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一章
徐溥没有立刻要江芸芸给出答案, 只是不经意看了眼逐渐昏暗的天色,外面乌云密布,瞧着是要下大雨了。
明明早上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天气炎热。
“夏日天气多变, 谁也不知道早上的那把伞到底拿不拿, 确实愁人。”徐溥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一脸怜惜说道, “要不要那这把伞说到底就是一个赌的事情罢了,江侍读可要借伞回去?”
江芸芸看着逐渐风起的院子, 缓缓摇了摇头:“想来只是这段路的距离, 也不需要借助伞的庇护。”
徐溥闻言叹气:“风雨无情,遮风避雨也稳妥一些。”
江芸芸沉默着。
屋内的四人也都各有异色地看着她。
徐溥自来惜才,又是首辅, 从大局出发自然是希望他能去漳州, 至少诏令从内阁出, 对江芸芸来说便是一个庇护。
李东阳是他的师兄, 不愿他再涉足这趟浑水, 安安稳稳在京城待着, 好不容易给人塞回翰林院了,只要好好做事, 按照他的才智一步步走上去是迟早的事情,便是内阁也能进去的。
谢迁其实是不赞同海贸的,太过冒险, 也太过离经叛道,但他是个沉稳的人, 打算静观其变的, 所以他对江芸到底要不要接受这个任务并无任何想法。
刘健的态度最是奇怪, 他大力抨击过江芸的海贸,但也狠狠斥责过弹劾江芸的人,有点两不沾的意思,现在他独自一人坐在阴影里,任由窗边的影子落在自己身上。
现在看来,江芸去漳州确实是所有人心中最好的打算。
他有先例,人也聪明,名声好,在民间威望也高,更重要的是他就是简简单单的一个人,不过是商户出生的庶子,据说和富裕出生的嫡母还生分了。
他的老师,师兄到底是外人,关键时刻,谁也帮不上忙。
这样的人对于各方势力来说,反而是最好角逐的。
陛下昨日过问了两次漳州人选,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皇亲国戚们到处都在拱火,都希望能分一瓢羹。
那群不懂事的御史们就知道弹劾反驳,毫无建树。
风波中心的江芸芸自然也看得明白,她高高兴兴从琼州回来,只觉得自己可真是厉害,可一回到京城,一盆冷水就浇了下来。
她开海贸是真心实意觉得百姓活不下去了,想了许久才谨慎地为他们选择这条路。
她也是真心实意想要百姓能挺直腰杆过日子的。
她也是真心实意没有掺杂一丝自己的利益的。
可现在这些人却要她成了一把刀,一把为了他们开山劈海的刀。
外面的人只看到漳州之行的两面,一面是只要做得,好江芸芸名声大涨,自此平步青云,一面是若是做不好,江芸芸就会身败名裂,甚至黯然退出官场。
稍微懂一点的人还能看明白两点,一个是若去漳州还有一个好处,内阁会作为挡箭牌,能稍微缓解江芸芸的压力。
但另一点却是漳州作为万众瞩目的地方,推行海贸的难度自然不小。
事情中心的江芸芸是愿意接过这个棒子去完成自己的想法。
海贸是解决现在土地大量失踪的唯一办法。
可这件事情就像夏日的雨,江芸芸一头扎进去,势必会成为落汤鸡。
她想要安安稳稳做这件事情,她想要百姓脸上露出开心的笑来,她想要所有人能吃得上饭,穿的暖衣服,而不是在此刻各方势力的的胁迫下,把这件事情办得失去本心。
去了漳州,所有事情肯定是不会顺她意的。
所以江芸芸不再说话。
徐溥年纪大了,说了这么久的话便觉得有些累,一脸疲惫的挥了挥手,让她回去仔细想想。
“我送他回去吧?”李东阳松了一口气,连忙起身,要把自己的小师弟带走。
李府
李东阳看着三年不见的小师弟直叹气:“黑了便算了,怎么越来越瘦了,瞧着小脸都挂不上肉了,晚上留在我这里吃饭吧。”
江芸芸捧着糕点,吃的眉开眼笑:“可是长高了,抽长嘛,晚上楠枝说等我回家吃饭呢,就不麻烦师兄了。”
“确实长高了,我听说你在琼州大杀四方,谁惹你谁倒霉。”李兆先带着弟弟李兆同溜达过来,手臂挥舞着,得意洋洋说道,“也太厉害了,我要向你学习!”
江芸芸还没说话,李东阳已经开始摸棍子准备揍人了。
“不好好学习,整天带着弟弟整天乱窜,我看你就是欠收拾。”李东阳老当益壮,挥起棍子来也是虎虎生威。
李兆先带着弟弟鸡飞狗跳,一边跑一边顶嘴:“我白天学了一天,爹是一点也没看到啊,只看着我晚上出来溜达溜达的事情。”
“我找芸哥儿聊聊天怎么了,不是都叫向他学习吗!”
“外面的人都这么说,我说一下怎么了!”
“别打了,别打了!芸哥儿还在呢。”
李兆先大嗓门叫个不停,在院子里上蹿下跳,早早从混乱中脱身的李兆同悄悄摸摸凑到江芸芸边上,伸出小手摸了摸她的手背。
江芸芸低头去看面前的小少年。
当年那个十岁的小孩,雪白的脸上还长着肉膘,几年不见人高了,但瞧着很是瘦弱,风一吹就倒了。
“是病了?怎么瞧着精神不好?”江芸芸担忧问道。
李兆同抿唇羞涩笑了笑:“已经好了。”
“你弟弟体弱多病,你不让他休息还拉着他出门。”李东阳已经快把人打出门了。
李兆先有点委屈:“他自己要出来!”
“那你不知道劝着点,这可是你弟弟!”
“可有找大夫看过了。”屋内,江芸芸碰了碰小孩的脸,发现大夏天,他的脸还是冷冰冰的,“要不要多加件衣服。”
“没关系的,不冷,娘已经找大夫给我看过了。”李兆同大眼睛扑闪着,小心翼翼说道,“哥哥一直说你很厉害。”
“你哥哥……”
江芸芸一抬头,李兆先已经被关在门外了,不由抽了抽嘴角:“还挺活泼的!”
“哥哥很厉害的。”李兆同一本正经说道。
“嗯,开始读书了吗?”江芸芸问道,“可有字了?”
李兆同苦着脸摇了摇头。
“我这个儿子五岁就能作属对语,机颖惊脱,只是身体不太好,我就想着晚点给他取字,如今也是在家中读书,取字之事也不急。”李东阳领着棍子,满头大汗回来了。
江芸芸笑说着:“我也是考上乡试才取字的,不着急。”
李兆同这才眼睛一亮:“你也这么晚的嘛?”
“嗯!”江芸芸信誓旦旦点头。
李兆同这才露出笑来。
“他可是十一岁当上解元的,你如今都十三了!”李兆先探出脑袋,讨人厌得戳穿了一切的祥和,振振有词,“再过两年,你十五了,那个年纪,江其归可是考上状元了!六!元!及!第!”
李兆同惊呆了!
李兆同感觉自己被欺骗了!
李兆同要哭了!
他的坏哥哥李兆先倒是咧嘴大笑起来。
江芸芸吓得立马正襟危坐,欲言又止,手里捏着的这块糕点也吃不下去了,连连叹气。
——坏了,成别人家的小孩了。
“各有各人的愿法,爹爹对你的要求就是平安健康长大啊。”李东阳连忙拉着小孩的手,柔声说道,“何来要事事和人比的说法,你在爹心里永远都是最厉害的,五岁的大字我都还留着呢,真是有天赋呢,不亏是我李东阳的儿子。”
李兆同要哭不哭,抽泣着:“真的?”
“自然。”李东阳一脸柔情。
李兆同这才露出笑来。
“送二公子回去休息。”李东阳对着管家点头说道。
一直没说话的管家这才悄无声息上前,和颜悦色带着李兆同离开。
李兆同经过他哥哥的时候,伸手想去牵哥哥的手。
管家温声说道:“大公子还有事情呢,我带你回夫人那边好不好?”
李兆先脸上的笑意微微敛下,那只手讪讪重新背回身后。
“还不快去读书!”李东阳看着站在院子里的李兆先没好气说道。
江芸芸收回视线:“听闻朱国公薨了,只是远在琼山县,不能送副丧仪聊表心意,心中颇为遗憾。”
李东阳目送二儿子离开后也跟着收回视线,叹气说道:“朱国公廉靖持重,七十而逝,实属令人惋惜。”
“也请夫人和二公子节哀。”江芸芸低声说道。
李东阳摸着胡子:“多谢其归关心了,我代夫人和犬子多谢你的慰问。”
江芸芸笑说着:“多年不见,两位公子瞧着还是关系极好,真是令人羡慕。”
李东阳满意点头:“他们兄弟两虽说岁数差的有点大,别看徵伯瞧着有些跳脱,但很是照顾弟弟,这些年都是他带着弟弟的。”
江芸芸点头:“瞧着也很是亲厚,不知徵伯今年可要下场考试了?”
“自然是要的。”李东阳点头,“徵伯从十八岁开始应试,结果在考场中病倒,二十一时靠着我才成国子生,上一次,明明写的很好却误写了试卷,导致落第,今年也二十六了,不知道今年能否……”
他忧心忡忡,连连叹气。
江芸芸看着他,冷不丁说道:“师兄可愿意听我一句话。”
李东阳看了过来,不解说道:“你我师兄弟,我自然是会听的。”
江芸芸想了想还是多嘴说道:“多年前,师兄曾问我——‘可知王尚书为什么被调到南京去了吗?’,师兄可还记得?”
李东阳点了点头。
“因为一个人的脾气是改不了的。”江芸芸重复着当年李东阳跟她说的那句话。
李东阳沉默,随后也回过神来,叹气说道:“是了,其归和我说过,不能逼得徵伯太紧,他压力太大了,我不该再提这件事情的。”
江芸芸看着他唉声叹气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叹气。
“可是还有问题?”李东阳不解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我许久没见徵伯了,等会可否让他送我归家。”
李东阳自然是连连点头:“自然可以。”
他说完,看着小师弟沉静的侧脸,忍不住问道:“漳州之事,你可要想清楚啊?”
江芸芸看了眼已经淅淅沥沥开始下雨的天色:“漳州的海贸开不成,是不是海贸就会被废止?”
李东阳叹气,但好一会儿还是轻声说道:“漳州的海贸开不成地。”
江芸芸低头,看着飘进来的雨丝落在手背上,有些冰冰凉凉的。
——若是漳州不成,那她的琼山县怎么办啊。
此时还非常年轻的江芸芸缓缓握紧拳头,只觉得迷茫。
“你大概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不说那些本地富绅豪强,就京城的那些皇亲国戚,外地的藩王们,哪一个不是看着,要分一瓢羹的,说到底胳膊拧不过大腿,谁去哪个地方就是去送死。”
李东阳絮絮叨叨说着。
“你安心待在翰林院吧。”他话锋一转,故作轻松说道,“大理寺的工作也很有趣的,你会喜欢的,回头还能和楠枝在一起,这不是皆大欢喜吗?你们小年轻不就喜欢黏在一起嘛。”
雨越来越大。
大雨磅礴,砸在屋檐上叮咚作响,门口的树木被吹得晃来晃去。
据说京城在此之前都不曾下过大雨。
“不过在京城,那些皇亲国戚你少惹他们,避着点。”李东阳忍不住忧心说道。“我知道你看不惯他们,但毕竟是陛下的亲戚啊,前些日子,陛下又给了两位国舅三百亩皇庄,陛下自己子嗣不丰,便对这些人格外宽宥,你就当看不见,回头我调你回来修书,我们待在翰林院眼不见心不烦……”
他说了许多,却没听江芸芸的回答,不由看了过去。
江芸芸手掌打开,那些雨就落在她的掌心。
那掌心长满了茧子,还有几道没有愈合的伤。
李东阳看得直心疼:“外放就是辛苦,你性格又要强,事事要做好,好好读书人的手别弄坏了,回头我给你找个膏药涂涂。”
江芸芸慢慢握紧手,手里的水渍便顺着缝隙流了下来,沾湿了她的衣摆。
——京城雨实在太大了。
——但她在琼山县的时候见多了!
“多谢师兄关心,天色已晚,就不耽误您用膳了。”她抬眸,看到管家徘徊了好几次,便起身笑说着。
李东阳也跟着起身:“下大雨了,我让人送你,你坐车回去,免得淋湿了,夏日着凉也不好受得。”
江芸芸摇头,感受着迎面而来冰冷的风风雨雨,被风吹得衣袂飘飘,脸上露出笑来:“可我想要感受一下京城的风雨。”
李东阳无奈笑说着:“真是孩子,那我让徵伯送送你,你且等等。”
江芸芸笑着点头应下。
那边李兆先匆匆撑着大伞赶过来,看到门口等的衣摆都湿了的人,得意说道:“看来是我来晚了,也不知道进去等我。”
“不晚,一切都是刚刚好。”江芸芸扭头看向他,在大雨声中和气说道。
李兆先点头:“还是你想得开,正打算和我们多年未见的小县令说说话呢!”
第二百七十二章
入夏多雷雨, 波浪深几许。
两人撑着伞走在小巷中,耳边急雨好似盆盎倾,屋瓦便也随之大震,听的人耳鼓一蒙一蒙的。
江芸芸说是有话和他说, 却一直没有开口。
李兆先也安静地给她撑着伞, 两人走在被雨花逐渐湿润起来黄泥路上, 衣摆也逐渐脏了起来。
“听说你有话与我说?”还是李兆先按捺不住, 先一步开口。
“只是今日看到你和你弟弟的相处,想起我之前在江家的日子。”江芸芸和气开口。
李兆先嘴角微动, 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我听说你有一个亲妹妹。”
“是, 她叫江渝,说起来和你弟弟是一个年纪的。”江芸芸笑着摇头,“只是她性格活泼, 整日坐不住就要往外面跑, 养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我其实和她相处的日子格外少, 导致现在她连我的话都不愿意听了, 错过了妹妹的长大, 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今日瞧着你弟弟这么安静听话, 越发觉得遗憾。”
“其实同哥儿也是很喜欢出门玩的,只是身体不好,而且夫人管他管的严。”李兆先想了想又安慰道, “想来你们亲兄妹感情肯定很好。”
“那你和你弟弟关系不好吗?”江芸芸反问。
李兆先一顿,随后又说道:“自然是好的, 二弟可粘我了!”
江芸芸笑:“想来你也听说过, 我也不止渝姐儿这一个兄弟姊妹。”
李兆先点头:“但也听说你们似乎……分开了?”
自然不好说分家, 而且也没听说江如琅死了。
“我和他们相处过一段时间,其实不太愉快,但也不至于仇恨相加,若是要再算起来,我和他们也并没有太大的仇怨,只是大人间的恩怨总是很容易被投射到小孩子身上。”江芸芸平静说道,“大人们理不清理还乱的关系让一切和他们搭边的人都会陷入这场混乱中。”
江家的关系是一团乱麻,当时的江芸芸自顾不暇,甚至不敢多管,只想着每日去好好读书,才能避开这场风波。
罪魁祸首是江如琅,幸好,他此刻再也掀不起浪了,所有人的关系便也缓和了许多。
“这么多年过去了,大人们各自分开,小辈们的关系也紧跟着平静下来,渝姐儿就和大夫人的小女儿玩得很好,两人年纪相当,性格相似,我这次回扬州,渝姐儿还陪着她过生日,深夜才溜回来。”
“大人的事情是大人的事情,小辈就安安心心做个小辈即可。”
李兆先一脸茫然,随后一脸若有所思,连着脚步都慢了下来。
“你该好好考试才是。”江芸芸话锋一转,和气说道,“不是为了你爹,也不是要争一口气,更不要为了后院的事情,你只是为了你自己,就像当年我咬牙去考试一样,只有自己活了,周围的一切也都活了,徵伯,你也该向前走才是。”
雨越下越大,听在人耳朵里扰得人心烦意乱。
李兆先脚步便也跟着停了下来。
江芸芸并没有扭头去看他。
若是说起来,是她今日僭越了。
李家的事情说到底和她没有关系,她和李东阳的师兄弟关系也没亲厚到这个地步。
但她江芸芸想来就是多管闲事的人,见李兆先的天赋被尴尬窒息的家庭氛围逐渐掩盖,到底是有些可惜。
“可我爹……”李兆先低着头闷闷说着,但想了想又沮丧着没有继续说下去。
李兆同年幼体弱,性子乖巧,偏疼一些也是应该的。
所有人都这么说,他自己也这么觉得,可有时候冷不丁一看还是觉得不舒服。
——他爹对他就从未这么温和过。
“虽然自来人人都爱说这是爱之深责之切,但我也想告诉你,不论别人只论自己,人生的路你只能自己走,所以你爹的态度,夫人的态度都不重要。”江芸芸的声音被风雨一吹,缥缈清淡。
她侧首,温和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伸手点了点伞柄:“这把伞总要撑到自己头上才算遮风避雨。”
李兆先沉默地转了转手中的雨伞,伞面上的雨珠飞溅下来,打湿两人的衣袖。
冰冷的雨滴让人一个激灵。
李兆先浑浑噩噩的脑袋被那水滴一浇,好像醍醐灌顶一般,突然清醒过来。
“人人都说你厉害……”许久之后,李兆先低声说道,“今日才算是真的见识到了。”
江芸芸笑:“听上去像是在骂我的。”
“外面的人确实大部分的人都在骂你。”李兆先抬脚,“我其实一直也是半信半疑,因为你真的做了好多惊世骇俗的事情,但我今日觉得,他们是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凡夫不可语道。”
“江其归。”在巷子口,他停了下来,认真地看着面前的比他小很多的小师叔,“你真的很厉害。”
江芸芸背着手,笑眯眯哄道:“那你喊我一声小师叔听听。”
李兆先翻了个白眼,下巴一抬:“做梦去吧,快跟你的小青梅回家去。”
江芸芸一抬头,惊讶地看着不远处站在谁家屋檐下,撑着伞的黎循传。
“你怎么来了?”她问道。
黎循传抿唇笑了笑:“怕你没带伞,想着来接你,又怕耽误你事情,就想着在巷子口等你。”
“哼,真是师门情深啊。”李兆先不无嫉妒地说道,“天都黑了,快回家吧。”
两伞交界处,雨滴气势惊人地砸了下来,湿漉漉的水汽在空气中弥漫,江芸芸便顺势走了过去。
黎循传的伞微微一撇,也算是为她挡住了片刻的风雨侵扰。
“走吧,我也回家了。”李兆先挥了挥手,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了。
巷子口两人站着,江芸芸摸着他湿漉漉的袖子,笑问道:“衣服都没换,来得很匆忙?”
黎循传抬步就要回家:“一听说你被人带去内阁,我真是坐立不安,一下值就去找你,又听说你跟着李阁老回家了,就想着来找你。”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左右不过那些事情。”江芸芸镇定说道。
黎循传看了过来,恍惚发现这人已经和他差不多高了。
黑了,瘦了,也高了,不似小时候那般古灵精怪,但神色更加沉着冷静。
小小的芸草真真切切的长大了。
“他们想要你去漳州?”黎循传沉声问道。
江芸芸嗯了一声。
雨越下越大,乌云压着天际,视线逐渐昏暗,出了小巷进入大路,路上也已没有什么人了,雨水跟注水一般从屋檐下淅淅沥沥落下来,听得人心烦意乱。
“不是好地方。”黎循传低声说道,“寻常人去尚有几分考量,可你去了既要忌惮,又有压力,不论做得好不好,都是罪名。”
江芸芸笑了笑,又是轻轻嗯了一声。
黎循传又是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似乎又千言万语,但到底没有继续说下去。
两人顺着大街一路沉默地走着,终于来到院子的巷子口。
江芸芸走了几步,突然看向一扇紧闭的木门。
“走了,听说去兰州当小吏了,举家一起走的,全家加上铺盖也就三个包裹,穷的响叮当,那条白绫都舍不得扔,房子现在租给这次进京的考生了。”黎循传冷不丁说道。
“你救了他们,他们却一点都不感激你,他们都疯了一样弹劾你,先是说你丈量土地是为私利,又说你让女子抛头露面又违伦理,还说你插手军务,其心可诛,到最后等你开了海贸,又说你谋私立名,巧设名目,桩桩件件,这是一件好事也没有,我每日都能听到他们对你的诋毁,在他们心里你成了大奸大恶,十恶不赦的人。”
他的声音突然提高,压过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他们一点也没记住你的好,要不是为了他们,你怎么会好端端从一个状元去琼州,你走了这么久的路,做了这么多事情,没有一个人想起你的好,那你做这么多有什么用。”
“毛澄和王献臣一连上了三道折子,就连顾清也不赞同此事,当年考试时,我们坐在一起时的情谊是一点也不顾了,这是要和我们划清界限嘛。”
“你的那些同科,之前在翰林院都与你笑脸盈盈,可这几月却连你以前对他们的只言片语都拉出来抨击,说你是个面目可憎之人。”
黎循传的半边身子被雨淋湿了,满是愤怒地看着江芸芸。
“等下一个县令来了,你心心念念的那群百姓说不定就说那个人好了,那你算什么,你为他们承受了这么多压力算什么。”
“三年一次科举,这么多能人,那么多会说话的嘴,京城都要密密麻麻住不下,怎么就非要欺负你一个人……”
江芸芸见他越说越离谱,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无奈说道:“胡说什么呢。”
黎循传倏地冷静下来,只是脸色依旧愤愤不平。
“他们就是在欺负人。”许久之后,他看着江芸芸平静的面容,低声说道。
江芸芸把那把偏了的雨伞扶正,摸了摸他湿哒哒的衣袖:“欺不欺负人他们的事情,受不受欺负是我的事。”
黎循传看了过来。
“漳州我不能去,但漳州又不得不去。”江芸芸牵着他的袖子,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海贸是目前最好的办法,土地越来越少,人口越来越多,矛盾已经到了马上要沸腾的地步,这些人的诡异心思我不在乎,但我不能看着普通人朝着死路走过去。”
“打仗会死人的。”江芸芸叹气说道,“多可怕的事情。”
“大部人读书,读到家国天下最多只是记住,可真到了官场,能实现的有几个。”黎循传闷闷说道,“怎么就你这个死心眼读书,还真读进去了,回头还给自己闹得两面不是人。”
江芸芸笑着没说话。
“大概是我见过一个很好的社会,至少所有人都能吃饱穿暖,满足基本的生活。”
黎循传质疑:“你在那里见过的,我怎么没见过?你不会又蒙我吧。”
江芸芸站在门口的台阶下,叹气说道:“梦里吧,许是那场梦养成了我见不得人受苦的脾气。”
黎循传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道:“那真是一个好梦,希望我也能梦一次。”
江芸芸眯眼笑了笑。
黎循传看着她的笑,突然回过神来:“你是不是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江芸芸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什么坏不坏主意,我江小芸清清白白的。”
黎循传一听这话就心惊肉跳,眼皮子抽了抽:“不行,我一听这话就有点头疼。”
紧闭的大门打开,乐山在里面就听到说话的动静,忍不住悄悄打开一条缝看着,结果一眼就看到站在大雨中说话的两人:“好端端站在门口做什么啊,快进来,夏雨也寒,别冻了身子。”
两个落汤鸡一回来,院子就彻底热闹了。
“我还没问你,幺儿哪里去了?回来都好几天了也不见人影。”混乱间,黎循传随口问道。
江芸芸打趣着:“你总算是想起有个人少了啊。”
黎循传哼哼唧唧了一声:“幺儿也太粘人了,你也太溺爱了,我这不是好久没见他江芸江芸的喊了嘛。”
“他回家了,他爹把他叫回去了。”江芸芸换了衣服,散了头发,捧着热茶说道,“琼山县的时候就走了。”
黎循传捧着热茶,惊呆了。
“你,你看上去怎么不伤心?”他好一会儿才问道。
江芸芸坐在屋檐下发呆,也跟着沉默了,只片刻后眨了眨眼睛,这才继续说道:“当时太忙了,来不及伤心,后来有空了,又觉得离开倒也不是坏事,就像你说的……”
“我也管教不了他,我总担心把他教坏了,回头不好交代。”
大雨缓缓停了下来,小院有一滩又一滩的水,谁家的小狗汪汪叫着,打破了夏夜的沉默。
“回去也好,跟着我到处跑也太辛苦了。”她把最后一口茶喝完后笑说着。
黎循传故意大声叹气:“听听,果然是娇惯。”
“芸哥儿以后要是有了小孩,想来和养他和养幺儿一样,宠溺得很。”诚勇打趣着。
“可真别说。”乐山跟着插嘴,“幺儿爱吃甜的,芸哥儿每次经过糖果店都要买一些塞到他荷包里的,回头跟我说小孩跑来跑去辛苦了,琼山县也没什么好吃的,吃颗糖开心一下,结果幺儿太爱吃了,差点吃坏小孩的牙。”
“溺爱,真是溺爱。”众人插科打诨,连连摇头。
江芸芸嘴硬:“吃糖而已,琼山县一开始不富裕的,他就喜欢吃点甜的而已,给他吃点糖怎么了。”
黎循传无可救药地摇了摇头:“没救了没救了。”
“先吃饭吧。” 终强端着饭菜出来,“热了好久了,菜都蔫了。”
黎循传挪着椅子去找江芸芸,又见她披头散发,浑身懒洋洋的样子,嫌弃说道:“快坐好,如此没个正形,让人看了笑话。”
“这么看,芸哥儿和渝姐儿长得好生相似啊,只是如今黑了点。” 诚勇也随口说道。
“怎么说话的。” 终强斜了他一眼。
诚勇这才想起自己僭越了,连忙道歉。
江芸芸眨了眨眼然后慢慢吞吞站起来,回屋子穿好衣服,束好头发,甚至还带了帽巾,穿上鞋子,这才出门,一副整整齐齐的小模样。
黎循传又是震惊:“这是做什么!”
江芸芸信誓旦旦拿起筷子:“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黎循传对于她时不时莫名其妙的行为一向是无话可说的,只好转移话题:“快来吃饭吧。”
只是饭刚吃到一半,紧闭的大门传来三声敲门声。
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安静响亮。
—— ——
“你们来做什么?”黎循传板着脸问道。
顾清和毛澄正撑着伞站在门口。
深夜打扰,想来不是无事来访。
雨势已经逐渐变小,小巷中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大抵是邻居们见雨小了,在走动。
江芸芸溜溜达达从屋内走了出来,笑着招呼道:“吃饭了嘛?锅里还热着饭菜呢?”
“吃过了。”顾清和气说道。
“进来吧,楠枝堵门口做什么,乐山,把上好的茶叶拿出来,诚勇拿点糕点果脯来。”江芸芸笑着吩咐着。
黎循传让开位置,两人便收了伞走了进来。
小院不大,一下子来了两个人就显出莫名的安静。
“你在家怎么也穿得这么整齐?”顾清有意缓和气氛。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因为我是个正经人。”
门口的黎循传翻了个白眼,顺手关上门。
“也没下雨了,在走廊这边坐吧,晾晾风。”江芸芸笑说着,“屋内有些闷了。”
“好啊,好久没和其归一起坐在屋檐下吹风了。”顾清笑说着。
终强瞧着气氛实在紧张也不敢说话,搬了四张凳子就拉着其他两人躲在厨房里。
虽说大雨成了淅淅沥沥的细雨,空气中也带着夏日难得的微微凉爽,但院中依旧格外安静,连带着隔壁小孩的笑声都听得清清楚楚,那只小狸花猫跃上墙头,瞧着尾巴,笔直地走在墙头,随后跃了下去,消失不见了。
江芸芸和顾清坐在一起,毛澄坐在顾清边上,黎循传则坐在江芸芸边上。
“雨夜而来可是有什么要事?”江芸芸直接问道。
顾清叹气:“听闻你从内阁回来,有些担心。”
江芸芸笑说着,也不捏捏扭扭:“你是来问我去不去漳州的?”
她太过坦坦荡荡,冒昧而来的两人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尤其是毛澄,耳朵不自觉红了起来。
“其归果然是明白人,所以此时你又是如何考虑的?”顾清温和说道,“想来你也听说过一些京城内的流言蜚语,那些折子,我和宪清只是就事论事,并非有意为难你。”
江芸芸含笑点头:“我和你们相识多年,你们的人品自然也是相信的。”
顾清见她确实并无怨怼之色,这才松了一口气,循循善诱解释着:“海贸之事我们确实有诸多意见,但我们不相信你是重名重利之人,只是海贸就像一把火,一旦成了熊熊大火,那便是难以扑灭,你和百姓都会被这把火烧毁。”
江芸芸伸手,接了飘进来的细雨:“士廉为何觉得是火,而不是今日为京城解了燃眉之急的雨。”
顾清拧眉。
“便是雨多了也是要淹人的。”毛澄冷冰冰说道。
“火也没什么不好的,刚好把不好的东西烧得干干净净。”黎循传不甘示弱说道。
江芸芸和顾清同时踢了踢边上的人。
“那其归是如何打算的?”顾清说回正题,“漳州之行势在必行,陛下为此甚至要求翰林院整理出漳州历年的折子,还请了漳州籍的进士面圣。”
江芸芸安静听着:“那你们呢?那你们希望我去吗?”
顾清想也不想就摇了摇头:“漳州之行太过危险,我不喜欢你冒险,你可以有更好的前程。”
江芸芸看向毛澄。
本不打算说话的毛澄被她一看,忍了好一会儿才忍不住说道:“不去。”
江芸芸跟着笑了笑,眉眼弯弯:“你的折子我看了,其实写的很好,也确实都是海贸时要考虑的问题,这些问题也确是在琼山县有细微的显现。”
毛澄皱眉:“那你为何……”
他想了想还是没开口说下去。
“你想问琼山县既然有这些问题,我为何不曾说过。”江芸芸反问,“你们以为我在隐瞒是吗?”
顾清眸光闪烁。
“因为四个字……”江芸芸比划出四根手指,神秘兮兮说道。
众人看了过来。
“因、地、制、宜。”江芸芸一字一字说道。
“琼州是个海岛,中间又有高山,琼山县只是占据的一角,且北面靠海,有码头,水流众横,所以他的地很少,确实会有人觉得海贸赚钱,铤而走险,就算这一部分的人翻倍,其实琼山县的地也是不够现在居住在这里的百姓耕种的,所以实际上的琼山县还是种地的人多。”
江芸芸缓缓分析道:“我不知漳州具体情况,但光是面积而言,它也并非孤岛,想来土地并不会少,且到时候愿意博一下的人更多,这是不争的事情。”
毛澄脸色严肃。
“但两位有想过,又有多少人愿意离开近在咫尺的故土,而去博虚幻不知真假的财富,出海是有人员伤亡的,血本无归的可能,甚至死不见尸也是常有的事情,就像谁不知道科举好,可难道人人都在科举吗?所以人员的把控是一个度,不能一刀全都切死,也不能一口气全都不管,与其遮遮掩掩,畏畏缩缩,不如设立准入机制,设置条件,把控源头,这才是防止大量人员下海。”
顾清仔仔细细听着,想了想继续问道:“可我们是需要粮食的,就像我们不会把粮食和铁器卖给夷人,想来夷人也不会,一旦这个开口我们的粮食如何能供应,没了吃食才是最要命的。”
江芸芸露出笑来:“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在开设海贸之前,我清丈了田地,也规整了贸易。”
顾清一怔,随后大喜:“原来如此!”
“只要土地足够多,那就算损失几个人去海贸不仅不会有损害,甚至会带回大量的白银,是了,我听说你的缴税用的都是白银,方便又省力,当时还有人说你要步上上一位县丞的老路。”
江芸芸抚掌:“士廉果然一点就通,这就是一个循环,这条链一旦开始动起来,不管是海贸的人,还是种地的人,甚至是本土经商的人都会有盈余,不是人人都是冒险要去拿泼天富贵,只要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路可以走,那这件事情就能安然无恙循环下去。”
“原来如此,原来桩桩件件你早已有所准备……”顾清叹气,复杂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我们拍马不及。”
“可这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就像你说的琼山县小,乡绅不成气候,也没有大的藩王,你可以把控,那漳州呢。”毛澄咄咄逼人质问着,“单是清丈田地一事,要想在漳州推行就难如登天,靖江王,各级乡绅,甚至南京大守备太监陈祖生也是福建漳州人,这些人但凡一个就够你喝一壶了。”
江芸芸看着逐渐停下的雨,微微一笑:“你知道最好用的兵法是什么吗?”
三人看了过来。
江芸芸一只手在空中狠狠一抓,面无表情说道:“出其不意掩其不备。”
“什么意思?”毛澄不解。
江芸芸看着两位不请自来的两人,微微一笑:“其实就算今日你们不来找我,我大抵也是要找你们的。”
“找我们做什么?”顾清不解,随后又说道,“若能帮得上忙,自然是义不容辞。”
江芸芸点头:“这件事情你们确实要好好想一下,才能做出决定。”
“何事?”毛澄直接问道,“何必和我们吞吞吐吐,难道还在怪我吗?”
江芸芸摇头,冷不丁问道:“我不能去漳州,但漳州又是必须有人要去的!”
“什么?”顾清和毛澄一怔。
江芸芸招手,三颗脑袋便主动凑过来了,江芸芸压低声音在他们耳边说了许久,三人的脸色变化莫测,到最后一脸茫然。
“这,这能行嘛?”顾清一脸犹豫。
江芸芸点头:“我的难处想来你们也清楚,漳州我去了才是最坏的打算,直接跳进那些人的陷阱,他们太了解我,势必会时时盯着我,海贸之事难以推行,内阁也会时时催促,希望可以早日看到效果,势必会捉襟见肘,但我们换个办法,譬如临阵换帅,虽说帅不熟悉,但同样他们也不熟悉你们,相互摸索的阶段,才是最好的一击必中的时候,而且越是混乱的地方,越是要利用好混乱。”
“这是我今日在内阁就想明白的事情,可海贸之事若是教给别人我又不放心。”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
三人皆若有所思。
“你们可是我的挚友啊!”江芸芸握着顾清的手用力晃了晃。
顾清好不容易冒出来的清明瞬间又没了。
“我们多年交情,论事不论人,此事是真的需要你们帮忙。”江芸芸严肃说道。
“可我们也……”毛澄想了许久,艰难说道,“你这样的人都搞不定他们,我们如何斗得过他们,而且他们又如何能听我们的话……”
小猫儿又翘着尾巴,溜溜达达回来了。
江芸芸神神秘秘说道:“若是在琼州下了这么大的雨,我会去河边捞鱼,能捞到很多被冲上岸的鱼,我们抓几只来,也正好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的厉害。”
小狸花猫叼着一只不知从哪里抓来的小鱼,优雅顺着墙头走了。
“你看,猫都知道抓鱼吃。”
第二百七十三章
寻常孩子爱睡懒觉, 但太子殿下不一样,他今日又是天刚亮就咕噜自己一个人爬起来,从枕头底下掏出谢来送来的册子,盘腿坐在床上, 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
谢来的东西他很喜欢, 写的通俗易懂, 也没有他不认识的字,所以他越看越喜欢, 回头还让谷大用给他送东西奖赏了。
江芸春天的时候会去堤坝看看, 百姓很喜欢她,屁股后面老是会跟着一群人。
夏天的时候会跟着去插秧,插得很好, 又快又准。
秋天的时候还会去给一些家里没钱的送布匹, 会检查他们的粮食有没有。
——这个就是棉花。
朱厚照捏了捏已经被捏黄的小棉花, 软软的, 贴在身上会热热的。
过年的时候, 春节的时候, 会有很多小孩跟在他屁股后面,很喜欢他, 他还会抱几个长得干净的小孩,还会给他们糖吃。
朱厚照每次看到这里都不高兴,因为江芸还没抱过他。
七岁的小太子不高兴地踢了踢腿, 床边守夜的谷大用连忙小声问道:“殿下可是要起来?”
朱厚照的小脑袋从帘子后面探出来,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谷大用, 好一会儿才强忍着委屈问道:“今日也没人来找我玩吗?”
谷大用眼神飘忽了一下:“江侍读刚上任呢, 前些日子还跑了一趟内阁, 听说这几日接了一件大理寺的案子,整天都往城外跑呢。”
小太子小嘴瘪了瘪,收回脑袋,不高兴地说道:“我觉得江芸太过分了。”
谷大用也紧跟着附和道:“可不是,如此不识好歹,我们不找他玩了,二殿下和小公主还等着殿下带他们玩捉迷藏呢。”
帘子内的小影子一动不动地,小小一只团成一团。
谷大用见里面的人没说话了,心里松了一口气。
只是没多久,一个小脑袋又伸了出来,幽幽地看着他,小声说道:“咱们出门玩好不好?”
谷大用下意识露出笑来,热情问道:“那殿下今日是去东花园还是西花园。”
“想去江芸家的小花园。”小太子幽幽说道。
谷大用不笑了,甚至笑不出来,顶着小太子热情的目光,艰涩说道:“出,出宫啊……”
“江芸不来找我,我找他,反正都是和他一起玩,所以不算出宫,只是去找江芸玩而已。”朱厚照歪理很多,理直气壮说道。
谷大用听得坐立不安,浑身难受:“这,这出宫要皇后娘娘和陛下同意啊。”
朱厚照想也不想就说道:“他们肯定不同意,但我们可以自己跑出去啊,我已经是大人了!”
谷大用真是听得眼前一黑,差点也直接膝盖一软,跪下来。
朱厚照坚持不懈,伸出小手拉着谷大用的袖子,认真说道:“我最信任你了,所有长随里,我觉得你最好,又聪明又听话。”
太子小小年纪已经颇懂拉拢人心之术,只是年纪尚少,用起来格外显眼,一眼就能让人看穿。
谷大用自然是看穿了,但不耽误心里是真急死了,他自然是想要稳居这个长随第一的位置,但殿下的要求一个比一个吓人,回头被抓了,他可就先成为殿下身边第一个掉脑袋的长随。
——这江芸也真是的,长了个聪明脸,怎么就不干聪明事呢,都回来这么多天了,也不知道来看看殿下。
“你要是不想和我一起做这个事情,那我就去找张永。”朱厚照歪了脑袋,想了想又强调着,“那我就再也不喜欢你了。”
谷大用勉强挤出一丝笑来:“要不奴婢去请江侍读来一趟。”
朱厚照眼珠子一转,突然又笑起来说道:“好哦,你马上就去。”
谷大用做好了长久拉扯的准备,谁知道殿下今日却这么好说话,但他到底也是聪明人,一下就明白殿下的打算。
——殿下一开始就只是打算让人把江芸请进来,根本就不准备出宫!
这般想清楚了,谷大用心里又开始觉得自己给出的条件太高了,有点后悔。
朱厚照立马板着小脸,严肃说道:“你要是不把江芸请回来,我就让娘把你赶去扫地。”
谷大用只好含恨离开了。
朱厚照大眼珠子滴溜溜看着他离开了,然后才心满意足坐回床上,摸着谢来送来的小册子,在床上开心地打了滚:“真好用,江芸真聪明。”
——八月初二,江芸说要巩固县内所有堤坝,防止汛期发生水灾,希望富商们踊跃捐款,最后会给他们立碑表彰,谁知众人强烈不同意,江芸立刻大怒,众人只好后退一步,表示资金有限,全修不现实,可酌情修几座,聊表众人心意,江芸积极表示赞同,随后圈出六座堤坝表示,这里坏得比较厉害,先修这里,大家踊跃捐钱,一月后,堤坝修成,县令立碑撰文,大夸特夸,喜气洋洋,晚上回家后饭多吃了一碗。
—— ——
谷大用顶着大太阳,千辛万苦终于找到江芸芸的时候,江芸芸她正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和边上光脚没穿上衣的老头,毫无形象地蹲在田埂边上唠嗑。
“曹吉祥你知道吗?我现在种的地就是他的!”
“你不知道啊,哎,我也不知道,但是听说这人已经是个大太监,可厉害了,但是还是被宪宗爷给杀了,这地也被他拿走了。”
“原先谁家的我哪知道,反正也不可能是我家的。”
“什么好不好日子,能有什么好日子,这年头能活着就不错了。”
“税什么的我也不清楚,大管事怎么说我就怎么做,我一个种地的,又不识字,他们说了我也听不懂,说的不对,我也不敢说,反正就随便过呗,有顿饭吃就很好了。”
“土地收成还是不错的,一亩地能产三石大米呢,我们自己能留一石半,省着点吃也是没问题的,家里还有婆娘绣花织布,也能过下去。”
那个脸上长满皱纹的中年男子凑过来,神秘兮兮说道:“我们可比隔壁那个皇庄的人好多了,他们一亩只能留一石呢,饭都不够吃,听说每家都欠庄头好多钱呢。”
江芸芸眼睛微动:“怎么差这么多啊,你们不是一起的吗?”
老伯摆了摆手,看着又悄悄蹲在自己边上的人,被这几人看着,顿时激动起来,手臂挥舞着:“才不是,我这个皇庄是两位国舅爷管的,他们都是好心人,也看不上我们这点钱,隔壁那个说是一个太监管的,啧啧,庄子里好多小姑娘都被他们拉走卖了。”
谷大用身形一僵。
江芸芸揪着杂草的手一顿,看了过来:“怎么还能卖人?”
老伯啧了一声,老神在在说道:“我刚才看你弄庄稼的动作很熟练,还以为你家里原先也是种地的,穷苦人家出生,现在看来是我看走眼了,你小子长得不错,养得白白的,没钱换不出来自然是要卖的,女的给卖去那些下三滥的地方,男的就进宫,那边不停生,这边不停卖,不就还上钱了。”
江芸芸手中的杂草倏地被扯断了。
谷大用悄悄往后面挪了挪脚步,只恨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总之那个庄子的人都羡慕死我们了,可惜了过不来,嘻嘻,我也是命好,生在这里了。” 老伯得意洋洋地晃了晃脑袋。
“你们家世世代代都是皇庄的人……”江芸芸侧首看了过去。
老伯靠在树上,任由树影落在自己身上,今年优先能躲得半日清闲,笑眯眯说道:“是啊,我爷爷这辈就投靠过来了,那个时候的庄头不好,也是个黑心王八蛋,不像我运气还不错,正好碰上换人了,给我们换了国舅爷,国舅爷也不爱来这里,我们日子过得也舒心。”
江芸芸沉默了,把那根断了的杂草绕在手指上:“你们村子没有丢人?”
“没有吧,我哪知道。” 老伯不耐说道,“大家平日里都忙得很,哪有空关心这些事情,反正人最不值钱了,丢了就再生呗,总能生出来的。”
江芸芸轻轻叹了一口气。
老伯睁开一只眼,看了眼隔壁的小少年:“说话斯斯文文的,长得还怪好看的,不是这一片的人吧,快走吧,这里不安全,这些脏地方不是你们能来的。”
江芸芸笑了笑,齐声说道:“就不打扰老伯休息了。”
老伯也不理他,只是闭眼小憩一会儿。
她一走,谷大用连忙跟了上去。
“江侍读,江侍读。”他跟在后面,轻声喊道。
江芸芸猛地回过神来,扭头不解:“谷长随,你怎么在这里?”
谷大用万万没想到自己在她边上这么久,愣是没让她注意到,但此刻也不好露出抱怨之色,只能勉强露出笑来:“来找您的。”
“找我?”江芸芸惊讶,但她很快又回过神来,“是殿下找我?”
谷大用一拍大腿,激动说道:“还是我们小状元聪明啊。”
江芸芸笑:“可是有什么事情?”
谷大用也不绕绕弯弯了,直接问道:“江侍读回来也很多天了,为何不去找太子殿下?”
江芸芸惊讶:“我找太子殿下?”
“是啊!”谷大用一口应下,随后口气微软,“殿下很是想您。”
江芸芸有些为难。
她是外臣,如何能进内宫见殿下呢。
这事谷大用自然也知道,想来只有年纪尚幼的太子殿下理不明白这个道理。
“奴婢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谷大用准备贴心地为这位江侍读解惑。
江芸芸和气说道:“边走边讲吧,不然等会回不了城了。”
“好好。”谷大用跟在他屁股后面说道,“殿下今年二月十八日就出阁讲学了共有二十人出任讲官。 ”
江芸芸惊讶,掐指一算,原来太子殿下已经七岁了。
当年那个抱着她腿的小团子,原来也这么大了。
“殿下聪慧,又有名师教导,一定不负陛下所托。”江芸芸笑说着。
“可不是!”谷大用大声夸道,“殿下对讲官们十分尊重,而且记忆超群,昨日教的内容,第二天再问,可以掩卷背诵,而且所有讲官的名字,样子,就连性格还有喜好,殿下都记得住呢,前几日杨左中允奉命主持顺天乡试,没来,殿下一眼就发现了,还很关心他呢,问了好一会儿。”
江芸芸含笑听着,虽不曾见到,但也能想象出小太子当时的模样。
“可殿下心里还是格外惦记您的。”谷大用话锋一转,“每日下课都会去问陛下您到底何时回来,对您寄回来的两封信每日读书前都要仔仔细细读一下的。”
江芸芸闻言,神色逐渐僵硬。
谷大用敏锐打量后,随后意味深长的笑意:“您做什么,殿下都是喜欢的,您之前寄回来的食谱,殿下有空就要御膳房去做的,只说要等您回来,也要给你吃一下,像不像您在琼山县的口味。”
江芸芸并不是一个心狠之人。
谷大用这样的一番说辞,江芸芸自然会不好意思。
“您瞧,这殿下也等了您许久。”谷大用柔声说道,“您是外臣确实不好进去,奴婢也是明白的。”
江芸芸叹气:“谷长随明鉴。”
“不敢不敢。”谷大用连连摆手,“奴婢有一个小小的办法,不知道江侍读是否愿意一试。”
江芸芸沉默了,随后扭头,大眼睛扑闪了一下,随后诡异地开始来回摇摆。
谷大用这一看就心中警铃大作,眼疾手快,一把拉住江芸芸的袖子,打断她即将说出来的话,用一种近乎娇柔的口气,目光却又是格外恶狠狠。
“江侍读要不还是听奴婢说一下吧。”
江芸芸被抓的袖子都要裂了,到嘴边的话也只好讪讪咽了回去。
“如今负责殿下讲学的乃是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程敏政,这人您大概不认识,但弘治八年,您的一位好友行人王献臣,曾受命出使朝鲜,程敏政和他亦师亦友,故以“天下之事,或教于易,而成于难”之言相赠,两人关系亲厚,如今甚至还住在一条巷子里呢,关系非比寻常。”
要不是顾忌这件为数不多的衣服,江芸芸已经想抽回袖子走人了。
谷大用手指抓得紧紧的,只当没看到江芸芸的抗拒,嘴皮子都快了几分,目光也更外咄咄逼人。
“不若您请王献臣作为说客,让程学士带您去东宫临时讲学一日,这也不是没有先例的,当初陛下讲学时,先皇就时不时会请有识之士前去讲课,说起来,您可是六元及第的小状元,要是当日在京城,定是能入选讲官的名单的。”
江芸芸苦着脸说道:“谷长随大概有所不知……”
“我不想知道。”谷大用直接打断她的话,用跟语重心长的口气说道,“殿下真的很想您,小黄门日日都在宫门口等着呢。”
江芸芸小脸挎着,垂死挣扎。
谷大用不容挣扎地拉着她的手腕,张望着:“江侍读的车呢,我们先回程再说。”
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我走路过来。”
谷大用震惊:“那不是要走很久。”
“先在城门口雇个牛车,坐半个时辰,然后下来再走半个时辰。”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才只要五文钱,很便宜的,我知道牛车点在哪来,我们先回城里去。”
谷大用一脸嫌弃:“牛车臭死了,江侍读好歹也是风云人物,让人知道做牛车,连个马车都舍不得,回头还不给人笑死。”
江芸芸嘟囔着:“什么笑不笑死,牛车便宜又划算,脚程也不慢啊。”
谷大用直接招呼在身后跟着的小黄门把自己的马车驾上来,热情说道:“坐我的,我的车舒服。”
江芸芸看着那辆豪华的马车,远远看去已经足够金碧辉煌,等走近了才发现外面刷着的应该是金粉,车壁上绣着的一只仙鹤,绒毛可见。
“这是你自己的马车?”江芸芸扭头去看谷大用。
谷大用骄傲点头:“如何,可还算满意,我那干爹可比我这个华丽多了。”
江芸芸看着和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马车,不由叹气。
“江侍读,你可是觉得我这里锦衣玉食,那边连件衣服都穿不上,心中感慨我们奢靡?”谷大用嘴角一弯,嘲笑着。
“我们可是没根的人,钱财子嗣都是身外之物,自然是有多少花多少,但你看刚才的那些人,自己的小孩说卖就卖,跟个物品,还不如我们呢,这样的人,他们有了钱可不会比我们好太多。”
江芸芸抬眸,想了想也跟着点头:“是这个道理,财帛动人心,不能随意试探,我还不如谷长随看得清。”
谷大用轻轻冷哼一声:“这车江侍读还坐不坐?”
“坐的,只要谷长随不后悔就行。”江芸芸一向能屈能伸,甚至还会得寸进尺,“我想去另外一个的皇庄看看,你顺带送我过去呗。”
谷大用一听,脸都黑了。
“你知道那地方谁管吗?”他没好气问道。
江芸芸点头:“不是说是一个太监管的吗?难道是你干爹?”
“我干爹也够不上这个位置。”谷大用叹气,“司礼监的李广,想来你也是见过的,又能炼丹,又能算卦,所以深得陛下信任。”
江芸芸脑海中浮现出那张消瘦的长脸,总是阴沉沉得盯着她。
“算起来,你和他可是有些官司在身上的。”谷大用苦口婆心劝道,“没事别往他面前窜,回头记起仇来了,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小声说道:“晚了。”
谷大用没听清,随口敷衍着:“不晚,才大中午呢。”
江芸芸叹气,大声说道:“晚了!我接了那个庄的人命案子。”
谷大用身形一僵,然后缓缓抬起头来,目如刀锋地盯着一脸无辜的人。
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我问过你的!”
“可您也没说,专门撞刀尖过日子啊。”谷大用想要把人扔下去,却又觉得太过欲盖弥彰。
“有人来报案说自家女儿不见好几日了,我这查过去,可不是就查到这里了,我这也是履行大理寺寺副的职责嘛。”江芸芸屁股往里面坐了坐,瞧着是要焊死在这里,破罐子破摔,无赖说道,“来都来了,听都听到了,去嘛去嘛,也都顺路的事情。”
谷大用装死:“要不我先送你回城,然后您在自己坐牛车出来。”
江芸芸闻言慢慢吞吞说道:“那我就先回大理寺报备,说是路上遇见您,您非要我带我回城,闹得我事情没干好,来回折腾,然后我明日再申请过来,事情毕竟也要说个清楚,免得我上峰以为我不想干活。”
“对了,我的上峰不知道您认不认识。”江芸芸指了指嘴巴,“嘴巴有点大的那个,他最爱跟着我们的大理寺卿冯大人了。”
谷大用听得脸都黑了。
他的上官,可不就是大理寺的寺丞,听说有一人不仅真的嘴巴长得大,传播的嘴巴更大,回头江芸这么一说,他这么一传播,没影的事情也都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要真这样了,谷大用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你,你害我。”他心如刀绞地指责着。
“我问过你的。”江芸芸坚持说道,随后话锋一转,神秘兮兮说道,“我怎么瞧着那个萧公公和李广有些不对付啊,你干爹是萧公公那一边的吧。”
谷大用得意说道:“这两人算什么,我干爹可是王皇太后身边的心腹,哪里要跟他们掺和在一起,日常在司礼监当差,谁也不占。”
江芸芸连连点头:“怪不得,瞧着你就有些从容不迫的气质。”
谷大用更得意了:“那是,我和那些人可都不一样。”
“自然,您这靠山牢得很呢,就是不一样的。”江芸芸打量着谷大用,满意点头。
谷大用到底也是宫里打滚的,回过神来,警觉不安地问道:“江侍读这会嘴巴也太甜了吧,不会有什么事情吧?”
江芸芸看着他笑得眉眼弯弯,一脸和气:“我又不是坏人,我一个清清白白的读书人。”
谷大用半信半疑,想了想又觉得是自己冤枉小状元了。
好好的读书人,瞧着白白净净的,斯斯文文的,浓眉大眼的,还能是坏人不成。
“那等会我远远把您放下来,您办好事了再回来找我,您看成不成?”他到底还是留了一手,谨慎问道。
江芸芸更高兴了,痛快点头:“行,坐您的车,您怎么方便怎么做!”
谷大用松了一口气。
——果然是自己你多想了。
那边江芸芸飞快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就跑了。
一入村子口,果不其然就再一次碰到故意拦着自己的管事,下巴一抬,耀武扬威说道:“你这个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你知道今日是谁送我来的吗?”
管事倨傲一笑:“那可要仔细听听是什么大官了。”
江芸芸更是得意了,小下巴一抬:“说出来怕吓死你,非要来接送我的可是东宫长随谷大用,太子殿下的心腹。”
“他干爹可是王皇太后身边的心腹。”
江芸芸一说完,管事果然脸色微变。
“可是刘大太监。”那人谨慎问道。
江芸芸不知道,但不耽误超级大声得嗯了一声,甚至扯虎皮做大旗,超级能给人拉仇恨:“什么李太监,萧太监,他才不怕呢,回头可是要给我撑腰的人。”
管事脸色大变,恨恨咒骂道:“好无礼的烂心肝死东西,一个过气的太监也敢对我们干爹无礼。”
江芸芸没说话了,咳嗽一声,转移话题:“我打算把那个母亲带走,现在可以让我进去了吧。”
管事面无表情打量着面前之人:“没有人失踪,是那个母亲疯了,胡言乱语,我们已经按照道士说的,把她处理了。”
江芸芸脸色大变。
管事冷笑一声,阴沉着脸,一字一字说道:“我告诉过你,这、是、皇、庄。”
江芸芸直接拨开那人,朝着村子里跑去。
有人想拦住她。
管事抱臂,看着她消失的背影,睥睨一笑:“要去看就去看,一个小小大理寺的小官这么不知天高地厚,就该吃吃教训,呸,贱东西一个。”
早上来看整整齐齐的屋子,现在已经乱的连门都被拆了,明明是大中午,屋内却空无一人,太阳照不进来,黑得厉害。
“别找了,都死了,连着老人小孩还有那个疯女人,六口人都沉潭了。”
“我就说不要去报案的,一个姑娘没了就没了,哪个人不死,早死晚死而已。”
“我就说别对小孩太好,真要是出事了,可不是自己难受。”
“可不是,要我说也是活该的,被贵人看上万一出息了呢。”
边上的邻居窸窸窣窣说着,江芸芸沉着脸把每个屋子都仔仔细细检查了一边,甚至还趴在床底看了看。
没有一个人!
一个人都没有!
屋内脚步凌乱,地上扔满了随瓷片和木头,能下脚的地方不多,江芸芸差点被绊倒过好几次。
“都被扔到西面那个水潭里呢。”有一个小孩怯生生说道。
江芸芸猛地回头。
那小孩被吓了一跳,撒腿就跑了。
江芸芸垂落在两侧的拳头缓缓握紧。
“你要是想要尸体,我回头捞给你,还可以给你送去衙门呢。”管事带着打手施施然走来,“就是现在我们这里不欢迎你了,走吧。”
两侧打手依次分开,手里的棍子紧紧握在手中,气势汹汹。
江芸芸怒极反笑:“好,好好,你叫什么名字?”
管事眼皮子一抬,懒懒扫过她一眼,更是倨傲:“爷的名字你也配知道。”
“李广是吧。”
江芸芸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道。
“放肆,我干爹的名字你也敢随意叫。”管事大怒,“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回头告诉李广……”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我叫江芸。”
管事惊疑不定:“什么江芸,你算什么东西,还要让干爹知道。”
江芸芸绕过他,面色平静走过两侧的打手,冷淡说道:“会亲手杀了他。”
“你,你找死,来人啊!!”管事大怒,“给我把他抓起来,打死。”
“冷静冷静。”有人回过神来,低声劝道。
“现任大理寺卿是个护短的,平白伤了他的人,回头告到陛下面前,老祖宗也是为难。”
“而且这人可是刘雅的人,刘雅早就觊觎老祖宗的位置,这要是被他抓到把柄……”
管事脸色难看,狠狠地看着逐渐走远的人:“难道就看他在我们自己的地盘耀武扬威。”
“黄口小儿的口舌何须要听,这样的人如何走的久,再说了,等过几日让老祖宗找个借口让老祖宗把这人往什么便宜地方打发走不就成了,有的是他苦头吃,都是贱命一条,死哪里有什么区别。”
管事这才听得舒心起来。
“是了,且让他嚣张几日。”管事摸着胡子,“我都跟他说是皇庄了,也要闯进来查案子,也是该吃些教训的。”
底下的人自然又是连连奉承。
“我这就去给干爹写信。”管事也不耽误,直接抬脚就走,“把这里烧了,真是晦气地方,回头再找户听话的住进来。”
—— ——
那边江芸芸愤怒出了皇庄,深吸几口气这才勉强压下滔天的怒意。
——真是无法无天的一群太监。
江芸芸见过不少太监,南京的小守备,雷州的守珠太监,自然是知道都不是好东西的,但他们的罪行都被掩盖在文字中,那些短短的文字里似乎很难清晰明白的传递出这样血腥的冲击力。
因为没有亲自在她面前杀过人,她便对这些罪恶滔天的太监少了些直观的冲击。
罄竹难书,书罪未穷;决海之波,流恶难尽。
这是江芸芸第一次直面这些人的罪恶,那一瞬间的愤怒几乎要把她冲垮。
幸好,江芸芸被那刺眼的太阳一照,便也跟着冷静下来。
着急,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这是三年在琼山县历任时,江芸芸所得到的最深刻的经验。
她抬脚朝着谷大用的马车走去,只是还未走近就听到争吵声。
两个人的声音都格外熟悉。
“我就是不小心蹭到的,刮下金粉我也是无意啊,哎,我这手就是坚固。”
“那我就把你砍了。”
“你瞧着慈眉善目,眉宇周正,模样富裕,怎么如此打打杀杀,无量天尊,真是不应该啊。”
“三教九流跟我充什么世外高人,我这车你弄坏了,要不一百两银子,要不,我就把你一节节分开。”
江芸芸慢慢吞吞走过去。
只见谷大用正抓着一个瘦弱的,穿着道袍的人。
你说巧不巧,也是一个熟人。
“这不是我们的张天师吗?”江芸芸慢条斯理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啊。”
张道长猛地转头,回头像是见了鬼一样,尖叫:“怎么又是你啊!江芸!你怎么阴魂不散啊。”
江芸芸气笑了:“我瞧着你才阴魂不散呢。”
“几月不见,怎么还干起偷鸡摸狗的事情了。”她随口问道,“又没钱了?”
张道长冷哼一声,大义凛然:“我可是无量天尊坐下最厉害的徒弟,才不是偷鸡摸狗之人。”
“那你还人家一百两银子。”江芸芸故意刺道。
张道长立马装死。
“你们认识?”谷大用回过神来,打量着两人,疑神疑鬼,“不会是仙人跳我吧,我听说江侍读也不富裕。”
“怎么可能。”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张道长挣脱开谷大用的手,就朝着江芸芸跑过去,举起十个装满金粉的手指,就要去抓江芸芸的手……袖子。
江芸芸眼疾手快躲开了。
张道长非常伤心,泫然欲泣:“我们这一年多装神弄鬼的交情呢。”
江芸芸勉强说道:“你走之前不是给你银子了嘛。”
“那不够!”张道长无赖说道,“你要是不帮我,我回头就宣扬你这么大的人了,还整天不吃饭,要厨娘追着来喂你。”
江芸芸警告地咳嗽一声。
两人不甘示弱地对视着。
“要不还是算了。”江芸芸到底念旧,对着谷大用试探说道。
谷大用面无表情:“一百两银子,一笔勾销。”
江芸芸直接把人推到一边去:“你把人一块块分了吧。”
张道长也是配合,顺势趁着众人不注意,憋着一口气撒欢地跑走了。
那十个爪子还牢牢护在胸口。
江芸芸叹气:“哎,人跑了。”
谷大用气笑了。
—— ——
江芸芸回城后想直接回大理寺,谁知道马车经过大理寺门口而不停。
“太子殿下。”谷大用抱臂,“不然我这一天陪着江侍读跑什么。”
江芸芸叹气:“可我的案子出了问题,报案人一家都被人……”
“杀了?!”谷大用居高临下看着面前的小书生,冷笑一声,“死个人而已,哪个皇庄下面不是白骨累累的,死了便死了,您正好结案,安心陪殿下去。”
江芸芸沉默了。
“别掺和这些事情。”谷大用口气一软,无奈说道,“说到底那都是再给陛下赚钱呢,这些钱都直接进了大内,你这是为难李广吗!”
江芸芸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听着耳边喧闹的声音,无奈说道:“我真不能见太子,这马车一开进去,回头我就得让人弹劾了。”
谷大用充耳不闻:“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我给殿下搞个游戏吧,你回头带回去,我教你教你怎么玩,殿下到时候一定一直粘着您。”江芸芸笑说着。
谷大用眼皮一动。
“一直粘着我这个外臣也不是事,您可是殿下的长随,要是能讨到殿下欢心,不说您,就是您干爹那也是面子有光啊。”
谷大用打量着面前一脸真诚的人,许久之后叹气说道:“果然是小状元的脑子,就是转得快啊。”
“准备得快不快?”他话锋一转,积极问道,“下午可是刘瑾那厮值班,他可是李广的人,我可不能让他占了先机。”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很快的。”
“要怎么准备?”谷大用追问道。
“有笔有纸,需要有人帮我剪裁纸张,要个手艺好的。”江芸芸也不墨迹,直接说道。
谷大用更不犹豫,挽起袖子,得意说道:“巧了不是,殿下裁纸的事情一直是我亲自做的。”
“那这份功劳就该给您拿去。”江芸芸轻轻送了一顶高帽。
谷大用面露得意之色。
“去雅集书社。”他对着门口驾车的小黄门上说道。
“江侍读打算给殿下准备什么游戏。”谷大用随口问道。
“种地游戏。”江芸芸微微一笑,“我种了三年地,对此颇有经验。”
谷大用一脸嫌弃:“种地有什么好玩的。”
“好玩的。”江芸芸和气说道,“经久不衰的小游戏呢。”
江芸芸给太子殿下准备的其实就是改良版的大富翁,玩家通过掷骰子来完成交易,买地、建楼等等活动,这个游戏最有意思的是到最后只有,也唯有一个胜利者。
她改变了里面的银行物业等等外来东西,演变成贫民,百姓,小有土地,颇有土地,大土地,超大土地等名称。
“瞧着很复杂。”谷大用一边裁纸,一边听着她讲着各种规则。
“每个人都是一样的起始点,但通过和你合作,又或者去背叛他们,强迫他人,甚至杀死他人,总之……”江芸芸平静说道,“只要不择手段赢了那就是赢了。”
谷大用心中微动,抬头看了一眼低着头的江芸芸。
江芸芸正在画格子,仔细思考着每一步的决策。
只有一步步欺压比自己差的人就能走向大富翁,只是这里的每一步都格外惊险血腥,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其他人吃掉,但欲望会支配每一个人,直到死亡来临时。
江芸芸想:皇庄也不过是表面风光罢了,作为上位者不以身作则,反而和民争利,他就不可能是最后的胜利者。
‘自以为是的大土地’,这个名称就给你好了。
—— ——
谷大用带着东西兴冲冲回来的时候,朱厚照正带着弟弟妹妹在花园里手舞足蹈,说着江芸在琼山县的丰功伟绩。
“好厉害。”小公主羡慕说道,“我也想这么走来走去。”
“我也要跟他一样把那些坏人都抓起来。”二皇子也跟着表忠心。
朱厚照满意点头,背着小手,故作大人模样说道:“他今日一定来。”
刘瑾就在这个时候故意大声说道:“哎,谷长随回来了。”
朱厚照高兴抬头,却只看到谷大用孤身一人,立马沉下小脸来。
谷大用也不害怕,激动上前,直接磕了几个头:“真是感动,江侍读原是早早就想来见殿下的,只是碍于身份不能随意进宫,正是着急呢,今日一瞧见奴婢,把早已准备好的游戏拿出来,非要奴婢带给您玩。”
朱厚照眼睛一亮:“真的?”
“可不是。”谷大用摸了摸不存在的眼泪。
“原来江侍读也是很想要见您的,但您也知道他只是一个小小的侍读,如今又要在大理寺办案子,整日在外面跑,今日奴婢还是跑到城外很远的地方,两位国舅爷和李太监的皇庄那里才见到人的,江侍读可真是忙得脚不沾地,就这样还非要亲自教会奴婢怎么玩这个游戏,一定要让殿下好好玩,其心感天动地啊。”
朱厚照立马就不生气了:“什么游戏!还不拿过来!”
背后的刘瑾听到皇庄二字,眼皮子微微一跳,也不掺和马屁精的事情了,悄悄退了出去。
—— ——
那边江芸芸从大理寺回来,毫无疑问挨了大骂。
“我一开始就说了,这户人家很有可能是皇庄里的人,那些皇庄里都是那些太监,要不就是皇亲国戚,哪里是我们能办得,就你,就你江侍读能耐,非要接过来去办,你看看!你看看!!出事了吧。”
她的上峰大理寺的右寺长得那张大嘴,气得破口大骂。
“这事我可要记在你头上,若是有少卿问起来,你自己去解释吧,真是晦气了,好好得出了这事。”他甩了甩袖子,直接离开了。
江芸芸被骂得狗血淋头,面无表情抹了一把脸。
“我之前就早早跟你说了,那人……”评事悄悄探出脑袋,见人走远了才说,“有好处要抢,有坏事你第一个背锅,这事他明显是想捞个好处的,没想到这案子你也办不成。”
“现在出人命了,这可怎么办?”那人忧心忡忡。
江芸芸笑说着:“我还有办法,不急,多谢钟评事提醒。”
钟评事看着她,突然扭扭捏捏露出笑来:“我早早就听过你的事情了,我觉得你特厉害,可惜我没这么聪明,但是能和你一起上值,也太开心了。”
江芸芸看着他兴奋的样子,面色冷静极了,显得非常沉着冷静,临危不乱。
这半月,这冰火两重天的待遇,她早已见识过了。
喜欢她的,大胆的直接来表示支持,胆小的甚至会组团来看她。
不喜欢的,看也不看她一眼,连和她说话都觉得晦气。
“我也知道你,你对三教九流很有研究,京城的偷盗案你都办得很厉害,听说没有哪个贼能逃过你的眼睛。”江芸芸看着面前之人,笑说着。
多亏了黎循传的深夜补课,她对大理寺所有官员的履历都一清二楚。
钟评事果然一听,眼睛大亮,瞧着越发激动了。
“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了。”江芸芸怕把人激动坏了,找个空隙为难说道,“今日走了好久的路。”
钟评事只好含泪说道:“是是,不能打扰您休息的,那您慢走,回头仔细聊。”
江芸芸和气点头,果断抬脚离开。
只是出了县衙大门没多久,她就感觉背后有人在鬼鬼祟祟跟着她。
第二百七十四章
江芸芸绕过一条小巷, 不仅没有往前继续走,反而折返几步,直接闪进一人小巷躲起来。
此刻已近黄昏,巷子里走动的人大都准备回家做饭, 安顿一天的劳累。
一道影子倒影在巷子口, 江芸芸眼尾一瞟正巧能看到那人许是在张望, 连带着影子都晃了晃, 莫名显得呆呆的。
“那个,是我。”一个磨磨唧唧的声音响起, “我有件事情想找你, 不是坏人。”
江芸芸一惊,探出脑袋。
两人四目相对。
“怎么是你?”江芸芸大惊。
张道长抹了一把脸,哭兮兮说道:“哎, 可不是我。”
“你不是要来找你的紫微星吗?怎么还在京城晃荡。”江芸芸质疑道。
按道理张道长可是比他早半年就走了, 说是要以北京为中心点寻找合适的继承人, 怎么半年了还没出京城啊。
张道长莫名其妙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为什么也突然生气起来, 没好气说道:“我怎么知道, 我也真是见鬼了。”
江芸芸挨了骂,也跟着不高兴了:“那你跟着我做什么?我不是说过我不出家嘛!”
张道长叹气:“我捡到六个倒霉蛋, 你不是最古道热肠吗?你要不要?”
“哪来的倒霉蛋?”江芸芸看着他一脚水一脚泥的落魄样子,谨慎,“你不会没钱了, 打算把我骗哪里去吧?”
张道长捏着破破烂烂的袖子,诡异地沉默了。
江芸芸眉头搞搞挑起, 眯起眼来:“你怎么鬼鬼祟祟的。”
张道长磨磨唧唧走了两步, 最后又停了下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犹犹豫豫问道:“你白日怎么在城外啊?”
“在办案子。”江芸芸反问道,“那你怎么也在哪里。”
“赚钱啊。”他嘟囔着,随后又理直气壮说道,“我身无分文的,你也穷的响叮当,当时给的银子早就花完了。”
江芸芸打量着面前写满心虚两个字的人,摸了摸下巴:“你,刚才说你救了人?”
张道士嗯了一声。
“六个倒霉蛋?”江芸芸心中微动,看着他身上脏兮兮的道服,衣服半干不干,袖子口还黏着没有剥干净的淤泥,“在水里救的?”
张道长抬头,脸上惊骇一闪而过,但是很快又恢复平静:“就路上捡的。”
江芸芸却是脸上大喜,上前一步:“可是一家六口的那种。”
张道人转身想跑。
奈何江芸芸早有准备,眼疾手快把人拉住,笑眯眯说道:“来都来了,跑什么啊,我还能害你不成?”
张道人一听更生气了,扭头怒骂道:“你怎么能跟太监一起玩,太监能是什么好人!你怎么学坏了!”
江芸芸大眼睛扑闪了一下:“原来你一直跟踪我啊。”
张道长气呼呼地瞪着她看。
有小巷里的人看着两人诡异的气氛,惊恐地不敢动弹,眼珠子滴溜溜转着,瞧着是要去找坊长了。
“没学坏,这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太监,问我要玩具玩呢。”江芸芸别人拉走了,“走走,回家说去。”
张道长跟在她身后,大声嘟囔着:“那也是太监啊,你不是读书人吗,你不是当官的嘛,怎么还能和他们在一起,传出去要不要名声了。”
江芸芸笑了笑:“可我要是和你在一起,回头也有人说我和三教九流在一起啊,也不是要挨骂嘛。”
张道长怒了:“我能一样吗!我可厉害了,我炼丹制药可是我老师亲传的,独一无二,天下人都不会!”
江芸芸随意拍了拍他的小臂安抚着:“你自然厉害,你医术也厉害,夜观天象也厉害,道术学的也好,经文背得也利索,虽然胆子小,但是会见机行事,关键时刻也不掉链子,还特别会在小孩面前拿乔。”
张道长一开始还听得得意坏了,但听到后面开始有点心虚。
他可不是一开始就特别唬弄年纪还小的江小芸,还拿了她好几个馒头。
“但是外面的人又不知道你的为人到底如何。”江芸芸笑说着。
张道长不服气说道:“我肯定是好的,我和那些坑蒙拐骗的才不一样的呢。”
江芸芸拉着他快步走在小巷里,衣袂飘动,两道影子一前一后走着。
“你把人分成三六九等,那别人也会如此,没有不好的职业,但所有职业中有好人就会有坏人,有太阳就会有阴影,这才是天道。”她神色格外平静。
“你是道士中的好人,那太监中难道没有嘛?难道人人都是十恶不赦吗?我朝的三宝太监年轻时从侍燕王,以‘有智略,知兵习战’闻名,靖难后又升任为内官监太监。十九年时间六下西洋,后来又任南京守备太监,这样的人物不论是放到民间还是朝野都是威名赫赫的,你难道觉得他也是十恶不赦的太监。”
张道长没说话了。
“可这样的太监才几个!”他不服气嘟囔着,“总归还是坏人多的,那个人的车上都是金粉,这么奢靡一看就不是好太监。”
江芸芸笑:“你要这么说我也有点不同意,若是每个太监都要和三宝太监比,那你这个道士难道不该和老子比,老子光是一本《道德经》就足以名垂青史,被尊为道家祖师,也是神话中最为厉害的神仙之一。”
“那可是祖师爷!”张道长怪叫着,“我怎么能和他比,无量天尊,真是罪过啊。”
“我还听说唐朝时候有一个道教高人隐士,也是一位修仙者,名叫陈搏,他著书立说,写下《悟真篇》和《神仙传》,主张“无为而无不为”,而且他见不得民间疾苦,时常为穷苦百姓捐赠粮食和草药。”
“我怎么配和白云先生比啊。”张道长还是一脸震惊,“白云先生有经世之才,都说他是老氏之徒也,乃是上界少微之星,无量天尊,都是小孩童言无忌,我可没有这么胆大妄为。”
江芸芸歪着头又想了想:“那李谌呢,他好像就是单独的修炼,但是写了一本《太清广成王至道太清真诀》,所以也挺有名的。”
张道长都听木了,面无表情说道:“你可闭嘴吧,我的小祖宗,李道长主张在松柏不离的山水间修炼身心,至今都是我们道家的修行办法之一,不然我们整天去这个山,那个洞里做什么,爬山玩嘛。”
江芸芸连连点头:“所以那你可以和这几个人比吗?”
张道长面露惊恐之色,差点要原地跪下了:“怎么可能,你可别说了,这是要折寿的,我何德何能啊能和他们比。”
江芸芸反问:“那你怎么要求所有太监都和三宝太监比呢。”
张道长哑然。
“不是所有修道者都能成为老子,白云先生,那也不可能要求所有太监都成为三宝太监。”江芸芸站在紧闭的大门前,看向张道长失神的面容,笑说着,“是个人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毛病,只要没有做下作奸犯科的事情,那就是一个寻常人,和寻常人交往不是很正常吗,我们不都是普通人吗。”
张道长一脸凝重,随后看着江芸芸踏入屋内,忍不住又说道:“说普通人就说普通人,你掺和进来做什么。”
屋内,乐山一脸满然:“张道长,你怎么在这里啊。”
张道长回过神来,猛地一拍大腿:“是了,被人哄到这里来了,正经事一件也没办。”
江芸芸已经捧起绿豆汤,小口小口喝了一小碗,一边喝,一边睁着大眼睛看着张道人也跟着讨了一碗,蹲在柱子下直接一饮而尽。
“还想要一碗,要绿豆多一点的。”他喝完,理直气壮对着乐山说道。
乐山叹气:“真是巧了不是,怎么在琼山县见您,来京城也见您啊。”
“哼。”说起这事张道长显然更生气,“我去找紫气的,但是紫气就很气人,我真要换道紫气去抓。”
江芸芸充耳不闻,把绿豆汤喝完了,这才施施然问道:“所以人被你藏到哪里去了?”
张道长埋汰地直接用手指把绿豆拨到嘴里,含含糊糊说道:“就在城外的破庙里,差点住不进去,里面还不少小乞丐,我一人一个馒头,才把人塞进来的。”
“本打算找个道观的,哼,要不说还是我们道家办得好,一个破落户都没有,果然还是我们这些贫道混得好啊。”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暗搓搓讽刺着:“所以你偷金粉就是为了买馒头?”
张道长脸色微红,大声狡辩着:“救人的事情怎么能说偷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你这么把人救上来的?”江芸芸又问。
“出门想去看看哪里可以化缘一顿饭来,正好碰到那个庄头说要找和尚或者道士做法事……”
—— ——
“你看上去破破烂烂的,可别是糊弄人的?”那个管事打量着面前的张道长,嫌弃说道。
“贫道四海为家,学的是苦修之法。”饿得准备烤蛇吃的张道长远远听到动静就收了家伙,等人来时,已经是双眼微阖,衣袂飘飘的样子,说话的声音因为足够饿也足够沉静,还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气质。
锦衣华贵的管事一看他破破烂烂的衣服还是有些嫌弃。
“今日远远看到东面有血光之气,密云翻滚,这才远道而来,想来是有人间不平之事。”张道长混迹江湖多年,一向是眼力极好,一看那管事手指不自觉飞快盘着核桃的样子就猜测是不是发生不好的事情了。
管事眉心微动,虽没有说话,但神色中的不悦之色稍稍松懈了一些。
“只是贫道从不插手人间事。”张道人话锋一转,作揖就要离开。
“等会。”管事身边的人先是大声把人喝止过,然后又对着管事小声嘟囔了几句。
张道长只听到隐隐约约的:“……把人赶走……管他做什么的……一了百了……”
“那你过来吧。”管事下巴一抬,矜持说道,“但先说好,您这个手艺看上去也不怎么样,也没个名门宗派,三两银子干不干?”
三两银子!
张道长大喜,但脸上还是施施然说道:“也是缘分,愿意为这位贵人排忧解难。”
—— ——
“你是真的不怕死了。”江芸芸感慨着,“这人明显不是好人,你也敢跟过去,就不怕他杀了那些人,再杀了你。”
张道长愤怒握拳:“为五斗米折腰的事情怎么怨得了我,而且这人确实就是这么坏的,我就说怎么开价三两呢!我想想我也不值这三两啊。”
江芸芸哑然,随后叹气:“那个管事狗急跳墙,一家六口都敢直接找个了借口杀了,更别说你这个意外闯入的倒霉蛋呢。”
“那你是如何逃出来的?还把人也带出来了。”一侧的乐山紧张问道。
说起这个张道人又得意起来:“我是谁,我在江湖里晃得时候,这群酒囊饭袋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 ——
张道长很快就察觉出不对劲了。
“开社祭坛已经来不及了,道长火眼金睛,直接指出他们中妖邪作祟的人就是,之后自是我的事情。”
“进去了别问别说别看,我们村子规矩多,要是冲撞了,可就不要怪我了。”
张道长表面上一脸震动,心里已经怕得不行,可是眼尾往后一看,密密麻麻的打手已经把他围住了。
真是三两银子要送走一个好汉啊。
有不少人躲在家门口,门缝中神色诡异地目送几人离开,愣是没有一个人敢出来说话,就连寻常村子的小孩叫声,鸡叫声,狗叫声都在这个村子不复存在。
张道长捏着拂尘的手都微微有些抖,便只好用道袍把手盖住,故作波澜不惊的跟着管家去了一户大门紧闭的门口。
“砸了。”管事懒懒伸手,轻轻一挥。
那些打手就跟狗一样冲出去,里面很快就传来惊叫声和哭声,但是屋子被砸的动静很少。
张道长一眼看过去就发现了,因为没东西可以砸,整个屋子连带院子都空荡荡的,都是些破烂。
管事看着而被五花大绑带出来的六人,高声说道:“今日有道长说我们村子血气翻涌,一看就是有奸险妖孽,一路带我们来到此处。”
张道长被人直接一脚踹出来,狼狈地站好才没有摔在地上,看着面前又惊又惧还可怜的一家六口,一个小男孩瞧着才七八岁的样子,一脸惊恐地被老人抱在怀里。
他嘴皮子微动,愣是不敢说出口。
“说啊。”管家面无表情看过来,“不是你说我们这里有问题吗?”
张道长狠心移开视线,胡乱指了一人说道:“就是这人。”
管事眼睛一亮:“果然是这个贱妇,我就说好端端去告什么官,原来是被妖孽附身了,来人啊,快杀了她。”
那个被胡乱指着的女人尖叫着:“我不是,秀儿真的不见了,她不见了,我不是妖孽,我不是妖孽。”
管事冷笑:“什么秀不秀儿,你家就两个小孩,哪来的女孩儿,你去官府里查查哪里有你家的名字,还说不是被妖怪缠住了,把她推到外面空地上杀了,让那些妖魔鬼怪看看随便来我们这个村子的下场。”
那个女人被人粗鲁得拖了出去。
张道长又惊又怕,眼看那刀要落了下去,连忙说道:“那妖孽最喜血腥了,如何能直接杀人呢。”
管家脸上笑容还未完全敛下,但看过来的目光已经足够阴森。
张道长心跳得极快,但却又猛地冷静下来。
手里的浮尘来回甩了甩,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手里突然升起火来,加上又是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黄符,也直接烧了起来。
“这间屋子妖气弥漫。”张道长一本正经说道,又绕着那一家五人,来来回回走动着,每走一步,就能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脸色也越来越凝重,“坏了,这些人都被感染了。”
众人被他神神叨叨的样子吓了一跳,打手们一脸惶恐得看向管事的。
管事的也一脸惊疑。
那一家子更是怕得抱在一起。
张道长虚空一抓,竟然直接抓出一条蛇来,大声说道:“原来是蛇妖,蛇妖喜血,真杀了这群人,蛇妖功力大涨,虽说妖怪不会轻易杀人,有损天道,但他们会瞬间吸干村子里的运气,也就是你们会被克三年!”
张道长迈着四方步,呀呀两声,然后又恨恨把蛇贯在地上,只这一个力道,蛇竟然纹丝不动了。
“这几人也留不得了。”张道长看着那五人叹气,“妖孽之气深入骨髓了。”
那一家六口惊骇,吓得话也说不出来了,年纪最小的小男孩直接撕心裂肺哭了起来。
管家拧眉,看着他又看着神神秘秘的道士,将信将疑。
“若是管事不信,那就当贫道多事了,银子也不要了。”张道人顺势说道,抬脚就要走。
管家冰冷地打量着面前之人,突然轻笑一声:“道长多想了,只是不知这蛇妖不能见血,又如何杀呢?”
张道人被人拦住,只好借着叹气的功夫,念了一句道号:“水淹即可。”
“原是如此。”管事颔首,“把这些人都捆起来,那边不是有个池塘吗?直接沉潭吧。”
道长想了想点头说道:“如此甚好,直接牵成一条线,容我再写几道符,贴在绳子的交界处,定保证他们无一人能逃脱。”
管事不甚在意点头:“给道长准备桌子。”
“不必,我在他们背上写。”张道人直接掏出自己的笔,在那户人家的背上一个个写过去,最后在他们被人绑好后,在他们的绳结上一个个塞进黄符。
—— ——
“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洑水?”诚勇也忍不住凑过来问道,“这万一不会可就真的害人了。”
张道长得意摸着胡子:“他们会不会有什么关系啊,我会啊,我水性可好了,他们又都是连成一起的,我拉着绳子游得飞快。”
“那你是怎么下水的?”江芸芸敏锐问道。
张道长冷哼一声:“那群黑心的果然没有良心,把他们一个个都踢下水后竟然等也不等,直接把我踢下去了,还好我本也准备在出其不意时跳水的,他们一踢,我直接自己跳下去了,那群人果然不会游,我潜下水了,直接拉着绳子把他们都带走了,从外人看来他们就是顺着下游沉下去了而已。”
江芸芸竖起大拇指:“有勇有谋,张道长普度众生的光芒又厚了几分。”
张道长得意笑了笑:“可不是,无量天尊保佑。”
“可你现在救了人,打算如何是好?”乐山打击道,“这户人家一听就是没有户籍的,说不是就是之前我们公子在琼山县查出来的隐户,现在这个情况城门也进不来,城外也活不下去。”
张道长萎了,悄悄去看江芸芸。
在琼山县的时候,他每次捅出篓子都会去找江芸芸,就连倭寇这么大的事情,江芸芸都摆平了,所以这次张道长一看到江芸芸,就下意识跟着她,想要找她帮忙了。
“过几日我找个借口出城,你跟着我,我们先把人带进来,放在外面也不安全,万一那管事想起来捞尸体。”江芸芸想了想说道。
张道长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你是好人。”他殷勤地送上一顶高帽。
江芸芸微微一笑:“我出城就是办她们家丢了一个女儿的案子。”
张道长脸上笑容僵硬。
“说起来还要谢谢张道长的舍生取义呢。”江芸芸继续说道,“这可是我千辛万苦挑中的案子,当时一听说一家子都没了,心都凉了半截,没了挑衅皇庄的由头,回头我后面好多事情都干不成。”
张道长一听,蹭得一下站起来就要跑。
“来都来了,乐山,收拾出一间屋子给张道长住下。”江芸芸懒洋洋说道,“事成之后,再放你走。”
“你,你你,江芸,好啊,好啊,栽你手里了。”张道长气急。
江芸芸笑眯眯:“你可是得罪了你讨厌的太监,回头被人发现你还活着,那可就真的活不了几天了。”
张道长一听,回过神来,智商占据高地,能屈能伸,一屁股坐回椅子上:“那就叨扰几天了。”
—— ——
江芸芸去两个皇庄逛了逛的消息悄悄传到两个皇庄最大管事的耳朵里。
宫内
李广露出厌恶之色:“怎么又是这个人,阴魂不散,不是都说要去漳州了吗?还整天在京城晃荡做什么,真是看多了晦气。”
“内阁迟迟没开口呢。”刘瑾低声说道,“这人最近不知道学了什么游戏,说是和种地有关,迷得小殿下今日饭也不吃了,一直在玩这个,连皇后和陛下都惊动了,亲自去东宫看了看。”
“一个读书人专门走这些奇技淫巧的路,竟然还讨到太子殿下的欢心了,真是丢脸。”李广酸溜溜说道,随后迁怒道,“那你在这里做什么啊!我辛辛苦苦把你塞进去,你倒是一点用也没有。”
刘瑾卑躬屈膝,委屈巴巴说道:“干爹!干爹冤枉我了,我这是一听那个江芸好端端去干爹的皇庄心里就咯噔一声。”
李广悠闲躺在椅子上,随口问道:“慌什么,他要去就去,年纪小腿脚好爱走动,我也拦不住啊。”
“听说是去办案子的。”刘瑾小心谨慎说道,“就是不知道干爹的皇庄最近可有闹出人命,被人抓住了。”
“那个皇庄没几条人命,死了便死了,有什么稀奇。”李广不以为然,“真被发现了,随便找个借口打发走不就好了。”
刘瑾抿了抿唇,但还是耐心说道:“这是打发寻常官吏的做法,可那个是江芸啊。”
他强调着:“就江芸在琼山县的做事风格,干爹也是了解一二的,那真是为达目的不折手段,我们连李如都搭进去了,现在人还在皇陵扫地,算是彻底废了,耽误干爹这么多年的培养。”
李广眉心紧皱:“果然那江芸克我,自他出现后,我就没一件好事!”
“克!我看这人谁都克,谁沾他都倒霉。”刘瑾大力附和着,随后话锋一转,轻柔说道,“可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啊,那皇庄可是干爹你苦心经营,那管事也都是干爹心腹,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可不能又折在江芸那个衰鬼的身上。”
“而且……”刘瑾声音骤然压低,“萧敬一直盯着这个位置,那个老刁奴要是一旦抓住了把柄,趁干爹不在陛下身边,在陛下耳边胡乱攀咬,到时候最吃亏的可是干爹啊。”
李广一个激灵睁开眼睛。
“那我这就速速去问问皇庄的事情,可别真闹出事情了。”李广到这个时候还心存侥幸,“若是隔壁国舅爷庄子里的人有问题就好了。”
“那不是最好。”刘瑾笑起来,眼睛都眯了起来,“我们总不好对着神童下手,可国舅爷本就对江芸一肚子怨气,要是让他们撞在一起,我们可不是可以看戏了。”
李广和他四目相对,突然拍了拍他的手,温和说道:“这一群干儿子里,就你聪明,脑瓜子好使。”
刘瑾谦卑说道:“都是干爹教得好,不敢辜负干爹教导。”
李广更满意了:“你放心,好好干着,殿下身边第一的位置肯定是你的。”
寿宁侯府
张鹤龄一听皇庄管事来报说皇庄里有没见过的陌生人走了一圈,不知道是不是又是讨人厌的御史们来找茬。
“来便来,我还怕这些没用的废物不成,整日弹劾,可弹劾得再多,陛下看也不会看一眼,他们都走了好几个,我们不是还在这里吗。”张延龄得意说道,“以后这些事情就不要报上来了。”
管事跪在地上,谦卑说道:“若是这等小事,小人是万万不敢叨扰两位爷的,只是听说最近隔壁的皇庄闹出了一个笑话,还告到大理寺去了,小人这才不警觉一二。”
“隔壁皇庄?”张鹤龄的视线从茶碗里抬起来,“李广的皇庄。”
“正是。”管事有条不紊说道,“一个月前,他们的管事看中了一户人家的女儿,直接把人抓过来淫乐,一个不小心把人弄死了,谁知道那户人家是个死心眼的,那家的女主人直接进城告状去了,也是运气不好,碰到了大理寺的少卿,瞧着不对劲竟也多管闲事受理了。”
“那现在情况如何?大理寺何来分管这个事情,再怎么样也是京兆府的事情啊。”张鹤龄拧眉,不悦说道,“案子可是审了?”
“这倒没有,听说大理寺那边想要转交给京兆府,京兆府我们这些年都是打过招呼的,一看那村子地点自然是不肯受理的,两边推托了好一会儿,然后此事就被收回大理寺了,也不知道现在具体如何,是否有人接了。”
管事一说这事。
张家两兄弟就不由想起最近京城的风云人物已经在大理寺开展半个多月的工作了。
“不会吧,又碰上那个天煞的江芸了。”张延龄嘟囔着,“不会这么倒霉吧,我真是怕了这人了,昨日我进宫,听说这人送了一个游戏给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玩得饭都不吃了,嘴里一直念着‘江芸’的名字,我一听就受不了,进都不想进去。”
张鹤龄脸色阴沉。
“少在殿下面前说江芸的不好,殿下现在一条心都扑在他身上,听不到一个不好的,你说多了还觉得都是你的问题。”他板着脸说道。
张延龄不悦说道:“我好歹也是太子的舅舅,哪里比不过那个小白脸江芸,说是什么状元,还不是也一门心讨好太子殿下,真是虚伪,我就是不服气。”
张鹤龄睨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不服也忍着,你要是有本事就自己抢回来,要不就把人……”
他冷笑一声,平静说道:“人死了,殿下再惦记也没用了。”
张延龄怂了,没说话了。
“他进了村子都做了什么,和什么人说了话?”张鹤龄放下茶盏问道。
“小人都带来了。”管事说。
“带进来……”张鹤龄还未见到人,就看到门房那边有人快步走了过来。
“爷,有宫内的人来了。”
—— ——
江芸芸接了人,也没地方安置,只好硬着头皮转道去找了谢来。
谢来听完来龙去脉,竖起大拇指:“牛啊,皇庄的事情你也敢插手,回头来锦衣卫好了,这么硬的脖子,我们锦衣卫更需要啊。”
江芸芸背着小手,笑眯眯问道:“所以谢佥事愿不愿意略施援手啊。”
谢来三连拒绝:“不了,害怕,不掺和。”
江芸芸叹气,用大眼睛看他,大声说道:“原来豪气冲天的谢佥事也是欺软怕硬之人,哎,看错了啊。”
谢来不为所动,抱臂站在门口:“回去吧,记得慢慢走啊,这么小的马车坐这么多人别撞到了。”
他说完就直接关门了。
张道长震惊:“原来你们不熟啊,那你还敢上门。”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我以为还挺熟的。”
“那你还挺自以为是的。”张道长感慨着,想了想又愁容满脸,“那现在怎么办啊,你这个小院子也住不了这么人啊。”
“先找个僻静点的道观,你看看你能不能刷脸,或者耍嘴皮进去。”江芸芸很快又想出一个对策。
张道长摸着胡子,一边哀愁,一边得意:“原来还得靠我。”
“哎,可我谁都不认识啊,师门实在太过凋零了,我的紫烟到底能不能换一波啊。”
一行人刚出了锦衣卫所在的小巷口便停了下来。
巷子口,谢来换了身花红柳绿的衣服,抱臂靠在门口,嘴里叼着一根稻草,见她们终于来了,不悦说道:“我叫你慢慢来,你还真慢啊,是乌龟嘛。”
江芸芸吃惊:“谢佥事你怎么在这里。”
谢来大步上前,握着江芸芸的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深情款款:“叫我谢来。”
江芸芸打了一个寒颤。
张道长啪地一下打落他的手,挡在江芸芸面前,严肃说道:“好好说话,好大一个英俊男儿,怎么动手动脚的。”
谢来龇牙咧嘴,捧着手气笑了:“你又是谁啊?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管我是谁,而且你不是说你叫谢来吗,年纪轻轻,记性这么不好嘛。”张道长面无表情说道,“别和人靠的这么近,距离感懂不懂,走走走,快走快走。”
谢来立马不高兴去看江芸芸:“这也是你旧人?看上去年纪很大了,你不是就喜欢美少男嘛。”
江芸芸眼皮子也不抬,仔细想了想:“确实比你旧一点。”
“哈,人真多啊。”谢来不屑冷笑一声,“没事,迟早都是我这个新人的天下。”
“你们再演什么!”张道长挤在两人众人,艰难说道,“不干活了吗。”
江芸芸继续问道:“你不是不帮忙嘛,现在又来做什么?”
谢来笑眯眯说道:“锦衣卫佥事自然不能帮忙,但我是闲人谢来啊。”
江芸芸不解;“怎么了,被停职了?”
谢来露出哀怨之色,“托我们小状元的福,太子殿下对我写的小册子太喜欢了,非要我时时入宫讲一讲你的丰功伟绩,指挥使怕太子随时召唤,让我留在锦衣卫待职了,几日前我又听说有人送了一款游戏入宫,太子殿下忙得饭也不吃了,觉也不睡了,说什么势必要赢一次,许是忘记我了,我现在闲的都要长草了。”
江芸芸一点也不不好意思,笑得合不拢嘴。
“好好玩,玩得好啊。”
“走吧,我这边有个地方很安全,就是一日三餐要你自己负责的。”谢来也不说话,甩了甩头,“让我跟着小状元冒冒险,感受感受惊险的日子。”
等把人都安置好了,江芸芸等人出了小巷,日子已经是正午了。
张道长摸了摸肚子:“那我们现在去吃饭吗?”
“你回去吃饭去吧,我要去大理寺晃一圈了。”江芸芸神清气爽说道。
张道长也不久留:“那我走了,后面的事情也不要叫我了。”
江芸芸和他分道扬镳,只是走了几步,突然又扭头不解问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按照我这一年多的观察。”谢来抱臂,“你准备使坏。”
江芸芸也不瞒着,直接点头:“对啊,不然我为什么接这个案子。”
谢来一听,眼睛都亮了起来:“果然如此,大家都说你要去漳州了,多少人先你一步走了你不知道,半个京城大户都出动了,你知道京城内你的消息值多少钱吗?多少人去扬州打听你的消息吗?就连你老师那边都有人去呢,一条消息一百文。”
江芸芸震惊,痛心疾首:“让他们直接来问我啊!”
谢来来来回回绕着他打圈,摸着下巴:“不得了了,我感觉你在憋一个大的。”
“要不我告诉你,你回头拿了钱,我们五五分。”江芸芸不死心说道。
谢来冷笑一声,居高临下看着面前的人:“少给我转移话题。”
江芸芸也跟着笑眯眯地看着他,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
“算了,我就跟着你,不坏你的事情,也保证不说。”谢来主动给自己找台阶说道,“回头我报给殿下,也能大赚一笔。”
江芸芸无所谓耸了耸肩:“行吧,那我现在要回大理寺的,你去不去啊?”
“去啊。”谢来也不怂,“只是别让我发现你干违法的事情,不然我亲自把你抓起来。”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朝着大理寺走去。
“你不结案?”她的上峰大理寺的右寺不悦说道,“人都死了,你还能复活不成,赶紧结案了,别耽误事情,我好心跟你说,别没事得罪太监和皇亲,这些人会杀人的。”
江芸芸认真说道:“人死了又如何,事情还在呢,我等会就去皇庄再仔细看看。”
她的上峰为她的不通世故而大为震惊。
“你你你,你要是去了,可别说是我的人,晦气太晦气了。”他大怒说道,“回头死在外面也别说是大理寺的人。”
江芸芸也跟着大怒:“如此草芥人命,如何办理案件,话不投机半句多,告辞。”
两人不欢而散。
右寺见他走远了,立马招呼来自家仆人在他耳边说了句:“要原封不动告诉国舅爷。”
那边江芸芸一出了衙门,脸上的怒气便也跟着消失了。
“你好端端和这个大嘴吵架做什么!”谢来也不知道从哪里出来,又慢慢悠悠跟在她身后,“这人记仇得很,而且他妻子是嘉善大长公主身边的丫鬟,你知道是谁吗?”
“大国舅的人呗。”江芸芸无所谓说道,“楠枝和我说过了。”
“原来你知道!”谢来也震惊了,“那你没事和他吵什么,真要查,自己溜出去查不就好了。”
“那不就没意思了。”江芸芸摸了摸下巴,“不把事情闹大,谁知道我要干什么。”
谢来惊呆了:“不是,你真的打算把京城掀了啊。”
江芸芸摆手:“哪有这么夸张。”
谢来不笑了,严肃说道:“这可不是天高皇帝远的琼山县,连个土皇帝都没有,这可是皇城脚下,闹大了,可不好收场。”
江芸芸扭头看他,想了想问道:“什么样是闹大?”
“你要是打算牵连到国舅爷,那就是闹大。”谢来越发认真,“陛下根本不会严惩张家,就连太皇太后的周家,现在见了张家都要退避三舍。”
江芸芸叹气:“可真是不巧,这皇城跟下的皇庄也不少,但我翻遍了案卷,就好死不死被我抓到这两个了。”
谢来看着她无奈的样子,叹气说道:“你就不会怕吗?”
“有一点的。”江芸芸想了想,“之前以为管事真的把那户人家的人都杀了,我真得有点害怕。”
“怕他也顺手把你杀了?”谢来问。
“怕这些事情越来越多,那些血腥会把我的心中的那团火灭了。”江芸芸笑说着,“我希望自己可以走得更远一点。”
谢来沉默了。
“反正人人都是这样的。”他许久之后嘲笑着,“你还真当自己是青天大老爷不成。”
“可又不是人人都是坏人。”江芸芸笑说着,“做太监不必只当三宝太监,做道士也不是只有老子这条路,我们做官也是这个道理,只要尽心尽职就好。”
“冷眼旁观和杀人有什么区别。”谢来冷冷说道,“只是一种愚蠢的沉默而已。”
江芸芸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你说得对,所以我不要做这样的人。”
这次换谢来沉默了。
两个皇庄江芸芸两个一个也没打算放过,想要都逛一下,但奈何门口都是人,愣是进不去,那些百姓见了她就是跑。
她无功而返。
谢来冷冷说道:“你多大的名气啊,可不是都防着你呢。”
江芸芸笑着没说话。
刚进城门没多久,就听到路边有人凑在一起,窸窸窣窣议论道。
“大消息,大消息,那个江芸又又又被人弹劾了,听说还有他的朋友呢!”
第二百七十五章
江芸芸被弹劾的折子一开始还只是小小范围内的流通。
内阁收到这几份折子颇为头疼。
“这毛翰林是和人干上了不成。”谢迁叹气。
徐溥随意扫了一眼后问道:“江侍读不是在大理寺吗, 怎么还和皇庄扯上关系了?”
李东阳接了过来,还故作无事地辩驳了几句:“说不定就是查案子查到的呢。”
刘健冷哼一声:“大理寺的屁股做热了没,就打算查个大案。”
“案子摸到哪一件就是哪一件,他新来的还能挑挑拣拣不成。”李东阳替人辩驳道。
刘健又是哼哼一声, 低下头继续看折子。
徐溥揉了揉额头, 手掌压了压:“不碍事, 先问问江侍读这一个多月都在做什么?让他抽空写一份疏文来, 折子先放着。”
谢迁是不掺和这些事情的,看好了自己手头的折子, 说道:“英国公和屠尚书上言的折子陛下可有批复?”
徐溥看向李东阳。
李东阳摇头:“没有, 但我听说公主又病了,有内侍建议陛下在万岁山的毓秀亭中做法,为公主祈福, 但这钱打算从陛下私库那边出。”
“定是李广那厮撺掇的!”刘健大怒, “公主生病不去看御医, 弄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可恨!”
“如今三司壮气耗于转输之勤, 万民膏血浪为土木之饰。又造织金彩妆闪色诸罗缎纱绒, 计其工料价银, 所需不下百万,奇巧糜丽, 工役之多,国库耗费巨大。”谢迁沉声说道,“可现在占着这个祈福的名头, 自然不能拒绝,但想来又是一笔消耗。”
原来英国公等人上的折子上直点内有寿安钦安宫、毓秀亭之修, 外有神乐观、太仓城楼及皇亲宅第之造, 之前又在兴济县建真武祠, 一年时间建筑之多,人力物力耗费极大,所以恳请陛下停止。
折子内阁很快就送上去了,但陛下一直都没批。
公主病了固然令人心痛,但却又病的不是时候。
“陛下从私库出,我们总不好说些什么,罢了,说回别的事情吧。”
内阁众人沉默了片刻,便不再说此事,转而说起王越经略哈密奏,直到天黑才停了下来。
“每年陛下的皇庄出息连税都不用缴,可大建宫殿时依旧需要户部出银子,如今畿内之地﹐皇庄就有五个﹐共有一万二千八百余顷的田地,这一大片肥沃土地怎么就接不上陛下的花费呢。”
临走前,刘健整理好自己这边的折子,抬起头来,冷不丁问道。
两位年轻的阁老已经携手离开了,徐溥独自一人坐在案桌前,听到同僚的话,抬起头看了过去。
他年纪实在太大了,头发花白,胡子也稀疏了,这些年眼睛坏得厉害,看到烛光就会有点微微的刺痛,所以大都是闭眼休息的,幸好他的同僚们体贴,除非大事其余时间并不会劳烦与他,现在他坐在加了厚厚蒲团的椅子上,又眯眼看了几本紧要的边境折子,尤其是总制延绥、宁夏、甘肃三边军务的王越最新加急送上来的一批折子。
“陛下的家事,我们总归是管不到的。”他叹气说道。
“天子以四海为家,何必置立庄田,与贫民较利?”刘健低声说道,“高皇帝时期,不肯开矿,不加重赋,不就是不于民争利。”
“希贤,改改你的脾气。”徐溥叹气说道,“往后内阁要你撑着了。”
刘健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下,不再说话。
黄昏红晕终于逐渐褪去,天空中还残留着半黑半红的颜色,夜色终于要来了。
“走吧,不着急在今日把折子看完,小心熬坏了眼睛,得不偿失。”
徐溥一起身,刘健便也紧跟着起身要去扶人。
“仔细凳子,我送您上马车。”他道。
夏日炎热,这位年迈阁老的手腕却又格外冰冷,他被人扶着,慢慢吞吞地往外走着,每一步都格外沉重。
“江侍读的折子还需你仔细照看着。”
刘健轻轻嗯了一声。
“你也很看好他,不是嘛。”徐溥笑说着,“琼山县治理得确实很好,我仔细看过锦衣卫送回来的折子,虽有些大胆,但也是事事有着落,人人有温饱,这难道不是大同之兆嘛,年轻人锐进,不是坏事。”
刘健没附和,只是提醒着:“小心台阶。”
“我年少时也总有很多想法,但没有这么大的胆子,那个时候总想着等我再往上走一走,成功的概率会大一点,肯定能把这事做成,可我越来越往上走……” 徐溥拍了拍刘健的手背,“心不由人,人不由己啊。”
刘健依旧没有说话。
徐溥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转而说道:“年纪大了,说几句便累了,昨日陛下要内阁撰《三清乐章》作为斋醮之用,这事我会上折子说的,你们就不要插手了。”
“李广也太能撺掇……”刘健愤愤不平。
徐溥拍了拍他的手背:“时机未到,不必着急。”
刘健沉重叹了一口气。
陛下体恤徐溥的年纪,让他的马车都是直接停在会极门。
徐家仆人见到自家老爷连忙迎了上来,对着刘健再三感谢。
“我亲自扶您上车。”刘健说道。
“您说的,我都记得。”帘子放下的那一瞬间,马车外的内阁次辅低声说道。
马车内的徐溥露出笑来。
—— ——
只是这事内阁有心压,耐不住江芸芸这人实在风云人物,没多久全京城都知道这人在搞皇庄了。
依旧是两边倒的舆论。
赞同的人自然是大肆批判皇庄,侵占良田,欺压百姓,早就该仔细查一下了。
反对的人则是江芸这事无事生非,非要闹出名声来沽名钓誉。
两边舆论打得不可开交,连大理石少卿都忍不住把人找过来问道:“你那个案子不是说那一家子的人都溺水死了吗?”
江芸芸露出得意之色:“天佑百姓,这一家人碰到一个在水边散步的人捡回来。”
大理寺少卿震惊:“人活着?”
江芸芸点头。
“那人怎么在你手里?”她的大嘴上峰质问道。
“也是巧了,那天我也在散步。”江芸芸四两拨千斤敷衍着。
三人面面相觑。
大理寺少卿气笑了:“那还挺巧。”
“是的啊。”江芸芸理直气壮应下,“就是这么巧的,说起来这事就该查到底才是。”
“可找到他们有什么用,那户人家的女儿不是还是没找到?”大嘴上峰质疑着。
江芸芸想了想,突然说道:“我怀疑那户人家在诬告。”
大理寺少卿被这个峰回路转的脑回路再一次震惊了:“又是哪里得出的结论?”
“因为我去户部查了一下,没这户人家!”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
“啧,这明显一看就是隐户!”大嘴上峰听笑了,嘲笑着,“你不是还当过县令吗?怎么连这些事情都不知道。”
江芸芸扑闪着无辜的大眼睛,反问道:“所以在京城隐户是对的?”
大嘴上峰嘴皮子快,马上就要接过去了。
大理寺少卿却是眼皮子一跳,连忙咳嗽一声。
被紧急拦下来的大嘴上峰被呛了一下,也跟着咳嗽了好几声。
江芸芸一反刚才慢慢吞吞的样子,盯着自己上峰的大嘴巴:“皇庄的管事这么嚣张,说杀人就杀人,肯定不是只逮着这一户人家欺负,那他们为什么态度如此恶劣,你说会不会是因为……”
江侍读的眼睛又大又圆还黑漆漆的,直勾勾看人的时候,有些瘆得慌。
“隐户的数量数不胜数吧。”
大理寺少卿听不得这些,头疼地捂住脑袋:“我的风疾怎么犯了,希楠,头好疼。”
江芸芸充耳不闻,继续说道:“那村子里的人很多,但我查了户部的册子,李太监管理的那座皇庄才三百六十一户人,两位国舅爷多一些,五百三十七户,但我看那个村子的屋子密密麻麻的……”
“我怎么头晕啊,希楠,快扶着我。”少卿整个人都靠在大嘴上峰身上,嘴里哀嚎着,企图打断江芸芸的话。
奈何他面前站着的可是出了名的小刺头。
“所以我猜是不是其实有很多案子啊,我们要不要联合京兆府联合办案啊……哎哎哎,别晕啊,我还没说完呢。”
大理寺少卿好柔弱一男子,眼睛一翻,直接倒在自己的亲爱下属怀里。
大嘴上峰到底是年轻人,没经历过这突如其来的事,手忙脚乱捧着自家少卿,眼睛瞪得和嘴巴一样大,嘴里嘟嘟囔囔着,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江芸芸一脸遗憾:“我还没说完呢,我觉得这个事情特别合适见义勇为的少卿大人亲自牵头,为百姓洗刷冤屈。”
少卿叮咛一声,自个给自己的脸换了个方向晕了。
“那我写个折子去给内阁反应一下,正好我最近的案子也很多去辩驳一下。”江芸芸叹气说道,“可惜了少卿没能出个面,为我助威。”
大理寺少卿的脑袋埋得更深了。
——眼不见为净,真可恨自己长了耳朵啊。
——吏部真是什么灾星都敢往大理寺塞啊。
—— ——
江芸芸写好折子,递了上去,前后不超过一个时辰,许是气晕少卿大人的丰功伟绩传开了,不少人见了他就是扭头就走。
只有她的小迷弟悄悄贴了过来。
“听说你把少卿气晕了。”小迷弟小声说道,“右寺去找大理寺卿告状了,还一路上就大声嚷嚷着呢。”
他比划了自己的嘴巴,挤眉弄眼:“全部人都知道了。”
江芸芸笑眯眯点了点头:“嘴巴大就是不牢靠啊。”
“哎,可不是,哎哎,不不,你是怎么气晕少卿的?”小迷弟小声问道。
江芸芸叹气:“不知道,少卿柔弱,许是天热事多吧。”
大理寺少卿是个苦夏的人,一道夏天整个人就急速消瘦,偏又高又白,走路快慢慢吞吞,穿着那宽大的衣服走过来时,跟会飘一样,天色昏暗时打眼一看,确实格外吓人。
不过江芸芸这边没说到底什么时候,但一则‘听说手里握了皇庄的证据,想要弹劾两位国舅爷和李太监’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大家忍不住想了想他最近都干了什么。
把大理寺三年的案卷全都看了一遍!
前日去了一趟京兆府,据说也看了案卷!
昨日去了户部,听说查了几卷黄图册!
——哎,瞧着都不是好事啊。
——难道真的让他查到皇庄里有什么幺蛾子了。
——但是也别说,那些皇庄占地越来越大,肯定是不干净的
声势越来越大,皇庄的事情也逐渐被翻到太阳之下,这两个明明就是在城外的法外之地,好像在今日终于打破结界,让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存在。
有义愤填膺的御史听闻皇庄的恶性,一日之内连上三道折子,大批特批,要陛下一定要整治皇庄。
也有人觉得江芸芸又开始踩着这些人上位博名声了。
一时间,本就不太平静的京城又热闹了。
内阁中,刘健看着被送上来的一叠折子,冷笑一声:“好啊,果然还是江其归啊,内阁前脚才收到折子,后脚怎么就流传出去了,还一下子多了这么多折子,倒是能惹事,惹事精!”
“他那个大嘴巴上峰……”李东阳比划着,“肯定不是其归自己传出去的,这不是平白挨骂嘛。”
“我也听说他那位上峰这几日下值聚会上,都对江芸颇有怨言,言辞恶毒。”谢迁也跟着皱眉说道,“如此行事,少了君子之风。”
“好好好,原来是他。”刘健看着好不容易清下去的折子又满起来了,简直气笑了,只好恶狠狠放出狠话,一脸狰狞,“可得好好干活别出事才好。”
“但江芸的折子上却没有写明他办理的这个案子到底如何。”谢迁谨慎说道,“列举的案子其实都是捕风捉影的事情,能闹出这么大的风波有些奇怪。”
“那些御史不就喜欢干这些事情。”刘健低着头,一边飞快批折子,一边没好气说道。
“如此行事,倒是不像你这个小师弟的行事风格。”谢迁合上折子,递给李东阳后随口说道。
李东阳眼皮子莫名其妙跳了一下。
徐溥的目光在那本折子上一扫而归,随后咳嗽一声:“皇庄这事蔓延得如此之快,如此大范围,并非好事,你们要尽力安抚好,不可再闹大了。”
三人齐齐行礼应下。
这边掀起腥风血雨的江芸芸下了值,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出了大理寺大门,路上还碰上乐山在买东西。
“买这么些糖果做什么?”江芸芸深表震惊。
“黎公子爱吃啊,三年一度的考核又来了,他日日深夜才回来,回来还要挑灯夜战,白日起得又很早,人都憔悴了,昨天还突然开始咳嗽了,诚勇就说煮个枇杷汤喝喝,我就出门买了白糖,又想着黎公子爱吃甜的,买些果脯回去,没事吃一下也能开心一下。”乐山解释着。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我怎么都不知道!”
乐山翻了个白眼:“公子你最近是哪里回来,每日累得吃了饭就睡,都能听到你的呼噜声,早上也都起不来,你想想你是不是好久没和黎公子一起吃饭了,您都做什么去了啊,瞧着也很忙。”
江芸芸仔细一想,拍了拍手:“还真是,我们吃饭睡觉的时候怎么岔开了。”
“公子可有想吃的,也一并买回去。”乐山转移话题问道。
“随便吃吃吧,我不挑。”江芸芸接过他手里的果脯,眯着眼打算从缝隙里看一下,又仔细闻了闻,“楠枝爱吃酸杏干,蜜浸梅子,你买对了嘛?”
“诚勇列了几样,我都是一样样买过去的。”乐山说,“杏干要买李记的,梅子要买周家的,这个松子糖要去湖州炒货那边买,跑了我一早上了,花了不少钱呢。”
“他可挑嘴了。”江芸芸嘲笑着,“娇滴滴的。”
乐山想笑,但又觉得不好意思,只好忍笑岔开话题:“夫人的信来了,厚厚一封呢。”
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肯定一半是江渝那个不安分的。”
“小姐活泼可是好事。”乐山说,“这样才不会被人欺负呢。”
江芸芸想了想也跟着点点头:“这倒是。”
“乐水也来信说,夫人念了好几次想来京城看看你,这次安顿下来,可就要夫人接上来看看了。”乐山眉眼飞扬,兴致勃勃说道。
江芸芸眼珠子可疑地转了一圈,没说话。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并肩朝着家里走去,经过一处小巷时,一个人影突然扑倒江芸芸面前,痛哭流涕说道:“大人救救小人吧,救救小人吧。”
第二百七十六章
来人是江芸芸在国舅爷的皇庄聊过天的那个老伯, 此刻他衣不蔽体,浑身是伤,抱着江芸芸的大腿痛哭流涕。
乐山警觉,直接把人揪下来, 不高兴质问道:“说话便说话, 怎么还扑上来了, 快些退下。”
江芸芸低头, 把人扶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老伯抓着她的胳膊,哆哆嗦嗦着, 干涸起皮的嘴唇一颤一颤的:“我, 我们管事的说我吃里扒外,和外人勾结,打了我一顿, 还把我的小孙子都带走了。”
江芸芸拧眉:“不要急, 慢慢说, 乐山, 拿一块果脯来。”
老伯看着那块递过来的饱满灿黄的杏干, 嘴角微动, 脸色僵硬着,死死盯着那果脯, 半晌没有说话。
乐山不高兴说道:“怎么,一块还不够。”
老伯连忙摆手,颤颤巍巍接了过去, 却又没有吃,只是握在手心。
“那现在他们让你过来是要叫你做什么?”江芸芸和气问道。
老伯大惊, 转身就想跑。
江芸芸把人拉住:“跑什么, 你事情都没干好, 回头还得挨打。”
老伯整个人都呆站着,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我,我也不想来的。”
“没关系,总归要自己考虑的。”江芸芸温和说道。
老伯看着她许久,突然捏着那块果脯,大哭起来,涕泪纵横:“我儿子孙子都被他们抓走了,他们说我出卖村子,可我什么也没有干的,我就在种地啊,我好好过着日子,怎么就这样了,我的田怎么办,我儿子怎么办,田坏了我缴不上税怎么办,我儿子会不会死啊,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他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大把年纪哭得格外难看。
江芸芸沉默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
老伯看着她,慢慢平静下来,整个人可怜又狼狈。
“他们叫你来说什么?”江芸芸温和问道。
老伯挣扎了片刻,低声说道:“他们说只要我带你去我们村子边上的小竹林里,他们就把我家人都放了……”
江芸芸点头:“我记得那个地方。”
“不能去!”乐山惊呼,“这一看就有诈啊。”
老伯坐立不安地看着江芸芸,呐呐说道:“去看看行不行,你们都是当官的,不行,也可以跑的,我儿子很听话的,我孙子儿媳也很听话的……”
“不行。”乐山难得强势地把老伯推走,大声说道,“那两个国舅爷可不是好人,我们公子怎么斗得过他们,不准去,走,我们回家去,黎公子今日说会早点回来的。”
“那我儿子怎么办?你就和他们说,我没有和你说什么,我没有出卖村子的,我就是和你说了几句话……”老伯被推得踉跄几步,也跟着伸手去抓江芸芸的袖子,乌黑沾满血腥的手印尴尬地留在江芸芸被洗得发白的袖口上。
“我那天是种地休息而已,我确实是偷懒了,可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儿子死了我怎么办,我们好不容易才娶了媳妇,生了孩子的,好日子刚开始呢……”
“我婆娘身子不好,就只生了一个,现在被抓了好几天了……”
乐山气急,伸手就要把人推走。
“乐山。”江芸芸抬手挡住他的动作,无奈说道,“别动手。”
“不能去,那些纨绔子弟能有什么好心思,我也听说了,公子最近再查什么皇庄,那些人肯定是狗急跳墙。”乐山口不择言,胡乱说道。
“夫人马上就要上京了,您之前不是还说隔壁院子正好空了,可以买下来和夫人小姐一起住吗?那只肥猫你不是也说正好一起养吗?咱们这么多年没在一起好好过日子了,我们报官,去找京兆府的人,实在不行本来就是大理寺的案子,我们去找大理寺的人,我们干嘛自己去……”
江芸芸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乐山看着她平静的样子,猛地停了下来,呼吸急促。
“这案子能办早就有人愿意办了。”江芸芸平静解释道,“说起来,这事确实是因为我而起的。”
“办案子怎么就说因你而起的,谁办案子不是到处走的,整天坐在衙门里能办什么案子,只是公子心善,那些人不愿意揽的事情,您愿意接过来做而已……”乐山还是气不过,甚至越说越生气,“这些当官的怎么这样,一点也不好,他们一边骂你,一边还要你做事,太过分了。”
江芸芸笑:“你先回去吧,我去看看。”
乐山不同意,大声嚷嚷着:“不行,我要跟着您一起走,我就不信他们还真会杀朝廷命官不成。”
江芸芸拧眉:“只怕乱得很。”
“不行,临走前夫人特意叮嘱我多看着点,幺儿走的时候还给我留信,要我保护你呢,别整天呆在内院。”乐山给自己壮胆说道,“我们就去看看,情况不对我们就跑回来。”
老伯松了一口气,连忙说道:“对对,情况不对就跑回来。”
乐山隔开他和公子的位置,冷着脸说道:“你带路就是,要你多话。”
老伯讪讪地闭上嘴,局促不安地说道:“这边走。”
“先去洗把脸,换件衣服吧。”江芸芸看着他一身泥血混在一起的样子,低声说道,“这么出门肯定会引起城门口士兵的注意。”
“你之前在琼山县不是做了一套下地的衣服吗?就给这位老伯吧,回头我把钱结算给你。”江芸芸对着乐山说道。
原是之前在琼山县,江芸芸每年都会去一个村子里下地插秧,鼓励百姓多多劳作,一开始众人也都觉得好奇,便也跟着买了一件麻衣也跟着干点活,那些那些麻衣粗糙得很,穿了一会儿就浑身发痒,不得劲。
乐山也有一件,但穿了一次就难受,回来的时候,又舍不得扔,就都带回来了。
乐山皱眉:“那衣服穿起来刺人,不舒服。”
江芸芸笑:“是你穿不惯而已,你这个还是细麻呢。”
“细麻好,细麻穿起来很软的。”老伯连忙说道。
乐山半信半疑,但还是捏着鼻子说道:“反正也都快到家门口了,那索性一起过去吧。”
回家后自然也是一番热闹,乐山嘴里嫌弃,但还是打了热水,拿出那套衣服。
“还是热水,热水好,暖和。”
“衣服好软,穿起来肯定很舒服。”
老伯一边洗一边感慨着,碰到伤口疼得龇牙咧嘴,但还是仔仔细细洗了脸,只是看到白帕子上的污渍和血痕,呐呐说道:“帕子也好软,就是不干净了,好贵吧。”
“没事,回头抹抹柱子也行的。”诚勇笑说着,随后好奇问道,“这位是谁?”
“我办的一个案子的家人。”江芸芸笑说着,“等会我要和他一起出门,也不知道晚饭能不能回来,让楠枝先自己吃,明天早上我一定早点爬起来。”
诚勇点头:“那我到时候在锅里热着饭,回来你直接拿出来吃。”
江芸芸点头,想了想又说道:“有馒头或者蒸饼吗?拿一个给这位老伯。”
“今日做了白面蒸饼,我那两个来。”诚勇拿了出来,递给江芸芸。
江芸芸转交给老伯,老伯看着那又白又软的蒸饼连忙摆手:“好贵重的白面,不要了不要了。”
“拿着拿着,我们快走,早去早回来。”乐山看了眼天色催道,直接塞到他怀里,“给你吃就是,我都听到你肚子叫了好几次了。”
三人就紧跟着出门,在城门口租了一辆牛车走。
“这牛车比我们村长的牛车干净多了。”老伯没话找话说道。
驾车的也是一个差不多年纪的人,戴着斗笠,嘲笑着:“我这可是专门拉人的,牛也都是年轻的牛,车轱辘里面还垫着布呢,脚程快还稳,你说的那种都是拉货的,自然又慢又脏。”
老伯讪讪地没说话,只好悄悄看了一眼江芸芸。
“刚才给的蒸饼怎么不吃。”江芸芸和气问道。
“和那个糖一起,等会给我孙子吃。”老伯说起自家小孩才有了一点自信。
“我孙子可聪明了,上次跟着我们去城里买东西,那天就站在人家私塾门口看了一会儿,回来竟然都记住了,我这一打听,一年竟然要五两银子,嗐,真贵啊。”
“您别看他这么小的年纪跟着我们下地都不喊累的,他还没吃过白面饼呢,那个糖也没吃过,我这个带回去给他吃,他一定喜欢,回头我一定带他来给您磕头。”
如今已经黄昏,天色逐渐发红,夏日长,连带着夕阳时刻也格外悠长。
江芸芸看着两侧郁郁葱葱的稻田,这一片都是上等田,若是在琼山县,有一户人家有这样的好田,只要好好种地,靠着每年的出息,那定然是吃穿不愁的。
“你们要去这片竹林啊。”驾牛车的中年人摸了摸脑袋,好心劝道,“这竹子长得有点密了,都要晚上了,过去很危险的。”
“我知道的,谢谢您了,天色不早了,您也赶紧回去吧。”江芸芸付了钱,笑说着。
车夫见状也不久留,调转方向就走了。
老伯看着不远处的竹林,整个人又变得局促不安起来,搓着手,来来回回说道:“我孙子很乖的,他们回来我一定带他们来给你磕头……”
“你要跟着进去吗?还是先回家?”江芸芸收回视线,扭头问道。
老伯呆住了,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先回家吧。”江芸芸说道,“我自己进去。”
老伯犹豫。
“叫你回去就回去,谁知道里面什么情况,你过去添什么乱。”乐山不高兴说道,“快走快走。”
老伯哎哎两声,一脸愁眉苦脸的样子。
江芸芸也不再理会,抬脚走了进去,乐山也赶忙追了上去。
北方的竹子大都高大浓密,春天的一阵雨便齐刷刷长了出来,如今密密麻麻连成一片,挺拔修长,四季青翠。
夕阳西下,视线有些阴暗,江芸芸走了几步,就猛地停了下来。
乐山倒吸一口冷气,猛地抱紧江芸芸的胳膊,脸色大变。
一具具尸体被人挂在竹枝上,因为重量,竹竿被弯成一根紧绷的弧度,这些不得而终的人都成了一片枝叶,树影飘动,人好似也跟着晃动起来。
夕阳之下的竹林,那一张张苍白痛苦的面容也跟着染上红晕。
一声尖叫声响破云霄。
本应该离开的老伯竟然偷偷跟了进来,此刻连滚带爬跑了进来,抱着其中一个小孩的小腿崩溃大喊:“小祖,小祖!啊啊啊,小祖……”
他越用力,套在小孩脖子上的绳子就越紧,那竹竿好似下一秒就要断裂一样,发出吱呀难听的声音。
乐山回过神来,下意识拉着江芸芸就要走。
“是你,都是你害死他们的。”那老伯回过神来,冲过来大骂道,“你为什么要来我们村子,你为什么要找我说话,都是你,你这个害人精,你害死我了,你害死我们了,你把我孙子害死了,你不是人,你们这些当官都不是东西……”
乐山把人推开,想要骂人又看着他濒临崩溃绝望的样子,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和我们公子有什么关系啊,杀人分明是把他们抓走的人。”
“都是你害的,你来我们这里做什么,我们村子本来很安静的。”老伯愤怒叫喊着,“都是你,都是你!”
天边的黄昏终于落了下来,竹林的天色彻底消失,只剩下一道道将夜未夜的昏暗光亮,那一道道影子被拉得极长,落在三人脚边。
老伯跪在地上,好想彻底没了魂一样,嘴里喃喃自语着。
乐山害怕地贴了过来:“我们走吧,我们回去报官吧。”
江芸芸回过神来,眨了眨眼,酸涩的眼睛几乎要红的滴出血来。
她的视线终于从那一具具尸体上移开,看向乐山。
乐山被她看一个激灵,就差也哭出来了:“别,别这么看我,我我,害怕。”
江芸芸便又移开视线,盯着脚尖尸体的影子。
这是一具老人的身体,被拉得极长,像是屋檐下悬挂的那块肉。
“可我就是那个官。”江芸芸伸手,想要轻轻握住拿到影子,却看着自己手穿过那片虚无,手指在微微发抖,“我只是想要解决漳州的问题而已。”
乐山听不懂,只觉得夜风吹的他浑身都冷,后背汗毛直冒。
他觉得那些人都在看他。
可他不敢抬头去核对这个事情。
——尸体,他还没见过尸体。
他甚至觉得空气中令人作呕的味道,让他想吐。
“我以为……”江芸芸握拳,却也谁知沉默了。
她以为什么?不,她太自以为了,她根本没想过这些人会杀人,会用这样血腥的手段来恐吓她。
是了,她忘记了,在这个时代,人命是最不值钱的。
野蛮血腥的年代,完完全全的权力年代。
江芸芸只觉得自己的眼睛疼得厉害,好想要流出血来,她甚至觉得睁眼都是痛苦。
——这些人因她而死!
“是我的错。”许久之后,江芸芸闭上眼,近乎平静得自我反省着,“我不该,不该……牵连上无辜的人。”
“没,不是的……”乐山紧紧握着自家公子的手臂,他似乎听到哽咽之声,可悄悄看了过去,却又见公子近乎漠然的神色,便只能胡乱安慰道,“你是好官的,不是的,和你没关系……”
“自然是你这个江侍读的错。”一个畅快的笑声在竹林中响起,“您看看,这是我们国舅爷送你的礼物,喜欢嘛,就当是送您当年考中状元还有这次高升的礼物了,多体面,多用心良苦啊。”
江芸芸缓缓抬眸看了过去。
锦衣华服的管家挺着个大肚子从竹林中施施然走了出来,一脸含笑得看着面前站在原处不动的三人,啧啧两声,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藐视着这个过分年轻的小官员。
“为官之道,你还要多学着点啊,我们京城可不比穷乡僻壤的地方,规矩多得很。”
管家慢条斯理走了过去,好似欣赏一般看着面前悬挂着尸体:“你知道他们临死前哭的有多大声嘛?你知道他们挣扎的样子吗?你知道他们临死前都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要死吗?”
“江侍读。”他抱臂,神色鄙夷,“是你害死了他们。”
乐山大怒:“你放屁,明明是你们杀的人。”
“我们?”管家轻笑一声,凉薄说道,“他江芸不来查皇庄,不来掺和皇庄的事情,我们和这户人家还是好好的关系呢。”
“皇庄,你也敢碰。”他声音倏地变冷,“我看你也是不想活了。”
“我要杀了你们……”安静了许久的老伯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举着一块石头就朝着他冲过来。
江芸芸伸手想要去拉人,却眼睁睁看着那件细麻衣服从指间滑了过去。
一把刀捅进老伯的胸口。
刀身铮亮,在夜色中泛出渗人的寒意。
“啊!!”乐山尖叫。
老伯低头看着面前的刀,只是还未看仔细,就被人一脚狠狠踢了出去。
“呸,老东西。”拿刀的侍卫一脸横肉,恶狠狠说道,“拿了钱还不滚。”
老伯重重摔在江芸芸脚边,一口血溅湿江芸芸的衣摆。
那张被捅穿染上血的蒸饼狼狈摔在地上,滚了一层泥沙。
乐山想要拉着江芸芸赶紧离开。
江芸芸却低下头来,把人扶起来,甚至脱了外衣,冷静堵住他止不住血的胸口。
她太冷静了,脸上没有悲戚,也没有痛苦,甚至惊惧。
“你要救他?”管家恶意说道,“你现在救的这人可不是什么好人,我们只是打听了一下你的动向,他开口问我们拿了五两银子,说可以主动把你带过来,我们可没这么粗鲁打他呢,是他说为了逼真一点,自己摔的,摔了好几下呢。”
江芸芸安安静静地听着,怀里的老伯已经发出喝喝的声音,沾满血的手指无力都挣扎着,目光已经涣散,目光却又艰难盯着一处。
“跟过来做什么。”江芸芸低声说道,“你不是说,这年头能活着就不错吗。”
老伯整个人好似案板上的鱼整个人抽搐着,面目狰狞,半截手指埋在土里。
“我知道的。”她继续说道,“你大概不知道,我是做过县令的,审过很多很多案子的,琼山县也整天有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所以是被人打的,还是自己摔的,我能不清楚吗?”
老伯眼睛瞪得极大。
“我愿意来,和你没关系,我是和他们有纠葛,所以你确实是无妄之灾,你骂我骂得也没有错。”江芸芸平静说道。
老伯眼神飘忽了一下,似乎要去找说话的人。
江芸芸伸手握住他的手。
老伯嘴巴张了张,却是再也发不出一个声音。
一块沾满血的杏干重怀里掉了出去,那只手也彻底没了动静。
江芸芸伸手合上他的眼睛,大概是心有不甘,那双眼睛迟迟不肯合上,她便使劲给他闭上,任由泥沙和鲜血沾满袖口。
“哎,死了也好。”管事叹气,“免得回头我也不知道如何处置他,你说人人都想他们这么听话就好了,活着的时候乖乖干活,死了也听话去死。”
江芸芸抬眸,安静地看着面前之人,好似要把面前之人的样貌仔仔细细记下来。
“怎么也打算杀我?”管事并不害怕,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之人,嘲笑着,“也就那些太监会害怕,你知道我们是谁吗?我们还会怕你这么一个小小的江侍读。”
江芸芸平静说道:“是,我也会杀了你,包括你背后的两个人。”
管家大笑起来,身后的打手也跟着笑起来。
“好狂,好狂啊。”
“可不是,他以为他谁啊。”
“他现在是不是知道什么情况啊。”
“是不是吓傻了啊。”
“那你打算今日先下手为强,杀了我吗?”江芸芸在一众笑声中轻声问道,“杀一个朝廷命官,杀一个现在万众瞩目的官员。”
管家声音猛地一收,一脸阴狠地盯着江芸看。
江芸芸一字一字说道:“张鹤龄敢吗。”
“你敢吗。”
“还是你们!”
管事身后的管事立马虎视眈眈上前一步,握紧手中的刀剑。
乐山又惊又怕,但还是挡在江芸芸面前。
江芸芸面无表情去看这群人,那群人被夜色笼罩,只剩下一道道黑色的轮廓,好像成了一个个披着人皮的野兽。
“你们不敢,你们的权力来源皇帝,便这辈子都要看皇帝的眼色,你们太清楚现在朝堂上的这杆秤了,权衡利弊之下只敢拿无辜的佃户出气。”
“你们杀了他们。”江芸芸的目光看向那个年纪最小的孩子,沉默片刻后才说道,“才是最坏的一步棋。”
管家冷笑:“口说无凭的事情,谁会信你。”
“如果权力本就不公,那得到和失去又何必要求公正。”江芸芸低声说道,到最后竟无奈轻笑一声,“我竟然在和一群野狗讲道理,我也太蠢了。”
“你,你敢骂我。”管家大怒,“我不会杀你,我还不会打你吗?”
江芸芸又笑了:“我这会儿流点血进城门,明日锦衣卫就要上寿宁侯的大门,你要赌一下嘛。”
管家脸色僵硬。
“都想吓唬我。”江芸芸低头,把老伯脸上的血迹擦干,“没关系,我又不怕。”
管家确实来吓唬人的。
江芸自然杀不得,有点脑子的都知道,漳州还等着他心甘情愿去呢,
伤了他也不行,回头说自己受伤了,不想去漳州,这罪名国舅爷爷担不起。
那就吓唬,那就杀鸡儆猴,杀几个人吓唬他。
可他好像一点也没有吓道。
她冷静极了,甚至还敢口出狂言。
“滚。”江芸芸冷静说道。
“什么。”管家不可置信反问道。
江芸芸不再说话,只是把那个杏干和果脯都都捡了回来,然后放在老伯的胸口。
“去找把刀来,我们把尸体拿下来。”她对着乐山说道。
一夜之间的惊吓,乐山觉得自己已经麻了,公子说什么是什么,便也真的要去找刀了。
他不仅听话,而且脑子还转不过来,直接去问边上的打手拿刀。
那打手也蒙了,下意识松了手。
江芸芸举着刀,刀锋上的冷意映照在眉宇间,浑身都是血,只有那张脸格外干净,她抬头时,月光落在脸上,好想一尊染上污秽的玉佛。
吊得太高了,她解不下来。
江芸芸握紧手中的刀剑,有一瞬间的迷茫。
就在此刻,一把小刀凌空而来,在空中绕着弯,所有束缚着尸体的绳子便应声而断。
尸体摔在下来砸在那些打手身上。
惊呼声四起。
那把小刀插在江芸芸的脚边,溅起一阵淤泥。
江芸芸扭头。
只见竹林口站着一人,模模糊糊看不清样子,只能看到一个修长的轮廓。
“滚!”那人爆喝一声,声如雷鸣。
管家一惊,又被刚才那突如其来的尸体砸晕了,看着面前莫名其妙的一切,只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奇怪的荒诞,到最后只能气得放下狠话就狼狈跑了。
原本拥挤的竹林只剩下这一地的尸体,还有站着的三个人。
“谢佥事。”江芸芸眯了眯眼,看着走进来的蒙面黑衣人。
谢来站在不远处,看着举着刀站在月光下的人,那双眼红的好想能滴出血来。
“叫我谢来。”半晌之后,他移开视线,冷静说道,“我跟你说过,不要和这些人掺和在一起。”
三人把这些尸体都埋了,已经是午夜了。
江芸芸捧着那块不知谢来从哪里找来的木头:“我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那就算了,这世上每天都要死这么多人,难道各个都有名字不成,只有有名字的人才会有名字。”谢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看了一眼江芸,没好气说道,“我的名字就是我师父取得,我以前都被人叫小畜生的,你看我就没有字,这么高大上的东西才不是我能有的。”
江芸芸扭头看了过来。
“我说,死了就死了,人命就是不值钱的!”谢来本来一脸冷漠,但下意识还是避开她的视线,“有个位置埋就很好了,我们也是仁至义尽了,该回去了。”
江芸芸抱紧那块木头:“人人都有名字才是。”
谢来呲笑一声,看着头顶皎洁的明月:“别天真了,我的小状元。”
江芸芸没有说话,乐山和谢来就相互靠着,也跟着不再说话。
“你把我抓起来吧。”江芸芸仔仔细细擦了擦木头上的泥,低声说道。
谢来一惊。
“我得还他们一个公道。”江芸芸把木头插在那个坑里,用手推着泥土,“人人都该有名字,人人都该好好活着,钱财才能算值不值钱,人命不能这么算。”
“谢来,我会杀了他们的。”
她的手被石头划破,在木头上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痕,好似一行血泪。
第二百七十七章
寅时还未到, 沉睡的宫廷便有了苏醒的迹象,各处宫殿的某处多亮起几盏微弱的灯,发出细微的动静,小灯虽已亮起, 但主子安睡的主殿依旧还保持安静, 守夜太监低着头, 脑袋一点一点的。
就在此刻, 一个急促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太监一个惊醒,连忙抬起头来, 眯着眼看清来人, 快走几步在台阶下把人拦住,压低声音大骂道:“你找死啊?小公主好不容易才睡下去,如此着急忙慌, 是去投胎嘛。”
那匆匆而来的小黄门脸上又惊又惧, 声音都在夜色中发抖:“坏了, 江芸杀人了。”
“什么……”守夜太监声音刚一抬起来就又迅速压了下去, 神色大惊, “怎么会杀人!内阁知道了吗?今日当值的是萧公公, 你速速去告知萧公公。”
他说着说着,人也跟着冷静下来。
“陛下这几日一直头疼, 你等会让人去太医院等着,若有需要就直接让太医过来。”
“锦衣卫那边也要提点一下,估计要让他们出面了。”
“宫内现在事多, 切勿有风声,闹出风波。”
“去查, 立刻去查, 把能查到的事情都查出来, 你亲自去办这个。”
说话间,更漏倒转,重新开始计时。
寅时了。
守夜太监收回视线,理了理衣服,快步回了门口,也不进去,依旧好似无事一般,站在门口。
宫内不再平静,宫外也彻底安静不了。
徐家
本就浅眠的徐溥被管家叫醒后,半晌没回过神来。
“杀人?”徐溥震惊,“江芸怎么会杀人。”
管事摇头:“守城士兵发现他一身是血回来了,正好碰上锦衣卫巡逻,直接把人带走了。”
“带去锦衣卫了!”徐溥声音微微提高,“真有事也该送去京兆府才是。”
—— ——
“又是那该死的锦衣卫。”刘健府中,身强体壮的刘健一跃而起,闻言大怒。
“是不是又是锦衣卫搞的鬼,江芸怎么会杀人?他的脑子要杀人,办法多得很,快去给我仔细查查,给我穿衣,今日定要早些去内阁,还有,让大理寺把江芸承办的案件都给我送过来,速度,马上。”
—— ——
谢府
谢迁一听这消息,直接起身穿衣,对着管家吩咐道:“去仔细查他昨日早上到晚上的全部事情,要仔细,但也要低调,还有,不要和锦衣卫碰面,低调一些,对了,去看看李府什么动静。”
—— ——
李府
李东阳呆坐在原地。
“还有其他消息吗?”他回过神来问道。
管家摇头:“一回来就被带走了,谁也没机会说上一句话,进了锦衣卫更是谁也不敢上去问。”
李东阳没有说话,用力揉了揉额头:“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怎么就没仔细想想。”
夜色安静,李东阳沉默了许久,冷不丁说道:“去黎家问问他昨日可有什么异样?要避开所有人,再给我带句话过去。”
—— ——
宫内
寅时过半。
守夜太监猛地看到匆匆而来的人,连忙下了台阶:“老祖宗。”
萧敬穿戴整齐,严肃问道:“可有消息传来?”
守夜太监摇头。
“去看看阁老们都来没?”萧敬又说道,“没有就赶紧把人请过来。”
“让所有人嘴巴紧一点。”他眯眼看着天色,嘴角一弯,露出笑来,“那边派人盯着点,天亮前不准有动静。”
“要想把人严严实实瞒着,怕是有些……”守夜太监为难说道。
“只要在陛下知道前,他没过来便是好事。”萧敬也不为难底下的人。
两人说话间,出门查消息的小黄门也跟着疾步走来。
小黄门神色难看,在萧敬耳边低语了几句,萧敬脸色微变,打发走小黄门后,又理了理衣裳,这才推门轻轻走了进去。
寅时眼看就要过去了,整个皇宫在一种即将沸腾中天色中缓缓苏醒过来。
天终于要亮了。
朱佑樘一向睡眠极浅,尤其是吃了药之后,所以太监一靠近便随口问道:“时辰到了?”
萧敬束手站在帷幔前,低声说道:“还有一刻钟,但有一件要事不得不打扰陛下休息。”
“你怎么来了?”朱佑樘听清他的声音,惊讶问道。
萧敬低声说道:“听说江侍读出事了。”
原本还闭着眼的朱佑樘蹭得一下睁开眼,一惊而起,连带着深睡的皇后也被惊醒。
“怎么回事?”朱佑樘掀开帘子,厉声质问道。
“只听说是杀人了。”太监低声说道。
皇后惊呼一声。
朱佑樘大惊:“杀人?江芸那个小身板能杀得了谁?他一个读书人怎么会杀人?杀了谁?可有人证?是被人当场抓到吗?现在人在哪里?”
萧敬低声说道:“说是在城门口被守城的士兵拦下,江侍读自己一身是血,神色失魂,自己承认杀了人,原本打算直接压去京兆府的,但是突然碰上今日带班的锦衣卫,察觉到不对就直接把人抓起来了。”
“锦衣卫凑什么热闹,要抓也是京兆府的事情?”朱佑樘不悦说道,随后又回过神来,“什么不对劲?”
萧敬声音平静,屋内只角落里点着几盏照明的,昏暗烛火,照得整个屋子影影绰绰。
“说杀的是……皇庄的人。”萧敬低眉顺眼,异常平静。
朱佑樘脸上焦急的神色骤然一僵,烛火笼罩下,好似裂成一道道破碎的龟壳。
许久之后,他吐出一口沉重的气:“此事交给锦衣卫督办。”
“不论如何,江侍读定是不会杀人。”他抬眸去看萧敬,眸光深沉,“其余事情也定是些误会。”
萧敬低头,迅速离去。
“让内阁把这几日和江芸有关的折子都送上来。”就在他即将要出门的时候,朱佑樘又说道,“今日早朝正常,让阁老们辛苦,早点来内阁,早膳你让人仔细备好。”
“是。”萧敬应声。
“皇庄?”身后的张皇后轻声问道,“可是和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弟弟有关?”
朱佑樘安抚说道:“朕会处理好的,你且好好休息,这几日秀荣生病要你多家照顾,那些符水记得按时服用。”
张皇后脸色略略有些勉强。
“李广确有几分手艺,你看朕的身体不就好很多了吗?”朱佑樘安抚道,“先要排出体内杂物,自然是要吃点苦头的。”
张皇后抿了抿唇:“马上就要早朝了,陛下不要耽误了。”
朱佑樘起身,安静的皇宫在此刻彻底热闹起来。
“我倒要看看他到底做什么?”临走前,陛下甩了甩袖子,不悦质问着。
此时,寅时刚过。
夏日夜短,卯时天际已经微微发白发亮,整个天空都泛出雪白的颜色,每一次抬头天色都似乎会亮几分。
一夜之间,江芸被抓的时候传遍大街小巷。
顾清和毛澄是在翰林院听人聊天时才知道的,一时惊骇。
“没说会走到这一步啊。”角落里,顾清焦虑对着毛澄说道,“其归怎么会杀人,定是有问题。”
毛澄沉默,他一向不爱说话,在得知消息后更是沉默。
“他只说要靠撬动皇庄来打破世人对丈量土地的恐惧,可没说能把自己弄进去啊。”顾清忧心忡忡,“不行,我得去找楠枝。”
毛澄眼疾手快把人抓住。
“不行。”他说。
顾清拧眉:“宪清是有什么好办法吗?”
“第一,不贸然掺和此事。”
“第二,我得按计划去弹劾他。”
顾清大惊:“都什么时候,还有什么计不计划。”
毛澄也跟着拧眉,想了想继续说道:“其归的计划就是如此,他叫我们顺势而为,现在我去弹劾不就是顺势而为,而你……”
他看向顾清,认真说道:“把之前其归写的漳州的土地清丈的折子递上去,他的清白,皇庄,土地,都要。”
顾清惊呆了。
“这,这会不会,太冒险了。”他喃喃说道。
“是的,冒险。”毛澄意味深长说道,“他江其归不就是一个冒险的人。”
顾清愣在远处:“他到底要做什么?”
—— ——
“他到底要做什么!”
黎循传也是这样想的。
一觉醒来,发现天都变了,他隔壁的小竹马没回家睡觉就算了,人还被抓起来了,罪名还是大大的那种,惊得是一跃而起,觉也不睡了,脸也不洗了,班也不上了,拎着东西急匆匆来找江芸芸。
“你怎么进来了?”牢内,江芸芸正盘腿坐着,底下是新送过来的稻草,格外绵软干净,她揪出一根,无聊地绕在指尖,听到动静下意识抬起头来,正好看到黎循传提着一堆东西,艰难走过来。
黎循传本是一肚子火的,他一路走来又气又急,尤其是刚得知消息,他甚至不用多想就知道肯定是皇庄的事情闹出问题了,本打算立刻去找李师叔商量的,幸好天还不亮,诚勇就带着一个打扮成行脚商的李家仆人走来,仔细询问了江芸昨日的动向,最后又带来李东阳的一句话。
——“人之为言,苟亦无信。”
黎循传一片混乱中这才冷静下来,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开始给人准备衣物和吃食。
可现在一看到江芸芸这个浑身是血,脸上还有没擦干净,逐渐凝固的血渍,那点愤怒立刻烟消云散,紧张问道:“你受伤了吗?哪来的血?过来我看看?”
江芸芸坐着没动弹,整个人透出一股死气沉沉的懒洋洋:“没受伤,不是我的血,就是挖了一晚上的坑太累了。”
黎循传板着脸,生气说道:“过来,我看看。”
江芸芸用大眼睛睨了他一眼,见他好像真的生气了,这才慢慢吞吞用屁股挪过来。
两个人隔着木栏杆大眼瞪了一会儿小眼。
“生气了?”江芸芸歪了歪脑袋,把自己的胳膊从空隙中递过去,“诺诺,你看看,没受伤,就是耍了一晚上的铁锹,特别酸。”
黎循传被她的没心没肺气笑了:“这一觉醒来发现你人在锦衣卫大牢,你说我气不气。”
江芸芸哼哼唧唧没说话。
黎循传只好伸手给她按了按胳膊。
因为颇为用力,江芸芸疼得龇牙咧嘴。
“你这又是做什么?”黎循传低声问道,“好端端把自己关起来,你是真不怕弄巧成拙啊。”
江芸芸盘腿坐着,低着头:“我想杀人……嗷嗷嗷……”
黎循传面无表情说道:“你再给我胡说八道一下。”
江芸芸就不说话了。
黎循传给她按摩了两只手,又见她衣服乱七八糟的,整个人萎靡不振的,瞧着实在狼狈,便柔声说道:“等会换个衣服,听说你昨夜饭也没吃,不敢准备太油腻的,都是爽口的小菜和馒头,你随便将就一下吧。”
谁知馒头递了过来,江芸芸扭开脸,不仅没接,还慢慢吞吞又挪回去了,坐回原来的位置上。
黎循传大惊:“怎么了?”
江芸芸扒着屁股下面的稻草,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回头要是有锦衣卫来翻我东西,我衣柜里有一个锁了两个小锁的小盒子,你拿回你自己的屋子,别让人发现了。”
“这不是你宝贝吗。”黎循传勉强笑着,“里面都放了什么,我都不知道。”
江芸芸快把屁股底下的稻草拔光了,闷闷说道:“反正是我的东西。”
“知道了,回去我就给你放好。”黎循传说道,“这是你爱吃的羊肉馒头。”
江芸芸托着下巴,看着那个馒头,许久之后又去看黎循传:“回头听到什么都别怕,我总有自己的路要走。”
黎循传沉默着收回手里的馒头,直接连带着碗都顺着缝隙塞了进来:“你自有主张,我怕什么。”
江芸芸看着那个雪白还冒着热气的大馒头,闷闷说道:“外面开始翻天了吗?”
—— ——
外面自然是翻天了。
先是江芸杀人的消息不经意传遍大街小巷,人人都要惊骇几分,有人要落井下石自然是立马出手,两位国舅再次推波助澜,一时间弹劾的折子宛若雪花一般。
内阁特意分了两张桌子安置他的折子。
其中甚至还混到几个弹劾海贸的事情。
“我以前还觉得毛宪清是个明白人,现在再讲皇庄呢,他还想着海贸,也挺坚持不懈的。”刘健气笑了。
一直没说话的李东阳抬眸看了一眼,眼皮子突然狠狠抽了抽。
谢迁看了他一眼,随后又说道:“顾文林是不是送错折子了,这里怎么还有本漳州土地清丈的折子。”
内阁里的人都诡异的沉默下来。
徐溥低声说道:“折子都给我吧。”
“上朝去吧。”刘健起身说道,“先把杀人这事处理了,如今杀了谁都不知道,真是莫名其妙。”
茶馆里
“此人爱笑,就是笑面虎,一看就是心机深沉之辈。”
“这样的人如何能做官,还顶着六元及第的名头。”
议论纷纷间,有人突然问道——“不过他到底杀了谁啊?”
就在众人猜测间,宫廷门口传来击鼓的声音。
一个瘦弱矮小的女人在用力击鼓。
鼓声一阵接着一阵,听得人耳鼓闷闷,似乎能把人震晕过去,可击鼓之人击鼓的力量并没有降低,反而越来越用力。
“昌平皇庄的管事带走我女儿,至今下落不明,现在还要杀我们全家,侥幸得以逃脱,请陛下为我们做主。”一个年迈的老人跪在城门口嘶声力竭的喊道。
“我女儿生死不明,还请陛下为我们伸冤。”
人群中,乐山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他大脑乱得厉害,只要一闭眼就是那一具具尸体,他已经很困很困了,但是还是不能闭上眼去休息。
公子交代的事情还没办好呢。
张道长悄悄挤了过来:“你们这是在干嘛啊?”
乐山漠然地看了过去。
张道长被吓了一跳:“你,你你的眼睛。”
乐山一双眼睛布满红血丝,瞧着甚至有些吓人。
不远处喊冤的声音其实已经被鼓声盖住,但老人凄厉的喊声还是依稀透过风声传到正在上朝的大殿里。
明明站满了人的大殿,在此刻却安静得没有一丝动静。
朱祐樘面色僵硬。
皇庄,那边皇帝的庄子。
现在这个名字就这么赤裸裸出现在世人面前,打的就是他的脸。
“这又是什么事情?”他强忍着怒气问道。
刘健上前一步说道:“这是江侍读办得一个案子,昌平皇庄的一个佃户状告自己的女儿失踪。”
“怎么丢的?”
“江侍读在六日前上过一个折子,说目睹管事杀告状的一家人,要求缉拿管事,且无兵无人。”刘健继续说道,“只是不知这户人家怎么还活着。”
朱祐樘眉心紧皱:“这个皇庄是谁……李广?”
“正是。”刘健大声说道,“李广御下不严,犯下如此大错,还请陛下严惩。”
朱祐樘四两拨千斤说道:“此事我会处理的。”
刘健神色不忿。
徐溥上前一步,也算是避免了刘健继续想要说的话,低声说道:“江侍读杀人之事,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理。”
“江芸杀人,自然要严惩。”有人跳出来说道,“杀人偿命,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嘛。”
“事情还未查清,怎么能说的如此严重。”也有人反驳。
“他自己都承认了,说是一身血进了城门,这才被人拦下的,如此胆大包天,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吗,如此藐视律法,不仅该杀,也该千刀万剐。”
底下的人不出意外又开始吵架了。
朱祐樘坐在上面越听越烦躁。
靠近京城的就两个皇庄,现在瞧着是出事了,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出事了。
两个国舅爷他是不愿意看到的,这是皇后的亲弟弟,他一向很是爱护。
李广也不太行,他精通符箓,是他的道友,若是真的牵连进去,这次怕是不能简单善了。
至于江芸。
漳州还等着他去开海贸,之前因为他迟迟不同意,他暗示内阁推举其他人,却不料竟无人愿意去,当然也有人愿意去搏一搏这破天的富贵,但品信智慧他却又看不下去。
他把江芸在琼山县折子反反复复看了数十遍,就连那十篇文章也是来来回回地看,他清晰的知道,这事非要江芸不可。
琼山县的海贸太成功了,所以漳州海贸的压力太大了,江芸有经验本就是最好的一个,但谁知道这件事情不好办,一个不成功背锅的可能性太大了。
江芸一直没点头,内阁不能明着催人,不然也显得太欺负人了,这事就一直拖着。
结果一个月了,拖成江芸杀人的事情了。
朱祐樘头疼欲裂,他本就有风疾,今日这一件件事情,闹得他更是头疼了。
“门口的人也交给锦衣卫,就……”他打断地下喋喋不休的人,“谢来,都给锦衣卫谢佥事。”
—— ——
“你的案子听说交给谢佥事了。”黎循传说道,“我刚才本来是进不来的,是他开口,才让我进来的。”
江芸芸点头:“看来谢来还是很靠谱的。”
黎循传故作不经意问道:“你和谢佥事关系很好。”
“还行吧。”江芸芸说道。
“那他知道你偷……”
“咳咳,偷偷想要认识他很久了,威武帅气,真是厉害。”江芸芸打断他的话,咧嘴一笑,“谢佥事人特别好。”
“承蒙夸奖。”台阶上传来谢来懒洋洋的声音,“你办的案子的那一家子听说死而复生了,今日竟去击鼓了,案子陛下看了,交给了我,现在两案并审。”
江芸芸的视线看了过去,正好和谢来的视线转在一起。
两人猝不及防对视一眼,随后便又各自平静离开。
“黎主事,请吧。”谢来直接不客气请人离开。
黎循传一脸犹豫地起身:“那我走了,你一天没吃饭了,记得吃饭。”
江芸芸点头:“知道了。”
谢来站在栏杆前,看着正捧着馒头一口一口斯斯文文吃着的人:“你倒是能挨饿。”
江芸芸没说话,专心吃着馒头:“我以前读书的时候一天三顿馒头,大晚上饿得要去喝水,时间久了,不知道饿了。”
谢来笑了笑,继续说着自己的事情:“尸体挖出来了,直接吊死的,我已经带人去村子问了一圈。”
“那户人家叫胡老三,一家子都没名字,儿子就叫胡大,只有孙子有名字叫胡耀祖,出生的时候满天红霞,都说是吉兆,所以特意请高人起的名字。”
“人是被管事带走的,人证物证俱在,那个管事我也抓起来了,也都招供了。”
江芸芸吃的只剩下最后一口馒头。
“只说是自己干的。”
江芸芸把最后一口馒头塞了进去,腮帮子鼓鼓的。
“所以不是你杀的人。”
谢来说道:“你可以离开。”
江芸芸梗着脖子把馒头咽进去,然后摇了摇头:“许是有人会见我。”
谢来不解:“谁。”
江芸芸没说回答,只是问道:“另外那个小姑娘的案子,不是还没查出来吗?”
谢来沉默了片刻。
“死了,我们一来那个管事就交代了,也埋在那个竹林里,面目全非。”
江芸芸侧首去看远处放在桌子上的刻落。
巳时过半。
“如你所愿,他们都会死。”谢来低声说道。
昨夜,江芸大概就想好了一切。
——“权力而已,陛下才是最大的权力不是嘛,锦衣卫才是陛下的刀不是嘛。”
只要江芸坐了牢,陛下肯定不会置之不理,又涉及皇庄,所以不能交给三法司,锦衣卫就是最好的选择。
其实这个案子是不是谢来办都无所谓,只是谢来莫名其妙接了过去。
案子不难,难在后面到底要杀谁。
两个管事,不过是两条狗罢了。
她既然选择了打狗,那狗主人她也不想放过。
所以,江芸芸摸着衣摆上已经干涸的血渍,只是笑了笑:“这还不够。”
谢来抬眸,打量着面前平静的年轻人,眼皮子一跳:“你还要做什么?”
—— ——
这个案子其实很简单,锦衣卫办案,一个早上都不用就查得清清楚楚。
事情发生了反转。
江芸没有杀人,他只是倒霉的目睹了两件别人杀人的事情。
舆论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受控制。
但江芸为什么说自己杀人呢?
“那自然是皇庄逼得,他们欺压百姓,竟然还要让官员背锅,真是无法无天,现在谁不知道皇庄不公!”有书生仗义执言。
“你们没听说吗,江侍读之前去办案子屡屡碰壁,那些皇庄明明占据这么多的土地,却还是贪婪自私,那里面的人过得是什么日子,你们看到了没,一亩地到最后能得到的一石都没有。”
“那可是皇庄,还能给你一点米就很不错了,这么多建筑不要钱嘛,真是天真。”
“这到底是谁授意的……”
事情说得越来越离谱,五城兵马司开始不准这些人胡乱说话,有一个抓一个。
宫内,李广想去见陛下,却被人拦住。
“陛下不想见您。”萧敬笑眯眯说道。
李广气得面色涨红,目眦尽裂:“你敢拦我。”
“陛下在里面和阁老们说话呢。”萧敬和气说道,“今日也不是李公公值班,来此做什么,昨日炼丹辛苦,还是回去休息吧。”
大殿内
朱祐樘阴沉着脸说道:“那两个管事自然是要千刀万剐的,那户失女的人家好生安置,那户全家都没了的,也要好好埋葬,江芸平白闹出这么大的事情,若非漳州之事,朕定要把他狠狠贬了。”
徐溥坐在椅子上,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此怕是不能服众。”
朱祐樘沉默。
“那阁老打算如何?”
徐溥抬眸,虚弱但又坚定说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朱祐樘神色僵硬,但还是软下口气。
“两位国舅爷说了,他们是不管庄子的事情的,而且也交代过不能对佃户们太过苛待的。”
“至于李广,他是大内的人,去皇庄的次数也不多,底下的人欺下瞒上,所以也是不知情的。”
“可他们并不爱惜陛下的清誉。”徐溥低声说道,“陛下勤政爱民,多年英明,却在今日受辱,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
“如何这么严重。”朱祐樘抗拒说道,“这是国舅爷,一时没了轻重,至于李广,现在公主要他祈福,等公主痊愈,我一定狠狠处置他。”
“公主……”徐溥轻声念道,缓缓吐出一口气。
是了,李广手里还捏着一个公主。
“别让朕为难。”朱祐樘见状,低声说道。
“陛下,奴婢是冤枉的,还请陛下明鉴啊。”门口传来李广凄厉的哭喊声。
“陛下,皇后那边和国舅爷们一起哭得厉害。”皇后宫内的小太监为难说道。
“便这样吧。把两个皇庄的大小管事全都推到午门凌迟处死,以儆效尤。”朱祐樘悲悯说道,“那两户人家,厚赏和厚葬,朕一个都不会亏待他们的。”
刻漏发出叮咚一声。
午时了。
此事日光热烈,金砖上光泽流动,整个宫殿光明亮堂,整个京城都被太阳笼罩着。
徐溥的视线从光晕中回过神来,自然是点头应下,最后又从袖中掏出两本册子:“漳州海贸刻不容缓,这是毛儒林和顾文林的折子,还请陛下批复,里面还有他们的请愿,两人都愿意去漳州,为陛下解忧。”
朱祐樘猛地抬头。
“能和江侍读成为好友的,总不会是漠然狭隘之人。”
徐溥走后,朱祐樘忍着头疼,仔仔细细这两封折子。
“原来如此,好好好,好一个六元及第的状元,无法无天!目无尊卑!”他突然笑了笑,却又猛地把折子砸在地上,“朕要杀了江芸。”
门口的萧敬心中咯噔一声。
李广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去把江芸带来。”可许久之后,门后传来朱祐樘疲惫的声音。
第二百七十八章
江芸芸出锦衣卫的地牢时眯了眯眼。
正午的太阳好热烈。
她抬头看了眼明亮蔚蓝的天空, 白云悠悠,今日本该是个好天气。
身后的谢来忧心说道:“听说陛下震怒。”
江芸芸收回视线,笑了笑:“极端愤怒后才会极端冷静下来。”
谢来哑然:“可万一直接把你推出去……”
砍头,对其他人来说不算太轻松, 但对皇帝而言, 那真是抬抬手的事情。
“算了, 要不要换个衣服啊。”谢来手里拎着黎循传送来的小包裹, “里面准备了你的衣服。”
江芸芸抬手,看着自己落魄的样子:“这身血不好吗?”
“面圣的话, 算不端。”谢来劝道, “换一身吧,而且你都臭了。”
“衣冠不整,粉头油面, 有辱斯文才叫不端。”江芸芸放下手, 朝着门外走去, “底层百姓的血怎么会是不端, 他是万民之主, 也该看看万民的血泪才是。”
谢来哑然, 半晌之后才回过神,连忙追了上去。
“你的脾气……好奇怪。”
谢来摸了摸脑袋:“你在京城这么走一遭, 回头舆论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五城兵马司的人要恨死你了。”
“那就恨死我了。”江芸芸不甚在意,甚至还有走到穷巷的癫狂, “这把火,我是一定要把皇庄烧死的。”
谢来嘴角微动。
他猛地想起昨夜江芸芸那个不同寻常的冷静态度。
他以为他是冷静。
现在想来是他看走眼了。
江芸是疯了。
他竟然还想撼动皇庄。
他以为他是谁。
他难道不知道皇庄背后究竟是谁嘛。
那一身的血其实是一把火, 直接把这个平日里笑脸盈盈的年轻官吏迅速点燃, 成了现在怒气蓬勃, 却又心灰意冷的火球。
谁碰一下,都得被撩一下。
江芸芸这一身走出来,果不其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那些人闻讯赶来,围在路边张望着,若非两侧锦衣卫看着,只怕声潮是越来越大了。
“他怎么穿这么一身血衣啊。”
“是受刑了吗?”
“他之前不是说一身是血才被发现了吗?”
“这是要去哪里啊?”
人群中,黎循传看着逐渐远去,被拥挤的人也跟着挪动了几步,但到最后还是退了出去,直奔城外。
他得去找人。
锦衣卫去皇宫,只要走过一排官署,穿过西公生门,短暂进入长安街,便可以从长安左门进入皇城,这一路上江芸芸走得飞快,衣袂翻飞,连带着身上早已干涸黑暗的血迹也在艳阳高照下成了碍眼的一道疤。
进了宫门,若非身后有谢来跟着,这一路走来,也不知被拦了几次。
直到江芸芸站在养心殿门口。
那时午时正好过了,巨大日晷的那道长长的影子终于是偏了。
士兵和太监们看了过来,神色震动。
早已跪得浑身麻木的李广也下意识看了过来,等看清来人后,只觉又怒又急,一口牙都要咬碎了。
江芸芸面无表情和他对着,少年人锐利的眉眼被头顶的日光一照变成了出鞘的长刃,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可今日却在风尘仆仆的脚步中猛地拔了出来。
李广被那一眼看的心跳加快,下意识移开视线。
江芸年纪太小了,但她做的事情又实在太厉害了,这让很多人在见到他时会有一种恍惚诡异的荒诞。
他明明长了一张格外年轻貌美的脸,却偏又有一双漆黑尖锐的眼。
他平日里总是笑脸盈盈,可一旦沉默下来眉骨处的影子落下,便多了深沉的冷淡。
“陛下在等你。”谢来见状,小声说道,“他,不好杀的。”
江芸芸收回视线,抬脚就要上了台阶,却又在那一瞬间停了下来,往一侧看去。
那里站了一群宫娥黄门,正中则被簇拥着一个人。
多年前,她在江家见到这位高瘦阴森的年轻人,那时被人围绕着,花团锦簇,谈笑风生,偏又神色倨傲,不屑一顾,便是当时富贵迷人眼的江家都和他格格不入,更不要说当时衣食温饱只能算得上勉强的江芸芸了。
那个时候的江芸芸对他不感兴趣,找了个借口就跑了。
可今日的江芸芸却停下脚步,第一次仔细打量着面前的权贵。
他穿着一尺千金的布匹,金粉银丝,锦绣叠加,腰间玉佩叮当,从上到下无一不精,无一不细。
这是至高无上的皇后弟弟,是尊贵不能得罪的国舅爷,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权贵,此刻他只是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站在栏杆下,背后的风,前头的太阳,都被他身边的人拦着,更别说巍峨高耸的屋顶阴影正安静地笼罩着他,让他得以安然无恙的度过一生。
江芸芸看了许久,希望能从他身上看出点与众不同来。
气氛莫名有些焦灼。
江芸芸的神色太过平静了。
国舅爷僵硬愤怒地站在哪里。
那些宫娥黄门更是大气都不敢出,只恨不得消失在这场热烈的太阳下。
谢来有些紧张,想要开口,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他被那团火撩了一下,便也跟着有些畏惧。
幸好,江芸芸先一步收回视线,抬脚,终于走上台阶。
不过是在一个封建的时代,生在一个幸运的家庭,有了一个皇后的姐姐罢了。
——无能愚钝的废物,虚弱胆怯的草包。
江芸芸站在紧闭的大门前,头顶的阴影落在她的眉宇间,被烈日灼烧了一路的眼睛,得以片刻阴凉的庇护。
她伸手压了一下一直不曾休息过的眼睛,让愤怒的脑袋能得以清醒。
——假借他人之手的权力而已。
——若是能到他手里,便也能到自己手里。
若真是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杀了那群人,她可能尚有几分犹豫,不知如何是好,可偏是这样外强中干的伥鬼,杀的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她如何能咽下这团火。
大门被打开,宽阔的宫殿内,上首高坐的君王只剩下一个浓重的轮廓。
江芸芸抬脚踏了进来。
她想,若是有以后,很多年后的自己肯定不会后悔今日自己的愤怒和勇敢。
朱佑樘本满心怒火,可一看到江芸芸身上的血衣还是被惊得呆在原处。
“微臣叩见陛下。”
殿内,一跪一站的两人各自沉默了许久。
“江芸,三年了,你倒是一点也没变。”朱佑樘回过神来,看向那一身狼狈的血衣,无奈说道,“你就不肯低一次头嘛,三年前你救的那些御史,这一年弹劾你的次数一点也不少,内阁叠起来的折子比你人还高,可见,他们不会感激你们的,甚至会在你虚弱的时候群起攻之。”
江芸芸低声说道:“当年之事,微臣本就不需要他们感激。”
朱佑樘冷笑一声:“你倒是清高倨傲,可惜了这么一副好脑子,看不懂人心诡谲。”
江芸芸沉默着,并没有和别人一样请罪又或者胆大包天的顶撞。
锦衣卫的折子里说过,这位小县令其实是个沉默的人,若是空闲无人时,最喜欢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
朱佑樘揉了揉额头:“起来说话吧。”
江芸芸起身。
“你布下这么大的局,难道就是准备现在跟朕装傻充愣,一声不吭吗?”朱祐樘见她没说话,冷笑一声,“你不是很是能言善辩吗?还敢穿这身衣服招摇,现在怎么不吭声了。”
“微臣只是不知道陛下的态度,故而不敢开口。”江芸芸轻声说道。
朱祐樘面无表情说道:“内阁发出去的就是朕的态度。”
江芸芸缓缓吐出一口气:“臣为大理寺官吏,明知百姓有难,却视而不见,为不仁,陛下被奸人蒙蔽,我毫无作为,是为不忠,我眼看赴漳州同僚为难,是为不义。”
“所以这天下只有你一个忠孝仁义的臣子不成。”朱祐樘讥笑道,“朕倒是觉得你任性妄为,目无法纪。”
江芸芸无言了片刻,随后低声说道:“那陛下还愿意听臣讲一讲吗?”
她太过平静,朱祐樘原本满肚子的火便也跟着消散一些,嗯了一声:“那些人朕已经处置了,但你坑害皇亲,朕还没找你算账呢,朕倒要听听你的态度!”
“微臣曾读过《淮南子》,其中有一篇《说山训》有这样一则关于天机子故事。”江芸芸巍然不动,镇定说道,“其中有这样一句话——尝一脔肉而知一镬之味,悬羽于炭而知燥湿之气。以小见大,以近喻远。”
朱佑樘点头,却又不可置否。
“微臣这些年在琼山县对这句话大有感悟,在开海之前,曾做过大量的调查,县中土地损失不少,但人口却比高皇帝时期翻了翻倍,虽然耕种发展多年,但种田效果却一直一般,耕种水平滞后,读书人读了书便都离开这里,虽说文教兴盛,却没有反哺当地,加上大量并未受过教育的人口拥挤在岛上,岛上又有不服管教的生黎,以及时不时就要侵扰当地的倭寇。”
“就像头顶乌云,脚下油锅,一旦雨滴落下,油锅沸腾,便是腥风血雨。”
江芸芸娓娓道来,态度温和说道:“陛下也该看过在我之前琼州的情况。”
朱佑樘不由顺着她的话思考了下去。
在江芸治理琼山县的事情传到京城后,他就把此前整个琼州的情况都看了一遍。
琼州生黎造反的次数确实不少,每次声势都格外巨大,闹得人心惶惶。
更别说那些倭寇,宛若蝗虫过境,所到之处皆寸草不生,也是心中大患
“开海会缓解这个社会压力。”江芸芸仔细说道,“没有百姓不想好好活着,没有地的百姓便出海,实在不想冒险的就去做生意,这就是给他们一条活路,百姓并不愚昧,他们会自己走上去。”
朱佑樘忍不住说道:“你的想法不是很好嘛,那你为何迟迟不肯去漳州。”
他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质问道:“虽说有些难度,可你江其归难道对自己一点自信都没有。”
江芸芸抬眸,看着面前急切的皇帝,轻声说道:“可在此之前,微臣还做过一件事情。”
朱佑樘疑惑拧眉,随后灵光一现:“清丈土地。”
江芸芸继续说道:“若是不清丈土地,大量的土地就会被一直隐藏,富户们却还是纳着不变的税,那不变的税额便会由地越来越少的百姓承担,田地就是这么多,官吏为了完成任务就是会向下压榨,洪武二十六年,全国耕地共有八百五十多万顷,税粮要征收两千九百多万担,可根据去年户部统计,全国耕地已经成了四百二十二万多顷,可征收税粮还是要两千七百多万担。”
“少了近一半的土地,可税却将近不变,那过半的税收却要百姓承当,今年大丰便不会闲出矛盾,可一旦连年灾荒,百姓的承受能力就到了临界点,若是寻常,那自然就是动乱,再或者是沿海大量百姓弃田出海,甚至勾结海盗,这些事情便是御史们弹劾的理由,他们确实考虑得非常有道理。”
朱祐樘神色微动。
自来造反的都是百姓,可若是百姓有饭吃,谁会去选择造反。
“如此看来你明明心中早有陈算,为何还和内阁僵持。”朱祐樘不悦问道。
“因为还差了一点条件。”江芸芸抬轻声说道。
朱祐樘垂眸注视着面前站着的小年轻,有一瞬间的头疼,到这一步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江芸看得比谁都清楚,但和众人不一样的是,他想到了办法,并且付诸行动。
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是怒还是喜。
聪明人谁都喜欢。
但这个聪明劲使自己身上了,那就两说了。
“所以,那两户人家……”朱祐樘冷声问道,“你当真不知?”
江芸芸抬眸,那双漆黑的眼睛好似有隐隐泪光,可仔细看去,只能看到憔悴脸上的悲痛之色:“微臣不知他们会痛下杀手。”
朱祐樘沉默,下意识躲开她的视线,甚至躲开了她满身血迹的衣服。
是了,这位他亲自挑选的小状元还这么年轻,读书时被他的老师仔细保护着,当了官又先去的琼山县做自己的县令,京城的事情,他确实是不知的。
漳州也需要他,也许未来,不止漳州。
这样的人,却差点身陷牢狱。
殿下陷入沉默。
“若是朕同意清丈土地,重编名册。”片刻之后,朱祐樘声音软了下来,折合说道,“畿内之地﹐皇庄共有五个﹐共地一万二千八百余顷,此事你若是不放心,可以亲自盯着。”
江芸芸安静地看着他。
“其余事情便都掀过去,公主病愈后,我就让李广去南京皇陵待着,两位国舅爷……”朱祐樘想了想,柔声说道,“我让他们给你道歉,他们吓到你了,下跪道歉也是应该的。”
一侧的萧敬惊讶抬眸,悄悄看了眼陛下。
这么多年的伺候,他是知道陛下是个耳根子软的人。
可走到这一步,却又有些太过心软了。
两位国舅爷的荒唐事可不少,可这些年那一件不是陛下替他们盖过去的,只当无事发生,可现在却舍得皇后的两个宝贝疙瘩低头道歉。
“让李广滚进来。”朱祐樘对着萧敬打了个眼色。
没多久,李广就连滚带爬走了进来,他直接对着江芸芸重重磕头求饶。
“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管教不利,让江侍读受了委屈。”
“江侍读饶命,奴婢以后一定端茶送水,执鞭坠镫,愿为一卒。”
没一会儿脑袋上就血粼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混在一起,狼狈急了。
“若是你觉得不解气,我让他来伺候你几日。”朱祐樘又说道。
“愿意,奴婢一定仔细伺候好江侍读。”李广连连保证着。
谁知江芸并没有露出欣喜意之色,她只是平静地看着面前的太监,平静说道:“你的管事有和你说过嘛。”
李广呆怔都看着他,半晌之后才喃喃问道:“什么?”
“我会杀了你。”江芸芸轻声说道。
李广一惊,下意识去看陛下。
朱祐樘大怒,拍案而起:“江芸,别得寸进尺。”
“大胆,你真的不怕死不成。”萧敬厉声呵斥道。
江芸芸伸手看着干燥的手心,低声说道:“这里曾经流满血,伤口怎么也堵不住,当那四具尸体悬挂在我面前时,我其实心里也很害怕,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面苍白狰狞的尸体,但我更怕我做了这么多了,那些人还再逍遥法外,我对不起那双合不上的眼睛。”
李广被那一眼看得肝胆俱裂。
杀意,是真的杀意。
江芸真的要杀了他。
“可那个人骗了你。”他尖声喊道,“那个人又不是好人,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我是知道的,怎么能说是骗呢。”江芸芸低声说道,“他只是要五两银子就是坏人,可你拿了这么多钱,便是好人嘛。”
李广语塞。
“你夺占京畿以内数万亩民田,垄断贩盐之数以万万计,建造不合身份的府邸,甚至引玉泉山水,围绕于府邸前后,劳民伤财,穷尽千万。”江芸芸竟笑了起来,只是脸色格外冷淡,“你觉得你是好人?”
“你,你污蔑!”
朱祐樘扶额:“这些事情都以后再说,何来现在说。”
就在此时,外面突然再一次传来击鼓声。没多久就有侍卫快步走来:“门口有江侍读的小厮说手握……一些证据……”
他悄悄看了一眼李广,递出手中的一本册子。
李广一见那封面大惊。
萧敬下来接了过来,从而递到陛下手中。
朱祐樘拧眉:“馈送黄米三百石,白米一千石,你要吃这么多米做什么?”
李广浑身摇摇欲坠,竟是不敢说话。
萧敬低声说道:“可否是炼丹需要啊。”
李广回过神来:“是是是,都是炼丹需要。”
“那为何这些大臣要送你,你炼丹的需要不是都是内库支出的嘛?为何还要收朝臣的东西。”朱祐樘并不好糊弄,厉声质问道。
他对李广一向多加宽容,其一自然是李广符箓祷祀都很有讲究,怀疑他藏有异书,第二则是他在他眼里只是爱财,从不插手朝政,算个规矩人。
“他们对陛下炼丹之事颇为上心,都希望陛下能万万岁,所以,所以非要,非要给奴婢……”
“收钱的时候不觉得钱字难以说出口,被抓了却不敢认。”江芸芸毫不客气地讥笑着。
朱祐樘脸色瞬间阴沉。
太监和朝臣结党,是他的大忌。
“是了,京城也没有这么多米粮啊,这么多米粮囤起来,可不是要浪费了。”萧敬在这个时候也回过神来,叹气惋惜,“还是江侍读看得清啊。”
李广吓得浑身冒冷汗,却只能来来回回辩解不出一个正当理由来。
“李广,江芸说的可是真的?”朱祐樘咬牙切齿质问道。
一向口若悬河的李广接连受挫,脑子已经转不过弯来,只能虚弱辩解着:“不,不是的,是米……”
朱祐樘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大怒:“朕是如此信任你,你,你竟敢……”
他捧着那本厚厚的册子,只觉得丢脸:“来人啊!给朕拖出去打死!”
就在此时……
“不好了,小公主,小公主晕厥过去了。”
“报,清宁宫发生火灾。”
有小黄门飞奔过来,脸色苍白。
李广直接跌坐在地上,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
江芸芸原本松了的一口气,却又猛地提了起来。
“陛下。”上首,萧敬惊呼,连忙扶住软了身子的陛下。
“殿下,殿下不可啊!”就在这个混乱时刻,外面又传来侍卫们惊惧声。
江芸芸扭头去看,只见朱厚照提剑站在宫门口。
“这是做什么,还不拦下!”萧敬大惊。
“滚!”年幼的朱厚照一把推开黄门侍卫,拖着长剑一步步走过来,目光紧盯着李广,勃然大怒,“惑乱君心,害我妹妹,我今日定要杀了你。”
他虽是小小年纪,却在现在憋着一口气,提剑就要劈了过来。
李广一惊,想要躲到江芸芸身后。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敏锐往后一闪,长剑贴着手臂滑下,随后准确无误地插中李广大腿。
李广跌倒在地上,吃痛大喊着。
他伸手抱着江芸芸的小腿:“救救我,我再也不敢了,救救我,好疼,救救我。”
江芸芸看着新的血叠上旧的血,枯萎的黑再一次染上刺眼的红,突然轻笑一声。
“你该死,谁也救不了你。”
那边侍卫们已经冲上来,把朱厚照手里的长剑夺走,一番纠缠,李广大腿上的血流得更多了,趁乱中,谢来甚至把李广也悄悄拉了下去。
江芸芸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不为所动,只是看着李广倒在地上,抱着大腿在哀嚎打滚。
一日之间数事齐发,本就有风疾的朱祐樘头疼欲裂,听着下面的动静,却只能坐在椅子上,狠狠闭着眼,喘着粗气。
门口的张鹤龄惊惧站在远处,只觉得殿内满身是血的江芸成了一个带血的修罗。
而此刻,江芸也看了过来。
张鹤龄脸色大变,后退一步,竟直接吓得摔倒在地上。
殿内的朱厚照被人夺了剑正准备跳脚,却突然看到边上站着的江芸芸。
他一腔委屈顿时涌了上来,好想没有看到她浑身是血的样子,直接一把扑倒她怀里,紧紧抱着她,大哭着:“妹妹要死了,我妹妹要死了,怎么办啊,江芸。”
小孩滚烫的身体猝不及防靠了过来,冰冷的手腕也因此染上一丝温度。
沉默的江芸芸终于回过神来。
她低头去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太子,许久之后伸手,轻轻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原来,这就是权力。
第二百七十九章
小公主已经病了好久。
这是自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太医那边一直治不好,今年入了春就咳嗽发烧,断断续续的,太医院治了许久也不见好, 朱祐樘便听了李广的意见在万岁山新建毓秀亭, 又开设祭坛为公主祈福。
江芸芸想起上一次见时, 她被朱厚照从宫内偷出来, 胡乱粗鲁地抱在怀里,但不哭不闹, 一张小脸雪白却带着病气, 一见她就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瞧着很是可爱活泼。
“去找大夫。”小孩的身体滚烫, 隔着单薄的春衫拉回江芸芸的神智, 她低声说道, “去找太医来。”
朱厚照紧紧抱着她, 哭喊道:“他们都救不了, 他们不行, 废物,都是废物, 我妹妹要死了,呜呜,我妹妹要死了。”
朱佑樘终于回过神来, 声音尖锐,神态惶恐:“太医, 让太医来。”
“快去找太医。”萧敬也跟着厉声说道, “全部都去坤宁宫, 全部!”
侍卫们在一众混乱中回过神来,开始忙活起来。
李广自然是要直接捆了的带下去。
小黄门开始趴在地上擦血。
等级高一点的小太监整理混乱的御桌。
就连不小心跌倒在地上国舅爷都被人请了下去。
至于江芸被太子殿下抱着呢,他们就只当没看到。
朱厚照哭了一会儿也冷静下来,拉着江芸芸的手,头也不回就要走:“去看看我妹妹。”
许是真的累了,江芸芸竟也被人牵着走了。
一踏出殿外,刺眼的阳光照得她微微回过神来。
——太累了。
刚才的那一个时辰,她就像打了一场仗一样,整个精神已经绷到极致,却又有种脚踩棉花的缥缈。
她心里一直若有若无,无可宣泄的痛苦突然好似被人扎了一个洞,那股气,那团火顺着小洞漫无目的飘了出来……
现在,这位小太子紧紧握着她的手,在游廊里快步疾走。
他走得满脸通红,脚步沉重,江芸芸却因为卸了力气甚至有几分不可言说的迟缓。
夏风沉闷吹过衣摆,却又掀不起波澜,明明两个人的衣服都染上了血,一路走来,人人注视却又都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七岁的小太子小脸还是白白软软的,只是瞧着长高了点。
江芸芸莫名其妙想着:好奇怪的太子殿下啊。
“殿下刚才提剑来养心殿,可有想过后果?”她像是突然想起刚才的事情,低声问道。
小太子闷头走着,一声不吭。
“不仅是你的爹,也是陛下。”江芸芸捏了捏小孩的手。
朱厚照猛地停下脚步。
江芸芸也跟着停了下来,安静地看着他。
“妹妹病了好久好久,都不会对我笑了。”
“我说要找太医,他说李广的符箓很厉害。”
“我要带她去晒太阳,但我都不敢抱她了。”
“我跟她讲我写的故事,她一开始很开心的,后来都睡了,听不见了。”
小太子眼睛红红的,偏又板着脸,想要维持小太子的体面,愣是憋了回去:“谷大用说妹妹要死了……”
江芸芸无奈说道:“所以你就这么大胆。”
“你说过,只有把事情闹大,就会有人解决我这个小事,所以我要为我妹妹拼一把的。”朱厚照牵着她的手埋头走着,口气闷闷的。
江芸芸吃惊:“我何时说过?”
朱厚照不高兴了,用力拽了拽他的手:“你的琼山录里啊,谢来都记下来了,我都倒背如流了,妹妹和弟弟都会背了,你怎么自己忘记了。”
江芸芸一时间也不知是感动还是沉默。
她看着小太子毛茸茸的头发,莫名软了心肠。
“回头要和陛下道歉的。”江芸芸低声说道。
朱厚照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陛下最是心软,你只要好好说话,陛下一定会原谅你的。”江芸芸继续说道。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相信李广。”许久之后,朱厚照茫然问道,“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长生不老的人。”
江芸芸语塞,一时间不知如何和这位年幼的太子,未来的帝王说起此事。
怪力乱神,神佛修道,寻常人求的是一个心安。
可最高权利的人,却是求得寿与天齐,千秋万代。
更别说这位陛下自小就体弱,本就活得比寻常人要艰难。
坤宁宫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在小公主吐血晕过去后,张皇后吓得肝胆俱裂,惊惧之下终于把那些祭坛符箓全都扔了出去,殿外乱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太医们来的比江芸芸想的要快,他们身上不安地站在殿内,交头接耳,神色凝重,谁也不敢先迈出第一步。
皇后隐隐的哭声若有若无传了过来。
二皇子已经被人抱走了。
“不好了,不好了!”宫娥惊恐大喊,“来人,来人啊,闭气了,公主闭气了。”
原本还围在一起的太医们再一次冲了进来,颠颠撞撞,再也顾不得体面。
张皇后的哭声变大,甚至有崩溃的尖锐。
——公主年幼,不过四岁。
朱厚照明明是匆匆回来的,但听到动静却没有动弹,突然站在这里发呆。
屋内兵荒马乱的动静,整个气氛突然古怪诡异地停了下来,随后宫娥黄门们都齐刷刷跪了下来,随后整个坤宁宫被悲戚的哭声笼罩。
江芸芸心中一惊,滚烫的夏风吹的她一个激灵,彻底回过神来。
“我妹妹,死了。”紧紧牵着她的朱厚照含了好久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 ——
皇宫太乱了,谁也无暇顾忌江芸芸。
谷大用和张永在慌乱中,把太子殿下强势抱回自己的宫殿。
江芸芸站在坤宁殿门口,只觉得头顶的日光照得人浑身冰冷。
谢来不知怎么摸了进来,拉着她的袖子就要往外走:“快走吧,你在这里碍眼做什么,萧公公备了马车,我送你回家。”
“公主死了。”江芸芸扭头看他,目光直愣。
谢来被她看得一愣,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说道:“我,我听说了,病,病太久了。”
“是被陛下害死的……”
谢来一把捂住她的嘴巴,惊恐说道:“你不要命了。”
江芸芸只是看着他。
谢来的手指都在发抖,但认真看着她的眼睛,低声说道:“你两天没有合眼了,太累了,公主……公主是病死的。”
江芸芸缓缓闭上眼睛。
“江芸,你的目的达成了不是吗。”谢来把人强势带走,声音低沉,“皇家的事情,谁都碰不得。”
宫外的人不知道宫内的情况,还在津津有味讨论着江芸的事情。
他们话题中的江芸被一辆马车悄悄送回了自己的院子。
“我要回锦衣卫了。”谢来低声说道,“最近肯定很乱,你在家好好休息。”
江芸芸下了马车,甚至还彬彬有礼道了谢。
谢来上了马车,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扭头看着面前的小年轻人,认真说道:“江芸,你会是一个好官的。”
江芸芸想笑的,却眼前一黑,再也不省人事。
——她真的太累了。
—— ——
“哎,哪来的小孩站路中间啊,不要命了。”
“要不报警吧,别等会被人拐走了。”
“估计是走丢的,小孩嘛,不认路很正常。”
江芸芸迷迷瞪瞪醒了过来,却发现一圈人正围着她交头接耳说话。
自下而上看去,那些人显得又大又恐怖。
“小姑娘醒了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有个女人弯下腰来想要把她扶起来。
江芸芸下意识一躲,却猛地发现这些人竟然穿着现代人的衣服。
“我回来了……”她一开口,声音稚嫩。
她伸手,发现自己的手小小的。
——她回来了?
——这是她以前生活的地方。
“怎么了?别是摔坏脑袋了。”那个女人紧张说道,“赶紧送医院去看看吧。”
江芸芸看着她陌生又熟悉的样子,正打算开口说道,就突然看到身边人影突然模糊起来。
她惊慌失措想要伸手去抓,却只是扑了一个空。
“哎,真是可怜的小孩啊。”有人低声说道,“怎么都是血啊。”
那声音忽远忽近,听上去格外可怜。
“我家小芸芸最厉害了,看到没,又是第一名,从小到大就是第一名呢。”江芸芸头痛欲裂间,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姨。
她又惊又怕,想要站起来去找那个熟悉的人。
“小姨,小姨。”她大喊着。
“呸,你个碎嘴的,怪不得教不出好东西,原来自己就是一个垃圾,再敢给我胡咧咧,看我不撕烂你的嘴,怎么没大人,我不是她家大人吗?”
江芸芸跌跌撞撞间只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正站在花园里,叉着腰,破口大骂。
她穿着熟悉的红色连衣裙,烫着时髦的头发,挥舞间指甲上的美甲闪闪发光,骂起人来中气十足。
“你再敢在芸芸面前胡说八道,别怪我回头把你打得妈都不认识。”
“我家芸芸一点问题也没有,不爱说话而已,谁规定小孩就要闹腾的,再让你家小孩欺负芸芸,别怪自己动手打他。”
“小姨。”江芸芸跑过来,想要仔细看看面前的人,却发现小姨被一团光照着,模糊地看不清所有东西,只有那说话的动作和声音还是那么熟悉。
江芸芸小心翼翼摸了摸小姨的手,唯恐也要扑个空。
幸好,这一次,江芸芸牢牢握住那只滚烫的手。
小姨牢牢抓住她的手,把欺负人的家长骂走,还觉得不过瘾:“下次他要是还欺负你,小姨我亲自上幼儿园打他,你别怕,芸芸别怕。”
“不疼。”江芸芸想起来了,小心翼翼说道,“我下课之后,悄悄把他绊倒了,他摔了好大一跤。”
小姨一听就开心了:“对,就要这样,我们不能受欺负的,小姨跟你说,不要怕的,谁欺负你都不要怕的。”
江芸芸用力点头:“我知道的,小姨。”
“真乖。”小姨高兴说道,“走,小姨带你去吃好吃的。”
江芸芸开心坏了:“我想吃炸鸡。”
“好。”
“我还想喝可乐。”
“行啊,但是回头不要被你外婆知道了,不然回头要骂死我了。”
“哦。”江芸芸乖乖哦了一声,紧紧握着小姨的手,心里那点委屈不高兴,全都消失殆尽,脚步都轻快起来,“小姨,我好想你,也好想外婆。”
“回头,等你外婆从所里回来轮休,我们就去见她。”小姨大笑着,“你嘴甜一点,外婆一定抱着你喊乖乖的。”
江芸芸笑眯眯点头。
她想起来了,这是她在幼儿园被同学欺负,小姨大中午跑过来给她撑腰,舌战群儒,简直是酷毙了。
自此小姨一战成名,等后来去读小学初中高中,威名依旧,也再也没有人欺负她这个不爱说话的小孩了。
她开开心心走到小区门口,小姨突然停了下来,低头看着江芸芸,那张脸还是看不清,甚至看久了会觉得眼睛疼。
江芸芸莫名其妙,还是坚持睁大眼睛看着她。
小姨蹲下来,摸了摸她的小脸,一脸心疼:“芸芸怎么这么瘦了啊,小姨和外婆都很想你,小姨跟你说过的,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你得记住。”
“我记住的。”江芸芸心跳突然加快,她想要去牵小姨的手,小姨却只是轻轻把小孩抱在怀里。
“芸芸……要好好吃饭啊。”
江芸芸也想要抱着久未见面的小姨,却猛的被人推开。
那颗一直悬着的心好似被人从高处狠狠扔下,让她只能痛苦地无声尖叫着。
直到一阵冰凉的水花溅起,拍在江芸芸的脸上。
“其归。”温柔的动作为她擦干净脸上的水渍,“怎么受伤了啊?”
那只手抚上江芸芸眉间的伤口,仔仔细细,从头一点点触摸过去,紧张问道:“疼不疼啊?”
江芸芸听着那个熟悉的声音,呆怔片刻,随后只觉得悲痛欲绝,万般心绪涌了上来,趴在她膝盖上大哭着:“流了好多血,好疼。”
“不疼,师娘给你吹吹。”金旻温柔说道,“下次疼就哭出来,哭出来就不疼了,千万不要忍着。”
江芸芸只觉得说不出的委屈,哭的更大声了。
“哭吧。”金旻摸着她的脑袋,一下又一下,“难受就都哭出来,”
江芸芸只觉得这三年早已忘记的委屈在此刻全都冒了出来。
——为什么不让她回扬州,什么狗屁礼义廉耻这都要管。
——为什么她做的再好,还是有人再骂她。
——为什么她只是想要做点事情,可就是破事这么多。
——为什么啊。
——胡家人怎么就都死了,小公主怎么就死了。
金旻只是安安静静陪着她,就像多年前在扬州求学,她们在后院的树下下棋,她就坐在她对面,含笑看着她,时不时为她扇了扇扇子,驱赶蚊虫。
谁都没有说话,但谁都知道对面的人还在。
江芸芸终于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趴在她膝盖上发呆。
“他们都说是好官。”许久之后,江芸芸沙哑说道。
金旻摇着扇子,为她送来微风。
“那肯定啊。”她笑说着,“我当时坐在车里一眼就看到你了,那个时候你坐在台阶上,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真是可爱坏了,我打眼一看,我就说,哎,这个小童一看就得有出息,真是机灵的。”
江芸芸听得又想哭了。
“一点也不机灵。”她哽咽说道。
“小时候下棋就很聪明啊。”金旻低声说道,“碰到不好的情况,还知道在边上暗搓搓埋伏,怎么一做官就都忘记了。”
“打不过就跑啊,咱们还小啊,僵持在这里做什么。”金旻用团扇轻轻拍了拍小孩的脑袋,“你老师说得对,真是执拗的小倔驴。”
江芸芸想要抬眸去看她。
金旻按着她的肩膀,不让她抬头:“天冷了要多穿衣服,现在年轻没当回事,老了就不舒服。”
“不要有一顿没一顿吃饭,对身体不好。”
“工作不要太晚,伤眼睛,早睡早起才精力好。”
“对自己也好一点,别什么都无所谓。”
金旻温温柔柔嘱咐着,就像每一次她要出远门时,事无巨细地交代着,没有一次是不耐烦的。
“不要怕其归,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金旻轻轻摸了摸她眉间的伤口,轻轻吹了一口气,笑说着:“师娘给你吹吹就不疼了。”
—— ——
江芸芸猛地惊醒,这一次她终于睁开眼,眼角的眼泪一闪而过。
明明是日日夜夜见的屋顶,却在此刻有一刹那的陌生。
浑身剧痛也再此刻席卷而来,她动了动手指,却发现有人正握着她的手。
“你醒了。”夜色中,黎循传被惊醒,火速睁开眼,一眼就看到江芸芸亮晶晶的大眼睛,呆怔片刻,随后激动靠过来。
江芸芸不说话,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退烧了没啊。”黎循传见她不说话,紧张坏了,“烧一天一夜了,再不好,我就把那个狗屁道长给报官抓起来,我就说要找大夫的,他非说自己医术精湛,乐山也说他很厉害,结果把个脉神神秘秘的。”
“我说要给你换个衣服,他还不肯,莫名其妙说这是仙气,留着一口保命。”
“你闻闻,你都臭了。”
江芸芸动了动鼻子,果然又酸又臭,闻得人想吐。
那满肚子的心思在臭味攻击下也烟消云散了。
“退烧了吧,冰冰凉凉的。”黎循传一只手按在她额头,一只手按在自己额头,嘟嘟囔囔着,“要不让那个神棍过来看看。”
江芸芸伸手抓住他即将离开的手,摇了摇头。
“没事。”她沙哑说道。
“行,那你要换个衣服吗?”黎循传见她有了点精神,热情地得寸进尺说道,“我想上床陪你一起睡的,趴在这里太累了,有点点臭。”
江芸芸不仅身体累,精神也放松下来后也格外疲惫,听着黎循传的声音便觉得困倦,但不耽误她轻轻冷哼一声,索性被子一卷,直接朝着里面滚进去,脸朝里面,装睡不说话。
——被子一裹,这个大明朝也跟着她发烂发臭好了!
第二百八十章
江芸芸病了好几日, 京城也热闹了好几日。
最热闹的大概就是原本显赫一时的大太监李广三日后就要被推出午门,凌迟处死。
“听说锦衣卫去抄家的时候,果然里面很多很多钱,就连睡觉的床都是用金子做的。”黎循传下值回来后, 神神秘秘说道。
江芸芸正躺在躺椅上晃晃悠悠晒着太阳, 原本盖肚子的小被子惊险地挂在扶手上, 当事人倒是完全不在意。
闭着眼, 翘着脚,要怎么悠闲就怎么悠闲。
原本蹲在她边上的小猫听到动静, 尾巴一甩, 跑了。
黎循传上前把小被子拖上来,盖在她肚子上。
江芸芸嫌热,整个人往边上躲了躲。
黎循传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啧了一声:“你几岁了还耍无赖。”
“十八。”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 “正是年轻强壮的时候。”
黎循传气笑了, 用脚拖了一个椅子, 顺势坐在她边上说道。
江芸芸懒懒散散嗯了一声, 瞧着看不出喜色。
“我还以为你会很开心呢。”黎循传说道, “皇庄的大小管事都换人了,那些隐户都会登记照册呢, 陛下还下旨,所有皇庄都要清丈土地和登记造册。”
黎循传继续说道,小眼神一闪一闪的, 随后忍不住了,凑过去, 有点挑拨离间地问道, “你知道陛下让谁做钦差处理这事了吗?”
江芸芸索性把被子往上一拉, 盖住脸,拒不回答。
黎循传笑着上前,拉下她的被子,颇有点逼良为娼的意味:“哎,你怎么不听啊,你平时不是一听小道消息就耳朵一动一动的嘛?”
江芸芸闭着眼,只觉耳边嗡嗡的,嫌烦,打算翻个身避开这人。
黎循传连忙把人拉住:“陛下让顾清和毛澄作为钦差了。”
江芸芸只当没听到,继续拉着被子盖住脑袋。
黎循传气笑了,隔着被子点了点她的脑袋:“你就掩耳盗铃去吧。”
江芸芸装死,巍然不动。
“哎哎,公子来洗手吃饭吧,别打扰芸哥儿休息呢。”诚勇从窗户里看到这个情况,连忙说道,“芸哥儿刚起来呢,早饭也刚吃了,午饭就公子一个人吃呢。”
黎循传这才起身离开。
它一走,原本跑了的大橘猫就溜溜达达跑过来,跃到江芸芸的大腿上,盘起尾巴,也跟着眯眼小憩。
原本岿然不动的江芸芸也飞快伸手一只手开始快乐撸猫。
“猫和人一样过分。”黎循传见状,不高兴说道。
诚勇笑说着:“公子不是不喜欢猫吗?”
“脏死了。”黎循传嫌弃说道,“但这猫也只粘其归一人,其他人一来就跑,也太猫眼看人低了。”
“公子就在廊檐下吃吧。”终强搬出椅子,“今年夏天也太热了,屋内一点风也没有。”
两人说话间,张道长偷偷摸摸也回家了。
“大消息大消息。”张道长一回家就立马朝着江芸芸奔去。
小猫一听动静,果不其然又跑了。
张道长伸出的手遗憾收了回来。
“陛下今日抄家,你猜除了钱还想要什么?”他神神秘秘问道。
江芸芸继续装死,一声不吭的。
幸好张道长本来就是耐不住寂寞的人,也不指望有人回答,自己说道:“他觉得李广家中有长生不老的药,今日让锦衣卫悄悄把李广家翻了一遍。”
一直没动静的江芸芸终于动了。
她冷笑了一声。
黎循传眼皮子一跳。
但是张道长对她的态度非常赞赏:“这世上那有什么长生不老药啊,咱们不能迷信的。”
江芸芸眼皮子终于打开一只,上上下下打量着张道长,一脸疑惑。
张道长也不知从哪里回来,整个人脏兮兮的,但是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立马骄傲挺了挺胸口:“我可不骗人,但我确实会一些延年益寿的办法,我师父,活了一百多岁。”
江芸芸终于睁开眼了,突然伸手握着张道长的手:“你是不是这个月的房租没交啊?”
张道长啊了一声,茫然问道:“什么房租啊?”
“住这里的房租啊,你打算白吃白住不成!”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我们不接受赊账的,你就和幺儿一样,一个月一百文铜钱吧。”
张道长大为吃惊,抽出手就打算走。
奈何,江芸芸这人看着斯斯文文的,力气却是不小,笑眯眯地把人抓住手心,愣是一步也走不开。
张道长能屈能伸,理直气壮,信誓旦旦:“没钱。”
“我倒是有个赚钱的办法,特别合适你。”江芸芸握住他的手,热情说道。
张道长想也不想三连拒绝:“我不行,我没用,我拿不出手。”
江芸芸冷笑一声:“诚勇,给他算算这个月的饭钱,等会让他结一下,连带房租,中午饭送他了,吃好饭送他出门。”
诚勇还真是掰着手指,认真算了起来:“一天三顿,张道长胃口大,早上要吃两碗粥,两张饼,这算起来就算八文钱,一共三十天,也就是两百四十文……”
张道长心虚,咳嗽一声,用力晃着江芸芸的手,认真说道:“工作的事情也不是不能商量,仔细说说。”
“李广的位置你有没有想法……”
江芸芸还没说话,对面的黎循传就被呛得直咳嗽。
张道长下意识夹了夹腿,整个人佝偻着,整个人警觉又悲愤说道:“江芸!你怎么是这样的人!”
江芸芸回过神来,突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不不不,不是叫你去做太监。”她连连摆手,“炼丹的位置你感不感兴趣。”
张道士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不感兴趣的。”
“但我听说宫内炼丹,若是你想要材料,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得不到的。”江芸芸笑说着。
张道士眉心微动。
“道士说到底对医术也很有研究,宫内的医书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很多。”江芸芸继续诱惑着。
张道长神色松动。
“可进宫……真的不要……”他犹犹豫豫说道。
“我让锦衣卫带你去,你说不定能混一个国师当当。”江芸芸笑说着。
江芸芸和锦衣卫的关系确实不错。
“你怎么好端端想到帮我找工作啊。”张道长到也没一时脑热答应了,坐在小板凳上,犹豫说道, “我要是以后真的成了国师,我也不会帮你做坏事的。”
“我要做什么坏事,我大概马上就要离开京城了。”江芸芸重新躺了回去,神色镇定,“你不是一直在找你的紫气吗?到时没地方住,流落街头也怪可怜的,不是也要把你交代好吗。”
“反正你那个小青梅不是也在京城吗?”张道长不要脸说道,“我就赖你们家吧。”
江芸芸沉默,好一会儿才说道:“他怕是也不能待在京城了。”
黎循传惊讶:“为何?最近没听说这个风声。”
江芸芸重新把被子盖回脸上,闷闷说道:“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再等等吧。”
“那行吧,你这人跟能掐会算似的,说不能住,那估计真的不能住了。”张道长小眼睛睨着装死的江芸芸,嘟囔着,“怎么比我还像一个神棍。”
江芸芸没说话。
说话间,乐山也跟着出了门。
主仆俩也是倒霉,前后脚一起倒下的。
得益于江芸芸整日打拳,第三天就能起床了,乐山这一病就病了四天,昨日才能勉强起来。
“乐山,我这边有小米粥还有咸菜瘦肉粥,你想吃点甜的就小米粥拌点红糖,要是想要吃点咸的,就吃完咸菜瘦肉粥。”诚勇连忙说道。
乐山精神还是很萎靡,摸了摸肚子:“都想吃,好饿啊。”
“饿好啊!”诚勇笑说着,“说明人开始恢复了,而且吃饱了才能精神好,那你快找个椅子来,我两碗都端给你,肉这几日缓着点吃,有点腻,别吃坏了肚子,我早上特意买了小鱼来煎,还熬了汤,你等会都吃了,补补身体。”
乐山走到江芸芸边上,不好意思说道:“公子身体真好,是我不争气了。”
江芸芸笑:“回头也跟着我打拳来,锻炼锻炼。”
“行。”乐山笑说着,病了这些天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
“你是怎么跑到李广府偷出东西的,李广的府邸这么大,我跟着锦衣卫都差点迷路了,你怎么能不惊动任何人找到账本的。”张道长是个不安分的人,立马好奇问道。
乐山看了眼江芸芸。
“说吧,也不是什么大事。”
“许是运气好,碰到一个帮忙的小黄门。”乐山说道,“我刚到李府门口,好不容易找个狗洞进去,公子说李广没读过书,这间府邸就是给他自己的,所以肯定没什么书房,所以贵重的东西大概率在卧室。”
——李广是个庸俗的人,自己的卧室建得又大又亮,乐山自己本就是扬州大户的仆人,这几年也算是跟着江芸芸走南闯北了,所以很快就找到李广的房子,东西也很好找,就在李广的床上。
问题就出在乐山没想到小小的李府看护还挺多的,所以出门时差点被抓了,幸好有一个小黄门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把人都赶走了不说,甚至再出去的路上,小门还不小心开着了,乐山当时脑子懵得厉害,而且心里也很急,就也顺势从小门出去了,一路上更是畅通无阻,等敲了鼓,甚至一炷香时间都没有,就有小黄门把东西拿走了。
“运气这么好吗?”黎循传质疑,“能在这里的小黄门肯定都是李广的心腹,怎么会好端端出卖他。”
乐山也跟着一脸迷茫摇头。
“你还真的是神仙不成。”张道长震惊,“你策反李广身边的人了。”
“想要李广死的人又不是我。”江芸芸随口说道,“顺水推舟,开笼放鸟,想要帮我一把的人多得事,但他能这么迅速,我也没想到的。”
黎循传震惊:“你怎么这也算得到。”
江芸芸按了按眼睛,低声说道:“是看到的。”
众人说话间,突然传来敲门声。
屋内所有人顿时都紧张起来。
“你算算是谁啊?”张道长立马压低身子,紧张问道。
江芸芸不耐地啧了一声:“我哪知道,你自己开门去。”
终强看了眼黎楠枝,黎楠枝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开门看看。”
大门被微微打开,终强惊讶说道:“李学士。”
李东阳穿了一身低调的衣服,站在门口:“其归醒了嘛?”
“醒了醒了,快进来。”终强连忙让开身子,把人清了进来。
“师兄。”
“师伯。”
江芸芸和黎循传齐声喊道。
“快坐下,起来做什么。”李东阳让江芸芸坐下来,“听说你病了,很是担心,直到今日才得空,便赶来看看。”
终强立马搬了张凳子来。
黎循传有些局促。
他又不是傻子,李东阳虽是江芸的师兄,看似平辈,但年纪地位摆在这里,若是真的担心,让自家儿子来就是了,自己亲自来又这么回事简单看望的事情。
“师兄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可是有事情。”江芸芸直接问道。
李东阳无奈摇头:“你这人,我就连简单叙叙旧都还没开始呢。”
江芸芸咧嘴一笑,有几分少年人的天真率直:“徵伯马上就要考试了,这不是能让您赶紧回去盯着他读书吗。”
李东阳笑:“得了你的点拨,他现在自己读书可勤快了,那些朋友叫他出门玩都不去了,文章大有进步,再也不是泛泛而谈,今年乡试有望的。”
“师兄的孩子怎么可能差呢,虎父无犬子啊。”江芸芸明目张胆送了一顶高帽给人带好。
李东阳看着这么乖巧的小孩笑,但最后还是无奈摇了摇头:“这么聪明怎么就这么执拗呢,一点也不让人省心。”
江芸芸还是笑着。
“去你屋内说吧。”李东阳说,回头对着乐山说道,“不必上茶了。”
屋内。
两人无言地对坐着。
江芸芸的屋子朝向好,一半的时间都能被太阳照到,若是冬天那便是格外舒服的,奈何现在是夏天,晒久了格外热。
乐山悄悄送了满满的冰盆放在通风处,也算稍微缓解屋内的闷热。
“公主治丧,陛下想要大办,但又因为没有先例,礼部驳了回去,陛下直接把礼部侍郎痛斥一顿,让他回家静养几日了。”李东阳低声说道。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
“皇后一病不起,太子和二殿下也都禁足在宫内了。”李东阳继续说道,“想来你是关心这事的,所以特来告知。”
“多谢李阁老。”江芸芸起身行礼。
李东阳看着她叹气:“陛下把太子身边的人全都清理了一遍,几位长随全都打了三十大板,就连锦衣卫的佥事都牵连了,幸好你回来到现在一次也没见过太子殿下。”
江芸芸神色沉静地听着。
若是相处久了就会发现,这位总是笑眯眯的小少年其实是不爱说话,他总是安安静静听着人说话,若你不主动问,他很少发表意见。
“太子殿下之前提剑去养心殿的事情,殿下自己去请罪了,不知他们说了什么,但后来皇后强撑着病体来了,陛下一向仁爱,定是不会计较太子殿下情急之下的行为,而且殿下不过七岁,所以第二天陛下就赐了太子殿下一匹小马和一把小剑。”
江芸芸脸上露出笑来。
“那些结交李广的官员,本打算去寿宁侯府希望国舅爷们帮忙的,但谁也没见到人。”李东阳露出几分笑意,“因着皇庄的事情,陛下本打算把他们打发去南京的,但也是他们运气好,看在皇后和小公主的面上,只是禁足在家了,皇庄的管辖,还有身上的一些差事全都没了,安安分分做个国舅爷也没什么不好的。”
江芸芸也跟着笑了笑。
“皇庄的事情也都让士廉和宪清督办了,他们做事你也是放心的,都是公正不阿的人,土地清丈和重编黄册定是能都做好的。”李东阳说道,“这件事情也算是圆满结束了。”
“士廉做事仔细,宪清看问题深刻,两人合作最是合适。”江芸芸说。
李东阳点头:“他们做事确实有几分默契,宪清很有规划,想来五个皇庄的事情,很快就能做好。”
江芸芸点头。
“这些事情都说好了,也就该说说你的事情了。”李东阳温和地看向面前的师弟,“你对你自己可有什么打算?”
“打算?”江芸芸不解问道,“是说我这次的去处。”
李东阳摇了摇头:“不,是你一辈子的打算,你是打算永远只做一个在边缘徘徊的小官,但是按照你的才智,走到布政司肯定是可以的,我并不怀疑,若是寻常人,这算是高位了。”
江芸芸脸上笑意微微敛下,盯着面前的冰盆出神。
“另外一种那就是我这个位置,甚至是徐首辅的位置。”李东阳的声音倏地变低。
江芸芸错愕地看着李东阳。
这些话现在听来甚至觉得离谱,面前被寄予厚望的人不过是刚从七品小县令回来的五品小官,在遍地权贵的京城跟个小蚂蚁一样,谁都能动手捏一下她,所以来到京城之后,她一直都很被动。
“江芸,你和他们都不一样。”李东阳笃定说道,“老师当年收了你,便是这么觉得的,我第一眼见你,也是这么觉得,你要去做更厉害的事情才是,不是为了这一两个人,要为更多的人,更多的事,县令只能救一县的人,但首辅能救一国的人。”
江芸芸哑然,只觉得喉咙发紧,肩头好似压下千斤重担。
许久之后,她才喃喃说道:“我,我只是想做有些事情。”
李东阳笑了笑,看着她迷茫的样子,心都软了:“我知道的,其归。”
“你做的一切,我们都知道的。”他强调着,“可现在你走错路了。”
江芸芸抬眸看了过来。
“我很早就发现你的想法有点与众不同。”李东阳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惊世骇俗的人是难成功的,你们就像一根木头,小时候挡在小溪口堵住了水,便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这样,但你们又是注定要走到大海的,可你只是一根木头啊,怎么堵得住海口呢,颠沛流离,被海浪拍打是你必经的命运。”
李东阳沉声说道:“太苦了,其归,时间越来越久,这样的痛苦只会越来越多,到最后你甚至很难面对这个世道,你甚至会死。”
江芸芸倏地沉默了,大拇指无意识地掐着虎口,没一会儿就露出鲜红的痕迹。
“在大海中平安快乐的度过这一生,唯一途径就是随波逐流。”李东阳温和说道。
江芸芸震惊,她看着李东阳笃定的样子,忍不住摇了摇头:“不,不要这样。”
她才不要随波逐流。
她才不要被这个糟烂的世界同化。
她才不要成为自己厌恶痛恨的人。
她回不去她心心念念的地方,但也不要去做违背自己心愿的事。
李东阳看着她逐渐坚定的神色,脸上却是露出笑来:“我就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所以学会藏锋吧,去做一个能让更多人看向你的人。”
江芸芸看了过来。
“他们叫我劝你也跟陛下低头。”李东阳无奈说道,“国舅爷的台阶肯定要有人给,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但我说你肯定不愿意,你江其归什么毛病啊,你还在读书的时候就敢写信组团来骂我,我就知道你这人的脾气其实坏得很。”
江芸芸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唇。
“所以你肯定是不能呆在京城了,但漳州你去了风险也太大了,我直接替你拒绝了,我倒有更好的几个人选,但沿海的府县按照你现在的威望也最好都不要去,免得节上生枝,亦无用处。”
李东阳低声说道:“这些道理想来你自己也早早就想明白了。”
江芸芸点头。
“不知内阁这次打算送我去那里?”她直接问道。
李东阳想了想:“你怕死人吗?”
江芸芸神色微微僵硬,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一张张惨白狰狞的面容。
“总归是见过了。”她低下头,小声说道。
李东阳叹气:“此事你不必记在心里,成功之路不可能毫无损伤,越是往上走,越要付出血泪的代价,你若是安安稳稳做官自然可以目无波澜地度过这一生,可你偏不愿意。”
江芸芸抿了抿唇。
“弘治八年,鞑靼北部酋长亦卜剌入侵河套,小王子及火筛则盘踞贺兰山,逐渐于亦卜剌相倚,两人势力日强,这几人西扰甘肃、宁夏,东犯宣大以至辽东,如今边患日盛,更令人齿寒则是便是朝廷廷议后设总制官,朝臣先后举荐七人,七人皆不称旨。”
李东阳神色凝重。
江芸芸也跟着眉心紧皱。
畏战,可不是好事。
前朝宋朝就是因为畏战,一连丢弃国土,随后是只能和金人分江而治,到最后自然是覆灭之姿。
“去年十月,吏部尚书举荐了已经致仕的左都御史王越,王越应下了。”李东阳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江芸芸眉心微动。
“王越如今总制延绥、宁夏、甘肃三边军务,一直缮修器甲,精简兵卒,减课劝商,却没什么大功劳,朝中人心惶惶,但就在上个月……”
江芸芸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
“王巡抚分兵三路袭小王子,斩获数十人,并追至柳沟,获鸵马牛羊器仗数千,此战大获全胜。”李东阳声音微微高扬。
江芸芸因为之前哈密事情是了解过边疆事情了,对此也很是激动:“如此哈密定是能保。”
李东阳抚掌夸道:“听说你和德辉的儿子都研究过哈密的事情,今日一听果然不是泛泛之谈。”
“王越攻贺兰山,第一是防止鞑靼长期侵扰边关,第二是有这样的人会招引其余部族寇边,第三则也是为了警告其他人。”李东阳摸着胡子,神色得意。
“果不其然,几日前,土鲁番速檀马哈木上书谢罪,并归还先前被他们俘虏的哈密忠顺王陕巴,陛下便让王越总制甘、凉等处边务,负责经略哈密。”
江芸芸听得眼睛一亮。
“可是打算收复哈密!”
李东阳脸上笑意骤失,面无表情说道:“不要总说这些吓人的话,你一介文官,还打算上马提枪打仗不成。”
江芸芸挨了骂,也跟着摸了摸鼻子。
“王巡抚针对土鲁番击破哈密的那几战情况分析,结合目前的边疆行事,奏议——哈密不弃,陕巴也不能弃,应该恢复其旧封。
江芸芸听得连连点头:“很有远见,以此才能稳住边疆,甚至图谋哈密。”
李东阳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只好又闭嘴了。
“此事到现在都是好事。”李东阳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也跟着紧张起来:“是有什么其他事情吗?”
“王巡抚自出仕便一直在边境活动,这些常年在边境的人的处境你大概很难理解,他们手握重兵,自然会遭人忌惮,偏领兵的将领大都是性格自负豪杰,高傲自如,王越之前被贬也是射猎声乐不断,恣意享受,全然不会减损。”
江芸芸一听就懂了。
这些人不仅被皇帝忌惮,就连文人也大都看不惯。
“王越此人军事杰出,才情也极好,但有一个不大不小,但要命的毛病。”李东阳说完看了江芸芸一眼,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
江芸芸无辜地睁大眼睛,犹犹豫豫的指了指自己:“我,应该不认识他的。”
“你应该认识他送礼的人。”李东阳露出皮笑肉不笑的人来。
目前江芸芸狠狠得罪的人不过是三个人,两个禁足的国舅爷,一个已经成了一片片的李太监。
要是王越送礼的是国舅爷,其实不用太担心,毕竟张皇后还在呢,陛下后宫无人,膝下的孩子也都是张皇后所出,顶多是这个时间夹着尾巴做人而已。
要是能这么要命的,那大概这个收礼的人,凉了。
“哎,李广啊。”江芸芸耷眉拉眼地说道。
李东阳疲惫地笑了笑:“你这一折腾,别的不好说,差点把一个守边大将拉下来了。”
这么一说,江芸芸就不高兴了,大声反驳着:“这事也怪不得我啊,而且师兄都说他有这个毛病了,再者肯定不止我这一个问题的。”
“你倒是脑子转得快。”李东阳也只是随口调侃的,“因为他和李广关系亲密,那本黄册上也有他的名字,而且数量极多,李广死后,那册子不知道怎么流出去了,谏官们齐齐上章弹劾,那阵势和当初弹劾你差不多,大都是指责王越为李广同党,陛下如今无力处理此事,但举朝看去,朝廷内能顶替王越位置的人,又实在难寻。”
江芸芸对王越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不太清楚。
但一个朝堂竟然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大将,听上去实在是要完蛋了啊。
李东阳沉默了片刻:“边关大将被弹劾倒是常事,但此人刚立了大功,手中士兵正是热血之事,他本人也是贪攻激进之人,你知内阁再怕什么吗?”
江芸芸认真想了想,犹豫说道:“造反?”
李东阳点头。
“王越第一次被弹劾罢官也是因为勾结宦官,但当时兵部尚书余子俊尚能领兵,延绥守将许宁也镇守大同,已经致仕的兵部尚书白圭也能力出众,还能上马擒敌,可现在……”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神色却忧心忡忡。
江芸芸早在当初和王阳明说起哈密事情时,就发现朝廷对于哈密的态度竟然是闭关,满朝文武都不想要这块战略要地,便猜测当时的将领并非有远见之人。现在听来,何止是当时的边境将领,整个朝廷都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将军啊。
“听上去要完了啊。”江芸芸喃喃自语。
李东阳吓得咳嗽一声,胡子都拔下一根:“你且少说这些吓人的话,你师兄年纪大了啊。”
江芸芸大眼睛扑闪了一下,乖乖哦了一声。
“那打算让我弃文从武,打仗去。”她高兴问道。
李东阳气笑了,气得点了点面前不知好歹的人:“你一个六元及第的小状元,谁舍得让你去上前线啊,回头得让后人骂死了,想害我是不是。”
江芸芸叹气:“那找我去干嘛啊。”
“什么也不干嘛,安安分分给我去做官去。”李东阳无奈说道,“好好做,再做出点成绩来,你师兄要是还在内阁,就找个机会把你调回来,要是不在了,你就自己努努力,咱们以后就安安分分在京城做官,你且走往前走,往上走的那条路。”
他看着面前还是少年人的小师弟,语重心长说道:“你想要做更大更厉害的事情,一直在边缘打转没有用,你只有走到更高的位置,才能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其归,一杯水就救不了火的。”
江芸芸沉默下来。
“你得学会藏锋。”李东阳语重心长说道。
江芸芸缓缓点了点头。
“陛下永远都是陛下。”临走前,李东阳注视着面前之人的眼睛,认真说道,“他想要把权力给谁,那权利就是谁的,李广有过,国舅们也有过,但他们现在都没有了,下一个权力……”
江芸芸神色闪动。
李东阳没有继续说下去,可那神色却又说尽了一切。
—— ——
江芸芸没去上值了,因为他的大嘴上峰据说也收拾收拾滚蛋了,借着李广的事情,内阁手握名单,把所有部门都收拾了一遍,就连南京那边也不例外,据说南京户部尚书王恕简直是撸起袖子拔土豆,拉出一串又一串的。
一时间官场地动,哀声载道,被罢官,乃至闲挂的人不计其数。
江芸芸作为始作俑者,自然不敢随意外出,怕被人套麻袋打一顿,就乖乖躺在院子里撸猫晒太阳。
“马上就要考试,外面可真是热闹啊。”乐山和诚勇提着东西走了过来。
江芸芸一个激灵:“哎,唐伯虎怎么一直没写信给我啊。”
说起这事,乐山立马告状:“我今日去买菜还听说他的事情了,不好好读书,整日出门喝酒,名声都传到京城来了,公子!你快去劝劝他,也太高调了!”
江芸芸一听也急了,拍了拍大腿:“坏了,忘记这个炸弹了。”
“是吧,这人还吹牛和你认识呢。”乐山不高兴说道,“这不是给我们公子拉仇恨吗?”
“芸哥儿的仇恨现在已经很多了,再多点好像也没关系。”诚勇开玩笑说道。
乐山一听也跟着直笑:“今日碰到那户被张道士救了的那户人家,他们脱离皇庄了,自己花钱买了两亩地,今日进城来置办东西呢,碰上我们还非要请我们喝渴水,把我们吓得直跑。”
诚勇洗着菜感慨着:“瞧着他们精神都好了,真好啊,瞧着生活都有盼头了,芸哥儿你可真是一个好官啊。”
江芸芸听得连连挥手:“怎么连你也这么奉承人了。”
乐山不高兴说道:“才不是!我们公子可是最厉害的!幺儿说我们公子是天下第一大好人,我跟你说,一点错也没有的!”
诚勇和终强也连连点头:“可不是我们说的,外面的人都这么说的,也就那些当官的嘛,百姓可没有一个不在夸的,而且有人从琼山县回来,更是夸得不得了,都说你是文曲星下凡呢,听说琼山县里已经有你的庙里。”
江芸芸无奈摇头:“听的人羞死了,我去写份信,你等会替我跑腿送给驿站,送给唐伯虎。”
“行!”乐山说,“那我现在去收拾点果脯糕点来,也一并送去,免得失了礼数。”
“我们公子爱吃的不要动,其他的你随便整。”诚勇笑说着,“厨房做了绿豆糕,也可以拿一笼走。”
乐山兴冲冲去收拾东西了。
江芸芸回了书房,想了想提笔写了满满两大张信。
那边唐伯虎、张灵和都穆寄住在徐家的小院。
唐伯虎刚昨夜宿醉而归,睡到中午才睡醒,正准备去赴下一场的宴会,都穆忍不住出声说到:“何来如此,夫谓千里马,必朝秦暮楚,果见其迹耳。非谓表露骨相,令识者苟以千里目,而终未尝一长驱,骇观于千里之人,令慕服赞誉,不容为异词也,你如此哪有读书人的样子,也该看看书了。”
“我生来就是如此,你是不是看我不顺眼啊,若是觉得我不和你的千里马特性,那就别和我交朋友。”唐伯虎不悦说道。
都穆脸色大变。
张灵连忙说道:“酒还没醒吧!说什么胡话!”
唐伯虎一晚上也有些后悔,小声说道:“昨日喝得实在有些多了。”
都穆嘴角紧抿:“其归叫我看好你们,说你们这样张扬定会让人眼红,我不能失信于人。”
说起江其归,唐伯虎和张灵也都露出可怕之色。
那个拎着棍子,利索捆人的江其归可真是可怕啊!
“可今日这人约了我好几次,我若是爽约,也太不厚道了。”唐伯虎不好意思说道。
都穆自然也不好再说,只是说道:“那明日一定要静下心来读书了。”
“明日,周兄约我……”
“哎,唐寅住在这里吗!有你的信,还有你的礼物。”说话间,有人大声喊道。
唐伯虎立马探出脑袋:“我在这里。”
那人一见他就露出笑来:“原是你,我昨日送信看到您喝醉了,您的信,在这里签字吧。”
张灵一看那信封的信:“是其归的信。”
“啊,江其归写信来骂我了嘛。”唐伯虎一边签字,一边非常有自知之明地说道。
都穆接过包裹,打开一看:“诺,你们的卷子,还有一盒吃的。”
唐伯虎连忙打开信封,其余两人连忙看了过来。
“太过分了,怎么欺负人!”
“还好,我就说江其归不会随便被人欺负吧。”
“怎么还病了,也怪可怜的。”
“这些当官的人果然不是好东西,嗯,其归不算。”
“你看,他叫你们好好考试,以后好来帮他,切莫不要惹事了,回头大家都算他头上了。”都穆指着最后几行说道。
“其归不容易的,我也是听说了他的一些事情,之前琼山县的事情就惹了好多风波,这次还得罪国舅他们了,一定在京城孤立无援呢,说不定人人都想欺负他一下呢。”
唐伯虎看着最后几行字。
要不说江芸芸是状元呢,几句话写的人心潮澎湃。
“我也能帮江其归吗?”唐伯虎喃喃自语。
“肯定行啊!”都穆大声说道,“你考个解元,回头帮其归骂人,说出去的名头也响一点呢。”
“可别真的被欺负了。”张灵拿过信封仔仔细细看着,“我昨日听很多南京的官员在骂他呢,他在京城也不知道日子难不难过。”
“谁敢骂他!”唐伯虎大怒,“看我不骂死他!”
“解元骂人才爽呢!我们这些读书人算什么东西。”都穆在一侧故意说道。
“确实要考的好一点,不然会有要让他笑话了。”张灵无奈说着,“他现在身边缺人呢,枝山和衡父也都外放了,那个毛澄我听说他一直弹劾其归呢。”
唐伯虎一听火气直冒:“哈,状元了不起,走,回去读书!回头我也考一个状元来。”
三人收拾收拾准备回去读书了,那个约唐伯虎的王书生正走来,远远看到他们的背景就喊道:“可以走了,走吧!”
唐伯虎脚步一顿,神色青白交加。
“真是不好意思,他们要去读……”都穆扭头解释着。
“我们身子不爽!”唐伯虎先一步说道,顺势捂着肚子,“这几日就不去了。”
王书生还要说话,张灵已经利索关上门了。
三人看着紧闭的大门,突然大笑起来。
“走,一起杀到京城去!”唐伯虎大手一挥。
—— ——
那边,江芸芸在家里呆了半个多月,无聊的把小猫都养得肥嘟嘟的,小猫也终于亲人了,不再见了人就跑,但还是不给其他人摸一下。
某一日中午,就收到唐伯虎的来信,心中狂傲说自己考了解元,准备去京城再拿一个状元来。
“果然是唐伯虎啊。”黎循传叹气,“真是厉害。”
“不狂的话,他自然厉害,他才是地地道道的神童才是。”江芸芸笑说着,“不过到了京城更要谨慎,我再写一份信去提点提点他,免得他得意忘形了。”
江芸芸自来对拿捏唐伯虎得心应手,知道他吃软不吃硬,只要仔仔细细说明利弊,而不是教训教育的口气,甚至给他吊一个萝卜,他肯定能听进去。
就在她准备起身时,小院突然听到依稀的马蹄和车轱辘声,那声音越来越近,随后竟然停在小院门口,与此同时,紧闭的大门传来敲门声。
江芸芸和黎循传对视一眼。
黎循传忧心忡忡。
江芸芸神色镇定。
诚勇惴惴不安地打开房门,就看到有小黄门拿着圣旨站着台阶下,身后是一排的锦衣卫。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屋檐下的江芸芸,冷淡说道:“江侍读,接旨吧。”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