句揭过了此事。


    他以为这般说完,离开要走了,但是他端了茶,陆楷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像是有话要说。


    宋远洲看了他一眼,他到底没忍住说出了口。


    “听闻那位计姑娘死而复生,不知眼下人在何处?可还好?”


    宋远洲还以为他是因为晓得自己找人,要听一桩奇闻,便也没太在意。


    “那不过是个误会,她眼下就在歌风山房,并没什么事。”


    可他这样说了,陆楷还是没有走,仍旧问。


    “不知计姑娘腿伤可否痊愈?不知能否来见上一面?”


    陆楷自己都说不清楚,他为什么要有这样的要求。


    明明计英从松江离开的时候,他是想以后可能就不再相见了。


    但是他来了宋家,陆梁的事情没有占据他的心神,他就是想知道,被宋远洲抓走的计英,到底如何了。


    他想看看她。


    可陆楷这话出口,宋远洲看向他的目光就变化了起来。


    他突然想到了两桩事。


    一桩,是计英腿中了毒箭那次,她昏迷着还抓着陆楷的剑袖不放,她不愿意靠近他,反而愿意靠近陆楷。


    另一桩,他在桥上分明见到了乔装打扮的计英,而计英消失在了马车旁,那辆马车就是陆楷的车。


    眼下想来,可是陆楷骗了他,藏匿了计英,并带着她去了松江和叶世星汇合?


    宋远洲想到这些关窍,事情一下就清晰起来。


    那么,陆楷当下满眼关切与焦虑,是对计英上了心?


    宋远洲有种说不清的直觉,陆楷是对计英上了心了。


    他脸色陡然沉了下来。


    “陆世子,英英在休息,不便见客。”


    英英 不便


    陆楷抬头看向了宋远洲,目光接触的一瞬,好似有什么似电光火石,闪了一瞬。


    宋远洲不动声色地看着陆楷,一息过后,陆楷到底错开了目光。


    他起身告辞,宋远洲送了他两步,但就在门口的时候,陆楷突然站住了。


    他转身看住了宋远洲,声音有种说不出的孤注一掷。


    “宋二爷,计英姑娘人品贵重,我甚至欣赏,不忍其再为奴为婢。不知宋二爷开价几何,能让陆某为姑娘赎身?”


    这话一出,门口的穿堂风都诡异地静止了。


    宋远洲定定看了陆楷两眼,陆楷定定站着任由他打量。


    宋远洲忽的一笑。


    “大概陆世子并不了解,在我眼里她不是奴婢,自然也谈不上陆世子为她赎身。至于所谓的开价,本是无价。”


    这话稳稳地落进了陆楷耳中。


    他看着宋远洲,看到了宋远洲眼中的坚定,轻叹了口气。


    “既然如此,宋二爷就当陆某没说此事吧。”


    他最后看了一眼歌风山房,同宋远洲告辞离开了。


    陆楷一走,宋远洲便大步回了正房。


    计英在窗下画画,宋远洲看到她就坐在那里,日光从窗□□进来落在她的笔尖,他心下一定。


    他轻步走过去。


    “在画什么?”


    计英没有回答他。


    她画的是宋家徐氏的城外别院,是她父亲计青柏早年建的园子。


    计英粗略的逛了逛,还有些印象,所以想画下来。


    她没有说,可宋远洲一下就认了出来。


    “松江徐氏?”


    话一出口他就笑了,他看着计英光洁的额头,浓密的羽睫,娇翘的鼻尖,忽的酸溜溜地开了口。


    “是陆世子带你过去的?松江之行可好?”


    计英笔尖停了停,没有回头去看宋远洲,只是道。


    “松江比这里风更柔,天更蓝,人更好。”


    这话一出,室内一静,静的落针可闻。


    宋远洲像是被兜头浇下一坛子苦水,又酸又苦,砸在头皮上疼得厉害。


    他禁不住想说什么关于陆楷的话,可话到嘴边,看到计英嘴角的嘲讽,到了嘴边的话咽了进去。


    他什么都没说,静默站在窗下看着画画的人和她的画。


    计英又开始画画了,继续画着松江徐氏别院,宋远洲静静看着,看了许久许久,沉默地离开了。


    他走了,门帘落下摇晃着,计英这才抬头看去。


    她喃喃自语。


    “没必要,没必要 ”


    *


    水榭旁自从置了那架秋千,厚朴每日下晌都要拉着计英和茯苓过来玩。


    三人轮流坐秋千,后面的人用力推高,飞扬的感觉总是令人心情愉悦。


    王培腾被水榭旁的笑声勾了过来,掩在树丛里看到三人在秋千旁笑闹,秋千上的男孩下来了,换上了一个穿着柳黄色衣裙的姑娘。


    王培腾只见那姑娘身材匀称,身条细柔,乌黑的发散在背上,悬在腰间,他那喉头就有些发干。待那姑娘微微侧了身,他一眼看见,更是浑身发紧起来。


    可不就是计英吗?


    他看着计英替换那男孩上了秋千,柳黄色的衣裙随着秋千飞了起来,像只蝴蝶。


    王培腾脑中不停响起香萍那日说的话。


    到底是大小姐出身,又能哄得宋远洲为她要死要活,那得是何等滋味呢?


    他不由自主地想要走上前去,但脚下刚一动,就又收了回来。


    那计英再怎么天上地下独一份,也是宋远洲的女人。


    宋远洲是什么人,作为姐夫的王培腾还是知道的。


    别说他自己这些年科举,还得宋远洲每年给他一千两资助,就说宋远洲这个人,也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王培腾想到这些,只能干看着秋千上的姑娘,咽了口吐沫,转身走了。


    他无处消解,在园子里找女人又不能痛快,干脆跟宋溪说找几位同年探讨时文,出门寻花问柳去了。


    巧的是,他本是要寻花问柳,没想到在那烟柳之地,还真就遇到了几位同年。


    那几位同年酒吃得正到兴处,见他来了连番招呼他。


    “来来一起吃酒!”


    王培腾本不欲去,他就想找两个花楼的姐胡天胡地地发泄一番。


    但那几个同年却同他道,“你的运道来了,不用找道士算卦,我们都能给你算出来,你要金榜题名了!”


    王培腾自中了举人,学业上就长进不动,自己都觉得凭本事去考,十有**是没戏了。


    他眼下听这群同年这么说,来了精神。


    “什么运道,我怎么不晓得?”


    几位同年将他拉到酒桌上坐了,同他说了起来。


    “你知道宫里已经开始琢磨明岁春闱的主考官了,你觉得是谁?”


    王培腾哪里知道,猜了几个,同年都摇了头。


    “这些人原本是极有可能的,眼下,却跳出来个你想不到的!”


    “谁?”


    同年们笑了,“正同你一个姓,说不定还是同宗的,那个刚提拔上来的礼部侍郎王凤宇,王侍郎!听说前几日,皇上在朝上提起春闱一事,就有人提了王侍郎,接着,宫里就召见了。”


    王培腾一听,还真觉得极有可能。


    这王侍郎是今岁刚提拔上来的,在此之前,此人并没有什么名望,但他有个特殊的身份,乃是瑞平郡王的女婿,长女菱阳县主的夫婿。


    瑞平郡王爱女儿尽皆知,长女菱阳县主、次女葵阳县主,都是他掌上明珠。


    纵使是被贬去西北的年月,也给两女准备了大笔的嫁妆,连皇上提起时都笑话他。


    “好歹给儿子们留些傍身的钱。”


    如今瑞平郡王得诏令从西北返回金陵皇城,一家子再得宫中青眼,显赫回归,这王侍郎可不就水涨船高了?


    不过王侍郎水涨船高,和王培腾有什么关系?


    他摆手,“总不能因为和我同姓就提拔我,天下姓王的,可多了去了。”


    这几位同年可就笑了。


    “自然不是这个缘故。听说这位王侍郎得了一个山庄,这山庄名叫拂柳山庄,是个百年山庄了。但几经易主,早就改的不成样子。王侍郎很是可惜,想要还原最初的园林模样,从前的工匠是早已做古了,可还有园林画存世。若是咱们记得不错,那画在你妻弟宋二爷手里吧?”


    王培腾听傻了眼,怔怔地点了个头。


    同年们都围了过来。


    “王兄,这还不是你的运道?你将此画献给王侍郎,他是要做主考官的人,到时候给你随口漏一句考题,你还能不金榜题名?!王兄,这等好事是真的落到你头上了,你若知道什么,也稍稍提点提点我们!”


    众人叽叽喳喳围着王培腾,要给他敬酒,要给他预祝登榜。


    王培腾被众人说得晕头转向,却也真的感觉到,自己的名字慢慢落在金榜上了。


    这可真是他的运道啊!


    王培腾喝到半夜,又往花楼里同姐儿们闹了半宿,颇有些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得意。


    待他翌日晌午醒了酒,洗了把脸清醒清醒,就开始盘算了。


    眼下最要紧的问题,是他能从宋远洲手里,拿到那副拂柳山庄的园林画。


    据他所知,宋远洲可是花了一千三百两买回来的。


    他当然没这个大的手笔,要是宋远洲能识大体、有远见,愿意赠给他,助他一举登科,那就好了!


    王培腾回了宋家,先回了归燕阁。


    宋溪见他一身酒气得来了,同寻常一样,眉眼无波地叫了丫鬟伺候他换衣裳。


    但王培腾叫了她,“你也过来伺候我一回,我正好同你商量些事。”


    宋溪顿了顿,这才遣了丫鬟自己过去了。


    她伺候着王培腾换衣,王培腾同她道,“我就要金榜题名了。”


    宋溪一愣,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王培腾就是不喜欢看她这般眼神,好像他在她眼里,下辈子也考不上一样。


    他暗暗哼哼着,把从同年嘴里听来的事情都告诉了宋溪。


    “ 这是什么机会?这是什么运道?我不登科谁登科?只要你弟弟能拿出那幅画给我。”


    宋溪并没有任何王培腾那般的惊喜,她只是默了默,将手巾递给王培腾。


    “那是远洲废了好一番工夫才集来的,他要再园林界做画展的。”


    王培腾闻言一气,忽的将手巾扔进了水盆里。


    水花一溅。


    “你可真是没见识!做画展有什么要紧,我登科这才是最大的要紧事!”


    他气得不欲同宋溪多说了。


    “过会你我就去歌风山房,同你弟弟说这件事,让他把画转给我。待我做了官,有了泼天富贵,还能少了你们宋家?”


    可是王培腾说得再好,宋溪就是不去。


    她摇头,神情淡得像一尊佛。


    “那是远洲的画,你不要为难他。”


    王培腾气得一佛出世而佛升天,嚷了几句“没见识”,又碍着在宋家不能大骂什么。


    但他不由地心里暗想,待他弄了画登了科,就把这婆娘撵进家庙里,让她青灯古佛过一辈子去吧!


    王培腾说服不了宋溪一同去,只好自己去了歌风山房。


    宋远洲抬眼看了他一眼就知道没什么正经事,再听他把事情说了,止不住笑了一声。


    “若是照姐夫这个办法,岂不是全天下的人都能金榜题名?”


    王培腾不明白,“画就一幅,只能从我手里给他,他当然是提拔我一个人,哪来得全天下?”


    宋远洲越发笑了。


    “画是就一幅,可那主考官今日说了一嘴画,明日有说个什么字,后日再想要个前朝古物,岂不是全天下的人都有机会疏通主考官,都有机会一举登科?”


    王培腾竟然被他这话给堵住了。


    但他又一想,“可我就听说画,没听说旁的。再说了,旁人中不中我管不了,只要我能金榜题名就行!到时候咱们宋家都跟着我发达富贵,这是多好的事?”


    等到他中了进士,恐怕该把宋家一脚踹了。


    宋远洲心里暗讽不已。


    但不管王培腾怎么说,他都没有一丝意愿。


    王培腾也看出来了,甚至看出了他的不耐和厌烦。


    这样求下去,是没有结果了,王培腾忽的一狠心,问道:


    “远洲,你这画是一千三百两买的吧?我花一千三百两买过来,你一分不赔,这总行了吧?”


    宋远洲闻言,掀起眼皮正经打量了他一眼。


    “姐夫有这么多钱?”


    王培腾当然没有,他的开支,除了宋溪的陪嫁产出,就是宋远洲每年给的一千两。


    但他却道。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就准备画就行了。”


    他说完,不等宋远洲表态就气哼哼地走了,心里暗骂宋家姐弟钻进了钱眼里,没有大局,没有情义,待他发达也不必顾念宋家!


    他是给了宋家机会的,宋家自己没抓住。


    话是这么说,但这笔巨款从哪来呢?


    王培腾思来想去,出了宋家去街上银楼,斥重金二十两买了几只金银首饰,用上好的匣子装了,回了归燕阁。


    他刚开始也不直说,只是让下人弄一桌席面来,叫了宋溪。


    “许久不同娘子月下吃酒,咱们夫妻也该一同轻快轻快。”


    说着,拉着宋溪吃酒,吃到了一半,拿了首饰匣子出来。


    宋溪一看就明白了,王培腾也坐了过来,伸手搂了她的肩。


    “这些都是给你的。但我现在还是个小小举人,等我登科,给你挣个凤冠霞帔!”


    宋溪没说话,王培腾凑到她耳边。


    “你弟弟不懂官场,他年纪小没见识,不愿意把画给我,我也不为难他。咱们干脆出钱买了那画,只作交易也就是了。”


    宋溪微微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王培腾讨好地笑着,“一千三百两,我算了算,把你太湖边的别院卖了,正好。”


    太湖边的别院,是宋溪父亲宋毅给她亲手建造的陪嫁园子。


    宋溪心头一酸,看住了王培腾。


    “那可是我爹亲自建来送与我的嫁妆。”


    王培腾登时就有些不耐,可还是忍了。


    “这不是眼下没办法吗?等我登科做官,咱们有了钱,再买回来就是了。”


    宋溪没答应,起身离了席。


    王培腾也晓得她没这么容易答应,倒也不急,当天晚上小意温存地伺候她。


    平日里他多觉得宋溪无趣,死鱼一样,但这回也拿出十八般武艺,宋溪再怎么推他,他也凑上前去。


    王培腾就缠着宋溪,第二日还要痴缠,非得让宋溪卖了嫁妆园子,宋溪不同意,他便板了脸。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有你这样做妻子的吗?还是说你外面有人?”


    王培腾死死盯着宋溪,宋溪被他看得脸色青白,皱着眉抿嘴半晌。


    “我下午去卖了园子就是,不要再多说了。”


    王培腾立刻笑了,顺心如意地喊着“娘子”,又要痴缠宋溪一番,被宋溪给推开了。


    宋溪当即就换了衣裳去了太湖边的嫁妆园子。


    那园子她从来都没有住过,她站在门口看着,看了半晌,找了牙人过来,准备将园子尽快卖出去。


    陪房丫鬟劝她,“大小姐,真要卖吗?到底是老爷从前给大小姐亲自建造的啊!”


    宋溪一脸的复杂情绪。


    “父亲的园子太美太好了,我没办法住。”


    她执意要卖,当天就把消息放了出去。


    宋溪在园子里转了很久,或许是留恋,她知道天色渐晚才准备离去。


    可有人匆忙来了,来人一踏进园中,就准确地从画舫里找到了宋溪。


    “为何要把这园子卖了?!”


    宋溪怔了一下,没有回头去看那人,只是半低了头。


    “晾了太久了,我不住也是浪费,卖了就卖了吧。”


    她的声音很低,却被来人一把抓住手腕扯了起来。


    “是不是王培腾逼你?!他算是个什么东西?!”


    宋溪没回答,被那人转身按住了肩膀。


    “小溪,你得清醒清醒!”


    宋川盯住了她。


    ☆、第55章 第 55 章


    “小溪, 你得清醒清醒!”


    宋川盯住了宋溪。


    画舫外面的风被阻在了窗外,只有水轻摇着船厢。


    宋溪低下了头,她低声说着, “我很清醒。”


    话一出,宋川便是一声冷笑。


    “你清醒, 就不会答应和王培腾的婚事了, 也不会这些年由着他胡作非为,更不会答应他卖了嫁妆园子!小溪,你太久都没有清醒过了,你好好想想你自己!”


    宋溪沉默,却没有听进宋川的劝阻, 她从宋川手下转出身子, 侧过身往外而去。


    “你不懂的。”


    她向画舫外走去, 宋川转身再次拉住了她的手腕。


    “我不懂,你不能告诉我吗?你心里到底怎么想?”


    画舫依旧轻摇。


    宋溪什么都没说, 轻轻地叹了口气, 抽出自己的手离开了。


    *


    歌风山房,宋川说了宋溪变卖嫁妆园子之后离开了,宋远洲砸了茶盅, 脸色泛青攥紧了拳。


    而这些,和同年吃完酒的王培腾并不知道。


    他只知道宋溪将园子挂了出去, 不久就能卖了, 同年都祝贺他,但也提醒他。


    “你那小舅子年轻不懂事,看重那身外之物, 他今日要你拿钱转手才能给你, 万一要有人高价买下, 他岂不是转头要给你涨价?你可先跟他说好,这画可是极要紧的,不能出了岔子!”


    王培腾深以为然,回了宋家就找到了宋远洲。


    他身上还带着酒气,神情上满是被人吹捧之后的膨胀。


    他吩咐宋远洲,“那画你可给我好生留着,过些天钱就给你,莫要届时抬价。”


    他这么说,宋远洲瞧着他笑了一声。


    “那样的事,姐夫以为我会做?”


    他这么说,王培腾闻言满意地点头,“那就好,我走了。”


    他脚下醉步迈开要走,却被宋远洲出言留住了。


    “姐夫急什么?怎么不等我把话说完?”


    王培腾一愣,“你还要说什么?”


    他疑惑地看过去,看到宋远洲忽的一笑,笑得泛寒。


    他道,“我不会到时候才涨价,要涨价就现在一口气涨完。”


    这话一出,王培腾登时一个激灵,“你现在就要涨价?!你、你要涨多少?!”


    宋远洲嘴角的笑意扬得更高了。


    “一万两。”


    王培腾就像是被石头砸了脑袋一样,足足怔了几息,声调拔高又扭曲起来。


    “一万两?!你开什么玩笑?那画能值一万两?!”


    宋远洲淡定得很。


    “值不值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知道家姐所有嫁妆全部变卖掉,够不够一万两来买画?”


    他就那么看着王培腾,看着王培腾的脸色由白变青又变紫。


    王培腾攥紧了手盯住他,宋远洲任他打量。


    王培腾道,“你不要太过分!”


    宋远洲原封不动地把这话还给他。


    “是你不要太过分。”


    谈崩了,就算把宋溪所有的嫁妆都变卖了,也凑不够一万两。


    换句话说,宋远洲就根本不想把画卖给王培腾。


    王培腾一朝登科的梦转瞬间碎了。


    前几日他分明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已经落在了金榜上,今日从歌风山房出来,那名字完全滑落了下去。


    他真想一脚踹开归燕阁的门,将宋溪叫出来大骂一顿,但他抬起脚才想起来,这里还是宋家,还在宋远洲眼皮子底下。


    王培腾恨得牙痒,连宋溪都不愿意再见,一头扎进了花楼里酩酊大醉了一场。


    王培腾醉了几天,本不想再回宋家,不想却被小孔氏的人叫了过去。


    小孔氏见他满身是酒气,捂了鼻子。


    “姑爷这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喝成这个样子。你这几日不回家,小溪可担心坏了,是不是你们夫妻闹了矛盾。”


    这矛盾并不是王培腾和宋溪,而是他和宋远洲。


    但他当着小孔氏的面又不能说,是自己让宋溪卖嫁妆惹恼了宋远洲,只能含混了两句。


    “琐事罢了,我这便回去看她。”


    他虽这么说,却一万个不想见到宋溪。


    无趣的女人,每天像一尊佛陀,本想着佛陀身上还能掉点金子,谁想到金子没有,还坏了他的好事!


    他越想越气,往归燕阁走去的脚下就有些抬不动。


    正这时,被人忽的从后面叫住。


    那声又柔又软。


    “姑爷。”


    他回头一看,“香萍?”


    王培腾今日是没什么兴致的,谁想香萍兴致极高。


    “我家大小姐说是病了,这会定是吃了药睡了,我看姑爷还是不要扰了大小姐休歇的好,不若奴婢伺候姑爷?”


    王培腾正不想去归燕阁,顺着香萍的意就去了那等无人的地方。


    香萍今日殷勤的很,也不知从哪端来小酒小菜,招呼了王培腾松快松快。


    王培腾有了美人酒菜,更不想回去找宋溪应付差事了,当下就吃喝了起来。


    吃着宋家的菜,喝着宋家的酒,却还心下暗恨着那宋家的姐弟。


    王培腾吃喝了一番,也没在意酒菜有些奇怪滋味,就是觉得,是不是日头有些厉害的缘故,浑身有些热的难耐。


    他在这件事上是不会委屈自己的,当即将香萍往怀里一扯,“小蹄子,快伺候伺候你的爷。”


    可谁想,香萍竟然从他怀里突然出来了。


    “哎呀,我好似听见有人寻我了!好姑爷,今次伺候不了你了,香萍先走了!”


    香萍说完,一转身就不见了人。


    王培腾本想酒菜下肚,美人在怀,谁想到美人却跑了。


    王培腾惊讶之余,这浑身的燥热劲儿更加往上翻腾了,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帮他解决一下。


    出了整整一身的汗,王培腾静坐着消不下去,烦闷难受,却听见有笑声远远地传了过来。


    他仔细这么一听,笑声可不就是从水榭旁边传来的?


    王培腾被笑声吸引,起身顺着声音寻了过去。


    他晕晕乎乎地到了水榭旁边,从树丛里伸头一看,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秋千上的姑娘。


    姑娘长发柔身,在秋千上轻笑着。


    “计、计英 ”


    王培腾浑身一紧,脑中立刻想起了香萍曾经跟他说过的话。


    他这浑身的燥热没有消减,却是更加厉害了。


    热浪一波一波地翻腾着,待计英从秋千上下来,跟茯苓姐弟笑着说了一声,坐到了竹林下乘凉,王培腾体内的热浪已经涌动到了极点。


    那竹林距离他可真是不远,他只看着计英坐在凉荫下摇着扇子,白皙的脖颈露出半截,风吹细发在颈间摇动,他忽的撑不住了,拨开树丛跳了出来,直奔计英而去!


    计英正要从水壶里倒杯水出来解解渴,谁想身旁突然传来响动,待她反应过来,王培腾已经到了她身边。


    那王培腾看她的目光仿佛放着饿狼眼中的绿光。


    计英一看之下大惊,腾地站起向后退去。


    王培腾本想将她直接扯进手中,却被她警觉地躲了过去,登时更加不耐起来。


    “别跑!给我过来!让我尝尝你有多香!”


    这等污言碎语一出,他还要上前,计英一下就把手中的茶水径直泼到了他脸上。


    那水泼在了王培腾脸上,让他足足愣了几息。


    茯苓和厚朴姐弟立刻跑了过来。


    “姑爷这是做什么?!”


    这位姑爷却并没有被喊声和那水弄醒,反而像是失去了最后的理智,合身向计英扑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王培腾合身扑去的瞬间,忽然有人扯住了他的手臂。


    他被那力气扯得转回了身子,可他还没看清身后扯他的人,一个拳头腾地近到了眼前。


    砰——


    一拳重重落在了他脸上


    *


    歌风山房。


    宋远洲上上下下打量着计英,“他没碰到你吧?”


    计英低“嗯”了一声。


    “可有扯到了腿伤?”


    计英也摇了头。


    宋远洲稍稍放了几分心,却见她脸色有些发白,显然是吓到了。


    他后怕的很,若是他当时没有及时赶到,王培腾还不晓得如何纠缠计英。


    他这么一想,心下就一揪一揪地疼。


    他低着声音,“英英,是我没有护好你。”


    室内幽香弥散,计英什么都没有说,静默地坐在绣墩上。


    宋远洲叹了口气,去了书房


    王培腾被泼了两盆冷水,整个人处于一种浑浑噩噩又猛然清醒的状态。


    他看到宋远洲走进来,目光甚至不敢落在宋远洲脸上,只是宋远洲的脚下风中,心下一颤。


    “远洲,我那什么 喝了酒,认错了人,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他这般说着,才抬头向宋远洲看了过去。


    宋远洲一脸寒霜,唇下紧抿,周身溢出的气势好似刀剑。


    王培腾心下颤了颤,“真 真是认错了 ”


    宋远洲就那么看着他,看着他不停地辩解。


    自王培腾娶了宋溪,立刻从一个穷举人变成受人敬重的举人老爷。


    宋家给钱给人,将他装点的有模有样,将他伺候的妥妥贴贴。


    宋毅在世的时候,每年给王培腾一千两银子资助他读书,也是想让自己女儿过得舒坦的意思。


    宋毅死后,王培腾怕断了这笔钱,没少巴结宋远洲,宋远洲便没有为难他,照旧给着钱。


    但王培腾却觉得安了心,读书不如何,四处玩乐倒是紧要。


    宋溪不表态,宋远洲也就谈不上管他。


    谁知道,他先有拿画贿赂主考官的念头,宋远洲不答应,他就逼着宋溪卖了陪嫁,宋远洲将他这条路堵死,他竟然肖想起了计英。


    计英是什么人,宋家上下哪有一个不知道。


    王培腾所谓的认错了人,真是个不能更敷衍的理由。


    王培腾在宋远洲的脸色下心跳快极了。


    “远洲,我真是认错了人,你、你不要冲动,不要冲动!”


    他一边说着,一边留意着身后。


    宋溪为何还不来救他?!没用的娘们!


    这念头未落,宋溪还真就到了。


    宋溪一到,王培腾就扯住了她,“远洲误会了,你快跟他说,跟他解释!”


    宋溪看了王培腾一眼,又看向了宋远洲,她还没开口,宋远洲先出了声。


    “姐姐要求情?”


    他语气尽是讽刺,宋溪身形一僵。


    王培腾见她也不敢说话,越发害怕,不住地扯着宋溪。


    “远洲现在不太冷静,你做姐姐的,倒是说两句话呀!”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声提醒宋溪。


    “已经朝着我浇了两桶冷水,我怕他气急要打我!”


    宋溪一边被王培腾撕扯着,一边被宋远洲用嘲讽的眼神看着。


    半晌,她突然开口道。


    “远洲,你姐夫做下这等错事,也该有些惩治,你把那一千两停了吧,以后不用给了。”


    这话一出,王培腾差点咬掉舌头,他一下急了起来。


    “宋溪你说什么呢?!”


    王培腾声音尖利,脸色狰狞,若不是宋远洲在,说不定要扑上去撕打宋溪。


    宋溪孤零零地站着,没有在意王培腾的眼神,只是在宋远洲嘲讽的目光中,低声道。


    “这钱本来你也不必给。”


    宋远洲一下就笑出了声。


    “钱我不给,姐姐日后是打算变卖嫁妆,来应对这位姐夫在外的花销么?姐姐当年相看都没有相看,就嫁给了这位姐夫,就是想过这种变卖嫁妆的日子?”


    宋溪一怔,好似被宋远洲说中了心思一般脸色变了一变。


    她目光越发躲闪。


    “反正 你这早就不该出这钱了 ”


    话没说完,就被宋远洲打断了。


    宋远洲盯住了她,一字一顿。


    “呵!姐姐今时今日倒是硬气许多,不知当年 ”他说到此处微顿,后面的话仿佛从牙缝里蹦出来,“为何懦弱逃避?!”


    话音落地,室内静了一静,窗外的蛙鸣虫鸣不知怎么也是一停,诡异的寂静将书房笼罩。


    宋溪脸色惨白。


    王培腾却根本不知这姐弟两人在说什么,满脸迷惑地左右看着两人。


    正这时,宋川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了进来。


    “远洲,不要这样说你姐姐。”


    室内更静了,没人说话。


    宋溪眼眶蓄了泪,强撑着没有落下来,宋川疼惜地递给她帕子,王培腾还在一旁迷惑。


    宋远洲看着脸色惨白的宋溪,看到了站到宋溪身边的宋川,看到了迷惑的王培腾,忽然觉得这一切令他疲累。


    什么过去,什么眼前,什么以后,他来人世间的所有都是一场罪和刑。


    他禁不住向正房的方向看去,忽然想,自己做的这一切对计英来说,不也是一场罪和刑。


    如果说他的罪和刑是老天爷施加的,那么计英呢?


    宋远洲蓦地心下痛的发凉,疲累地闭起了眼睛。


    只是他没说话,王培腾却怕了,脑袋一转,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下站了起来。


    “我知道了!我是被害的!肯定是香萍那小蹄子害我!我记得当时她给我端来的酒和菜,有点不对劲!”


    ☆、第56章 第 56 章


    香萍被抓了, 五花大绑扔在了歌风山房的院内。


    她虽是把所有残羹都处理掉了,但王培腾倒是想起了自己当时一筷子没夹住,落在草地上的小菜。


    菜上还沾着那□□, 耗子吃了兴奋不已。


    王培腾气得冲上去,左右开弓给了香萍两巴掌。


    “小贱蹄子,害死我了!”


    他打了香萍, 立刻转身跟宋远洲道, “远洲你看, 我真是被害的,若不是香萍这蹄子给我下药, 我能认错了人冲撞了计姑娘吗?!”


    他这般为自己辩解。


    宋远洲听了只是淡淡一笑, 并不表态。


    他坐在廊下的交椅上,看着跪在地上的香萍。


    “勾引主子, 是何罪?”


    他冷冷清清的开了口,香萍浑身冷汗都落了下来。


    勾引主子,不管在哪家, 都要杖毙的!


    香萍跪在地上就是求饶。


    “二爷饶命, 二爷饶命!奴婢也不知那酒菜里为何有那等东西!奴婢没有下药呀!”


    她说着, 想到了一个由头,“奴婢要是想勾引姑爷,定然在那处等着姑爷发作了,奴婢就是因为没有那等心思, 当即就走了的呀!定然是别人使坏!”


    香萍说的没错, 她的行为不符合奴婢勾搭主子的套路。


    那么她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


    宋远洲脸色越发令人捉摸不透,但看着香萍的眼神, 只让香萍手下抖个不停。


    宋远洲开了口, “你既然说你不是勾引主子, 那么这药就别有用处,那你告诉我,是谁指使你给姑爷下药的?”


    指使一词的含义可就十分深重了。


    香萍怕自己被安上勾引主子的罪名杖毙,更怕牵扯出来指使的人,那么杖毙的就不只她一个人了,她在宋家的全家上下八口人,全都不能保全。


    香萍哪里敢说一个字,跪在地上就是叩头。


    “二爷明鉴,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啊!奴婢什么都不知道!”


    她一口咬死了不知道,罪名不定总比证据确凿强。


    她小心觑着坐着廊下的那位二爷。


    二爷做在廊下,**的天气,他却如一尊冰雕的神明,一双分明的眼眸看着人,令人有种无处遁形的感觉。


    香萍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想着二爷会怎么来断定这桩没有成任何事实的案子。


    谁想到那位二爷又是一笑。


    “我乏了,明日再审吧。”


    他说完,慢慢起了身,转身离开了。


    香萍怔了怔。


    这是什么意思?是让她好生想想明白利害关系,还是就这么饶了她?


    香萍惊疑不定,被人拉了出去,拉到了歌风山房最偏远的小院里关着。


    香萍被扔进去的时候还有些恍惚。


    这到底要怎么处置?!


    *


    歌风山房,王培腾缠着宋远洲说自己冤屈,求他不要断了那每年一千两的银钱。


    宋远洲回了正房叫了黄普,将门一关,把王培腾阻在了门外。


    王培腾也不敢太缠着他,只恨自己为何脑子糊涂,平白无故招惹宋远洲的女人,真是遭了大糕!


    他纠缠宋远洲不成,只能转头去纠缠宋溪替他求情,只是他连宋溪的面都没见到,就被宋川给撵了出来。


    “此事皆由远洲这个家主做主,你求小溪也没用。小溪今日就留在歌风山房,回你的归燕阁去吧。”


    王培腾见不到宋溪,一分劲儿都使不上,也不敢在歌风山房撒野,甚至在宋川这个宋家出了五服的人面前都不敢撒野,灰溜溜地走了。


    宋川返回房中,见着宋溪在门前犹豫,拉着她将她按在了太师椅上。


    “你还要心软不成?那王培腾是个什么东西你不清楚吗?说是被下药,还不是他跟那些丫鬟有苟且,才引得丫鬟在他身上是心思 别说是丫鬟了,他外面还不知道多少女人,染了多少脏东西上身,你还想替他说话?!你醒醒吧!”


    他说着,径直拉了宋溪的手腕,“我给你诊脉。”


    话音未落,宋溪径直从他指尖抽出了手腕来,她没有看宋川,只是低着头。


    “我很清醒,我也没病。”


    她说着,还要起身,“我回归燕阁。”


    “呵!你可真是……”


    宋川气得笑了一声,他突然起身,一把扯住了宋溪,一下将她按在了身后的博古架上。


    博古架上的花坛、花瓶、奇石摇晃着叮当作响。


    宋溪睁大了眼睛,抬头看向了宋川。


    她看到了宋川压紧的眉头,盯住她的眼睛,那目光好似能射到她心里。


    她一下慌了起来,挣扎着要从他手下离开,却被他径直按住了手,紧紧压在了博古架上。


    “他在园子里和丫鬟苟且,在外面秦楼楚馆游荡,不知道染了些什么上身,你都知道对不对?!你都一清二楚是不是?!”


    他指尖转动扣住了宋溪的脉搏。


    宋溪惊慌地再次想要抽出手来,可宋川的力量哪里是她能抗拒的?


    她被紧紧扣住了脉搏,脉一下一下地跳着,她就像是被拆下了脸上的面具,没等宋川诊完,止不住红了眼眶。


    她的脉在宋川指下跳动,那脉象宋川见过太多,但这一次却从宋溪手腕传来出来。


    花柳病,她亦是染上了。


    宋川攥紧了拳,一拳砸在了宋溪身后的博古架上。


    那细身花瓶再也稳不住,打着晃从架子上落了下来,砰得摔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花瓶落地,宋溪再也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溢出来,砸在了衣襟上。


    宋川看着,心里又酸又疼,伸手捧住了她的脸,指腹轻擦她的眼泪。


    “小溪,我不知你到底怎么想,但你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那个姓王的就让他滚,你们和离好不好?!”


    他说到这里忽的一顿,看住了宋溪。


    “如果你需要,可以来找我。”


    身后的博古架发出了轻颤的声音。


    宋溪在他的这话里惊慌地摇了头。


    宋川却半低着头笑了,笑得痛。


    “同姓不能为婚,但是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和你这样一辈子。”


    *


    映翠园。


    王培腾和香萍的事情,小孔氏已经知道了。


    “怎么就差了这么一点呢?若是远洲没去该多好。”


    宋远洲没去,计英未必能逃过王培腾的魔爪,这姐弟两人该如何自处?


    那等场景,小孔氏想想就万分开心,可惜,这一切都被宋远洲那一拳打散了。


    小孔氏脸色阴郁下来,丫鬟在旁提醒她。


    “夫人,香萍被审的时候倒是懂事,什么都没说,一口咬定不知道。眼下被二爷关在了歌风山房里。二爷说是乏了,明日再审她。”


    小孔氏闻言神色变了一变。


    “香萍那丫头,能撑几时?”


    丫鬟没懂她的意思,“香萍全家八口人都是夫人进了宋家之后买来的,如今老老少少都在夫人手下做事,她怎么敢随便乱说话呢?”


    小孔氏却歪了歪嘴角笑了。


    “可我那好儿子,也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他若是身子济,要想折磨香萍,不出两个时辰,香萍就得招得一干二净。”


    丫鬟想到了宋远洲刚当家主时候的手段,也点了头。


    “夫人说的是,不过香萍就算招了,也是她一面之词。夫人在外名头素来无暇,她再指认夫人,没有证据,又只有她一个,不会怎样的。”


    小孔氏却皱起了眉头。


    “就算不会怎样,我那无暇的名声岂不是也添了一片污?这可不好,会被神明怪罪,我须得一清二白才好。”


    丫鬟神色一凛,“夫人的意思是?”


    小孔氏叫了她把耳朵俯过来。


    “你这样,一次全都弄干净好了 ”


    *


    黑夜,静的吓人。


    香萍圈在柴房的墙角,时不时有老鼠吱吱飞奔而过。


    自她做了小孔氏的二等丫鬟,哪里住过这样的屋子?


    但她未婚夫死的时候,小孔氏就找了她,问她要不要过锦衣玉食的日子。


    谁不想过锦衣玉食的日子,她以为小孔氏让她做自梳女,一辈子伺候在小孔氏身边。


    她不想答应,她还想生儿育女地过日子。


    可小孔氏却道,“你不若跟了姑爷吧?姑爷再不济,也是咱们家的主子不是?”


    香萍当时就迷惑了,她怎么可能跟了王培腾呢?


    王培腾是半个宋家赘婿,当年是自己跟老爷保证不纳妾的。要不然,谁不想爬姑爷的床?


    但小孔氏说,“你先把身子给了姑爷,待到怀了身孕,我自然给你做主。”


    香萍就信了,很快勾搭上了王培腾。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怀上孩子,就出了这样的事情。


    二爷是什么人?


    岂会饶了她?


    她越想宋远洲今日看她的眼神,越觉得害怕。


    她现在只能找夫人救她,可夫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出面。


    难道,夫人是不准备救她了?!


    就在香萍惊疑不定的时候,忽然外面传来了极轻的声音,接着,锁头被人三下五除二地破开,香萍看到了一个人。


    “表哥?!”


    她表哥见到了她,神色变了一息,可惜香萍没有看见,激动地跳了起来,“是不是夫人让你来救我的?!”


    她说着,径直扑上了前来。


    夫人,到底还是念着她这么多年老实听话,要救她一回。


    可就在香萍靠近她表哥的那一瞬,只见她表哥手中有什么在细碎的月光中闪了一下幽冷的光。


    香萍在一怔之后意识到了什么,惊恐的睁大了眼睛。


    而她以为的要来救她的表哥,手下那幽冷之物忽的扬了起来,悬在了香萍头顶。


    “香萍,你别怪我,是夫人让你闭嘴的!”


    话音未落,那冷光陡然逼近。


    有一瞬间,香萍觉得她完了,夫人让她闭嘴,她没有任何活路了。


    可事情的翻转总是来得那么快。


    那幽冷的之物还没刺到香萍身上的时候,忽的有人踹开了门闯了进来,瞬间制住了她表哥。


    匕首落到地上,咣当一响。


    *


    映翠园,夜里无星无月,小孔氏在幽暗的房中睡得并不踏实。


    她梦见了宋毅,梦见了宋远洲和宋溪,还梦见了一个小男孩。


    那男孩模样清秀而英俊,比宋远洲和宋溪小时候还要漂亮,他向她跑了过来,一下扑到了她怀里,叫着她,“娘!”


    小孔氏连忙抱住了他,“洋儿!”


    她正要亲近这个男孩,可突然觉得手下有什么粘稠之物。


    待她定睛一看,吓了一跳。


    洋儿后背不知何时插了三把匕首,粘稠的鲜血沿着匕首落下来,全都落到了洋儿身上。


    她惊恐的大叫。


    “洋儿!”


    男孩身体却忽的软了下来,她再看去,男孩已经闭起了眼睛


    “洋儿!”


    小孔氏冷汗淋漓地醒了,天刚刚亮。


    小孔氏登时下了床,叫了丫鬟,“伺候我穿衣裳,去一趟青园。”


    青园是小孔氏的陪嫁园子,她时常过去打理,或者小住几日。


    丫鬟自然照着她的吩咐打点,小孔氏换了衣裳,想到了香萍。


    “事办妥了吧?”


    丫鬟犹豫了一下,刚要说什么,外面忽然跑来了传话的丫鬟。


    “夫人!二爷带着人来了!”


    小孔氏一晃,“怎么?香萍的事没得手?!”


    ☆、第57章 第 57 章


    映翠园里来了许多人。


    宋氏一族嫡枝人丁不兴, 旁枝人数倒是相当的多。


    众人都聚在了映翠园里,有些是宋远洲请来的,有些小孔氏叫来的。


    香萍和她表哥被绑住跪在院子中间, 烈日照着,两人却是冷汗淋漓。


    宋家族人在旁看着,指指点点地低声议论。


    王培腾自然也是来了的,颇有些抬不起头来,只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看着。


    只有廊下坐着的冷冷清清的二爷, 面无任何表情, 回头看了一眼小孔氏。


    “这是桩大事, 儿子也得听听母亲如何看待,还望母亲不要责怪儿子清晨来扰。”


    小孔氏亦是面上不表分毫, 叹了口气。


    “这事可真是来得急。”


    母子二人瞧起来有商有量的, 族人都没有发现什么怪异, 只是几个族里老人叫了宋远洲。


    “远洲,这两人到底犯了何事?”


    宋远洲并不开口, 只是朝着下面的人使了个眼色。


    板子砰地立在了香萍和她表哥身后,两人一个激灵, 只怕板子重重落在自己身上,争着开了口。


    两人说的并不一致。


    香萍说自己没有勾搭王培腾,只是不知道被谁害了,这才出了岔子被抓了起来, 但她表哥深夜潜进柴房,就是想杀她。


    “他想要杀了我!那刀子都举到了我头顶来了!要不是二爷的人在旁,我此刻已经见了阎王爷!”


    后面这话不假的, 宋远洲的人扔了匕首在地上。


    有族里长辈问香萍表哥, “你这奴才胆大包天, 居然敢深夜害命?!你到底为何要害她?!”


    宋远洲坐在廊下看着,嘴角浮起一丝讥笑。


    还能是为了什么,自然是小孔氏的指使 昨日他特特关了香萍一夜,就是为了引小孔氏出手。


    宋远洲眼角扫过去,小孔氏微微攥了攥手,宋远洲暗暗嗤笑。


    那香萍表哥被族中长辈问起,飞快地看了小孔氏一眼。


    香萍表哥开口了,说辞让人颇为意外。


    他道自己看中了香萍多时,香萍先有未婚夫,他不能如何,而后自己想娶香萍,香萍却不愿意,待到这次事发才晓得香萍竟然勾搭上了姑爷。


    “ 我一气之下,恨不能杀了她了事!”


    香萍表哥这么说,小孔氏嘴角浮现一丝笑意,回看了宋远洲一眼。


    “远洲,这么看来,事情倒也清楚。你以为呢?”


    宋远洲倒也没什么意外。


    “母亲若只听这么说,倒也清楚,只是恐怕香萍对此另有说辞。”


    他说着,忽的叫了香萍。


    “你自己说,昨日从你表哥口中听到了什么?”


    香萍闻言抖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小孔氏脸上。


    她看过去的那一瞬,仿佛在小孔氏眼中看到了什么杀意,香萍浑身发抖,喉咙咯咯地有些说不出话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那位坐在廊下的二爷,轻轻咳了两声。


    这两声轻咳只是如同寻常,旁人并没有什么留意,但是落进香萍耳中,好似听到了天雷。


    她一个激灵,喉头溢出的惊惧瞬间掩了下去,她把心一横,脱口就道。


    “奴婢昨夜听我表哥说,是夫人要他杀我灭口的!”


    香萍这么一出口,映翠园里陡然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小孔氏脸上。


    小孔氏面上不露,手下默默紧攥了起来。


    到底,香萍还是开了口


    小孔氏被香萍指认,低头笑了一声,忽的问香萍。


    “是因着我没有提你做大丫鬟,所以甚是不快?”


    她轻轻巧巧地这么一说,风轻云淡,众人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也都散了去,落回到了香萍脸上。


    宋远洲在旁瞧着,神情未变分毫。


    只是香萍却被小孔氏反问得直觉不妙了。


    若是这般下去,她一个污蔑主子的罪名可就跑不了了。


    她不由想到了来之前,听到的二爷小厮黄普的话。


    黄普当时说,“二爷心里姑娘最要紧,眼下就是要弄清楚到底什么人要害姑娘,其他那些事,二爷才不放在心上。”


    香萍想到这话,心下思索了半夜的事情终于有了决断。


    她忽的朝着小孔氏磕了个响头。


    “夫人抬举香萍做二等丫鬟,香萍感激不尽,所以夫人让我去勾引姑爷,让我去姑爷面前说计姑娘的话,让我给姑爷下药朝着计姑娘使劲,香萍都照办了!可是夫人不救我还要让我表哥杀我灭口,香萍寒了心,只能把这话说出来了!”


    若说香萍前面说的还有遮掩,那么眼下已经把心中所思所想,全部倒了个一干二净。


    这一下,全院哗然。


    族人全都议论纷纷,小孔氏身上落满了众人的目光。


    有的惊吓,有的恍惚,有的探寻,有的怀疑


    小孔氏的丫鬟在旁立刻要开口反骂香萍,被小孔氏一个眼神止住了。


    她没有大骂香萍,也没有开口自辩,忽的眼眶一红。


    “我在宋家十多年,依照亡姐的吩咐照看两个孩子,如今儿女长大了,老爷没了,我守寡在家,反倒要被一个丫鬟污蔑。我这半辈子算什么?”


    她话音落地,眼泪也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她就那么静静坐着,哀伤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小孔氏生的静美,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裙,娴静地坐在廊下流泪,纵然脸上没有什么起伏太大的表情,也引得院中众人跟着她哀伤起来。


    就有族里女眷聚到了小孔氏身边,七嘴八舌地劝她。


    “夫人可别如此说,这些年宋家都靠你打理着,咱们哪个有事情不是靠你照料?”


    “就是呀,夫人最是心善,年年岁岁还都给族里孩子发年节银锞子,孩子们都念着夫人的好。”


    “可不是吗?满苏州城问问,夫人为了咱们二爷和大小姐辛苦一辈子,连自己的孩子都没来得及要,没有一个说夫人不是的!”


    小孔氏听到最后这话,眼神有一瞬略过了阴冷之色,立刻捻起帕子拭泪挡住了,没有人察觉分毫。


    女眷们还在不停劝慰着,族里长辈见状也要说上句话。


    他们叫了宋远洲。


    “远洲,你母亲这些年如何操持家事,如何养育你们姐弟,你比我们都清楚。这些贱奴为了给自己开脱胡说八道,大可不必理会。”


    “正是,你母亲若是有那香萍说的歹毒心思,咱们宋家早就没落了。定是香萍因为没有提大丫鬟的事情,怀恨在心。”


    “你父亲没了,更不能寒了你母亲的心!”


    这些话,宋远洲全都笑着听着。


    “众位长辈说的不错,母亲的恩情远洲全都记在心上,只不过这桩事疑窦丛生,我想弄清一二罢了。”


    他说着,明显感到了小孔氏的目光投了过来。


    宋远洲并不理会,只是叫了香萍的表哥。


    “也就是说,不论如何原因,杀人都是你要杀的,同旁人无关,也没有旁人指使,是不是?”


    香萍表哥本是如此咬死了的,但香萍把这些事全都倒了出来,他就犹豫了。


    会不会香萍最后能把自己摘出来,而他因为杀心,只有死路一条?


    香萍表哥实在犹豫不决,但小孔氏的丫鬟连番瞪他,吓得他不敢说话。


    正这时,从外而来的宋川突然走过来开了口。


    “这奴才既不愿意说,便也不用勉强,打死了他,全家发卖也是干净。”


    宋川在宋家一向颇有超人地位,他这么说了,香萍表哥心肝都颤了。


    “我说!我说!是夫人让我杀的香萍!确确实实是夫人要杀人灭口的!”


    这话令映翠园再次静了下来。


    众人的目光想事箭矢,纷纷向小孔氏射了过去。


    几乎没有什么逼问,两个人都改口指认了小孔氏,这等情形实在令人惊奇。


    小孔氏控住不住地脸色青了青。


    她不免琢磨着,是要辩解还是要继续掩面哭泣,或者等着宋远洲继续让人指认她,将她压到绝地,以便彻底反击。


    毕竟她十几年在宋家建立起来的名声,那些族人根本不能相信也不能接受,她会做这样的事。


    反过来,还会以为宋远洲忘了母恩,被美色迷惑。


    小孔氏打着这个主意,准备先忍下来做出一番委屈姿态。


    可那廊下坐着的继子宋远洲,缓而慢地起了身。


    众人的目光全都被他引了过去,连小孔氏都看了过去,想知道他是不是准备指责她了,她已经做好了“接受”指责的准备。


    可宋远洲低低咳了两声,突然有了决断。


    “此事到此为止吧,香萍两人单独处置,全家尽数发卖。”


    他说完,竟然一句都不再多说,举步向外而去。


    众人迷惑了一下,又都看向了小孔氏,小孔氏浑身一僵,腾地站了起来。


    “远洲,你 ”


    宋远洲头都没回地打断了他。


    “母亲,此事不必查了,儿子自然是信母亲的。”


    说完,重重地叹了口气。


    下人行动极其迅速,香萍一干人等全部带了下去,其中还包括两个在映翠园做事的人。


    宋远洲也直接叫了族人们去旁处用饭,午间开了家宴。


    这件奴婢勾引主子、奴才深夜杀人的大事,就这么即将以一顿家宴的形式结束了。


    事情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好些族人都有些懵,倒是上了年纪的长辈不动声色地应了,说些可有可无的话。


    “下人的事情罢了,咱们宋家是良善的人家,点到为止也就是了。”


    只是他们说着,眼神颇有意味地朝着小孔氏看了过去。


    小孔氏身边的女眷,也没有似方才那般异口同声地替小孔氏说话了,她们也说些可有可无地话来安慰小孔氏。


    “还是二爷明白,奴才再怎么样,不能动着主子不是?”


    “二爷孝顺夫人呢。”


    这些人说着这些话,脚步却有意无意地远离了小孔氏,不多时就离开了映翠园。


    小孔氏坐在廊下抿着嘴沉默半晌,丫鬟在旁低声问她。


    “夫人回房里吧,一会日头晒过来了。二爷没有继续追究,这不是挺好?”


    “挺好?你觉得挺好?”小孔氏突然反问。


    丫鬟有些不那么明白,“二爷不是处置了香萍他们吗?香萍同她表哥定然是要被杖毙的。”


    小孔氏却笑了,晓得讥讽。


    “杖毙不杖毙,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我那儿子不仅处置了香萍,还处置了我!”


    丫鬟闻言吓了一大跳。


    “这 夫人指的是什么?”


    小孔氏面色阴郁地起了身,撩开门帘向房中最幽暗的地方走了过去。


    “他看似没又继续挖下去,可却在宋家族人心里挖了个坑。我那无暇的名声,到底是没了 ”


    丫鬟一听,终于明白过来。


    难怪那些宋家女眷都忙不迭地离开了映翠园,走了之后还都朝着映翠园嘀嘀咕咕。


    香萍的事情很难讲小孔氏完全定住罪名,那二爷与其弄得自己也难看,不若就这么在族人心里撒下一片疑心的种子。


    “夫人这可怎么好?”


    小孔氏脸色难看,神情疲惫地闭起了眼睛,又在某一瞬间突然睁开,看向了外面。


    “我可以没那无暇的名声,可他们姐弟两人也不能如意,决不能如意 ”


    *


    下晌,歌风山房。


    宋川扯着宋溪寻到了宋远洲。


    “远洲,你姐姐要和那姓王的和离,你来做主了结此事!”


    他这么说了,宋远洲目光落到了宋溪身上。


    宋溪并没站出来,又同从前一样缩了一缩,要挣开宋川的手转身往外走,“别闹了,别闹了。”


    宋川眉头一皱,刚要说什么,被宋远洲出声打断了。


    “姐姐还想同那烂人过下去,不知道是恶心你自己,还是恶心宋家人?”


    这话一出,宋溪脸色就是一白。


    她咬着唇开了口。


    “以后,我不回来了 ”


    宋远洲闻言径直笑出了声来,那笑声十足的讥讽。


    宋川扯着宋溪不让她走,“不要说那些话,今日说什么都要让远洲做主给你和离!你又不是没有嫁妆,况且我养你就是!”


    只是宋溪还没说什么,宋远洲又笑了,笑着叫了宋川。


    “你要养她,也不看看她愿不愿意。她宁愿在泥潭里自讨苦吃,也不愿意过那干干净净的日子,可不是一日两日了 说什么不回宋家,可身体里到底流着宋家的血,能和宋家撇清什么关系?说白了,到底是惩罚她自己,还是惩罚你或者我,谁知道呢?她就是这样,宁肯你跟自己钻进泥里做缩头乌龟,也不会替别人助威一句!”


    宋远洲讥讽地说着,宋溪的眼泪止不住溢了出来。


    宋川在姐弟两人之间惊疑地看了一眼,想要问句什么,宋远洲坐在太师椅上疲累地支了头。


    “姐姐,今时今日,你还不肯告诉我,当年在雪地里,为什么突然扔下我独自面对那毒妇?你还要憋在心里,做所谓地自我惩罚到什么时候?!”


    ☆、第58章 第 58 章


    映翠园。


    幽暗的房中小孔氏一直睡不着。


    不由自主地, 她想到了很多从前的事情。


    她刚嫁到宋家的时候,心里所思所想都是姐姐告诉她的那些事。


    她会有许多孩子,除了宋溪和宋远洲,她还有很多自己的孩子, 她为宋毅生儿育女, 让宋家嫡枝繁盛, 宋毅对她必然是十二分的温柔呵护。


    只是她嫁过来一年, 既没有身孕,更没有姐夫宋毅的温柔。


    宋毅已经不是她姐夫了,在拜过天地之后变成了她夫婿。


    可是宋毅对她还是那般客客气气,连床事都甚是稀少,她禁不住问他,“老爷, 我们不趁着这时候,早早的要个孩子吗?”


    宋毅只是淡淡地摇头。


    “倒也不要着急。”


    他一直都不着急,但小孔氏却没有孩子傍身, 始终觉得自己是这个家里的外人。


    她开始频繁地拜佛求子, 吃药养身, 也对宋毅多加纠缠,终于, 她怀了属于她和宋毅的孩子。


    宋毅知道她怀孕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喜悦, 他怔了一阵, 仿佛想要笑, 好像想到了什么似得, 笑意又消减了下去, 只是替她请了大夫照看。


    小孔氏也不在意, 等到他们的孩子降生, 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了。


    她知道宋毅爱她姐姐,就算人没了也放在心里,但宋毅也在意孩子,他们有了孩子才是她真正嫁进宋家的开始。


    小孔氏一直很小心谨慎,到了暑热时节,甚至不敢用冰鉴,只能静坐打扇,凉快些许。


    宋毅陪她的时候多了许多,她心里满意,只是宋毅还是更多把心思放在宋溪和宋远洲身上。


    宋溪没什么母胎弱症,只是瘦了些,慢慢吃着调理的药。


    宋远洲身子一直不好,有个老太医半年前给看过,说他年纪渐长,正是消弭弱症的好时机,让他按照老太医的方子,认认真真吃半年的药。


    这两个孩子都不必上心,小孔氏觉得宋毅完全没必要把心思都扑到那两个小孩身上。


    放到她和腹中胎儿身上,不是更要紧。


    这天下晌,宋毅过来看她之后,她便留了宋毅吃了饭。


    谁知道饭吃了一半,突然有人过来禀报,说是宋溪和宋远洲,与外面小巷子里孩子打起来了。


    宋毅立刻就吃不下饭了,说要去看。


    小孔氏拉了他,“老爷急什么?小孩子打架还不是常事?这说明远洲身子好多了,都能和别家的孩子打架了。”


    可是宋毅却皱眉。


    “小溪和远洲都不是挑事的孩子,怎么无缘无故就打起来了?定是受了委屈,我得去看看。”


    说着,不顾小孔氏阻拦就要走。


    小孔氏没有拉住他的胳膊,反而被他扯得踉跄了一下。


    小孔氏平日里都不敢乱走动,这一下踉跄把她吓到了,登时就来了气。


    “老爷到底急什么?小孩子有些磕磕绊绊的还不是常事?难道老爷还怕一点没做好,被我姐姐在天之灵看到,不高兴吗?!”


    宋毅奇怪地回头看了她一眼。


    “我不晓得你为何不上心,可我不能不上心,我确实怕你姐姐责怪,百年之后无颜见她。”


    他定定说完,转身走得决然。


    小孔氏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她做了这么多,他还是满心里都是那个过了世的姐姐!


    小孔氏急了,追着宋毅就追了上去。


    谁料,她许久没有走动,一气之下一脚踩滑,人滑到摔在地上,腹中胎儿也滑掉了


    大夫说她不能再有身孕了,小孔氏平平躺着,像被抽干身子一样,看着雕花床流了泪。


    宋毅和大夫说过话,终于来看了她。


    他开口第一句话,“没有就没有了吧,我们还有小溪和远洲,也很好。”


    小孔氏想说不好,朝着他大喊大叫地说不好,但她看到了他的情绪。


    竟然有种说不出的如释重负。


    她忽然问他,“老爷为什么像松了口气一样。”


    他答道,“我不想,你像你姐姐一样伤了身。”


    可小孔氏却只听出他的后悔。


    他在后悔当初不该放任姐姐要孩子伤身,不然他们就能长长久久了。


    他和宋溪和宋远洲,才是一家子骨肉,她算什么?


    小孔氏想到这些往事,眼泪止不住往外流。


    幸而她彼时不久后,就遇见了峨眉山下来的神婆法师。


    法师有一双慧眼,把世间万物看得明明白白,透透彻彻。


    法师一眼看见她的苦相,就道,“你是被人吸走了福气了 ”


    她这才明白,她姐姐早在哄她嫁进宋家的时候就打算了好,算好了她与宋溪和宋远洲命里相克,是此消彼长。


    她过得不好,宋溪和宋远洲就会过得好。


    法师一说,她就明白了。


    那她为什么不让宋溪和宋远洲过得不好,而她舒坦惬意呢?


    小孔氏平平躺在雕花大床上,看着头顶的并蒂莲雕花,幽幽地笑了笑,眸中似有幽冷的光一闪而过。


    *


    歌风山房。


    宋远洲看着宋溪,把话一字一顿地又重复了一遍。


    “当年,雪地里,姐姐到底为何将我抛下,令我独自面对那毒妇?”


    宋溪哭了,捂住了脸,她抽泣着往回缩,可在宋远洲不甘于嘲讽的目光下,她不能再缩了。


    宋川伸手揽了她的肩头,要将她揽进怀里,可宋溪推开了她。


    她看向宋川,看向宋远洲。


    “我是个罪人,因为我当年在远洲身上犯了大罪 ”


    宋溪脸色发白地说起往事,浑身冰冷


    那是小孔氏滑胎之后半年。


    隆冬时节的一日,天上飘着雪,雪落在地上,厚厚的一层。


    苏州城没那么多雪景,宋毅不许人打扫,让雪尽可能存留多一些时间。


    宋远洲坐在床上,拥着厚厚的被子,抱着两个手炉瑟瑟发抖,宋川给他床前的火盆加炭。


    窗外的雪映得房中白亮。


    穿着红色披风的宋溪从外面跑了进来。


    “川哥,弟弟,老太医怎么说?!”


    宋川认识一位老太医,三请四请终于趁着他老人家来了一趟苏州,给宋远洲看了病。


    那是一年前了,老太医说宋远洲的弱症能趁着这两年身子骨成长,消减下去,于是开了一副调养的方子。


    宋家找了一家药铺,按着这个房子给宋家供药,用的都是最好的药材。


    前面半年,宋远洲的情况明显是在好转的。


    宋溪拉着宋远洲的手跟他说,“弟弟,等你明年好了,咱们就可以出城跑马了。你没见计家的小孩,个个出城跑马呢,我可眼馋死了!”


    宋远洲怎么不知道计家人跑马的事情,听到宋溪的说法,也跟着雀跃起来。


    病了这么多年,他终于要好了,能和其他孩子一样了。


    他这样想,夏日里的时候,有巷子里的小孩子见他穿的厚实笑话他,他就同人家起了口角。再过半年他就能好起来了,他们凭什么喊他“病秧子,冻死鬼,不娶妻,娶火炉”。


    他那次跟人大打了一架,姐姐也撸了袖子替他出头。


    他不用丫鬟小厮帮忙,能用自己的拳头教训那些人,真是解气。


    但那天极其不巧,他们的姨母兼后母小孔氏竟然摔倒怀胎。


    等到宋溪和宋远洲回了宋家,小孔氏哭着昏迷了过去。


    宋家因为这件事情阴云密布了很久,直到来了个神婆,装模作样地做了法事之后,小孔氏脸上的阴郁消减了,宋家的气氛才好了起来。


    可是就快要好起来的宋远洲,身子却开始出现了反复。


    药还是之前老太医开的药,仍旧是由着那药局送药过来,宋家煎药,宋溪甚至亲自监工,然后把药给宋远洲吃下。


    宋溪自母亲大孔氏走后,一直按照大孔氏的吩咐,替弟弟看管着药炉。


    她那时也不过**岁的年纪,没有一日曾懈怠,都是亲自看着的。


    可宋远洲的身子还是没有好转,甚至每况愈下。


    宋毅找了许多大夫来看,都看不出什么问题来,只有一个大夫说像是中了毒。


    宋家上下为此查了三遍,完全不知毒从而来。


    而宋远洲的身体还是更不好了。


    如此到了冬日,天比往年寒,宋远洲也比往年更加怕冷。


    瘦弱的小身体日日蜷缩在后被之中。


    房里烧了地龙,床前摆着火盆,被子里掖着两只汤婆子,他手里还抱着手炉,可还是浑身冰凉,动不动伤寒发烧。


    苏州城的大夫实在看不出来他是什么病症,宋家一家一筹莫展。


    只有学了几年医术的宋川来问宋远洲。


    “你自己觉得,是不是中毒?”


    当时宋溪也在,她对此很怀疑。


    “可是谁要下毒?毒从何来?”


    这个问题宋川回答不了,但他道,“我总觉得这种情况,像是哪味药的量出了问题,但药都是配好送来的,怎么可能有多有少?”


    宋远洲轻咳,并没有无端猜测,只是叫了宋川,“老太医还来苏州吗?能不能再请他老人家替我看一回?”


    宋川一脉皆是行医之人,没想到当天就联系上了老太医,可巧老太医正好来了苏州,听闻宋远洲的事情,当即抽空过来了。


    那天宋毅陪着小孔氏去了城外的寺庙,小孔氏滑胎之后,常去庙里求神拜佛,宋毅也常陪着去。


    老太医看过,就摇了头。


    众人还都以为他老人家也看不出问题所在,可他老人家却直接道。


    “定是哪味药的量出了差错。”


    三人皆惊,宋溪还道,“药送来之后,父亲和我还特意称量过几次,没有一点问题呀!”


    但老太医却还是摇了头。


    “你们该去查查药渣,看看到底都煎了什么在里面。”


    药出了问题,说明已经不是大夫的事情。


    老太医当然不会插手宋家的事,当天没等宋毅回来就走了。


    雪越下越大了,一层层盖在屋顶上,盖在草地上,将所有的一切都掩盖在雪白之下。


    宋川和宋溪从雪地里找回了宋远洲的药渣,幸而有雪在,药渣分明,若是放在平时,早就混在一起了。


    两人将药渣弄回宋远洲房中细细查验。


    查着查着,宋川就青了脸色。


    “川哥,怎么了?”宋溪问。


    宋川指着黑乎乎的一味药。


    “这是苦楝子,内服过量有毒,远洲的药方里只有很少很少的量,但这药渣里面,苦楝子的量是方子里的三倍。”


    这话一出,宋溪和宋远洲都睁大了眼睛。


    宋远洲问,“煎药都有专人,他哪里来的多余苦楝子?父亲是查过园子的。”


    宋川没办法解释。


    宋远洲不住地咳喘。


    “不管怎样,定是那煎药的人出了问题。”


    他说着,咳喘的更厉害了。


    “原本那煎药的人是父亲提拔的,后来因为母亲小产被调去了母亲处,母亲又另外提拔了一人来给我与姐姐煎药。这个人有问题,到底是他本人有问题,还是 ”


    他咳得不行,却看住了宋溪。


    “姐姐,等到父亲和母亲回来,咱们就拿着药渣,去问个明白吧!”


    那时候的宋远洲只有七岁,宋溪也才九岁,最大的宋川也不过十一岁。


    他们还需要宋毅同他们做主。


    宋远洲看着那多出来的苦楝子,低咳着,面上露出悲哀的嘲讽。


    “这半年我怀疑过她,只不过不愿意相信罢了 ”


    宋溪却想到了什么,脸色变了变,腾地站了起来,转身要往外跑去。


    “姐姐往哪去?”宋远洲问她。


    宋溪愣了一下,“我先确认些事。”


    宋远洲说好,又道,“这事不要耽搁,我一会在去父亲正院的六角亭等姐姐,我们一起过去弄清楚。”


    宋溪点头应了,出了宋远洲的园子,径直跑到了那煎药小厮做事的灶房,那人正在煎药,见宋溪来了如常行礼。


    “大小姐安好。”


    宋溪却一下冲上前去,“你在为什么在远洲药里加苦楝子?从哪里来的苦楝子?!”


    那人怔了怔,脸色僵了一时,“小人不懂大小姐说什么。”


    宋溪见他这般神色就知道了,定然是他们猜的那样,可这人还敢不承认,宋溪扯着他要将他向外拉去。


    “我方才听到父亲回来了,你这坏透了心的小人,再不说实话,父亲打死你!”


    她气急了,当真要将他拉去见宋毅。


    可就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人的声音出现在了宋溪头顶。


    “小溪,你这是闹什么?”


    宋溪看过去,看到了小孔氏的脸。


    小孔氏没嫁进宋家之前,宋溪就同她亲近,她嫁进来,宋溪只当她是自己生母一般。


    可今日,宋溪看到她静美的脸庞,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


    她大着胆子。


    “远洲药里多出苦楝子的事情,我和远洲和川哥都知道了!我这就去父亲脸前把这件事都说出来!”


    她在威胁小孔氏,可是小孔氏没有害怕也没有着急,反而笑了。


    “小溪要说这件事吗?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多出来的苦楝子是从哪里来的呢?”


    宋溪闻言浑身一僵,脸色白了几分,她惊疑不定地从小孔氏脸上,看到了那煎药人的脸上。


    那人低声开了口。


    “大小姐嫌弃自己的调理药太苦,让小的把苦楝子挑拣出来,这多出来的苦楝子,正是大小姐药方里的那一份。”


    瞬间,宋溪脸上血色退尽,小小年纪的她还有最后的理智。


    “可我没让你放进远洲的药里!”


    那小厮突然抬头看向了宋溪。


    小宋溪在此人诡异的目光和小孔氏微笑的注视下,她听到那人道。


    “奴才可不敢自作主张,正是大小姐吩咐的,悄没声地处理掉那些苦楝子,不要被老爷发现。大小姐不承认了吗?”


    ☆、第59章 第 59 章


    “奴才可不能自作主张, 正是大小姐吩咐的,悄没声地处理掉那些苦楝子, 不要被老爷发现。大小姐不承认了吗?”


    宋溪被这话说的头皮发麻。


    她大声强调,“我没有让你把多出来的苦楝子,放进远洲的药方里!是你自作主张!”


    而那煎药人只有一句话,“奴才只是听大小姐吩咐,万没有自作主张。”


    宋溪又急又气,忽的看向了小孔氏。


    “是你指使的对不对!是你对不对?!我当你是母亲,你怎么能害远洲,怎么能栽赃我?!你别想骗我, 我要告诉父亲!”


    她说着要往外面跑出去, 小孔氏没有让人拦住她, 只是在她跑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幽幽地开了口。


    “你是没有往远洲药里下苦楝子,但远洲原本今岁就能大好了,像其他孩子一样在外面奔跑蹦跳,这可是你父亲母亲和远洲自己的最大的心愿。正是因为你不愿意吃药里的苦,偷偷把苦楝子挑了出来,这才害了远洲, 让他失去了这么好一个机会。而且, 每天的药都是你亲自看着, 甚至亲自端给远洲吃下的!你每天都在给你亲弟弟喂毒!你说你到底有没有害他?!”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


    “不是什么?就是你害得远洲。你要知道,若不是你,眼下他已经能同计家子弟那般出去跑马了。可他不能了,这辈子都不能了, 只能像个冻死鬼一样, 蜷缩在被子里, 抱着火炉。小溪,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任性不愿意吃苦啊!”


    小孔氏的话幽幽地落进年仅九岁的小宋溪的耳朵里。


    就仿佛黑夜取代了太阳笼罩了她心头上的天空。


    宋溪不住摇头,用尽力气否认,“不是我害的弟弟,不是我害的!”


    而小孔氏只是在旁叹气。


    “你母亲遗愿嘱咐你照顾弟弟,你父亲那般疼惜你和你弟弟,而远洲他多么信任你,可是你太让他们失望了。不论如何,只要你说出去,他们会永远抛弃你,再不信任你,你和你父亲和远洲都回不到从前了。你把远洲害惨了 ”


    小孔氏的话就像魔咒,环绕在宋溪的耳边。


    她捂住耳朵不想去听,但小小的她势单力薄,没有人教过她如何面对这一切,她抵御不了魔咒不断的纠缠。


    甚至某一刻,那魔咒变成了无数的刀剑向她袭来。


    她想要护住自己,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有巨大的恐惧笼罩。


    外面静静地下着雪,她在某一瞬,忽的尖叫了一声,一下子跑出了药炉房,向着自己的归燕阁跑了过去。


    她重重关上了大门,没有再打开过


    歌风山房。


    宋溪将一切说了出来,人像是被掏空了一样,缓缓地蹲在了地上,将头埋进了膝盖里。


    她开了口,是她这么多年一直想说,却没有勇气宣之于口的话。


    “远洲,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 ”


    她不停地说着,不停地说着,宋川心疼地过去抱住了她。


    “小溪 ”


    宋溪的身子越发蜷缩成了一团,她只反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


    宋远洲在这些“对不起”中有些恍恍惚惚,他看着窗外的天空,天空灰蒙蒙的,若不是正在炎热的夏日,更像那年下雪的那一日了。


    宋远洲遥想当年,还有些发冷。


    那年特别冷,也是他身子最不好的时候


    宋溪跑开之后,他和宋川收拾了药渣,换了衣裳出门去寻父亲宋毅。


    宋远洲那日之前,已经好几天都没有下床了,他穿了厚厚两层袄子,仍然冷地厉害,脚下了地,剧烈地晃了一下,幸亏宋川在旁扶住了他。


    他那时只觉得一切都要真相大白了,倒也不顾的外面的寒风冷得彻骨,和宋川一道往父亲的正院而去。


    父亲已经回到了正院,他们到了六角亭,停在那里等着宋溪过来。


    那天的雪下得大极了,一连下了两日,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宋远洲看着雪里面有两只鸟儿叽叽喳喳打闹,又隐隐听到家中仆妇的孩子低声笑闹着,只觉得周围更冷了。


    七岁的宋远洲就那么围着厚厚的大氅,裹得像一只雪球,在风中的六角亭里等着宋溪。


    但是两刻钟过去了,宋溪完全没有来的迹象。


    宋远洲打发人去找了一次,竟然没找到,又过了一刻钟,天都有些变暗了,还不见宋溪回来。


    宋远洲脸冻得青紫,宋川看不下去了,说要亲自去找。


    “小溪是个急脾气,不知道刚才跑出去,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我去找她。”


    宋川说完就去了,只剩下宋远洲一个在六角亭里站着。


    风吹进来雪花落在他身上。


    他有些担心姐姐宋溪会像宋川说的那样,因为着急出了事情。


    他也想去找,但是雪太大了,天太冷了,他每走一步都好像冰刀扎进脚掌,根本没办法去找人。


    他又打发了人去找宋溪,心里想着会不会是小孔氏将宋溪怎样了。


    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分明是想害他,可又不想直接将他害死,好似要看着他的惨相才开心一样。


    这个家里,父亲和姐姐定然不会如此,从前也没有这般,只有这半年出了变数的小孔氏。


    有时候,他甚至能感受到,姨母小孔氏看着他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不是小孔氏害他,也没有可能是别人了。


    他正想着,宋川回来了。


    但宋川是一个人回来的,宋远洲皱了眉,“川哥,姐姐呢?”


    宋川脸上露出奇怪又纠结的神情,仿佛不知道怎么同他说。


    宋远洲又问了一遍。


    “姐姐呢?不是说好了一起去找父亲吗?”


    宋川这才开了口。


    “远洲,小溪回了归燕阁,我怎么敲门她都不肯开,没人知道她怎么了。”


    宋远洲惊讶地皱了眉。


    “姐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迈开如同踩在冰刀上的步子要往归燕阁而去。


    但宋川拦了他。


    “远洲,你不用去找小溪了。小溪说她不能跟你去了。”


    “为什么?!”宋远洲讶异不能相信,“不是说好的吗?!”


    宋川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雪花静静地飘落,顺着风吹进了六角亭里,片片落在宋远洲厚厚的大氅上。


    宋川没有回答,宋远洲也没有再问。


    他绷着一张小脸,攥着小拳头。


    “我再等她两刻钟。”


    可宋远洲一直等了宋溪半个时辰,她都没有出现。


    小宋远洲的眼睛红了很久,眼睛里始终含着泪珠,到了最后又落回到了眼眶里。


    雪在浑身发冷的人身上没有化开,反而越积越多,等到最后,小小的宋远洲已经成了一个雪孩子。


    他不再绷着小脸,只是满脸都是迷茫,好像在雪地里走散了。


    还是宋毅听说了,自己赶了过来。


    “远洲,你怎么在这里吹风?!”


    宋远洲抬头看到了他父亲,也在下一息看到了宋毅身后的小孔氏。


    小孔氏眼中仿佛有若隐若现的笑意,嘴上却说着急切的话。


    “你这孩子闹什么脾气,你这小身子骨,怎么能跑到雪地里来吹风?!父亲母亲为了给你看病,可费了多大功夫呀?!你这样让父亲母亲多心疼?!”


    她说的这么着急,责怪里满是关切,那时的宋远洲只觉得恶心,一下就将手里攥了多时的药渣,扔到了地上。


    宋毅莫名其妙,“远洲,你扔的是什么东西?”


    宋远洲抿着的嘴微起,抖着声音开了口。


    “是药渣,我每日吃的那副药的药渣。”


    宋毅甚是疑惑,宋川上前把苦楝子多出来的事情说了。


    宋毅听了脸色铁青,立时就让人把那煎药人捉了过来。


    那人一口咬定自己不知道,是按照原配方来的,至于多出来的苦楝子从何而来,他也不知。


    宋毅没有从那人处查到任何苦楝子,而之后问及药局,药局连道自己是绝对每副药按照定数配来的。


    宋毅一直查到了晚间,也没有查出来多出来的苦楝子从何而来。


    宋远洲和宋川要想指认小孔氏,却也在多余的苦楝不知从何而来中,没办法指认。


    彼时,宋远洲看着小孔氏眼中满带着笑意,浑身泛寒到哆嗦不停。


    宋毅脸色铁青,见状,便道算了,“今日就先到这吧,这件事情以后慢慢查。”


    今天都查不出来,后面就更查不出来了。


    宋远洲脸色难看极了,突然问宋毅,“父亲有没有想过,上半年煎药的那个人没有出过差错,下半年母亲调换了这个人来煎药,就出了岔子。这到底是谁的问题。”


    这话一出,宋毅着实怔了一怔。


    他瞧了一眼小孔氏,小孔氏似是没有听见,宋毅便连忙将宋远洲拉去了一边。


    “远洲,你为何这么说?你发现你母亲有问题?你有证据?”


    若是宋远洲有证据,何必要这般等着宋毅查证?


    他攥着小手,从牙缝里不甘地吐出五个字。


    “我没有证据。”


    宋毅闻言,松了口气。


    他看向宋远洲,“没有证据的话不要讲,你母亲刚失了你弟弟,你若是再说这样的话,该伤了她的心了。以后你母亲只有你姐姐同你,她会对你们好的,万不要这样说了 ”


    他说到后面,宋远洲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雪下得大极了,他没有等来说好了一起去揭穿小孔氏面目的姐姐,也没有让父亲相信小孔氏的叵测居心。


    后来父亲责打了煎药人,换了父亲自己的人手,甚至连供药的药局也换掉了,可宋远洲还是没能如老太医说的那般好起来,没有同其他小孩子一样过正常人的生活。


    那年,七岁的宋远洲,度过了他此生最冷的一个隆冬


    宋溪蜷缩着哭泣,宋川抚着她的后背,又看向了宋远洲。


    宋远洲从遥远的回忆中慢慢回过了神来。


    他压下酸楚的鼻头,看向他的姐姐。


    他没有怪他姐姐偷偷挑出来药里的苦楝子扔出来,这根本就是小孔氏的阴谋,他只是怪她当年为何不敢说出真相,将他一个人扔在雪地里独自面对这一切。


    可是现在,宋远洲也不怪了。


    他缓慢地起了身,走到了蜷缩在墙角抽泣的宋溪身边,又慢慢蹲了下来。


    他伸出手,将抽泣的姐姐抱在了怀中。


    “姐,过去了,那些都过去了。”


    话音落地的一瞬间,宋溪突然放声大哭。


    “可是远洲,你身子还没好,我过不去,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


    宋远洲眼眶红了红,却又笑了笑。


    “姐,你不要再说对不起,我不怪你,要怪就怪我们那时候太小了,要怪就怪我们出生在这样的家里,父亲、娘亲还有姨母和亲友,这些人我们没法选择,他们的恩怨我们没法选择,施加在我们身上的东西我们没法选择 我们唯一能选择的是在如今,我们渐渐脱离了这些之后,要如何过下去。”


    宋溪哭得抖动不止。


    宋远洲说着,手下抱紧了宋溪。


    “姐,你不要再做所谓地赎罪了,因为你没有罪,而我只希望你重新过活,不要再与那王培腾委屈度日,是真的重新过活。”


    “远洲!”


    宋溪忽的反过来抱住了宋远洲,宋远洲更加抱紧了宋溪。


    夕阳斜照进来。


    宋川看着这姐弟两人,也红了眼眶。


    太多年前,他们姐弟就是如此亲密无间,如今,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书房里面静悄悄的,只有止不住的抽泣声。


    门外,计英收回自己翻晒的画具,不知不觉听了一些在耳中。


    她不该继续听下去,可不知道因为什么没能走开。


    平地旋起了一阵风,吹得她迷了眼睛。


    她擦了擦眼睛,抱着画具走开了。


    *


    当晚,宋远洲在祠堂跪了整整两个时辰,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


    回到歌风山房已三更鼓响。


    房里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


    宋远洲远远看着那小灯,如黑夜里的明星,冬夜里的火把一般,他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膝下的痛令他脚步稍稍踉跄,可他走得更快了。


    到了门前又不敢急急闯进去,呼出了胸中一口浊气,才轻手轻脚地进了门。


    内室,床榻上平平躺着一人,她呼吸绵长,就那么静静睡着,与昏黄的小灯相伴,宋远洲心下暖意阵阵。


    他不敢扰她清梦,他轻轻地铺着地铺,待到吹熄那盏今夜为他而留的小灯,在静谧的夜中微弯了嘴角。


    她还在安静睡着,宋远洲听到她的呼吸,说不出的心安。


    他记得曾经,在记不清的某个时刻,他曾经幻想过,如果能和计家结亲该多好。


    计家多好啊,有阳光明媚的她,有开明的父亲,温柔的母亲,友爱的兄长,团结的族人 计家美好的一切,却又在某一天破碎,给他巨大的伤害。


    宋远洲说不清自己如今,到底对计家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只是突然想,要是自己和计英和计家的这些恩源,都是一场误会会如何?


    宋远洲念及此,脑海中一瞬间闪过小孔氏静美的脸上诡异的笑意。


    黑夜里,他忽然睁开了眼睛。


    这一切,会不会真的是误会呢?


    ☆、第60章 第 60 章


    幽香在黑夜中盘旋, 宋远洲模模糊糊又想起来很多从前的事情。


    从七岁那年,他的药方被动了之后,父亲万事都变得十分谨慎, 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 宋远洲没再发现小孔氏向他下手。


    只是他身子不好, 常年缠绵病榻, 也许已经如了小孔氏的意,她不需要再下手了。


    而姐姐到了婚嫁的年纪,父亲不知从哪领来了王培腾。


    他当时就觉得此人有些登不上台面之感, 但小孔氏将他夸得花儿一般。


    宋远洲有几次都听到她跟父亲说,姐姐嫁给王培腾是低嫁, 嫁进去之后是不会吃亏的,又说,王培腾年纪轻轻就能中了举人, 想来过不了几年就能中进士,能帮衬他一把。


    宋远洲心下冷笑,他暗示父亲此人有些油滑,恐怕不是良配。可当时的他姐姐连看都没看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那王培腾再不如何,也是外姓, 只要不姓宋, 有什么不行的?


    宋远洲不知道该怎么说, 只是陪着宋川喝了许多酒, 喝到两人都醉的不省人事。


    往后面几年, 小孔氏也没有什么动静, 直到父亲病倒了, 他一度担心小孔氏下手害了他父亲。


    但他悄悄地着人查探, 没有发现任何小孔氏迫害父亲的痕迹, 反倒见到小孔氏为父亲落泪,日日夜夜守在床前。


    宋远洲心里有些不知如何分辨的滋味。


    再后来父亲没了,小孔氏没有嫁人也没有大归,正正经经守孝了三年,她说就这么一辈子为父亲守着。


    宋远洲心里一直恨她,却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将她铲除。


    母慈子孝的戏码演了许多年。


    他以为就这样了,只要小孔氏不再动作,他也不想做的太绝。


    可在计英来了宋家之后,小孔氏明显又按耐不住了。


    尤其这一次,竟然下药给王培腾,想让王培腾碰计英 这是怎样的恶毒?!


    她仿佛不是为了别的,不是为了搅乱宋家,不是为了坑害父亲,就是不想让他和他姐姐有一丝一毫的开心与幸福。


    宋远洲念及此,眼睛疲累地闭了闭,又想到了他同计英的事。


    他和计英的事情里面,会不会也有小孔氏的手在其中搅动呢?


    那些小孔氏日日夜夜守在父亲病床前的日子里,会不会父亲其实说了什么,却被小孔氏听见并瞒下了呢?


    宋远洲说不清楚,心里乱糟糟的。


    如果是误会会怎样,不是误会又会怎样?


    他怔了怔,不管怎样,他都得去查。


    想到这些,他下意识转头去看床上的人。


    她侧身躺着,腰处勾勒一条弧线,静静睡着。


    宋远洲起身站到了她的床前,月光下,她额角有细汗黏住了细发。


    床边放着扇子,宋远洲拿起扇子,替她扇起了风。


    不知过了多久,夜深了,房内外都凉了几分,姑娘的额角不再出汗,他才回到了自己的地铺上面


    下半夜,计英在细碎的声音中,翻身转醒过来,她看向睡在地铺的那位二爷。


    那人眉眼紧闭,仿佛遭受着什么痛处,在睡梦里不安地动着。


    计英皱眉,坐到床边细看过去,听到他口中溢出的只言片语。


    “父亲”“姐姐”在他口中来来回回转着,又在突然之间说了一句,“走开!别想害我!”


    计英刚要动身过去看他,就被这话吓得定住了。


    这位二爷白日里冷肃令人不敢靠近,像是冰雕的神尊,可在这句话里,计英有些错位的感官。


    他不再像个神尊了,倒像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孩 是那个在雪地里被背弃的小孩吗?


    不过她也没敢有什么动作,那位二爷却在睡梦里更加不安了,好像是想要醒过来,却被梦魇住了,迟迟醒不过来。


    计英静默地看着他,不知道要不要上前帮他一把,将他从噩梦里叫醒。


    就在这时,宋远洲忽然呼吸急促起来,突然开口道。


    “英英,别走!回来!英英,求你了 ”


    计英就这么被他在梦中喊到,无措了一下,但转瞬间,说不清的恼怒如开水气泡,咕咕噜噜冒了出来。


    他连做梦都要想抓她吗?!


    计英心下更为恼火,干脆回到床上,任他在梦里受罪也不叫醒他。


    可他好像是着了魔一样,旁的什么都不说了,不停地叫着,“英英,英英 ”


    就这么一直叫了一刻钟,不知是不是没有人回应,更着急地叫个不停,手下甚至乱抓起来。


    计英被他叫的头疼,抿着嘴看了他半晌,只能又起身走了过去。


    她低头细看,见他浑身是汗,脸色发白。


    计英皱眉,叫了他,“二爷?”


    那二爷没醒,她又叫了一声,“二爷?”


    这次,梦里的二爷听见了,手突然抬了起来,就那么划了一下,竟然抓到了计英的手腕。


    计英被他吓了一大跳。


    她抽身要走,那二爷却抓得紧急了。


    “英英!英英,别走 ”


    要不是他当真闭着眼睛,计英都怀疑他醒了。


    她忍不住拍了他的手背。


    “宋远洲,你醒醒!”


    她这么一喊,宋远洲总算醒了过来。


    他迷糊的睁开眼睛,看到计英被自己抓在手中,怔了一怔,还以为在梦里,在漫天大火的梦里。


    他忽的眼眶一热,抬手就要抱住计英,谁料却被计英伸手抵住了他的胸膛。


    她瞪着眼睛看着他。


    宋远洲心里酸酸涨涨却不能抱她入怀,他就这么看着她。


    能看着就已经很好了。


    计英手下又挣了挣,宋远洲松开了她。


    “我 把你闹醒了?”


    计英转过头不去看他,宋远洲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窗外的月光从房内的地上转到窗台,又渐渐移了出去。


    室内更昏暗了。


    计英突然道,“你可以到床上来睡。”


    几乎是一瞬间,宋远洲睁大了眼睛,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姑娘。


    “英英 你?”


    但姑娘回头看了他一眼,眉目没有任何波澜。


    “能让我去西厢房吗?”


    没有月光的室内昏暗到了极点。


    宋远洲怔了片刻,终是叹了口气。


    “好。”


    *


    翌日,宋远洲与宋川和宋溪说好,要让宋溪和那王培腾和离。


    宋远洲一早就派人去了官府寻了官府中人,以便于一次制住那王培腾,让他彻底和宋家分割开。


    谁想到,宋川和宋溪都来了,却没那王培腾的影子。


    宋远洲还以为宋溪反悔了,或者被那王培腾哀求便心软了,可宋川开了口解释。


    “远洲,那王培腾竟然连夜跑了,小溪和我派人寻了一夜,都没寻到人影,只有他一个同年晓得他离了苏州,说是提前进京备考去了。”


    人走了,如何谈和离?


    那王培腾素来靠着宋家的钱快活度日,科举的事情,他在学业上基本不抱希望,除了送画这种机巧他会琢磨,哪里来的积极提前进京备考?


    宋远洲不禁问,“难道他提前得了信,知道今日宋家要同他分道扬镳?”


    宋溪摇头表示自己没有说出去,宋川自然更不会。


    但这时,宋溪派出去查探的人来了。


    “二爷、川二爷、大小姐,奴才查到一桩事。昨日下晌,姑爷回了府不久,就有人去了府上,从后门溜进去的,奴才查了一夜,有人认出来是映翠园的人。”


    宋远洲一听就明白了。


    映翠园的人,那就是小孔氏的人。


    小孔氏昨日见他姐姐一直在歌风山房,定是猜到了和离一事,所以故意提前给王培腾传信,支走了王培腾。


    到底和离不是休妻。


    休妻于男人是单方面解除婚姻的权利,而和离,必须要夫妻双方都在才可以。


    宋溪脸色难看,宋川攥紧了拳。


    宋远洲冷笑了一声。


    “小孔氏至始至终恨极了我们姐弟,她想尽千方百计不会让我们如意的。”


    *


    城外,王培腾赶路赶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找了个客栈想要歇脚,忽然看到有人闯了进来。


    他下意识就跑到了后门,偷偷地向里看了一眼。


    这一看可好,竟然真的是来寻他的宋家人。


    王培腾吓得不知所措。


    果然如那小孔氏的人所说,宋远洲要他和宋溪和离!


    和离对男人可是奇耻大辱。


    他就算在外嫖赌,宋家也不能这般对他!


    而且只要婚姻在,宋溪这个女人的钱财他还能动,不然他岂不是回到了一穷二白的从前?


    他就算熬死宋溪也不能和离,除非他考中了进士,才能弃了那木头一样的臭婆娘!


    但王培腾看到宋家人已经寻到了这里来,双腿发抖,他直道完了。


    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他一转头正好看到一个车队。


    他上前一问,车队要去往扬州,王培腾想都没想,从头上拔下玉簪子给了车队领头的人。


    “带我一起去扬州!”


    车队领头见了簪子,没犹豫就带着他上了路。


    而宋家的人还在往金陵城的方向找寻,王培腾远远看着宋家的人离开了,拍着胸口大松了口气。


    “好险,好险!”


    *


    宋家,映翠园。


    小孔氏坐在床边的小桌子上翻看着一匣子厚厚的信件。


    她近来愁苦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的轻快,她一封封翻着,一遍遍看着,嘴角高高地翘了起来。


    她身边的丫鬟近来回话,站在内室的珠帘外道。


    “夫人,二爷和大小姐以及川二爷,派人把苏州城内外翻了一遍了,也没寻到姑爷,姑爷接了咱们的信走了一天一夜了,看来他们是寻不到了。”


    小孔氏听到这话,头抬了起来,眼角眉梢都挂满了愉悦。


    她没有问什么话,丫鬟欠身下去了。


    珠帘轻微晃动。


    小孔氏自言自语。


    “就让他们死不了也活不好,我这心里就舒坦了。”


    *


    同一天下晌。


    苏州城一如平日一样车水马龙。


    叶世星出了宋家后巷,先是去了一个人声鼎沸的茶楼,接着从茶楼后门穿了出去,在小巷子里小心看着没有人追他,这才迅速跑了过去,钻进了一个小院当中。


    院中有人把手,把手的人虽没带什么兵器在身上,可抬眼一看就是练家子。


    叶世星算是半个工匠半个文人,对身有功夫的人一向敬重,那两人也朝他抱了拳。


    “百户在房中等叶先生。”


    叶世星听闻两人称呼“百户”,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待进了房中,看着房中大马金刀坐着的男人,有些明白了。


    男人带着半张皮面具,面具之外的面容英俊,一眼看去气度不凡。


    叶世星都有些不敢称呼了,看了他半晌。


    “老三,你怎么成了百户了?上次来还 ”


    计获低头笑了一声,“上次来还被人追杀,如今摇身一变就成了百户,倒也没什么可惊奇的,不过是改换了姓名。不过世星,我再怎么变,不还是我吗?”


    叶世星连连道是,这才问起前后的事情。


    计获并没有细说,只是说自己当年去了开封,在开封遇上了瑞平郡王的人马,后来便在瑞平亲王手下做事了。


    计获得了瑞平郡王赐名,用了魏凡风的名字,先前做了个总旗,今次瑞平郡王得召返京,计获又有军功在身,正经将这个假名做了起来,也顺势提拔了计获做百户,就在前几天。


    叶世星听得两眼放光。


    “这可巧了,先前英英逃出宋家,也用了魏氏起了个假名,你们兄妹倒是想在一处了。”


    一提及计英,计获英眉一挑。


    “英英如今在哪?还在宋家吗?那日我看到宋家的人了。”


    叶世星重重叹了口气,目露愤愤。


    “是在宋家,那宋二爷又将她抓了回去,并且不让我同英英相见,如今英英在宋家如何了,还全然不知!”


    “怎么会这样?那宋远洲抓英英做什么?”


    计获对这些年计英的事情并不太了解,只简单听闻了几句。


    “那宋远洲当年是和英英定了亲,又由他亲自退的亲,他还同英英纠缠什么?而且英英不是去了白家吗?怎么到了宋远洲处?”


    叶世星让他不要着急,计获定了定揪着的心。叶世星这才把计英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说了来。


    刚开始,计获听闻白秀媛欺辱计英,脸色泛青,幸而有白继苏护住了计英,这才让她过了些舒坦的日子。


    但白家和宋家定亲又起变,计获听到“通房”一词,脸色瞬间沉了。


    “英英如今是那宋二的通房?!”


    叶世星无可奈何地点了个头,可这只是个开始。


    待到叶世星一口气讲完,计获一脸的铁青,手下紧攥,指骨噼啪作响。


    “宋远洲,欺人太甚!”


    叶世星不住地叹气,“上一次,英英好不容易找了个机会,假死脱身了,谁想到你们再云龙道观见面,那宋远洲竟然也去了!就是那次,他又把英英抓了回去,也不许我与英英相见。还算他有良心,让英英回了一趟计家后巷。”


    就算他这么说,计获脸上也没有丝毫的和缓。


    屋里似有黑云压城一般。


    计获一字一顿地开了口。


    “救出英英,绝不轻饶那宋二!”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