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歌风山房。
宋远洲一晚睡得并不踏实, 翌日一早就起身到了院子里等着。
他只怕西厢房里住着的姑娘,第二日一早不见了影子。
好在姑娘还在,宋远洲瞧着, 放下心来, 上前问她。
“英英睡得可好, 早间想吃些什么?”
这些日计英都是与宋远洲同吃同睡,如今好不容易分开了,她也不想再同宋远洲一道吃东西。
她心下一转,“我想吃桂三婶做的饼子。”
宋远洲一愣, 看了她一眼, 见她目光故意不往他身上落, 心里也晓得她故意给他出题。
如此这般, 倒也算是她睡得好心情好的表现了。
宋远洲心下暗笑, 又有些发酸, 一旦有机会, 她是绝对不会留在他身边的。
他只好同她道,“我眼下打发人去计家后巷, 总得等桂三婶做了给你,约莫也到了午间了。先吃些旁的好不好,午饭再吃饼子?”
他柔声同她说着,计英还是有些不适应他这样同她说话, 总觉得还是那个冷嘲热讽的二爷来得熟悉一点。
她闭了嘴巴, 默认了。
宋远洲好笑地上前拉了她的手, 她要挣开,回头瞪他, 他只当做看不见, 拉着她的手吃了早饭。
吃过饭, 宋远洲严肃了几分脸色,同计英道。
“这几日先不要出歌风山房,,我在歌风山房花园的小池旁再给你架一架秋千,平日里可以在歌风山房后园走走玩玩,若是想要出去,万万同我先支会一声。”
计英见他当真一脸严肃,想想上次王培腾的事情,和那下药的丫鬟以及杀人的仆从,点点头应了。
宋远洲见她乖巧,心里软软的,不由地就想将她抱进怀里。
可她必然是不愿意的,他也没有办法勉强她。
计英吃过饭就和厚朴他们一道玩去了,厚朴进来在学宋远洲收集来的各处园林的园林画,计英一道学得认真。
宋远洲见她走了,让人撤了饭桌,叫了人来。
小孔氏的事情必须要查起来了。
他曾经见她对父亲万般耐心看顾,以为她已经罢了手,可眼下看来,完全不是这样。
小孔氏定然有藏起来不让人看到的东西。
下面的人来了,宋远洲便道,“把夫人常去的几处地方全都安排人盯住,看她在何处逗留多少时间,常见什么人,做些什么事情。”
从前宋远洲也是让人留意过的,但这一次,他满脸谨慎。
“一定要细细地查。”
午间,计英吃到了桂三婶做的饼子。
宋远洲见她眼睛亮晶晶的,问她,“这么好吃吗?能给我也尝尝吗?”
计英并不给他,反而端了一小筐子还热着的饼子只放到自己脸前。
宋远洲好笑,一点都不生气,给她夹了菜,问了她几句今日看了那幅园林画,可有什么不懂之处。
计英并没有错失这个机会,顺势问了他几个问题,也算是从他这里学到了些东西。
但她刚问完,拿起第二块烧饼吃的时候,突然觉得嚼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那东西当然不是面饼,倒像是布。
计英刚要吐出来,突然一个激灵,她闭住了嘴巴,将那饼子里面吃出来的东西藏到了牙后。
她不再继续吃了,寻了个由头离开了桌子。
宋远洲还以为她不舒服,计英只道没什么,转身把桂三婶的一小筐子饼子也拿走了。
回到了她自己的西厢房。
计英立刻将那似布的东西吐了出来,只见那布上面写着小小的几行字。
计英一看之下,全部神经都提了起来——
英英莫怕,三哥已到。
将宋家护卫情形传与我,时刻准备离开。
计英一眼看见这行字,全身便是一紧,看完,她登时激动了起来。
三哥要来救她了?!
她就要离开宋家了?!
计英心潮澎湃,午间午休也没能睡下,一直到了晚间,宋远洲又来叫她吃饭。
那二爷眼睛尖的不得了,一下就瞧出了她的高兴,不由地问她。
“有什么事如此开心?”
计英一听,才晓得自己兴奋太过,若是被那二爷瞧出端倪提前防范,可就麻烦了。
她只说想到了些好玩的旧事,却不肯说于宋远洲。
宋远洲闷了一闷,看了她一眼。
“英英,你有什么快乐的事情,我也想与你一起快乐,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想让你开心,想与你一起开心,这样可以吗?”
他说的甚是卑微,计英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
她默了默,突然问他,“若是我说我离开宋家才能开心,这样的开心你能给我吗?”
这话令室内像笼罩了一层低低的黑云。
宋远洲无言以对,半晌才道。
“英英,前些日外面还有人查你,恐不安全,你留在我身边吧。”
计英并没有因此停下,“那若是没人追查我,我可以走吗?”
她直直看着宋远洲,宋远洲在她的目光下眼神错了错。
他的声音很轻,“英英,我不能。”
计英笑了一声,笑得冷冷淡淡的。
*
自出了事情,小孔氏一连在宋家映翠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许多天。
丫鬟都瞧出了小孔氏的坐立不安,过来问她,。
“夫人,要不咱们出去转转?”
小孔氏烦躁地摆了手。
“这才出了事,我就怕贸然动身不好。”
“可夫人心思不安,这两天吃的饭也少了。”
小孔氏叹了口气。
“倒也不只是不能动身出门的缘故。”她说着,抬头看了丫鬟一眼,“我听说,我那儿子把歌风山房全都圈了起来,在宋家清理人手,清理的如何了?”
香萍一家被发卖了之后,小孔氏就料到了宋远洲会在整个宋家洗一遍人,如今开始了也不奇怪。
丫鬟说快了,“许多地方都换上了二爷自己的人手,尤其水榭里面,倒是与歌风山房一样了。”
“水榭 ”小孔氏笑了一声,“他把他那小情儿圈在了宋家,又怕歌风山房太小让小情儿不开心了,这是从水榭开始,要把整个宋家都洗干净送给她呢。”
丫鬟不敢说话了。
小孔氏笑了一声,在幽暗的房中开了口。
“眼下我无暇理会他们,待过些日子,总不能让他如愿,不是么?”
小孔氏说完起了身。
“去庙里上柱香,然后去青园。”
*
青园,小孔氏的嫁妆园子。
有两人看着小孔氏进了这园子,只能在外围打转。
这是小孔氏自己的地盘,连她映翠园的人都没来过,只有小孔氏带着几个心腹丫鬟进来过。
藏在门外树林里的两人不敢靠近,一个人躲在树丛中观察那青园的动向,另一个绕到了青园附近的庄子里。
两人之前就已经在庄子里问过了,没问出来什么其他的。
但是眼下小孔氏又来了,保不齐有知道事情的人暗地套路。
那人到了庄子里转了两圈,没听见大人们说什么,倒是听见有小孩子在扮鬼玩。
“我是青园的小鬼,你们谁来惹我,我就让贵妇人弄死你们!”
其他小孩子听了这话,转头就跑,尖叫着闹着。
但是打听事的人听了这话,直接就愣住了。
那个扮小鬼的小孩,还披着一个红床单,那人直接将他拎了起来。
小孩吓得叫,他两个铜板塞过去,孩子立马老实了。
“青园的小鬼是什么?你好生回答我问题,说完还有两个铜板。”
小孩全都照实告诉了他。
其他小孩子见状也跑了过来,那人舍了一把铜板出去,那些小孩七嘴八舌说了一大堆给他。
待到小孔氏从青园里出来,两个查探的人也回到了歌风山房。
两人到了宋远洲面前,“二爷,青园没能摸进去,倒是查到了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宋远洲将手边的手放了下来。
“不论如何奇怪,都说来无妨。”
这事确实怪异,因为青园附近村子里的大人们不知道,只有孩子们知道。
几个孩子告诉查探的人,他们其中几人,两年前见过青园里的小孩子。
“青园里的小孩?”宋远洲挑眉,“仆妇的孩子?”
那回话的人摇头,“回二爷,那村里小孩说青园的孩子穿得极好,一看就是个小少爷。他们不想带着他玩。他就急了,突然大哭起来,然后青园出来一对老夫妻,把这个孩子带走了,又让其他孩子不许说出去,谁说谁要被鬼抓走。”
当天就有几个孩子做了噩梦,接着小孩子们没有敢再说的,他们也没有再见过青园的小孩,只是偶尔从青园旁边路过,听到过里面小孩的哭声。
“他们都说,青园里有个小鬼孩。”
宋远洲听得匪夷所思。
“那是男孩,还是个女孩,多大年岁?”
“是个男孩,照着几个见过的大孩子回忆,当时有七八岁大吧,但他们记不太清出了。”
宋远洲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当时七八岁,现在十岁上下,若是小孔氏当年流掉的孩子还在,岂不正是这个年纪?
可小孔氏确实小产了的!
那这个孩子是 ?
宋远洲觉得怪异极了。
是这些孩子弄错了,还是小孔氏真的在青园里养了个孩子?
宋远洲越发觉得小孔氏还有更多秘密。
也许他想要的秘密就潜藏在这些秘密当中,只不过小孔氏这些年藏得太深,没有露出来,若是她一旦错乱了神经,波动了情绪,这些东西是不是也就藏不住了呢?
宋远洲支着头,仔细思索着这些事情。
计英在歌风山房绕了一大圈回到了西厢房。
她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回到西厢房就泄气地坐在了窗下的交椅上。
歌风山房的守卫变多了,从前并没有那么多,如今连花园角落里都站着人。
她从高处向宋宅俯瞰,也隐隐发现了许多守卫。
她出不去,三哥进不来,宋远洲更是经过上次的事情提了精神,不会让她有机会出逃。
三哥想要宋家的守卫情况,明显是想要趁着守卫薄弱将她抢走。
可眼下看来,计英觉得颇有难度。
她在窗下坐着惆怅琢磨,宋远洲支着脑袋一番思索。
两人晚间一起吃饭的时候,各怀心思。
直到两人不经意,两双筷子夹在了一起,才突然从各自的思绪里抽出来,看向了对方。
“英英,有事?”宋远洲瞧了她一眼,问道。
计英本不欲说,但略一琢磨,又道,“我今日逛园子,发现歌风山房里安排了不少人手,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难道我还能从歌风山房里飞走了?”
宋远洲低笑了一声,夹了一筷子桂花糖藕给她。
“英英若是能插翅飞了,我是怎么都拦不住了。”
他言语里充满了无奈的悲伤,但又解释道,“你是知道我那继母手段的,我如今在清理宋家,怕她使手段在里面。若是我一人,倒也没什么可怕的,但你还在歌风山房,我不能再给她机会。”
这个解释让计英无话可说。
宋远洲却突然抬头看住了她。
“英英,不要飞走。”
计英彻底沉默了,在沉默中吃掉了这顿饭。
她和宋远洲如今就像坐在跷跷板的两头,有些瞬间看似平衡,实际上不是你上就是我下。
计英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不想再纠缠了。
她想走,再不回头。
第二日,计英就用回给桂三婶的糕点把信儿带了出来,顺势跟桂三婶又要了一筐饼子。
饼子里面同样吃出了布条。
三哥让她稍安勿躁,说先让宋远洲与他继母撕扯。
在这撕扯之中,宋远洲定然还会调动守卫人手,这样三哥的人就有机会能攻进歌风山房。
趁虚而入,乘风而出,一切都归于重新的开始!
计英看着布条上的字迹,仿佛又看到了从前的三哥,甚至看到了从前的父亲,看到了从前的计家 那是她强而有力的后盾。
计英不再惆怅,继续查探歌风山房乃至整个宋家的人手分布,甚至琢磨着,主动留意宋远洲和小孔氏撕扯的动向。
她仿佛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
小孔氏从青园出来有些疲惫,叫了青园里一对老夫妻吩咐了良久。
但她还是有些不安心之感,忽然问起了身边的人。
“绣坊的廖氏近来如何?”
小孔氏陪嫁产业里有一家绣坊,就开在苏州城里。廖氏是绣坊里的一个女绣工。
下面的人说昨日正巧去绣坊问过,“回夫人,廖氏在绣坊尚好,就是这两日像是受了寒,病了一场。”
小孔氏眉头皱了皱,低声嘀咕了一句,“难道是连带 ”
她没有细说,只是吩咐下面的人。
“给廖氏送些药过去,让她尽快好转起来,再给她加些工钱,让她好生在绣坊里做事。”
“是。”
就在小孔氏的人去了绣坊照看那廖氏的当天晚上,宋远洲这边便听到了这件事。
“绣坊 廖氏 ”
宋远洲喃喃。
小孔氏又不是真正仁善的人,会这么好心,给一个绣坊的绣工送药送钱?”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的眼中抖了光亮。
“把那廖氏的事情,全部查来。”
☆、第62章 第 62 章
歌风山房。
计英今日又在歌风山房转了一圈, 天气**的厉害,但歌风山房里还是站满了守卫。
计英琢磨着确实应该更多地了解一下宋远洲和小孔氏撕扯到了何等情况。
不然这么多守卫在歌风山房,她很难能逃出生天。
计英并不敢做的太明显, 待到午间吃饭的时候, 准备问上两句。
宋远洲如常夹了她爱吃的菜给她,计英吃得顺从, 宋远洲见她今日不同他作对,问她,“今日心情不错?”
计英不知他从哪得出的结论。
不管她同不同他作对,他都说她心情不错。
计英看了他一眼, 男人朝着她微微笑, 眉眼中有柔和的光。
计英只看了一眼就收了目光。
她说就那样吧,问道,“歌风山房处处都是人的日子, 还要过多久?”
谁人都不喜欢被人整日里看管着生活。
宋远洲想到了廖氏的事情, 说应该快了, “我那继母颇有些秘密, 我有感觉就要查到了。”
计英不免问他, “秘密?夫人有什么秘密?”
宋远洲闻言正经看了她一眼。
那小孔氏或许知道宋计两家的事情,这算是个大秘密吗?
计英眉眼盈盈, 宋远洲不想贸然在她面前提起此事, 又难得她有兴致,便将青园的事情说给了她。
“ 青园是我那继母的陪嫁园子,旁人的手伸不进去, 当真不晓得里面到底有什么。”
鬼孩的事情计英听得有些悚然, 刚要说句什么, 黄普突然来回话了。
“二爷, 那绣坊女工廖氏的事情有眉目了,今日正好有个机会,二爷可要见那廖氏?”
宋远洲立时道了声“好”,正要安排见人的时间,转头又看到了计英,看到了她探寻的眼睛。
宋远洲心下一动。
“英英,要不要一起去?”
*
绣坊的女工多半日子过得凄苦,要么上了年纪老无所依,要么被丈夫抛弃娘家不容。
廖氏就是这样,她年岁并不大,长得还颇有几分清秀。
但她却被下堂有些年头了。
她被休弃有个令她痛苦一生的原因,她的儿子在五岁那年丢了。
廖氏说起这件改变她一生的大事,神情还有些恍惚。
仿佛已经悲痛到了极点,有些麻木有些无措也有些疲于应对,她只是木然说着。
“ 那日我就在家,在院子里烧饭,我儿在院子里玩。我那天在煮粽子,水开着,咕咕噜噜的,我没听清楚门开的声音,等我想起来,回头去看我儿子,他推了门跑了!
我把房前屋后都找了,邻居家里也全都找了,最后在河边找到了我儿子的鞋 孩子没有了,我没看好孩子,他没有了 ”
廖氏说到后面还是红了眼睛。
宋远洲听得皱眉,照廖氏这么说,她儿子是自己跑出去的,跑到了小河里溺水了。
计英也在琢磨着,廖氏是因为没看好孩子的缘故被休了?
但将廖氏领来的人却叫了宋远洲一声。
“二爷,您再往下听听。”
下面的人提醒着宋远洲,转身便问了廖氏一句。
“廖氏,所以就是你弄丢了孩子,是吗?”
然而话音一落,廖氏忽然一个激灵,她激动地摆起手来。
“不是不是!不是我弄丢了孩子!”
她突然否认了起来。
接着眼神迷离,她开始喃喃自语。
“我儿特别乖,我不让他出门他就一直在院子里面,他很听我的话,从来不乱跑的。那天我没听见门响,但我儿突然叫喊起来,我转头就看见一个男人抱着我儿子就往外面跑!他们不是一个人,除了抱走我儿的,还有一个人把我关在了门里面!我急的乱叫,待我好不容易撞开了门出去,我儿子已经不见了 不是我看丢了儿子,是有人把他抢走了!他是被人抢走的!”
这话一出,宋远洲和计英皆是一怔。
廖氏前后所言相差甚大,到底哪一版才是真的呢?
但是廖氏情绪开始强烈波动起来,宋远洲想问她什么也问不出来,计英倒是建议让她先冷静一下,之后再问话。
廖氏被带了下去。
带着廖氏过来的人同宋远洲道,“二爷,廖氏当年丢了孩子之后,一直说的都是孩子被人抢走了,但没有人看到有奇怪的人去廖家抢了孩子,孩子的鞋子也确实在小河边。”
“那他们家就没有去河里捞孩子?”
“捞了的,只可惜当天下晌下了一场大雨,小河涨水,孩子很有可能被冲走了,是以没有捞上来。”
下面的人如此回答,计英听着不由地说道,“所以,既没有证据证明孩子真的溺水身亡,也没有证据证明孩子被人抢走了。”
宋远洲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一张小脸绷着,神情严肃。
宋远洲却心下微缓,给她斟了杯茶递过去。
计英喝了半杯茶,脸色才和缓了一些。
下面的人却说到了另一桩事。
“廖氏说她曾经见过她的儿子,约莫是两年前,在城外的木塔寺。”
这话一出,计英和宋远洲便相互看了一眼。
他们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模一样的东西。
木塔寺,那是小孔氏经常拜佛的寺庙。
而廖氏丢了的孩子,会不会就是小孔氏青园里的鬼孩呢?
两人之前都不敢下这样的定论,眼下却越发地觉得会有这种联系了。
不多时,廖氏冷静下来,宋远洲又让人把她带了过来。
廖氏神思游离,又恢复到了刚来时候的状态。
宋远洲了她几个问题。
这几个问题很有针对性,宋远洲问完,暗暗点了头。
廖氏不宜离开绣坊太久,会被小孔氏的人发现,宋远洲正要安排人悄没声地送她回去。
她却突然哭了起来。
“我儿就是被抢走了,为什么他们都不信我?为什么要休了我?我不是粗心大意把孩子丢了,我真的没能抢过那两个男人,为什么都不信我,为什么不信 ”
她哭得凄楚,眼睛里却比方才清明了几分,她还道,“在木塔寺,我是看到了我儿,我真看到了,他长大了,还坐在有钱人家的马车里,我不敢认,他们又不信我,说我痴心妄想,得了疯病,是个疯婆子 但我知道我儿没死,我儿还活着,他只是被人抓走了 ”
计英看着廖氏明明不到三十的年纪,却有着近四十岁的相貌,两只眼睛红肿,眼神仿佛也有些不好似得,也不知道是哭得还是绣花绣的。
但她现在着实没有了依靠,婆家下堂,娘家不要。
原本,她十六岁生下了那个男孩,是要过正常女人的一生,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孩子对一个母亲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计英今岁也是十六,寻常百姓家的姑娘这个年纪嫁了人,或许已经有了身孕。
只是对于计英来说,她总是害怕抗拒,不敢去想
计英上前递了帕子给廖氏。
廖氏哭得昏天暗地,接过她塞进手里的帕子,这才抬头看了计英一样。
她嗓音嘶哑,“姑娘,你是好人,和宋家的孔氏夫人一样,都是好人。”
这话说的计英微微挑了挑眉。
“孔氏夫人怎么了?”
廖氏抽泣着,“孔氏夫人一直劝我好好活着。她说母子被迫分离,还有冥冥中的联系,我好了,我儿在阴间才能好 她说的是,前几日我就梦见我儿要从什么地方跑出来,摔断了腿。从那夜开始,我也着了凉,一连昏沉了好几日,这两日吃了孔氏夫人的药,才好一点。她真的是个好人 ”
在廖氏的话中,计英和宋远洲又莫名对了个眼神。
*
青园。
外面的园子很大,里面套了一座小园子。
不是寻常二三进的格局,反倒像是一层层的监狱,防止最里面的园子的人逃出来。
最里层的园子管得住人,却关不住声音。
哭声好像洪水一样溢了出来。
小孔氏坐在某一厢房的里间床边,拿出帕子替一个十岁上下的男孩拭泪。
“洋儿,别哭了,你想吃什么娘都让人给你做还不成吗?”
那男孩摇头,大声哭泣,还想要偏离开小孔氏的手,但他动不了身。
这床是特制的床,四角都有栓绳的地方,而眼下,男孩就被绑在了床上。
小孔氏不停地靠近,男孩剧烈地摇头。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小孔氏皱着眉头看他,“洋儿怎么这么不听话,连娘的话都不听了?外面没有什么好,你做什么非要出去?”
那男孩已经有十岁上下,偶尔听见园子外面小孩子的笑声,便馋的不得了,恨不能立刻跑出去。
但他不能,只有这个园中园困着他。
他好不容易趁着看守他的老夫妻睡了觉,又晃过了丫鬟小厮,准备从树上爬过去,跳出园子。
可谁想树枝承不住力,一下子断了下来,男孩从高高的树上摔下来,摔断了腿。
摔断了腿要养伤,可他还想趁着旁人以为他腿不好不能乱跑的机会逃出去,可惜又被发觉,小孔氏干脆让人将他绑了起来,绑在了床上。
男孩被绳子绑得结结实实,再怎么挣扎也动弹不得。
小孔氏越是说着,“好生听娘的话”,那男孩越是发了疯一样地想要挣开。
在小孔氏一边边劝阻中,他忽的朝着小孔氏大叫了一声。
“你不是我娘!你根本不是我娘!”
这一声一出,屋檐上的鸟扑棱着翅膀惊吓飞走了。
小孔氏的脸突然冷了起来,好像被千年寒冰冷冻。
她忽然盯住了那个男孩,声音冷得吓人。
“洋儿,不要再让我听见这话。”
但那男孩已经气疯了急疯了,径直就喊了出来。
“我不是什么洋儿!你也不是我娘!”
话音未落,小孔氏腾地一下转了身,一把抓在了那男孩的伤腿上。
“我看你是不够疼!”
这一抓,男孩凄厉地尖声大叫起来。
“啊——”
*
计英送了廖氏下楼的时候,廖氏忽的脚下一滑,啪地一下摔在了地上。
不知是不是摔蒙了,廖氏坐在台阶上神情惊恐而瑟缩。
计英吓了一大跳。
“你没事吧?是不是摔得太厉害了,还能动吗?”
宋远洲也皱了眉,若是廖氏在此摔得太厉害,回去绣坊难免露出马脚。
可廖氏开了口,她摇了头。
“不是 我方才摔倒的那一瞬,好像听到了我儿的叫喊。”
她满脸都是凄楚和无助.
“他是不是在叫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想让我救他 儿子,你在哪,娘把你带回家 ”
莫名地,计英鼻头一酸。
从廖氏的描述中,小孔氏藏在青园的孩子很有可能就是廖氏丢失的儿子。
但这也只是可能。
而青园毕竟是小孔氏的园子,宋远洲也不便插手。
没有十足的把握,怎么能闯进青园呢?
计英不知道该怎么劝一劝廖氏。
她正琢磨着,那二爷忽的问起了廖氏。
“若是眼下让你见到你儿子,可还能认出来?”
廖氏怔了怔,然后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儿左手手心里有颗痣,就长在手心正中间。”
计英朝着那位二爷看了过去。
见那二爷微微点头,有一息的思索。
正这时,有下面的人来报,那声音不大,计英还是听见了。
“ 夫人一刻钟以前去了青园。”
这话一落,宋远洲眼睛一眯。
接着,他忽然开了口。
“那就别等了,去青园。”
计英瞬间睁大了眼睛。
她不由地问宋远洲,“你现在真的要去青园?”
明明都还没确定下来,万一扑了个空,必然会打草惊蛇。
宋远洲没有回答她,反而看着她微微笑了笑。
“不仅要去,还要请了族里的长辈一起过去。”
计英满脸都是不可思议。
“你 就这么确定?”
宋远洲说并不确定,“但我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廖氏方才说她生子的时间,与当年大夫替小孔氏算得生产时间相近,甚至说,大夫给的那个大约的生产日子,就是廖氏儿子出生的那天。”
他没有再继续为计英推理下去,他只是道,“不要再等下去。有时候,可能确有母子连心。”
*
青园。
哭声停了下来。
男孩快要愈合的腿上外伤溢出了血来。
他疼得满身是汗,却也只能被捆在床上。
小孔氏像是疲惫极了,静坐了半晌。
老夫妻过来看男孩,小孔氏坐到了窗下喝茶。
一盏茶喝过,她才恢复了平日里的静美模样。
她慢慢放下茶盅,看向那个床上的男孩。
男孩神情瑟缩,却不敢再哭闹或者胡言乱语,小孔氏看着他笑了笑。
“听话些乖巧些,娘才疼你。”
她说着,起了身,从腰间佩囊里取出一块玉佩拿到男孩床前。
“洋儿,看,这是娘给你打的玉佩,你就要过生辰了,这个做你生辰礼如何?”
她说着,要将玉佩递过去。
谁想手下一滑,玉佩一下从手心里滑落下来。
咣当一声,玉佩摔在地上,立时摔成了两半。
小孔氏看着摔断的玉佩,右眼皮腾腾腾地跳了三下。
☆、第63章 第 63 章
小孔氏看着摔断的玉佩, 右眼皮腾腾腾地跳了三下。
男孩看着,面上露出一瞬快意。
小孔氏一下就捕捉到了,她歪着头看住了那男孩, “你很开心?”
男孩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摇了头。
“不是, 不是 ”
小孔氏看着他又露出的慈和的笑来。
“洋儿乖, 叫一声娘。”
“娘 ”
这一声话音未落,外面忽然有了嘈杂的人声。
小孔氏比任何人都警惕, 她立刻叫了丫鬟过来, “怎么回事?!哪来的喧闹声?”
那丫鬟也不知道,刚要到外面去问话, 忽然听着乒乓一阵响声, 里面的院门轰然一响。
小孔氏右眼皮又是一阵跳, 接着, 听到了一个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母亲可在?”
是宋远洲!
小孔氏有一息大脑空白,然后汗毛根根竖立了起来。
她转头立刻吩咐那对老夫妻,“看好洋儿,别让别人看见他 ”
这话话音未落, 那男孩瞬间大叫了起来。
“救命!救命!”
小孔氏的脸刷的一下变白了。
老夫妻捂住了男孩的嘴, 小孔氏也听到了外面的回应之声。
“是不是我儿子?!是不是我儿子?!”
听这声音,竟然是廖氏?
宋远洲竟然带来了廖氏?!
小孔氏越发浑身发紧了。
男孩在青园五六年光景了, 从来都没有外人来过, 最大的事情就是男孩偷偷溜出去一会,被村子里的小孩子看见了。
幸而小孩子说话没什么人信, 青园的老夫妻把那些孩子吓唬了一顿, 这事也就消弭了。
现在, 宋远洲为什么会突然带着廖氏过来?!
小孔氏冷汗不住往外冒。
可宋远洲还在外面温声询问。
“母亲可在房中?儿子有事要寻母亲问一问。”
什么有事要问, 分明就是要来破坏她的天伦之乐。
她才没有宋远洲这样的儿子,她只要她的洋儿!
小孔氏冷汗倍出地想着怎么回应才好,可是根本不让她有琢磨的时间,那廖氏疯也似地闯了进来。
“孩子,我的孩子!”
这声音令房中的男孩怔了一怔,仿佛在唤醒沉睡在最深处的记忆翻腾了上来。
下一息,他止不住地挣扎,要大叫去回应廖氏的那一句。
老夫妻拼命压着男孩,廖氏想要进门也被小孔氏啪地关上了门,并且拉上了门栓。
紧闭的门窗将室内外分割成两个世界。
一个幽闭昏暗,一个光明白亮。
廖氏不停地砸着门,宋远洲站在院中看着不敢出门一步的廖氏,又回头看了一下特地从族里请过来的长辈和几个族人。
几位叔伯甚至叔祖脸色都是一沉,几位婶娘和叔婆来回交换着脸色。
有些沉不住气的兄嫂不免嘀咕了起来。
“先前远洲说夫人在青园藏了别家的孩子,咱们还不敢信,如今这是 ”
“门都不敢开,这还用说吗?”
“唉,其实上一次,那丫鬟香萍的事情,我就觉得夫人有些奇怪了 ”
几个平辈的兄嫂还要嘀咕,被长辈眼神制住了。
平日向来喜欢主持公道的一位叔祖叫了宋远洲。
“到底是什么回事?你母亲到底是我们宋家的嫡枝嫡媳,做过家主夫人的,你可别乱来。”
其余几人也倒是。
宋远洲淡淡笑笑,若不是有香萍的事情在前铺垫,这些族人更不会相信小孔氏做下的事情。就算到了如今,他们也是不愿意去相信小孔氏作了恶的。
宋远洲并不多言,只说自己也并不清楚。
“这廖氏要找儿子,既然找到了母亲这里,母亲让她看一眼不就好了?为何母亲不肯开门呢?我是劝不动的,不若几位叔祖叔伯替我劝一劝。”
他转手就把滚烫的山芋抛给了族里的长辈。
他们既然不相信小孔氏作恶,就让他们自己替小孔氏证明好了。
宋远洲这么一说,小孔氏在房中听得咬牙。
她不能坐以待毙。
宋远洲话音落了没几息,族里几人还没来得及劝一劝,小孔氏自己开门出来了。
她甫一闪身出了门,就把门重新关上了。
她仍旧保持着平日里的静美模样,只是被汗水洇湿的领口出卖了她真实的情绪。
她强作镇定,“远洲,你带着长辈闯母亲陪嫁园子,是为何意?”
她上来反咬宋远洲,不过宋远洲可不与她纠缠,径直道。
“母亲识得廖氏吧,廖氏正是母亲绣坊的绣工,如今她认定了母亲藏了她的儿子,不若让她进去一看?”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小孔氏就算想要扯旁的事情周旋也没用了。
一切都太突如其来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
“也好。”
说着,竟然当真让开了门。
她抬眼看了一眼宋远洲,“我儿非要让外人来搜母亲的屋子,做母亲的还能怎么办呢?”
她说的竟有些悲伤。
族里的长辈都说算了,看了宋远洲一眼,“那般着实不太好。况这廖氏看着头脑有些问题。”
族里长辈说着,小孔氏还红了眼眶。
“也罢,终归我只是继母罢了。”
族里长辈都有些不满意。
宋远洲可不管这些,眼神递给了廖氏,廖氏早就按捺不住了,径直闯了进去。
只是廖氏大叫着“儿子”在房中闯荡了一圈,连个人影都没有。
她惊愕的跑了出来,“我儿子呢?人呢?我方才还听见些闹声的!”
但是小孔氏那房门开着,风吹进去,毫无人声。
小孔氏的眼泪都落了下来。
“我真不知道,远洲到底和我这做母亲的有什么仇?前有香萍一事,抓了人到我院中诬陷我,后又有今日的事情,让一个疯女人来闯我的陪嫁园子。”
她把“陪嫁园子”咬得很重。
族里人都用不满的眼神看向宋远洲。
小孔氏也看了过去。
她想看看找不到人的宋远洲,要如何圆这个场?
谁想,宋远洲不慌也不忙,脸色一如平常,朝着门边上的人道了一句。
“有吗?”
众人皆看过去,不知何时看到有个清秀的小厮站在门边,看样子是去房里转了一圈出来的。
那小厮半低着头,回话却是十分确信。
“回二爷,有暗室的门。”
这话一出,小孔氏几乎是定在了原地。
而族里的长辈平辈也都纷纷交换了目光。
有暗门就很有可能藏了人。
这次,小孔氏回过神来终于慌了。
她方才还想只要用言语止住宋远洲的脚步,以廖氏定然找不到暗门,谁想宋远洲竟然另外安排了人!
她仔细看去,是那计英!
但不管是谁,终是要暴露了!
小孔氏要挣扎往门里去,一下被两个婆子架住了。
“夫人莫急,还是房外凉快些。”
房外确实凉快些,还刮起了小风。
但小孔氏无法获得一丝清凉,她眼看着计英带着廖氏进了房去,没用多久,房中传来了声音。
“儿子!我的儿子!”
“娘 ”
下一息,廖氏紧紧抱着男孩出了房屋,宋远洲的人早已上前制住了老两口。
计英回到了宋远洲身旁,宋远洲朝着她赞许地点头。
族里的平辈也好长辈也罢,都在事实面前露出了惊讶又惊吓的神情。
他们看到了大哭相拥的廖氏和男孩,又把目光落在了小孔氏脸上。
小孔氏只看着男孩被廖氏抱在怀里,就已经浑身血液翻腾直冲脑门。
再听到那男孩当真认出了廖氏,一声声喊着“娘”,小孔氏就要抑制不住冲动了。
她攥着手盯着那男孩。
这是她的宋远洋啊,是她的洋儿啊,怎么能叫廖氏做娘呢?!
小孔氏看得眼睛发烫,血丝浮现出来,手下更是掐的自己生疼。
洋儿不是她的儿子吗 ?!
最后的理智让小孔氏努力忍着。
这时,族里那位叔祖突然叫了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孔氏一怔,有一瞬不知如何作答,但神情明显多了许多思索。
宋远洲在旁看到她这般,眉头微微挑了挑,但他并不同小孔氏直接说些什么,只是低声叫了自己身边的人。
“把孩子先带出去吧。”
下面的人立刻上前叫了廖氏和男孩,请他们下去。
男孩缩在廖氏怀里,跟着宋远洲的人离开。
然而这一幕落在小孔氏眼里,如同要将她的洋儿抢走一般。
她一个激灵。
她再也来不及思索如何回应族里长辈,更是在男孩就要离开的瞬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她忽的叫了男孩一声,“洋儿!别走!”
男孩闻言惊吓避闪。
而这般神情彻底压垮了小孔氏的理智。
小孔氏一下扑上了前去。
“你是我的儿子!是我的儿子!你不能走!”
小孔氏发了疯,就在宋家族人们眼前。
宋远洲让人制住了她,而廖氏把前前后后都说了出来。
小孔氏带走了男孩便开始“接济”廖氏,这等有意分离母子、违背天性人伦的罪过,实在是太大了。
族里长辈很是头疼,有想为小孔氏说话的,最后在宋远洲目光中无言以对。
宋远洲倒是想把小孔氏一竿子打垮,可惜小孔氏到底做过家主夫人,又为宋毅守寡三年。
宋远洲衡量再三。
“那就送去家庙吧。”
送去家庙也相当于剥夺了她在宋家最后的权利,此事不便外漏,小孔氏却也只能从此青灯古佛了却此生。
族里人听了,莫不想到了之前香萍的事情。
在此事之后,心里也有了答案。
众人全都点了头,宋远洲让人把小孔氏带了过来,由族里那位叔祖宣告了她的事情。
小孔氏披散着头发,她闻言并没有说话,但是看向众人的目光变得恶毒了起来。
尤其最后落到了宋远洲身上,那目光变得似毒蛇一样,又在看住宋远洲身后的计英时,她嘴角扬起有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她突然幽幽地开了口。
“你们想要的都没有,都不会有,也不可能有,你们什么都不知道,都不知道 就这么相互折磨一辈子吧!”
这话令计英浑身一紧。
而宋远洲瞬间睁大眼睛,盯住了小孔氏。
“你说什么不知道?你知道什么?!”
房中突然静的落针可闻。
小孔氏闻言,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众人都面露恐惧。
而她扫过众人,看住了宋远洲。
“反正,你什么都不会知道!除非你去地下,去找你爹 ”
小孔氏又是一阵大笑,再之后不管旁人说什么,她都不再回应。
宋远洲铁青着一张脸,从她口中问不出来东西,直接抄了青园,又派人去了映翠园查抄。
可他什么都没有查到。
不多时,夜深了。
宋远洲站在举满了火把的歌风山房。
“都没有?连一张重要的纸片都没有?”
下面的人都低下了头。
查无所获。
宋远洲负在身后的手攥紧,半晌才渐渐放下,转身遣散了下面的人。
计英在火把的红透的光亮中,坐在西厢房的窗下。
她脑中不停地回荡小孔氏的话。
小孔氏的意思是,她和宋远洲之间是有什么他们都不知道的事情吗?
是什么事情?计家的覆灭?宋远洲父亲的死?
暑热的夏天,计英有些浑身泛寒。
所以,她和宋远洲之间到底有什么呢?
不过,有什么都不重要了。
小孔氏已经被送到了家庙,歌风山房的人手就要撤下来了。
过不了几天,只要宋远洲带着人出门,三哥就会闯进宋家救她。
她会彻底离开,和宋远洲不会再有任何关系。
就这样吧。
*
家庙,从前小孔氏也经常过来拜佛。
但她没想到过有一日,她会被关在家庙里。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天气有些丝丝秋意,小孔氏浑浑噩噩好几天,待到睁开眼睛,身边只剩下一个大丫鬟。
她在门前看着雨幕静坐了半晌,眼中有了凝聚的光,突然转头问大丫鬟。
“我的匣子呢?还在的吧?”
大丫鬟是从前小孔氏在娘家,亲自买回来养大的丫鬟,是她心腹中的心腹。
大丫鬟闻言当即从床下拿出一个两只巴掌大的小匣子。
“夫人,匣子在这呢。奴婢当时小心替夫人收着,没有被人查获。”
小孔氏回头看了她一眼,“我就知道放你那里,必然安心。”
小孔氏接过匣子,不疾不徐地打开,里面翻到泛黄的书信一封封都还在匣子里面。
有些写着“宋弟台启”,有些写着“计兄惠启”。
还有一封书信,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似重病之人所写。
上面一行字,“吾儿远洲亲启”。
林林总总十余封书信,小孔氏深处细长的指甲按住了那封给宋远洲的信。
她的嘴角没有似之前那般,看到那封信便勾了上去。
这一次,她手下颤了颤,指甲一下下剐蹭着书信。
指甲刮得书信发出刺耳的细响。
“吾儿远洲,你是不是开始过得痛快起来了?这般可不行,做母亲的,怎么能让你过的痛快呢?”
她说了这话,大丫鬟便静默地走上了前来。
“夫人要做什么只管吩咐,但凡夫人吩咐,奴婢自当全力做到。”
小孔氏不由地笑了起来。
“我是得好好想想,是让他一次痛个彻底,还是长长久久地痛苦下去,比较好呢?”
她看向了歌风山房的方向。
雨滴滴答答下着,她又重复了一边,“哪种比较好呢?”
*
歌风山房,笼罩在静谧的雨幕之中,除了滴滴答答的雨声,没有什么旁的吵杂。
这几日计英都异常安静。
她这般安安静静地待在西厢房里,宋远洲还以为是小孔氏的事情吓到了她。
小孔氏手里一定握着他和计英有关的东西,待他寻个机会,一定要全部查出来。
但在此之前,他需要一些时间降低小孔氏的警惕。
关住了小孔氏,宋远洲开始把心思放在计英身上。
再过两日,就是计英生辰了。
☆、第64章 第 64 章
歌风山房最高处的假山凉亭, 一向是宋远洲的独处之地。
他曾经在这里用望远筒,看到宋家院墙外面的街道、小河与河上小桥,曾在这里看到一个红衣姑娘骑着马奔跑而过, 曾在这里看到姑娘红衣飘飞,长发飘飘。
计英生辰那天, 宋远洲带着她去了假山。
她有些不情不愿,她道,“我想同茯苓和厚朴一起吃饭。”
宋远洲转头向她看过去, “午间不是同他们一道吃的吗?”
计英闷闷的样子,宋远洲心下酸了酸。
自己在她心里, 还不如茯苓和厚朴的分量重。
但细细想想, 也并不奇怪, 茯苓和厚朴给她的是她在歌风山房唯一的温暖与留恋, 而他给她的只有伤害
如果时间能倒流该多好?
假山上的凉亭,傍晚的风习习吹在亭间,漫过丝丝点点的清凉。
宋远洲邀计英坐在了石凳上, 见她还闷闷不乐,暗暗想着过一会,就让茯苓和厚朴过来好了。
但他想独独占据她哪怕只有一刻钟的时间。
宋远洲从凉亭的栏杆下,拿起一个提前准备好的匣子。
他轻轻放到了计英脸前。
计英看到匣子, 微微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宋远洲心下又是一酸, 她甚至都没想到他会送她生辰礼。
宋远洲跟她笑着点头, “打开看看。”
计英从善如流地打开了匣子, 一眼看过去,怔住了。
这是一身大红色的衣裙, 上面绣着樱花的纹样, 樱花散落在衣襟上, 就像是人站在樱花树下,身上落满了樱花。
计英看得眼睛发烫。
曾几何时,这身衣裳就穿在她身上,是爹爹从杭州带来的料子,娘亲费了好一番功夫做给她的。
她穿过很多红色衣裳,而这一件是她十岁生辰的礼物。
那是前些年时兴的样式,这几年已经有些过时了,苏州街上很少有姑娘再穿。
计英不记得自己穿过这身衣裳见过宋远洲。
“十岁,你就认识我了?”计英摸着那身衣裳,连料子质地都是一样的。
男人在傍晚的小风中默了默。
他声音轻的像风,他开了口。
“英英,我从你四岁那年,就认识你了。”
计英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宋远洲,“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宋远洲说是的,“宋计两家来往得很浅,甚至有些竞争在里面,两家同在一城却走得颇远,而我身体不好甚少出门,你没见过也很正常。”
计英闻言,点了点头,但宋远洲又继续说了下去。
他看向她,看向她的眼睛。
“可是英英,我经常见你。见你从苏州城的大街小巷骑马跑过。最经常见到你的地方,就是这里。”
计英见他抬起了手,想向着院外指了过去。
计英顺着他的手指向外面看去,果然看到了城外的大街,看到了小桥流水。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
“你和我去见石刻老师傅那一次,你知道我帮过老师傅,是因为在这里见过吗?所以你又查了我和老师傅没有任何关系,是这个原因吗?”
宋远洲见她想到了,笑着点了点头。
宋远洲看着院外的城中小桥,眼中尽是回忆,“我那时候想不到,计家大小姐肯用她的西域名马,为一个完全不认识的老工匠拉货物,而且不止一次。所以我查了,查出来你果然不认识老师傅的。”
计英闻言浅浅的笑了,也想起了从前的事情,“我只是看着老师傅一车石料,拉过拱桥太不容易了。”
她这般说,宋远洲又把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傍晚的光照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金光。
姑娘的羽睫忽扇,扇在他心头。
“英英,你心思纯善到连我都不敢相信。”
他慢慢道,却在说完这话之后,神情变得哀伤起来。
微风习习地吹,宋远洲道。
“我可能一直都错了,错得离谱。这样的你,怎么会让你父亲逼婚与我呢?而你父亲疼宠你爱护你,怎么不知道逼婚做成的婚姻,才是对你最大的伤害呢?”
这话落了话音,凉亭里的微风停了一息。
所有的声音从计英耳边退了下去,她耳中静的只剩下宋远洲的假设言语。
她听见他又说了一遍。
又轻又重。
“所有我对你做的那些事,可能都错得离了谱。”
都错的离谱
计英忽然笑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
宋远洲悲伤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越发笑了。
她深吸了口气,肺腑中吸入的微凉令她心下稍静。
她也看了过去,看到了宋远洲脸上。
“可是划在人心口上的伤口,会随着修复愈合吗?感受到的切实的痛楚,也会随着时间淡忘吗?”
这话落在了宋远洲心头。
他心里酸得要命,痛意从每一根神经传递出去,在周身上下痛着。
他这一刻,恨不能立刻找到重生的药丸,一颗服下,回到过去,拦住自己要做的错事。
可他没有,他在后悔的泥潭里挣扎。
计英看住宋远洲,看到了他越加痛处的神情,但她在某一刻收回了目光。
她神情变得很淡。
“宋远洲,倒也不必如此,也许我父亲就是做了逼婚的事情,也许我计家就是小人行径,不可饶恕。”
她说完别开了目光,宋远洲却突然心下一空。
小孔氏那日的话已经侧面印证了什么,只是宋远洲还没有看到实证罢了。
计英如此说,宋远洲只觉自己被人掐住了心尖。
那些他亲手造就的一切都还了回来
宋远洲也笑了,凄凄惶惶,都是他活该。
他不知道还要用苍白的语言表达什么。
他替计英收好了那一匣子的红衣裙,然后叫了人上菜,见计英情绪比来时更低落了几分,重重叹了口气。
他始终没办法给她一些愉快吗?
宋远洲干脆叫了黄普,“请茯苓和厚朴过来一起用饭。”
黄普转身去了。
茯苓和厚朴还没过来,倒是有人前来禀报,是桂三叔和桂三婶来了。
自从宋远洲不许叶世星和计英来往之后,只有桂三叔夫妻,偶尔给计英送饼子糕点过来。
他们平日里也只从到门口,今天倒是想同计英说几句话。
计英看向宋远洲,宋远洲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径直让人把老两口请进来。
到底今日是计英生辰。
计英在西厢房见了桂三叔和桂三婶。
她把门窗打开,内外能相互看到人,却听不到说话的声音。
桂三叔直接道,“英英,这次就不给你那般麻烦传消息了,老三让我当面同你说。”
计英眼睛一亮,“哥哥要如何?”
桂三叔示意她稍安勿躁,慢慢同她说来。
“老三已经调齐了人手,只是碍于身份不能直接前来,若是明目张胆地露了身份,就遭了糕了。他须得先前后打点好了人,提前安置好。你不知道,前几日宋二爷派了人去了咱们家后巷,不知道是监视还是做什么,去了不少人手。我见这般不行,我们不方便同老三联系了,便将宋家的人明里暗里的,都撵走了 ”
桂三婶也道是,“你三叔把里里外外安插的宋家人全都清了一遍,撵走了,不然每日被宋家的人看着,我们也心惊胆战的。”
计英松了口气,桂三叔又说起了正事。
“宋家并不知道你三哥已经到了,等你三哥找到机会,出其不意地闯进宋家,一定能把你救出来。到时候对外就称是来寻仇的,故布疑阵,我先同你说一声,你到时候不必惊慌,马哨为号 ”
桂三叔又同计英商议了一下在哪里更容易逃脱,以及宋家有怎样的布局等等。
计英在西厢房同桂三叔两口说着,宋远洲就站在正房的廊下。
她能够看得见他,但他听不见她其实在商议如何离开他。
这种感觉十足地奇怪,计英的神思飘飞了一瞬间,直到桂三婶叫了她,她才回过了神。
“ 今日没给你带烙饼,想来这些天你为了吃布条,也硬生生吃了不少烙饼吧。”
桂三婶笑了一声,引得计英也笑了。
“虽然吃了许多饼子,但三婶烙的饼不觉得腻呢!”
三婶伸手握了她的手。
“好孩子,难为你了。我今日可没做烙饼,给你蒸了些糕子过来,还有你喜欢的盘香饼,你来尝尝三婶的老手艺。”
说起来盘香饼,三婶自己摇了头。
“我做饼子的时候,我那小孙子在外面不知道怎么就哭闹起来了,说有人用石头砸他脑门,我跑出去看他,孩子的头还真就被砸得露了血丝。我只顾着孩子,没来得及看着灶上,差点弄糊了盘香饼。”
桂三叔还不知道这事,和计英一起问她,“谁人砸得石头,怎么这么不知轻重?”
可桂三婶也不知道,“许是哪家皮孩子吧,做了也不敢认,没找到人。幸亏孩子没事,盘香饼也没糊,这才给你带过来了。”
三人又聊了两句,天就黑了,计英并没有多留,送了桂三叔老两口离开了。
计英得了他们传来的话,心里踏实多了。
之后和宋远洲以及茯苓姐弟一起吃了饭,没有再露出什么愁绪来。
她晚间有些莫名地兴奋,莫名地睡不着,来来回回地思索今日与桂三叔他们提到的离开的事宜。
她坐到了窗下小桌旁,拿起桂三婶的盘香饼,边想着边琢磨着吃了一个下去。
那盘香饼比宋家灶上做的更合她的口味,她记得计家灶上厨娘,就跟着桂三婶学过做盘香饼的手艺。
这是母亲特意嘱咐那灶上厨娘的,因为她和三哥都喜欢吃桂三婶的盘香饼。
计英想到母亲,眼泪湿润。
母亲把所有的爱意都给了父亲和她同哥哥们。
计英曾经觉得母亲本来也可以成为一名造园师,却围在了丈夫和孩子身边。
但是如果没有母亲的奉献,她怎么能无忧无虑地长大?
她应该不会有孩子了。因为绝不会怀上宋远洲的孩子的,而之后她准备换男人身份行走世间,也不会嫁人生子了。
或许她可以帮母亲实现造园师的梦想。
计英想到这些,恍惚中又吃掉了半个盘香饼。
她吃完盘香饼有些口渴,可是连喝了两杯水,都没能消减下来这股子干渴的意思。
计英又喝了两杯,非但没舒坦,浑身出起了汗来。
计英疑惑地看向茶碗,她要怀疑这茶水有问题了。
但宋远洲关住了小孔氏,又把歌风山房守得那么严,小孔氏根本不可能插手进来,在茶水里下药给她。
计英甩甩头想把奇怪的猜测甩掉,也许只是睡得晚了,才浑身发热。
计英到了水盆旁边,正要用凉水洗脸,谁想到水光映着她的脸,她隐约看到自己的脸红的厉害,她伸手摸过去,烫得吓人。
这可把计英吓到了,她连忙用水洗了两把脸。
可是热感非但没有下去,反而节节攀升,她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浑身像是跳进了热水里,里里外外都在发着烫。
她这是怎么了?难道那茶水里真的有问题吗?
她努力去想,脑袋却有些糊糊涂涂起来,她将外衫除了下来还感觉不到凉快,甚至脚下发软,两手发颤,喉嗓也不适起来。
计英残存的清醒令她想起了那个王培腾。
当时王培腾就是类似的情况,跌跌撞撞地就向她扑来,声音嘶哑。
难道她真的中了毒?
计英勉力撑着自己往外去,要去找人求助,不然再这样下去,她觉得自己会从头到脚得活活烫死。
计英用尽十足地力气闯出了门去,跌跌撞撞地跑进了院子里。
清凉的夜风吹得她稍稍舒坦了些,但没有什么大的作用,她打开院子里水缸的盖子,舀起一瓢水干脆泼到了身上。
她又清醒了几分,想要往旁边的院落跑去求助茯苓,但浑身酸软的厉害,她怀疑自己还能不能跑过去。
她禁不住转头向正房看了过去。
正房黑漆漆的,那宋远洲想来已经歇下了。
计英下意识就不想求助他,正撑着自己转身要去寻茯苓,可是那漆黑的屋里忽然亮起了一盏灯。
莫名的,计英脚下微定。
而宋远洲快步从房中走了出来。
“英英,怎么了?”
他还穿着中衣,许是看到计英浑身还滴着水,脸上露出浓浓的惊讶和担忧。
“英英,你没事吧?!”他三步并两步走了过来。
不知是不是见到了人,计英自己的神思开始涣散起来。
她有些恍惚了,她看着门前气死风灯映照下的宋远洲,竟然重合了两个影子。
她晃着脑袋想让自己清醒,可她就是清醒不了。
喉咙又干又紧,在宋远洲抓住她手臂的一瞬间,她沙哑的开了口。
“宋远洲,我可能中毒了,我浑身好热好烫 ”
这话说完,像是扔掉了重重包袱,再也压不住涣散的神思,计英眼前一昏,倒了下去。
夜风里。
宋远洲一把抱住了计英,她身上往外散发的热烫到了宋远洲。
“英英?英英!”
计英迷糊之间似有回应,但说了什么完全让人听不清楚。
不过方才计英的话,宋远洲听清楚了。
她中毒了
宋远洲心尖颤了一颤,一面抱着计英往他房中而去,一面喊了黄普快去计英房中查找毒源,控制宋家上下任何人不许走动,然后最要紧的——
“快去请大夫,请解毒大夫!去宋川府上,请他过来!”
去请大夫和宋川的人立刻去了,而黄普快速拿着银针去了计英的厢房,不到半盏茶的工夫,他就去正房回了话。
宋远洲一面替计英换着凉毛巾,一面问他。
“茶水里有没有问题?点心呢?!”
黄普回道:“二爷,茶水里没有毒,咱们家的点心里也没有毒。”
他说着,拿过一只盘香饼。
“二爷,计家送来的盘香饼试不出来毒,但奴才觉得,可能有问题!”
黄普跟宋远洲太多年月,这些年外人往歌风山房下毒不是一次两次,黄普颇有些经验。
宋远洲看住了那盘香饼。
计家送来的盘香饼,出了问题吗?
宋远洲让黄普找人继续查实毒到底来自何处,又催问了一遍。
“大夫来了吗?宋川呢?”
☆、第65章 第 65 章
大夫来了, 可宋川没能过来。
“回二爷,川二爷下晌同大小姐一道去了太湖边的别院,眼下已经关了城门, 一时请不到川二爷了!”
宋远洲有种极其不妙的预感,却也只能同刚请来的大夫一道,进去看了计英。
这位大夫在苏州城里解毒有名, 乍一看计英红着脸半昏迷着在床上辗转的状态,就露出了不妙的神色。
待他把了脉,又看了一下那疑似有问题的盘香饼, 摇着头下了结论。
“这等烈性的药我可是许久没见过了, 从前那香楼暗门里倒是有用的, 但因着闹出过几次人命, 被官府禁了,这几年还真就没怎么见过。”
宋远洲一听香楼暗门, 眼皮就是一阵乱跳, 再听闹出过人命, 心下一慌。
“到底是什么烈性的药?英英眼下如何了?!”
大夫看了床上辗转的计英一眼,神情有些复杂。
“是一种叫聚欢散的春/药,药性比普通的更加强烈, 持续时间更长, 通常下在女子身上,需要男子才能解开, 如果没有男子, 恐怕是要顶不住的。”
大夫说到后面,声音轻了许多, 再往后的, 便没有再说下去了。
宋远洲却明白了他没有说完的话。
为何闹出了人命被官府禁了, 只怕顶不住就等于死亡了。
宋远洲眼看着计英迷迷糊糊当中开始扯领口的扣子,心下酸痛难忍。
从她回来之后,他就没有与她有过那关系。
他不知道怎么说服自己放她走,只能尽可能地给她更多的舒适。
可眼下
“这药不能调制解药吗?”
大夫开了口,“此药有解药。”
宋远洲一听,眼睛都亮了。
可大夫又紧跟着说了一句,“此药虽然能调制解药,但是药里面的毒我解不了。”
“什么意思?!”宋远洲一怔。
那大夫重重叹了口气。
“这姑娘除了中了聚欢散之外,还同时中了一种毒。如果有男子与姑娘解开聚欢散的药力,那么这毒就会引渡到男子身上。这毒对男人甚是厉害,只一个男人也不能太久与姑娘接触,不然中毒太深,性命堪忧 换句话说,要解开这姑娘身上的毒,须得换多个男子才行。”
这话令宋远洲彻底怔在了原地。
什么人如此恶毒?
或者说,还有什么人如此恶毒?
宋远洲不由地向那家庙的方向看了过去,他仿佛看了家庙里那位姨母兼继母,诡异恶毒的笑脸。
宋远洲手下颤了颤,问那大夫,“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她能撑多久?”
大夫叹气。
“宋二爷,我只能尽力调制解药缩短姑娘中毒的时间,但这位姑娘撑不了多久了,一旦药力在解药之前达到顶峰,姑娘还没有被解开药力,恐怕就要 ”
大夫没有说下去,宋远洲也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了。
他已经开始动手除掉外衫。
大夫不由地惊奇看了他一眼。
宋二爷若想亲自解开那聚欢散,就必然中毒无疑,还会中毒很深,甚至有性命之忧。
但此毒他解不了,宋二爷岂不是要
毕竟宋二爷和那位姑娘,要么,姑娘因聚欢散药力而死,要么,宋二爷会因引渡了姑娘身上的毒,毒发身亡。
大夫出了冷汗。
想要把利害关系挑得更明白一点,却又不知道如何说起。
像宋二爷这种聪明人,还需要他在旁帮着计较生与死吗?
他只听那宋二爷说了一句,“还请立刻调制聚欢散的解药,至于那毒,先不必理会了。”
大夫彻底明白了宋二爷关于生与死的计较。
他不再有一点犹豫,立刻道好,“二爷放心,我定然尽快调出解药。”
这样,宋二爷中毒的程度,还能轻一些,也许能等到宋家那位太医回来救治
歌风山房,宋远洲的房间,房中幽香正盛。
幽香细细密密地缠绕进每一丝每一缕的空气当中,绕在人的鼻尖、唇畔。
姑娘因药力已经完全没有了意识,只是不停地撕扯着衣裳,想要给身上的热流一个发泄的出口。
宋远洲见她把她自己的脖颈手臂抓得通红,甚至露了血丝,不得不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但他刚一触及,计英反手抓住了他的胳膊,然后整个人不由自主地靠了上来,向他怀中钻过来。
宋远洲怔着。
从前他多想让她主动靠近,哪怕一点她给他的耐心和温柔,他都无比地贪恋。
而现在她主动靠过来,宋远洲只觉得心都碎了。
他抬手抱住了她,“英英,对不起,对不起 ”
计英完全听不到他的言语,只向他身上不停地钻去,紧紧贴在他的胸膛,拿着他的手覆上了自己的脖颈。
宋远洲眼角溢出一滴泪,顺着她的手替她解开了衣领。
“英英,对不起。”
幽香恣意地在房中盘旋,忽高忽低,忽浓忽淡。
蜡烛几次被床帐上的热浪险些扑灭,忽明忽暗,忽晃忽定
待到大夫配好了解药,已经到下半夜了。
计英在宋远洲怀里昏睡了过去,宋远洲喘着粗气给她喂药,小心哄着她吃了药,才将她放下,塞进了薄被中。
那大夫见宋远洲唇色发紫,直道不好。
“宋二爷这般情形很不妙,我是无法解毒,只能替二爷压制几分 ”
话没说完,宋远洲忽的一阵剧烈的咳喘,他拿帕子捂住嘴,咳喘之后,他扫了一眼,神情有些凝滞,正要丢到一旁。
大夫叫住了他。
“宋二爷把帕子给我看一眼吧。”
大夫拿过了帕子,只见那白色的帕子上,一大片紫黑色的血迹。
大夫的手下都是一抖。
“宋二爷这毒中的 太深了 ”
但宋远洲眼皮都没有再掀一下,只是问了大夫,“姑娘没事了吧?”
大夫说可能还有些余毒,“与宋二爷的比,倒也没那么重。”
宋远洲闻言还是拧了眉头,快步走到门外,叫了人。
“尽快请川二爷来歌风山房。”
“是。”
大夫又给宋远洲和计英用了些压制的药物,以待宋太医返回。
天快亮的时候,计英醒了。
她醒过来的时候,还有些不清楚自己眼下身在何处,待她侧过头看到了宋远洲,一下子回过了神来。
她看向这张床,看向宋远洲脖颈处的抓痕和自己手臂上的红印,惊得呆住了。
只是再看到床尾放着的好似被揉搓撕烂掉的她的中衣时,好似想起了什么。
幽香钻进她的鼻腔,夜晚的一切如潮水般汹涌拍打了过来。
计英一点点记了起来。
她不知自己此刻是燥热还是发凉,但她又回头看了宋远洲一眼,却见他嘴唇发黑,脸色却是煞白,整个人完全是一种中了毒的状态。
不是她中了毒吗?
为什么成了宋远洲?难道他把毒引到了他身上?
她正看着他,他忽的又是一阵咳喘,嘴角溢出了黑血,人也睁开了眼睛。
计英惊诧地看着他,宋远洲却连忙坐了起来。
“英英,你怎么样了?”
计英没有回答,指了指他嘴角的黑血,“你 你是不是从我身上引渡了毒?”
宋远洲默了一息,计英知道了答案。
她喉头发紧。
“你不要命了?你怎么能不要命了?”
她说着,忽的有些激动起来,“可我不会和你怎么样的,我也不想和你过一辈子,你把毒还给我吧,让我自己承受好了,你不要这样 ”
她不断地摇着头,宋远洲看着,心痛的好似能要了他的命。
她宁愿自己中毒,自己承受性命危险,也不想与他再继续纠缠下去。
可他不能把毒还给她了,再给他一次重来,他也不能看着她痛苦地死去。
他只能苦笑,很苦的笑。
“英英,对不起,不能还给你。”
计英沉默了,她闭起了眼睛,疲惫笼罩了她清丽俊俏的脸庞。
却又在某可瞬间,她突然睁开眼睛。
“宋远洲,你能给我一碗避子汤吗?”
她睁开的眼睛里面充满了害怕和祈求,更有惶恐与挣扎。
“我想立刻喝避子汤,行吗?”
房中充斥着药味,幽香混迹其中。
宋远洲心痛到了极点。
曾几何时,他不愿意给她一点怀他孩子的机会,但又忍不住与她有最最亲密的接触。
所以每日都有一碗避子汤等着她。
而今天,她说不想要的那一瞬,宋远洲仿佛看到了有什么光亮破灭。
他突然好想和她有一个孩子,有一个像她又像他的孩子。
可她不想要,完完全全抗拒。
宋远洲仿佛看到了宿命——
一切他想留住的,她都拼命想要舍弃,一切他心存幻想的,她都彻底帮他粉碎。
他看向计英不安的脸色,不忍心她再在惶恐中等待下去。
他道好,立刻叫了人来。
“煮一碗避子汤来。”
计英闻言,大松了口气。
谁料避子汤没有来,大夫先过来了。
大夫隔着门帘叫了一声宋远洲。
“宋二爷,恐怕此时喝避子汤不妥,药效与去除余毒相左,最好等宋太医看过之后再说此事。”
大夫话音一落,计英脸色便白了几分。
宋远洲连忙安慰她,“宋川马上就要到了,你不要太担心,他定然有办法重新开一副避子汤的方子出来。”
计英沉默,脸色依旧难看。
半晌,她突然开口。
“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
宋远洲心下一咯噔,他下意识排斥那个回答。
可她还是说出来给他听了。
她回答,“家主是奴婢的夫主,奴婢是家主的贱奴。”
话音未落,她看住了他。
“家主和贱奴怎么能有孩子?!”
宋远洲如被钉上了耻辱柱一般,被抽打被凌迟。
这句话他再熟悉不过了,是他最初给她的说法啊。
她都还回来了
宋远洲低着头,轻而缓地一字一顿。
“我会娶你,你可以嫁给我吗?”
计英下一子就笑了,她笑出了声。
她看着宋远洲,就说了三个字。
“不可能。”
宋川浑身是汗得赶来,听到大夫说了情况,铁青了一张脸。
但他到底是太医院的太医,心里要有章法得多,给宋远洲和计英把了脉,立刻开出了一个解药方子,让解毒大夫帮他试一试。
宋川用针灸给两人重新做了压制,看到两人状况都稍有和缓,松了口气。
他正要出去看解药配得如何了,却被宋远洲叫住了。
宋远洲扶着桌椅和博古架,勉强走到了门外。
“英英能吃避子汤吗?”
宋川立刻摇了头,“从前的避子汤是万万不可的。”
“那你就给她开一副不同解药相左的避子汤。”
宋川皱眉,要说什么,被宋远洲抬手打断了。
他轻声道,“我不想让英英有不适的担心。”
宋川默了一默。
“我只能说我尽量吧。你还是对你自己这破身体上点心吧。”
宋川走了,宋远洲回到内室的时候,发现计英坐在了床边。
她看着他,眼神有些刺人的冰冷。
“宋远洲,我不会要你的孩子的,就算孩子没能避开,我也会找个机会流掉的。”
宋远洲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口就要裂开的疼痛。
“我知道了。”
*
宋家附近的药铺又忙碌了起来。
有人带着厚厚的帷帽站在药铺门前,药童忙了半晌,才抽空过去问他,“你是来买药的吗?”
那人说是,买了些常见的治伤的药。
药童包了要给他了,看他打扮就像个武夫,药童还好心交代他如何用药。
那人谢了,却没有走,突然问,“你们是在给宋家送药吗?一早如此忙碌?”
药童说正是,“宋家二爷身子不好,平日都是我们药铺给送药,不过昨晚宋家怎么了,今天突然换了药方,抓了许多旁的药,我们就忙不过来了。”
他说着,另一个药童也走了过来,嘀嘀咕咕道:
“我看不是换了药方,像是有人中毒了,用的都是解药呢 ”
被帷帽遮住脸的男人闻言突然问,“中毒,谁中了什么毒?”
药童忙的天旋地转,顺口就答道,“瞧着计量似给女人用的,药也都是上好的,可能是宋家哪个主子吧 至于什么毒 我怎么觉得,像是有人中了□□呢 玩的太过了?”
这话刚一说完,就被另一个药童捂住了嘴。
“别乱说了,瞎猜什么?小心被掌柜的打嘴。”
两个药童都闭了嘴,赶忙做事去了。
立在药铺前的带着帷帽的男人,闻言忽的攥紧了手。
他铁掌抓紧了刚买的一包药,隔着药包,里面的药碎成了粉末。
他转身离开药铺,目光扫过宋家的时候,忽然变得阴沉而狠厉。
他从牙缝吐出四个字。
“宋二,等好。”
☆、第66章 第 66 章
桂三叔家被围住了。
桂三叔被人急急忙忙叫了回来, 看到了满院子的人,他上前去问,竟然是宋家人。
上一次宋家人过来, 还不曾这般围了院子。
若是那次还有些保护的意味在里面,这次是当真看管住了他们。
“你们这是做什么?!这是计家,不是宋家!”
当头的宋家护卫被桂三叔拉住了胳膊,但没有似桂三叔一般着急,只是拿出一只盘香饼。
“这饼有问题, 计姑娘吃了你们送的盘香饼,中毒了。”
这话可把桂三叔老两口吓坏了。
“怎么可能?!我们怎么可能往自家孩子的吃食里下毒?!你们不要血口喷人!”
那当头的宋家护卫摇了头,把缩在门后面的桂三叔的小孙子叫了出来。
“是有人故意砸了孩子的头,趁着你们出去看孩子的时间, 在饼里面下了毒。”
他这边话音一落,就有人找到了一个目击的人。
那人也是计家人, 他便道见一个生面孔进了计家后巷, 过后没多久,小孩便被砸破了脑袋。
桂三叔老两口听得目瞪口呆。
“那、那我们家英英怎么样了?!”
宋家护卫并不知道, 又追查那前来下毒的人的下落去了。
桂三叔和桂三婶都怕了。
桂三婶自责地不行,“这可怎么办?!好歹毒的贼人, 竟然到我这里下毒!是谁?!”
桂三叔约莫能猜到是谁了, 可另一件事更令他发愁。
他忽的低声跟桂三婶说。
“我方才在街上遇上老三了。老三身上尽是杀气, 我问了他怎么回事他并没有说,我看他那意思, 似要杀人一般, 他不会听说了英英的事情, 误以为是那宋二爷做的吧?”
说完, 老两口对了个惊吓的眼神
歌风山房。
宋川和那大夫试了半日的解药, 还是定不下来最终的方子。
宋川眼里多了许多血丝,转身问黄普,“你家二爷如何了?!”
黄普白着一张脸。
“二爷昏迷了,怎么都叫不醒,小的听二爷喘息不断,还咳了一阵,咳出的都是黑血,人却没有半点意识。”
这话令两位大夫都面露沉色。
宋川默了默,将那半成不成的方子拿了出来。
“不能再等下去了,先给他用这个压制一下再说。”
解毒大夫也道好,“宋二爷身子底子,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真的不能等了。”
两人一商议,就让人煎了药。
宋川端着药送去宋远洲房里的时候,看到了窗下木然坐着的计英。
他把另一碗药放到了计英面前。
“这药里有避子汤的成分,会很苦,你一口喝了吧。”
计英看到那黑色的汤汁,端起来一口喝了。
宋川不知该跟她说什么,只是轻叹了口气,坐到了宋远洲的床前。
那位二爷嘴角还要残留的黑血,眉头紧皱,不省人事。
宋川先替他把了脉,然后将他扶了起来,给他喂药。
只是宋远洲紧闭着嘴巴,药汁没法喂进去。
宋川不由得有些着急,掐了掐他的穴位,想让他张嘴,他还是不张。
药香与房中渐渐散去的幽香交织。
窗下的人突然开了口。
“我试试吧。”
宋川手下一顿,看到计英从窗下走了过来。
姑娘身形清瘦,平静的面上却让人读到了浓烈而复杂的情绪。
宋川沉默着起了身,将药送到了计英手上。
计英默然坐下,靠在身后的床架上,让昏迷的男人靠在她身前。
她并不去看男人的脸,只是一遍遍吹着药汤,送到了男人嘴巴旁。
她开了口,声音很轻。
“宋远洲,吃药。”
话音一落,宋远洲微微张开了嘴。
他的配合令宋川挑了眉。
计英到没有宋川那般反应,只是神情看似哀伤了许多。
宋川叹气离开了。
计英慢慢给昏迷的男人喂药,喂到一半的时候,他咳喘了起来。
黑血一不留神落进了药勺里,竟然同药汁的颜色有些接近。
计英看着那几乎混在一起的药汁和黑血,呼吸有些沉重。
她放下药碗,倒掉了勺子里的黑血,给那昏迷的男人喂了些白水,又擦了嘴,然后才又端起药碗,喂完了剩下的药。
药喂光了,碗空了。
计英有些不知道该做什么,她下意识不想去看男人的脸。
不想看到那张给她带来太多复杂情绪的面孔。
她看不到他的脸庞,却能感受得到他的身体。
他身上冰冰冷冷,就算是外面太阳明晃晃的照着,他仍然像从寒冬腊月的冰水里面捞出来的一样。
计英心下有些紧缩,不敢在多与他接触。
她正要将他放下,男人忽的睁开了眼睛。
“英英?”
他声音沙哑,看住了计英。
“真的是你?”
计英一怔,“是我。”
这话令宋远洲一下回了神,方才他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但他回过神来,计英也要离开了。
宋远洲不等她起身便握住了她的手,他扫了一眼床前的空药碗。
“英英,是你给我喂得药?”
计英不愿意承认,她闭着嘴不说话,仍是要从宋远洲手里脱开,准备离去。
宋远洲拉着她的手不肯放。
“英英,你心里也对我有那么一点点放不下,是吗?”
计英闻言,一下脱开了宋远洲的手。
她深吸了一口气,室外的暑气和宋远洲身上的冷气同时涌入了她的胸肺中。
她道,“宋远洲,我只是不想亏欠你太多。”
室内静了一静。
几息过后,计英向门外走去。
宋远洲看着她慢慢地离开,待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宋远洲突然咳了一声叫住了她。
“英英,你不欠我分毫,从头到尾可能都是我欠了你,如果今生我还不完,来生我再还你。”
计英在门前定住了。
半晌,她开了口,嗓音有几分沙哑。
“宋远洲,不管谁亏欠了谁,如果分别就再也不要相见了,再也不要了。”
她说完撩动了珠帘。
珠帘晃动叮咚作响,计英离开了宋远洲的正房。
宋远洲坐在床头,心头漫起钻心的疼,这疼痛令他浑身发酸发麻,令他无力无措,令他几欲昏厥。
可他不敢昏厥,他怕自己再也醒不过来了。
那也许就是永远的分别
宋远洲强撑着自己下了床来,黄普闻声跑了进来,宋川也来了,见他还能起身甚是惊奇。
“解药起效了?你觉得如何?我给你用些安神香,你现在最好静养。”
他说着把过宋远洲的脉,宋远洲却抽了回去。
“我好多了,无需静养,有些事情我要处理一下。”
宋川拧眉看向他,宋远洲淡淡笑笑。
“有些人,不能再留下去了。”
宋川心领神会了,宋远洲叫了下面的人来回话。
下面的人已经查了个**不离十。
“回二爷,当时砸了计桂家小孙子脑袋的,正是夫人从前庄子里的人。至于夫人何时从家庙递了消息出去,属下还有待继续查实 ”
宋远洲抬手止了他。
“不用了。”
小孔氏如何通风报信已经不重要了。
他现在要做的不再是斩断小孔氏的手脚,而是拿下她这个人。
宋远洲心里,自七岁那年的隆冬,他从药渣里查到了问题开始,她早已不是从前疼爱他们的姨母了。这些年他不过看在她对他父亲尚好,有实实在在守孝三年的份上,当她是个继母。
但如今,一切都结束了。
小孔氏就是小孔氏,她的心早就扭曲了。
宋远洲并没有立刻让人去家庙里捉拿小孔氏,却让人把从前映翠园的下人都带了上来。
这些人早被关押审问了几日,完全不成了样子。
他们见了宋远洲皆是哀嚎求饶。
审问的人上前回了话,宋远洲听得眼睛一亮。
他叫了匍匐在下面的鲁嬷嬷。
“你见过小孔氏的一个匣子?”
鲁嬷嬷哪里敢有欺瞒,连忙道是,“老奴从前见过一次,是个鸡翅木的匣子,两只巴掌大小。老奴因着不小心撞见了,被夫人好一顿训斥,还冷落了好一阵。之后再没见过这个匣子。”
宋远洲闻言略作思索。
之前让人查抄是没见过这东西的。
他又问起了下面的映翠园奴仆,看谁见过,结果没人见过。
鲁嬷嬷有些慌张,“怎么都没见过呢?真有这么个匣子的,还用了重锁!”
她这么一说,有另一个丫鬟想了起来。
这个丫鬟倒不是在小孔氏房里见过,她说在小孔氏大丫鬟的房中见过此物。
“ 是用了重锁,我当时还以为是金银首饰的。”
“对对对!”鲁嬷嬷也道。“我也以为是金银的,但那匣子很轻巧。”
宋远洲好似抓到了什么。
“你们知道匣子里放了什么?”
鲁嬷嬷和那丫鬟异口同声,“像是书信!”
话音落地,宋远洲心下咚咚作响。
书信,可就包含太多东西了,而那一匣子的书信被小孔氏扣住,他又少了多少本该知道的东西
宋远洲不由地向计英西厢房的方向看过去。
西厢房静悄悄的。
宋远洲收回了目光,忽的起身向外走去。
“立刻围住家庙,我亲自过去。”
*
家庙。
小孔氏心里一阵接一阵地发慌。
大丫鬟端着一只鱼缸过来问她怎么了。
小孔氏捂着胸口。
“我这心慌的厉害,总觉得没什么好事似得。”
大丫鬟将鱼缸放到小孔氏脸前,“这家庙寒酸,奴婢从池塘里捉了两只鱼给夫人看个乐子。夫人安心吧,没什么事的。”
小孔氏看着水中游鱼,正要定一定心。
谁料就在大丫鬟放下鱼缸的一瞬,好生生的鱼缸突然开裂了。
下一息,水哗啦而出,两条看似平稳的鱼儿一下落到了地面上,两只鱼蹦跶了几下,就有些不济了。
大丫鬟连道有罪,赶忙要收拾鱼缸和鱼出去,小孔氏止住了她。
小孔氏看着那两只奄奄一息的鱼,突然起了身。
“咱们得走,无论如何要离开这里。”
“夫人,什么时候?”
“现在。”
“门口有守卫,我们怎么才能出去?!”
小孔氏眼神掠过一瞬的冷意。
“悄悄拿着门前的石块吧,不要手下留情。”
歌风山房的护卫赶到家庙的时候,大吃了一惊。
所有人的脸色都是煞白,他们之间家庙门口守着的两个宋家护卫,已经倒在了地上,看样子是被人出其不意地从后面打昏了过去。
有一人被击得甚重,后脑都出了血。
另一个还有些许意识,被拍了脸转醒过来。
那人指着西面的方向。
“她们 逃了 ”
护卫皆露出不妙的神情。
“坏了,快去禀明二爷!”
小孔氏掌管宋府宅院十多年,一切的一切都太熟悉了。
虽然碍于宋远洲布满在各处的人手,但她和大丫鬟还是逃了出去。
两人从狗洞里钻出来,已经浑身是灰尘是臭汗。
大丫鬟问小孔氏,“夫人,咱们往哪儿去?”
宋家人是肯定不会庇佑他们了。
小孔氏比她想得明白得多。
“去杭州,回孔家!”
孔家是她娘家,而她长兄和宋远洲因为孔若樱交恶,定然会护着她。
她那病痨继子再有三头六臂,手也伸不进孔家去!
小孔氏和大丫鬟身上只有两个包袱,里面除了金银细软还有一个鸡翅木的小匣子。
小孔氏把金银都让大丫鬟背着,自己将那鸡翅木的匣子带在了身上。
两人混在人群里出了城,租了一辆马车直奔杭州而去。
只要她们能躲避宋远洲的追查到了杭州,就安全了!
小孔氏不停催促着大丫鬟快速打马飞奔。
小孔氏只怕被追上,心下一思量,在去往杭州的岔路上,往西面金陵方向跑了一段。
大丫鬟有些不解,“夫人,咱们这样岂不是耽误了去杭州的路程?”
小孔氏笑了一声,“这样晃一晃,我那继子就算追的上来,也寻不到咱们的踪迹了,岂不是更安全?”
大丫鬟眼中露出了敬佩的目光。
“夫人到底是夫人。”
小孔氏又笑了,禁不住回头向苏州城的方向看了一眼。
“好儿子,能寻得到你母亲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抚了抚手中的鸡翅木匣子。
“这里面的每一封书信,都是我留着取乐的,你呀,一封都别想看到 ”
谁料,她这话还没落音,远处的路口忽然尘土飞扬起来。
小孔氏眼皮一跳,只见灰尘中冲出一辆马车,马车撩起了车帘,她看到马车里的人。
那人周身环绕着幽幽之意,不是她那继子宋远洲又是谁?!
小孔氏心下一颤。
“竟然追来了?!”
☆、第67章 第 67 章
小孔氏看着宋远洲的人马迅速地包抄了自己, 终于明白自己是怎么也逃不掉了。
她眯起眼睛看向宋远洲。
“我的儿,竟然从病床上爬了起来追我,你就不怕你这身子骨禁不住折腾,一命呜呼吗?”
这话传到马车中, 宋远洲听了淡淡一笑, 扶着黄普的手下了车来。
他撑着自己向小孔氏走去, “母亲多虑了,儿子不把事情办完, 尚且死不了。”
他继续向前而来,小孔氏不由地想向后退去,但她不能在这病痨继子面前输了阵, 冷笑了一声。
“我儿可真是出息了, 要向自己的母亲下手了,你可别忘了, 你三岁死了生母之后, 是谁把你养大的!”
路边吹来一阵暑热蒸腾的风, 从人身上掠过,又吹皱一旁静静的潭水。
宋远洲好笑地摇了摇头。
“是,你是看着我和姐姐长大的, 我也想敬你是我继母,我甚至和姐姐一样,在我娘死后,真的愿意把你当做我们母亲。
可我七岁那年你落了胎之后,就开始动我的药方, 我本该能恢复了这病痨的身子, 却因为你越加严重, 不仅如此, 你还利用姐姐年幼心志不坚,生生压得她懦弱逃避了十多年
这些事情我都可以压在心里,在你为父亲守孝三年之后,我可以不提这些事,把母慈子孝演下去,可你没有罢手,不是吗?
你给王培腾下药想让他欺负计英,一旦成了,我和姐姐怎么能相处下去?英英又该如何?你想让我们纠结一生,各自悲痛!
我真是一念之仁,没将你彻底打垮,就是因为念着曾经的一点情分,念着你为父亲守孝。但你还要折磨我们 ”
他说着,盯住了小孔氏,“你是不是想看到我和计英两个人,变成半死不活的状态?想看到我因为身子不济,没法为她解毒,找别的男人替代,让计英恨我一辈子?”
他嗤笑着咳喘了起来。
“可惜了,我就算自己中毒过甚,毒发身亡,也不会让计英再受到折磨。真可惜啊,不能让你如意了。”
宋远洲用帕子掩了嘴,咳出来的黑血被帕子裹着扔到了一旁。
小孔氏没有看到,只是因为宋远洲的话面目狰狞了起来。
“一念之仁?你竟然说你对我有一念之仁?!错了!错了!这本就是你们欠我的!”
宋远洲不解地看向她,“我们欠你的?就因为我和姐姐在外面被人欺负,父亲要去帮我们,你去追父亲,摔倒流产,没了孩子,所以就成了我和姐姐欠你的?!你这理由未免太过牵强。”
他话音未落,就被小孔氏一下否定了。
“不是,那只是其中的一件罢了!你们欠我的,不光在于你们姐弟,更在于那个女人!那个哄我骗我的女人!”
宋远洲愣了一下,小孔氏脸色狰狞的发青。
她一下伸手指上了宋远洲,“是我那长姐,你的亲娘!”
话音和风声揉在了一起。
宋远洲晃了一晃。
小孔氏眼中蓄了泪,心中压了多年的话说了出口。
“当年我要嫁人的时候,是你娘让我在她死后嫁进宋家的,她说你们的父亲很体贴很温柔,她说两个孩子很漂亮,我也能有属于我自己的乖巧漂亮的孩子,她说她让人羡慕的一切都可以转到我身上来,只要我帮她照看两个小孩就可以了!可是,我嫁进宋家尽心尽力照顾你们两姐弟,我得到了什么?!”
小孔氏大睁着两只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得到了什么?!我得到了你们父亲对我不冷不热,他眼里只有你们姐弟两个,我要生一个自己的孩子,他不情不愿,直到有了孩子才对我好了一些,可是因为你们两个,我的孩子没了!他明面上时时刻刻陪着我,可只当对我有愧疚罢了!他心里从头到尾只有我的姐姐、你们的亲娘!他心里没有我,枉我把心抛给了他 我在你们家四口人面前就是个丫鬟,就是个奶娘!我算什么?!我什么都不算,只能这样凄惨惶然地过一辈子 ”
她说着,眼泪落了下来,又在某一刻,突然恨了起来。
她禁不住恨声道:
“是你们娘害我,我是被她骗的,我本来能做官夫人,就是因为她的哄骗,我才嫁进了宋家,过这样活死人的日子!是你们害我 ”
在小孔氏的恨意里,宋远洲沉默了几息。
生母什么样子他已经完全记不得了,从前姐姐还同他说过几次,后来他们姐弟有了芥蒂,关于母亲的一切都只剩下了父亲书房里收着的那副画像。
他只是知道他娘生的美,那是一种张扬而精明的美,不然以孔家的地位,母亲怎么能嫁进宋家做主母呢?
宋远洲恍惚了一时,小孔氏还在不住地诉说着她的苦。
就在这时,又有马车奔了过来。
宋溪和宋川一道下了车。
两人一边扶住了宋远洲,一边看向了孔氏。
孔氏也看到了宋溪。
“呀,这不是我女儿吗?那王培腾传给你的病怎么样了?你和他和离成了吗?”
宋溪紧抿了嘴,宋川皱紧了眉头。
小孔氏又一眼看到了宋川身上。
“呵呵,川哥儿,可惜了你了。同姓不能为婚,我当年极力撮合你和小溪,让你们在一处跟着书画先生学习,让你住进府上的院子,和小溪的归燕阁紧挨着,让你撞见过小溪泅水耍玩,还暗示过你可能不是我们宋家的人 你果然喜欢上她了呢!她也一样呢!你们今生今世都不能为婚,滋味如何?”
这话令宋川和宋溪身形皆是一僵,惊诧地对视了一眼。
宋溪白了脸色,宋川紧抿了嘴,两人眼中满是复杂神色。
宋远洲猛然咳了一声。
小孔氏摇头晃脑地说着她的计谋,见他们三人如此,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道:
“我被你们的娘欺骗,才嫁进宋家过这样的日子,这就是我给你们的报复,让你们的娘在天之灵看着,看你们过得多痛苦,多挣扎 ”
小孔氏有些近乎疯癫了,藏于心中多年的话通通说了出来,似黄河决堤一般。
但是她话没说完,宋溪突然开了口。
“你说,是我娘骗你嫁进宋家的?”
小孔氏瞪着她,“不是吗?!”
宋溪静默着摇了摇头。
她说不是,“我娘是想让你照顾我们姐弟,这是她做母亲的私心,但我娘没有因为私心哄骗你,她在此之前是跟外祖母说过的,外祖母也是答应此事的,包括你自己也是答应的,对不对?”
“我答应?那是因为你们的娘说的太好了,她说来宋家什么都有,我为了她说得这些话,甚至放弃了做官夫人的机会!结果呢?!”
宋溪仍是摇头,她声音稍稍低了些。
“有些事情我本来不想说,可我现在也不得不说了。”
她看住了小孔氏。
“姨母,当年你嫁人的时候,本要选一个还没中举的穷秀才。那姓王的穷秀才是有些文采,长得更是挺拔,待人更是温润,对姨母你尤其好,是不是?”
小孔氏一愣,“你怎么知道?”
宋溪说她听到了,“我听到了外祖母和我娘说的话,外祖母说,那王秀才是个骗子,他一边同你往来,一边还同城西的另一家小姐牵扯不清,若不是外祖母不经意发现了,根本不知道此人真是个骗子,只想借机往上爬罢了!”
话音一落,小孔氏惊得往后踉跄了一步。
宋溪还在说着,“我当时年纪虽小,却听得一清二楚,记得一清二楚 外祖母因此让母亲去劝姨母你嫁去宋家,但是她不让母亲告诉你这件事,怕你惊讶伤心闹出事来,而母亲也确实想让你照顾我们姐弟,所以在你面前说了许多好话 只是没想到,这些话到你耳朵里,只剩下哄骗了。”
潭水里有鱼儿翻腾了一下,溅起水花,又迅速归于水下。
小孔氏晃了一阵,要不是丫鬟扶着,或许已经摔在了地上。
宋远洲眼神示意身后的护卫慢慢将小孔氏围起来,小孔氏没有发觉,神情恍惚,开始喃喃自语。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都骗我?为什么? 不对,一定不是这样的!不要说什么怕我伤心,你们的娘就是想让我替她养孩子,你们的爹也在心里爱着她,不过在我这里做表面功夫,他不是真的爱我!你们都骗了我,是你们都骗了我!”
小孔氏半信不信地,还在反复地强调着自己的苦痛。
宋远洲冷笑了一声。
“母亲说得不完全是虚言,而父亲也尽可能对你温柔体贴 他们或许骗了你,可你也报复了我们姐弟,不是吗?我和我姐姐有哪里对不起你?川哥和英英呢?他们又是何其无辜?!”
小孔氏没有因为他的话有一丝一毫的忏悔,反而眼神变得恨绝起来。
“别说那些废话!我过得不好,你们姐弟也不可能过得好,不然我心里可就太痛苦了!”
她伸出细长的指甲,指向了宋溪。
“你和离不了了,更不可能和宋川成亲,你就这样熬到终老吧!”
她又指向了宋远洲,恨恨笑了起来。
“你更是一样得煎熬。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和你爱的人纠缠下去吧!远洲我儿,我只盼你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活着受罪,替你娘也一并受下所有的罪!”
宋远洲手下紧攥,指骨噼啪一响,眼见着众护卫将小孔氏围了差不多,不再听小孔氏废话一句。
他一声令下。
“拿下!”
说时迟那时快,小孔氏还在恨声控诉当中,忽然被人围扑了上来,大丫鬟一声尖叫,后面已经有人扯住了她的包袱。
包袱里正是那一封封被她扣押没有给宋远洲的信件。
她只希望着宋远洲一辈子都蒙在鼓里才好,怎么能让他看到书信?
小孔氏忽的反手抓住匣子,细长的指甲折断,渗出了血来。
她大叫着使出全身力气,抽出了那匣子,瞬间向一旁的潭水里抛了过去。
那一瞬似乎定格,宋远洲大喊着“不要”,而在静如镜子的水面上,那鸡翅木的匣子从半空迅速下落,在水面上映出逐渐变大的倒影,又在某一刻咚得一声落进了水里。
水花溅起又落下,水面晕开一层层圆的波纹
马车里。
宋远洲打开匣子,里面的信件已经湿透了。
墨迹在水中晕开,字迹模糊不清。
宋溪和宋川帮宋远洲一起处理了很久,部分信件湿了水,看不清了字迹了。
宋远洲看着这些信,心里酸痛难忍。
他不住翻着每一封信,看还有哪一封没有被水浸透,他或许还能看清楚字迹。
直到他看到了一封厚厚的信,那封和别的都不太一样。
他手下抖了抖,在模糊的信封封面上看到了四个字——吾儿远洲。
宋远洲眼眶蓦然一酸。
他曾经很遗憾父亲去的太快,都没能给他留下关于这个宋家的言语,就让他挑起了整个宋家的重担。
但他看着这封湿哒哒的厚信,心沉得厉害。
原来父亲都准备了,只是落进了小孔氏手中。
他快速打开了信,前后的几页也都是湿透了,宋远洲慢慢揭开晾到了一旁。
但夹在中间的信纸,最中间的那部分,还清晰地落着这几行字。
宋远洲只看了两眼就心跳如擂鼓。
他盯住了那几行字,周遭的一切静了下来。
宋远洲在那只言片语中,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父亲的病床前。
他跪在地上,父亲躺在病床上,按着他的手,在浓重的药味中,父亲给他最后的叮嘱。
父亲沙哑的声音传到他耳中,一声声敲着他的心脏。
“远洲,你的婚事起变是爹的无能。宋家和计家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只是不便暴露关系罢了。宋家一向势弱,故而偏安一隅,没想到还是被盯上了。这般时刻,计家仍愿意以联姻的方式与我们家共度危机,当真是不离不弃。
日后,等你有了出息,千万不要忘了今日计家的 提携!”
提携
宋远洲看着没被水晕开的这几行字,看住了那个异常清晰的两个字——提携。
眼泪忽的夺眶而出。
不是欺压,不是侮辱,不是刁难。
是提携。
难怪父亲在梦里对他失望极了。
不要忘了计家的提携啊,他都做了些什么?!
都做了什么
远处有急切的马蹄声渐近,宋远洲并不想理会,可是那马蹄声直奔他而来。
他听到有人跳下了马。
“二爷!咱们府上被匪贼围了,他们直奔歌风山房,将计姑娘掠走了!”
宋远洲腾地一下站起了身,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
☆、第68章 第 68 章
两个时辰前。
有人在苏州城一个僻静的院子里削着箭。
身穿一身短打的侍卫走上前来, “百户怎么自己削箭,咱们还有许多箭矢,恐还用不到呢。”
计获仍旧坐着不动, 一刀削下木杆的头, 削的又尖又利。
他转了一下, 又补了两刀, 木杆头更尖利了, 最尖最细的地方若是没入人身, 能径直射穿胸口。
做完这一只箭,他才开了口。
“我必须亲自做了这箭, 亲自射出去,方能解我心头只恨。”
那侍卫怔了怔。
“百户要取那宋家家主的性命?”
他们□□去闯宋家已经是出格中的出格了, 若是要射杀宋二爷, 那恐怕要罪加一等了。
侍卫有些惊奇。
他们百户平日里不说温润,却也是待人宽和, 到底与那宋二爷有什么深仇大恨?
侍卫不敢说出口,计获却明白他的心思。
他再次拿出一只木杆来,三刀削成了最尖利的箭头。
他开了口。
“宋远洲恩将仇报, 折辱我妹,不能忍。”
侍卫恍然,退了下去。
计获抓过一把木杆, 一只一只地削下去。
他去了开封遇到了瑞平郡王之后,很多家族覆灭的事情才慢慢开始知晓。
当年瑞平郡王的父亲瑞王, 极爱园林之事,于是与江南园林界各家各族都交好, 其中最看好的就是计家和宋家, 甚至推荐去宫里为皇上翻修花园。
不过这些, 都是计家为主,宋家为辅。
后来朝堂上风云变幻,瑞王和厉王各成势力。
厉王在瑞王身边的人上找打击瑞王的豁口,便找到了宋家身上。
宋家不是瑞王脸前出挑的红人,借机试探瑞王也不会被朝廷发觉。
厉王的人一出手,宋家便扛不住了,加上家主宋毅本就偶感风寒,当即变成了重症。
计家和宋家私下里的关系要好并没有太多人知道,两家是怕园林界以为两位数一数二的世家联手,引发众人眼红。
计家是在瑞王和皇上面前都有些脸面的,宋家遇事之后,计家想要立刻挑明和宋家的关系,又只怕引发更多猜测。
而计英恰恰看上了宋远洲,这给了父亲计青柏以启发,干脆以儿女亲家的方式把计宋家的关系明确下来。
这样厉王再下手,就要三思了。
厉王也确实三思了,没多久厉王和瑞王的斗争白热化,厉王干脆将矛头直接对准了计家。
瑞王根基动摇,人也得了急症没了。
计家连同瑞王势力一道,倾覆了
计家的倾覆,计获还有很多弄不清的事情,比如这么多年来,到底是谁在追杀他。
而当年厉王手下又是什么人弄垮了计家。
再或者,计家覆灭的原因,到底是不是瑞王之子瑞平郡王一知半解的那样呢?
这些事情计获不得而知,但他很明确的是,宋家当年退亲又和计家定亲,确实是计家帮扶宋家的策略。
而这帮扶的恩情换来的,是宋家到了宋远洲做家主之后,对计家不闻不问,他妹妹计英上门,宋远洲扔还了玉佩退亲。
这也就罢了,两家恩断义绝就是,可宋远洲辗转又将他妹妹弄进宋家,反复折磨,甚至在计英逃走之后又将她抓回来。
还给她下了那样的药!
计获越想越恨,手下木箭啪得一声被他握断了。
他自言自语着,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
“宋远洲恩将仇报,折辱我妹,不能忍!”
刀削木杆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一篓木箭做了出来。
计获单手提起木篓向屋里走去,方才的侍卫突然去而复返了。
“百户,那宋二爷离府了!”
计获闻言,眸中抖出了光亮。
*
宋家,歌风山房。
计英吃过药有些昏沉,她平平躺在小西屋的床上,茯苓和厚朴过来看了她,摸了摸她的头,“怎么烫起来了?”
计英说没什么大事。
宋川同她说,因着解毒过程与她体内余毒冲撞,必然会出现诸如反复发热、昏昏沉沉的状况。
茯苓让厚朴打了井水来,给她用井水擦了擦额头。
“等二爷和川二爷回来,再给你看看。”
计英方才一直昏昏沉沉,甚至不知道宋远洲出了门去。
“他们不在歌风山房吗?”
“不在,方才二爷让人去围家庙,发现那位夫人竟然跑了,二爷和川二爷大小姐他们,去追了!都不在宋家呢!”
计英腾得一下坐了起来。
“他们离开多久了?”
茯苓被她下了一跳,“一个时辰?有些时候了。”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计英怔怔地问。
“这怎么能知道?”茯苓笑着摇头,“英英你别管这些了,好生休息吧 ”
这话没说完,厚朴跑了进来,他神情慌张,指着歌风山房下面。
“下面闹起来了!”
“闹起来了?什么人闹得?趁着主子们不在家闹腾,二爷回来可饶不了他们 ”
可是这话没说完,闹声已经到了歌风山房门口的方向。
他们甚至隐约听见一句喊话。
“速速开门,不伤一草一木!不然咱们爷几个可不会手下留情!”
茯苓和厚朴对了个眼神,姐弟两个脸色煞白起来。
“这、这是有匪贼闯进来了?!”
厚朴向来惊觉,最怕这些事,计英晃了一下脑袋,将姐弟两人往外推去。
“你们去后院,去后面待好,不要出来就是!”
她这般说,茯苓一下看住了她,“英英,你 ”
药力作用,计英的头昏沉的厉害,她努力回着茯苓的话。
“姐姐,厚朴弟弟,这帮匪贼我约莫认识,他们是来带我走的。我今日就要离开了,不知何时能再见到姐姐弟弟。计英承蒙二位半年以来的照顾,感激不尽,日后若有缘再见,必定 ”
话没说完,外面短兵相接的声音乒乒乓乓传了过来。
厚朴惊吓乱叫,计英将他们两个一把推出了门,叫了茯苓。
“姐姐快带厚朴离开,不要吓着了他!”
茯苓看向她,“那你 ”
计英笑了,“我可能要过我梦寐以求的日子了。”
她笑了,茯苓怔了一下,也微微勾了嘴角。
眼角有泪光闪动,茯苓开了口。
“英英,远走高飞吧!”
茯苓走了。
计英想要往短兵相接的院外而去,却被侍卫强行拉进了房中,关了起来。
药劲越发上头了,外面的声音落在她耳中也越发模糊。
她一面强打着精神去分辨外面的战况,一面又忍不住担心哥哥受伤,以及宋远洲突然带人回来。
可是她昏沉的太厉害了,她看到桌子上摆着的匣子,眼前晃了一晃。
她有些记不清匣子里装得是什么了,她伸手打开,匣子里放出了红光,红光刺眼,计英嘴唇发干了一时。
原来是那一套宋远洲送她的红色衣裙,和她十岁那年母亲做给她的一样的衣裙。
计英在红色的光亮中,心下快跳了几分,她好像看到那个男人走了过来,用哀伤歉疚的口气求她,说,“英英,别走,别离开我。”
计英心下快速缩了一缩,鼻尖酸的厉害。
她不敢再看了,立刻合起了匣子,红色的光瞬间没了。
计英深吸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外面的刀枪声好像渐近了。
计英越发地昏沉,稍稍一闭眼就有可能昏迷。
她强撑着,就在这时,门外突然有了惊叫声,下一次,她这西厢房的房门忽的咣当一响,被人大力踹开了。
计英看住了一步跨进来的深蓝色人影。
人影在她眼前晃动,她闻到了血腥味,好像认出了是谁,计英心跳快到不行,却下意识向后躲去。
“宋远洲,你别过来,你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她说着,眼泪涌了出来,而就在下一息,那闯进来的人忽的叫了她。
“英英,是哥哥!”
这声未落,血腥味将计英席卷了过来。
这血腥味不是那位二爷吐得血,而是她哥哥,是她三哥闯宋家来救她了!
计英忽的扑了上去。
计获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她!
“英英,我的英英!”
“三哥 ”
外面刀枪声正盛,计家兄妹相拥而泣。
计英浑身发烫,计获抱住她便感受到了她身上不停散发的热。
“英英,你怎么发烧了?是不是宋二害你?是不是他害你?!”
计英口干舌燥地摇了头,攥紧了计获的衣袖。
“哥哥我无妨,这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趁他没回来,我们赶紧走!”
计获攥紧了手,指骨噼噼啪啪连声作响。
“那岂不是便宜了他?”
但计获摸到计英滚烫的额头,感受到她虚弱的呼吸,一下回过了神来。
“那宋远洲连我妹妹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英英,你挺住,三哥带你走!”
他说完,一把抱起了计英,转身向外而去。
计英视线模糊,眼角扫见那桌上放置红衣的匣子,手指竟下意识抬了抬。
可她注定是拿不到那匣子了,跟着她三哥一起,离开了歌风山房,离开了宋家。
*
宋远洲慌了。
什么人能趁他不在,闯进歌风山房掠走计英呢?
恐怕只有计英的三哥计获了吧?
而他带走计英,他还有可能再找到她吗?
宋远洲蓦然想起了计英说的话。
她说,“宋远洲,不管谁亏欠了谁,如果分别就再也不要相见了,再也不要了。”
宋远洲蓦地心下一凉。
她早就等着他不在家里,就准备离开了是吗?
宋川和宋溪见他神情异样,连忙问他,“远洲,眼下要怎么样?”
宋远洲目色怔怔地看着前方。
“我要去寻她 ”
“可是远洲,计英这是下决心要走的,况且她已经走了,你去哪寻她?寻了她又能怎样?”
“是啊,你不是说,计获回了苏州吗?计获带她离开,你真能带她回来?”
宋远洲神情更加迷茫了。
“可我,不能就这么无动于衷地听着她离开了,我的心疼的像刀子在割,我哪怕只是见她一面,也许 ”
也许就像她说的,以后再也不会相见了
城外三十里外一个不起眼的庄子,计获抱着计英喂了些水。
计英仍旧烧着,水喝不进去,人陷入了昏睡当中。
计获一面怜惜地看着她,一面攥紧了手。
他的妹妹计英从来都是那风风火火的大小姐,何时成了这般模样?
那宋远洲自己病弱,难道看不得别人好吗?
为什么要折磨他妹妹?!
计获手下越攥越紧,正此时,侍卫前来禀报。
“百户,宋家护卫领了宋二爷之命,到处寻找姑娘的下落。”
计获当即一声冷笑。
“他要寻过来,那就让他来吧。我那一篓木箭还没有派上用场,就等着他了!”
他恨声说完,立刻让侍卫放出了消息。
到了晚间,计获吩咐人收拾完毕,抱着计英上了马。
“哥哥,天都黑了,咱们去哪?”计英迷迷糊糊地问。
计获替她拢了拢披风,柔声道,“你再睡会吧,我还有一桩事没了结。哥哥现在骑马很稳,你好生睡下,待咱们了却了此事,彻底离开这里,找一处妥当的地方休息,给你调养身子。”
计英有些迷惑,她不知道计获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事情没有了结。
但她余毒还没清干净,身子虚弱不行,靠在计获怀中就要闭起眼睛。
但眼睛闭起前的一瞬,她看到一辆马车出现在了路口。
夜色中,马车上走下一人。
计英看不清他的衣衫和面容,但此人脊背稍稍佝偻,不知是不是被风所吹,忽的咳了两声。
在熟悉的咳声中,计英心下一怔。
而她的三哥调转了半个马头,看了过去。
“宋二,你还是来了。”
计英闻言,紧攥住了计获的衣袖,“三哥,他怎么来了?你们要做什么 ”
“英英,你不用管。”
计获打断了他,只是看向远处渐渐走来的宋远洲。
宋远洲出了声。
“计三哥,许久不见。”
计获一哼,“不必说那些,宋远洲,你知道我让你来是做什么的吗?”
宋远洲慢慢向前走着,“我知道。”
计获闻言,郑重地点了点头,“那就好。”
他说完,看住了宋远洲。
夜风呼呼吹来,计获问:
“宋远洲,从前我计家提携你宋家,你不知好歹退亲也就罢了,竟还在之后,折辱我妹妹。宋远洲,你恩将仇报,你认不认?!”
这话气势如巨浪翻涌,计英在听到“提携”的时候,耳边轰了一声。
她看向她哥哥,又看向了宋远洲。
宋远洲低了低头,他道。
“我认。”
计英惊诧地睁大了眼睛,她不由出了声,“你都知道了?”
宋远洲这才看到了她,他神情一变,向前快走了两步。
“英英,从前都是我错了,我今日是真的知道自己错的离谱,我看到了父亲留给我的信!是我错了!”
计英沉默了。
果然这一切都如她之前的猜测一般。
计获却冷笑连连,“知道错了,就能抵消你的罪过了吗?!”
他一下叫住了宋远洲,“宋远洲,你也不用再狡辩。你对我妹妹做的一切,对我计家做的一切,今日就该彻底了断了!我不会手下留情!”
他说完,忽的从抽出一支亲手削成的木箭。
搭箭拉弓一气呵成,就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间,木箭嗖得破空而出,直奔宋远洲而去。
计英睁大了眼睛。
耳边的声音退去,只剩下破空的箭声。
下一息,她看到一只利箭插在了夜色里那个男人肩下。
他脚下晃了一晃。
然后,咣当跪倒在了地上。
☆、第69章 第 69 章
那一箭射穿了宋远洲的肩。
计获凭着百步穿杨的箭法在军中混出了名堂, 如今要为自己的妹妹报仇手刃仇敌,竟然射偏了几分。
他恨得咬了牙,搭手又抽出两件箭, 齐齐搭上弓。
“宋远洲, 这次我给你个痛快!”
话音未落, 弓已经拉满。
“不要!”
计英一下翻身攥住了计获的弓箭,“哥哥,不要!不要 ”
计获惊诧地睁大了眼睛, 讶异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英英, 他做了那么多折辱你的事情, 你心软了?爱上他了?!”
计英心头一阵痛意翻涌。
她默了一默,看到远处的宋远洲大口吐着血, 而他又在某一瞬抬起头来看住了她。
夜色中, 眸光相映。
计英深吸了口气。
“不,我没有爱上他,我只是觉得一箭足够了。之前他多番折辱也好, 之后他数次舍身也罢,还有哥哥这一箭射穿他肩头 这些全部混在一起,早已分不清恩怨是非了。
我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纠缠了, 更无意取他性命, 我只想让所有的一切就都过去。
反正我们走了,与他, 天涯海角以后再不相见,就这样吧。”
她看着宋远洲说完了这话, 话音落下, 她缓缓闭起了眼睛。
宋远洲捂着肩下, 但那箭好像就射在了他心上。
他痛苦的无法发声。
计获的长弓就那么顿在了手边。
他看着计英, 长叹了口气,回过头看向宋远洲,最后出了声。
“宋远洲,英英的话你都听到了吧。我今日留你一命,天涯海角以后再不相见,这是我计家人对你最大的宽容了!”
不管是计英的话,还是计获的话,都稳稳落进了宋远洲耳中。
他捂住胸口不断出血的箭伤,抬头向前面看了过去。
月光静静地披在马前坐着的姑娘身上。
她侧着头,秀挺的鼻梁拉出一道阴影。
宋远洲在她眸中看到了莹莹的光。
他的心在绞痛。
“再不相见 ”
他低声重复。
又深吸了口气。
“也好 英英,你该有广阔的天地,那是我不能追寻的高远 没有我的伤害,你一定能过得很好很好 ”
话音消没在了夜风中。
路边的林中有尖而短的鸟鸣。
路前方的兄妹最后定定看了他一眼。
计英彻底别过了头去,计获一鞭子抽响。
白马跃了起来,嘶鸣着,不过几息就消失在了无边的月色当中。
月色茫茫,初秋的风吹出了萧索的意味。
宋远洲心痛与伤痛加在身上,痛到浑身发麻,痛到呼吸艰难。
他咳喘起来,一口口黑血吐出落在地上,沾染上了他的袍摆。
他不必再用任何帕子捂着,那骇人的黑血没有人会看见了。
宋远洲最后看了一眼空荡的前路。
这世间何其广大,人海何其茫茫。
那个与他纠缠了太多年的姑娘,终究被他推到了最远的地方。
他和她活在同一个世间,却永远都见不到了。
永远都见不到了
“远洲!远洲 ”
“弟弟!”
宋远洲蜷缩着倒在地上,听见两人的呼唤,第一次这般抗拒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想求宋川不要再救他了,就让他倒在这黑血和黑夜里,也许还能少点痛苦。
可是宋川还是将他找到了。
他们看到射在他箭下的那一箭都吓坏了。
那应该是计获亲手削成的木箭吧?
是呀,王培腾那般对他姐姐,他心里也恨,计获知道他曾经待计英如何,又该是何等的心态?
计英啊,是计家的大小姐,是计青柏和计家三兄弟的掌上明珠。
他一直以为,这样的计英,若是那强人所难的逼婚与他的大小姐,一点都不奇怪。
他一面爱她的恣意和潇洒,一面又暗想她必然骄纵又任性。
所以出了那些事情之后,再有小孔氏有意在里面搅动,他片面地就相信了,是计英在逼婚,而后面发生的一切悲惨,都是计英逼婚的结果。
他心里越是喜欢这个藏在他心里的姑娘,就越是在出了事后责怪她,痛恨她。
爱与恨在他心里交织,缠绕,将他死死地锁住勒住。
他顺着小孔氏的意思和白家结亲,本也不是什么孝顺,更不用提是因为瞧得上白家。
白家不是真心诚意,他也一样,不过就是因为白秀媛手里有计英罢了!
白继苏与计家兄弟交好,会照顾计英,而白继苏抵抗不了白家攀慕富贵的大哥和小妹,最终计英会被以通房的名义送到宋家,宋远洲一点都不奇怪。
果然他出了孝期,白家就把计英送了过来。
计英来了宋家,他心里一边想要报复她,一边又忍不住与她亲密。
他的爱和恨都纠缠在了一起,他对她时好时坏、时冷时热,他从恨她变得同样痛恨自己。
为什么不能把她当做一个彻头彻尾的仇人?
为什么还忍不住与她一次次亲近?甚至还肖想贪恋她的些许温柔小意。
其实他那时候就应该想到,他眼前这个计英才是真实的,而不是从前他想象中那个骄纵的大小姐。
他一点点沉沦、一点点爱上的计英的品格,怎么会做出那种拆人姻缘逼婚的事情呢?
那不过是他因为自卑,出现的幻觉罢了!
宋远洲被宋川按着处理穿了肩膀的箭伤。
他疼到几乎麻木了。
可他还想再痛一点,为他的愚蠢自私偏见付出代价。
但最大的代价,已经来临了。
那个他藏在心间十多年的姑娘走了,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宋远洲仰头看着夜空,云层不知何时飘了过来,遮住了清亮的月,天上的星忽闪着,在云层里看不见了。
夜里的一切变得更加昏暗,没有一点光亮。
宋远洲睁着眼看着一切,一颗心在疼痛中急速坠落,意识也模糊了起来。
不如就这样坠落下去吧
“远洲!醒醒!”
“弟弟 ”
宋远洲在连声呼唤中睁开了眼睛。
他看向周遭。
歌风山房。
外面天已经亮了,但没有明黄黄的日头,而是下起了细细蒙蒙的秋雨。
“我睡了多久?”
宋溪在外间替他滤着药汁,闻言手一抖,药汁险些泼出来。
“远洲你醒了?!你都昏睡了五天了!”
五天吗?
他动了动身上,浑身都在疼。
宋溪吓得连忙放下药碗按住了他,“你别动,那箭伤很厉害,而且你体内有毒未清,必须要静养!我现在让川哥过来给你看看!”
正说着,宋川已经到了门外。
他三步并两步进了内室,搭上了宋远洲的脉。
宋远洲看着宋川,看着他紧绷的嘴角和悲伤的脸色,开了口。
“我是不是没救了?”
宋川按住他脉搏的手颤了一下。
宋远洲知道了答案。
他说,“我感觉到了,我该走了 ”
这话一出,宋溪眼泪涌了出来。
“远洲,远洲你别这样说,川哥已经去请从前给你看病的老太医了,他老人家若能来,定能给你治好的 ”
宋远洲摇头止住了她的话。
“姐姐,我恐是撑不到了,就这样吧,不要再折腾任何人了 ”
宋川皱紧了眉头,看住宋远洲,“你怎么能这样说?你身子一直不好,病了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病危了好多次,不都没事吗?”
“你是宋家的家主,是你们这一脉最后的人了。你走了宋家怎么办?你姐姐又怎么办?”
宋远洲苦涩地笑了。
“可是川哥,我心有余也力不足了,我真的 撑不下去了 ”
室内陡然一静。
宋溪别过头捂住了眼睛。
宋川一拳砸在了床沿上,“终究是我无能,医术不够救下自家弟弟的性命!”
宋远洲伸手按住了他。
“川哥,你已经很厉害了,不必纠结不必难过,听天命即可。”
他说着,外面黄普回禀,“二爷,杭州孔家的舅老爷来了。”
宋远洲一听就笑了。
但他不会再放过小孔氏了,尤其在他离开之后,小孔氏怎么还能留在孔家继续祸害别人呢?
他勉力坐了起来。
“来的正好,一次都理清楚好了。”
孔正丰看到宋远洲的模样大吃一惊。
他前些日收到小孔氏的信,小孔氏在心里说宋家人忘恩负义要害她,她要回孔家寻求庇护。
可是几日过去了,小孔氏还没到孔家,孔正丰心里担心小妹,寻到了宋家来。
他想着信里小孔氏悲痛惶恐的语气,正要同他那外甥宋远洲对付一番,可看见宋远洲的样子,孔正丰吃惊了。
“你 为何嘴唇发黑,身上还有重伤?!”
宋远洲低声咳喘着,宋溪上前把事情都说了。
她说的孔正丰脸都青了,宋溪没有停下来,连同前面那些事,也都告诉了孔正丰。
“ 远洲本来在七岁那年就能好了,这些年病弱全是拜她所赐,如今身中剧毒,也是她下毒,舅舅还要管这件事吗?”
孔正丰不敢相信。
宋远洲直接让人把小孔氏提了过来。
小孔氏一看到孔正丰就扑了上来,“大哥救我呀,我含辛茹苦养大了两个白眼狼啊!”
她如此说,孔正丰也没有完全相信,毕竟宋远洲一身病地坐在他脸前,实在骇人。
他把宋溪说的事情都问向了小孔氏。
小孔氏起初不承认,但问得多了,连孔正丰都能看出她眼神的躲闪。
孔正丰青白了一张脸,一下起了身来。
“如此这般,我救不了你了。”
小孔氏惊呆了,一下扯住了孔正丰的衣袖。
“大哥,你要弃了我吗?!你是我大哥呀,你怎么能对我这般狠心?!宋家人会杀了我的!”
孔正丰看看妹妹,眼中也有了泪。
他就算再不喜欢宋远洲,也不得不承认小孔氏所作所为,有多恶劣有多恶毒。
他看向小孔氏。
“我是你大哥,也是他们生母的大哥。你们两个都是我妹妹,我救了你,就对不起大妹的在天之灵。小妹,你自求多福吧!”
孔正丰甩手走了,小孔氏踉跄了一下,摔在了地上。
宋远洲坐在太师椅上,宋溪站在他身边,姐弟两人自上而下地看着她。
小孔氏看着姐弟两个,仿佛看到了自己姐姐和宋毅一站一坐,就在她面前。
她禁不住踉跄了一步。
“你们、你们害惨我了!你们害惨我了!”
她说着,眼睛忽然睁大,一下向前扑了过去,势要将两人分开。
“你们不能在一起!你们不能在一起!”
然而她还没扑上前去,就被下面的人拉住了。
宋远洲和宋溪冷漠地看着她,宋川端了一碗药上前。
“喝了吧。”
小孔氏尖声大叫,“我不喝!我不要死!我要活着报复你们 ”
她大喊着抗拒着,药汁还是落进了她的口中
小孔氏没了声息被拉了下去,宋远洲咳了起来。
嘴角溢出黑血,他擦了擦,又转向了宋溪。
“姐,你多久没有用父亲教的那些技法造园子了?”
宋溪低了低头,“父亲走后,就再也没有过 远洲,你问这个做什么?”
宋远洲淡淡笑了笑。
“我想让姐姐做家主。”
这话一出,宋溪惊住了。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能呢?父亲说过的,姐姐若能提起精神造园,必然能在江南园林界有一席之地。”
宋远洲抬手攥住了她的手。
“姐,从前的事都过去了,宋家没有技艺高超的造园师,很快就会没落下去。你的水平在宋家其他人之上,你可以做这个家主。我会尽量替你铺平道路。”
他说着,从腰间解下一样东西交到了宋溪手上。
那东西硌着宋溪的手。
是宋家家主的石印。
“姐姐,不要躲避,你可以,我相信你。”
宋溪的眼泪哗啦啦涌了出来,宋川也别过了头去。
宋远洲笑着看向他们,又看向了西厢房的方向。
他撑起自己,起身慢慢走出了门,去到了西厢房,撩开帘子独自走了进去。
放着红衣的匣子还摆在桌子上,她没有穿一次。
房中一切如从平日,她也没有拿走一件东西。
宋远洲坐在桌旁的交椅上,将匣子抱进了怀里,拿起匣子里的衣衫,吻在了领口。
“英英,对不起 ”
*
秋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距离苏州城百里远的地方,计英坐在小山坡上的六角亭中看雨。
山间绿意蔓延,却也能看到斑斑点点的秋黄。
一阵风裹了进来。
计获送走了大夫,返回六角亭中。
他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看向自己的妹妹。
“大夫说你身上的余毒已经清了,接下来再好好养上十天半月,就无虞了。到时候你想去哪都行,哥哥带你出去散散心。”
计英看向计获,微微笑着点头。
亭檐哗啦啦落下一串积雨,风清凉了许多,计获拿起披风给计英披在了身上。
他欲言又止。
“哥哥有什么话还不能直说吗?”计英问他。
计获默了一默。
半晌,他深吸了一口气,握住了计英的手。
“英英,宋远洲他 死了 ”
计英好似没听懂一样,眼睛一错不错地看向计获。
计获想要再重复一遍,却又在计英的神情里不知怎么说下去。
计英羽睫微微颤动,有莹莹水光在她睫毛上,她慢慢转头向亭外山间望去。
亭外的雨淅淅沥沥地落在亭檐上,落在树丛中,落在草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歇,亭中的姑娘终于开了口。
她嗓音低着,说,“所有一切恩恩怨怨的纠缠,都消失了,是吗?”
没有人回答她。
只有秋雨下在江南大地上,淅淅沥沥,哗哗啦啦,绵绵长长,洗涤着世间的万物。
☆、第70章 第 70 章
秋雨下在江南大地上, 时节入了秋,便离着冬日不远了。
之后,冬去春来, 漫山遍野又开始长出了细细软软的嫩叶。
但嫩叶也终有长大的时候, 翠绿着,遮天蔽日,挡住夏日火热的日头。
火热的日头持续两三月, 待七月流火, 又进了秋季。
四季变迁年年岁岁无甚差别, 千差万别的只有四季里的面孔。
有些人离开了,有些人回来了,有些人消失了,有些人获得了新生。
苏州城还是从前的样子, 小桥流水,熙熙攘攘。
这里也有人来了又走,走了又回, 就像更替的世家。
五年前,园林世家宋家换了当家人, 是女流之辈, 万分不被人看好。
宋家在前一两年间, 艰苦跋涉, 直到近来那女家主慢慢站稳脚跟, 才让宋家也稳住了身形。
彼时,宋家是江南园林的第一家,因着换了家主, 下面的造园人家纷纷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头来。
比如, 经历了抄家险些毁灭的从前第一世家计家。
计家有名的造园师已经在当年的危机中损失殆尽, 所有园林世家都不再看好计家了,尤其在计家丢失掉了重要的七幅园林画之后。
只是谁都没想到,计家的后辈造园师忽的崛起神速,虽然不如从前那般鼎盛,但就像是那七幅画还在计家一样。
后辈的造园师汲取画中的养分,就能学到大笔的造园技艺。
可计家早就没有画了,真是令人想不通。
五年间,计家后辈的迅速崛起令人惊诧,而宋家和计家关系不好,众所周知,不然上一任宋家家主不会与计家小姐退亲之后又让她做丫鬟。
可是宋家新任家主,竟然频频给计家机会,提携计家后辈,甚至颇有几分给计家东山再起让路之势。
不知道的,还以为宋计两家结成了姻亲,这更是让人想不通!
计家后辈天分非凡,宋家又心甘情愿从旁相帮。
这些奇事好歹都发生在苏州城,这个园林世家集聚的地方。
但金陵西面的太平府,近三年,横空出世了一位造园师。
此人姓魏,唤作魏凡星。
他二十出头的年纪,长得清秀,在太平府第一次出手,便是给当地的千户所千户建了一座府邸。
这事倒也在情理之中,毕竟那千户正是他亲兄魏凡风魏千户。
可奇怪的是,凡是去过魏家府邸的人,都大感惊奇,说那魏家的园子精妙得不得了,有大师风范。
很快,魏凡星就接到了知府大人为女儿做嫁妆园子的邀请。
这次嫁妆园子做出来,可就完完全全将魏凡星这个名字,拉到了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了。
有园林界的人特特去看了那嫁妆园子,所有看完的人都困惑不已。
造园的技艺当真是高超,把一个普普通通的地段,打造的内里乾坤层出不穷。
如此也就罢了,最让人费解的是,这园子很有几分当年计家的风貌,而某些细处又似那过世的上一任宋家家主的笔法。
看起来,就像是宋家和计家共同造出来的园子。
可宋家也好计家也罢,都不认识此人。
此人唯一的身份,就是西北调过来的千户魏凡风的四弟。
近三年间,魏凡星造了四座园子,没有一座重复,也没有一座堕了他的名声。
今次,他又接了太平府知府自家的半山别院。
知府已经放出了话去,过些日收拾完毕,园林界诸位都可来参观。
而今日,恰巧是收尾的最后一日。
太平府李知府亲自请魏大造园师吃了席面。
饭后,知府邀他饮茶。
“前前后后忙了半年,你总算是能歇一口气了。”
坐他下首的青年说不算忙,他的声音偏低。
“家兄的山庄离着贵府的别院并不远,我每日走上两刻钟就能到了,打点起来方便的很。”
李知府笑着点头,“你做事细致,我又忙那些衙门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没去看过一次,我只知道必然是极好的。我说句实话,比苏州城里的造园师们,造得还要好许多!”
那青年连道不敢,“论造园技艺,小生还浅薄的很,不能与苏州城的造园师比较。”
李知府不同意,“若说当年,计宋两家还兴盛的时候,你可能无法出挑,可现在,苏州城里的造园师没有领军之人,其他人技艺也是参差不齐,而你既有计氏造园名家的风采,还有那宋家的技艺,着实了不得!”
那青年微微低了头。
李知府没在意他的神情,只是遥想起计宋两家当年的风貌,“ 我从前还去过计青柏造的园子呢,当真是移步易景 ”
青年微微笑着听李知府回忆了一番,并没有做什么言论。
李知府说着,忽的想起了什么事情来。
“对了,瑞平郡王得了圣上赐了一块金陵的地,要建一座别院,造园师还没定下,你该去争一争这个机会,可有请你?这可千载难逢!”
青年扬起嘴角笑了,笑得李知府眼睛晃了一下。
青年道,“小生颇有几分运道,确实得了邀请,过两日便去金陵。”
李知府闻言连声道好,又同青年说了几句未来可期的话,天晚了,就让青年回家去了。
李知府看着青年礼数周道地向外而去,想着他此番去了金陵,指不定名声大噪,还能不能回太平府可就不一定了。
李知府见魏凡星做事稳当又细致,相貌清秀身材瘦挺,心里想把幺女许配给他许久了。
哪怕魏凡星出身平平也无妨,只可惜他不是独身一人
李知府终究没开口说这话,叹了口气,看着魏凡星离开了
那青年离开李府回了自家,也就是他兄长魏千户魏凡风的宅邸。
魏凡风三年前小有功绩,加之瑞平郡王回金陵之后极得盛宠,魏凡风水涨船高,自百户提成了千户。
这宅院正是魏凡星的第一园,十分有模有样。
魏凡风住正院正房,魏凡星住了一旁的西跨院。
他进了园子,除了丫鬟婆子,各处静悄悄的。
他从房前看到了屋后,从前园的池塘到后院的秋千,池塘里的鱼安心地游着,秋千静静地放置,连窗户下的蹴鞠都乖乖待在那里。
可她目光搜寻的人影完全没找到,他不得不转身问丫鬟。
“人呢?”
丫鬟们张口要答,但都没答出来。
青年皱了眉,这时,忽的有个老嬷嬷跑了出来,她一眼看见众人面面相觑,看到魏凡星疑问的目光,心下就是一慌。
“四爷回来了,小少爷他 ”
青年眉头完全挑了起来。
“小少爷人去哪了?!”
老嬷嬷不知道,她打了个盹的工夫,小少爷就从她手下钻跑了。
老嬷嬷两眼一抹黑,丫鬟们也只面面相觑,整个东跨院青年都看过了,哪里有一点小孩子的身影?!
老嬷嬷急了,“四爷别急,我去正院请三爷的人找,肯定能找到!”
可是老嬷嬷也只是嘴上利索罢了,三爷的正院也翻了一遍,还是没有小孩的身影。
青年脸都青了,显了急色,正要带着人一道往外面找去。
然而刚一出门,就见有人从马上跳下来,手臂里夹着一个男孩,屁股在前脑袋在后,大步走了过来。
青年看见男孩,大松了口气。
而马上跳下来的男人,见一家人都要出动了,照着男孩的屁股重重拍了一下。
“小兔崽子,果然是偷跑出来的!”
男孩哇哇大叫,还有几分不服气在里面。
直到门口的青年叫了他。
“魏忘念!”
男孩这才看到了青年,吓得缩了脑袋。
“爹爹回来好早 ”
东跨院的房中。
魏忘念用他四岁的小手端了茶过来,放到了青年脸前。
没了方才哇哇大叫的不服模样,小心翼翼地往青年身上蹭了过去,蹭着蹭着就爬上了青年膝头,向他怀里钻去。
然后他仰着小脑袋,奶声奶气地开了口。
“娘亲,别生气了,好吗?”
四岁的小人伸出小胖胳膊抱住了青年。
青年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下一软。
“忘念,你怎么能往偷偷外面乱跑呢?”
这句话没有压低着声音,是清脆悦耳的女声。
只听这女声,也当知道她笑起来,笑声定然好听极了。
计英看着怀里的小儿,要板起脸来责备,又见他越发往她怀里钻了几分。
“我最喜欢娘亲原本的声音,娘亲为什么还要扮成爹爹?”
他睁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计英。
计英这一次没被他这模样骗过。
“念念,娘在问你为什么偷跑出去,你不要扯偏了!”
小人儿被戳穿,眨巴了眨巴眼睛。
“娘亲,我没扯偏。”
计英挑眉,抱了他正经坐好。
“那你倒是同娘亲说说,你问的问题和你偷偷跑出去,有什么关系?”
若是旁的孩子,早就听晕了,但是念念听懂了。
他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计英。
“孩儿跑出去,就是想看看,旁人家的娘亲和爹爹,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这话一出,计英愣住了。
小人儿嘴巴撅的老高。
“后面村子里的小孩子,爹和娘都是两个人,我亲眼看到了。”
旁人家的爹娘都是两个人,为什么他们家的爹娘是一个人呢?
在外面是爹爹,在家里甚至在这个房间里,才是他的娘亲。
小人儿不会说这么多话,但是计英听懂了。
原来他跑出去,真的是为了求证这件事。
计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鼻头一酸,将小人儿抱进了怀里,紧紧贴在自己胸口。
仲春的风从门缝里挤进来。
计英深吸了一口,“念念,你爹爹他去了很远的地方,让娘来代替他不好吗?”
小男孩没有说话,只是倚在计英的胸口。
半晌,他道。
“娘亲,以后我不乱跑了。”
计英心头一阵酸软。
她一遍遍摸着男孩的脑袋,说着乖。
她又想起了一桩事,叮嘱男孩,“娘亲过两日要去一趟金陵,你在家里好生等娘亲,娘亲过半月就回来了。”
话音未落,男孩一下从她怀里直起来小身子。
“娘亲要去金陵半月?孩儿也要跟着去!”
“不成。”
计英下意识就摇了头。
金陵城有太多从前的人,她自己尚且要想办法遮掩原面目,万一到时候,念念被人认出来怎么办?
但小人儿痴缠得厉害,“娘亲,孩儿想去,孩儿放心不下娘亲。”
小人儿把痴缠的话说得一本正经,计英被他逗笑了。
“念念放不下娘亲什么?”
这倒是把小人儿给问懵了。
他好生想了想,转动着大眼睛,一下子想到了。
“孩儿怕娘亲,被拍花子拍走了!”
计英这次真的忍不住了,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来。
笑声未落,计获推门走了进来。
忘念一看到了他就扑了上去。
“三伯 不对,舅舅!”
计获一手将他抱了起来,扭着他的耳朵叫他“促狭鬼”。
“你娘怕你被拍花子拍走,你也担心她 倒也不错,我是担心你们娘俩都遇上拍花子!”
忘念在计获怀里嘻嘻笑,计英瞥了他一眼。
“没个正行,也不知道跟谁学得,你这般模样,是万万不能去金陵的。什么时候开蒙了,读书了,再说去金陵的事吧。”
忘念不想开蒙也不想读书,他就想去金陵,他已经等不及了。
“娘亲,连村子里的小孩,都去过金陵,我没有去过 我想去 ”
他小嘴一噘,计获就心软了。
计获看向计英,“要不 ”
计英瞥了自己三哥一眼,“等他以后大了再说。”
计获却想到了旁的,“大了就更容易被认出来了,还不如现在去。”
这话让计英着实思量了一下。
计获又从旁补了一句,“反正我也要去的,放他一人在家多不放心,那些丫鬟婆子没人能看住他。”
这是事实,忘念跑出去不是第一次了。
忘念也在计获怀里扭来扭去。
“娘亲,舅舅,带我去吧,我一定乖乖的,不乱跑的!”
计获看着计英,计英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两人正儿八经地教育了小人儿一遍。
让他千万不要耍小聪明,万万不能乱跑,若是被拍花子拍走了,就再也回不了家了。
忘念连连点头,小脑袋一点一晃似小鸡啄米。
“孩儿记住了。”
计英让人把忘念抱下去换衣裳,同计获说起了话来。
“念念一日比一日大了,好些事情也瞒不过他了 ”
她把爹娘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的事情说了,计获重重叹了口气。
他道,“当年你发现身孕,是在那人死了之后,若是在他死前,我是必不会同意这孩子留下来的。正是因为他人没了,谈不上继续同咱们纠缠,便留下了孩子。却也误了孩子。”
他重重叹了口气。
计英沉默着,计获拍了拍她的手。
“反正宋家是不知道这个孩子存在的,那人没了,也没有人会找我们,你若是有喜欢的,不妨给念念另找个爹爹。”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