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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 41 章


    每走一步, 腿伤都疼得厉害,不一会就渗出了血。


    茯苓连忙拉着她坐到了廊下的栏杆上。


    “你先缓缓,咱们过一会再走, 你这样强撑着不行, 脸都白了!”


    茯苓抽了帕子给她擦汗,计英虚弱地朝她笑笑。


    “还是姐姐疼我。”


    茯苓叹气,“怎么就中了箭,还中了毒箭?什么人心思这么恶毒?射到了你身上?”


    计英当然知道是陆梁,那人本也不是什么好人。


    但毒箭射到了她身上, 也着实令她意外。


    陆梁显然是奔着那位二爷去的, 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问茯苓,“还有人中了毒箭吗?”


    茯苓摇头。


    计英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是替那位二爷受了伤吧?


    念及此,她一下想到了那位二爷看她的眼神。


    他是把正房让出来借她住了一晚,计英感激不尽, 可想到他那眼神, 居高临下地毫无表情地看着她,令人泛寒。


    当然,卑贱的通房受伤,本也不是什么大事。


    奴婢替主子受死也是应该的。


    更何况上一次山匪袭击, 那位二爷着实替她挡了一枪。


    计英想到这里,心下登时一轻。


    她这算是还上了那一枪的人情了吧?


    计英淡淡笑了起来, 茯苓问她笑什么,她道。


    “我觉得身上轻快了许多,姐姐, 咱们继续往回走吧。”


    “好。”


    小西屋。


    计英找了一根木棒咬在嘴里, 给自己清洗伤口重新上药。


    伤口如小儿巴掌一般大小, 血肉横飞, 稍稍碰一下就疼得厉害。


    她不想处处麻烦茯苓,便在茯苓来看她之前便动手处理伤口。


    她得学会自己处理。


    如今拂柳山庄的画已经进了宋家,她只要再找个机会摹绘下来,要走就没有牵挂了。


    到时候总是要自己处理伤口的。


    看这伤,还要一两个月才能好齐全,但她已经不想再等两个月了。


    计英细心呵护着自己的伤,过了几日就开始结了疤,不那么容易流血了。


    那位二爷没有找过她,也没有看过她,相安无事。


    大夫来了几次,说毒清了,就等着愈合就好了。


    大夫倒是晓得宋家有一位太医,还同她道,“若是能让那位宋太医给你瞧瞧更好,毕竟是金陵城的太医,用药不是咱们寻常郎中能比得了的,也许有好药,能让姑娘尽快愈合。”


    计英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那位宋太医的好药,但宋太医确实快要沐休了。


    他沐休就会回宋家,也许能遇到。


    可那位宋太医沐休回苏州那天,宋家接待了从杭州孔家来的人。


    计英拖着伤腿洗了衣裳,将衣裳晾在后院的竹竿上,不巧听到了院外说话的声音。


    院外是映翠园通向歌风山房的方向。


    她听到了许久不见的二爷的声音。


    男人声音一贯冷清,此刻却有几分说不清的紧急。


    “ 此事不能耽搁,我这就启程去杭州。”


    黄普在旁道是,“小人这就去准备。”


    黄普说着想起了什么,“川二爷昨晚回了苏州,今日本是说过来给二爷和计姑娘再瞧瞧毒,眼下怎么跟川二爷那边回话?”


    墙内,计英听到此处,顿了一下。


    墙外的男人沉默了几息,开了口。


    “不必了,我们即刻启程,让宋川直接跟我去杭州,表小姐的事情更要紧。”


    黄普好像没料到,顿了顿,“好。”


    主仆两人的声音在墙外远去了,只剩下啾啾的虫鸣。


    计英洗好的衣裳已经晒空了,只剩下木盆最底的几条缠伤的白色布带。


    她将最后的布带也晾晒在了竹竿上,端起木盆,拖着伤腿回了小西屋


    那位二爷回了歌风山房不到两刻钟的工夫就走了,急匆匆的直奔杭州孔家而去,将宋太医也带了过去。


    宋家一下子空荡了下来。


    梅雨季已经接近尾声,计英看着头顶的晴天暖阳,阳光晒在人身上,晒去所有阴雨滋生的霉斑。


    她干脆把所有画具拿出来晒。


    有人找到了她,是叶师兄。


    叶师兄前些日就来看过她,不知道同那位二爷说过什么,气氛极其僵硬。


    计英不想管这么多,跟叶师兄说过几日,那二爷不在家的时候,过来找她。


    没想到宋远洲一走,叶师兄就来了。


    只是那人走了,没人能放叶师兄进来,计英听到门房的传话,只能找了个拄棍,拄着拐去了门外。


    叶师兄见到她这样来了,急的不行。


    “我就说要进去,他们说那宋二爷不在家,做不了这个主,竟让你过来了 疼不疼?从歌风山房下来这么费劲,别再动了伤,出了血!”


    计英说没事,拄着拐杖靠到了墙上借力站着,笑道:


    “我如今练就的一身铜筋铁骨,这点小伤不在话下。”


    叶世星听见这话,眼眶都红了。


    “你在宋家还不如在白家,好歹白四爷能护你一二,这宋二爷 你中毒箭,显然是因为他中箭,不然寻常百姓怎么会受这种伤?我上次同他说,把你接回计家养伤他还不肯,我以为那宋太医会帮你诊治一二,没想到我来的时候正遇见他把宋太医带走了……就让宋太医给你看一眼都不行吗?!他去哪儿这么要紧?!”


    计英并不似她师兄这般着急。


    “二爷是去杭州孔家了,像是为了表小姐的事。”


    叶世星眉头都皱了起来,“宋远洲对他表妹当真是好 ”


    计英低头笑了一声,没有做什么评论。


    那人对他表妹确实好,为表妹遮风挡雨,引表妹走回正路,替表妹惩奸除恶,甚至木塔寺一事,表妹名声也没有任何损伤


    计英很清楚。


    他觉得愧对他表妹,更觉得是她害了他表妹,所以让她在表妹手下挨打也好,替表妹背锅也罢,都是她应该还的。


    可果真是她害的表妹人生境遇如此吗?


    计英也说不清。


    不过这一切也都不再重要了。


    她跟叶世星轻轻招了招手,声音压到了最低,附在叶世星耳畔。


    “师兄,有件事情我要跟你说,我可能要离开宋家了 ”


    话没说完,叶世星睁大了眼睛。


    计英示意他不要声张,继续低着声音,把剩下的话告诉了他。


    待她把话说完,叶世星额头上冒了汗,但眼睛亮的厉害。


    “英英,你现在腿还伤着,这般作为真的行?”


    计英神情坚定。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容易被人怀疑,师兄放心吧,我会处理好我的事情,师兄只要助我一臂之力即可。”


    叶世星用力地点头,“你也放心,都交给我吧!以后,你就能重新生活了!”


    叶世星很快走了,宋家巷口里吹起阵阵清风。


    同样是风,吹在宋家院外和院内全然不同,计英靠着墙享受了一会院外的风。


    她要走的时候,看到巷口缓缓驶过一辆马车。


    她看过去,马车上的人也看了过来


    陆楷先说了声不巧,“我今日本是过来要见宋二爷,却没想到他不巧出了远门。”


    他说着,看向计英,又说了声巧了,“你怎么正巧在此处?你这腿伤这么快就能走路了?”


    计英先跟陆楷正儿八经道了谢,陆楷不等她道谢完就扶住了她。


    “举手之劳。倒是陆某看姑娘腿脚还不灵便,不要再伤了腿才好。”


    计英说还好,“多亏世子除毒及时,这腿伤已经开始愈合了,想来过不了太久就能如常行走。”


    “哪能这么快,到底是毒箭 ”


    不知道是不是碍于射出毒箭的人,陆楷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只是看向计英,看到了姑娘眉目平静的样子。


    她穿着柳黄色的衣裙,站在黛瓦白墙下面,神色颇有几分轻快,细密的睫毛微扇,好似扇起了巷子口的清风。


    陆楷声音也随着清风轻柔了几分。


    “姑娘若是不嫌弃,陆某有金陵城太医院配出来的加快伤口愈合的药,可否赠与姑娘?”


    计英一怔。


    “太医院的药?”


    陆楷连忙道是,“陆某时常在军营中摸爬滚打,故而常备此药。姑娘若是不嫌弃是随身之物,拿去用便是。”


    他说着已经让人把药瓶拿了出来。


    计英连连摆手,“这怎么好?奴婢卑贱之人,实在不能收世子爷的东西。”


    陆楷干脆将药瓶放到了她手中。


    “一瓶药而已。况且姑娘中箭能隐忍不发,陆某实在佩服,倒也不用讲什么奴婢世子的话。姑娘安心收着吧。”


    如此这般,计英不收下反而是不给陆世子颜面了。


    计英收下了药瓶,谢过陆世子的时候,目光落到了他的箭袖上。


    她一晃,好像想起了什么。


    茯苓姐姐告诉她,是陆世子抱她回了歌风山房,究其原因,是她揪着人家的箭袖不放。


    计英想到此处,再看着陆楷的箭袖,莫名就有点脸红。


    她昏迷的时候,怎么能做这样尴尬的事?


    她这般表现,陆楷一下就猜出来了。


    他连忙解释劝解。


    “姑娘那时已经昏迷,有些特别的行为也没什么。陆某想着,若是回了宋家姑娘还抓着陆某不放,陆某只能把箭袖留下了。”


    这叫劝人?


    计英的脸不能更红了。


    看着少女飞红的脸颊,陆楷也微微有些出汗。


    他是不会劝人的,更不要提劝小姑娘家了,劝来劝去,越描越黑


    陆楷干咳了一声,不敢再跟计英多说,三言两语同她说了用药的事项,便要离了去。


    只是离开之前,陆楷又转头补了一句。


    “姑娘先擦着这药,这到底是军中用药,未必适合姑娘,待我回了金陵,再寻合适的药给姑娘。”


    他说完,看了过去。


    清风下,少女拿着药瓶安静的站着,闻言水亮的眼睛无措地想要推辞。


    陆楷没等她说话就道“不必”,“反正我还要来宋家寻宋二爷的,届时正好给姑娘捎来 到时候只盼姑娘伤已经好了。”


    他说完,再不等计英说什么,飞快地上了马车走了。


    计英眼看着马车快速驶离了小巷,至于马车里面的人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她却不知道了。


    她只是看着手里的那瓶药。


    金陵城太医院的药。


    她还以为如果有幸拥有此药,会是宋太医所配,却没想到没有等来宋太医,却以这种方式拿到了药。


    冥冥之中,有种说不清的阴差阳错的讽刺。


    说不清也好,说得清也罢,真的都不重要了


    梅雨过后的天气干热起来。


    那位家主滞留在了杭州好几日。


    计英腿伤好了许多,偷偷溜进正房内室翻找卖身契,可惜一无所获。


    她想想自己拿了卖身契,以宋远洲的势力也不能令她去官府成功销案,倒也无所谓了。


    茯苓按照惯例打理书画,计英继续跟在她身边,把拂柳山庄的每一个角落都刻进脑海中,然后摹绘到自己的画卷上。


    许是这样作画多了,又或者她对园林画的理解更加透彻,没到三天就完成了这拂柳山庄的摹绘图。


    从蓬园到幻石林,再到云澜亭和拂柳山庄,外加叶师兄找人摹绘的快哉小筑,流落在民间的五幅图进了宋远洲手中的同时,画上的内容也被计英以这种方式抓在了手心。


    看着最后完工的那副图,图上的山石房舍花木,一切风貌都好像在朝着她笑。


    抬头去看窗外的蓝天,都更加湛蓝无边。


    计英心潮澎湃了一瞬。


    就在这时,有人突然发出了啧啧的挑衅声音。


    思绪突然被打断,计英转头看了过去,看到一个有些日子没见的人。


    “香浣?你来此处作甚?”


    香浣叉着小腰,挑着眉头看着她。


    “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二爷快回来了!”


    计英怔了怔,算算日子,那二爷确实走了好些天。


    但香浣跟她说这个做什么。


    “然后呢?”她问。


    香浣见她没表现出来什么高兴,有些不满。


    “二爷回来你不高兴吗?!”


    计英莫名其妙,平淡道,“高兴。然后呢?”


    香浣真是被她气到了,“高兴?你马上就要哭!夫人说了,二爷和表小姐情深义重,正思量着再续旧约呢!你当年破坏的了二爷和表小姐的婚约,如今不成了!你等着表小姐进门,看表小姐怎么好好治你!到时候你还高兴?有你哭的!”


    计英被她说得彻底愣住了。


    宋远洲这么着急着去杭州孔家,原来是为了再续婚约的事情吗?


    他同他表妹,真的要重新结成姻缘了?


    计英愣住之后,突然笑了一声。


    这一声把香浣吓了一跳,她今日听了夫人同自家外婆说起此事,立刻就来告诉计英了。


    她要看到计英的惊吓无措又恐慌的表情。


    可是计英却笑了,还笑得一脸真诚,甚至轻声说了一句,“那可真好。”


    香浣脑子不够用了,“你、你不害怕?你笑什么?你疯了?!”


    计英当然没疯,她只是有种说不出的看懂了宿命的感觉。


    宿命让那二爷同他心爱的表妹又能在一起了,而她也收集到了五幅园林画,功德圆满。


    一切都在预示着,这几月甚至几年她经历的一切就快要结束了。


    她就要迎来新的生活,是不是三哥也很快能找到了?


    计英越想越觉充满了希望,嘴角高高扬了上去。


    香浣却彻底吓到了。


    “你疯了,真疯了你?!”


    计英想到香浣这几月没少给她使绊子,看着她笑出了声。


    “你说疯了就疯了吧。不过我都疯了,你还不快点跑,不怕疯子抓烂你的脸?”


    香浣最要紧的本钱就是这张脸,她一听,差点跳起来,急急忙忙捂住了脸。


    “你个疯子!别靠近我!你要敢再打量我的脸的主意,我咒你睡觉被火烧死!”


    香浣的嘴向来毒,计英也习惯了。


    但这句令她一顿,接着越发快活的笑了起来。


    “那就借你吉言了!”


    香浣惊恐地看着她笑嘻嘻的样子,一边喊着“疯子”,一边拔腿跑了。


    香浣的声音招来了茯苓和厚朴,姐弟两个都问计英有没有什么事。


    “那香浣莫名其妙又来找你做什么?你别理她。”


    计英说没什么,把香浣听来的关于表小姐的事情讲了。


    茯苓讶然,“不会吧?”


    她说着,投向计英担心的目光,计英心里暖的厉害。


    她说不要紧,“二爷喜欢表小姐,本也是桩和美的姻缘。我不过是个卑贱的通房罢了,表小姐约莫也懒得多看我一眼。”


    茯苓皱眉。


    计英不想再说这些不相干的事情,叫了茯苓和厚朴去了自己房里。


    她把几样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给了茯苓。


    茯苓惊讶,“你这是做什么?突然给我东西,奇奇怪怪的。”


    厚朴拿了她画画用的笔墨也很奇怪,“你不画画了?你可以做个好画师,你学画很快的。”


    计英知道他们一定会疑惑,可惜她不能告诉他们真相,她只是道:“我房里最近干燥的厉害,我怕这些引了火。姐姐和厚朴房间大,放你们那儿吧。画画的物什厚朴也能用,正好。”


    她说着,又拉了厚朴的胳膊。


    “小师父夸我了,我记着呢,我不会忘了画画的,你放心。”


    她一边托付着东西,一边说些借口打消姐弟俩的疑虑。


    她身无长物,没什么能给这对帮了她太多的姐弟,甚至不能正儿八经说句“珍重”再走,只有这些东西能赠给他们。


    茯苓姐弟没有再起疑。


    三人说了一会话,在黄昏的日光中吃茶说笑了一阵。


    不一会,天黑了。


    歌风山房接到了那位二爷近日要回来的通知,上上下下打点好了,各处熄了灯火。


    计英也把一切都打点好了,同所有人一样,吹熄了蜡烛。


    这一夜,注定是不眠之夜


    后半夜,月明星稀。


    苏州城里的打更人照着往常守着这座入了夜的城。


    他一面照着时辰敲着手里的锣,报着更点,一面嘴里出声警示。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


    他念得就要瞌睡了,锣敲得也有些迟滞。


    但就在他转身到了宋家的小巷时,眼前的火光突然撞进他眼中。


    半瞌睡的打更人登时惊醒了。


    大火卷了半边天,锣声急急地咚咚咚响了起来。


    打更人再没有任何睡意,连声大喊。


    “走水了!走水了!宋家走水了!”


    这一喊惊醒了宋家的门房。


    门房向园中看了过去,火苗在歌风山房的后院席卷,也惊得跳了起来。


    “快醒醒!醒醒!歌风山房烧起来了!”


    ☆、第42章 第 42 章


    杭州。


    孔若樱吞了□□。


    幸亏丫鬟发现及时, 又恰好有大夫在家中正要给她母亲问诊,才得以及时救治,勉强逃出一劫。


    但□□不是一般的毒物, 人吞下去不会安然无恙。


    杭州城的大夫尽力解毒,终于等来了金陵城里的太医, 宋川。


    宋远洲和宋川一行到杭州的第三天,孔若樱的身体状况总算稳定了。


    杭州孔家上下神魂丢了一半。


    宋川也累的够呛, 从金陵到苏州又从苏州到杭州, 他就沐休这么几天,着实不容易。


    宋远洲亦是不好过。


    之前在苏州,孔若樱在那曹盼死后,便一度要有这般念头, 当时在木塔寺的情形,也将宋家吓得魂飞魄散。


    他本以为送她回杭州娘家, 人换了环境会好了些。


    可他着实低估了曹盼的影响。


    那曹盼好像神魂附着在了孔若樱身上一样,突然间的猛烈剥离,正如生生从孔若樱身上扯下来一片血肉。


    她本就不是能顶风抗雨的性格,如此这般,同杀了她也差不多。


    宋远洲不能再隐瞒, 只能把孔若樱身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全都告诉了自己的舅父孔正丰和舅母刘氏。


    孔正丰倒吸一口冷气,脸色青白。


    “若樱她 怎么能和这样的人扯到一起?她不要贞洁了?!她疯了?竟然还怀过那个姓曹的孩子?!怎么会这样?!”


    孔正丰不可置信, 舅母刘氏却浑身发软, 眼泪不停地往外流。


    “她之前在扬州夫家就小产过一次, 因为没保住孩子, 那家连个遗腹子没有留住, 便厌恶了她, 日日骂她,要不然我们也不会想着让她大归回杭州 那姓曹的定是趁虚而入害我女儿,我女儿都是被他害的!”


    曹盼是有意为之,是一早就看准了孔若樱才下的手。


    正因为如此,宋远洲没有留情,让狱卒直接仗杀了那曹盼。


    可到底还是打老鼠伤了玉瓶。


    他低声道,“我以为曹盼死了若樱会好过些,没想到还是 如此想不开。”


    孔正丰攥紧了拳头一拳砸在了桌案上,桌案发出砰得一声响。


    “我该亲手杀了那姓曹的!”


    他恨恨说着,又想到了自己的女儿,更是怒火攻心,“也是若樱自己不规矩,才给那人机会欺辱她!唉!”


    但他话音未落,刘氏突然跳了起来。


    “你怎么能这样说?怎么能全都怪在若樱身上!她是被害的,若不是扬州那家不容她,她怎么会如此,更不会和姓曹的一起 现在好了,小产两次又吞了□□,连宋太医都说她身子要调养五六年才能回来,那便是一时生不了孩子的意思了 你怎么还能怪她,她还是不是你女儿?!你应该想你女儿接下来怎么办?!”


    刘氏越说越急,眼泪哗哗啦啦往下落。


    “她总不能这辈子就这样了…”


    想到孔若樱的境遇,宋远洲在旁叹气,刘氏却突然看到了宋远洲身上。


    “远洲,当时要不是你悔婚和计家定亲,我若樱也不会嫁去扬州,如今她这般,你怎么赔她?!”


    宋远洲一愣,刚要说什么,突然被刘氏止住了。


    “不如你娶了若樱吧!不然我若樱嫁不了人了!”


    宋远洲彻底愣在了当场。


    一旁的舅父孔正丰也看了过来,他沉默了一会,到底还是开了口。


    “当年你母亲算得你与若樱一起能和美康健长久,苦苦求我与你舅母,如今你同白家又退了亲,若樱也守寡而归。你 你如何想?”


    若说舅父还留了余地,刘氏却一点余地都不给宋远洲留。


    “这可是你母亲的遗愿,也有可能正是那算卦的所言!你现在就告诉我们,你要不要娶若樱?!”


    宋远洲沉默了。


    他可以娶孔若樱甚至可以娶任何人,如果是几个月前,他当然可以。


    可如今,他没有办法娶任何一个女子做正妻。


    若樱更不行。


    他在舅父舅母紧盯的目光中,摇了头。


    “我不可以。”


    话音一落地,刘氏疯了一样跳了起来,忽的一巴掌打在了他脸上。


    “都是你害的我女儿!你凭什么不娶她?!”


    宋远洲**着脸,这一巴掌何其熟悉,熟悉到不久之前,他亲眼看着若樱打到了计英的脸上。


    他沉默着未动分毫。


    刘氏见他这样更是发了疯,要不是宋川一脚踢门而入,刘氏又要一巴掌掌掴宋远洲。


    宋川制住了刘氏打人的手。


    “夫人,表小姐的事情罪魁祸首是那曹盼。远洲已经将那曹盼弄死,算是为表小姐报了仇。但要说因为这些事情的出现,远洲就要负担所有责任,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谁都不能预测没发生的事情。就算宋家当年毁约,表小姐也不是非要嫁给那扬州人家不可,若是嫁了旁的人,还有这些后果吗?在嫁人这件事上,说到底是二位做主的吧?”


    宋川一番话将宋远洲的舅父舅母说怔住了,两人脸上僵硬到不行。


    宋远洲拉了拉宋川,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宋川没再说那些以前的事,只是道,“当年悔婚,宋家赔了银钱还送了柔园给表小姐做嫁妆园子,再之后表小姐因那曹盼出事,远洲也制住了那曹盼,没有让表小姐落下污名。至于今后婚嫁,表小姐无意远洲,远洲也说了不可,两家到底是姻亲,这件事情还是不要勉强的好。”


    刘氏闻言大声哭了起来,“那我女儿怎么办?若樱她怎么办?”


    孔正丰回过了神来。


    他疲累地长长出了口气。


    “算了,算了,都算了。我们孔家的事情,也不用你们宋家负责。”


    他最后看了一眼宋远洲。


    眼神警告。


    “你只要别再辜负了你母亲就行。她可是看在你娘的份上,嫁过去照顾你们姐弟的,她辛苦拉扯你姐弟长大,还没有自己的子嗣,一颗心都在你们身上,苏州城没有不说她好的,你不要再辜负了她。如若不然,我们孔家与你们宋家没完!”


    宋川闻言皱眉,宋远洲什么都没有说。


    孔正丰最后下了逐客令。


    “若樱中毒多亏你们救治,如今她已经脱离危险,你们走吧,明早就启程走吧。”


    他说完,拉着哭泣的刘氏转身离开了。


    宋川也拉着宋远洲离了去。


    宋川拿出药瓶来给宋远洲红肿起来的脸擦了一把药。


    “连夜赶来忙了好几天,你就是为了挨这么一巴掌的?”


    宋远洲什么都不想说。


    宋川却突然问他。


    “所以你到底是为什么不能娶表小姐?难道是因为你们家这一枝三代单传?”


    宋远洲一点说话的**都没有,可他却在宋川的话里,目光渐渐向苏州城的方向看了过去。


    他看着苏州的方向疲惫地沉默着,却在突然间,右眼皮腾腾跳了几下。


    宋远洲深深皱了眉。


    宋川并没察觉,只是收拾着手里的药瓶。


    “既然你舅父下了逐客令,明儿一早就走吧,反正表小姐也无虞了,我也累了 ”


    可宋远洲突然道,“现在就走。”


    “现在?已经下晌了,你要赶夜路啊?”


    宋远洲眼皮跳的更厉害了,不仅如此,甚至心下莫名发慌。


    他止不住地闷声咳了起来。


    “现在就走,立刻就走!”


    快马加鞭一夜,天刚露出一点亮光,视野还昏暗的时候,宋远洲一行终于赶到了苏州城外。


    宋川在马车里睡得昏天暗地。


    那位二爷却一路睁着眼睛,不停地催促加紧赶路。


    这边城门一开,宋远洲一行第一个进了城中。


    只是他甫一进了城,便向着宋家的方向看了过去,只一眼看过去,心神俱是一震。


    黄普坐在车前也看到了,瞬间睁大了眼睛。


    “二爷!那是咱们宋家吧?怎么在冒着浓烟?!还有火光!”


    宋远洲看到了,看得一清二楚。


    不只是宋家的方向,更是歌风山房的方向。


    宋川也惊醒了过来。


    宋远洲却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去,夺了一旁护卫的马,直冲宋家而去。


    他右眼皮跳的更厉害了,心中的惶恐像是恣意蔓延的毒,将他身心全部笼罩。


    宋远洲不愿意去想不好的事情,但是心头发颤的厉害,他在马背上止不住咳喘,却将马鞭甩得更快更急了,甚至从门口闯了进去,奔到了歌风山房门前。


    刚到门前,园中的丫鬟婆子便看到他跑了出来。


    “二爷来了!二爷提前回来了!”


    他浑身发紧的厉害,但目之所及除了飞灰,并没有什么损失,直到茯苓也跑了过来。


    茯苓跌跌撞撞地向前跑来,她满身的黑灰,甚至裙摆烧破了一片。


    宋远洲看到她这般模样,心下便是一阵雷鸣电闪。


    有一瞬,他想让茯苓闭嘴。


    可茯苓扑通跪在了他身前,用嘶哑的声音喊到了他耳中。


    “二爷!后面全烧了!全都烧了!”


    歌风山房的后面本是用来放置杂物的地方,只是在今年,才在宋远洲的授意下,开出来一间小西屋。


    有个姑娘住在那小西屋里,只她一人住在那里。


    茯苓话音一落,宋远洲脚下一晃。


    他紧紧攥着手,目光直视着前方,他忍下喉头的抖动,用尽可能沉稳的声音说话。


    “烧了就烧了,只要人没事就行。计英人呢?让她到我面前来 ”


    话没说完,茯苓忽然大声哭了起来。


    那哭声好似瓢泼大雨,稀里哗啦全都砸在了宋远洲身上。


    “二爷,英英她……有人听见她在火里面喊着救命,也有人看见她想拉她出来,可是,可是,我们都来晚了,火烧的太厉害了,她、她没能出来 二爷,咱们再也见不到英英了!”


    再也见不到了… …


    耳边雷鸣轰隆,宋远洲心头停止了跳动。


    “茯苓!不要胡说!”


    他忽的厉声呵斥茯苓,话音未落,便快步直奔后面而去。


    越往后,越是狼藉。


    黑灰倒塌的房屋渐渐出现在眼前,仆人还在扑着火,他们见宋远洲来了,连忙朝他行礼。


    “二爷。”


    可那位二爷好像听不见一样,不停往前走着,直到那间又拥挤又潮湿的小西屋出现在他面前。


    宋远洲一看看去,一张脸骤然失色,心头如被刀割,生生切下一块血肉。


    那小西屋,火苗还在房梁上烧着,几根细梁砸了下来,瓦砾摔落一地。


    房中除了焦黑便是刺眼的火苗仍在晃动,仿佛大火不将所有一切都烧干烧净誓不罢休。


    宋远洲眼睛疼得厉害,呼吸越发急促,但他仍旧强忍着,目光四下里搜寻。


    “英英?”


    “英英?”


    “英英!”


    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事情看着他,但没有一个人回应他的呼喊。


    只有残火噼里啪啦地烧着,继续烧干净小西屋的所有。


    宋远洲指间发颤,脚下发抖,在众人的目光中向小西屋走了过去。


    但那里火苗未灭。


    众人连声喊着,“二爷,不能过去!”


    但那二爷就像没听见一样,如同抽离了神魂,恍若未闻地继续向火里走去。


    有人冲了上来,是宋川。


    宋川上前一把扯住了宋远洲的胳膊,黄普更是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腰。


    “宋远洲,你疯了?火还没灭呢!”


    “是呀二爷!火不能靠近啊!二爷也近不得那些烟气呀!”


    两人死死抱住了宋远洲。


    可宋远洲还在拼命向前,“松开!英英还在屋里!”


    宋川朝他大喊,“没有了!她不在了!你不能过去!”


    宋远洲的指间颤得更厉害了,眼中只剩下火苗了。


    小西屋里突然发出噼啪一声爆响,火苗又窜了一节。


    那火在宋远洲眼里迅速颤动,他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力气,一下挣开了宋川和黄普的手。


    “都滚开!”


    他甫一挣开就扑到了小西屋前,不知是浓烟侵袭还是目之所及焦黑一片,他胸口如遭重击,痛的好像将他撕碎。


    他剧烈地咳喘了起来,却又硬生生忍住,拨开一条烧落的梁跃了房中。


    房中漆黑,除了火光诡异地晃动着。


    宋远洲口舌发干,喉头发紧,却用尽可能轻柔的声音。


    “英英?英英你出来?别在里面了,到处都是火,小心烧着你,快出来!到我这来!”


    他像喊一个调皮的小孩一样喊着,一边喊一边在半塌的房中找寻,仿佛真的有个姑娘躲在角落里,等着人来救一样。


    他喊得屋外的人红了眼睛。


    茯苓更是倚着墙倒在了地上,捂着脸大哭不止。


    那位二爷还在小西屋里搜寻。


    他去拉墙角半烧成灰的柜子,去抬还在着火的床,去抓少女放在窗下的针线,却被黑灰中的针扎了手,出了血。


    他的声音压不住地抖了。


    “英英别闹了,这不好玩!快出来,别闹了!好不好?!”


    可房里除了火中不时爆出的噼啪声,没有一句回应。


    宋远洲慌了,他再也稳不住了,火烧出的热浪拍打在他脸上,更是拍到了他口鼻,拍到他心头。


    他快窒息了,他想要大口呼吸,可在满天的火光和刺鼻的浓烟中,他做不到。


    火中有噼噼啪啪的响声,在那响声里,他好像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


    “宋远洲,再也不见了……”


    他一惊,“英英?英英!”


    火星卷起,围着他环绕,他好像看到了火星中一个纤瘦的身影,可他急着一伸手,那身影散了。


    宋远洲定住了,


    他无法呼吸了,火苗仿佛烧到了他胸中,每一寸都在剧痛。


    “英英!回来!回来!”


    他发疯了一样翻到处去抓,灰烬的余热将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烧出了水泡。


    “英英 英英回来 回来!”


    房外茯苓的哭声与男人颤声的呼唤交响。


    平地挂起一阵风卷起了地上的飞灰。


    小西屋上最后的那根梁烧得又旺了起来,但是摇摇晃晃悬不住。


    “不行,房子要塌了!”


    宋川端起一盆水泼在了身上,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扯住宋远洲就往外面拉。


    “你别找了,计英不在房中!房子快塌了,出来!”


    男人却不肯出来,只是连声喊着,越喊越急促。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了墙角里的焦黑之物,那屋早已烧的面目全非,蜷缩在墙角。


    宋远洲心下停住了,转瞬目眦尽裂。


    他一双眼睛里涌出滚烫的泪,浑身发抖地不停摇头,向后跌了一步。


    “不是……不是!她不在这!我去另一边找!”


    宋川也看到了那焦黑之物,眼睛发烫起来,可更看到了头顶那根梁晃动的更厉害了。


    宋川再顾不得许多,一把扯住宋远洲的手臂,迫使他同他对视。


    “宋远洲,你听清楚!你找不到计英了,她 她已经葬身火场了!”


    话音落地,他指向了墙角那团焦黑之物。


    宋远洲僵挺着立在了当场。


    头顶的悬梁已经发出了吱嘎的响声,宋川趁机一把扯住宋远洲,猛力将他带出了小西屋。


    两人刚一跳出,火烧的梁轰隆一声掉了下来。


    再然后,瓦砾摔落,墙壁倒塌。


    小西屋顷刻间成了一堆烧焦的废墟。


    地上被扑起了飞灰。


    人群中不知道谁说了一句。


    “……都没了。”


    都没了,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


    那个住在小西屋里的姑娘,也没有了……


    他们,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位二爷目光呆滞地看向废墟,神魂仿佛已经被抽离,被压在了瓦砾墙砖之下。


    他用极轻的声音最后唤了一句。


    “计英 ”


    一声唤出,胸口猛然震动,胸中的一切翻滚如排山倒海将他摧残。


    他忽的向前一俯身,一口吐出一片鲜血。


    鲜血散成了血色的雨雾,盖在了黑灰的废墟之上,刺着所有人的眼睛。


    而宋远洲,砰得跪下,轰然倒地。


    ☆、第43章 第 43 章


    宋远洲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是苏州城的春天, 清晨刚下过一场小雨,马车檐还在滴滴答答地向下落水。


    父亲带他出了城,城外一片嫩绿覆盖山坡。


    宋远洲看着他父亲, 父亲跟他和蔼地笑笑,“瞧爹爹做什么?你难道做错事了?”


    宋远洲抿嘴不知如何作答,父亲却同他道, “咱们遇到了计家人, 我要同你计伯父说两句话。”


    宋远洲想到了什么, 撩开帘子向远处草地上望去。


    新绿色的草地上,有三个少年和一个穿着红衣的小女孩,小女孩身边是一匹西域小马,她咯咯的笑声越过草地传了过来。


    宋远洲看住了。


    马车帘却被人突然撩开,父亲和蔼的面孔露着笑意。


    “远洲, 你是不是想同计家的哥哥妹妹一起玩?那就去吧!”


    父亲说着, 将他抱下了马车。


    宋远洲怔了怔, 父亲却会错了意。


    “你是不是担心自己吹了风会生病?没事了,你已经好了,跟其他的小孩子一样健康了,不会再生病了。去玩吧。”


    父亲说着,拍了拍他, 又转过头和计青柏说话。


    宋远洲看向计青柏,计青柏也跟他和蔼地笑。


    宋远洲愣了一下,远处传来咯咯的笑声, 仿佛就在耳畔。


    那笑声牵引着他, 他立刻跑了起来。


    凉丝丝的风吹在脸上, 他没有浑身泛寒反而暖了起来。


    他果然和其他孩子一样健康了!


    他越跑越快, 径直奔到了那个穿红衣的小姑娘面前。


    他禁不住叫出了口。


    “英英!”


    小姑娘被他叫的一愣, 回过了头来。


    她手里还拿着小马鞭,皱着眉头歪着脑袋打量他。


    “你是谁,怎么知道我叫英英?”


    宋远洲被她问住了,可她却突然往后退了两步,睁大眼睛看住了宋远洲。


    “你是坏人!”


    她说完,一转头就向着她的小马跑了过去,她不知怎么身姿矫健地跳上了马,手中马鞭抽动,一下就骑马跑了起来。


    宋远洲心里慌得厉害,急忙去追,“英英!英英!”


    可红衣小姑娘跑马快极了,宋远洲一不留神被树根绊倒。


    再抬头的时候,红衣小姑娘消失在了树林浓重的雾里。


    树林里都是浓重的雾,宋远洲在迷雾中找寻了很久,他一直喊着“英英,英英”,但没有人回答他,直到他看到远处隐隐有光亮,他快步走了过去。


    树林消失了,苏州城的大街小巷出现在他眼前,他沿着小河边快步走着。


    有人在河里放着莲花灯,有花船从河里划过,他从桥上走过去,到了府前大街。


    那是上元节灯会最热闹的地方。


    宋远洲好像知道了什么,他挤进了人群,在灯会中穿行,最后在一个猜灯谜的铺子前站住了。


    天上的圆月和街上的花灯交相辉映。


    宋远洲刚一站定,就有人戳了他一下,好像把灯谜贴到了他身上。


    他心跳如擂鼓。


    “英英!”


    他连忙转头去看,看到了一张含羞的笑脸。


    “表哥?你怎么叫我樱樱了?你平时不都叫我若樱吗?”


    宋远洲好似被当头敲了一棒,回过了神来。


    他看着孔若樱,看着她手上的灯谜,眉头皱了起来,他四下里寻去,却什么人都没寻到。


    直到有咯咯的笑声传了过来,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三哥,我们猜灯谜吧!你肯定猜不过我!”


    “哼,小丫头惯会吹牛,来比比试试!”


    宋远洲在听到那声音的一瞬间,转身看了过去。


    他看到红衣少女与一个青衣少年站在一起,少女手里抱了兔儿灯,从灯下拿出灯谜同她哥哥猜了起来。


    宋远洲几乎没有停留就走了过去。


    可他还没走到,那哥哥就似有察觉地抬头看向了他,一瞬间将妹妹护在了身后。


    “你做什么?”


    宋远洲看着躲在计获身后的少女。


    “计三哥,我想和英英说几句话行不行?”


    计获看向计英,谁料少女突然对宋远洲怒目而视。


    “宋远洲,你别害我!你走开!”


    然后她拉住了计获的手,“三哥他是坏人,我不要跟他靠近!咱们快走吧!”


    她拉着计获就要离开。


    宋远洲心下慌得厉害,一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他一抓住她的手臂,她就剧烈地反抗了起来。


    “你松开!快松开!别碰我!”


    计获一下攥住他的手,硬生生将他的手从计英身上拉开。


    计英转头便跑开了。


    他要去追,计获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剑。


    那剑泛着寒光,一下指到了宋远洲胸口。


    “宋远洲,滚开!离我妹妹远点!越远越好!我不会再让你伤害我妹妹!”


    剑上的寒光刺到了宋远洲的眼睛,他听到记英脚步声跑着远去,慌张地顾不上抵在他胸口的冷剑。


    “英英!”


    冷光一闪,胸口一痛。


    他痛得弯下了腰,再一抬头,灯会的一切消失了。


    他又听见快跑着远去的脚步声,他很清楚,那是计英的脚步声。


    他立刻追了过去,“英英!英英!”


    可面前烧起了熊熊大火。


    火光正盛,那一道细瘦的人影如同飞蛾一般向着大火扑了过去。


    在火前最后一丈,她站住了,转头看向他。


    火舌卷着她的衣裳,如同红艳的裙摆被风吹起。


    他听见她决绝的声音。


    “宋远洲,你那么恨我,我死了,你满意了吧?”


    宋远洲目眦尽裂,“英英,不要!”


    少女笑了,红唇被火光映出光芒。


    下一息,她一转身,纵身跳进了火海


    宋远洲腾地一下坐了起来。


    胸口痛的发慌,他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抹掉了额头上的冷汗。


    他以为是一场梦,一切都是虚惊一场,可胸口疼得太厉害了,他止不住强烈地咳了一声。


    星星点点的血溅在了锦被上。


    他在这些赤目的血中,仿佛看到了什么场景。


    宋远洲突然拼命摇头,仿佛要将那些场景摇出脑袋。


    “都是噩梦而已 ”


    他一面摇头咳喘,一面想外面叫了人。


    “来人,来人,把计英叫过来!”


    话音一落,黄普就跑了进来。


    “二爷说什么?”


    “咳咳!”宋远洲烦躁地又说了一遍。


    “我让你把计英叫过来!快去!”


    黄普好像听到了什么令他恐惧的话,下一息,他哭丧着嗓子出了声。


    “二爷,小的叫不来姑娘,姑娘她、姑娘她 ”


    “咳咳!”


    宋远洲再次的咳喘打断了黄普,黄普赶忙上前。


    那二爷扶住他起了身来。


    “叫个人有什么难的?还是说,她又去侧门见人去了?是她叶师兄,还是白四哥?”


    他一边说着,一边蹬了靴子要去找人。


    “咳!咳!她怎么就不守规矩,非要同那些人往来!”


    他当真要去寻人,黄普在旁吓坏了,连忙上去拉他。


    “二爷,二爷您别吓唬小的了,川二爷嘱咐了您别下床,而且姑娘她 ”


    话没说完,就被宋远洲挥袖打断了。


    “你若叫不来,我自己去叫,说那些废话做什么?”


    他大步向外而去,脚步急切而踉跄,跌跌撞撞到了门前,突然被迎面而来的宋川堵住了路。


    “你去哪?!”


    宋远洲拨开宋川,“我去把她找回来。”


    “你去哪找?”


    宋远洲顿了一下,“她就在侧门同外男说话,我去叫她回来。”


    宋川没再问,却抓住了宋远洲的胳膊。


    宋川目露悲伤。


    “别去了。她走了,不会回来了 ”


    话音未落,宋远洲忽的扶着门框,胸口震动咳出血来。


    血落了满地,他只当看不见一样,挣开宋川的手还要向前。


    “宋远洲,你找不到她了!”


    宋远洲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刺耳的话,强烈地挣了起来。


    “你别乱说!不是的!”


    他如同疯了一样要往外跑,宋川就快要制不住他了,只能一手刀砍在了他颈后。


    宋远洲昏了过去,被黄普哭喊着“二爷”,抱住了腰。


    那位二爷最后伸手向外抓去,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着。


    “英英,回来!”


    *


    宋家附近的药铺,叶世星路过的时候,听见小药童在嘀嘀咕咕的说话。


    “宋家那位家主宋二爷吐血昏迷好吓人,人都糊涂了,我过去宋家送药,听见他昏迷着还在喊话。”


    另一个药童也去宋家送过药,“我也听见过,是不是喊着什么人回来?”


    “真是呢!喊什么鹰 回来!他还养着鹰呢?他的鹰飞走了?”


    另一个小药童翻了个白眼。


    “你什么时候见宋家有鹰了?是人的名字吧?樱花的樱,还是黄莺的莺?或者别的?”


    两个小药童说不清楚,嘀嘀咕咕着给别家送药去了。


    叶世星听得呆了一会。


    落英的英吗?


    叶师兄回了计家旧园的后巷,又从后巷的小门进了旧园,最后进了一个山水俱佳的园子里。


    园子门外的牌子上写着“水谣居”三个字,是计英从前在计家的住处。


    园子里没有人,只有一座两层的绣楼和打理合宜的景致,给后辈的造园师学习。


    但是叶世星从正门进去之后,绕到了窗下,拉动了窗下的一根条木。


    吱嘎一声响,里侧的一面墙突然开了,露出一个通往底下的木梯。


    他走过去,听到木梯下面的声音。


    少女清脆的声音传了上来。


    “师兄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叶世星将篮子递给了她,跟着她下了楼梯,然后转身关上了这扇隐蔽的门,两人向里面走去。


    走过一段昏暗与其他地宫没有不同的地道,两人又到了一片不易发现的石墙前。


    计英在一个隐蔽的地方触动机关,等到他们再次进入机关门内,视野豁然开朗。


    这是整个水谣居的花园下面的地宫,格局宽敞分明,三间厢房的模样,边缘的地方甚至有阳光从地面的花草缝隙里照进来。


    就是在这里,计英和三哥计获躲过了一次次的官府搜查。


    直到官府要将旧园收走,他们察觉到了不安才出去了,可惜被官府发觉,三哥伤了脸,计英没能跑掉。


    如今旧园被返还回到计家手中,甫一回来,她便躲进了这片地宫里面。


    这里除了叶师兄和桂三叔,没有人知道。


    叶世星给她带了吃食茶水,跟她道。


    “今日没有什么活计闲下来了,就想着给你带些东西过来,你看看还缺些什么,回头我再带给你。”


    计英瞧了瞧,“倒也没什么,下次师兄再来看我,给我带个针线筐子就好。”


    “针线?你衣裳破了?我找人给你补 ”


    计英笑着说不用,“我如今也练会了一些,再练练就走线更加平整了,能自己补衣裳,也免得把衣裳拿出去冒风险。”


    在宋家,她已经能给宋远洲走线平整地缝制一双袜子。


    但她不想再说起那些,又挑了别的话头,说起了以后的安排。


    “ 等我腿伤彻底好了,我就去找三哥。之前有人在开封见过三哥,我去开封找人问问,说不定还能有更多消息。”


    叶世星也道好,“正好我还有个小活计在松江,待我做完这个活,跟你一道去找他。他那身份不好来江南,我们去了北方,他说不定会自己寻过来呢。”


    计英笑了起来。


    少女的笑容充满了希望,叶师兄瞧着却欲言又止。


    计英发现了。


    “师兄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从来到之后就犹犹豫豫的。”


    叶世星确实在犹豫,他不想告诉计英,可又觉得那事在心里放不住。


    他琢磨着开了口。


    “我今日路过宋家附近的药铺,听见两个药童说话,两人说那宋远洲吐血昏迷了,昏迷之后总是在梦里喊话。”


    计英怔了怔。


    叶世星声音低了几分,看住了她。


    “他总是叫着,‘英英,回来!’ 是在叫你吗?”


    话音未落,计英突然笑了。


    “怎么会呢?师兄是忘了他表妹叫孔若樱了吧。他叫的一定是‘樱樱’,樱花的樱。”


    叶世星愣了一下,转瞬回过了神来。


    “瞧我犯了傻。你说的是,他定是在叫他表妹,他前几日不还刚从杭州回来吗?”


    计英点头。


    叶世星又重复了一边,“定是他孔家的表妹,同咱们没什么关系。”


    计英笑着说是。


    两人说完,突然不知该怎么接续聊下去的话题。


    沉默里,空气奇怪的凝滞了几分。


    叶世星有些慌张地换了话题。


    时间不早了,叶世星也不便在此逗留时间太长,要走了。


    计英送他回小楼里的开关门前,叶世星让她留步。


    “你腿还没好利索,好好养着不用送我。”


    他说着,忽的看住了她的眼睛,那双水亮的眸中清晰地倒影着他的身影。


    叶世星心下快跳了一下。


    他声音轻缓了下来。


    “以前的事情别想了,以后的事情 我陪着你。”


    叶世星说完,不等计英开口就离开了。


    机关门吱呀一声关闭,叶世星的脚步声急匆匆远去了。


    腿伤并未痊愈的伤隐隐作痛。


    计英靠在门后,说不清为何疲累。


    宋远洲喊的什么人也好,叶师兄说的这番话也罢,她这颗心就像是浸在了井水里,从始至终都是凉的,也许永远都不会热起来了。


    她只想安稳地养好腿伤离开,去过新的生活。


    在此之前唯一期盼,就是千万不要被宋远洲察觉她还活着,更不要让他察觉,她就活在他的眼皮底下。


    她“死”了,和他之间的恩怨情仇既然说不清就算了,她只想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崭新的和宋远洲无关的生活。


    仅此而已。


    ☆、第44章 第 44 章


    再次醒来, 宋远洲也不知道过去了几天。


    他默默地起身靠在了床头。


    房中昏暗暗空荡荡的,药香盖住了室内的幽香,房中静的落针可闻。


    但这样的静又是那么让人窒息。


    宋远洲呆坐着看了很久。


    他的眼睛里面有水光, 水光将昏暗的房间变得奇幻起来。


    他在水光中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那身影细瘦,有时站在窗下,有时坐在博古架下的绣墩上,有时在床边走动, 有时卷过来潮湿的铺盖铺在地上, 要躺下去


    “不要睡地上 ”宋远洲伸出了手去拦她。


    她转身看了过来,他立刻拍了拍床沿,“到我身边来。”


    可她摇了头, 转身向外间走去。


    “英英!”


    宋远洲急忙起身跟了上去,少女去了另一边的书案前。


    她拿起墨要磨墨,他跟过去,她又放下墨展开了一副画。


    是计家的园林画,她看得认真急了, 手指在上面点画着。


    一时好像遇到了看不懂的地方, 秀眉皱了起来。


    宋远洲走上前去,想替她解答一二。


    少女低着头看得认真,他想将她圈在怀里, 但手一碰,水光里的身影又散了。


    书案前和书架旁都没了人。


    宋远洲一慌, 急忙回头去看,她又回到了博古架下面, 坐在绣墩上拿着针较劲, 好像在缝一双袜子。


    宋远洲怕她又散了, 不敢靠近也不敢出声, 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她做着针线。


    她来来回回地缝了拆、拆了缝,她不乐地眉头越皱越紧。


    宋远洲一点都不烦,他只想就这样看着她,天长地久地看着她。


    但她终究是烦了,嘟着红艳艳的唇不肯缝了。


    水光里,红唇娇艳欲滴,宋远洲忍不住心里酸软的厉害。


    她从绣墩上起了身,气哼哼地把袜子放进了存放他衣裳的箱笼里,端着针线筐要走了。


    宋远洲赶忙上前去拦她。


    “英英,不缝了好不好,以后都不做针线了,别走 ”


    可她还是散了,散在了他指尖下。


    遍寻满屋,再也没了少女身影。


    男人着了急,水光充满了他的视线,可少女就是不见了,甚至他推开门,廊下、院中也没有一个人影。


    水光瞬间消失了,顺着热流滑落下来。


    小厮黄普闻声跑上前来,“二爷。”


    男人木着脸转头向屋里而去。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


    屋里仍旧空荡着,什么都没有,仿佛什么都从未有过。


    直到他不知目的地站在了放置衣裳的箱笼前,好像想起了什么,急忙打开了箱笼。


    箱笼里,静静躺着一双走线不那么歪扭的袜子。


    这双袜子和其他袜子都不一样,宋远洲伸手碰去,好似烫地厉害,可他还是攥在了手里,紧紧攥在了手心里。


    黄普不敢开口说话,哭丧着脸看着自家二爷如丢了魂一样,拿着一双袜子怔怔地站着。


    但他刚要掩上门出去,后面突然传来了声音。


    是哭声,厚朴的哭声。


    宋远洲静静听了很久,最后拿着那双袜子出了门,向后面走去。


    黄普试着拦他,可他还是继续向后面走着。


    厚朴不敢再阻拦,一路跟着他走到了破败的废墟前。


    没有二爷的令,这一片烧成黑灰的房舍没人敢动。


    厚朴坐在地上拿着笔在地板上画画,一边哭一边画。


    黄普想让他别哭了,宋远洲走上了前去。


    厚朴用一只不是他常用的画笔,站着黑灰水,在地上点画着。


    他画完了房舍,那一排房舍整齐俨然,正是废墟烧塌之前的模样。


    他还画了葡萄架和房舍前的小桌。


    小桌上摆满了小吃食,桌前坐了三个人。


    一个小男孩和两个姑娘。


    他只画完了其中一个,另一个姑娘勾勒了衣裳头发,却怎么都画不出那张脸来。


    厚朴不停地抹着眼泪。


    宋远洲催促他,“继续画。”


    厚朴却大声哭了起来,他突然站了起来,将用黑灰调出来的黑水一下全都泼在了地上。


    那幅画瞬间消失在了黑灰水中。


    乌漆漆的,再也没了那张脸。


    宋远洲定住了。


    那黑水好像三丈高的巨浪一样将他瞬间淹没了。


    痛苦窒息的感觉将他包围。


    胸口猛地一痛,他向前一俯身,又是一片血。


    但他不在乎,只是转身去拉厚朴。


    声音哑的吓人。


    “不要走,重新画一幅。”


    厚朴哭得不行,不住地摇头,甚至干脆把笔塞进了宋远洲的手里。


    男人痛苦地咳着,“你来画,给我笔做什么?”


    厚朴不肯画,却道:“是英英姐姐的笔。”


    男人一怔。


    “你怎么有她的画笔?”


    厚朴干脆告诉她,“姐姐把画具都给了我,还把衣裳首饰小吃食给了我姐姐。”


    男人彻底定住了,拿着画笔的手颤了起来,一下按住了厚朴的肩头。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是火烧之前那天,她托给你们的吗?!”


    厚朴吓坏了,只敢点头。


    男人却笑了起来,眼中泪水不住滑落,越发笑了起来。


    正这时,茯苓过来寻厚朴。


    宋远洲直接抓了她又问了一遍。


    “ 是不是这样?!她是不是故意托给你们的?!”


    茯苓顿了一下。


    “回二爷,那几日干燥的厉害,英英怕小西屋拥挤,旁边的房舍又放置了杂物,东西多了容易起火,这才暂时放在我们姐弟房中的 谁想到,还是起了火 ”


    茯苓落泪,可男人却不相信一样。


    “不对,不对!怎么会这么巧?!她一定是故意的,她一定是逃走了,对不对?!”


    他这样说,众人都投去了怪异的眼神。


    前几日二爷昏迷的时候,川二爷请了人来废墟中寻人。


    他们在小西屋的废墟下面,确实寻到了一具烧焦了的尸体。


    仵作来验尸,是女尸。


    只是二爷病得厉害,川二爷吩咐阖府上下,谁都不许提起此事。


    不仅不许提,连计家人来闹了两回,要求销了计英的卖身契的事情,也都不要提起。


    毕竟二爷吐血太厉害了。


    茯苓他们无法据实以告,只是看向二爷那消瘦的面孔,深陷的眼窝,说了一句。


    “也许吧 ”


    宋远洲却笑了,快步往外走去。


    黄普追着他问,“二爷要去哪?!”


    “我去找她!”


    话音未落,突然被人叫住了。


    “远洲!”


    宋远洲回头看去,是宋川和宋溪联袂来了。


    “远洲,你要去哪?今日天阴着,像是要下雨了,回屋去吧。”宋川劝他。


    宋溪也道是,刚要说什么,被宋远洲截了过去。


    “我去找计英,她走之前给茯苓和厚朴都托付了东西,所以她定是有预谋地离开,定是在我院里放了把火做障眼,跑了路了!咳咳 我去把她找回来!”


    宋溪一听就扯了宋川的袖子,投去焦急的目光。


    宋川看了一旁的茯苓一眼,茯苓上前做了解释。


    宋川听得叹气。


    可是找到了烧焦女尸的事情,是真的不能告诉宋远洲。


    从他那日跪倒在坍塌的小西屋前吐血,这身子就已经亏了下来,更不要说连日昏迷,吃不下饭也很难喂进去药,一个康健的人都经不起这般折腾,更不要说他从小带着弱症。


    宋川拍拍宋溪的手安慰她,又叫了宋远洲。


    “那你去哪找她?”


    宋远洲想都没想,“她一定是在计家的旧园!”


    宋川略一沉吟,“你一下就能想到,计英这么聪慧的人,会藏在里面?”


    宋远洲皱眉看过去。


    “是不是在里面,我都得去找,我不能让她就这么骗了我跑了,我得把她找回来,咳咳 ”


    他又咳喘了起来,宋川赶忙扶了他,宋溪替他拍了拍后背。


    宋远洲推开了两人。


    “我没事,我要去计家,你们不要拦我!”


    他执意要去,宋川说了好。


    “我陪你去,不过你找不到人也不要着急,我们慢慢找就是。”


    宋远洲应了,立刻让黄普去找官府的人,要求去计家查人。


    宋溪焦急地看着自己弟弟,问宋川,“真让他去?计英不是已经 他怎么可能找到?只有竹篮打水一场空。”


    宋川却看着宋远洲吩咐事的模样,说道,“你看他还晓得先去官府支会一声宋家要找人,计英说到底身份是奴婢,宋家找逃奴也是寻常 他这会头脑清醒了,是因为心里有盼头了。只要有盼头,人就能好起来,不然他这身体可撑不住。”


    换句话说,就算这辈子都找不到,宋远洲心里不放弃,他还会撑着过下去。


    宋川看向宋溪,“人最要紧的就是希望,不是吗?”


    宋溪看着自己的弟弟,点了点头,“是的 哪怕是假的希望。”


    *


    计家的地道是多位家主改造的结果。


    地道通往每一个院子,而连接地道的是地宫,说是宫殿有点太夸张,但也如地面上的房舍一样分布整齐,能住上百口人。


    可就是这样的计家地宫,还是没能保全计家。


    只剩下计英和计获。


    但是重要的宅院下面都有地宫,计家的地宫还是略有不同的,就好比计英眼下住的那一片,是地宫里面的暗门,是保险中的保险,安全中的安全。


    计家旧园保存完善,地宫也没有坍塌,计英从地下偶尔走到荫蔽的角落里,上来换一口新鲜空气。


    院中花木她不敢乱动,但菌菇之类,倒能分辨分辨采下来。


    她拿着小竹篮采了些蘑菇,听着整个园子静悄悄的,独自坐在树下的一块青石上歇脚。


    计家旧园景色依旧,从前是他们一大家人住在里面,每天热热闹闹吵吵闹闹的,她和三个哥哥追逐打闹着长大。


    到了后来,突然就只剩下她和三哥窝在地宫里了。


    而如今,年年岁岁花相似,园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不过她很快也要走了。


    风吹来浓重的湿意,计英抬头看天,乌云密布。


    要下雨了。


    她起身准备返回地宫,忽的听见脚步声从院外传了进来。


    计英处身的这片花园距离外院不远,声音传来的方向就是外院。


    有人进来了,还是很多人?!


    接着她听到桂三叔的声音,“园子里真的没有,计英她不是已经葬身你们宋家了吗?!你们还来搜什么人?!”


    叶师兄的声音更凶。


    “宋远洲,你不要以为你手里有官府开出的搜捕令,你就可以为所欲为,计英已经死了,不在这里!”


    可话音落地,两声咳喘传了过来,男人熟悉的声音和不熟悉的沙哑混在一起。


    “她若是死了,怎么你们计家人不伤心?别骗我,我不信!”


    “给我搜!”


    计英目瞪口呆。


    可她来不及发呆,一转身就从墙角留出的暗道口跳进了地道。


    她遮掩好地道口,便迅速地往水谣居地下跑去。


    宋远洲不知带了多少人手,各个院子里都进了人。


    脚步声在头顶闷闷作响,计英的心也在咚咚作响,她不敢有一点懈怠,打开了暗门,进了水谣居地下的地宫暗室。


    不时,水谣居上面也来了人。


    但让她意外的是,宋远洲竟然直奔水谣居来了。


    她听见他的声音。


    “这是她从前的闺园吧?她对这里最熟悉,会不会就藏在这个园子里?”


    计英手臂上鼓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宋远洲为什么知道这是她的闺园,又为什么笃定她在这里?


    他会找到她吗?


    但宋家的人手将这里搜了一遍,过来回禀。


    “回二爷,园中无人,楼中也没有人近来住过的痕迹。”


    计英听到那位二爷闷声咳了两声。


    叶师兄冷笑了起来,“宋远洲,我早就说过,这里没有人!”


    桂三叔也让他离去。


    接着,旁的园子里搜寻的人也都过来回禀。


    “回二爷,各处园子都搜了一遍,确实没有人住过的样子。”


    那二爷咳喘的声音更重了。


    连宋川都劝他。


    “远洲,她就算跑,也不会到计家旧园这种显而易见的地方。算了,快下雨了,回家吧!”


    计英在心里默默祈祷请他离开。


    可那人不知为何始终没有离去的脚步,反而他的脚步响起,向小楼走了过去。


    “咳咳 计家满门造园师,不会不给自己留地道甚至地宫,她要藏身当然不会住在楼里,可她会住在地宫里,还有比那更安全不惹人眼的地方吗?”


    计英汗毛竖了起来。


    可宋远洲是什么人,能猜不到她在地宫住?


    不禁能猜到,还能找到暗门吧?


    计英攥紧了手,果然宋远洲进了小楼之后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小楼和地道衔接的暗门发出吱呀一声响。


    计英突然笑了。


    那她就要赌一赌,宋远洲还能不能发现地宫里的第二道暗门。


    这可是她父亲亲自设计、督建、造出来的暗门。


    ☆、第45章 第 45 章


    水谣居的小楼和地道连接处的暗门, 吱吱呀呀地响着。


    有人止不住惊奇。


    “还真的有地道。”


    这次连宋川都有点怀疑计家在地道里藏人了。


    他向桂三叔和叶世星看过去,两人脸色在幽暗的地道里十足地难看。


    尤其叶世星,直接道:“你们不要太过分,若是什么都找不到, 我可要去官府理论, 你们宋家仗势欺人, 私闯民宅!”


    宋远洲却似听不到他威胁一样, 不住向前走着, 上上下下打量地道。


    “这地道定然联通计家旧园各处院落,上下都安排人手看住, 她一定在里面, 我一定会找到她!”


    桂三叔额头上都出了汗, 叶世星心里也越发焦急了。


    计英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甚至一度就从她出身的这片地方墙外走过。


    她闷声不敢发出任何响动, 地道和地上全是搜查的脚步声。


    她一面庆幸自己没有随手放置东西, 留在外面的地道里什么线索, 一面屏气凝神地听着, 宋远洲一行的脚步声,已经到了第二道暗门附近。


    可这暗门设置之处尤其不易被察觉,起初连她和三哥也经常找不到地方。


    宋远洲一行很快略了过去。


    计英大松了口气。


    但是地宫这么大, 宋远洲也不知为何, 就停在了水谣居下面,让人四处搜寻查看,他在这里等待。


    他就那么笃定她在水谣居吗?


    搜寻的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叶师兄冷笑的更大声了。


    “听到没有宋二爷,地宫里也没有人!你承认吧, 英英在你宋家、在你自己建造的歌风山房里, 被火烧死了!你应该去找你自己的责任, 不要来找我们!”


    计英听到那位二爷又咳了起来。


    她以为他会认下,毕竟叶世星还特特从外地找回来一个烧焦的女尸,走水那夜趁乱送了进去。


    听说官府的仵作也去了宋家验了尸。


    宋远洲凭什么不相信呢?如今搜寻无人,该信了吧?


    可她错了,宋远洲咳喘的更厉害了。


    “她没有死,没有葬身火海,她定是有预谋地逃了,你们骗不了我,我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声音一落,计英半身发麻。


    就在此时,头顶的地上骤然响起一阵雷鸣。


    雷声在地宫里闷声轰响。


    叶世星恨声道:“宋远洲,你不要太过分了。你听听这雷声,你对计家、对计英的所作所为天理不容!你真的够了!”


    宋远洲却笑了。


    “雷电可以劈我,我认,但我计英一定要找到!”


    他的执着和笃定令计英心下颤了一颤。


    她后背倚着那第二道暗门,心下止不住快跳。


    叶世星气极又斥了宋远洲,桂三叔也连声警告。


    甚至宋川也催促宋远洲,“这地道里什么都没有。既然她不在计家,赶紧回去吧,就要下雨了!”


    言罢,脚步声又靠近了回来,似要路过暗门所在之处,回到与小楼衔接的出口。


    计英期盼他们快快走过,快快离开。


    可就在此时,她好似听到了宋远洲的脚步声走到了第二道暗门旁。


    然后,他停下了脚步。


    他问了一句话,计英瞬间把心提到了嗓子口。


    “计家的地宫会不会还有第二道暗门?毕竟这是计家 ”


    这话声音就在暗门伪装成的石墙外面。


    计英浑身僵硬到不敢动弹一下,她甚至能想象得到,她在躲,他在找,他们之间只有一道石门而已!


    她心下发颤。


    宋远洲是发现了什么吗?


    上空的雷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那雷闪好像就劈在了计家旧园的上空,凭空炸开,极其响亮。


    宋川的声音及时出现。


    “远洲别闹了,要下雷暴雨了。计英不会藏在这种地方。更何况以前官府查抄计家的时候,定然都搜过了,哪里听说有什么第二道暗门,你不要太过疑心,走吧。”


    可宋远洲仍旧站在原地,计英仿佛听见了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他没有回应宋川,而是手指在墙面上摩挲,然后,轻轻叩了叩。


    咚咚——


    计英听到了叩动的轻响声,但却似重拳砸在她心上。


    宋远洲果然开始找了。


    不过父亲就怕地洞里的暗室被这般轻叩发觉,所以用了十分厚重的石墙石门。


    显然,墙外的宋远洲也有些犹豫,他不能立即确定墙后面到底是不是空的。他又在周围敲了几下墙,声音没有什么区别。


    计英想,就算宋远洲犹豫,没有直接的证据,他还是无法确定墙后面有暗室,更不要说从这里开始找进门的机关。


    父亲做的很周密,甚至在过道对面也挖出了暗室,那暗室不大,就是为了给叩墙试探的人做出假象。


    计英屏气凝神。


    宋远洲仍旧在左右试探。


    天上的雷声更重了,一声声就在头顶,雨就快下了。


    而他在孜孜不倦地反复试探无果之后,并没有放弃,“我去换一片地方试试,这石墙后面,也许有什么 咳咳 ”


    宋远洲要走,叶世星上前一下挡住了他的去路。


    叶世星早已忍不住了,他怒目而视。


    “宋远洲,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计家和计英到底如何对不起你,让你在计家落难时袖手旁观、将计英弄到宋家反复折辱,甚至她已经葬身火海了还不够,还要来计家旧园翻腾 计英活着你折辱她,死了还要继续折辱吗?你是不是还想要将她的尸体拉出来鞭尸?!”


    突如其来的怒斥与雷声一样重,重的令人头皮发麻。


    那位二爷陡然沉默了下来,他看着叶世星,叶世星也瞪着眼睛看着他。


    他忽的站不住了,一声声重重地咳了起来,他拿着帕子掩着,咳出了什么没人知道。


    可他开了口,声音低沉如同头顶黑云压下的天,他嘶哑着。


    “计英没死,她一定还好好地活着 我不会再折辱她,我只是想找到她而已,之后我会、我会 ”


    “你会怎样?!你连计家唯一的园子都这般随意闯入翻找,你还会怎样?!”


    叶世星的话令宋远洲完全沉默了。


    宋川也拍了拍宋远洲的肩膀,“算了。”


    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计英听到脚步声响了起来,一声声地远去了。


    雷还在响动,一声声催人,地上地下的脚步声都加快了起来,不多时,几乎全都撤出了水谣居,就要离开计家旧园了。


    计英大松了口气。


    父亲周密的设计和叶师兄的话,令她逃过了这一劫。


    可就在她要坐下来喘口气休息的时候,又有一个孤零零的脚步声走了回来。


    那脚步声令她熟悉到一下就能分辨出,那是宋远洲无疑。


    他怎么又回来了?还要查?!


    但他就停在了水谣居院子里,他没有进小楼也没有进地道,就站在了院子里。


    他就那样站住了,没有任何其他人,只有雷声轰隆作响。


    计英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雨要下起来了,他不走吗?


    他没走,还开了口,在轰隆一声雷鸣之后。


    “英英,我不信你死了,你一定活得好好的,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看着我,是吗?”


    声音闷闷地传到底下。


    计英不住抬头向上看去,宋远洲就在她上方的地面上,几乎就在她头顶。


    这么近的距离,地上地下两人。


    计英不开口说话,宋远洲就不会知道。


    他低咳了两声,仍旧冲着空荡的水谣居说着话。


    “英英,我找你不是为了折辱你,更不是像叶世星说的那样 我只是心里难受得厉害,我可能只有找到你才能缓解 ”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又轻笑了一声。


    “你不想出来见我知道。那是你放的火吧?那火真的大,我进城第一眼就看见了,火舌窜得那么高 你一定在那把火里逃了,但那大火把我烧了,烧得又痛又清醒,彻底烧明白了。你猜我明白了什么?”


    他说的有些语无伦次,可计英还是在他的话后默默问。


    什么?


    计英抬头看住了那个传来声音的地方。


    男人的自答隔着厚厚的地面传过来。


    “我明白,我不能没有你了。”


    这话就像是天上的雷电击在了计英身上。


    她露出惊讶不能相信的神情,可在惊讶之下,好像也没有那么不可想象。


    她恍惚了一下。


    宋远洲继续说着,“你一定不能相信吧?我也不能相信。可这是事实。这感觉其实早已有了苗头,是我不敢承认罢了。我是懦夫,连这都不敢承认,不敢承认自己把你看进了眼里,不敢承认自己对你上了心,不敢承认、不敢承认我已经没办法离开你,甚至,爱上了你 ”


    他重重地咳喘。


    计英沉默地震惊。


    天上又是一阵雷鸣。


    终于,沉重的雨大滴大滴地砸了下来。


    突然间的倾斜而下,砸在地上轰鸣,砸在人身上生疼。


    计英倚在背后冷硬的石墙上。


    头顶除了噼里啪啦的雨声,还有男人的咳嗽声。


    有什么随着咳嗽声喷洒了出来,混在雨中落在地上。


    计英看不到。


    雨水不知是不是落进了地宫里,计英眼角被打湿了。


    雨继续下,没有人再说话。


    直到有人寻到了这里,喊着地上那人离去。


    她听到地面上的那个人最后说了一句。


    “英英,回来。”


    宋远洲走了,所有人都走了,他们从计家的旧园撤离。


    计英在石墙上靠了很久,宋远洲的声音就在她耳畔反复响起。


    宋远洲,竟然对她有了那样的感情。


    那感情对计英来说太遥远了,遥远到好像上一辈子的事情。


    那时候在上元节灯会,在他回头的瞬间,她的心猛然跳动,那种感觉一瞬间将她包围。


    后来他们定亲,她以为那样就是一辈子,直到她被宋远洲冷落在门前,在风雪中被退了亲,那样的感觉就再也没有了。


    她到了宋家之后,宋远洲对她欺辱,她不是没有怨恨,可怨恨久了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她没有了从前的感觉,也不再留恋从前的感觉。


    宋远洲是主她是仆,更不要说她在宋远洲眼里是一切罪恶的始作俑者,她再也没有了任何旖旎的情思,也不会再有,她只想摹绘园林画之后离开。


    可她顺利离开了,宋远洲却说,他离不开她,甚至爱上了她


    计英的心没有一丝的跳动,只是眼睛酸了酸。


    她抹掉了,湿意消失了,只剩下迷惑。


    她太迷惑了。


    爱与恨到底是怎么同时存在于宋远洲心中?


    她说不清楚。


    可是,这都和她没有关系了不是吗?


    她期盼了这么久的离开,忍耐了这么久的逃离,如今终于实现了,她怎么会因为这番话就回去?


    宋远洲和她都弄不清当年的真相,她不知道宋远洲把她找回去能改变什么,可她不会回去,无论如今的宋远洲对她是如何的感觉。


    就算说她心硬如石,她也不会回去了。


    她只想要新的生活,新的开始,新的一切。


    计英静默地站了很久,而后慢慢离开了靠着的石墙,一切如常地洗手给自己弄了些吃的东西。


    就算吃食冷硬不那么美味,可如今的她吃的踏实。


    只是当轰鸣的雷声远去,雨渐渐小了下来,到了黄昏,天亮了,她又悄悄地回到了地上。


    可就在地宫暗室的上面,水谣居的地面上,雨水冲刷后仍旧没有冲洗干净的草地上,她看到了一些刺眼的东西。


    是谁的血。


    *


    凌晨,叶世星避开人眼来到了地宫。


    计英什么都不想跟叶世星多说,她只是道。


    “师兄,宋远洲既然起了疑,也许我能躲过这一次,可下一次就不一定了。他造园的技艺很高超,如果仔细找,会找到端倪的 此地,不宜久留了。”


    叶世星气愤着要大骂宋远洲两句,却被计英止住了。


    “算了师兄,这些事情都不重要了,我只想走。这两天师兄看看什么时机比较好,我偷偷回到地上出城,先离开苏州再说。”


    叶世星也知道保全计英才是最重要的。


    他在计英沉稳的语气下冷静了几分,他说好,“我正好要去松江做事,你不若跟我一起过去,相互有个照应,等到松江事了,咱们一起去开封。”


    计英想了想,点了点头。


    “那就麻烦师兄了。”


    叶世星看了她一眼,她神情疲累,整个人也如同这冷而静的地宫,封闭而冷幽。


    叶世星心中一酸,从前的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爱笑爱跳的小姑娘会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变成这样让人心疼的模样。


    “英英,不用谢我,照顾你我心甘情愿。”他不由地说出了口。


    计英看过去,叶世星也看过来。


    他眼眸中有什么要溢出来,计英错开了他的目光。


    她不知道如何回应,甚至无力回应。


    叶世星默了默,也没有任何的勉强,只是静静看了她一会,离开了。


    夜很长,计英在冷而静的地宫床上,睁着眼睛躺了很久。


    *


    正午的苏州城热了起来,没人敢顶着火热的日头上街,连赶路经过此地的人,都准备停下来歇歇脚,喝口水。


    兴远伯府的车马经过苏州。


    陆楷从马车里搀下一个妇人。


    妇人身着绫罗头戴朱钗,却又不似商户家中太太那般张扬,通身沉稳气派。


    此妇人不是旁人,正是从金陵前去松江娘家为老父亲贺寿的兴远伯夫人,徐氏。


    徐氏下了马车,随着陆楷去了茶楼雅间休息。


    她落定了脚,陆楷便道有些事情要办,离了去。


    他甫一出了茶馆,便叫了小厮。


    “有些日没来苏州了。让人给宋家递帖子,问问宋二爷今天在不在家,我过去一趟。”


    小厮这便要去了。


    陆楷又想到了什么,又叫了那小厮。


    “太医院特给宫中配得治伤的药,你先拿给我。”


    ☆、第46章 第 46 章


    宋二爷在家, 却不便见客。


    陆楷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他要来寻宋远洲给个交代的事情, 不是早就说过吗?


    “宋家出了什么事吗?”


    小厮确实打听了。


    “世子爷,宋家前些日走水,宋二爷的园子起火了。”


    陆楷讶然,“竟还有这事?宋二爷人没事吧?”


    小厮说没事,“宋二爷当时没在家,宋家的主子们也没有什么损伤,就是没了个奴婢。”


    “奴婢?”陆楷眼皮一跳,“哪个奴婢?”


    小厮被问得愣了愣, 宋家损失了个奴婢, 他当真就没有细问。


    可他们家世子爷却准备直接奔着宋家去了。


    小厮吓了一跳,着急忙慌地跟在后面,“世子爷要去哪?夫人那边还等着世子爷呢!”


    “我去确认一件事, 一会就回来。”


    他说完,翻身上马,顷刻间消失在了苏州城的大街上。


    宋家没有挂白, 诚如小厮所说, 只是没了个奴婢, 主子是无碍的。


    可到底没了哪个奴婢呢?


    宋家门前,他跃下了马,刚要上前找人问, 就听到有路人从宋家门前走过,叹息了一声。


    “多好的姑娘,就是命不好。”


    这话说得陆楷眼皮又是一跳, 直接拉住了那路人。


    “你是不是说宋家失火没了的那个姑娘?是哪个姑娘?”


    他突然这么一问, 把路人吓了一跳。


    路人不认识他, 却见他通身贵气,立刻就告诉了他。


    “是从前园林世家计家的大小姐,后来给宋家做了奴婢的那个,唤作计英。”


    计英


    陆楷头脑空了一下,路人被他吓到,急匆匆跑了。


    陆楷愣在宋家门前,看着宋家的门匾。


    计英竟然是那个被连累抄了家的计家的小姐。


    陆楷不知道她怎么去宋家做了奴婢。


    更不知为何宋家起了一场大火,旁人都没事,独独她葬身了火海。


    但她没了,就这么从人世间消失了。


    袖中还装着太医院专供给宫中的治伤药。


    陆楷想要将药瓶拿在手里,可是手下一滑,药瓶顺着指尖掉落到了地上。


    啪——


    摔得粉碎。


    有宋家的门房闻声过来询问。


    “世子爷来了,可是来寻我们家二爷的?二爷他 ”


    他不便见客,陆楷已经知道了。


    陆楷不知宋远洲如今是如何的心情,可他如今也不便进去宋家了。


    他抬手止了门房。


    “我只是路过,改日再来吧。”


    *


    歌风山房。


    房中幽香浓重至呛人,只有在这样的幽香中,宋远洲才能闭起眼睛有片刻的入睡。


    可他还是醒了。


    小孔氏来了歌风山房。


    “不见。”宋远洲话音未落,小孔氏已经近到了门前。


    “远洲,母亲亲手做了你最喜欢吃的咸鲜腊八粥,让母亲看看你吧,孩子。”


    宋远洲平平躺在床上,闻言冷笑了一声。


    门外有黄普劝小孔氏离开的声音。


    “二爷恐还没醒,二爷吩咐不用夫人操心,待二爷病好些了,自然去给夫人请安。”


    小孔氏来歌风山房也有好几次了,回回都吃闭门羹。


    今日说什么都不肯走开了,就在门外道。


    “我是他母亲,从小将他带大,他如今这般病着,吃了药也没什么用,可见是心病。心病还得心药,我这个做母亲的当然要和远洲好好说说话,让他心里舒坦些,病自然就好了。”


    小孔氏已经按耐不住想要见到他如今的样子了。


    宋远洲继续冷笑了,听到小孔氏朝着他房里说了一句。


    “远洲,人死不能复生,你该节哀。”


    宋远洲在这话中脸色阴沉下来,他起身下了床,慢慢走到了门边,听到小孔氏在门外又要道,“计家和宋家这么多恩恩怨怨,人死未必是件坏事,一了百了不好吗 ”


    话没说完,宋远洲突然打开了门。


    小孔氏被吓了一跳,差点摔落了手里她这个母亲给儿子亲手煮的粥。


    但她到底是宋氏一族的曾经家主夫人,很快镇定了下来。


    她看向宋远洲清白瘦削到快要脱相的脸,“我的儿,怎么瘦成这样?!”


    宋远洲眉眼未动分毫,看着她。


    “母亲安好,儿子生了小病,是以瘦了些,母亲何必挂心?特特前来观看儿子这般瘦像。”


    小孔氏一脸疼惜,不在意宋远洲阴沉的眼神,径直进了房中。


    “你这话说的,母亲可是把你疼到了心中,你不让我看看,我能放心吗?”


    她说着,被浓重的幽香呛了一口。


    在这浓重的幽香中,她好似有些不适,脸色变了几分。


    “远洲,母亲可是要好好说你。计家如何对我们宋家,你比我清楚,为了一个计家的女子,你当真有必要吗?”


    她挑眉看了宋远洲一眼,“死了就是死了,以后计家在苏州城也消失的差不多了,永远都见不到了,还在意做什么?”


    宋远洲忍住喉头的翻滚,轻笑了一声。


    “母亲怎么会以为儿子因此生病?儿子常年缠绵病榻,眼下时间暑热蒸人,病上几天还不是常事?”


    他这样说,小孔氏侧着眼睛看他。


    “是吗?我儿果真没把那小婢当回事?”


    宋远洲在她的打量下面不改色心不跳,只是忍着喉头的抖动。


    “奴婢就是奴婢,主子岂有将奴婢挂在心上的道理?”


    他说着,一如计英被罚跪在映翠园,他前去见小孔氏说的那番话。


    她只是个卑贱的奴婢而已。


    宋远洲心头颤的厉害,面上不表分毫。


    小孔氏在他的言语中挑着眉看了他了一会。


    “既然我儿想得明白,还是早些好起来,不然母亲挂心你,还总想来看看你。”


    宋远洲却径直起身送客。


    “母亲不必挂心,儿子自当活得好。”


    小孔氏最后看了他一眼,留下咸鲜腊八粥走了。


    宋远洲看着她离开了歌风山房,连影子都消失不见了,一把扫下了那所谓的亲手做的粥水。


    咣当一声,粥水落地,有什么腥气十足的热流也要从喉头喷出来。


    可他又忍住了,生生吞了下去。


    他从怀中抽出一双走线不那么平整的袜子,紧紧攥在手心里。


    半晌,他叫了黄普。


    “去官府问一问,当年查抄计家的时候,有没有人查到了计家的地道,如果有图再好不过了。”


    黄普应声去了。


    宋远洲将那双袜子攥得更紧。


    那计家旧园的地道里一定有暗门,只是他不知道那暗门在什么地方,而那人也不知还在不在。


    *


    翌日是苏州城的庙会,城里涌入许多周围乡县的人,生面孔多了,掺在其中便不容易起疑。


    计英换了叶世星给她准备的庄稼汉装束,脸上涂了些黄粉遮掩,收拾了东西要离开。


    “要不要再贴个胡子之类?”计英问叶世星。


    叶世星好笑得不行,道,“抹上黄粉已经不像你了,连我都不能一眼认出来,就不要说别人了。只要不靠近看即可。”


    计英点点头,又问道,“那我要不要在衣服里塞些东西,以防被人瞧出身形?”


    叶世星瞧了一眼大热的日头,说算了。


    “这两日干热的厉害,昨儿街上就有两人当街晕倒了。你已经穿了不少,再塞些衣服进去,我怕你受不住。”


    他说着又补充,“昨日宋远洲就没再出门,今日也没什么动静,他不出门,咱们再混在人群里,谁能认出来呢?放宽心。”


    计英深吸一口气,说了好,两人商量如何出城的细节。


    叶世星不敢陪伴在侧,怕被人瞧出端倪,就远远缀在计英身后,跟她出城,两人再会和。


    商量定了,两人便出了门


    宋家,宋远洲看到了官府里计家旧园的图纸。


    显然当年官府也查到了计家旧园的地道,但是留在画纸上的地道并不完整,零散不贯通。


    而像计家这样的造园世家,地道必然是贯通而复杂的。


    宋远洲看着水谣居下面的地道,和他昨日探路的情形基本吻合,但是这地道从图上看,两边还有大片的空地。


    而水谣居没有复杂的地面景观,甚至地面上的花园十分平整,所以地道两侧的大片空地,是不是能建造暗室呢?


    宋远洲很是怀疑。


    而这是水谣居,计英的闺园,她最熟悉的地方。


    宋远洲突然想到昨日他最后留在水谣居里的情形,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或许冥冥之中他说的那番话,计英会真的听到了。


    如果她听到了,那她会尽快离开吧?


    念头至此,宋远洲忽的向外而去。


    黄普闻声过来,“二爷做什么?”


    “再去计家旧园。”


    街道上,人潮如织。


    计英从小桥上低头经过,看到水道里乌篷船上传来小孩子咯咯的笑声。


    计英看了一眼那小孩,小孩自由自在地笑闹着,探了小身子拨河里的水,拨起片片水花。


    童年的岁月是人生难得的自由岁月了,计英愣了愣神,却也不敢更多停留,转身就要走,可是一抬头,看到远处有一辆马车驶了过来。


    那马车熟悉到让她眼睛突然被扎了一下。


    那是宋远洲的马车!


    计英下意识就要转身离去,可就在转身的一瞬间,那车里的人忽然撩开了车帘,好像有所预兆地看了过来。


    宋远洲听到车窗外传来的小孩子的咯咯笑声,那笑声熟悉如记忆里的小姑娘,他下意识就想撩开帘子向外看去。


    可是一眼看过去,却捕捉到了一个投过来的眼神。


    他心下登时一跳。


    但那人却似并没有同他对视一般,半低了头,转身向桥下的小河看去。


    他挑起眉盯住那人的侧脸,可是那脸瘦黄同寻常庄稼汉没什么区别,那人也着实穿着农人的衣衫,十分不出挑,可宋远洲就是禁不住用目光在那人身上反复打量。


    那人很瘦,可庄稼汉就算很瘦也不至于单薄。


    但那人很单薄,单薄到像个十六七岁的女子。


    宋远洲心下一跳,眼睛盯得那人更紧了。


    而计英侧过身向桥下看去,却能感觉到那两束目光堪比日头的太阳,灼热地在她身上扫射。


    宋远洲难道看出她来了?


    计英止不住惊诧。


    她一定不能被宋远洲发现,不然她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


    而她目光思若无意地飘过去,却发现马车停住了,马车上的男人撩开门帘走了才来。


    计英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能让宋远洲靠近,转身就要离开。


    宋远洲正要走近,却见那人立刻转身走了,他直觉不对,径直跟了上去。


    “等等!”


    他这声“等等”令计英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哪里敢等?若是被宋远洲当面盘问,以宋远洲的警觉她必定露馅。


    还不如尽快没入人群!


    下了桥不远就有个玩杂耍的,四周围了许多人,计英毫不犹豫地就往杂耍前去。


    可她走得太快了,谁料一不留神,衣裳被一个卖烧饼的推车勾住了。


    她被勾住了腰间的系带,勾勒出了腰身的弧线,宋远洲看过去,眼皮更是一跳。


    这般细腰他不能更眼熟了。


    是她吗?!


    他几乎没有一丝思索,立刻叫出了声。


    “英英?!”


    计英头皮都要炸开了,她甚至来不及解开被勾住的系带,手下也不知哪来得蛮力,竟然将系带生生扯了下来。


    她甫一脱身,拔腿就跑。


    可是她这般行径,宋远洲更是瞪大了眼睛。


    “英英?!真是你吗?!是不是?!站住别走!”


    人潮涌动,一人在前仓皇逃窜,一人在后匆忙追逐。


    计英紧张的浑身是汗,她想要尽快跃进杂耍前的人群,可迎面一辆马车突然挡住了她的去路。


    而宋远洲脚步如飞,他们中间只有几丈的距离了。


    计英挤不过去,心里已经凉了。


    难道她注定离不开苏州,只能被宋远洲这般抓获?!


    如果她被抓住,那她再也出不去宋家,出不去宋远洲的掌心了吧?!


    计英心慌了。


    在明晃晃的日头下,浑身冷汗。


    然而就在这时,忽然有人从后出了一声,惊奇的要命。


    “计?计姑娘?!”


    计英回头看去,撞进了一个神情惊吓的眼眸里。


    那人就坐在堵了她去路的马车里,而计英在这一瞬间看到了曙光,下一息,她没被人允许地跳上了人家的马车。


    陆楷眼睛快要瞪了出来。


    昨日他没有同母亲一起上路,而是在苏州留了一晚,今日一早去了趟城外的寺庙,给一个姑娘点了一盏长明灯。


    他以为他再也见不到这个姑娘了。


    可这个姑娘,就这样在大街上,突然跳上了他的马车。


    陆楷看着姑娘满头的汗,看到了姑娘哀求的眼神,没等她开口,他便道。


    “你是不是在躲什么人?我帮你。”


    ☆、第47章 第 47 章


    计英是在逃, 但她不确定陆楷真的会帮自己,毕竟她在他们眼中, 或许只是个逃奴。


    她看向陆楷,深吸一口气说明。


    “陆世子,我在躲宋二爷。”


    陆楷愣了一下。


    他猜到她在躲什么人,可是躲宋远洲,还是令他意外了。


    但是转念一想,好像也没有那么意外。


    街道上,宋远洲急促慌乱的喊声传了过来。


    “英英?!英英?!是不是你?!”


    计英面色青白的看着陆楷,陆楷没有更多犹豫。


    “我说了帮你就是帮你,过来。”


    宋远洲刚好追到车前,可是四下里寻去,一个熟悉的身影都没有。


    少女的身影消失了, 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黄普追了上来,“二爷, 二爷,这里哪有姑娘呀?二爷别找了,快回去吧!”


    宋远洲甩开他向前走, 看住了堵在路上的马车。


    他心中刚升起一丝疑虑,马车上便走下来一个人, 是兴远伯世子陆楷。


    “宋二爷怎么在此?陆某本要去贵府, 听说宋二爷出了门正要离去, 没想到在此见了二爷。”


    宋远洲也有些意外。


    他刚才还在怀疑,那个酷似计英身形的人, 会否上了这辆马车。


    不然, 怎么凭空消失了?


    他看向陆楷, 陆楷问他, “宋二爷眼下可有事?不若去茶馆坐坐?陆某正好有话要同二爷讲,是我那庶兄的事情。”


    宋远洲哪有闲心去知道陆梁如何被处置,他最要紧的事情是找人。


    他不得不道,“世子海涵,宋某眼下在寻人,一时无暇小坐。不知世子方才可见一个男子装扮的小姑娘从旁跑过?”


    这形容描述奇怪,若是旁人自然不晓得。但是陆楷一清二楚。


    他再看向宋远洲,见他脸颊凹陷,形容消瘦,原本就有几分病态的脸上,如今竟是一副大病模样。


    陆楷啧啧称奇。


    他想想那满身冷汗的计英,又看看一脸焦灼的宋远洲,心里有些奇怪滋味。


    但他答应了一个就必须骗另一个。


    他说没有,又问了仆从,“你们可见了?”


    “回世子爷,没见。”


    宋远洲听了,神情晃了一晃。


    陆楷看着默不作声。


    宋远洲得了这般说法,自然不能再纠缠要查人家马车,他便不再与陆楷继续耽误下去,两人告了别。


    马车带着人悠悠远去了。


    宋远洲并不晓得他找的人已经远去。


    他只是看着人头攒动的大街,明晃晃的日头落在每个人身上,把每个人都照得异常清晰。


    可这么多人里,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人,没有一个是那纤瘦的身影。


    茫茫人海,他去哪找寻?


    在烈日下他浑身泛寒,寒气与暑热双向夹击着他。


    他无所适从,只能定在计英消失的地方转着身子反复找,天旋地转地找。


    黄普在旁看着,吓得手脚冰凉。


    二爷这是疯了吗?


    哪来得计姑娘?姑娘已经葬身了火海,人都没了,二爷这是出现幻觉了?!


    黄普过来哀求地拉着宋远洲,“二爷别吓唬小的,光天化日的没有那些事呀!”


    宋远洲瞪了他一眼,重咳了两声,“别说那些废话,我明明看到了,就让人在这一带搜人!”


    可是黄普被他说的就要浑身发软了。


    “二爷,没有人,姑娘她没了,是、是二爷看晃了眼了。”


    宋远洲紧压眉头彻底瞪住了他。


    “你说什么?!谁看晃眼了?谁没了?!”


    黄普哆嗦着不敢说话。


    主仆二人却一转身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人


    叶世星不过是去给计英买了些井水镇着的清凉瓜果,待出城两人汇合,好能消消暑。


    他想着,出了城门就和以前都不一样了,只有他和计英两个人,他可能没有宋远洲有钱有势,但他能把他最好的关心和照顾都给她。


    这是一个新的开始,崭新到让人有些激动。


    但是他就这么一错眼的工夫,再回头,计英不见了,换来的竟然是宋远洲,而且宋远洲还在不停地喊着人找着人。


    宋远洲是在找计英吗?!


    叶世星心下一紧。


    万一被宋远洲找到,他们的一切都不能成了!


    计英一定躲在什么地方,他必须过去牵制宋远洲不能继续找下去。


    叶世星立刻跑了过去,宋远洲也看到了他。


    宋远洲一步上前。


    “你为何在此?英英呢?刚才扮成庄稼汉的人是不是她?你们是不是商量好的?!”


    叶世星一听,果然被宋远洲看出了端倪,恨得牙痒。


    “宋二爷,你这是做什么?什么庄稼汉,什么说好的?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你要找的人被你关在歌风山房,因为一场大火,已经香消玉殒了!”


    叶世星要坐实计英的“死”,他还特地打听过,宋家人都相信计英已经死了,独独这宋远洲不信,不仅不信,还疯了一般地找人。


    火热的日头照的人焦躁。


    他又重复了一边给宋远洲听。


    “宋二爷,你听好,计英已经没了,她生前受尽你的折辱,死后请你给她一点安宁!可不可以?!”


    这话一出,宋远洲脚底一踉跄,烈日下的影子也跟在脚下晃了晃。


    但他不信,“我方才明明看到了她,而且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下,看向了叶世星,“你为什么没有悲戚?如果她死了,怎么会如此镇定?!”


    叶世星确实没有悲戚,但他不能告诉宋远洲。


    他只是冷笑。


    “所以宋二爷,你是悲戚哀伤?!真是好笑。英英生前被你那般折辱,如今她没了你在此悲伤,这算是怎么回事?猫哭耗子,假慈悲?!”


    宋远洲心下被这个词刺得一痛。


    “不是,不是!”


    “那是什么?!总不能是你宋二爷喜欢上了她吧?!”


    这“喜欢”,令宋远洲登时沉默了。


    叶世星更是愤恨地冷笑了,他咬着牙。


    “宋远洲,喜欢一个人是对她好,就算你什么都没有,也要把最好的都给她,给她遮风挡雨,让她幸福安康!不是忽冷忽热,若即若离,更不是打骂折辱,待人死了以后才幡然醒悟!那不是喜欢,是折磨!你给你一个人的喜欢是折磨,你算什么东西?!”


    宋远洲愣住了,在叶世星的冷笑连连下愣住了。


    街上人潮川流不息,他和叶世星对着站了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宋远洲开了口。


    “你说的对,我不是个东西。”


    叶世星走了,只最后说了一句。


    “英英没了,求你让她在天之灵安息吧!”


    宋远洲又在原地愣愣站了许久。


    他举目四望,没有一片她的衣角。


    难道她真的从这个人世间消失了?


    消失的一干二净,无论他去天涯海角找寻,都找不到?


    念及此,他心尖发颤,心头的痛连着浑身每一寸都在剧痛。


    他颤抖着。


    日头像是射下滚烫的针,射在他身上,他被钉在这里,他无处遁形。


    而这一切,都是他应受的惩罚。


    *


    出了苏州城,陆楷便把计英从车座下面放了出来。


    计英闷得满脸通红,天又热得厉害,人都快要中暑了。


    陆楷见她这般难受模样,却又不肯说自己不适,只一味朝他道谢,“多谢世子搭救,计英身无长物,但凡有用得着的地方,还请世子不吝差遣。”


    她言行举止落落大方,虽然落难却不是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姿态,陆楷不免想到了她的身份。


    她从前可是园林世家计家的大小姐。


    他晓得那计家,那可是百年世家,许多年前可是给宫中修过别院的,得了当时皇帝的赞赏。


    后来计家造园师造诣高超,多有佳作传世,计家在园林界稳坐第一把交椅,宋家屈居第二。


    只可惜不知怎么被抄了家,嫡枝几乎全军覆没,男丁都没了,据说有个嫡子下落不明,嫡女被捉回没入奴籍。


    计英就是那个被捉回来的计家嫡女。


    陆楷看着她,她还保留着当年计家大小姐的骨气。


    陆楷不免心生怜惜,立刻让人把车听到了前面村口,让人打一桶井水来。


    “你这样过会该中暑了,快些洗洗脸。”


    计英一脸黄粉早就被汗水弄花了,当下也顾不得许多,用井水洗了脸擦了脖子。


    各处清爽起来,心情也轻快了许多。


    她眉目舒展开来,没了黄粉遮脸,露出原本的清丽容颜。


    陆楷瞧着,心头如清风拂过。


    计英被他定定看了几眼,还以为他要她解释清楚方才的事情。


    她便道,“世子定是想问我,为何上演了这么一出。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世子解释,大概还是想要自由吧。不过世子爷放心,我虽是逃奴行径,没有敛走主家的财物。”


    陆楷本来也没有想过她会如其他逃奴一样,敛走财物逃脱,他只是没想到,她还在宋家放了把火,假死脱身。


    他问她,“你假死了,从此就只能隐姓埋名了。宋二爷显然是不信你死了的,说不定官府也会到处追捕你。你一个姑娘家,隐姓埋名的逃窜,将会十分不易。”


    这些事情,计英都知道。


    逃窜没什么,更要紧的是,她想找到她三哥。


    可是她不便告诉陆楷,谁知陆楷却猜到了。


    “你是不是想找到你兄长?你有他的下落吗?”


    计英摇摇头。


    陆楷见状,叹了口气,“既然没有,你离开苏州要去哪里落脚?”


    计英只好说是本来与叶世星商量一起去松江暂避,眼下显然是走散了。


    可是陆楷却眼前一亮。


    “我本护送母亲去松江外家为外公祝寿,你既然也去松江,不若同行?”


    计英睁大了眼睛。


    她的眼睛水亮有神,陆楷一下就看住了。


    他下意识道,“你跟着我好了,我也能护你一二。”


    护着她,避免被那宋二爷找到。


    陆楷都没能想到自己会说这样的话,可他下意识就想给这姑娘多一点保护。


    计英仍旧睁着大大的眼睛。


    “多、多谢世子,可是我师兄 ”


    “那你不用操心,我让人支会你师兄,你们分头前往松江更为妥帖,到了地方你们再汇合不迟。”


    他把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计英不知该如何拒绝了。


    “那就劳烦世子了。”


    计英没有应陆楷的邀请坐到他的车里。


    她到底身份上与陆楷这位伯府世子相距甚远,不能因为一些机缘巧合便逾越。


    她坐在车前能吹到清新而自由的风,已经十分愉快了。


    夜幕四合,天空上闪烁几颗明星,时不时挂在天上眨上一眨,像小孩子的眼睛,顽皮的很。


    夜风温暖而柔和,从指尖拂过,从发丝中穿过,满是惬意。


    计英自在地坐在车架上,看着天空上的星,吹着清新的风,异常地舒适。


    上晌,她还以为自己终究还是要落回到宋远洲的手中。


    不管他对她是如何的心情,她终是不想再和他有什么联系。


    而现在,她逃出一劫,好像真的开始了新的生活。


    计英在车架上翘着脚仰着头,享受这一刻的安静与自由。


    陆楷坐在车中小心看了她一眼,看见她嘴角勾起笑来,那笑容干净纯粹,不由地也跟着她勾起了笑。


    他不太能想象,在经历了抄家、父兄死伤和被卖为奴之后,一个孤零零的姑娘还能保留一份属于她的骨气,还能有这样纯粹的笑。


    就仿佛山崖峭壁间盛开的花,难能可贵。


    “你真不来车里坐会吗?外面风大了。”陆楷不由地柔声唤她。


    她回过了头来,陆楷在她柔和的目光中愣了愣,她却摇了头。


    “世子的好意心领了,计英在车架上就十分舒适了。”


    她总是那么有分寸,陆楷知道,轻叹着便也不再多说,只是吩咐车夫把车驶得更稳一些。


    车夫应声道好,前面却来了同为陆家的人。


    来人是从松江方向过来的,见了陆楷的车边松了口气。


    “世子爷安好,夫人正派小的来寻世子爷,问爷还有多久才到松江,夫人挂念着呢。”


    此地距离松江已经不远了,何况陆楷外家办寿宴在城外的别院里,从此地过去不足两个时辰。


    陆楷道,“你回去同母亲说,让母亲早些歇了,待我到了安顿好,明儿一早去给母亲请安。”


    兴远伯夫人徐氏派来的人得了这话,立刻快马加鞭回去报信了


    松江,徐府别院。


    别院各处院落灯光都已灭去,各处安静人安歇,独独一座小院里还亮着灯火。


    灯火亮着在等人,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


    从苏州方向的来路上回来的人,把话说了。


    “夫人,世子爷再过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世子爷让夫人先行歇息,明日来请安。”


    来人把话说了就下去了,兴远伯夫人徐氏松了口气。


    有丫鬟上前给徐氏拆下钗环,“夫人这下放心了,世子爷做事极有分寸,怎么可能在苏州过多耽搁?这不就来了吗?”


    徐氏由着她服侍。


    “我也是盼着他早些过来。这一回来松江又不止给他外公祝寿这一桩事,还得让他多见些人。楷儿到底不小年纪了,翻过年都该十八了,虽说似贵勋人家子弟多习武,娶亲稍晚,可楷儿到如今还没落定亲事,满金陵瞧瞧,是真没几个了。所以呀,我得带着他趁着机会多见几个人,不然总不能落定,可怎么办?”


    丫鬟说是,“咱们世子爷文武双全,相貌堂堂,夫人倒也不必发愁?”


    徐氏看着窗外的星月,叹了口气。


    “我是不愁我的楷儿没人看上,愁的是什么样的人家能给他助力。他虽然是个伯府世子,可他那伯爷爹,实在没得什么用 ”


    *


    *本文正版首发晋江文学城。


    ☆、第48章 第 48 章


    陆楷一行到徐家时, 已经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分。


    计英本准备同丫鬟们一起挤一挤,凑合一晚,陆楷并没同意, 让人单开了一间厢房给她。


    “你也不必把自己再当做什么奴婢。你原先那身份算是去了, 如今该用新身份生活,在我眼里,你这新身份自然不会是什么奴仆, 而是我陆楷的朋友。”


    计英怔了一下,陆楷轻笑了一声。


    “你不是说,要换成男子身份吗?那不正好同我做个友人?”


    是了。


    计英原本的身份不能用了,姑娘家也不便行事, 她早已和叶世星商量好以后都做男儿打扮。


    她还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借了母姓魏氏,唤作魏从新。


    一切从新。


    计英看向陆楷, 看到他脸上的真诚, 心中一暖。


    她拱手行了个男子的礼。


    “那就多谢世子爷了。”


    松江徐家乃是耕读世家, 百年内出过五位进士, 家族繁盛,子弟上进。


    到了陆楷外公这一代, 更是在朝中站稳脚跟,兄弟同朝为官, 陆楷外公更是身兼要职。


    兴远伯府见徐家兴旺, 亲自上门求亲,陆楷外公这才将嫡女许配给了贵勋为妻, 做了后来的兴远伯夫人。


    今次是陆楷外公徐老太爷六六顺寿, 距离过寿还有几日, 就已经门外车马喧闹, 院中高朋满座。


    徐老爷因着身子不好,辞官在家休养多年,可是徐家子弟上进,在朝中地位不减,更有女婿兴远伯贵戚坐镇金陵,女儿带着世子外孙早早就住到徐家别院,前来庆贺的人就更多了。


    计英连着两日都没能见到陆楷,但陆楷的人告诉她,信儿已经传到了叶世星那里,巧的是叶世星正是应了徐家要请,在寿宴前最后打理一遍园中景致。


    叶世星得了陆楷传去的消息,重重地松了口气,道是立刻就会赶过来。


    计英算着,今日下晌叶世星应该能到松江了,她收拾妥当准备去外面等他。


    只是她刚要出门,陆楷却来了。


    “这两日住的还好?我实在太忙,没能过来看看你。”


    他甚是抱歉,让小厮递过来一匣子点心,“寿宴正巧请了个苏州的点心师傅,你尝尝口味如何。”


    他这般说着,才发现计英像是正要出门。


    计英解释说估摸着师兄要到了,去接人,陆楷干脆道,“那可正好,我也两日没出园子了,正闷着,同你一道出去转转。外面不远就有个小山坡,苏州过来的人都从那山坡下路过。”


    陆楷让小厮提着那匣子点心,同计英去了外面的小山坡,小厮从旁看着欲言又止。


    世子爷琐事缠身,怎么还有闲暇陪旁人家的奴婢出去转呢?更不要说还是逃奴。


    小厮并不敢说什么,陆楷也无从知晓。


    陆楷和计英去了外面山坡。


    诚如陆楷所说,山坡下就是苏州过来的那条路,他们站在山上,看的一清二楚。


    暑热蒸腾,两人走了这么一阵子,额头上都出了汗。


    陆楷干脆提议到一旁的大柳树下阴凉地坐一会。


    “正好吃吃点心,等你师兄一阵,他约莫就该来了。”


    计英也说好,两人在树下坐了。


    小厮看着两人静坐吃起点心来,自家世子爷一会给那姑娘递一块糕点,一会又指着另一块品评论,那姑娘对苏州点心说的头头是道,世子爷更是来了兴致。


    “我从前怎么没觉得苏州点心好吃,今日你这一说,我可全都记下了,回头在府里常备一些。”


    小厮都快要止不住皱眉了。


    他们府上用的可是金陵城拔尖的点心师傅,要什么样美味的点心没有?世子爷怎么对寻常苏式点心还上了心呢?


    他心里奇怪着,世子爷更是看着那姑娘,不知是不是见那姑娘有些嘴唇发干,突然柔声问了句,“是不是渴了?”


    那姑娘还没反应过来,世子爷就转过头来叫了他。


    “你去端壶茶来,再拿些瓜果。”


    小厮愣了一下,要应下,那姑娘道不必了。


    “世子不必麻烦,我不渴,天热的厉害,不用特地去一趟了。”


    小厮暗暗松了口气,心道这姑娘还算有些心,大概是都做过奴仆的缘故吧。


    可世子爷却不依。


    “天热出了汗,点心又干,我都有些渴了,让他去吧。”


    这下小厮不能不去了。


    只是他要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自家世子爷,发现世子爷竟然还从袖子里抽出了自己的帕子递给那姑娘,声音更柔了,“你先擦擦汗吧。”


    小厮傻了眼。


    世子爷这是怎么了?


    小厮一路回去就有些魂不守舍,提了茶水瓜果要往回走,不巧却遇上了徐氏。


    徐氏正惊奇,“世子爷呢?忙了两日,我让他回去睡会,他怎么不在自己院子里?”


    小厮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要是完完全全照实说了,恐怕要坏了世子爷的心情了。


    小厮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从前世子爷做事是从不瞒着夫人的,自己在夫人面前也都照实说,除非世子爷怕夫人担心他在大营中训练辛苦,可能隐瞒一二,除此之外并没有旁的事。


    他着实琢磨了一下。


    “夫人,世子爷在院外山坡树下吹风呢,小的这不正给爷送些茶水瓜果过去消暑。”


    徐氏一听,了然地点了点头。


    “倒也是,屋里闷得慌,外面有风还好些,那就随他去吧。”


    她说完没再多问,嘱咐小厮多照看些,便回了自己院子。


    小厮大松了口气


    院外山坡。


    计英也不晓得这位是世子爷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兴致,不仅自己吃点心吃的开心,还不停地换着花样递给她。


    计英连番表示自己已经吃饱了,他却还是孜孜不倦地问她这个喜不喜欢,那个偏不偏爱。


    如此这般,计英只能又吃了几块。


    眼看着一匣子点心见底,这位世子爷得出了结论。


    “看来这个苏式点心师傅手艺还不错,回头我让他多做几匣子给你,免得你吃不到家乡的糕点。”


    计英简直要笑了。


    陆楷反而有些不明白,眨了眨眼睛,“笑些什么?”


    计英低头笑着说道,“世子约莫忘了,苏式点心兴盛,本朝尤其如此,江南地方都能吃到的,据说在北方也常有糕点铺子售卖,不怕吃不到。”


    陆楷只想着她喜欢便给她多一些,却忘了这件事。


    可他一点都不觉得尴尬,只是在姑娘垂首轻笑中,一时有些错不开眼。


    正这时,忽然身后传来了小孩子奔跑惊呼的声音,两人皆转头向后面看去,一看之下,大吃一惊——


    不知哪家的孩子捅了马蜂窝,一大群马蜂正追着小孩子跑来。


    而这群惊叫的小孩看到了树下的两人,竟然奔了过来求助。


    “救命!”


    计英和陆楷都还没反应过来,小孩子已经奔来了,一同到来的还有一大群马蜂。


    现场一度十分混乱。


    纵使陆楷在军营操练,也曾带兵捉过流寇,可马蜂不是一般的东西,而且数量十分庞大,他一时也束手无策。


    这个时候,也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


    陆楷只看着马蜂朝着计英露出的手而去,他连想都没想,一下拉起了那姑娘的手。


    “快跑!”


    当下,五六个小孩和计英陆楷两人,全都朝着山坡下面飞奔而去,一群马蜂在后面追随。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们和孩子们跑散了,转头看去,马蜂也终于跑没了影。


    两人停在路边的小溪旁大口喘气。


    计英鬓发散乱,陆楷领口湿透,两人皆是满头大汗,脸颊通红。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样的狼狈让两人忍不住同时笑出了声。


    陆楷笑嗔那群小孩,“一群调皮捣蛋的孩子,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倒把我们给害苦了。”


    计英闻言轻笑出了声,“那等情形,恐也是无法提前打招呼的。”


    两人又笑了起来。


    只是计英笑着笑着,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一个火热的手掌攥着,她看过去,看到了攥着自己的陆楷的手。


    她下意识去抽,竟然没抽出来。


    而她一动,陆楷也意识到了什么,他也向下看了过去,看到了自己紧抓着人家的手。


    可他又顺着那只白皙的手看到了一个脸颊绯红的姑娘的脸。


    莫名地,陆楷心下快跳了一拍。


    计英在他的目光下莫名冒了汗,不自在地转过头去。


    正巧的是,她看到了来路上的叶世星。


    叶世星也看到了她,同时看到了陆楷,更看到了两人紧握着的手。


    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计英是彻底意识到了不妥,她再次抽了手,这一次加大了力度,从陆楷手心中抽了出来。


    “师兄、师兄来了。”


    陆楷看着她愣了愣,回过了神来。


    叶世星也上了前,三人撇开方才那一息的尴尬,寒暄起来


    寒暄过后,陆楷带着叶世星和计英一同回了徐家别院。


    叶世星是来帮忙打理花园的造园师,徐家自有安排住宿,可是陆楷前去看了一眼,叶世星的住处,被安排到了别院靠后与仆从房相邻的偏僻窄小院落里面。


    叶世星造园技艺并不算高超,在计青柏门下原本修习的时间就不长,再加上计家败落,计家门下造园师都是艰难,能有这样的活计他已经很满意。


    叶世星和计英都既来之则安之,陆楷却不同意了。


    “两位都是我的友人,怎么能住这般小院,待我找人给两人换间院落。”


    他言罢立刻就去了,叶世星和计英两人都没来得及说不用。


    两人面面相觑


    陆楷直接找到了徐家的管家,把事情说了。


    “到底同我相熟,那般寒酸小院怎么能接待他们?”


    那管家哪里知道这一茬关系,抹了一把汗,“世子爷放心,这就给那两位换个宽敞像样的院落。”


    陆楷满意地点头,又嘱咐了一句,“离我近些更好。”


    管家连声应是。


    陆楷吩咐了下榻的事情,又要管家替他置办一桌小席面,正经接待一下两位友人。


    管家没有不答应的,他见事情妥当,心下轻快,转身就往计英他们的住处而去,可是还没到,就被徐氏的人叫走了。


    徐氏见着满身是汗、衣襟未干的陆楷。


    “我儿这是做了什么?怎么弄得这一身汗?”


    她一边说,一边让人去打来水,又拿了衣裳给他换。


    陆楷倒觉得没什么,“被一群小孩引了马蜂上身,只得跑了一段脱身。”


    徐氏讶然,“没蛰到你吧?是不是那些村中小孩闹事,可真是 合该让人前去提点这些村人一番,这大寿在即,可不要胡乱闹出了事来。”


    陆楷说不要紧,刚要寻个说辞离去,徐氏突然问他。


    “我怎么听说,你同两个前来打理花园的,交了友人?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刚巧陆楷同管家说话的时候,徐氏的丫鬟从旁经过,听了两句下来,转头就说给了徐氏。


    陆楷有几分不快,却也觉得没什么。


    “是苏州来的造园师,倒也不是随便什么人。”他解释。


    徐氏却皱眉,正经看了陆楷一眼。


    “这话怎么说?若说给宫中造园的人,那是有些地位的,也能在工部挂个职,可寻常造园人,不就是工匠吗?你可是堂堂兴远伯世子,交友还是要在身份相当的圈子里。同那些随便的什么人,母亲以为,最好不要过多来往。毕竟他们都是给咱们这样的人家做事的,若是同主家起了冲突,你说你是护着呢,还是不护着?”


    陆楷抿了抿嘴,不快又多了几分,却也不知该怎么说。


    徐氏并不想因为这件小事与儿子闹得不快,而且陆楷这个世子同旁人家的世子不一样,一向处境艰难,她便也不再多说儿子什么,催促他换下汗臭的衣裳。


    “一会随我去见人,有贵客要来。”


    陆楷还想脱身去计英他们那里,可在徐氏的教训和贵客的来临前,无计可施。


    他只能闷闷地支使了小厮过去。


    “跟他们说一下,我一时不能过去了,问问他们有什么不舒适的,你都找了管家替他们办妥。”


    小厮连忙应了。


    *


    苏州,计家后巷。


    桂三叔老两口开了饭。


    桂三叔支着头皱着眉无心吃饭,桂三婶低声叫了自己吃不下饭的老伴。


    “瞧你担心的,那两个孩子都不是傻得,出了门去自然会照顾自己。再说了,如今可算是自由了,不用为奴为婢了,不比从前日子好过得多?我看你也不用太担心,族里的事还多着呢,都得靠你。饭吃吧。”


    桂三叔这才勉强拿起了筷子,他叹气。


    “我就是觉得对不起那丫头。我是没本事搭救她,还得靠她照应族里。不愧是嫡枝的孩子 ”


    桂三婶也说是,“我昨晚做梦还梦见了从前咱们计家的气象。青柏做家主,他那几个孩子都是极好的。我是最喜欢老三,老三也爱吃我烙的饼,我就梦见那孩子又回来了,让我烙饼给他吃呢。”


    这话说的桂三叔眼眶一热,


    “老三那孩子,也不知在哪 ”


    饭菜升腾着热气,老两口却一时都没有吃饭的心情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桂三叔家的小孙子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祖父,祖母,有人给我一封信信!”


    老两口皆转身看去,看到了小孙子衣襟里露出了一个角的书信。


    “谁给你的信?”老两口都问。


    小孙子只是摇头,“不认识,掖给我,就跑了!”


    桂三叔讶然挑眉,将信拿出来快速才看,一眼看去,竟然没看明白。


    不过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神色紧张起来,拿起信快步进了里间。


    ☆、第49章 第 49 章


    松江, 徐家别院。


    陆楷下午随着徐氏见人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就算见得是贵客,可也总是打不起精神。


    来的确实是贵客, 是远在西北,前些日刚被朝廷传回金陵的瑞平郡王王妃和女儿葵阳县主。


    贵客不仅身份贵重, 对于陆楷来说的意义也很重。


    徐氏见他没精打采,特特将他叫到了一旁。


    “是不是下晌没午睡, 眼下怎么一点都提不起精神来了?你外公当年与故去的瑞王交好,瑞平郡王子承父情, 愿意同徐氏一门走动, 甚至重叙旧好。这次郡王妃带着县主可是特特赶过来的, 同咱们的意思许是不谋而合, 你快快打起精神。”


    徐氏这般提点陆楷,可陆楷好像没听清一样, 问了一句, “咱们什么意思?”


    徐氏一愣,再看自己的儿子,身姿样貌已是大人模样, 可这一脸的迷蒙让她止不住笑出了声。


    “我的儿,你说是什么意思?”


    陆楷一怔, 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不知怎么脸色一沉, “母亲是看中葵阳县主了?”


    徐氏却笑道, “我是看中了, 眼下就看郡王妃和县主能不能看上你了。娘估摸着王妃有那个意思,所以我儿可别走神, 这事万分重要。瑞平郡王可能要被朝廷召回来了, 县主本就身份贵重, 这下更要水涨船高,咱们有你外公这层关系,若能让你娶得县主,那你在兴远伯府可就谁都不用在乎了!”


    徐氏甚至都来不及再同陆楷说更多权衡利弊,只是拍着他的手臂。


    “快点醒醒神,好生同郡王妃和县主说话,娘瞧着县主对你有意思呢。”


    然而徐氏的话没把陆楷说得来了精神,反而脸色更加奇怪,他突然问了一句。


    “娘,若是我对县主没意思呢?”


    “啊?”徐氏意外地一愣,“你、你不喜欢县主?县主哪里让你觉得不舒服了?”


    陆楷却说不出来了,“县主没有哪里不好,就是儿子现在 能不能先不要论亲事?”


    这次轮到徐氏沉了脸了。


    “怎么?你还嫌自己年岁不够大?我以为你早就明白作为世子,支应门庭、传宗接代、繁盛家族这些事对你来说应该如何。怎么今时今日,糊涂起来了?”


    陆楷从前听他母亲这些话,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情,他这个世子之位本就做的不稳,父亲对他那庶长兄什么态度,他从小就一清二楚。


    母亲说这些提点他,都是为了他好。


    可他今日突然这些觉得很重,重到不愿意再听。


    陆楷没法说什么,他也不愿意让母亲伤心。


    “娘,我想自己透透气,反正也见过了郡王妃和县主,若是刚一见面就说太多也不好。过几日再说吧。”


    徐氏到底不忍心压着自己的儿子做事,叹了口气,“也罢,你自己好好想想娘的话吧。”


    陆楷行了礼走了。


    傍晚的风吹在他身上,没有清凉,更觉得闷热了。


    他在徐家诺大的别院里走了很久,走着走着,不知怎么就走到了叶世星和计英的院子外面。


    他们换了一个宽敞安静的院落,里面的话语声传出来。


    他听到姑娘的轻笑声。


    而后她说了什么他没听清,叶世星的声音传过来。


    “就是这么巧,据说因为造园颇得了几分交情的。不过我也晓得,咱们不攀从前的交情,我不会提的。”


    他又听见了姑娘的轻言细语,可惜还是听不清,所以脚步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走到了门前。


    他们就坐在院子里说话,见他来了也连忙起身。


    陆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计英身上。


    她仍旧穿着男子的衣衫,衣衫有些宽大,风一吹,衣摆乱晃,却衬得她身形纤瘦。


    他看到了她那双白而细的手上,他仿佛记得握在手里的感觉,温而软。


    陆楷心跳快了一时。


    但是闷热的感觉更重了。


    那两人并没察觉他有什么异样,给他倒了茶,刚坐下说了会话,徐家的人就来叫了叶世星有事情要做。


    叶世星只得走了,宽敞安静的院子里就剩下陆楷和计英两个人。


    “方才说什么好巧?什么造园得来的交情?”陆楷听得囫囵。


    计英没想到他问这。


    方才叶世星同她讲,这徐家别院是她父亲早年督建的园子,就是因为这个园子,与徐老太爷成了忘年交,还颇有几分交情。计家出事,徐家曾帮过忙的,只可惜还是没能保住。


    只不过眼下,计家已经败了,徐家看在计青柏的面子上给了叶世星这个活计,他们却不应主动提起这些交情,怕人为难。


    同样,计英也不想跟陆楷提及,似有攀亲之嫌。


    她说没什么,“师兄在说家父从前的事情而已。”


    陆楷闻言,知道自己问的太多了。


    可他就是不由自主地想要从她这里有些探究。


    或许,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姑娘,从云端跌到泥中,也能稳稳地站起来,继续行走。


    但他想到了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在宋家,是那宋家家主宋二爷的婢女。


    他知道,她和宋二爷的关系一定不一般,尤其她为了离开放火脱身,而宋二爷重病至此还拼命找寻。


    可是,她和那宋远洲有数不清的过往,却跟他连一些从前的事情都不愿意多说。


    他突然有些酸酸的感觉。


    他刚要再说什么,突然有熟悉的脚步声渐近。


    接着陆楷意外地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出现在了小院门前。


    徐氏看到陆楷也有些惊讶,但只是一瞬又恢复如常。


    陆楷连忙起身上前,“母亲怎么到这里来了?若是寻儿子,让人来寻便是。”


    徐氏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一旁的计英。


    “哦,我可不是来寻你。听说你带了朋友过来,我是来看他们的。”


    她把目光投向计英,“这位是叶先生吗?”


    陆楷连道不是,“叶先生有事出去了,这位是叶先生的表弟。”


    叶世星正巧有个远方表亲就姓魏,换了身份的计英干脆自称叶世星的表弟。


    但徐氏走近了几步,仔细打量着计英,“表弟?”


    计英并没有擦黄粉在脸,徐氏走近打量她,当然瞧出了端倪。


    事已至此,她便亮了声音,“夫人安好,因着出门投靠表哥怕引起不便,才扮成了男儿模样。”


    徐氏了然地点头,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让人拿了些瓜果上来。


    “既然是楷儿的朋友,我也自当照看一二。”


    徐氏自说自话着,一点都不觉得气氛说不出的尴尬,她继续道,“楷儿就是太忙。别院里来的客人多,里里外外少不得他跟着照应,再加上我这个做娘的又拉着他四处见人,他定也无暇照看你们。”


    她说着,走到了计英身旁,十分自然地托起了计英的手。


    计英纵使为奴两三年的光景,却没有正儿八经做过许多粗活,一双手细腻和寻常百姓家的女孩子不一样。


    徐氏瞧了一眼,就笑了。


    “你这般年岁,定亲了吧?可是同叶先生?”


    计英被她突然问得一愣,她说不是,说完就后悔了。


    徐氏看住了她,有那么几息,目光锐利仿佛要将她看透,之后转头又看向了陆楷。


    “我楷儿也没成亲,真是我心头一桩大事。我就盼着这次能借他外公的光,给他定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


    她将“门当户对”四个字咬的重,说完之后,最后看了计英一眼。


    计英在她的目光中,微微垂下了头。


    陆楷脸色泛青。


    徐氏扫了他一眼没有再多言,说了两句客套话就走了。


    她没有带走陆楷,陆楷却也站不住了。


    他不知所措地走上前,好像想和计英说些什么,可是以他们的关系,说什么都很莫名其妙。


    最后还是计英看着徐氏带来的瓜果,微微笑道。


    “伯夫人同世子都待师兄和我太好了,计英真是无以为报。”


    陆楷在她的话里,更加没法说什么了。


    他摇摇头,说不出什么旁的话来,只得匆忙离开了。


    陆楷一走,计英回到了房中,把刚拆开的包袱又重新系了起来。


    她想等叶世星回来,同叶世星商量,换个地方落脚。


    再这么住下去,是真要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了。


    可是天大地大,她如落叶飘摇,何时才能找个属于她的安稳的地方住下来呢?


    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地方?


    只是她正想着,叶世星十分匆忙地跑了回来,他甫一回来就同计英道。


    “英英,你回苏州吧!”


    计英吃了一惊,“师兄,苏州还是太危险了,我想着自己去松江城里典一间小屋先住着,等你忙完徐家的事情咱们再计议。”


    叶世星却被她说迷糊了。


    “你说什么呢?他要回来了,你不去见他?!”


    计英怔了一下,“谁?”


    叶世星一把攥住了她的肩膀,凑在她耳边。


    “你三哥往家里送信了!说他要回来了!”


    计英手下一颤,手里的包袱掉落在了地上,扑起地上的细尘。


    她眼中一下子涌出两行热泪。


    “我、我现在就回去!”


    *


    苏州,宋家。


    黄普悄悄找到了川二爷宋川。


    “川二爷,我们爷总说那日在街上见到了姑娘,这都好几日了,还反反复复念叨,一直派出去人手去寻人,再这么寻下去,满苏州城都知道我们爷在找姑娘了。更要紧的是,爷怀疑姑娘可能已经离开了苏州城,正要去周边的乡县里找人呢,说是要亲自去的!”


    宋川捏着眉心犯愁。


    宋远洲的身体状况他再了解不过了。


    他本想用计英没死而是逃了的借口,当做给宋远洲的定心剂,可谁曾想,心是定了,可人却异常地安定不下来。


    连续吐血这么多日,人必须要静养,不然身子根本受不住。


    宋川怕宋远洲身子撑不下去,干脆跟太医院告了长假,眼下就住在宋远洲的东厢房里,有事情以便随时照应。


    宋远洲在苏州城里找人已经够大功干戈了,身子亏空的厉害,他费了许多工夫,终于让他不再吐血。


    可他若是还要顶着烈日,车马劳顿出城寻人,宋川只怕他一不留神,宋远洲就活不了几日了。


    他听了黄普的话,深吸了口气。


    难道说,他到底还是要告诉宋远洲,其实他们已经确认了小西屋里那个烧焦的尸体,就是计英吗?


    那家主,能撑得住吗?


    宋川很犹豫。


    他这里正犹豫着,就听见宋远洲的脚步声响在了院子里。


    脚步还有病态的虚浮,但他语气却异常的坚决。


    “套车,我去松江。”


    宋川两步出了房门,“去松江做什么?”


    宋远洲并不看他,只是目光看向东南方松江的方向。


    “听说那叶世星去了松江徐家做事,说不定她也去了,两人在松江汇合。我过去找她,定能找到。”


    黄普苦着脸在宋川身边小声道,“川二爷,二爷他就是这样,整日胡想 ”


    宋川深吸了口气,走向了宋远洲。


    “远洲,我们所有人在那之后都没有再见过计英,只有你说在见过她,这会不会是你的幻觉?”


    宋远洲怔了一下看过来。


    宋川继续道,“你现在身子状况很不好,再加上为了让你不再吐血,我下了猛药的原因,不乏出现幻觉的可能。远洲,你看到的真的是幻象,我们别找她了,好不好?你需要静养。”


    宋远洲低咳了两声。


    “我不找她,她不会主动回来。我不是看到了幻象,那天街上的人肯定是她。我现在就去松江。”


    他说着,当真要去,宋川的劝告一点用处都没有。


    宋川拉住了他,顺势扣在了他的脉搏上。


    “你觉得你这身子,真的经得起这般折腾?!你清醒清醒!”


    宋远洲又是一声低咳,语气里满是清醒。


    “我很明白我在做什么,况且,我也死不了。”


    “死不了?”宋川气笑了,“你真觉得你死不了?”


    “自然。”宋远洲看向他。


    “我其实比你清楚,老天爷只会让我活着受罪,不会让我死了痛快。”


    宋川沉默了一阵,最后看着宋远洲,低声开了口。


    “若真死不了,我该放心了,有些事情,我该跟你说明白了。”


    宋远洲抬眼看去,“什么事?”


    宋川的声音低沉而缓慢。


    “计英的尸体已经确认了,我让人将她从小西屋里抬了出来,找了道士给她超度。你要想去找她,她 就在府中冰窖里。”


    耳中好像灌了水,宋川的话隔着水传过来,他听不真切,或者不愿意听真切。


    他脚底晃了一晃。


    “你再说一遍?”


    ☆、第50章 第 50 章


    宋家冰窖。


    宋川让道士们暂时离开。


    宋远洲看着冰窖厚重的石门前, 贴着刺眼的黄符,染香的气味随着门内的冷气向外冲。


    一切都是那么真实,真实到若是只为了骗他, 做不到这般事无巨细。


    冰窖里的冷气刺着他的皮肤,侵入他的心肺。


    他随着宋川向里走,转过一个角,就看到了黄布盖住的东西。


    宋远洲浑身冷得战栗起来, 颤着手想要拉开那黄布, 宋川又突然止住了他。


    “算了, 别看了。”


    宋远洲恍若未闻,还是一伸手拉下了那布。


    黄布被他一拉, 顺着他的力道滑落了下来,布下盖着的黑色木棺现在眼前。


    宋远洲眼睛被那木棺一刺, 脚下又是一晃。


    宋川这次真的拉住了他。


    “算了, 真别看了,她就在这里,待到超度完了就要下葬了, 让她安息吧。”


    他扯着宋远洲要往回走,可是宋远洲就像被钉在了棺材前的地上, 是如何都拉不动了。


    他浑身发凉仿佛与这冰窖融为一体。


    翻涌的气血在急速流动之后聚到了心口,又最后齐齐涌向胸肺、喉头。


    他向下咽去,用尽最大的冷静。


    “会不会是找来顶替的尸体?若是她放火脱身, 也该有具顶替的尸体不是吗?”


    宋川看着他这般模样,很想似之前那样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给他一些机会, 但宋川犹豫了一下, 还是说了实话。


    “虽然人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但仵作来验过,确实是女尸,身量也对得上,身边还有她的一只银簪,茯苓已经辨过了。远洲,你当知道找一具如此相仿的尸体顶替,只能看机缘巧合,若不是她,还有谁呢?”


    若不是她,还有谁呢?


    宋远洲感觉不到冰窖的冷意了,反而像被投进了滚烫的沸水之中,他没有办法自救,沸水将他的每一层皮肉烫烂,他只能选择灭亡。


    宋川再次用力拉着宋远洲往回走,却听到了宋远洲极其轻声的问话。


    “她那时候,有多疼?”


    他的声音轻极了,好像这几个字在嘴里发烫到谁不出来。


    宋川知道他不能再留在这里了,“好了,远洲,走吧走吧,让她安息吧!”


    宋远洲没再定在原地,他终于跟着他转了身。


    宋川有一丝惊喜,但他很快发现宋远洲的脚步加快起来,好像急忙要走出门一样,他连忙跟了上去,而宋远洲已经快步奔到了门口。


    刚一到门前,宋远洲忽的一俯身,多日不吐的血,变本加厉一样,喷到了冰窖门外的水池中。


    几尾锦鲤惊吓着游跑了,血在池水中染开。


    宋川看得头脑发紧,而宋远洲只是拎出了帕子擦了擦嘴角。


    他声音低哑到几乎说不清楚话。


    “不能弄脏了她的地方,她会生气的。”


    他说着,抬头空了空眼中的水光。


    他说,“我这种人,不配落泪,也不能死掉,我必须活着,活在人世间受罪。”


    夜间,宋家那位二爷突然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大有撒手人寰之势。


    宋家人仰马翻,小孔氏甚至由族里的女眷陪着,只怕万一宋远洲当夜走了,小孔氏这个做母亲的受不住。


    而宋家族里的人,不乏开始议论下一任家主该由谁来做的问题。


    连宋远洲的姐夫王培腾都拉了宋溪问,“你弟弟不会真的不行了吧?你没有旁的兄弟,他也没有子嗣,你们这一脉可就完了!”


    宋溪神情恍惚,浑身乱颤,还是宋川百忙中抽出一丝空隙,把宋溪拉走了。


    他瞪了王培腾一眼。


    “不要胡言乱语!远洲还不到这般程度!况且远洲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宋川虽然是旁枝,却是太医院有品级的官员,王培腾小小举人只能闭了嘴。


    宋川一面安慰了宋溪几句,一面见了宋家族里的人。


    “当务之急,是把远洲救回来!他若能回来,宋家家主根本不需要换人。若是他不能回来,换谁都当不得这个家主!”


    这话竟然将宋家人说得无言以对。


    宋远洲十六岁就做了家主,他能凭一己之力撑起宋家,换谁都不行。


    宋川这话一说,众人都不再论及此事,开始尽力救治宋远洲。


    宋氏宅院气氛紧绷,宋远洲突然重病昏迷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了。


    刚回到苏州城的计英听说了。


    她怔了几息,低声问桂三叔。


    “真的还是假的?”


    “是真的,宋太医为了宋二爷又从金陵城连夜请了一位太医过来,今日一早刚到的,眼下也不知道如何了。不过宋家的事情已经同咱们没什么关系。说句不好听的,宋二爷昏迷,你反而轻快一些。”


    话是这么说,毕竟除了宋远洲,宋家其他人都相信她已经死了。


    可计英心里无法轻快,反而有些沉有些闷。


    她把注意力转移到更要紧的事情上面,悄声问桂三叔。


    “三哥的信在您那儿吗?我能看看吗?”


    桂三叔让她不要着急,带着她偷偷去了计家之前坍塌刚修好的族学。


    “这儿还没有学生来读书,有些地方还在修整,你先住几日,我让你三婶给你送饭。”


    话刚说完,桂三婶就来了,见了计英各处周全,放下心来。


    “你三叔嘱咐我把信带来了,你瞧瞧。”


    三婶直接拿出了信来,计英接下的时候,手都是抖的。


    待她拆开,却发现信的内容看不懂。


    她迷惑了一下,桂三叔却点了点那信纸。


    她一下明白过来,小心地顺着边角,慢慢地解开了那信纸。


    就如同画一样,这封信也能揭二层。


    把令人迷惑的一层揭开,计英瞬间看懂了信里的内容。


    是三哥的笔迹,他真的要回来了!


    计英看完,心都颤了。


    她眼泪止不住往下流,她只怕把信打湿了,连忙收到了信封里。


    从那日逃命,三哥护着她被砍伤了脸,而她跑出去引开了官兵之后,兄妹二人就再也没见过。


    如果不是后来有人在开封见到了三哥,她甚至怀疑三哥会不会死在了追捕之中。


    可在那之后,三哥又是许多时候没有音信,她免不得忧心,只恨她被困在白家和宋家,出不去。


    谁想到就在她逃脱之后,三哥竟然也联系上了他们,他要回来了!


    这是不是天上注定,他们兄妹柳暗花明,真的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


    计英心下说不出的安定。


    桂三婶怜惜地摸摸她的脑袋。


    桂三叔道:“老三还要过几日才能到,你先在这里住下,过几日去城外云龙道观,你们兄妹就能见到了!”


    计英哭着笑了,又把信拿出来看了一遍。


    就在五日之后,云龙道观。


    云龙道观可是从前父亲和母亲常常带着他们上香的地方。


    到时候,父母和大哥二哥在天之灵,定能看着她和三哥团聚。


    只不过计英又留意到了信的最后,用了整整一段嘱咐她——见面须得万千小心,一旦有变,立刻分头逃跑。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官府早已不再盯着计家。


    三哥倒是十二分的小心。


    小心驶得万年船,这总是没错的,计英晓得。


    *


    整整昏迷了三天,宋远洲去鬼门关转了一圈,总算回来了。


    人回来之后,身子反而有了要大好的迹象。


    宋家上下都松了口气。


    宋溪小声念着阿弥陀佛,小孔氏又哭了一场,王培腾逢人就说,“我这几日总算没白忙乎。”


    宋川拖着疲惫地身子坐到了宋远洲床头。


    “你果然死不了,就这么活着吧。人活着本就是受罪的。”


    宋远洲眸中无光,神魂如同已经被抽离,半晌,哑着嗓子说了一句。


    “后天,是她二七,我去送她。”


    宋川叹气,“你去哪送?”


    宋远洲声音更哑了,又咳了起来,宋川连忙压住了他经脉上的穴位。


    “你不能再大喜大悲,你说去哪,我替你去。”


    宋远洲摇了摇头,“我必须自己去。”


    宋川到底是放了行,宋远洲的身子说好不好,说坏不坏,不过,还不至于连城外的道观都去不了。


    那云龙道观就在出城二十里的地方。


    宋远洲知道,计家人信奉道教,计青柏尤其敬关圣帝君,因此他在世时,常带着子女去云龙道观。


    从前,宋远洲也去过几次云龙道观,可自从和计家定了亲之后,他再也没去过云龙道观。


    在他眼里,那是计青柏的地方。


    可同样的,也是计英熟悉的地方。


    云龙道观供奉神仙颇多,是苏州府最大的道观,香火旺盛,香客众多。


    宋远洲下了车,亲自一步步走向山门。


    一直以来,他都不想面对,甚至他明明在那火势未灭的小西屋角落里,看到了一个疑似的焦黑之物,他也努力骗自己那不是,绝不是。


    而后,他拼了命地找她,那天在桥上,他几乎笃定他真的看到了计英。


    可所有人都说没看到,说他是幻觉,而他也确实没有抓到她。


    她就在他眼皮底下,消失在了明晃晃的太阳下面。


    所以,一直以来,都是他自欺欺人,是他不肯相信,那个少女没了。


    甚至在她生前,还一直被他折磨。


    宋远洲继续走上云龙道观的石阶,每一步如同踩在刀上。


    他这一辈子,都要在刀口上度过了,这是他应得的。


    只是在宋远洲走过了道观黄墙黑漆门前的时候,忽的院里有个眼熟的人在树下香炉里面烧纸。


    那人一边烧纸一边念叨,宋远洲本不欲理会,却不经意间听到了一句。


    “我真不是咒你,谁知道天这么干,火真的烧起来了。”


    宋远洲脚下一定,忽地两步奔到那人身前,“香浣,你说什么?!”


    香浣从计英出事之后就吓得魂不守舍,她外婆知道之后也很意外。


    香浣哭道,“我真不是要咒死她!我就是随口一说!”


    香浣外婆连道“晦气”,却也有些怕了,毕竟人是被烧死的。


    她帮香浣在花木上请了假,香浣这些日把苏州城大大小小的寺庙跑了一遍,挨个烧香烧纸磕头请神明保佑。


    今天正好到了城外的云龙道观,但她怎么能想得到,自家二爷竟然也来了。


    香浣吓得手一抖,黄纸全部落在了地上。


    “二、二爷?!”


    宋远洲厉声再次问她。


    “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香浣哪里经得了这般厉声询问,立刻哆嗦着把话说了。


    “ 二爷饶命,我真不是想要咒她被烧死的 她当时也有些不对劲,她还说借我吉言 我真不是故意的!”


    宋远洲听完香浣的话,神情变幻莫测,眼睛里抖出了细碎的光。


    又在某一刻陡然放亮。


    借她吉言?!


    *


    云龙道观后山。


    古树参天,绿荫片片。


    计英在其中一颗百年老槐树下等候,为了不引起人眼,桂三叔老两口只远远跟着她。


    老槐树下有香炉,计英拜了三拜,将香插到了香炉里。


    就在直起身子的一瞬,她眼角扫到不远处柏树后面一个靛蓝色的身影。


    那本是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衣着,可就这么一眼扫过,计英定住了目光。


    而那靛蓝色身影也转了转,她看到那人掀开了低压着的草帽,露出了一张脸来。


    那张脸带着半张皮面具,但另一半赤在外面的脸,能看到深邃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和微微勾起的唇。


    那是一张美男子的半脸,可落在计英眼中,令她心下猛然一酸,热泪滚滚涌出。


    那男子仍是笑着,半张脸露出爱怜的神情,眼中有了水光。


    他抬手轻轻朝她招手,就像唤一个小孩子前来吃糖一样。


    计英心酸到了极点,下一息,奔跑上前。


    男子也从柏树后面闪身出来,上前迎了过来。


    一时间,两人之间只有不到三丈的距离,只需要几息,两人就能拥抱在一起。


    可就在此时,忽的有一声破空的声音传来。


    说时迟那时快,男子手中草帽瞬间甩了出去,只听砰得一声响,草帽被射穿,却也挡住了凭空而来的冷箭。


    草帽和冷箭双双落地。


    几乎是同时,计英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命令一般地灌在她耳中。


    “快跑!”


    这一声太熟悉了,熟悉到当年他们兄妹逃离官府追捕的时候,这一声太多次在耳边响起。


    计英看着近在咫尺的三哥,心下一痛,却也只能转头跑开。


    “你也快跑!”


    隐隐有一声回应“我晓得,你快跑”,计英再回头,已经不见了他的人影。


    而她目光扫过的地方,有两个黑影直奔她而来。


    “站住!”


    计英大惊,飞奔向下山的小路而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