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一章
“好久不见啊, 谢佥事。”江芸芸也跟着开心打起招呼。
来人正是锦衣卫佥事谢来。
谢来穿着张扬的飞鱼服,腰挂绣春刀,下巴微抬,目光环视众人, 傲然说道:“锦衣卫办案, 闲杂人等速速闪开。”
锦衣卫名声太响, 且不好听, 百姓惊闻更是害怕,慌慌张张挤在一起, 面面相觑, 神色惊恐。
江芸芸拖着扫帚,笑眯眯上前挡在众人面前:“我们在纳秋税呢。”
谢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面前的小状元, 轻轻地, 不解地, 莫名的, 嗯了一声。
“所以让不开, 但是我们可以给你们预留这么大的位置!”江芸芸夸张比划着, 然后对着吴萩打了个眼色。
吴萩哎哎两声,连忙把还未离开的百姓带到角落里窝着。
一群人好似鹌鹑一样挤着, 好奇地看着正中位置的的锦衣卫们。
——还真别说,看上去更仗势欺人了。
谢来沉默了片刻,缓缓收回视线, 低头又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露齿一笑:“琼州情况特殊,粮食的事情不能拖, 回头我还要抓紧让海南卫送上去呢。”
谢来哦了一声, 慢慢吞吞说道:“那恐怕是不行了。”
江芸芸哎了一声:“为何?”
谢来抬手, 向前一挥,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神色:“都给我抓起来。”
人群哗然。
李如顿时露出得意的笑来。
衙役内等人也紧跟着紧张起来。
只见谢来身后严阵以待的锦衣卫们立刻冲了出来,却是直接绕过江芸芸,把鲁斌和李如直接五花大绑起来。
鲁斌下意识要抬刀,却被为首的锦衣卫一个横踢,重重摔倒在地,脑子一片混沌,回不过神来。
李如则大惊失色:“抓错了,抓我做什么?你知道我是谁吗?”
“李如。”谢来按剑走了下来,自上而下打量着面前之人,慢条斯理说道,“通政司接到密报,李如十三年前,伙同上一任守珠太监陈煌杀人取乐,夺人钱财,陛下下旨直接捉拿,若有反抗,就地格杀。”
李如被吓傻了,可很快又回过神来,下意识扭头去找人。
“别找了,人不在。”江芸芸拖着大扫把,挡在他面前,慢慢吞吞说道。
李如目眦尽裂,挣扎着要朝江芸芸冲过去。
谢来不耐地啧了一声。
擒拿他的锦衣卫直接狠狠一脚踢到他的膝盖:“不许动!”
李如惨叫一声,直接跪倒在地上。
“你们衙门有监牢吧?我们锦衣卫征用了。”谢来看着被全部控制住的人,扭头去问江芸芸。
江芸芸凝重点头,过了一会儿又说道:“那我要和典史他们说一下,监牢里还有其他犯人。”
谢来点头:“那就先给我一间房间,我等会还要去抓其他人,先把这几个人都放好,对了,房间要大一点,别等会塞不进去。”
偷偷摸摸,壮着胆子过来的吴萩一脸震惊:“抓这么多?”
谢来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锦衣卫的高傲展现得淋漓尽致。
江芸芸连忙把傻白甜吴萩挤走,拉着谢来的小臂,热情说道:“我们来这边仔细说说。”
谢来就被人乖乖拉走了。
吴萩眼巴巴看人被拉走了,站在原地不肯动弹。
远处的叶启晨见人走远了,这才上前把人悄悄拉走:“我们干衙门里自己的事情,不要掺和锦衣卫的事情,让县令自己去交涉。”
吴萩一步三回头,奈何没有一个人理他。
“陛下那边是说彻查符家的案子吗?”角落里,江芸直接问道。
“这件事情要查。”谢来如是说道。
“那海南卫的事情?”江芸芸明白锦衣卫有自己的规矩,万万没有自己竹筒子倒豆的道理,所以就自己试探地继续问道。
幸好,谢来还是很配合的:“也要查。”
江芸芸想了想自己这一个月密集送上去的折子也就来来回回点这两个事情,现在看来陛下都看进去了,甚至还非常配合。
“原来就这两件事情。”她了然点头,“那我收拾右跨院给你们,就是衙门简陋,经费也不太富裕,你们多担待一点”
谢来打量着她,过了一会儿又说道:“还有一件事情。
江芸芸疑惑:“我不就说了这两件事情吗?”
谢来抱臂看着她,那表情耐人寻味。
“原来你忘记了!”他突然嘲笑着,“那你完蛋了!”
“我忘记了什么了?我怎么不知道!”江芸芸震惊。
谢来似笑非笑说道:“你应该知道的,小、状、元。”
江芸芸一头雾水。
傍晚时分,江芸芸带人整理好今日的数据,刚准备下值,就听到门口有动静声,一抬头,只看到锦衣卫们硕果累累,已经牵着一长串的人回来。
吴萩的脑袋倏地一下就探出去了。
“好多海南卫的人。”
“还有那几个小太监。”
“这后面几个穿得还不错,不过我不认识。”
吴萩趴在窗户口碎碎念着,原本也在核对帐的几人也跟着去看,就连稳重的叶启晨也好奇地张望着。
“县令果然是做大事之人,如此能挨得住好奇之心。”叶启晨一回头见县令波澜不惊的样子,深感佩服,并为自己刚才的不稳重,非常懊恼。
江芸芸把表格里的数据核对好,这才抬起头来,老实交代着:“不是的,我打算等会近距离去问问的,看看能看出什么道理来啊。”
众人震惊。
“那可是锦衣卫,喜怒无情,县令可不是以身犯险啊。”叶启晨担忧说道。
江芸芸一本正经吹牛道:“我锦衣卫都去过了,我才不怕。”
“可不是,我们指挥使的花都敢摘了。”门口传来谢来的嘲笑声。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大声反驳着:“我当时又不知道,我爬树的时候,你也没说啊。”
谢来嗤笑一声:“谁知道小神童不仅读书好,爬树也呲溜得快。”
众人战战兢兢躲在一处。
锦衣卫的杀伤力总是格外大的,若是平日里,大家大都是绕道走的,今日就堵在门口和人说话,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
谢来扫了众人一眼,下巴一抬,对着江芸芸说道:“我的监牢安排好了没?屋子都塞不下了。”
“好了好了,我带你去见王典史。”江芸芸起身,先一步安抚道,“别看我们王典史脾气有点不好,但办案手段可厉害了……”
“我知道,查过了,王礽,上一任典狱司的养子,二十八岁,性格古怪,不爱出门,至今未婚,不过他爱慕他养父的独女,奈何郎有情,妾无意,求而不得,啧啧。”谢来信誓旦旦说道。
江芸芸震惊:“这事你也知道?”
身后众人更是嘴巴都长大了。
——无量天尊,阿弥陀佛,天地良心,好大一口瓜啊。
谢来得意笑了:“我锦衣卫什么事情不知道。”
江芸芸眯了眯眼,见不惯这人如此嘚瑟的样子,贴脸开大:“那你知道你的枣子是被谁摘的吗?”
谢来不笑了。
谢来脸阴了。
坐在屋顶的顾仕隆悄悄把晃晃悠悠的小脚收了回去。
这会儿轮到江芸芸得意地笑了。
许是大家都走严刑拷打这条路,王礽和谢来一见如故。
“哎,陶静你没找到人吗?”江芸芸见那一串的人中少了一张熟悉的面孔,不解问道。
“陶静是谁?”谢来问道,“暗哨查到的名单里没有这个人。”
江芸芸就把陶静和符穹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最后强调着:“按道理,他才是海南卫里真正通倭的人。”
谢来脸色立刻严肃起来。
“我们之前去过经历司,把账本册子都拿来了,但里面确实没有叫陶静的人。”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说道:“大概被我的人堵在山上了。”
谢来眉头高高一跳。
“我们的人找到了潜伏在城里的倭寇的据点,我让人去盯梢,再看一下有多少人,打算一举拿下。”江芸芸解释道。
“如此墨迹,在什么地方,我这就去把他们都掀了。”谢来大气挥手。
江芸芸摆手拒绝:“我训练了很久的衙役和健妇队,也该让他们历练历练了。”
谢来突然凑过来,好奇问道:“京城里都说你伤风败俗,竟然让女子出来工作,还说你居心叵测,荒淫无道。”
江芸芸眨了眨眼,也跟着好奇问道:“仔细说说。”
“都是骂你的话,可难听了。”谢来吓唬道,“骂的人可以把长街排满了,连陛下都知道了,还叫我仔细观察此事,若是真的有伤风化,可要把你抓起来。”
江芸芸也不生气,背着小手:“不与世人争长短,他们不懂,我们谢佥事一向真知灼见,肯定一眼就能看明白的。”
谢来也跟着煞有其事点头:“要不说还是状元说话好听呢,我确实观察了许久,那些女人还挺认真的,训练的也不错,最主要的是我也觉得那些读书人聒噪,整天骂天骂地骂我们,哼,就这些脑子的人,能知道什么好坏,再说了,我们江芸可是小状元。”
江芸芸得意地露出一口大白牙。
“不过人不能跑了。”谢来又公事公办说道,“要是人跑了,我只好把你抓起来顶罪了。”
江芸芸连连点头:“肯定不会跑的。”
“那我去审案子了,你去一旁玩吧。”谢来把人打发走,随后一头扎进牢房里。
江芸芸站在阴暗的地牢小室里,看着幽幽的烛火着凉发霉发黑的墙壁,脸上笑意逐渐敛下。
京城的反应很快,她原本以为至少要年后了,但锦衣卫的速度出人意料得快,她后面的计划都被打乱了,而且听谢来的意思,锦衣卫前锋早就来了,甚至有可能早已暗搓搓地潜伏在县城里,把所有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全都记录在案,手里甚至整理出一份名单来。
锦衣卫的恐怖,思之令人心寒。
空气中飘荡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想来在锦衣卫的手段下,这群人大概很快就会交代。
—— ——
“有二十七人。”自从在上次逮卢安事件中脱颖而出后,孙娘子也开始崭露头角,迅速挤进叶娘子和陈娘子的队伍中,充当了可靠的军师职责。
她不仅迅速理清了倭寇道理有多少人,还把他们的据点和可能存在的兔窟都挖出来了,在纸上飞快地画出大致的位置。
“主要活动范围就在之前那座山的半山腰,靠近海南卫的那一侧,有三个可能会躲起来的位置,码头边有很多小巷,我今日看他们中有一人去了一间院子,是一处寡妇家,进出没一会儿就走了,那边都是出海的人住的屋子,女人居多,所以我已经让单娘子去盯梢了,还有一处是鲜味酒楼后面的暗巷里,这是今日陶静去的地方,白捕头已经让人看着了……”
孙娘子有条不紊地说道,最后又说道:“午时陶静离开了山上的据点,但是一个时辰后却又回来了,之后再也没出来,我觉得有些奇怪。”
“他是海南卫的人,好端端能在外面呆这么久?”叶娘子也跟着说道,“不知道是不是外面有什么事情。”
江芸芸点头,老神在在说道:“你们大抵今日都太忙了,还不知道,锦衣卫现在住我们衙门里了。”
“怪不得今日知府衙门大门紧闭,门口一个人都没有。”叶娘子回过神来,“不对!锦衣卫!他们怎么来了!”
“办他们自己案子的,不管他们了。”江芸芸拿回话题,“你们有把握一举把人拿下吗?”
众人沉默。
倭寇的人比想象中的多,衙门内衙役加上健妇队也没超过三十人,这几乎是一打一的情形了。
抓自然是能抓到不少人,可一旦有人逃出去再回去搬救兵,那可真是落网之鱼,祸害无穷了。
“不若把人引诱出来,逐步击破。”武忠说。
江芸芸没说话,看向其他几人:“你们觉得呢。”
“第一次大抵还没问题,可第二次能瞒过去的可能不太大,而且那个陶静我看是个很警觉的人。”叶娘子说。
“可我们一股脑冲上去,十有八九要坏事。”白惠为难说道。
“我倒有一个办法,就是有些险。”孙娘子冷不丁开口。
江芸芸鼓励地看着她。
“我小时候跟着爹去捕鱼时发现,爹每次都会把渔网下在水流最大的地方,然后用鱼篓把鱼群吸引过来,我娘再后面则是用棍子驱赶他们,那群鱼就会顺着爹娘选择的方向朝着渔网游过去,一旦他们入网,爹娘就会一左一右迅速拉起来,这样一次就能抓到很多鱼。”叶娘子说道,随后话锋一转,
“那个半山腰的地方为了隐蔽,一侧是死路,一侧通往密林,前面和右面是两处开阔的地方,但右面那一处却有些狭小,是一条小路。”
江芸芸瞬间明白她的想法。
孙娘子继续说道:“没有绝对优势的地形,只有攻守互换的位置,这个地方若是被他们先占据那就是躲藏的好地方,但现在既然被我们掌握先机,那就是合适做围捕的地形。”
江芸芸忍不住鼓掌,毫不吝啬地夸道:“说得好!你观察得很仔细。”
孙娘子脸颊微红。
“让她继续说下去啊。”陈娘子急性子,连忙说道。
“我们可以在密林处布置多一些的人,把人拦住,装作攻打的援手,若是可以再准备一些弓箭来,能震慑到这些人,在前边通往海南卫的那条路上则放置少一些的人,但要让他们腰缠树木,来回跑动,尘土飞扬,好似有很多人正跑过来一样。”
“只留下最后那条小路,我们在两边设伏,让他们就跟被我爹娘前后夹击的鱼一样,不得不进入那条狭长的小路,到时只要在路口堵着人,那定然是一个人也跑不掉的。”
江芸芸听得连连拍手:“好,好主意!那我把这件事情都交给你全权负责了。”
“都交给我?”孙娘子受宠若惊,神色微动,却又没有立刻拒绝。
江芸芸鼓励道:“这个主意你出的,你肯定有更详细的计划,交给你才是最安全的,你性格稳重,且观察仔细,是个很不错的人选,而且不瞒诸位,这事是我从锦衣卫那边抢来的,若是我们失败了,那可真是丢脸死了。”
众人脸色瞬间严肃起来。
“三日后,你们把人一个不差地都带回来行不行?”江芸芸激道。
五人对视一眼,随后坚定点头:“肯定不给衙门丢脸。”
“走走,回去把方案仔细研究一下。”急性子的陈娘子来了斗志,连忙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目送五人走远,满意点了点头。
“那位孙娘子好合适当军营前锋啊。”头顶传来一个惊叹的声音,“眼睛尖,脑子活,看手脚也灵活,还真别说,天生吃密探这碗饭的啊,对了,她还聪明,能审时度势,在密探中都是求之不得的人才,若是男子,我可要把她挖走了。”
江芸芸抬头:“谢佥事,你好端端蹲我屋顶做什么?”
谢来低头,也不遮掩,爽朗一笑:“怕你们抓不到人,过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现在看来不需要了。”谢来从屋顶翻身下来,竖起大拇指,“健妇队人才辈出,那个陈娘子下盘稳,瞧着能一打三,那个叶娘子瞧着很合适做劝降工作,性格温柔,会看时机,最重要的是声音好听。”
江芸芸得意坏了:“你看,女人也是很厉害的。”
“那我就等着看她们的成绩了。”谢来抱臂说道。
—— ——
健妇队的过程如何,江芸芸不得而知,但三日后的傍晚,她们用更惊人的架势,前前后后五十来号人穿过主街,在众人的围观中昂首挺胸走了过来。
“可比我们锦衣卫还威风。”谢来站在江芸芸边上笑说着。
“人多气势大啊。”江芸芸笑得合不拢嘴。
“禀县令,二十七人倭寇全部抓获,还抓到海南卫经历陶静。”为首的孙娘子抱拳说道。
衙役和健妇队的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伤,但那群倭寇却狼狈地连鞋子都没穿,衣服也破破烂烂的,被人栓在一条绳子上,最尾巴后面则是再也不复文人模样的陶静。
江芸芸微微一笑:“剩下的都是锦衣卫的事情了。”
谢来点头:“把这些人我都带下去了,明日肯定就都有口供了。”
“你们做的不错。”江芸芸看着她们满意点头,“都回去休息一下,回头给你们写文立碑,记一大功,也好让大家看看你们的本事。”
众人神色激动。
“不对,张道长和张易呢?”等人走远了,江芸芸终于回过神来,慌张问道。
“去看热闹,差点没折里面。”门口顾仕隆一手抓着一个,骂骂咧咧,“一个腿脚跑不快,一个跑不清方向,偏胆子这么大,在人群里乱晃,给我忙坏了。”
张道长和张易从泥里打滚一样,脏的见不得人。
“去给我洗澡!”江芸芸看得眼前一黑,“你们最好给我一个理由。”
张易不服输,大声说道:“倭寇窝可是我发现的。”
“追兔子的时候发现的,差点没被人抓走。”顾仕隆毫不客气地拆台。
“那还不是说明万法自然,都是有缘法的,无量天尊保佑呢。”张道长嘴硬。
“所以你刚才差点摔下去也是缘法吗?可不是无量天尊拉的你。”顾仕隆怼疯了,立马讽刺道。
两位张性八百年亲戚悄悄看了眼黑脸的江芸芸,默契地没说话了。
“你们衙门真热闹啊。”等人走远了,看了一出好戏的谢来出声感慨着,“有女人,有小孩,还有道士。”
江芸芸勉强笑了笑。
——丢人,真丢人啊。
“对了,那个符穹哪里去了,鲁斌招供是他出钱让他把前任指挥杀了。”谢来状似不经意问道。
江芸芸镇定说道:“在省台呢,本打算叫他去把邓巡抚叫来,压制鲁斌和李如的,谁知道你们锦衣卫动作迅速,效率还高,人还没回来呢,事情都要结案了。”
谢来听了奉承,也不客气都受了,只是嘴巴里还很是公事公办:“那等他回来,你把他交给我们,可不能徇私舞弊哦。”
江芸芸不甚在意地挥手:“哪能啊,肯定不让你们为难。”
谢来借着昏暗的夜色,打量着面前的小状元:“你倒还是一如既往地铁面无私啊,以前给那些御史们求个情都不愿意。”
“所以我给符穹求情,谢佥事就会高抬贵手,只当无事发生。”江芸芸眉尖一跳,反问道。
谢来摇头。
“我不愿让你为难,但符穹这事却有隐情,所以我让他去请邓巡抚。”江芸芸也不隐瞒,“他能不能活,就看邓巡抚愿不愿意为他多几句了。”
这事江芸芸想了许久的办法。
符穹确实做错了事情,但他不可抑制地滑向深渊的原因却又实在可怜。
若是可以,她希望符穹活着,至少能好好为当日的错事恕罪。
选中邓巡抚,一则巡抚的地位一定是位高权重,深受陛下信任的人才能出任,若是他肯出面才是符穹唯一的生路,二来符穹是个聪明人,如今二请巡抚,也不知道有没有攒下这个面子。
“那些整日在京城里骂骂咧咧的人,真该跟你屁股后面学一下。”谢来也是个聪明人,瞬间明白她的步步为营,不得不感慨,就算锦衣卫没来,这事在这位小县令的步步谋算下,也是能完美解决的。
“我顶多不对他动刑。”谢来如是说道。
江芸芸眉眼弯弯:“那也多谢你了。”
谢来走了几步,突然又往后推了几步,扭头去问江芸芸,促狭又好奇:“哎,你这么聪明,能算出来我这次来的第三件事情是什么吗?”
第二百六十二章
京城冬日干冷, 但朱厚照一大早就咕噜爬起来,穿得圆圆鼓鼓的去吃早饭,吃好饭又去看了看弟弟妹妹,最后和她娘说了会儿话, 完成每日必备流程, 然后就怀里抱着一本书, 自己迈着小短腿迫不及待去找父皇读书去了。
“殿下才五岁就如此喜欢读书, 可见聪慧。”春桃笑说着。
张皇后抱着久病未愈的太康公主,懒懒扫了一眼, 冷笑一声:“都用在歪途上了, 刘瑾说他每天都在被窝里偷偷摸摸要写话本,好好的孩子都被一些人带坏了。”
“不坏的。”太康公主明明都要睡过去,但还是挣扎着睁开眼睛, 给自家哥哥辩护了一句, “好的。”
张皇后点了点小孩的脸颊:“真是好赖不分了, 娘这么照顾你, 你怎么不说我好啊。”
虽是两岁的孩子, 但脸上却没有多少肉, 整个人瞧着有些憔悴,模模糊糊间把脑袋塞进娘的胳膊里, 也跟着说道:“好的,都好的,娘也好, 哥哥也好。”
“真是乖啊。”张皇后心都化了,贴了贴自己女儿的小脸蛋。
等小公主彻底睡了过去, 脸颊也泛出一丝红晕, 张皇后脸上的笑意才缓缓敛下, 摸了摸小孩的脸,低声说道:“那个李广的符箓也不知道有没有用,秀儿这么多日了,怎么还没好?”
春桃欲言又止,但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
那边朱厚照踩着还未融化干净的雪,一个人走得飞快,身后的刘瑾谷大用等人小心翼翼跟在身后,担心地念叨着。
“小心一点,别走快了,地滑。”
“天色还早,陛下定还在处理政务呢。”
朱厚照丝毫不理会几位长随的担忧,小短腿倒腾得更快了,小脸被吹得红扑扑的。
从江芸芸离开后,这位小太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主动要求读书了,一开始是皇后教的,但她不喜欢朱厚照这么早读书,怕伤了身子,所以教起来慢慢吞吞的,后来两位舅舅更不行,字也不认识几个,几个陪读年纪小,也都还没开始读书,笨笨的,所以小太子就盯上他家爹了。
朱祐樘见儿子这么认真聪慧,小小年纪不排斥读书还主动要求读书,自然是高兴坏了,亲自担负起启蒙的重任。
今日一行人刚到殿门口,就看到内阁首辅徐溥被萧敬扶着上了轿子,随后一个脸色严肃的中年人匆匆走来。
“看来今日陛下很忙。”刘瑾谄媚笑着。
朱厚照看了他一眼,却也没说话,然后脚步一转打算从侧门进去。
谷大用见状,嘴角一弯,讥笑一声。
刘瑾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自己是哪里得罪小太子,只能讪讪地跟在殿下身后。
养心殿的太监们看到殿下自然又是一阵忙活,朱厚照坐在椅子上乖乖喝了一口热茶,然后开始看书。
他已经学会三字经了,现在在学千字文,他学的很快,马上就要学完了。
“这个字不认识了。”好一会儿,小太子肥嘟嘟的手指指着一个字苦恼说道。
能被挑选到太子殿下身边的人都是经过严格考核的,识字自然是很重要的一个标准。
刘瑾积极凑过来打算大献殷勤:“这句话是‘陈根委翳,落叶飘摇,游鹍独运,凌摩绛霄。’,说的是老树的根蜿蜒曲折,落叶在秋风里飘荡。远游的鲲鹏正独立翱翔,直冲布满彩霞的天空。”
朱厚照又奇奇怪怪看了他一眼,突然扭过身子,用手捂住书本,然后背对着他。
刘瑾大惊失色。
“我去找爹。”朱厚照跳下椅子,准备去前面找人。
“殿下不能去,陛下再和朝臣商量要事呢。”刘瑾下意识伸手去拦人。
一侧的张永连忙拉住他的手,委婉说道:“若是看到有要事,殿下又不是调皮的人,肯定会知道,自己回来的。”
“一个奴才要有奴才的本分。”谷大用冷笑一声,低声说道,“少做些不三不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刘瑾脸色青白交加,若非现在大庭广众,怕是要一打二,直接撕起来了。
朱厚照抱着小册子躲在门后,听这里面有人说话。
“……只留下一个活口,如今正在琼山县做县丞,此案涉及当年的县令,海南卫,甚至还有知府,只为钱财杀人满门,太过恶劣……琼山县令江芸惊闻此事所以密上折子……”
——江芸!
朱厚照什么也没听懂,但耳朵在听到江芸二字时还是动了动,脑袋往前面伸了伸。
——他好想和江芸一起玩啊。
——那些长随好无聊,还会告状。
小太子嘴巴瘪了瘪,太委屈了。
“那就让锦衣卫即可赶往琼山县,督查此案,定要把人人赃并获……”屋内,朱祐樘的声音愤怒响起。
——锦衣卫。
小太子歪了歪脑袋,把手中的千字文塞进袖子里,然后悄悄从另外一个侧门溜了。
谢来应召赶来时,突然看到柱子后面有一个小脑袋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一眼,许是都有点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皆愣在原处。
没多久小孩眼睛一亮,直接跑了出来。
小孩子穿着明黄色蟒服,脖颈绕着一圈奶白色的绒毛围脖,脚蹬黑色毛茸茸靴子,头戴虎皮小帽,露出的一双眼睛又大又圆,跟个小老虎一样。
谢来身后的小黄门惊叫;“太子殿下。”
朱厚照蹦蹦跳跳跑过来,看着那小黄门惊慌失措的样子,板着脸说道:“不要叫,不然我就叫人打你板子。”
小黄门又惊又怕,见小太子一个人跑出来,连个披风都没穿更害怕了。
“外面冷,奴才给你拿件衣服来。”小黄门诚惶诚恐说道。
小太子见他也不听话,小嘴一瘪,大眼睛立刻水汪汪的:“我说话,你们都不听是不是。”
小黄门听得直接跪下了,连呼不敢。
谢来见状只好脱下自己的披风,把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小太子裹起来:“得罪了,冬日风寒还请殿下保重身体。”
朱厚照抽了抽鼻子,更委屈了。
谢来有些头疼:“殿下是有何事情吗?”
“你是锦衣卫吗?”朱厚照看着他身上的飞鱼服,小声问道。
“卑职锦衣卫佥事谢来。”谢来恭敬说道。
朱厚照眼睛一亮:“那就是你要去琼山县吗?”
谢来迷茫,犹豫说道:“卑职不知此事。”
朱厚照不解地看着她,但又坚持说道:“爹说要让锦衣卫去琼山县,你又是锦衣卫,那肯定是你去锦衣卫啊。”
谢来大致猜出小殿下大概是听到什么了,便无奈说道:“卑职还未面见陛下,所以不知道此事。”
朱厚照整个人在披风里扭了扭,愣是没从谢来的包裹里挤出来,小脸憋得通红。
“解开。”小太子倒也脾气好,不生气,只是奶声奶气说道。
谢来犹豫地打开披风:“殿下要做什么?”
小太子一把抱住谢来,趴在他耳边小声嘟囔着:“那你可以带我一起去找江芸吗?”
谢来眼疾手快把人重新包起来,然后在小太子的震惊中抱起来,转身交给身后的小黄门,冷静说道:“快带殿下回去。”
朱厚照见他这么无情,仰头大哭起来。
谢来看得眼前一黑,只觉得脖子凉飕飕的。
—— ——
屋内,朱佑樘看着闹脾气的朱厚照,再看着低眉顺眼站在角落里装死的谢来,最后又看着跪在地上的一屋的太监黄门们,不由气笑了。
“你知道刚才多少人在找你吗?”他低头去问朱厚照,“闹得人仰马翻的。”
朱厚照低着脑袋,捏着肥嘟嘟的手指,小脸板着,一脸不服气。
小孩白白软软的,小脸红扑扑的,偏眼睛还水润润的,又倔强又可怜。
“就知道江芸江芸!还想跑去找他玩,我给你找了这么多一起玩的同伴,一个也看不上嘛。”朱祐樘心软,把小孩抱起来放在膝盖上,摸了摸小孩被风吹得冷冰冰的小脸,“你妹妹生病还没好呢,你可别病了。”
“江芸什么时候回来啊。”朱厚照低着小脑袋,可怜兮兮问道。
“他是去做官了,怎么也要三年才能回来,而且要是做的不好,那十几年不回来也是正常的。”朱祐樘吓唬道,“别老惦记着他,这人也没良心,这一个月给这么多人写了信,一份也没想起你,多坏啊,你这个傻孩子还眼巴巴一直念着他。”
朱厚照迷迷瞪瞪地看着他,突然下巴一抬,嘴巴一张,眼看又要哭了。
朱祐樘一把捂住他的嘴巴,连连哄道:“别哭别哭,再哭我就真不让他回来了。”
朱厚照委屈坏了,大眼睛里蓄满了眼泪,嘴巴委屈皱着,要哭不哭,小脸一会儿就憋得通红起来,额头也跟着渗出汗来了。
“那你写封信给他行不行,我让人给你带过去。”许是自己年少时没有得到什么父爱,朱祐樘当了爹后对三个小孩都格外宠溺,尤其是朱厚照,他的第一个孩子,当真是捧在手心都怕摔,事事都格外上心,现在见他真的好伤心的样子,心中大软,觉得自己刚才没事吓唬小孩真是不应该,也有些懊悔。
他虽然明白江芸不写信才是正确的文臣之道,但又忍不住生气,这人实在没有眼色,也不知道哄哄孩子,真不会做官。
“写不来。”还是小文盲的朱厚照哽咽说道。
朱祐樘擦了擦小孩脸蛋上的眼泪,无奈说道:“爹给你写行不行。”
朱厚照才勉勉强强不哭了,抓着他爹的袖子,大声嗯了一声:“写,现在就写。”
一侧的萧敬悄悄看了眼陛下,见他一脸宠溺,便连忙铺纸研墨。
“你问问他什么时候能做厉害的官,然后马上回来啊。”
“我特别想他,华容道都不好玩了,小猪猪的衣服都换了好几遍了,故事写不下去了,你什么时候和我一起玩啊。”
“你别十几年不回来,你回来我给准备好吃的。”
“等我长大了,我肯定来找你。”
“你在外面玩的好不好啊,外面好不好玩啊。”
朱厚照三句不离‘江芸什么时候回来’、‘江芸在外面好不好玩啊’、‘我也想出门玩’的深刻主题,反反复复地念着。
“爹不要改我说的话哦,要原封不动。”小太子这半年也跟着认识了不少字,只是年纪小,还没有握过笔,所以写不来,现在见他爹偷偷使坏,改了他的话,又想哭了。
朱祐樘连连划掉自己的小心思,哄道:“没呢,刚才是爹听走神了,来来继续说。”
这对天底下最尊贵的父子就这么一个人奶声奶气地说,一个人战战兢兢地写,足足写了三张才停下来。
朱祐樘累了,心神俱疲的那种。
朱厚照连忙殷勤地捏着他爹的胳膊,又揉揉他爹的肩膀,小心翼翼靠过来,软软说道:“爹爹真好。”
“还有什么要给江芸的嘛?”朱祐樘随口问道。
朱厚照点头:“有的……还很多呢。”
朱佑樘万万没想到,只能沉默地低头去看自家这个不争气的小孩。
“好没出息啊。”他感慨着,“多亏江芸不是女子,不然可要被人骂祸国殃民了,我一个好好的状元,大明难得一遇的六元及第的小神童,怎么就被你盯上了。”
朱厚照眨了眨眼,一脸无辜。
—— ——
江芸芸看着面前的一个大盒子,又看着那个信封,上面的字歪歪扭扭的。
谢来把那信封都要怼到她眼皮子地下,大声嘲笑着:“诺诺,可要仔细拿好了,这可是太子殿下亲笔写的,别看丑,写了半个时辰呢,对你真有耐心,一声也不叫唤的。”
江芸芸摸了摸脖子,苦着脸说道:“我这以后回京脑袋不会掉了吧,不对,我这以后还能回京吧。”
谢来看得直笑,促狭吓唬道:“不好说,真不好说。”
“记得回信啊,小状元。”谢来把东西塞到她怀里,施施然走了。
江芸芸叹气,抱着一盒子的东西,脚步沉重地回了自己的书房。
在屋顶见证了全过程的顾仕隆大怒,焦急踱步,来回踱步,不停踱步,见江芸芸走远了,只能急匆匆赶上去,一边跑,一边在嘴里骂骂咧咧:“狐狸精!粘人鬼!讨人厌!”
那边锦衣卫不亏是有着令人闻风丧胆的手段,十日时间,所有人就都招供了,写出来的状纸垒起来能淹没江芸芸的案首。
“这一叠是符家灭门惨案,张修在广东府那边已经招供了,想要离开琼州,缺钱打点,所以直接挑中了最有钱的符家,陈煌是他看中的太监,是个贪财,不嫌钱多的人,虽然他死了,但回头我得让人挖出来挂城门口,以儆效尤,李如则招供是他为了讨好陈煌,所以出谋划策,联系倭寇,杀人放火,不过年代久远,没什么物证了,到时让符穹来认认这几人的家中有没有他家以前的东西。”
一个十三年前的案子,只有口供,却也能装订成一册,可见当年的事情确实太过荒唐了,人人都只是加了一把火,却把华丽偌大的符家烧得家破人亡。
“这一叠是鲁斌侵占良田,私吞官田,挪用军费的事情,加起来挪用三千亩良田,十万两白银,钱我们要带回去京城,良田回头估计也是你处理的,你得好好想一下如何处置,免得被人抓住把柄,而且这些年他沉迷酒色,把指挥使权力全全托福给经历司,也是一大罪,不过他确实没有勾结倭寇,也确实仇恨倭寇,他弟弟就是死在倭寇手里,奈何所托非人,自己不行,找的人也不行,这几年打倭寇竟是一个人也没抓到,都是杀良冒功的,不过不论如何时算,他都是这群人里罪过最轻的,也是充满荒诞的。”
鲁斌瞧着就是早已被酒色掏空的样子,又蠢又坏,没有一点武将的英勇,没想到连最基本的敏锐都已经丢失了,有这样的下场也是罪有应得。
“这一叠是陶静的,勾结倭寇,私自出海,和城里大户都有勾结,抬高价格,还帮鲁斌做假账,自己名下也有八百亩良田,抄家出来的金银珠宝数不胜数,还在登记照册,对了,当年符家灭门他放任旁观的,不全无辜,他之前以为事情要败露了,所以唆使李如和鲁斌来找你麻烦,然后自己去找倭寇,企图制造混乱,复制符家的事情,杀了你,架空鲁斌,趁乱把李如推下海里,一举三得,不过出师不利,被你们先一步抓住了。”
谢来顿了顿,看了儿一眼严肃的江芸芸,轻轻咳嗽一声,继续说道。
“回头我给那个张道长和张小姑娘上表彰,你要不要也在这里记上一功啊……不要啊,真是公事公办啊,对了,健妇队也要记一大功的,之前观战的锦衣卫回来说当时可是太精彩了,好几次变故都被那个孙娘子应付下来了,应变能力堪称一绝,回头我问问愿不愿意来我们锦衣卫,你说得对,我们锦衣卫也要处理内眷的事情,有女子队也方便。”
江芸芸面无表情举起手来:“跟我抢人是不是……”
“嗐,我就是随口说说,怎么还动手呢,多伤我心啊,诺,这一叠菜株野的,又蠢又贪,没主动干过什么坏事,但好事也没干过,钱也没少收,院子里的美人钱财数不胜数。”
江芸芸扫了一眼,菜株野的供状其实不少,可见这些年糊糊涂涂也为虎作伥了不少恶事,他虽没有主动挑起坏事,但作为一州的知府,漠视便是最大的罪过。
“这是卢安的,这些年一直是双面内奸,来回倒卖消息,他的事情王典史已经审得一清二楚了,你也该知道了。”
“这是那群倭寇的,都是小喽喽,陶静每年都会让他们进县城掳掠一翻,好问朝廷拿银子,他们今年过来也是惯例了,没想到踢到你这块铁板了,不过他们确实有人埋伏在雷州附近,我已经调了其余卫所的人去抓了,下毒的事情是他们说日本发现了银矿,发现银矿附近的一些水和石头有毒,想要来试试会不会死人,所以挑中远离陆地的琼山县。”
江芸芸听得精神一震:“银矿!是了,银矿附近一般都会有伴生铅,硫这些东西,都是剧毒。”
“东西我们都找到了,因为有剧毒,所以安置在箱子里,也不敢随意打开。”谢来点头说道。
“确实要慎重处理,可以问问张道士,虽然他整日神神叨叨,但我瞧着也是有点本事的神棍。”
“这一叠……”谢来手指微动,点了点最后的那薄薄几张纸,“都是质控你们县丞的,杀陈煌,杀孙兴,勾结海盗,啧啧,事情也不少呢,就是不知道我们县令要不要把人交出来了。”
江芸芸眼波微动,视线躲闪,含糊说道:“人就在邓巡抚那边呢,肯定不会跑的,你们先搞其他事情,不着急的。”
谢来打量着面前的小状元,轻轻冷哼一声:“你倒是护短,你出门传信的人被我抓了,你别想耍花招。”
江芸芸一脸无辜,但振振有词:“我就是说一下你们大驾光临的事情,我就一个小县令,肯定要让更大的人来接待你们啊。”
谢来懒得理会她话里的真假,只是懒洋洋说道:“还有七日就要过年了,本打算让兄弟们赶在年前回去的,但没想到小小琼山县的王八还挺多,抓了一窝又一窝,全都处理好也都过年了,所以要年后才能走了。”
江芸芸扬起热情的笑来:“自然是好好招待你们的,就是我们衙门这个经费,实在是有些……”
谢来嫌弃说道:“看出来了,房子都是漏雨的,我看你的屋子也都坏了,怎么也不修修,刚好秋税也收了一笔钱上来,对自己好一点吧。”
“没事,能住,床头顶也没坏,平日里也淋不到我,这笔钱我还打算修路修坝呢,靠农时税真的很紧张,我每次和主簿们商量钱都觉得脑袋疼,哪哪不够用。”
谢来听着她侃侃而谈,眼睛却亮晶晶的,话里话外都是别人的事情,奇奇怪怪看了她一眼,好官他自然见过,可江芸芸又好像有点不一样的,她明亮又骄傲,聪明又圆滑,怪不得是个漂亮又厉害的小状元。
他突然靠过来,盯着她脸看,拧眉问道:“你眉骨这么怎么有一道疤。”
江芸芸摸了摸那道伤疤:“卢安想要杀我,划到了,很明显吗?看不出来吧?”
谢来站直身子,皱眉:“就是那个倭寇?”
“嗯。”江芸芸不甚在意说道,“不碍事的,这不是捡回一条命嘛。”
谢来没说话了,随口说道:“对了,我们县衙门口总有人探头观望的,可要我帮忙赶走。”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不了,有一些好心人非要给我捐款,不过瞧着有点忘记了,等会我就亲自上门去要,他们在门口是提醒我呢,不要忘记他家。”
谢来听得眉毛来来回回扭了扭,看着江芸芸一脸真诚的样子,最后竖起大拇指:“可不是,连我们小状元的事情都忘记了,大罪过,回头你带几个锦衣卫过去给你撑场面,年纪大了总要收收记性的。”
“行啊!”江芸芸眼睛一亮,大力夸道,“谢佥事果然仗义啊。”
谢来走后,林括和林杰才相携走了进来。
“今日听说青草村的水渠有这个剪彩活动,前前后后村子里的人都过来看热闹了。”林杰有些担心,但又很激动,“会不会太危险了。”
江芸芸摇头,突然又说道:“我上次瞧着这个村子好像很靠近生黎的地方。”
林杰点头:“是的,他们村子就有不少是生黎转化过来的熟黎,也时不时会和生黎有他们有交易。”
“那可太危险了。”林括皱眉说道,“那些生黎野蛮无礼。”
江芸芸笑说着:“我们还没相处过,就给人下了个这个定论不好,不若等会你们就请些生黎来看看,我们做了这么多努力,若是能让这群生黎对我们改观那不是很好,土地多了,人也多了,人多就是力量嘛。”
林括眉心微动,有些不乐意。
“等会就让村长去请,一般来说村长都会和他们关系不错。”江芸芸对林杰说道。
林杰对江芸芸的信任可以说是格外得高,想也不想就点头应下了。
江芸芸出门时看到有三个人在无聊地排排坐,就顺手把大小张也都带上了,顾仕隆自然是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跟在他们身后的,一群人浩浩荡荡朝着青草村走去。
青草村内人人喜气洋洋,那条水渠在已经收割干净的田地边缘,此刻正安安静静流着水,有几段路上挂满了红布。
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出来凑热闹了,还有隔壁村的,一时间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这里风水不错啊。”张道长一来就发挥本色,掐手指开始算,“好地方,修仙的好地方啊。”
“你是怎么做到的?”张易在水渠便来来回回跑着,最后满头大汗跑过来,惊讶说道,“我爹之前也想要他们开水渠的,但是说了好几遍都不管用。”
江芸芸摸了摸小孩的脑袋:“许是时机到了,加上我的办法好。”
张易似懂非懂,最后还是大声夸道:“你真厉害,江芸。”
身后的顾仕隆立马挺胸,更大声说道:“可不是!江芸可是天下第一好的!”
江芸芸面无表情把两个小孩赶走。
那边张道长到处换了换,然后凑过来,神神秘秘说道:“今早出门喜鹊叫,这里又风景宜人,我觉得我有好事发生,许是在这里能找到我的有缘人。”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可不是,助人为乐的好事呢。”
张道长大喜,激动地搓了搓手:“真的,你打算奖励我发现倭寇有功,送我钱了!”
江芸芸一把把人抓住,随后大声说道:“我找了一个大夫,免费义诊,大家有问题可以找他来看看。”
张道长大惊失色。
“还给你钱!带张易一个这么小的小孩去这么危险的地方,还没找你算账呢!还跟我伸手要钱,衙门什么情况你是一点也不知道啊。”江芸芸皮笑肉不笑把人推向村长那边,“可以免费看病,但药要你们自己抓的。”
张道长还没说话,就被人围住了,有苦难言,直接被人架走了。
“这会不会不太好啊。”小年轻林杰不好意思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在我们衙门白吃白喝的,也该干点活的,物尽其用嘛,对了,生黎那边也可以去看看,争取这次促进一下两边的感情。”
“县令对这些不服管教的生黎也太好了。”林括有些不悦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自来环境是最能影响人的,这次生黎体会到我们的善意也会对我们态度好些,而且若是我们让这批生黎归顺了,后面的归化也有模板,可不是简单的人口变化,说到底这些可都是税啊,怎么能因为一些短暂的困难就放弃了呢。”
林括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神色并不看好。
自高皇帝开始就在归化这些生黎,可这些年效果一直收效甚微,甚至是那些熟黎,只要一有不顺就会起义造反,说到底也是冥顽不灵的野人罢了。
江芸芸那边剪彩完,又说了几句鼓励人的话,态度和蔼,甚至仔细询问了几位家庭困难的寡妇孤儿的今年耕种情况。
青山村的人哪里见过这阵势,密密麻麻围了不少人过来,也不肯离开,都好奇地看着面前的县令。
这可是县太爷耶!
他们见过最厉害的官大概就是村长了,可这人可比村长厉害好多好多啊。
江芸芸和和气气和他们说着话,对他们的情况也还算比较了解,又关心了几位家中有高龄老人的家庭,甚至还掏出一包松子糖分给小孩子们。
“都散了吧。”村长最后说道,“马上都要过年了,家里的事情不干了,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这才散去。
江芸芸一眼就看到原处几个明显装扮不一样的人。
他们一直站在不远处,不曾有一人上来凑热闹。
“这就是山上的那些生黎,脾气不太好,县太爷找他们做什么?”村长好奇问道,“往日和我们做交易都凶得很,生怕我们骗他一样。”
“那你们会骗他吗?”江芸芸笑问道。
村长神色微动。
江芸芸笑着摇了摇头,随后朝着他们走去。
那些黎人果不其然露出警觉之色。
“我瞧着这位是不是脸色不太好,那边有县衙找的大夫,可以找他们看看。”江芸芸如是说道。
“不用。”为首那个汉子冷冰冰说道。
被她点名的那个小年轻则一脸好奇地看着她。
江芸芸也不生气:“不要担心,诊断都是免费的,抓药你们去找自己熟悉的店就好,我听说你们都在村子里做交易,其实可以去县里的,我过几日要颁布新的商税,汉黎标准是一样的,不论是买卖都是可以的,你们不嫌麻烦也可以过来看看,货比三家,才不会出错。”
那几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年后我们要开一个社学,教人读书写字的,你们若是有喜欢的也可以来看看。”江芸芸继续说道,“听说黎族没有文字,我觉得很可惜,若是你们能懂一些汉字的规律,也希望你们能创造出属于你们的文字,记录属于你们自己的故事,也免得觉得都是汉人写的,你们觉得不对。”
那个中年黑脸汉子一直警惕的面容松动片刻,打量着面前的小县令。
“这条水渠就挺好的,你们可以仔细看看。”江芸芸说完就背着手,准备回去了。
江芸芸并不打算一日之间能改变汉黎之间的隔阂,但也该自己主动一些,才能缓和两者的关系。
给他们经济上的来源,让他们离不开发达的汉族。
给他们文字上的侵袭,让他们恨不起灿烂的文化。
江芸芸有耐心,可以一步步来。
“哎,不等神棍吗?”众人走时,顾仕隆好奇问道。
江芸芸摆了摆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让他干点人事,道家可不是出家,讲究一个入世助人,他整日神神叨叨就是走错路了,怪不得道法不精进,和人接触接触才是真正的修炼呢,给他留一个衙役,等会一起回来,免得迷路了。”
她是胡说的,但是众人是觉得非常有道理,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等他们回了衙门,已经夕阳西下了,江芸芸眼尖,一眼就看到门口有一顶红色的轿子正准备入衙门,而门口站着一个神色着急的吴萩。
吴萩远远见了江芸芸就火急火燎跑过来,瞧着都要哭了,紧紧抓着江芸芸的手,整个人都在发抖:“我,我……锦衣卫把他抓走了,你快救救他啊。”
第二百六十三章
符穹的罪到底要如何处理?
这件事情江芸芸也想了很久。
他无罪, 同态复仇是他作为当年唯一有能力复仇的苟活的人,唯一能做的。
他有罪,在这十年,他还是被心中无法言说的仇恨, 不可抑制地拉向深渊。
江芸芸理智上非常明白他应该为这十年无辜的百姓付出代价, 但这半年多的相处上, 她的感情上还是无法言说地动摇了。
符穹, 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走出这条死路。
吴萩紧紧拉着她的袖子,嘴里来来回回念着几句话, 脸上是从未见过的慌张, 眼睛都红了,其余几个主簿虽不曾主动参与这件事情,但这几日城中的风言风语, 他们自然也是听说过一些的, 符家的事情是遮盖不住的秘密。
江芸芸沉默了许久, 回过神来后, 她没有直接去找谢来, 反而拨开吴萩的手, 转而去了正堂。
邓廷瓒,这是唯一能为符穹带来一线转机的人。
屋内, 邓廷瓒正和几个省台带过来的官吏说着话,看他们衣服的品阶,一个个都比江芸芸高不少。
“江县令来了。”邓廷瓒见了江芸芸, 对着其余几人和气说道,“这位就是江芸。”
“这位你之前就见过, 金布政使。”
江芸芸行礼。
金泽看着她, 微微一笑:“好久不见啊, 江县令,瞧着黑了些。”
江芸芸微微一笑:“琼山县多太阳,晒多了难免有些黑了。”
“这位是负责刑狱的方余。”
那位面白长须的中年人起身,和气地朝着江芸芸行礼。
邓廷瓒把带来的四人都一一介绍过去,最后说道:“都下去吧,我和江县令有话要说。”
四人也不多问,起身行礼离开。
屋内只剩下邓廷瓒和江芸芸两人。
“因为符穹的事情来的?”邓廷瓒手指搭在扶手上,轻轻点了点,开门见山问道。
江芸芸点头:“是,想知道邓巡抚对此事的态度。”
邓廷瓒笑了笑:“我对此事并无任何态度,我是广州的巡抚,自然是要求是非曲直都要分个明白的,但此事陛下又让锦衣卫介入,那说明我们的想法并不重要。”
江芸芸闻言,有些失落地站在一侧。
“你觉得符穹无错?”邓廷瓒捏着胡子,看着面前之人,反问道,“坐吧,他们都说你帮一个村子建了水渠,刚从村子回来,想来也走累了,衣摆上都是泥。”
江芸芸沉默,看着衣摆上半干的黄泥,最后安静坐了下来。
“他想要报仇,可衙门并不能庇护他,所以他打算自己亲自动手,这一点并没有错,可十多岁的年轻人,能给他的选择实在太少了,他又带着一个孩子,不论怎么走都是一条血路,他走上这条路,无可厚非,我们站在现在去回望当年的事情,也无法指责孤独无依的少年。”
江芸芸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可若要我直言,那十三年前的这桩惨案,是大明的律法,是琼州上下的官吏并没有给当时的符穹,符家更大的保护,让他们选择去用律法去维护自己,说到底是我们的失职。”
邓廷瓒眉心微动,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小县令。
小县令神色郁郁,可他说出这些话时并没有太大的思考,可见这些个日日夜夜,他是非常认真的考虑过这个事情的。
“我们作为父母官保护不了治下的百姓,那他们选择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我们是最没有开口指责的立场。”
邓廷瓒捏着胡子叹气。
江芸芸说完又沉默了,看着放在膝盖上的手,上面沾了黄泥,所以便揉了揉衣服,企图把那块黄泥完好无损地剥下来。
“可若是他只是杀了那几个罪魁祸首,我自然是一颗心都站在他身边的,可这十年来……”
她翻了翻手背,低头看着自己充满茧子和划痕的手心。
这双手一点也不文雅柔弱,瞧着有些粗糙了。
“他为了复仇,也同样伤害了很多无辜的人。”江芸芸握拳,侧首去看邓廷瓒,安静说道,“这一点,我不能原谅他。”
邓廷瓒神色微动,看着江芸芸认真纠结的神色。
在这一刻,他突然读懂了,好友顾溥为何如此盛赞这一个小少年。
这人不过十五,比他的孙辈还要年幼,可现在安安静静坐在这里,脊梁挺直,神色凝重,如芸草一般坚韧,又似太阳一样耀眼,任谁看了都有一瞬间的动然。
符穹说他是一个好县令,想来也是真心所想。
“那你想要如何?”邓廷瓒又问。
江芸芸这次长久的沉默了。
“我想着,他有罪可并非死罪,也许还有弥补的机会。”江芸芸小声谨慎地说道,“他也并非坏人,若非当年之事,是不是也能正大光明活在这世上。”
江芸芸想了想还是替符穹说了几句好话:“之前土地丈量,田亩全额纳税的富户可就他一家,这些年县中有灾害也都是积极布施的,在衙门里办事从不徇私,干干净净,社学的那些老师也都是他帮忙找的,我只是,只是想着……”
“他还有……机会吗?”
她看向邓廷瓒,认真问道:“您能帮他一下吧。”
这个要求冒昧直接,在今日之前她都告诫自己要委婉一些,可今日,见了人她还是冒昧说了出来。
这次轮到邓廷瓒沉默了。
“这就是你让他来找我的原因?”他低声说道,“找人这种小事,派个衙役来也能行,你却让他亲自来找我,亲自与我说当年的惨案。”
江芸芸抿了抿唇。
“可你知道他并未开口为自己求情吗?”邓廷瓒看着面前的小县令,直言不讳说道,“他说自己罪有应得,死不足惜,也并不畏死,甚至愿意用自己的死让当年的事情能真相大白,只求符家能沉冤得雪。”
江芸芸脸上露出怅然之色。
她有这样的预感,可真当邓廷瓒当着她面亲自说出来时,还是忍不住有些遗憾难过。
两盏热茶飘着的热气逐渐消失,十二月的琼州带着微微的凉意,现在夕阳西下,云朵血红,好似一大片火烧一样,反倒把逐渐昏暗的天空映衬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你来琼山县赴任时,你的老师托了不少关系,辗转把一个小包裹递到我这里。”许久之后,邓廷瓒低声说道。
江芸芸猛得抬起头来。
“不然你当我是如何一请就来的。”他甚至打趣着,“我这千里迢迢亲自来一趟不就是来看看你这个小状元。”
“他给我送来你的几篇文章,说是你读书时写的文章,有一篇农时的文章,文笔稚嫩,但立意深刻,总体算写得很不错,你老师点评你仁心,我现在想想,你老师真的很了解你。”
江芸芸嘴角微动,放在膝盖上的手用力握紧,这才免得当场失态。
“他倒不是要我多多照看你,只是说你性格倔强,脾气不高,把你狠狠批了一顿,只在最后又说你本性格外善良,见不得他人苦难,是个有赤子之心的年轻人,希望我以后若是碰到你的事情,可以看在你并无坏心的份上,高抬贵手。”
江芸芸呼吸加重,脸色僵硬,抽动着眉骨处迟迟不愈的伤口,这才让剧烈的疼压过心里的悸动。
她的老师,骄傲严肃了一辈子,可却为了她找了这么多关系,辗转反侧写了这么一份近乎走关系的信,只是希望能有人能稍微照顾她一下。
邓廷瓒低声说道;“我若是你,就不会掺和进此事,你虽只是一个小小县令,却又格外受人关注,我若是你,就夹起尾巴做人才能安安稳稳往上走,断没有在这些事上让人抓住把柄的。”
“符穹,和你又没有好到这个关系,你对符家也算仁至义尽了,何苦至此。”
江芸芸低着头,没有说话,膝盖上的拳头缓缓松开。
她没有应下这句话,便是在无声的反驳。
“你老师说的没错,真是倔强啊。”邓廷瓒看着她,久久之后长叹一口气,无奈说道,“只是为官善良,并非好事。”
江芸芸沉默着,还是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如何开口,也不知道是不是泄了这口气,她就要冲回书房去拆了那份信。
——她好想师娘,好想楠枝,也好想老师。
可她到现在也不敢打开那份信,她怕看到楠枝的指责她为什么不回来,怕察觉到老师失去至亲之人的痛苦,更怕他们对自己依旧还是温柔宽慰之情,她怕自己撑了许久的那口气在看到那份信后会轰然倒塌。
她想做得再好一点,甚至能让远在华容的人都能真心实意说出——江芸可真是一个好县令啊。
巡抚说的道理她都知道,可知道又如何?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解,以事一人。
她江芸芸又不是笨蛋,这点形式都看不懂。
可她做不到视若无睹啊。
她是琼山县的父母官,她的眼睛看到了符穹的痛苦,她的脚步丈量过被倭寇侵略过的土地,她的耳朵听到过普通百姓简单的生活希望。
那些远道而来特意来看的百姓,那深夜在她面前挖开腐肉的符穹。
她要是后退了,这些人怎么办。
“但为官若是太明哲保身,更不好,朝廷需要你们这样年轻活力的后来之人,所以……”邓廷瓒无奈摇了摇头,“剩下的事,就让我这个老头子来吧。”
江芸芸缓缓抬头,有一瞬间的迷茫。
事到临头,她反而有一些不敢确认了。
“你让符穹来找我,我就知道你的打算了,来的路上也仔细观察过他,若是当年,他能遇到你这个县令,想来你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他也确实并非十恶不赦之人,至少,罪不至死。”
邓廷瓒看着已经完全黑下的夜色,刚才天边还带有余光,只一眨眼便陷入黑暗。
“你说得对,十三年前的广州官员们没有给他公道,十三年后的我们身为其中一员,也该还他一个公道才是。”
夜色彻底黑了下来,乐山正带人在屋檐下挂灯笼,衙门又开始有微弱的光亮。
未久修缮的勾环、陈旧的灯笼在风中发出艰难的吱呀声。
“你去做自己的事情吧。”邓廷瓒在有序的脚步声中,温和看着面前的小县令,“你有你的事情,我也是,同去吧。”
—— ——
过年前几日,琼山县大都商铺都关门,江芸芸穿戴整齐,带着几个锦衣卫狐假虎威去几个粮商家里敲门了。
那些粮商若是只见了江芸芸,那定然是还要废话墨迹几句,不肯履行承若的,但奈何谢来怕小县令被人欺负了,找的锦衣卫人高马大,四个人一排站着,大门口的光都透不进来,居高临下看人的时候,更是不苟言笑,杀气腾腾。
等江芸芸满载而归的时候,正听到吴萩拉着谢来大声嚷嚷着。
谢来一脸不耐,但也没有直接把人抓起来。
“符穹是为父母报仇应该无罪,自来‘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大明律刑律》斗殴篇的“父祖被殴”条有言——凡祖父母、父母为人所殴,子孙实时救护而还殴,非折伤,勿论;至折伤以上,减凡斗三等;至死者,依常律。若祖父母、父母为人所杀,而子孙擅杀行凶人者,杖六十;其实时杀死者,勿论。”,这不就是说明复仇是合理的嘛?”
吴萩不亏熟读律书,平日里看一本册子就开始犯困的脑子,在今日到时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
谢来面无表情看着他,远远看到江芸芸的身形,招了招手:“管好你的主簿,一大早就拉着我背律法,木头一个,吵死了。”
江芸芸这才上前,挡在两人中间,笑说着;“麻烦你了,这事交给我就好。”
谢来看了一眼她身后的战果笑说着:“还挺厉害的。”
“还行还行。”江芸芸矜持说道,“也多亏了这四位兄弟,过年红包我一定多给点,私房钱,我自己出!”
谢来笑着没说话,带着那四人转身离开了。
他一走,吴萩就想追上去,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把人拉住了。
吴萩见状恨恨拨开她的手:“你和谢佥事关系这么好,为什么不帮符穹求情。”
江芸芸脸上笑意缓缓敛下,沉默片刻后说道:“这件事情你找谢来没用,他就是一个锦衣卫。”
“锦衣卫怎么会没用!!”吴萩大声打断他的话,“你就是不想帮我们,你就是不想惹祸上身。”
江芸芸叹气,但还是轻声解释着:“定罪的事情在于皇帝,锦衣卫为符穹说话,才是大事。”
吴萩一脸不信。
“我知道你着急。”江芸芸好脾气说道,“但你缠着谢来没用。”
吴萩嘴角紧紧抿起,随后又异想天开说道:“那我去找邓巡抚。”
江芸芸眼皮子一抽,又把风风火火的人拉住,无奈说道:“你若是真的要符穹活命,就不能去找任何一个省台里的人,一旦有了勾结贿赂的罪名,连你自己都要搭上去了。”
吴萩牙关紧咬:“左不行,右不行,那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行,那你跟我说我要怎么办?”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爹又想跑,可我长大了,也不想跑了。”
“我不能再一次对不起符大哥,他人很好的,他以前也很开朗的,根本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江芸,你帮帮我们吧。”
吴萩哽咽说道。
江芸芸无奈,拍了拍他的胳膊,最后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吴萩神色一怔,愣愣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这样行不行,但我知道陛下是一个以孝治天下的心软的人。”江芸芸轻声说道,“我现在叫你冷静下来,你也冷静不下来,可你现在去找任何一个官吏都是大错,那就不如换个方向努力。”
吴萩看着她认真的模样,眼睛瞬间红了起来。忍了好几天的委屈,立刻冒了出来:“我还以为你不管我们了。”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吴萩,长大一点吧,以后两家可就靠你了。”
吴萩用力点头,竟然也真不去找县衙里的其他人,只是转身火急火燎跑出衙门了。
“江芸这个本事厉害!”躲在远处的谢来震惊,“什么人都哄得住啊。”
他边上的顾仕隆得意坏了,竖起大拇指,“江芸,可是最厉害的人。”
“可不是,太子殿下都闹着要见他,还偷偷跟着我走了好一会儿,我当时离宫时愣是不敢回头。”谢来心有余悸说道。
顾仕隆脸上笑意敛了下来,撇了撇嘴:“一个小屁孩就知道哭,哼,也就江芸吃这一套。”
—— ——
江芸芸也不是直接去拿粮商们的钱,反而说是粮商们非要塞给衙门的,说要惠及百姓,江芸芸百般推脱,愣是装了一个满怀回家。
三日后,衙门口又出现一个石碑,和那个纳税表彰文放在一起,还煞有其事的给人脑袋上绕了一个小红球。
百姓好奇围了过来,大为吃惊。
“这些富户这一年怎么都转性了,一下子给了这么多钱。”
“可不是,这个余家不是铁公鸡一个嘛,竟然给了两千两!”
“加起来快一万了!”
“那县令不是腰包都鼓了。”
“可别胡说,我们县令可不是这样的人。”
“别吵别吵,县令说这笔钱分为三个用处,一个是给我们修路,把各个村子都修起来,再分一笔给各村建村学,不识字的男女老少都去免费读书,最后一笔则分了两笔,一笔是希望有田地余力的百姓去种种棉花,还有一笔则是给准备……设立海贸司!”
“海贸,不不,以后我们村子就可以连在一起了!不对不对,我以后可以识字了!!”
“仔细看看,是这么说的吗?怎么突然这么好啊。”
“那个商税怎么回事啊,快让看看,我要去和老爷说说呢。”
衙门内,林括正和江芸芸反对海贸的事情,甚至对马上要推行的商税都非常不赞同。
江芸芸声音轻柔,但态度坚定:“可我已经准备推行下去了,现在海贸的人不少,你我心知肚明,他们进来并不缴税,财富越积越多,之后为了抹去这笔钱,一定会大肆购买土地,自来治水堵不如疏,我们不若正大光明放开,然后在他们满载回来后以此缴税,既能为衙门开源,也能明白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买卖,我在京城的时候就发现积水潭的码头,每次天色不亮时就已经是人声鼎沸,那些南来北往的客商在那里排起长队,只要钟楼报时声响起,城门打开,客商在此交好税才能入城,这就是税关,我们这个和他并无太大的区别,只是一个对内,一个对外而已。”
“至于商税,虽说高皇帝早有规定‘凡商税,三十而取一,过者以违令论’,但这些年百姓和商户承担的税赋还是在不断增加,我既然给百姓定了一个标准,那给商人们定也是迟早的是,农是大事,商自然也是。”
“本来进城就要交税,那现在我们再缴一边买卖的税,岂不是太过分了。”林括继续质问道。
“所以我打算以后进城不要缴税了,这不是挡住他们进城消费的欲望吗?至少少了的那一部分钱,这就是我正在和从南商量的,要一一排查城内各大的商铺,按照经营情况来等级缴税,若是有人进城买菜,在我们制定的位置缴纳几文钱,才能买卖,也是能弥补的。”
“百姓种点地赚钱不容易,这样这也要缴?”林括皱眉又质疑着。
“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有了规矩事情才能蒸蒸日上。”江芸芸笃定说道。
林括不论提出什么问题,江芸芸都能胸有成竹解释着,等脑子里的问题都问完了,也跟着沉默了。
他一时间分不清自己到底同意了没有。
因为县令说的真的很有道理。
但也真的听也没听过,太过离奇。
何士楠这才小心翼翼说道:“其实按照这几个月我的调查,这样确实衙门的税率会上去,从富商那里拿来的钱肯定会用完的,没有再要一次的理由,这样的税率,衙门内在运转完全部事情甚至还会有结余,而且他们本来现在税收名目也不少,县令统一了,其实是少了的,只是每一步都规范起来,两边心里都有个数,是好事的。”
他想了想,笑了起来:“就是闻所未闻,感觉有点奇怪。”
—— ——
忙忙碌碌间,一个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江芸芸难得大方的用了衙门的经费,各自备了几桌席面,只让衙役们送过去,自己则在其他地方,和衙门内的人全都聚了聚,许是现在衙门里的外人太多了,大家都有点放不开手脚,也就张易和顾仕隆两个人吃的不亦乐乎。
一月中旬的时候,忙得脚不沾地的邓廷瓒看着手中的折子,打开仔细看了看,然后面无表情合上,耳边是金泽和他说着这一个多月江芸芸的离奇政策。
有夸奖的:修路和修水渠被大夸特夸。
有中立的:村学的钱财来源怕被人拿走了,还有主张对生黎的读书买卖都有优惠。
更有大骂的:闻所未闻的商税和在海口出成立的海贸司,不对改名了,叫不明物品登记处,哄谁呢!
邓廷瓒安静听完金泽的抱怨,揉了揉额头:“真是折腾的人啊,且让他去折腾吧,等出了事我自然会亲自收拾他。”
他虽是这么严厉说着,但金泽还是敏锐察觉出他的维护。
“一个个的,对这个小县令倒是真维护。”金泽忍不住酸溜溜说道。
邓廷瓒淡淡看了他一眼:“人还在衙门呢,你就敢口不择言,我看你是想吃点锦衣卫的手段了。”
金泽一个机灵立马清醒过来,苦着脸,连连摆手。
“去把江县令叫来吧。”邓廷瓒把手中的折子轻轻放在桌子上,平静说道,“了了此案,我们也该回去了。”
第二百六十四章
消息来的时候, 江芸芸正在和林括一起处理社学的问题。
年后贴了告示,来报名的人出人意料的多,甚至还有几个生黎来试试水,不过林括面对那一叠名单倒是想得周到——现在农闲, 自然愿意来读读, 等农忙时就怕会走很多人。
“男子班要开四个班, 一个班三十人, 女子班两个,我们健妇队肯定是都要读书的, 这些被选中的人要签合同的, 半月的课程要求,读六天休息一天,要求每天都来上课点名, 请假的手续和学校里差不多。”江芸芸想了想, “回头我们参考县学, 拟一份章程来, 三日后他们来时, 在给他们确认一下, 等他们确定可以接受,就摇号入学, 你当场抓出名额公布,以示公平。”
林括听得连连点头:“还是县令有办法。”
“邓巡抚找你。”门口,吴萩急吼吼跑过来说道。
江芸芸愣了愣, 没有直接离开,反而把手中的名单交给林括, 继续交代着:“若是有生黎来报名, 我们也都一并收下, 男子班我不太担心,到时女子读书的人可能会比较少,但我们这个毕竟是第一批生源,所以不强求,但若是真有女子来报名,你让人带进去,让叶娘子他们来介绍。”
林括点头,眼尾忍不住瞟向吴萩。
吴萩已经抓耳挠腮了,恨不得直接把人拉走。
“这事我省的的,县令不必担心。”林括说道,“别让吴主簿等久了。”
江芸芸点头,起身说道:“马上就要县试了,去县学的那边的时候也要记得多看看今年下场的学生情况,回头我们出题目也好有个参考,不过县试而已,大抵能识字通礼,熟读四书五经即可,也不必太过苛求。”
林括嗯了一声,突然又说道:“原来县令还不知。”
江芸芸停下脚步,扭头不解:“知道什么?”
“章教渝被菜知府供出来了,说是之前府学的时候,有一些不正当的手段,县令刚来时,两人之前不是还去省台受表扬了,还牵出这个事情了,这个案子锦衣卫移交给邓巡抚那边了,现在应该在彻查近十年三级考的真实性。”
江芸芸震惊:“还有这个事情?”
“昨天锦衣卫把人带走的。”林括主动替小县令找了个台阶,“县令最近都在忙社学的事情,那有空注意这些不相干的事情。”
“那我们县学又说要延后吗?”江芸芸开始担心这事。
县试一旦延了,参加第一轮考试的考生很容易赶不上后面的府试,若是心态不好,直接打乱考试节奏,那她第一次主持考试的政绩可就太难看了。
县令的考核中,每年的科举选拔可是大头分数。
“应该不会吧。”林括犹豫说道,“他们查他们的,我们清清白白,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等会先去探探口风,你这边早点做好准备,我们今年早点贴出公告,早些报名,也好了却此事。”
林括点头应下。
“那我们快去问问吧,别墨迹了。”吴萩终于抓到时机了,连忙开口,想要把人拉过来。
江芸芸这才转身离开。
“是为了符家的事情找你的嘛?”吴萩紧张问道。
江芸芸挥了挥手:“此事我自然会处理,你也不要跟着我了,其杰那边要规划修路的事情,你也跟着去看看。”
吴萩委屈巴巴:“我就把你送到门口,又不进去。”
江芸芸叹气:“那件事情做的如何了?”
“还行吧。”吴萩小心翼翼说道,“我不敢自己出面,我让道士们出面的,文章也都是花了大价钱请外面的人写的,肯定也查不到我身上。”
江芸芸并不在意此事会不会被人发现。
因为吴萩会做这样的事情很正常,他可是符穹的妹夫,做得再多,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大家顶多是觉得棘手,但不会把他牵扯进去。
东跨院门口,江芸芸对着跟在她屁股后面,紧张碎碎念了一路的吴萩柔声说道:“你已经尽力了,符穹看得见,符安也看得见。”
吴萩愣愣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低下脑袋,垂头丧气说道:“我之前看过扬州的一个话本,说的是有一个修仙的故事,那些主角也是一介凡人,可做什么事情都会成功,掉下悬崖都能捡到武功秘籍,出门吃个饭都能碰到就是高人,我以为,我只要努力一点,我也可以的。”
江芸芸一愣,蓦地有些心虚,下意识移开视线。
“话本而已,你怎么还当真了。”
吴萩振振有词说道:“这可是扬州最受欢迎的话本,你是扬州人你难道没听过,就那个叫盏灯的文人写的,只可惜后面不写了,也不知道主角有没有登上昆仑山,他也是用了差不多的计划,声东击西的,所以要是登上了,我对我这次的计划更有信心了。”
江芸芸不敢说话了,只能狼狈逃走。
——可不是差不多的计划嘛,一个脑子想的。
—— ——
屋内,邓廷瓒见江芸芸走了过来,也不绕绕弯弯,让她坐下后直接说道:“事情太过惊世骇俗,耸人听闻,陛下看过所有折子后大怒,亲自下了批复,陶静、鲁斌和张修斩立决,即刻执行,海南卫的几位佥事全都革职查办,那些倭寇凌迟处死,枭首后挂在城门口以儆效尤,菜株野行为不端,革职回乡了,李如和几个小太监则要带回京重新细审。”
江芸芸眉心微动。
邓廷瓒无奈说道:“太监和官员总是不一样的,陛下自有它的想法,也容不得我们去处置太监。”
太监是皇帝的仆人,在皇帝眼里,涉及到太监那就是家事,犯了天大的事情那也是自己处理的,断没有让官员处置的,这样的处置在当初南京小守备唐源一案时,江芸芸就见识过这样的高举轻放。
“那符穹呢?”她镇神后问道。
邓廷瓒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这封折子送上去没多久,锦衣卫那边就又送上一份密折。”
江芸芸谨慎问道:“密折,什么密折?”
“琼山县内对此事议论纷纷,对于其他人自然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恨不得全都杀了,但对于符穹却褒贬不一,听说还在文人中有两篇文被封为圭臬。”
江芸芸眼波微动。
“锦衣卫送上这两片文章,一篇是对符穹大批特批的《复仇论》,一篇是对符穹此事非常支持的《驳复仇论》,我们和锦衣卫商量出的个人量刑中,符穹是仗打二十,流放三千里,陛下批下的是……”
邓廷瓒的手指搭在案桌上的折子上。
折子是黄色的,这说明是陛下亲自签发的,从内宫直接发出。
江芸芸的视线看了过来,一口气忍不住提了起来。
“仗打三十,剥夺功名,贬为庶民。”邓廷瓒看了过来,微微一笑,“江县令,可还满意?”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露出笑来:“多谢邓巡抚。”
邓廷瓒说得轻松,但想想也知道,他本来可是高枕无忧在省台冷冷旁观此事,被江芸芸拉进这件事情中,开始亲自处理这件事情,各种人际关系不消多说也知道很是复杂,单是这次拟罪的折子,甚至是折子上的措辞也都是精心琢磨的,才能让此事这么快的尘埃落定。
“谢我做什么?”邓廷瓒也跟着笑说着,“我是巡抚,为我下面的人遮风避雨是我应该做的,你是县令,为你的百姓撑起一片天,也是你该做的。”
“你,我……”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江芸芸,“不负其职而已。”
一老一少坐在椅子上各自沉默了许久。
两个多月的忙碌,在今日终于尘埃落定,任谁都是松了一口气,
“此事结束,我也该回去了。”邓廷瓒低声说道,“只是你的事情还有的说。”
江芸芸试探问道:“海贸的事情?”
邓廷瓒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原来你也知道。”
江芸芸笑说着:“我自然知道,可开设港口不算违背祖制。”
邓廷瓒不解:“高皇帝曾说‘禁人民无得擅出海与外国互市’,可见高皇帝并不支持海贸。”
“可高皇帝设立过市舶司啊,不少朝贡的外国都是可以在“会同馆”开市,与京师诸铺行之商贾公平交易,也可以在太仓、泉州、明州和广州等地的市舶司开展交易,可见高皇帝真知灼见是并不排斥此事的。”
江芸芸显然是早有准备,侃侃而谈:“若是说回这件事情,那就不得不从高皇帝说这句话的背景开始分析,大明之初,农业百废待兴,人人都吃不上一口饭,高皇帝一边致力于农业的复苏和发展,一边也对商税取三十税一,这不就是两手都抓,两手都硬嘛。”
“可若是一旦放开海贸,海贸是高风险高收益的事情,但人心是贪婪的,只要有十分利润,那这件事情就会被大力开发,譬如商业和农业,又比如有二十分的利润,这两件事情同样会开始活跃起来,越来越多的人愿意来做,开国之初的土地数量可是如今的两倍,可见百姓开垦荒地的积极,但若是有五十分的利润,那赚钱的事情就会开始冒险,譬如这些年莫名其妙消失的徒弟,再到了一百分的利润,那就会有人蔑视一切法律,铤而走险,若是有了三百的利润,这群人就会无视所有规矩,甚至不畏死,海贸就是这个百分之百,甚至以上的生意,一旦开放,土地和商业就会荒芜,所以高皇帝禁止海贸,乃至真知远见。”
邓廷瓒眉心一动:“那你还敢开放海贸,岂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江芸芸摆手,继续说道:“所以我说要结合背景,现在百姓的田地和荒地都已经是定数了,大家每年的收获也都固定了,国家安宁,陛下贤名,可见再也不复当初开国时的艰难,而且那个时候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北方有前朝余孽,海外有方国珍和张士诚的旧部,国土不稳,陛下如何刚放开手脚呢。”
邓廷瓒手指微动:“然后呢,你这次胆大包天的理由又是什么?”
“第一,海外没有那些乱臣贼子了。”
“可这次看来,我们和外面的倭寇勾结不在少数,可见海禁之策更要收紧才是。”
江芸芸气定神闲反问道:“可现在已经这般严了,为什么还是会有人勾结呢,难道把沿海的百姓都赶走嘛。”
邓廷瓒沉默了。
“自来治水堵不如疏,海贸靠水,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们大大方方开了港口,欢迎各大友好领邦来做生意,我也不信隔壁的日本好日子不过非要干这些杀头的买卖,我听说他们那边也都是在打仗的,乱得很,这些人一直在抢劫我们边境,就是为了一口饭吃,我们现在给他们搭了一个灶台,闻着饭味也该乖乖来才是。”
“若是进了我们的境界,打算好好吃上一口饭,自然也要听我们的才是,打仗是一个无比消耗的事情,可贸易不是,他是利滚利的双赢局面啊。”江芸芸笃定说道。
邓廷瓒不屑说道:“区区小国,能有什么好东西。”
江芸芸眼睛一亮:“银矿啊,他们不是发现银矿了吗?他们没好东西,我们有啊!”
邓廷瓒眉心微动。
因为高皇帝说的不与民争利,朝廷里的银子是越来越少了。
这件事情不是秘密。
日本竟然有银矿!
“巡抚问这些做什么?”江芸芸回过神来,好奇问道。
邓廷瓒点了点手中的折子,似笑非笑:“御史弹劾了你十来本折子,还有你认识的人呢,江县令要不要看看啊。”
“不少事情呢,听说京城如今议论纷纷,这才是其中一个,直接惊动上听……”他轻声喟叹了一声,“真是不省心啊。”
第二百六十五章
江芸芸作为年少成名的典型代表, 十岁之前籍籍无名,饱受家事拖累,但十岁之后开始读书,一鸣惊人, 最后在十五岁那年名动京城, 成了大明第一位六元及第的小状元。
年轻的状元并不少见, 翰林院就有一位十九岁的状元, 三代勤奋努力的读书人,终于培养出一个不世的神童, 而在这个年纪的许多读书人还在科举路上艰难挣扎。
十九岁的年纪,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读书人的极限,成化二十三年的天才一闪而过,已经足够令所有人侧目, 可谁能想到, 九年后的丙辰科便又出现一位十五岁的神童。
他的年纪, 他的才情, 借着那阵春风传遍大街小巷, 成了注定流传青史的煌煌人物。
十五岁啊, 大部分人在这个时候大概是连秀才都没考上的,可偏偏, 这个年纪却有人成了六元及第的小状元。
震惊羡慕,甚至嫉妒不甘,成了江芸芸踏上这条官员路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因此她收获了一群拥趸,也自然有了一大批的质疑者。
不管有意还是无意, 这些人都会紧盯着她不放。
江芸芸心知肚明, 她的老师, 他的同窗也同样如此,甚至就连远在广州的邓廷瓒同样知道。
这片折子不过是这些事情中的微小缩影。
——“你想知道吗?”
邓廷瓒这话有一丝隔岸观火的看热闹。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多谢邓巡抚好意,但下官不想知道,他们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和是不是我的朋友没有关系,但我也是问心无愧的,不畏惧任何困难的。”
邓廷瓒脸上的笑意缓缓敛下,许久之后才说道:“可惜了,里面还有当初你救的人呢。”
“你救了他们,让自己从一个清贵的翰林院修撰到偏远的琼山县小县令,可他们却丝毫没有感恩,只要你有一点错,就会抓着你不放,整整三十七份折子,言辞激烈不在少数。”
江芸芸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嘴角的小梨涡一闪一闪的:“不是这个道理,我不是为了得到他们的好感才出面的,这是本末倒置的说法。”
“而且我当时也不是去为了救他们才出面的,只是因为那半个月的时间,我看到那根屋檐下悬挂的白布,也听到那些小孩的哭声,看着那一批批倒下又出现的人,我想着没必要走到这一步的,明明有很多办法,选了这么一个鱼死网破的办法,到最后被伤害的只有自己的家人,这世上能平安活着不容易,所以能活着就好好活着。”
邓廷瓒看着她毫无芥蒂的面容,倏地沉默了。
若是他这番话是故意说给他的听的,可也足以打动人心。
若是这番话是真心实意觉得如此的,更是能震撼所有人。
岁月本长,忙者自促;天地本宽,卑者自隘。
这位年少成名的小状元的心境早已足够宽阔。
“子贡赎鲁人的故事,小状元还是要记在心里啊。”邓廷瓒低声说道。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
子贡赎鲁人的故事,是说鲁国曾规定,若是鲁国人在外沦为奴隶,有人若是能把他们赎出来,就可以去报销赎金。孔子的学生子贡就曾赎回一个鲁国人,但回到鲁国后却拒绝这笔赎金。孔子就认为他这个办法不对。圣人做的事,都是要改变民风世俗,要传授给百姓,不仅是有利于自己的行为。
——赐失之矣。自今以往,鲁人不赎人矣。取其金则无损于行,不取其金则不复赎人矣。
孔子认为子贡的行为有损这个政策的运行,甚至严重到以后在外面的鲁国人都得不到帮助,自己得到一个虚名,却害了真正需要帮助的人。
“你不求回报,是因为你觉得你做此事的目的并不在他们,可那些被你顺带救下的人却不是这么想的,人心叵测,他们也并非如你一般开阔,所以便是寝食难安,只觉得你心里有更大的问题。”邓廷瓒柔声说道,“表面看你是救了一群人,但实际上,你却成了他们心里一颗不安分的炸弹。”
江芸芸眉心微微皱起,虚心问道:“那可怎么办?”
邓廷瓒沉默着:“饱受误解是我们都要走的一条路,有些人能一直走下去,不为所动,也有些人破罐子破摔,如了那些人的意。”
江芸芸似有所动,安静地坐在大堂上。
邓廷瓒看着面容稚嫩的年轻人,心中突然也升起一股焦虑,在今日,他终于明白黎淳对这位小徒弟的紧张,这位历经三朝,也曾饱受争议,到最后不得不含恨离开朝堂的名臣,一眼就能看到他的小徒弟似乎正在走上一条艰难的路。
要做大事,取舍是必须要做的。
现在江芸还小,他只是一个小小县令,他总想着面面俱到,给所有人一个公道,所以做不了取舍,但幸好会有更大的官帮他一起。
可未来他不会止步于此,能帮他做决定的人越来越少,他不得不亲自面对那些风雨和误解。
他想要所有人都得到一个妥善的结局,可这世上没有所有人都能得到的公道。
这样纷乱的情况,势必会损害江芸的道心,而道心是最难以可贵的。
他的老师怕他会垮,会不知所措,更怕他彻底失去道心,痛苦一生。
“我只听我自己的。”江芸芸捏着手指,鼻子皱了皱,小声嘟囔着,“我才不会如了他们的意。”
满心焦虑的邓廷瓒一听这话,心都软了。
他之前还嫌弃黎淳实在太过儿女情长,小孩都这么大了还舍不得放手,可看着面前的小儿,只觉得黎淳也太心狠了,信里夸也不肯多夸一声,害得他差点以为这个小孩是个刺头呢。
“眉毛这里的伤疤还疼不疼啊。”他柔声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眉骨上的伤口,已经结疤了,但也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没有脱落,摸上去倒也不疼了,只是有些刺手,看上去更显眼了。
周照临每日都很紧张地盯着这道疤,总是嚷嚷着,是没有好好休息,不好好吃饭,才一直不肯结疤的。
吴萩也送了很多膏药来,每天不知道跑哪里去的顾仕隆在晚上都会溜达回来,盯着她上药之后才放下心来回去睡觉。
“不疼的。”她笑说着。
“瞧着会留疤。”邓廷瓒遗憾说道,“可惜了。”
多好看的一张脸啊,现在多了一道疤,就好像一块美玉上多了一道裂缝。
“不可惜。”江芸芸摸着伤疤,灿烂一笑,“这可是我的勋章啊。”
——这可是她保护琼山县百姓留下的战绩呢!
“还有什么问题要问我的嘛?”江芸芸话锋一转,兴致勃勃说道,“大家都弹劾我什么啊?”
邓廷瓒见她跃跃欲试的样子,气笑了:“你还真是一点也不怕啊。”
江芸芸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健妇队的事情怎么回事?大家都说你是色欲熏心呢。”邓廷瓒真公事公办问道。
这个理由他是不信的,按照这两个月的观察,江芸芸真是忙得脚不沾地,每日子时过后才睡,卯时一道就醒过来了,除了一个小粘人鬼顾仕隆整天要跟在人屁股后面,还有一个小厮照顾,边上是一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了。
江芸芸兴奋说道:“说起这事我就要好好说一下了。”
邓廷瓒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来。
“我来这里时候就发现我们琼山县因为一些原因,大部分男人都不在家,码头的那些七弯八拐的小巷子中住着很多女人,她们有些是孤身一人,有些则是一个人带着小孩,哪怕是县城中这些情况也不少见。”
江芸芸说的原因就是琼山山多地少,不少人没了土地便都冒险海贸去了。
“这些女子操持家务,赡养老人,可自身的安全却没有得到保护。”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我觉得这样不对。”
邓廷瓒眉心一动:“寻常衙役不是也能维持治安。”
“男女有别,有些话巡抚不会对夫人说起,夫人也不会对巡抚说起内宅的事情,这就是两者的差别,有些小混混夜半骚扰,等白天去找衙役,大部分女子都有口难言,可我们若是有健妇队那就不一样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女子才能更明白女子的问题,也更能监察这些事情,我让健妇队在这几条小巷子里巡逻,这些情况明显少了很多,又因为是女子巡逻,也不耽误这些女子出门干活,可见健妇队也是有威慑力的。”
她话锋一转,认真说道:“总不能让那些男人在外面挣钱,我们却连他的小家庭都保护不了吧,这些人也不是不想种地,实在是无地可种,琼山县受制于地理环境,土地的面积就是这么大,可人口却是越来越多,土地就像这块饼干,它就这么大,能吃的人越来越少,出海是他们为数不多的选择,他们既没有选择堕入歧途,偷摸拐骗,破坏治安,反而选择自己去冒险,去争取属于自己的东西,难道不该给他们更大的安全和底气嘛!”
邓廷瓒本打算点头的,猛地揪断了一根胡子,疼得咬了咬牙,也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差点被江芸芸忽悠走了!
这小子的口才确实厉害。
自他的叙述中所有的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是不得不而为之,受限于海岛的土地,没有土地的百姓,孤身一人的妻儿,而他作为县令,要的话维护治下的百姓,成的是阖家欢乐,所以开海贸,组建健妇队,这一切的出发点都是百姓。
一旦你顺着他的思路走下去,那就彻底进入他的想法中。
“那这些男人可以去雷州,去广州,去做杀头的海贸做什么?”
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这不是抢了其他州县的土地吗?而且大家都讲究落叶归根,我们就是琼州的人,去什么雷州广州,如今太平盛世,天下和平,陛下圣明,百官和谐,这人口就是会越来越多的,可我们大明的土地也就这么大,土地就是会不够用的啊,那没有土地的百姓又不是阿猫阿狗是可以随意打发的。”
“如今我们不能向北发展,得到更多的草原土地,向南则都是荒芜之地,不便开发,反而每年要消耗大量白银才能维持安稳,向西则是高山险峻,一时难以攻克,那我们为何不向东,就从我们琼州开始,向东坐船而走,去海外找寻更遥远的地方,去宣教大明的文化,要知开疆扩土那可是百年荣耀啊。”
邓廷瓒和江芸芸四目相对。
别说,还真别说,这段话听的人热血沸腾的。
在边境浴血奋战多年的老将军邓廷瓒悄悄移开视线,不可抑制地心动了。
“咳咳,那好端端开社学做什么?”他继续问道,“是不是沽名钓誉啊。”
“宣文教以章其化,立武备以秉其威,我如今可是把圣人之言撒向全世界啊……”江芸芸侃侃而谈,最后义正言辞总结了一句,“凡教化之不立,而万民不正也,社学乃是教化第一步!”
邓廷瓒无话可说了。
剩下的大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两人一个问一个答,过了一会儿,邓廷瓒说道:“谢佥事可都记下了。”
谢来自后面走了出来,手里拎着一大堆纸,施施然点头:“一字不差。”
江芸芸眼珠子忍不住在两人身上打了个转。
——感情刚才是审讯啊,还好自己没胡说八道什么!
江芸芸非常自信满满。
“行了,没你的事情了,下去了。”邓廷瓒懒得和他解释,挥手就要把人赶走。
江芸芸站在原处没动弹,只是磨磨唧唧问道;“我听说我们县的教渝被抓了。”
邓廷瓒眉头高高挑起,一脸警觉:“这事你也有意见?”
江芸芸连连摆手,小声问道:“那我们今年的县试还考不考啊。”
“随便,你只管干你的事,反正你也能干得很。”邓廷瓒阴阳怪气把人打发走,“快些走吧,不要耽误我们离开。”
江芸芸哦了一声,昂首挺胸地走了。
“你说,这人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怕啊?”邓廷瓒无奈说道。
“现在还小,自然是不知风愁雨苦的。”谢来看着她消失不见的背影许久,这才缓缓收了回来,淡淡说道。
—— ——
朱厚照正坐在父皇边上涂涂写写,他在练字,但年纪小,大人们对他都没有要求,大都比划几下,再夸几下,就带他出去玩了。
牟斌就在这个时候,拿着锦衣卫送上来的折子面见陛下。
朱祐樘刚施施然打开,一个小脑袋就凑过来了,小肥手还嫌放得太里面了,悄悄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
朱祐樘只当没看到,仔仔细细看了一眼,眉心紧皱:“按照江芸所说确实是结合琼山县的实际,可所作所为却都是违背祖宗定制,又显得毫无道理。”
“有道理,有道理的。”小肥手用力戳了戳,正戳到‘芸’字上,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着。
朱祐樘沉默了片刻,拨开小孩的手指。
“把太子殿下带下去。”他无奈说道。
朱厚照直接一骨碌爬到他怀里,反手抱着他爹的腰,脑袋埋到他的胳膊下,大声嚷嚷着:“看看,不说话了,不走。”
朱祐樘摸了摸小孩的脑袋,继续说道:“萧敬,内阁处可有邓巡抚的折子?”
一侧的萧敬悄无声息上前一步,恭敬说道:“奴婢这就去问问。”
没多久,萧敬就捧着两叠折子回来了。
“内阁说一本是邓巡抚昨夜连夜递过来的折子,这一叠则是这几日弹劾的折子。”萧敬把折子放在案桌前。
朱厚照悄悄去看左边的那一本折子。
朱祐樘也拿起了那本折子,打开仔细看了看,这本折子比锦衣卫递上来的要厚很多,锦衣卫只是单纯把这些事情调查结果写出来,显示弹劾的内容并非空穴来风,但后面还有锦衣卫自己的调查结果,大部分内容是无稽之谈,但其中也有一些百姓对其中一些事情有些意见,大都褒贬不一,对这些事情,锦衣卫并没有太大的评价,算是如实反馈琼山县目前的情况。
得出的结果是琼山县的大部分百姓对这些事并不排斥,尤其是海贸的事情,对于其他事情也大都持观望态度,但对于女子班读书的事情则是议论纷纷,目前只有两个人女子来报名,至于□□之事则是毫无依据的。
邓廷瓒这本折子字数这么多是因为还加了实地考察了一番,对这几日京中议论纷纷的几件事都一一给出了琼山县现在的情况。
譬如海贸的事情,锦衣卫认为其不利于百姓安居乐业,但邓廷瓒却认为琼山多山地,耕地有限,一旦真的卡死海贸政策,海南卫不仅要防倭寇,还要防备生黎和百姓,支出会翻倍。
譬如健妇队的成立,则是因为琼山县留守的女子多,所以是非也多,而健妇队的出现很好的缓解了这个情况,甚至觉得这样的情况若是能运用到军营中,作为暗哨尖子则有更多消息来源。
至于其他东西事情,他也都附上实地调查的意见和自己的想法,所以才厚厚一叠。
朱厚照的脑袋不知不觉也贴了过来。
“海贸之事若是真是如此,那确实还有商量的余地,但这个健妇队确实有些惊世骇俗了。”出海贸易的事情朱祐樘早已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祖宗之法不可违,所以一直没有表态,现在也顶多是再一次如此,但对后面的女子出门的事情则是拧紧眉头。
牟斌低眉顺眼站在一侧。
朱厚照假装很懂地读了一会儿,看了一会儿觉得眼睛疼,又缩回脑袋,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凑过来,甚至莫名不高兴起来。
——明明好多字都认识了,连在一起他好多都不懂了。
——也不知道江芸现在在干嘛。
“不论如何,这个让女子抛头露面,也有违礼制啊。”李广也跟着附和着。
萧敬眉心微动。
“确实有失阴阳伦理。”朱祐樘抬笔,打算做批复。
“女人会被欺负。”朱厚照冷不丁说道。
朱祐樘低头去看儿子。
“昨天看到有黄门欺负宫娥。”朱厚照捏着小手,小声说道,“我不喜欢。”
朱祐樘眉心微动,抬眸去看萧敬和李广。
萧敬和李广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下了。
——陛下不喜欢皇宫内的对食,也不喜欢上下欺凌的事情。
之前借着周六的事情,还处置了一大批黄门和宫娥。
“要保护她们的。”朱厚照一本正经说道,“欺负人不行,谁都不能随便欺负人,江芸说的,我觉得特别对。”
朱祐樘拧眉。
朱厚照想了想,委屈巴巴说道:“我和娘说了,但是娘觉得我骗人,说我看错了。”
“可是那个小黄门都要亲那个小宫娥了……”朱厚照有模有样,还学着那人的样子,噘着嘴靠过来。
朱祐樘脸色黑得能滴出水来。
小太子丝毫没有察觉不对,重重亲了他爹一下,然后退回来,手脚连比带划:“然后那个小宫娥就把人推开了,然后那个小黄门就打了她一巴掌,特别响!脸都红了,我有点害怕!”
屋内几人听得连呼吸都缓了下来,唯恐让盛怒的陛下迁怒了。
朱祐樘摸着小孩蔫哒哒的小脸,柔声安慰道:“没事的,说不定在玩呢。”
他一边说,一边对着萧敬打了个眼色。
萧敬听得满头大汗,悄无声息退了出去,心里暗恨不知是哪个小太监如此不懂事,不仅被太子殿下发现了,还把殿下吓到了,等找到了怕是连个全尸都捞不到了。
“是嘛。”朱厚照迷茫说道,“那怎么还打人啊,周六说他以前不干活,他娘会打他脸的,特别疼,才不是玩呢。”
他说着有些生气,觉得他爹也在哄他,晃着小腿就要跑了。
朱祐樘没想到自己儿子记性这么好,心心念念江芸的话一直记着就算了,就玩了几天的小孩说过的几句话,到现在竟然都还记得。
“回头我一定仔细查查。”他连忙安抚着小孩。
朱厚照这才开心点头:“不能随便打人的,要保护可怜的人。”
“知道了知道了,去外面玩吧。”朱祐樘把人打发走,回头拿起笔想要批复折子,看到健妇队的内容,停笔想了许久,到最后只写下——琼山县情况特殊,需再慎重。
—— ——
江芸芸笑脸盈盈目送邓廷瓒和锦衣卫的人上船,嘴上的笑都收不回来。
邓廷瓒的折子上去了,下的批复竟是‘慎重’,江芸芸可不是高兴地哐哐连干三天公务。
等人走远了,江芸芸等人才一转身,猛地看到不远处的石墩上蹲着一个人时大为吃惊。
“你怎么还在这里?”
谢来懒洋洋跳下石头,似笑非笑说道:“第三件事情还没结束呢?”
江芸芸惊讶,忍不住强调着:“我回信了啊!”
“是啊。”谢来幽幽说道,“可还不够啊,殿下特别特别想你,所以……”
他掏出一本册子,拍了拍,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字。
“全都是这几个月的言行举止,日常记录,按殿下说的,那可是连吃饭都要记下来的。”
江芸芸听得眼前一黑。
谢来大声嘲笑着:“太迷人也是一种罪过啊。”
江芸芸垂死挣扎:“你堂堂一个锦衣卫佥事留在琼山县也太小题大做了,我怎么能耽误你的事情呢,不值得不值得。”
谢来笑眯眯摇头:“和我们小状元在一起,怎么会耽误呢,这不是还能身心得到发展吗?”
江芸芸扎在原地不肯动弹,一脸抗拒。
“走吧,小县令。”谢来站直身子,把手中的册子随意往腰后一别,脑袋一点,“该干活了,我这素材写不满一本可不好交代。”
江芸芸见他执意如此,脸色越发沉重,可到底还是背着小手,脚步凝重地朝着衙门走去了。
谢来吹了吹口哨,笑眯眯地踩着他的影子,也溜溜达达走了。
—— ——
衙门口,正在组织社学报名的林括非常暴躁,符穹出事了,许多文书类的工作全都在他身上了。
有人出言不讳,林括听不下去了,直接反驳了几句,所以有了一些小小的争执。
“健妇队哪里有问题,读个书而已,说什么奇奇怪怪的话,分明是你们眼睛脏,不爱读书就不要读了,喏,这个名字扔了。”
他说完就把几个纸团扔到地上了。
那几人又慌了,连忙去捡东西。
林括冷着脸说道:“社学是读书的地方,不欢迎你们这些心思不干净的人。”
“你你,这世上有哪个女人是读书的,你们简直是倒反天罡,我要去衙门,不不,我要去府台,不不,我要去省台告你们。”
林括面无表情说道:“说出来也是我们有理的,在衙门前还敢口出秽言,哪个学校收你们。”
“哼,你们等着!”那几人骂骂咧咧走了。
林括低着头继续说道:“下一位,这个是我们社学的规矩,你看看能不能接受,能接受,就确认一下报名表,我写上名字,就放进签筒里抽签了。”
来人是一个年纪小一点的人,不识字,尴尬问道:“俺不认字。”
一侧的衙役就上前一步:“来,你们这八个人要是不识字的,也一起来听一下。”
所有的一切都有条不紊,社学的课半年一个课程,只能提供读书识字的需求,要是想要科举自然是要另请高明的。
江芸芸看了一会儿正打算离开,一侧的白惠突然说道:“哎,那不是山脚村,那个被绑架的小姑娘吗?”
小姑娘在人群中畏畏缩缩走着,最后才遮着脸来到叶娘子面前。
女子招学是叶娘子、陈娘子和邓娘子负责的。
“我,我可以报名吗?”
陈娘子见终于来活了,激动说道:“行行,你识字吗?哎,你不是那个,那个小娘子吗?”
那人一听捂着脸就要走。
一侧的叶娘子眼疾手快把人拉住,随后惊讶说道:“你的脸怎么了?”
小娘子的脸上有一大块淤青,额头还有一大块伤疤。
陈娘子和邓娘子噌得一下站起来。
“谁打的!”陈娘子的暴脾气立马质问道。
邓娘子见有人看过来了,立马把人带去门房那边:“里面说去。”
“我听说这个小娘子被退婚了。”远处的白惠低声说道,“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关系。”
江芸芸错愕,但很快又想明白了,心里有一瞬间的难过:“这也太荒唐了。”
众人沉默。
众人说话间,邓娘子带着小娘子出门,瞧着方向是朝着山脚村去了。
陈娘子和叶娘子坐回报名的位置,百无聊赖地坐着。
好几天了,只有三个人来报名,大都是走投无路的人。
“你快跟着点,别让她们两个人被欺负了。”江芸芸立马让白惠跟上去。
白惠也慌慌忙忙跟上去了。
“你可真忙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管。”谢来抱臂说道。
江芸芸回了衙门,随口说道:“百姓无小事,你觉得小事因为你既不是女子,也不缺钱,那这天下百分之九十的事情对你来说都是小事了。”
谢来没说话,只是快到书房的时候,突然说道:“好清奇的角度。”
书房内,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符穹坐在椅子上出神发呆。
谢来没有进去,甚至还贴心的关上门。
“多谢县令救命之恩。”符穹下跪大拜。
江芸芸连忙把人扶起来:“当不得,坐吧,三十大棍也不轻,身体好多了吗?”
符穹点头。
他脸上再也没有那种阴沉高深的笑意,明明不笑了,但整个人却浑然轻松愉快起来。
“再好不过了。”符穹看着自己膝盖上的手,低声说道,“从未睡过如此好的觉。”
江芸芸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县丞的工作怕是不能跟着县令一起做了,此后的交接我会做好的。”符穹低声说道,“只是吴萩对这些事情毫不知情,我和六娘不愿牵连他入其中,还请县令不要迁怒于他。”
江芸芸看着他,直接说道:“他对律法很有研究,这些日子多亏了他事事为你出面辩驳。”
符穹失神地看着掌心。
“既是一家人了,瞒来瞒去没有意思,他当自己不知道,也是不想你们多想,只是未来还是要靠你们同心协力才能继续过下去。”
江芸芸笑了笑:“吴萩的主簿做的不错,办案子已经得心应手了,我哪里会随便把人放下。”
符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来。
“听说县中在修路,那些粮商的钱毕竟有限,所以我打算也捐钱出来。”符穹说道,“码头的那些路就都由我负责吧。”
江芸芸惊讶:“那可是不少的钱!”
符穹握紧拳头,低声说道:“就当赎罪吧。”
江芸芸想了想,点头说道:“可以,那这大一片的路可就要你们负责了,我们是请百姓来做工的,一天一顿饭,每天五文钱,这些可以接受吗?”
符穹点头,过了一会儿就起身说道:“就不打扰江县令办公了。”
“符穹。”江芸芸看着他消瘦的背影,柔声说道,“都过去了。”
符穹露出笑来,瞳仁里却泛出一道道红血丝。
“嗯。”
屋顶上,谢来见人走远了,才不解问道:“我还以为我们江县令会大公无私地不接受他的造路请求呢。”
江芸芸低头看着今年的考试名单,笑说着:“贡赎鲁人的故事没听过吗?”
读书也一般的谢来不高兴了:“欺负我读书少是不是。”
江芸芸抬头,灿烂一笑:“可我们谢佥事武功好啊。”
谢来猝不及防,还未说话,脸先一步红了起来。
——小状元,长得也太好看了吧。
—— ——
夜深人静,顾仕隆闷闷地坐在江芸芸的屋顶上。
蒋平安静地坐在一起。
“侯爷的信来了,你必须要走了,你是想早上起来和她告告别,还是今晚悄无声息地走?”
顾仕隆盘腿坐着,看着琼山县的明亮大圆月,好一会儿才说道:“那我以后还能见到江芸吗?”
蒋平没说话。
“大人的事情好复杂,我只是想和江芸在一起而已。”顾仕隆感受着吹在脸上的风。
二月的琼山县还带着凉意,怀里的烤鸡已经冷了。
他特别喜欢吃周娘子做的烤鸡,又香又酥。
他特别喜欢江芸给他买的糖,又甜又脆。
“我就是想要一直和他在一起的。”他声音都低沉了许多,强忍着哽咽说道,“长大真的好烦啊。”
蒋平只能安抚地拍了拍小孩的肩膀。
“谢来不是寻常人,他深受陛下信任,可现在陛下让他留在江县令身边,足以见江县令所行之事并不简单,陛下也许有更深的考量,而我们是侯爵人家,不能结交官员,也不能和锦衣卫有关系,离开,不仅为了保护你,也是为了保护江县令。”他轻声说道。
顾仕隆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坐着。
蒋平一见他这个倔强的样子就觉得头疼,正打算继续劝,却听到顾仕隆突然拍了拍怀里的烤鸡,大声说道:“我可是要一直保护江芸的人啊。”
蒋平看着他红彤彤的眼眶,有一瞬间的沉默。
屋内,江芸芸睡得并不安稳,她辗转反侧,总觉得有人在看她,可偏偏又实在困了,一直睁不开眼。
她莫名其妙开始做梦,梦到顾仕隆年纪还小的时候,看了鬼故事一个人不敢睡觉,大半夜偷偷抱着被子跑到她床上,非要和她一起睡,说是就躺床尾,但是睡着睡着,就跑到自己的被子里了,甚至还会做恶梦,把她拱到床边,好几次两个人一起滚下来摔了。
被她抓包后,嘟着红扑扑的小脸,理直气壮继续躺回去继续睡。
——真是好久没见到幺儿了。
江芸芸陷入深睡间,迷迷糊糊想着。
——事情实在太多了,明天带他买糖去。
一觉睡醒,江芸芸只觉得浑身都疼,正打算起身却发现床边有一份信,看字迹是幺儿写的。
一如既然的狗爬字,因为到现在还写不来小字,所以封面的江芸二字写的又大又潦草。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
她伸手按了按眼皮子,好一会儿才伸手拿了起来。
封面皱巴巴的,里面的东西却很薄。
——江芸,我要走了,我爹把我抓走了,但你别担心,我肯定能保护你一辈子。
寥寥几个字,却写满了一张纸。
江芸芸握着那张纸,小心翼翼拿着那张皱巴巴的纸,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 ——
有钱好办事,修路和社学的事情如火如荼地开展,赶在春种前,县内的主干道,各村接连的路,甚至通往其他县的路全都修好了。
江芸芸兴冲冲地又写了一篇修路赋放在衙门口的石碑边上,重点夸了夸捐钱的粮商们,也各自送了惠及乡邻的牌匾,那些粮商高兴坏了。
半年后,社学第一波学业结束了,江芸芸亲自出题考了一下,及格率能到一半以上,她高兴坏了,又写了一篇社学赋,也准备刻个石碑排排放着。
“每个人的名字都要写上去。”江芸芸大手一挥,“全都刻上去,可这是我们社学的第一批学生啊,多么有重大意义啊。”
不过这事在碰到女子读书队的时候碰到难处,这群人大部分人都没有名字,有的话也都是大娘二娘,大丫二丫这样的名字。
江芸芸看着几个难掩失落的女子,大手一挥:“这有何难,来我给你们取名字,我们以后就是有名字的人了。”
“陈娘子,威武强壮,最是有担当了,对我们健妇队的工作最是负责,‘敬者何?不怠慢、不放荡之谓也’,陈敬,你看行不行?”
陈娘子眼睛一亮:“陈敬,陈敬好啊,一听就很大气。”
江芸芸见她同意了,就把名字大笔一挥写下去了。
“叶娘子文博多闻,礼记学得特别好,自来‘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那就叶笃行如何?”
“好!我一定把我学得践行出去。”叶娘子抚掌,认真说道。
“孙娘子,孙娘子不得了了,能文能武,有勇有谋,充满道义,帮助同学,自来‘义者,人之所宜,赏善罚恶,以立功立事,不如就叫孙宜立如何?”
孙娘子抿唇笑了笑:“多谢县令赐名。”
“女子课如今只有你们十五人,但没关系,会越来越多的,若是以后遇到困境也要不怕,没有走不出的困境,没有解决不了的麻烦,你们只要相互帮忙,一定能度过难关的。”江芸芸最后鼓励道。
十五人认真点头,齐齐行礼:“谨遵县令教诲。”
屋顶上,谢来看着热闹的社学,手里捧着乱七八糟的册子,里面写满了这些娘子的名字,他屈膝坐着,看着夏日清朗的天空,许久没有说话。
——琼州的夏天,真热啊。
他摸了一把脸上的汗,飞快跟着江芸芸的脚步跑了。
江芸芸回了衙门继续处理海贸的事情。
在众多人睁一眼闭一眼的情况下,江芸芸的海贸政策推行的还算顺利,夏收的时候还遇到过一波海盗,被海南卫的人拿下后,江芸芸不仅没有把人杀了,反而热情地和他们介绍了一下县里如今做生意的情况。
“没东西卖啊……没关系!”江芸芸眼睛亮晶晶的。
“你们来买我们的东西啊,我们东西特别多,要什么有什么,应有尽有,你们那边不是在打战吗?来我们这里啊,我们这边环境好啊,你们只要带着大大的钱,就能买大大的衣服……粮食啊,粮食不行,我们自己也不够吃,嗐,肤浅了吧,你们那些当官的手里肯定有大大的粮,所以你们可以买我们的其他东西回去做生意啊……来嘛来嘛,先来试试,不亏的。”
这世上没有真正的亡命之徒,之前边境的卫所对他们打打杀杀,自然也是一口饭拼命的杀,可现在琼山县大开城门,重兵陈列,欢迎来做生意的人,那些海盗也找了几个官话好一点的人,试探的做了一下生意。
得益于之前江芸芸的商贸在她的强力推行下,不论是海盗还是生黎做生意只要有一点不对,衙门就亲自上门出门,所以买卖做得格外通顺,久而久之,这些人也开始慢慢学着汉人做生意了。
不仅如此,就连隔壁的州县也觉得这里是个做生意的好地方,就连南直隶那边都有商船开过来,企图在这里完全买卖。
久而久之,琼山县的名声越来越大。
江芸芸看着账本越来越厚,笑得见牙不见眉。
“涨工资!”小县令小手一挥,“大家这一年都辛苦了!”
何士楠拿着算盘哒哒算着,嘴里碎碎念着:“不错不错,又多了点三瓜两枣了,回头能和我爹炫耀炫耀了。”
吴萩也跟着懒洋洋说道:“是涨十文还是二十文。”
“别说,一个月保守估计可以多三十文呢!”
“豁,大钱呢。”
江芸芸面无表情,心里对着两个富二代深恶痛绝。
“不要再说这些我不爱听的,之前棉花的事情说的如何?”江芸芸恶狠狠说道,“你们都给我下地吃吃苦去,可恶的富二代们。”
吴萩轻哼一声:“琼州这么热,棉花卖给谁啊?”
江芸芸露出意味深长之色:“只管种,我自有买卖的途径。”
“老爷,门口有人来拜访,说是您扬州的朋友!”没一会儿,门房跑了过来,递上拜帖。
那帖子华贵异常,上面甚至还撒着金粉。
江芸芸一看那名字,神色一喜,立马起身:“快请进来!”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一个帖子都能撒金粉的土豪行为, 又从扬州来的,自然是徐家才能有这样的手笔。
今日来的是徐叔,他可是肩负重任来的。
手里有唐伯虎、张灵、徐祯卿等扬州朋友的信和礼物,又有祝允明和自家公子远在广西的信, 再加上周家娘子和他妹妹送来的衣物和信件, 五典书斋的东家的信件, 如此垒起来也有一大堆, 所以等他推着满满一车东西进来的时候,江芸芸惊呆了。
“我可不接受贿赂!”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
徐叔听得直笑, 连连摆手。
“这些都是大家给您的礼物和信件呢, 唐公子自己酿的桃花酒,张公子写了几篇文章要您看看,还有我家公子和祝县令准备了一些当地特色呢, 周娘子给您做了不少衣服, 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穿上呢。”徐叔激动但又没好意思上前, 搓着手笑说着。
“江县令真是长高了, 瞧着还黑了点, 怎么瞧着瘦了点, 可要好好吃饭的,回头我可要给仔细给诸位公子, 还有周娘子,渝姐儿说说您的近况呢。”
江芸芸这才松了一口气,笑着把人接进来:“劳烦徐叔跑一套了, 乐山,给徐叔上绿豆汤, 门不用关上, 就开着吧。”
徐叔见了这个简陋的屋子一脸震动:“江县令真是简朴, 这屋子怎么也不翻修一下,如何能住人。”
“不碍事,又不是不能住人了。”江芸芸笑说着,“这番来可有遇到什么难处?”
“没有,一路上很是畅通,路上还遇一同来琼山县做生意的人,结伴而来也很安全。”徐叔激动说道,“我瞧着外面那个热火朝天的劲,真是好啊,大家都说在这里做生意很公平呢。”
江芸芸矜持地笑了笑。
“那您这次来可是也来赚一笔的。”她打趣着。
谁知徐叔认真点头:“是的,老夫人叫我们来看看这边的海贸到底是怎么回事,南直隶那边也是议论纷纷的,大家都很感兴趣呢,但毕竟路途遥远,谁也不敢先过来,但我们想着这里有您坐镇呢,肯定不会差,就想着第一个来看看。”
江芸芸来者不拒:“可以来看看啊,我们海口那边已经设立经营司了,要是我这边做的好,我估计雷州那边也回参考起来的。”
“那不会上面的人有意见吗?”徐叔谨慎问道。
江芸芸笑了笑,豁达说道:“目前没有,没有一口气吃成胖子的,也没有一条路一步走完的,但是能开个头就是好事。”
徐叔一听这话,反而安心了,也跟着连连点头:“还是我们江县令考虑地长远。”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说起江渝女扮男装去读书的故事——“成绩还不错,真是可惜了是一个女娃儿,聪明得很,看书一下就记住了。”
“周夫人和秦夫人合办的纺织厂越来越好了,招了好多小娘子,现在有五十来人了,绣出来的花纹整个南直隶都很有名呢。”
“唐公子特别想来看您,但在守孝实在是不能出来,他看了您的信,深受启发,决定和张公子一起读书,如今张公子就和他住在一起,说等出孝期了一定来看您。”
“张公子特别想来看你,但想着马上科举在即,不敢放肆,说等考出好成绩一定来找你。”
“之前经过祝县令所在的容县,正忙着准备科举呢,也说很是想您,写的信有这么大拇指这么厚呢。
“之前和秦夫人合作的出海的事情,货物回来都不太方便,这次是秦夫人指点的。”
“黎老夫人啊……”徐叔一怔,悄悄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抿了抿唇:“他们还好吗?”
徐叔看的心都疼了,连忙说道:“都好的,大家都好好的,黎家都是孝子贤孙,几个黎老爷都回来了,黎老先生还几次三番说不准打扰你呢,黎小公子还替您烧了好多纸呢。”
“那经幡上还写您的名字呢,定能保佑您平平安安的。”
“您写的两篇祭文都送到黎老先生手边了,老先生可喜欢了,都说写得好,还让好多人看了,大家都夸你仁义呢,您那时候刚到琼山县,大家都很理解的,您千万不要多想。”
“那怎么这么晚才回华容?”江芸芸紧张问道,“是有其他事情耽搁了吗?”
徐叔想了想:“好像是黎老先生说的,说是要把扬州的事情都处理好,而且他年纪也不小了,刚办好丧事想来也要休息几日,不过也只耽误十来日就走了。”
江芸芸沉默了。
“就不打扰县令办公了。”白惠正巧这个时候来了,瞧着脸色很着急,徐叔便起身告辞了,“若是县令要有回送的信件和礼品,小人现在住在平安客栈,您尽管来找我们。”
江芸芸点头:“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徐叔笑得开心,“许久没见江县令了,真的很是想念。”
“乐山,送徐叔出门。”江芸芸对着门口的乐山说道。
乐山哎了一声,热情笑说着:“徐叔这边请,我亲自送你回客栈,也好认认路。”
两人相携离开,白惠这才按剑走了进来,紧张说道:“门口来了传旨的太监。”
江芸芸蹭得一下站起来:“快,摆香案,让所有人都出来接旨,我去换个衣服,你让千章去接待。”
等江芸芸换了衣服出来,香案的香也不过烧了一小节,吴萩正把人哄得开开心心的,小黄门的袖子鼓鼓的。
“咱家是坤宁宫的人,何来这么大的仪仗。”小太监见了江芸芸,热情说道。
江芸芸心中一动。
坤宁宫就是皇后的寝宫。
“今日的主角可不是江县令。”小太监连忙扶着准备下跪的人,笑脸盈盈说道。
江芸芸不解。
“江县令办的那个健妇队,智擒倭寇,勤奋读书,还维护县里治安,善待娘子,皇后娘娘听了心中大喜,这份口谕是给健妇队的小娘子的。”
江芸芸惊讶。
等在角落里的陈敬等人也一脸惊讶。
“给我们的!找我们做什么啊。”有小娘子小声嘟囔着。
“不会对我们有意见吧。”
孙宜立悄悄摇了摇头,示意她们不要胡乱说话。
“快来接旨吧。”那边江芸芸镇定对着健妇队的小娘子们招手说道。
陈娘子等人连忙整理着衣裳,这才排成两列跪在香桌前。
皇后的口谕是褒奖,对于健妇队的行为大夸特夸,每人给了一百两的宝钞,还赏赐了一人一匹布,甚至赐给健妇队一块‘巾帼安邦’的牌匾。
众人震惊。
江芸芸也一脸吃惊。
小太监连忙让人起来,把东西都送下去后,才笑说着:“江县令,奴婢这里还有其他事情要和您说呢。”
江芸芸对着吴萩等人打了个眼色,自己则把人带去角落里。
“是皇后娘娘还有什么吩咐?”江芸芸和气问道。
小黄门笑着摇了摇头:“是太子殿下给您写了几封信,要奴婢交给您,还要您回信给他呢。”
江芸芸笑说着:“原来如此,有劳公公了。”
“客气客气。”小黄门连声说道。
江芸芸捧着那一叠厚厚的信回了书房,打算抓紧时间回信。
信的内容倒是不多,不过小太子啰嗦,一件事情反反复复的写,还要自己上手写两个字,所以一张纸的字迹多样,内容混乱,大小不一。
不过看完了这一叠信,江芸芸倒是知道皇后好端端来这个口谕的缘由了。
小太子有一天开开心心出门玩的时候看到有小黄门调戏宫娥,没见过这种事情,所以心里震惊,就去找他爹娘念叨了。
皇后和陛下一听这还了得,我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看到这么污秽的东西,立马下旨彻查。
这一查不要紧,牵出一个黄门欺负宫娥的大案,原来有一些黄门仗着自己的干爹厉害,老是欺负年轻的小宫娥,宫娥们找了好多人求情都不顶用,再一查原来这些事情在宫内屡见不鲜,甚至还闹出不能说的事情,小太子在信中天真问道,不能说的事情是什么事情啊。
总而言之,皇后大怒,整顿了后宫,把那些干爹干儿子全都赶出了,那些受了委屈的宫娥也都放出宫了。
回头小太子觉得自己功劳不小呢,拉着他娘絮絮叨叨念着,加上之前在他爹哪里听了什么健妇队的事情,就非要扯到江芸身上,夸他特别厉害,在此省略两张夸江芸的话。
最后皇后大概也觉得如今宫内太监的权力太大了,那些嬷嬷大都不敢吭声,也都是权力太少了,所以开始抬举女官嬷嬷们,开始把形同虚设的尚宫的制度重新确立了一遍,但是老在内廷折腾也树立不出权威来,所以就盯上了被自己儿子一直念着健妇队。
扯出大旗,表明自己立场,确立女官地位,抗衡太监的庞大。
后面是江芸芸的分析,她甚至觉得自己分析得有理有据。
江芸芸一边想着,一边飞快给小太子回信,自然是大夸特夸,夸夸其谈,写完又想着这些空话也没意思,现在小孩大了不好哄了,他强烈指责上一份信实在太过敷衍了,所以她想了想又找了几个健妇队中擅长女工的小娘子来,让她们用新种的棉花做几个软乎乎,可爱爱的小玩具出来。
谢来啧啧两声:“敷衍,太过敷衍了。”
江芸芸头也不抬,理直气壮说道:“哪里敷衍了,我又不会绣花,难道要我亲自去绣不成。”
“太子殿下分明就是想知道小县令这一天都干了什么?”谢来一语道破,“之前不是还写了什么话本来,您是一个字也不敢回啊。”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老实交代:“我怕皇后娘娘对我有意见。”
谢来听得直笑:“现在知道怕了,当时怎么就乱出馊主意。”
江芸芸苦着脸:“我就带过两个小孩,渝姐儿和幺儿都能自己给自己找活干,根本不需要我,太子殿下倒是好奇心重,我也实在不会啊。”
谢来猛地想起当时太子殿下抱着他的腿,捂着嘴,小声要他带自己一起走的时候,也是冷汗淋漓,眼前一黑的。
殿下确实有些太过活泼了。
不过江芸芸正在回信,回过神来想起刚才谢来的话,眼睛一亮:“我这一天天的工作可是无聊,不如我让周娘子写几道食谱来,回头让殿下自己忙起来。”
谢来顺着这个思路想了想。
——别说,有些敷衍,但听上去很有用。
三日后,江芸芸热情洋溢把人送走,吴萩已经和人称兄道弟了,临走前还送了一小盒沉甸甸的东西,可见钞能力就是这么惊人。
“你完了,皇后娘娘不喜欢你,觉得你教坏小孩了。”
“但别担心,太子殿下很喜欢你,一天能念八十回不带重复的。”
“那两个国舅很不喜欢你,整天在陛下和皇后面前给你穿小鞋。”
“李如的老祖宗李广也一直给你穿小鞋,不过放心,那个萧敬说挺喜欢你的。”
吴萩等人跟走远了,立马趴在江芸芸耳边说着这几日打听出来的情报,最后咋舌总结道:“人缘不太好,但命还挺大。”
这么被人穿小鞋,还好端端站在这里,可不是人缘不好,但命大嘛。
江芸芸气笑了:“我就说你这几天不在衙门干嘛去了,原来和太监打好关系去了。”
吴萩理直气壮说道:“我这也是正事啊,我们县令我们疼,可不是要给你问问你在上头人眼里的形象嘛。”
“都是外戚和太监,哪里比的过我们县令做的事情,你看看这路,你看看这人,陛下圣明,才不会被蒙蔽呢。”林括板着脸说道。
大都读书人都不喜欢外戚和太监,甚至可以说深恶痛绝。
“行了,我们先去看看棉花如何了?”江芸芸准备带人直奔下一个工作的地方。
“我们这里这么热又不需要棉花。”吴萩不解,“种这个也卖不出去啊。”
江芸芸反问道:“你知道我们琼州什么东西最贵吗?”
众人不解:“什么东西啊?”
“是棉花。”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吴萩大笑着:“因为不需要啊,我们这里哪里会需要棉衣啊,都热死了,你看那些身体好的人,常年穿着单衣。”
“那你说哪里需要呢?”江芸芸问。
“除了我们这里这么热的,大部分地方都需要的吧?”吴萩想了想又说道,“东北,西北肯定需要,我爹说那边冬天很长很冷。”
江芸芸一拍手:“那你看东北西北有人种棉花吗?”
吴萩一怔:“没有吧,之前找了几个老农不是说棉花喜欢有光照的地方,不喜欢太多的水,还是喜欢砂土嘛?我以前跟着我爹去过一次东北,哪里的土黑黑的,不是我们这里种棉花的颜色。”
“那你说边境需要的嘛?西南,东北?”江芸芸又问。
“自然要……”吴萩沉默了,突然又说道,“你打算卖给他们啊?”
“不能买吗?”江芸芸笑问道。
“好奇怪啊。”吴萩挠了挠脑袋。
“现在这种棉花就是从海外来的,在这种棉花之前,我们这里的棉花是只能填充枕褥的木棉,这些棉花不能纺织,甚至也不太暖和,可按照《宋书》记载,这种棉花最迟在南北朝时就传到中原,直到前朝之初才大量传入内地,但一直没有太大的进步,直到有一人的出现。”
“黄道婆。”一直没说话的林括冷不丁开口说道。
“对!”江芸芸抚掌,“就是她,她就在这片土地上,学习棉纺织技艺并且总结出“错纱、配色、综线、挈花”的五种织造技术,然后改进纺织工具,制造出擀、弹、纺、织等专用机具,这些机具就能织成各种花纹的棉织品。”
“可我听说现在南直隶这些地方种棉花已经很多了,尤其是她的故乡,松江一带。”林括不解说道,“我们这里确实也不需要棉衣,土地面积也这么多,种棉花实在是可惜了。”
江芸芸摇头:“我自然不和松江这些地方争,他们已经先一步发展了,我们也赶不上啊。”
“那县令是打算做什么?”林括不解问道。
“我身边有个松江的朋友,他说小时候在庙里读书时,经常会看到边上就有人种棉花,据说因为棉花是外来的,对我们这里水土不服,几代之后就会不长棉了。”江芸芸背着小手,笑问道,“我在想,我们这边有没有一种可能……”
江芸芸笑眯了眼:“从源头上控制棉花。”
众人震惊。
“第一,我们这里是唯一开海贸的,去海外买种子也方便,甚至可以去找新的品种,从说不定能找出更好的棉花种类,就跟宋朝的占城稻一样。”
“第二,我们这边土地确实不多,但棉花一开始就是从我们我们这一代开始的,可以看出我们这里的区域从气候到区域都很合适种棉花,若是再培育出其他品种至少有了天时和地利的方便。”
“第三,黄道婆可是跟着我们黎族学的啊,我们只要形成大产业,打造大品牌,那我们这棉花说出去名气响当当的!”
江芸芸信誓旦旦说完,看向众人,企图找到附和的人,奈何实在太过惊世骇俗,大家面面相觑,愣是不敢说话。
“那,那你现在要他们种棉花做什么?那这一茬棉花不是也浪费了吗?”吴萩犹豫问道,“大家也花了不少心思呢。”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自然是卖啊。”
“这谁卖啊,江南那边运输方便,产量也大,真要送去东北西北,大家肯定卖他们的啊。”吴萩嘟囔着,“这样也太浪费百姓的精力了。”
“谁说我们卖给西南西北的。”江芸芸小手一背,意味深长说道,“海外市场这么大,我们不开拓一下吗?我们往北走的日本冬天就很冷啊,他们现在就在我们这里做生意呢,万一回头打眼一看我们黎族小娘子的绣品,惊为天人,实在不行,我们还是往南走,熟门熟路的,我听说爪哇国很喜欢颜色艳丽的地毯,我之前看黎族拿出来卖的绣品就很艳丽。”
江芸芸对走这一步早已想了很久。
也不单单是这个棉花的事情,她很清楚按照现在的情况,一旦她离开琼山县,谁也不知道下一任接棒的人到底会不会继续贯彻她的理念,她不想自己辛辛苦苦弄的事情最后被毁于一旦,所以她必须要把自己所做的所有事情都连成一起,形成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效果。
在海贸方面,大量的商人和棉花的进出口都需要海贸作为买卖的模式,所以一旦对海贸动手,不仅是突然冒出来的劳动力会成为巨大的隐患,那些靠种棉花的百姓,和慕名而来的商人都会断了财路,阻拦的人势必很多,而且这样的影响并不会小。
第二环中的确定良好经商政策,同时通过海贸吸引越来越多的人来,衙门把税收比例直接挂在集市门口,这样就可以让商业循环起来,同时可以用经济来招安倭寇和生黎,只要经商政策不被破坏,这两者就会卷土重来,这是谁都不想看到的。
与此同时也要让最重要的农业和贸易挂上钩,粮食不能随便动,所以她看中了棉花。粮安天下,棉促文明,吃饱穿暖,就是最基础的生活,也是百姓最期望的,所以她需要打造出海南作为棉花产地的源头未位置,一边需要海贸去找寻种子,一边借助良好的天时地利来促进发展。
这就是一个冒险的循环,只要断了一个,剩下两个便都毁了,但也因此会让想要破坏这个的人能慎重考虑,当真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我们不是还要去和生黎合作。”吴萩敏锐问道。
江芸芸点头:“我记得当时那个德龙塘闻帕保的母亲不是就是绣花织布都很厉害吗?德龙塘闻帕保死了之后,我们把她安置在杨济院,等会我让良实去问问,她愿不愿意领头,以后也能有个手艺过日子,也算自给自足了。”
“而且黎族的人也不会都干这个,回头请她教一下养济院愿意学的人,也是一门手艺,有了手艺回头也能靠自己吃上饭了。”
众人沉默听着。
只是快到棉花地的时候,吴萩突然说道:“所以县令一开始对那个黎族女人这么好是早就想好这一出了。”
江芸芸笑了笑:“哪有这么神,一开始确实是想着帮一下的,后来不是想到这事了嘛,就想着脱贫致富靠人养着不是办法,有自己的事业才行嘛。”
“县令对百姓好就算了,那可是你治下的百姓。”林括忍不住抱怨道,“可生黎和倭寇,一个老是造反,一个还杀过人呢,都是野蛮人,现在竟然都一视同仁,可不是要寒了其他人的心。”
江芸芸脚步一顿,扭头看了过去。
林括嘴角微微抿起。
“外面的人是这么想的吗?”江芸芸并没有生气,反而紧追着问道。
林括点了点头:“大家都是有意见的。”
江芸芸脸色严肃起来。
“其实也就是说说,大家做生意还是很规矩的,白惠也整天盯着,都很安分的。”吴萩连忙缓和气氛说道。
江芸芸摇了摇头:“有这样的想法,很大程度是我们的思想工作还没教育到位。”
她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脑袋:“要不说思想课的重要性呢,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思想不改变,事业不成功啊。”
“多亏了于善提醒啊。”江芸芸认真说道,“过几天我就写两篇文来,团结黎族,是他们与我们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同根同源,若是能吃饱饭,谁没事闹着造反,哪个百姓会跟着去做这个掉头的买卖。”
“和倭寇做生意是因为我们不能靠武力解决一切,海贸既然开了那大家都能分到好处,我们也知道其实这些倭寇里面也有很多没有土地,没得生活的自己人,我们招安这部分人,再给倭寇一点甜头,算是花钱消灾,只要不打仗,谁的日子不是越过越好,能共赢就不要双输。”
这是县令第一次说起和生黎倭寇做买卖的深层次原因,大家都听呆了,可仔细一想,却又觉得格外有道理。
打仗,谁喜欢打仗呢,能好好过日子,说不想好好过日子。
“大人大义。”林括深感佩服,为自己刚才的莽撞折腰而拜。
江芸芸把人扶住笑说着:“这事还是你提醒我的,我才想起差点坏了事,大家既然有了怨言,说开了才好,免得闹出事情不能解决。”
三人说完就来到棉花田,这一眼看过去,看不到头的棉花长得极好,白白的一朵,软软的,就像天边的云一样,雪白绵软。
江芸芸来这里是准备刚才说的棉花事情,并且显然对百姓们的问题早有准备。
“生黎我们可都不认识。”
“这事我们衙门牵头呢。”
“那买卖的途径也没有。”
“这个第一次我们衙门也可以替你们找,但后面要不要继续合作,或者你们另寻他人都可以。”
“要是亏了怎么办?”
“你们的棉花价格肯定不能亏,我们都是按照市场价收的,来跟你们买卖的人是南直隶有名的大商人,走南闯北,回头我们衙门也盯着点,不会叫你们吃了亏。”
“那其他品种的棉花种了,若是都种坏了怎么办?”
“所以一开始的试行,最好小范围一点,但是要是能总结出办法,又或者研究出新棉花,衙门这边有奖励的。”
虽然涉及到钱的事情,但百姓们对县令都格外信任,想了想也都同意了。
江芸芸和棉农商量好这些事情,又敲定了一些细节,就立马直奔徐叔所在的客栈。
——来得好不如来得巧。
徐家就是做绸缎生意的,对棉花可不是正了解!
徐叔有意卖好,自然是忙不迭同意了,不仅保证收棉花能和南直隶一个价,绣品也可以委托他们的商船送去外面买,一下子解决了两个事情。
“这里的水稻也好有意思。”临走前,徐叔笑说着,“我找了好几株没见过的,长得很大,很高的,都带回去给选娘看看,她那边种的可好了,选出来一种水稻,长得快,种子也大,说是最开始的一株就是北方带回来的。”
江芸芸听得眼睛一亮:“好好,这样好,回头我一定给选娘写篇文章,大夸特夸。”
徐叔也跟着直笑。
江芸芸一连听到好几个小消息,只觉得神清气爽,连天都是蓝的。
“这不是小县令啊,大中午的吃饭了没。”一个买蒸饼的阿婆一脸怜爱,“肚肚饿不饿啊,吃个蒸饼吧,好吃的,我加了白面的。”
江芸芸看着那热气腾腾的蒸饼,摸了摸肚子。
肚子也不争气的叫唤了一声。
“多少钱一个啊。”她眼巴巴问道。
阿婆看着她直笑:“哪里能收县令的钱,给你给你。”
江芸芸连连拒绝:“不行不行,您快说多少钱一个,我肚子饿死了。”
阿婆越看越喜欢,笑眯了眼:“那便宜一点行不行,一文钱一个。”
“不行哦,大家赚钱都不容易。”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三文钱!张阿婆家里的地最近种的可好了,都舍得放一点点白面了,口味可好了,三文钱一个,买的人可多了。”一侧的大婶笑说着,“那我这个糖葫芦给您吃,这就是我自己摘得,不花钱,你们小孩不是最喜欢吃甜甜的东西吗?之前好几次看您买了一串带回去。”
江芸芸笑说着:“现在不吃了,我得回去了,祝你们生意兴隆啊。”
“好好好,借县令吉言。”大婶笑得合不拢嘴。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琼山县是越来越热闹了,秋税也收得极好,江芸芸好不容易忙好了,这才发现衙门内张灯结彩。
——过年了。
江芸芸看着乐山正指挥着人挂灯笼:“左边点,哎,这个红灯笼上面的图案好看啊。”
“这个红布这么挂也太丑了点,公子肯定不喜欢。”
“才不会,县令肯定看也看不到。”被指挥的小仆抱怨着。
乐山歪着脑袋,想了想也跟着笑了笑;“还真是,那就不管了。”
江芸芸看着堆在一起的红布,确实有点丑,但若是平日经过也大抵不会抬头去看的。
算了,就这样吧。
“今年过年我要喝酒!”张道士和张易匆匆而来,大声嚷嚷着,“你这小孩不要跟着我了,等会那个凶厨娘又要拿勺子打我了。”
“我就要跟着你,你收了我当徒弟吧,我特别想学医,那个人肚子这么多血,你怎么止住的,好厉害,我也想跟你一样,这样碰到有需要帮助的人,我肯定就能帮他了。”
“不教不教,一个小姑娘学这个做什么!都是血,脏死了。”
“才不脏,这是救人啊,而且我们健妇队可是得了皇后娘娘表扬的,谁说女子不如男啊,我就要学,我要成为最厉害的大夫!”
“哈,小小年纪,好狂的口气,嘻嘻,那你今年过年陪我喝一杯……”
“喝什么啊。”江芸芸抱臂,站在台阶上,面无表情质问道。
张道长脚步一顿,张易立马躲在张道长身后。
两个小鹌鹑挨在一起,战战兢兢。
“我叫你去报名社学,你不去,我还找关系给你塞进去的,你倒好整天跟着一个道士屁股后面。”江芸芸板着脸教训道。
张易满脸不服气。
“回去读书。”江芸芸严肃说道。
“我要学医,我不想读书!”张易大声顶撞着。
远处的乐山见了,连忙过来,打算把人带走:“小孩子说什么胡话,你知道别人想读都读不了呢。”
张道长也连忙把小孩挡住,打着哈哈:“哈哈哈,小孩嘛,没吃过苦就是不懂事,别计较啊。”
江芸芸继续看着张易:“既然你现在要我照顾,我自然要对你尽心尽力,那读书就是第一要事,谁也不能耽误此事,你要学医我也不反对,但是要你先读书,不读书,连医书都看不懂,那不是庸医嘛,去读书,过年前没把易经背完,不准吃饭。”
张易虽是孤儿,但被张县令抱回来后也是一直被人哄着长大的,尤其是张县令去世后,大家都不敢和她说重话,江芸芸也很少这么严肃和她说话,现在冷不丁这个神色,张易吓得脸都白了,眼睛很快就红了。
张道长又是哎哎两声:“别……别骂了,回头一定去读书的,小姑娘脑子年轻好使,记东西可快了。”
江芸芸的视线看了过来。
张道长立马闭嘴,低头装死。
“张道长这一年一边义诊,一边忙着找您的紫气东来,整个琼州都你跑可一遍,也是辛苦。”江芸芸柔声说道。
张道长吓得连连摆手:“没的事,没的事,也没有干什么。”
“也不知道张道长是什么打算,继续留在琼州,还是如何?”江芸芸问道。
张道长听明白了。
这是在赶人呢。
“过了年就走,我看北面也有紫气东来,我打算去京城看看。”他喃喃说道。
江芸芸和气说道:“那自然是好的,道长功法高深,定是能找到合适之人的。”
“是吧,其实那个符穹就挺好的,说不定我之前的紫气就是他呢,反正他也想出家,奈何他那个凶妹妹不同意,还把我赶出来。”张道长嘟囔着。
江芸芸嗯了一声,眯了眯眼:“你这个到处唆使人出家是什么毛病。”
张道长发现说漏嘴了,想也不想就跑了。
他一跑,张易也跟着跑了。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
——头疼,教孩子真头疼。
“芸哥儿从小就不像个小孩,现在也正好体会一下普通小孩的苦恼。”乐山笑说着,“这个年纪的小孩,正是猫嫌狗厌的年纪呢。”
江芸芸连连叹气:“乐山,我的头好疼。”
“今天腊月二十五了,外面的人都在磨豆腐,我特地买了一块豆腐干,做了烫干丝,卤汁用的是我们之前在扬州吃的配料,可好吃了,还做了三丁包子,等会就下锅炸了,酥酥脆脆,正合适呢,今年外面有人在卖新鲜的羊肉,我也买了一些回来,还做了一锅羊肉汤,对了,桌子上有一叠牛皮糖,今日出门竟然发现有这个就想着幺儿肯定爱吃……”乐山一顿,连忙又说道。
“您回去换个衣服,洗把脸,马上就能吃了,”
江芸芸看着桌子上外层酥脆,裹上芝麻的棕色糖条,看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拿起一块,咬了一口就皱了皱脸。
——好甜。
之前在扬州每年过年,幺儿都要去买很多糖果果脯回来,牛皮糖就是他非常喜欢的糖果。
“果然只有小孩爱吃。”她看着咬了一半的牛皮糖,叹了一口气,确实是扬州的做法,口感香甜,细嚼也不粘牙。
—— ——
过年那一日,江芸芸一开门就看到衙门前堆满了东西,不由吃惊问道:“这是做什么啊?”
“都是百姓送来的了,拦也拦不住。”白惠苦着脸说道,“拦了一个,拦不住另一个,堆满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收嘛,大伙就是高兴,想要给县令尝尝自己种的东西。”有一个抓着鸡的老百姓来了,忍不住说道,“好吃着呢,哎,县令怎么都不长肉啊,我这个极好,放养的,吃的可补了,回头就这么炖起来就很好吃的,吃的白白胖胖的才好。”
老汉把那只小肥鸡非要塞到江芸芸手中。
小鸡在手里扑腾着,江芸芸也没抓过鸡,推脱了几下,鸡就蹦蹦跳跳跑了。
“哎!鸡!”江芸芸大惊。
好一番忙活才抓回这只艺高鸡胆大的跑步鸡。
那个老汉自然是跑了。
“看上去确是散养的,这个战斗力很强。”白惠忍笑说道。
江芸芸拎着这只不服气的鸡,和他大眼瞪小眼,看得直叹气。
“那收进来吗?”白惠问。
“明日请周厨娘来做大锅饭,只要自己拿碗来都有的吃。”江芸芸笑说着,“既然与民同乐,那就更乐一点,大家换着吃才好。”
“对了,我还要再写一篇赋来,也刻起来表彰表彰我们琼山县真是民风淳朴啊!”江芸芸提着那只鸡大声说道。
白惠哎了一声,扭头去看公告栏的墙角,那边已经放满了石碑,一开始的《表彰纳税积极碑》,后来的《两税丰收碑》,《论白银纳税实践论》,再后来《女子读书论》、《社学首届学生表》,又到了《海贸说》、《四方经商文》前不久又新加了两块石头,分别是《汉黎文化书》、《生意经营赋》,如今整整齐齐并排起来有九块碑了。
“就叫《记戊午年琼山县与民同乐事》。”江芸芸把手中的鸡塞到白惠手里,自信满满说道,“我马上就去写,这片写的通俗易懂一点,毕竟大家都要看的懂才算。”
白惠抓着那只鸡,忍不住感慨着:“县令真是好县令啊。”
江芸芸猛得扭头,微微一笑:“真的吗?”
“那是!”白惠大声说道,“您现在去外面问问,谁不说您是好县令啊,第一呢!”
他学着顾幺儿的样子竖起大拇指夸道。
江芸芸看着他脸上的笑,笑得更加灿烂了。
—— ——
皇宫内,朱佑樘看着琼山县的折子,又惊又喜:“今年琼山县竟然缴了这么多税!一年就能上缴三十万两,比去年多了二十万啊!”
徐溥笑说着:“江县令颇有手段,如今琼山县上下一心,内外和谐,这两年时间既没有生黎闹事,就连倭寇也都安分做生意了,可不是越来越好。”
“那九篇文章写的好,写的极好啊!”朱祐樘忍不住夸道,“不亏是我选的小状元啊,这文采,这内容,回头要记得收录起来。”
徐溥点头应下。
“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在其他地方也推行开?”朱祐樘看着那一笔笔白花花的银子,强忍着激动问道。
徐溥想了想摇了摇头:“若是全面铺开,第一各地情况不一样,第二也并非人人都是江芸,只怕要慎重考虑,再选其一二。”
朱祐樘一听,又觉得那白花花的银子当着他的面跑了。
“可有想好其他地方?”他强忍着心疼问道。
“广州的漳州就不错。”徐溥轻声说道,“港口大,水深,而且是顺风地带,平日里也会有很多商船来,可以试着发展一下。”
“那就找个可靠的人过去。”朱祐樘说。
徐溥老成谨慎说道:“人选还在找。”
“早知道让江芸去做琼州知府了,这么能干,说不定能让整个琼州都有这么大的收益。”朱祐樘越发觉得后悔,甚至埋怨道,“去省台也是要得的,漳州不是也隶属于广州嘛,你们当时怎么就不多想着点。”
徐溥不亏是首辅,只是低着眉一声不吭。
“江芸去那边也有两年了吧,过了年就是第三年了。”朱祐樘也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可再一次仔仔细细看着那份折子,还是忍不住开心起来,“确实是我大明不可多得的人才,还这般年轻。”
“把人叫回来吧。”朱祐樘大笔一挥,“想来性子也都磨好了。”
二月初,今年天气比较热,江芸芸有些担心这天气要开始不正常了,所以就带人一个村一个村看过去,督促他们春种,顺便问问老把式们的意见,走到山脚村的一家农户的田地上时,只听到白惠那个不利索的声音,远远传来。
“圣旨……来圣旨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传旨的小黄门一见了江芸芸就一脸含笑, 态度格外热情。
“可是咱家来得不巧,真是耽误江县令做事了。”小黄门先一步告罪说道。
江芸芸一见小黄门笑脸盈盈的样子就松了一口气,笑说着:“没有的事情,倒是劳烦公公多等了, 我这边还要去换个衣服, 千章, 带公公先去前厅喝个茶。”
吴萩立马热情上前, 悄悄递了一个荷包过去。
那个熟练劲,江芸芸眼尾一瞟, 忍不住龇了龇牙。
吴萩到底是个富家子弟, 经过符穹一事上长大了不少,来往人情更是熟练,又加上之前还有个公公练过手, 等江芸芸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 就差和传旨太监称兄道弟了。
“我们这里的壅羊都是散养在炎火之山边上的, 细皮嫩肉, 不腻不膻, 入口滑爽, 香气沁鼻。”
“您喜欢吃羊啊,那正好啊, 等会我带您去富贵楼吃,他们家的后院特意养了几只只给贵人吃的呢,您是喜欢半个月到二十天的羊羔, 还是圈养了两个月的中羊,这种养要十五公斤才是最好吃的。”
“喜欢羊羔啊, 真是京城来的, 会吃, 讲究!”
“我们这里有汤涮、白切、红焖和药炖等等,只要您喜欢的,都能给你办到,但是要我说那肯定是羊肉锅最好吃的,把羊骨剁成块,再仔仔细细熬上汤,汤中再配上春日最合适的鲜笋和去年做的酸菜,配成一锅,最后将皮肉薄片,烫煮,佐以什锦酱,那可真是肉香韧滑,便是喝那口汤也是酸甜宜人。”
别说小太监了,江芸芸听得都直咽口水,大概只有最是古板的林括一脸严肃,完全笑不出来,坐在角落里只当自己是透明的。
江芸芸站在门口咳嗽两声,打断里面一边安静,一边热烈的诡异气氛。
小太监见了江芸芸脸上的笑意更热情了:“江县令真是一表人才,怪不得这么多人惦记着。”
江芸芸笑了笑:“门公公谬赞了,门口的香案已经摆好了,我们移步去宣旨吧。”
小太监连连点头:“正是正是,请。”
“奉 天承运 皇帝敕曰:提德法以养民,授诗书而兴文,琼山县县令江芸,政绩卓越……特提为翰林院侍读,大理寺寺副,钦此。”
“恭喜江县令,不不,江侍读了,连升三级,可见陛下爱重啊。”小太监亲自把人扶起来,一脸谄媚。
江芸芸接过的黄色的绢本,低头看着通体都织有锦云纹的圣旨,最显眼的则是圣旨前端为青色绢布,上面绣有银色双龙,好似活了一般围绕着“奉天诰命”四字。
考中状元的时候,江芸芸也不是没见过圣旨,十五岁那年,她初来乍到,对京城还带着无穷的新奇,更别说是久闻不见其面的圣旨,可那个时候所有人都看着她,她只能在不经意间才能悄悄看上一眼,再等到后面每日连轴转的日子,就只剩下疲惫。
如今,三年之后的今天,十七岁的江芸芸站在远在千里之外的琼山县,重新捧起沉甸甸的圣旨,心情却不负相同。
她从一个只会读书的小书生,终于到了可以听到百姓一声赞的小县令。
江芸芸轻轻摸了摸手中的圣旨,终于笑了起来。
这一份圣旨会随着各大邸报送往各地,包括湖广的华容。
衙门内的众人也终于回过神来,一瞬间的惆怅后都是难以言表的惊喜。
“升官了!”吴萩眼睛亮得惊人,“好好好,我们可要大大庆祝一下。”
“可不是,不如去我家吃饭吧!”何士楠激动说道,腰间的算盘也晃得叮当响。
“那我现在去把其他人都叫回来。”白惠兴致勃勃说道。
江芸芸回过神来,连忙把激动的人都按捺下:“肯定要把春种完成才能走得,怎么都还有七八日呢,不着急,千万别耽误夏税了。”
“怪不得京城内人人都夸江侍读爱民如子呢,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小太监紧跟着夸道。
“公公抬举了,我让人把东跨院收拾起来,您休息几日再启程。”江芸芸笑说着。
小太监连连摆手:“可不得,咱家要抓紧回去报喜呢。陛下也一直等您呢。”
吴萩连忙上前说道:“不急着走,我请诸位吃顿饭,就一顿饭的时间,还能赶上最后一趟船呢。”
江芸芸欲言又止。
吴萩悄悄把人挤走了,把着太监的手臂,就要把人带走。
小太监们格外受用这种热情的态度,一群人就这么跟着吴萩离开了。
“哼,阿谀奉承。”林括冷笑一声,甩袖离开了。
何士楠摸了摸鼻子,扭头看着江芸芸,也跟着笑说着:“没事得罪太监做什么,这些人一旦惹上了就要伤筋动骨的,千章性格活络,非常适合交际,而且他花自己的钱,说出去也没人会指责您的。”
江芸芸收回视线,无奈说道:“我不是想说这个,我是说我们有公务费的,一个人一天四十文呢,他们来了二十个人,那就是八百八十文,可以从账房那边支取的!”
明朝的公务费大概分为三种,礼仪接待费、车马费和酒席宴饮费三种,各地不同,江芸芸之前给驿站算了一笔站,然后确定这个费用,随便吃吃还是挺多的,我们琼山县的物价可不贵!
何士楠一脸嫌弃:“一两银子都没有,你知道那只二十天的壅羊小羊羔要多少钱吗?”
江芸芸谨慎说道:“四百文?”
一直小羊大概就是三百到四百这个价位,这个小羊还有个响亮的抬头,那就取最大值。
何士楠弹了弹袖口,施施然地比划出一个六的首饰。
江芸芸震惊:“六百文!”
何士楠更震惊了,看着面前的小县令,他面前来来回回比划着六的姿势,然后慢慢吞吞说道:“六两银子。”
“什么!”江芸芸听得眼前一黑。
“那一桌席面至少八两。”何士楠尤显语不惊人死不休,继续说道,“要是再喝点酒,十两银子是起码要的。”
江芸芸心如刀绞:“该死的有钱人啊。”
何士楠晃了晃手中的算盘,心大说道:“所以,就当是我们吴主簿请的客,我们衙门只当不知道就好了。”
—— ——
江芸芸要走的消息还是顺着春日的风吹遍大街小巷。
衙门内,乐山正在收拾东西,就连原先那些挂在门上的过年红布都打算打包好带走。
都是花公子自己的钱买的,肯定是不能浪费的。
衙门外,江芸芸走到哪里都有人在问‘县令什么时候走’,江芸芸都笑着打马虎过去了。
——“还有时间呢,不说这些了,你们现在下种可要仔细一点,别太密了,贪多不行,我们庄稼种好了,日子才过得好了。”
——“不要这些,真不要,我连马车都没有呢,嗐,我和乐山也扛不回去呢,你们回头自己多吃点,才能有力气干活。”
江芸芸一脸狼狈得从村子里出来,村民们实在太热情了,到最后围着她们的人越来越多,白惠怕不安全,就只好赶紧带人离开。
“再过几日就走了,这几日就在衙门里呆着吧。”白惠把小县令从村民里扯出来,一脸紧张,走了几步,感觉自己的裤子好像松了,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腰带里不知何时塞了一把带着泥土的菜,无奈拿了出来,“还好是一把菜,没把那凶巴巴的鸡塞进来,不然非要啄我不成。”
江芸芸也乱了头发衣服,无奈说道:“我这两个鸡蛋也不知道是谁家的。”
两人狼狈地回了衙门,衙门前又堆了不少东西,武忠带着几个衙役跟着老鹰捉小鸡一样,见有百姓冲上来就连忙把人拦住,直接把人赶走,奈何总有几只落网之鱼。
江芸芸一看情况就不对,就从侧门悄悄进去了。
“我今日出门买些回去的东西,都不要我钱。”乐山苦着脸说道,“我都随便扔的钱,但我瞧着我是花多了,别回去路上没钱了。”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愁眉苦脸,大明官员的工资真的是三瓜两枣,还不够人家一顿饭的,这三年多亏了周笙在大后方勤勤恳恳做生意,才能补救一二,勉强付出乐山的工资。
“我们要先一趟扬州吗?”乐山问道。
江芸芸点头:“要去看看的。”
乐山凑过来神神秘秘问道:“谢佥事和我们一起走吗?”
江芸芸回过神来:“哎,我也好久没见谢来了,他最近都哪里去了。”
谢来哪里去了?
肩负重任的谢来自然是忙着到处打包琼山县特色,顺便看了一会儿热闹,最后才急急忙忙让人把东西寄回去,让尊贵的太子殿下观赏一二,显示自己工作的成果。
这个棉花好,小状元摘过的,又白又软。
这个稻穗也不错,小状元也摸过,又长又重。
这个绣布好,小状元都夸好呢,又亮又艳。
这个琉璃小猪猪也不错,小状元……小状元没看到,但这是西洋物件,还怪可爱的。
宫内的太子殿下在听说江芸芸回来后,立刻抛下两位无聊的舅舅,头也不回得就跑了,蹦蹦跳跳说要做好吃的给江芸吃。
江芸之前送了好几张食谱,太子殿下跃跃欲试想下厨,被人有哭又闹拦下后,只能眼巴巴站在桌子上看御厨们操刀,看了一遍又一遍,时间久了甚至觉得‘他上他也行’的错觉。
三月初一,春日正好,琼山县已经开始有些热了,江芸芸打算早些走,天刚亮就爬起来把自己剩下的东西都收拾起来。
她的东西实在少,来的时候带了一套官服,几件自己的衣物就兴高采烈来了,走的时候还是差不多的东西,再加上这几年写的文稿,加起来也不过四个包裹,她和乐山各自背着两个包裹就准备离开生活了三年的小院。
墙角的叶子草依旧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再过一月,它就又要开花了,可惜江芸芸再也看不到了。
“还怪怀念的。”乐山看着破破烂烂的衙门,也感慨说道。
初来时,只觉得这个院子阴森森,还有闹鬼的传闻,可现在住久了又觉得哪里都很熟悉,甚至能闭着眼在这里打转。
“这里的花花草草打理得真好。”江芸芸像是第一次发现一样,惊讶说道。
乐山又得意又不高兴:“公子也太忙了,明明每日经过这条路,但我这里的花花草草你是看也没看啊。”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说道:“以前太忙了,还好今日看到了,真好看,有红的有绿的,都有色。”
乐山也跟着笑了:“平日里这么好的口才,夸我的话怎么就剩下有色的了。”
江芸芸掐了一朵小黄花,插在包裹上:“这朵好看,一路上我仔细看看,也给你写一篇种花文来。”
乐山吓得连连摆手:“我可不要,只要是公子写的文,不出三日就能传遍整个琼山县,人人都夸呢,我这花花草草可经不起这么夸,还是让他们自然来,自然去吧。”
江芸芸摸了摸小黄花柔嫩的花瓣,笑说着:“走,我们回家去。”
“等等,走这么快做什么!还没吃羊肉面呢!”周照临的大嗓门在寂静的清晨响起。
“我还烧了红烧鱼,天没亮就去买鱼了,吃了年年有余,还煮了鸡蛋,吃了一路平安,多吃点,今日咱们都不忙,小县令可要多吃点,别老小猫吃饭一样,两口就饱了,回头就吃不到我这么好的手艺了。”
周照临一如既往,空气中都是她充满活力的骂骂咧咧。
江芸芸一出小门就看到门口站满了人,震惊说道:“你们怎么都来了?”
“送送您。”成了县丞的叶启晨看着她笑,“县令高升,大家都很开心,但也是真的舍不得。”
江芸芸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人。
六房的主簿和县丞。
健妇队的人。
还有白惠带领的衙役。
就连最不爱出门的王礽也走出监牢,站在阴影下。
“那我们一起坐下来吃一顿面。”江芸芸笑说着,“刚好也有些饿了,我这准备的饼留着路上吃。”
“有很多好吃的。”张易提着大包裹艰难走了过来,眼巴巴得看着江芸芸,“周娘子做了好多好吃的,好多好多饼,甜的咸的,还有糖果果脯,还有肉干呢。”
江芸芸下意识想要拒绝。
周照临阴森森的声音想起:“我自掏腰包做的,你要是不要我就都扔了,嫌弃我不好吃是不是。”
“周娘子的手艺最好了。”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就是觉得太多了,我拿两个饼就好了。”
“好吃你就多吃点。”周娘子一手拎着桌子,一手端着堆满羊肉的面碗,“吃两口热乎的,暖身,一口身体健康,再一口福禄双全,第三口一路平安。”
江芸芸看着被人赶鸭子上架的塞了筷子,也跟着无奈坐下来吃了几口,一口比一口大,塞得满满的。
“很好吃,羊肉很新鲜呢。”江芸芸笑眯眯夸道。
“这个红烧鱼,你尝一口,选的海鱼呢,肉多刺少,一口吃了保证今后都红红火火的。”周照临变魔术一样端出鱼来,殷切地看着她。
江芸芸也跟着吃了几口:“好吃,鱼肉也有味道。”
周照临又掏出十个裹着红布的鸡蛋,还有用荷叶包好的薏粑。
“县令之前工作太忙,每次都抓几个薏粑放在兜里就去外面了,说当午饭吃,这次就按着你的口味做了好几种,路上热一下就能吃了,这次好好吃,肯定能品出点味道来。”厨娘看着冒着热气的一袋子东西,看着小县令笑眯眯的样子,怀念说道,“都说我的饭好吃,怎么一个两个都比来之前都瘦了。”
江芸芸摸了摸脸:“我以前读书的时候吃的很多,但也吃不胖的。”
“真是听得羡煞人也。”周照临故意酸了酸脸,“椰子饭也本做几个给你带走,但天热了,叶子坏了可就不能吃了,就没给你做,就是不知道你以后有没有机会再吃到了。”
乐山看了眼公子的神色,见她并没有很抗拒,就伸手接了过来:“便是以后再吃,肯定也没有周娘子做得好吃。”
周照临得意地笑了起来:“那是,我可是有独门秘籍的。”
“这是我们健妇队连夜给县令做的衣服。”
叶娘子送上一件青绿色的衣服:“我们针线活都不太行,不过娘子们都自己绣了几针聊表心意,虽然也照着县令以前的衣服裁的,不过小平裁衣的手艺好,就是不知道大了没有。”
小平就是山脚村那个被救出来的小姑娘,也不知道孙娘子如何操作的,那日之后就带人回来加入健妇队了。
江芸芸对着小平笑着点了点头,小平激动地看着她。
她拿着衣服比划了一下:“还挺合适的。”
“我们这些人本来孤苦无依,若是不会县令收留,如今也不知飘零到何处,现在也算是闯出新的路来了,也给外面的姐妹们看看新的活法,这些日子我们其实想了很多话,可现在站在您面前,却又实在不知如何开口。”叶娘子说着,眼眶忍不住微微泛红。
“那就祝县令未来一路高升,逢凶化吉,去帮助更多的人,去做更厉害的事情,去看更大的天。”
江芸芸一脸认真说道:“谢谢你的祝福。”
“您好了,我们才好。”叶娘子笑中带泪得说道。
“贵重的东西,县令肯定不收,所以我和六房的主簿就凑了一个墨条。”叶启晨送上一个礼盒包装的东西,打开让江芸芸看了看,“这三年跟在县令身边,我们这些读书人不仅政务上更加上手了,就连文采也跟着长进了许多,小小墨条,聊表心意,就当这几年的学费了。”
江芸芸叹气:“也太破费了,我这刚给你们加的工资呢,怎么就给我买东西了。”
“这个墨条才六十文,我们一人十文而已。”吴萩笑眯眯说道,“你给我们多发了一个月三十文,所以总而言之没花多少。”
“你这会儿算数倒是好了。”江芸芸气笑了。
吴萩背着手笑眯眯说道:“可惜你不收东西,不然我就让你去我家库房里挑。”
“财不外露啊,吴主簿。”江芸芸拍了拍吴萩的肩膀。
“你才不是外!”吴萩睁大眼睛,大声说道。
“该我了,我和王典史都是粗人,想着您这几年也是风里来雨里去,就送了您一个竹杖。”白惠挠了挠脑袋,掏出一个翠色的竹杖递过去,“这个底部加宽了,走路可稳了,平日里不用可以缩起来的。”
他拿在手里演示了一遍,原本半人高的竹子瞬间缩成一节,大概只有手臂长短的竹竿。
原来是一个粗一点的竹子套着细一点的,中间大概是有卡扣,拉开的时候也不会两截脱落。
江芸芸眼睛一亮:“这个有巧思,也好看。”
紧张的白惠这才露出笑来。
吴萩也跟着好奇凑过来:“好神奇啊,我看看。”
江芸芸拍开他的手,看了眼天色:“不说了,我真的要赶上不船了。”
吴萩看了他一眼,然后让开一步,古古怪怪催促道:“那你快走吧。”
江芸芸把东西都塞进包裹里,原本鼓鼓的包裹更鼓了,那根竹杖被她挂在腰间:“都散了吧,回头我们书信联系。”
两人兴致勃勃出了衙门大门,却突然惊呆在原处。
门口竟然站满了百姓,只是他们围着一样东西叽叽喳喳说着话,等听到门口的动静身又慌慌忙忙转身,瞧着要把背后的东西遮住。
“怎么了?”江芸芸好奇张望着。
“没没没,我们自己的东西。”
“怎么这么早就要走啊。”
“第一批船太早了,晚点吧。”
站在前排的老百姓显然也是没对好口供,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就是每一个人说到正题上。
江芸芸背着大包裹,艰难挤了过去,一路上打着太极,成功走到最里面,一眼就看到面前空地上倒了一大堆五颜六色的衣服,不由惊呆在原处,一群人正低着头也不知在忙活什么。
她又对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敲敲打打的年轻人小声问道:“你在干嘛啊?”
“这个柄太细了,不中用啊,怎么断了啊,到底是那个村子提供的竹竿啊,也太差了,回头肯定要笑他们的,关键时刻又细又不中用。”那个年轻人手忙脚乱,满头大汗地抱怨着。
江芸芸摸了摸自己的腰间的竹子,眼珠子转了转。
“怎么有这么多衣服啊?”江芸芸蹲下来,巨大的包裹为她扫干净一大片的人,她的小手非常自然地想要去摸摸那些五颜六色的布。
“哎,干嘛!别碰!”小伙子眼疾手快打了他一下。
“做什么!”
“打谁啊!没睁眼啊。”
“你疯了啊。”
人群顿时乱了起来。
小伙子被骂得莫名其妙,扭头一看——小县令背着两个圆鼓鼓的包裹,正好奇地蹲在自己边上,大眼珠子扑闪扑闪的。
“县,县令……”他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江芸芸立刻笑眯了眼:“你们在干嘛啊。”
原本围着那堆五颜六色的布的人都下意识停住了,手忙脚乱就要把东西当着她的面藏起来。
江芸芸一头雾水。
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谢来坐在屋顶,看着下面小乌龟一样蹲着的小状元,笑眯眯说道:“仔细瞧瞧,他们给你做的万民伞呢,谁知道山脚村承办的伞骨断了,现在正想着怎么弥补呢。”
“没想到这批竹子这么脆,我们以前做的可结实了。”
“是啊,而且大家送的布料实在太多了,青草村一个村就送了三十条布料呢,这么多竹子肯定承不住啊,回头我们砍树做骨。”
几个山脚村的年轻人红着脸连连解释着。
“我们村子除了家里特别困难的几户,其他人都是送了布料的,那是感恩,才不是多余呢。”青草村的人啐了一口气,“自己的东西不行,可别赖我们。”
“别吵了,县令在这里呢。”有老者颤颤巍巍调和气氛。
江芸芸看着面前五颜六色的布条,仔细看去边缘都被缝起来了,底下甚至还写上名字,好看的不好看的,密密麻麻写满了,如此庞大的体量,若是能立起来,大概会像裙摆一样漂亮飞扬吧。
她最后摸了一把那些布条,站起来对着众人说道:“都拿回去吧,谁家里攒布都不容易,逢年过节都要做衣服呢,送我这些虚名有什么意思,都拿回去吧,别忙活这些了,大家有这个心就很好了。”
“才不是虚名,我们都听说要是谁官做得好,送万民伞,皇帝都会给你升官呢。”
江芸芸笑了笑,伸出三根手指比划着:“我已经连升三级,很厉害了,所以有没有这些都不重要了。”
大家面面相觑。
他们搞不懂当官的弯弯绕绕,也不懂小县令说的是不是真的,话本里都说万民伞有用,那肯定是有用的。
“可我们都准备了。”有人呐呐说道。
“都是大家的心意啊。”
“那我也没有手拿啊。”江芸芸拍了拍自己的胳膊,叹气,“我应该是抗不了这个的。”
众人不由看向乐山。
乐山吓得更是摇头,苦着脸说道:“我更不行。”
众人这才慌了手脚,交头接耳,一时间不知所措。
“我就说不行吧,这东西都要好几个大汉一起扛的,我们小县令自己跟个小竹竿一样。”吴萩下了台阶,“要不开我家船送你,还有这些东西一起走。”
江芸芸摇头:“不要了,大家的心意我都知道,但这些布真的都拿回去吧,谁家都不容易,把墨洗了洗还能穿。”
大家见县令态度坚决,都有些失落。
江芸芸想了想,扭头问着青草村的村长:“你刚才说有几家人家里一点布也拿不出来了。”
村长不明所以,但还是小心说道:“是啊,都是孤儿寡母的,其中一个人的小孩还去社学读书了呢,可聪明了,实在是家里老娘生病,花钱太紧了,要不是真的一点也挤不出来,肯定也是要给县令送上一片心意的。”
江芸芸哦了一声,突然埋头在乐山的包裹里掏了掏。
大家都屏息看着自家小县令的奇怪动作。
没多久,只见江芸芸从乐山的包裹里抽出一条长长的红布,脸上笑容越来越大:“这是我今年过年挂的红布,之前没舍得扔掉,还很新的,你看看,我们过了年就都收下来了,一点也没坏!你看能不能给那几家分一分。”
村长惊呆了,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江芸芸坚持塞了过去:“虽说我们县里都不太冷,没什么冬天,但干活种地衣服坏得快,缝补衣服就需要这些布头,之前还打算去看看各个村子里困难户的情况,现在也来不及了,这个红布就当是我的心意了。”
村长看着那红艳艳的布,半晌没说话。
“虽说红色是鲜艳了一点,不过红色掉色也快,实在不喜欢多洗两遍就好了。”江芸芸以为是嫌弃这个颜色太亮了,连忙又说道。
村长捏着那块布,手指都在抖。
“大家,大家何德何能,能碰上您这样的县令。”他抬头,满含热泪地说道,“这块布,我替他们收下了……我也替他们给您磕一个。”
村长直接跪了下来,江芸芸连忙把人扶起来。
却不料,这人还没扶起来,边上的人都齐刷刷跪了一地,原本还人头攒动的县衙门口,此刻只剩下一个个下跪的身影。
他们一个个双眼含泪,神色激动,到最后都只是重重磕了一个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江芸的出现,就像当日她出来琼山县时放下的豪言壮语——“它肯定可以变得很好。”
琼山县从吃不上饭,买不起粮,每个人的日子都一眼能看到头,浑浑噩噩,没有盼头,到现在家家户户都有余粮,大家的日子越过越好,所有人都走上更好的路,琼山县真的越来越好,变得更好,很好,好到隔壁县的人都会羡慕他们有一个好县令,出门在外都感觉腰杆挺直了不少。
小县令一点架子也没有,走在路上和人笑眯眯说着话,还会耐心哄着哭闹的小孩,秋收的时候还会跟着下地割麦,他对每个村子的情况都格外了解,便是有老人想去衙门看他,他也都是笑着接待的。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县令啊。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
现在他要走了,大家都舍不得,却又知道这样的人琼山县肯定留不住,他值得更好更高的地方。
回京城吧,去做好大好大的官。
村长颤颤巍巍得扶着江芸芸的手,半晌之后才哽咽说道:“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啊。”
江芸芸怔怔得站着,嘴皮子微动,却又不知说什么才说。
她现在的样子其实很滑稽,她虽然高挑,但身形消瘦,偏背上还挂着两个圆鼓鼓的大包,把她挡的严严实实的,她这样呆呆站在原处像一个小小的乌龟。
可所有人都没有笑。
他们一脸严肃,一脸动容。
江芸当初就是这样来的,现在也是这样走的。
清清白白,两袖清风。
“保重。”人群中的符穹穿着素色的道袍,对着小县令深深俯了一礼。
叶启晨也带着衙门众人折腰而拜:“保重。”
“保重。”百姓们也齐齐喊道。
“走吧。”谢来从屋顶下来,平静说道,“船要走了。”
带着晨雾的散去,山脊的太阳也终于出来了。
琼山县的一天正式开始了,若是前几日,江芸芸这个时候已经处理好昨日的公务,出发准备去各处巡视了,去集市看看有没有人破坏规矩,去村子看看各家的种地情况,再去各大坝看看,免得雨汛来了冲坏堤坝,再不济也在街上溜达体察民情。
她这一日日的事情,可真是不少,能安安稳稳坐在县衙里的日子可不多。
可今日之后,她再也不需要干这些了。
她要走了。
离开的心情终于从虚无缥缈的空中落在地上,透过层层日光落在江芸芸的眼中,她看着路上跪满了的百姓,看着折腰而拜的人,又看着那个倒在地上的万民伞。
她江芸芸,也算没有辜负这一片真心。
江芸芸抬脚离开,乐山和谢来安静跟在他们身后。
也不知道是谁先哭了一声,没多久,街道两侧就都是压抑的哭声,他们跪在地上看着逐渐离去的小县令。
这个十五岁来到这里,十七岁离开的小状元,终于要回到她该去的地方了。
他能来这一遭,已经很是令人欢欣若狂了。
江芸芸迎着东边的日光,一步步朝着码头走去,每走一步都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了一份。
江芸芸帮过很多人,不少人也都会感谢她,那个时候她是高兴的,因为那是她的朋友,是她路见不平的勇气。
可在今日,她却觉得是那么骄傲,她曾在无数个日日夜夜算着税率,算着海贸,想着春种秋收,她想要做一个好县令,又怕自己做不好,所以到最后只能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情,她希望百姓可以过得更好,可以堂堂正正活着,能承载出这些百姓最简单的愿望。
现在看来她,她这个县令,也许不负所托。
船哨声尖锐响起,这艘船离开了热闹的码头。
江芸芸安静坐在船舱里,手里握着那份被她来来回回翻看了无数遍,连边缘都起毛了,但她却始终没有打开的信封。
黎循传的名字已经被她摸出包浆了。
这份信,她不敢打开。
她当年不曾回扬州,因为她答应过师娘要做一个好县令,在她没有成为好县令之前,她生怕自己会泄了那口气。
她怕自己做不好这个县令,闹出笑话,到时候连带着楠枝,老师和师娘都要被笑话。
她更怕自己做不好这个县令,辜负了师娘的期望。
她手指微微颤抖,撕了好久都没撕开,好不容易撕开一道缝,便着急想要去看看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那份信被她皱巴巴扯了出来。
黎循传熟悉的笔迹映入眼帘,一笔一划依旧非常端正。
“琼州炎热,但切莫贪凉……”
“一觉醒来,窗边红梅开了,忆起扬州书房前的绿梅……”
“祖父很好,只是食欲不佳,拜读过几篇文章,但颇为嫌弃……”
“多年未见,甚是想念,照顾好身体,来日京城见。”
这位多年的小青梅没有提及一句老师和师娘的事情,只是絮絮叨叨让他保重身体,说起他在华容的事情,平静安宁,只要一读起来就能想起他说话时的神态,大概是眉头微微皱着,一脸严肃认真,眼睛却是水汪汪的。
江芸芸看着看着突然笑了起来,小心翼翼抹去纸上的水渍,半晌之后才低语了一句:“好啰嗦啊。”
—— ——
江芸芸神清气爽下了船,到扬州的已经是三月底了,幸好杨柳还算依依,赶上了最后一波春色。
乐山深吸一口气:“好怀念的味道啊。”
谢来也跟着嗅了嗅鼻子,但是一点也不配合:“什么味道,水泥的腥臭味嘛。”
经过一个月的相处,乐山已经完全不怕谢来,闻言立马讽刺道:“你懂屁啊,扬州你懂不懂,李太白说过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扬州。”
谢来懒洋洋说道:“没文化呢,哎,小状元,你的小厮嫌弃我没文化呢。”
他伸手扯着江芸芸的大包裹,甚至还没良心的拍了拍,嘲笑着:“好像小乌龟啊。”
江芸芸挣扎了两下,奈何谢来这人就是讨人嫌,越挣扎越抓着江芸芸的大包裹。
“啧,谁家的小乌龟晒得黑漆漆的。”有个惊讶的声音在侧边响起。
“呦,这不是我们厉害的小县令呢。”还有人附和着。
两个声音一前一后想起,依旧是充满讨嫌的打趣声。
江芸芸顺势看了过去,看着面前并肩站着的人,惊讶问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真是伤心啊,我在这里日日夜夜想他,他却没把我放在心里。”
“可别说了,怕是有了新人忘记旧人了,有人骂他乌龟都不生气呢。”
两人一唱一和,动静还不小,不少人看了过来,江芸芸脸都黑了,偏还有人还看热闹不嫌事大。
“呦呦,你这两个旧人真凶啊,小状元,你说话啊。”谢来紧拉着江芸芸的胳膊,娇羞说道。
“哎,你这个新人可真是霸道啊,小其归,人家要哭了。”另外两人也不甘示弱,拉着她另外一条胳膊,颐指气使使唤着。
“他们还打算一打二,我真是怕死了。”
“笑话,你看上去一个能打一群乐山呢。”
一群人看热闹不说,小乌龟江芸芸纯属无妄之灾,猝不及防间被人拉着东倒西歪,小包裹都移位了,差点没掉在地上,偏又一句话也没机会插进去。
“站好!”江芸芸怒了。
第二百六十八章
周笙笑着给江芸芸梳着头, 看着镜中狼狈的小孩忍不住笑了起来。
回来的时候衣服是乱发,头巾也散了,那个包裹还被她狼狈地抱回来,不过愣是一件衣服也没丢, 跟个逃难回来没什么区别。
江芸芸一听那笑更生气了, 小脸一鼓一鼓的。
“伯虎二月时就去南直隶准备今年乡试了, 谁知道听说你升官的消息, 又立马赶到扬州,一直等你回来呢, 还说你肯定会先回扬州呢, 你瞧瞧,果然是好朋友呢。”周笙笑着给人解释着。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
“那个新来的朋友是你在琼山县认识的人吗?”周笙又问。
“锦衣卫的人,和我一起回京的。”
“锦衣卫!”周笙大惊, 一脸担忧, “怎么会有人跟着你, 是有什么事情吗?”
江芸芸摆手, 一脸嫌弃:“没有的事, 他跟屁虫。”
周笙欲言又止, 小心翼翼梳着她的头发:“怎么瞧着瘦了很多……你这里怎么有疤啊!受伤了吗?严不严重啊?疼不疼啊?”
“太热了,吃不下饭啊。”江芸芸叹气, 摸了摸眉骨已经结疤的伤口,咧嘴一笑,“不疼, 我超级勇敢的。”
周笙心疼坏了,用手指仔仔细细摸着那道伤口:“瞧着很深, 你……这毁了容以后可怎么办啊?”
江芸芸透过镜子去看周笙, 认真说道:“我现在毁了容有什么关系吗?”
周笙被她看得心中一惊, 好一会儿:“可万一你以后要是恢复……”
“没有这样的以后。”江芸芸严肃说道,“也不可以有这样的以后。”
周笙神色仲然,半晌没有说话。
“可我……我有些害怕。”周笙低声说道,“之前你师娘走时,我让渝姐儿去送礼,渝姐儿回来后就说你老师一直拉着她说话,我一开始还以为是老师想你,心疼你,直到我听渝姐儿突然说了句你老师夸她长得很像你,穿上男装更像了,我心里莫名咯噔一声。”
江芸芸也听得动了动眉头,追问道:“还有什么事情?”
周笙摇了摇头,一脸后怕:“当日实在是太忙了,我听渝姐儿说起这事心里也有些害怕,就不敢让她再去黎家了,甚至也不准她再穿男装,她之前闹着去书院读书,我一时心软也同意了,现在也不准她去读书了,你说是不是渝姐儿太闹腾了,让你老师想到什么了?”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不好说,但我和渝姐儿本就是同枝,长得像倒也正常。”
周笙松了一口气。
江芸芸没有继续说下去,眉头依旧紧皱。
在外人眼里,他们是兄妹,长得像自然没问题,但是周笙后面的事情若是仔细想去却足够耐人寻味。
但她不能说周笙做的不好,毕竟她这些年一直担惊受怕,当时独自一人,想不到这些门道也很正常。
“不碍事的,不要多想。”江芸芸如是安抚到。
这件事情周笙一直吊在心里,现在听说没事,这才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为她梳着头发,一脸心疼:“原先脸上还有肉的,现在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她一边说一边为她挽起头发:“之前寄回来的信都报喜不报忧的,要是知道你瘦了这么多了,我说什么也要来看看你的。”
江芸芸咧嘴笑:“确实都是好事啊,我可是超级厉害的县令呢。”
周笙点了点小孩的额头,嗔怒道:“好不要脸,回头被人笑话了。”
江芸芸咧嘴笑。
“行了,出门玩去吧。”周笙拍了拍她的肩膀,“渝姐儿去找漾姐儿玩去了,今日是漾姐儿的生辰,所以晚上才回来,你要是在路上碰到她,可要当没看见。”
“江家不是举家到南直隶了吗?怎么江漾现在还在这里?”江芸芸扭头问道。
周笙眉头微蹙,半晌之后才说道:“原先是这样的,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去年冬日江漾就一个小孩回来了,身边就跟着一个嬷嬷,也没回主宅住,就在这条街的尾巴那里买了一个小房子,真是可怜见的,这么小的孩子,幸好她姐姐还能照看一二。”
“许家现在什么情况?”江芸芸又问。
“听说之前有巡抚来,抓到许家私自出海的事情,为此事许敬还被抓了当众打了三十大板,现在闲在家中呢。”周笙这几年跟着秦夫人也算是见了不少事情,说起事情来也破有条理了。
“秦夫人最近可有来找过你?”江芸芸又问。
周笙摇头。
“秦家和徐家合伙了海贸的事情,我怕给你惹麻烦,最近都不去找他们了。”她想了想继续说道,“那个纺织坊外加绣坊就很够我们三个生活了。”
“若是这几日有人来找我,你就推说我不在家,让他们自己去找乐山,我会自己处理的。”江芸芸沉吟片刻后仔细叮嘱着。
周笙点头。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出了小院,远远看到唐伯虎和张灵一打二,对面的谢来竟还不输,来来回回,闹得更开心,两边胳膊一疼,脚步一转,头也不回就跑了。
“江芸!你跑什么!”谢来远远看到人,立马大声喊道,“你的旧人欺负我这个新人。”
江芸芸跑得更快了,头也不敢回。
唐伯虎笑眯眯地看着跑远的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活泼啊。”
张灵用手搭在额头,看着她跑迈着大长腿灵活地像个小兔子,也跟着笑说着:“身形还是这么矫捷啊。”
谢来也跟着挤了进去:“听上去小状元以前不是安静读书的人?”
“皮得很。”
“凶得很。”
唐伯虎和张灵异口同声说道,说完各自搭着谢来的肩膀:“走,喝酒去。”
—— ——
江芸芸顺其自然地走上熟悉的路,绕过热闹的县学进入小巷便彻底安静下来。
这一带住的都是读书人,中间有一户秀才开了私塾,第一次考试还是找了这户人家的两个读书人互保,现在想来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样子,如今站在巷子口还能隐隐能听到风中的读书声。
她往里走几步,鬼使神差抬起头来,只见巷子口挂着的那盏灯笼正安安静静垂落在这里。
风吹日晒,灯笼里的纸糊了一遍又一遍,只是边缘又被裁剪得干干净净,能见照顾这盏灯笼的人的用心。
江芸芸看了许久才缓缓回过神来。
——好想老师。
她低下头,有些神经质地捏着手指。
“其,其归……”身后传来一个犹豫的询问声。
江芸芸扭头,只看到身后有一个留着山羊胡的文弱中年人正拿着一份报纸,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她。
“陈先生?”哪怕多年之后,江芸芸还是一眼就认出眼前的的那人。
陈先生笑容满面,满意地点了点头:“为难小状元还记得我这个邻居了。”
江芸芸笑说着:“您和我老师比邻而居,多年交情,我自然是记得的。”
“现在想起也觉得恍惚,你老师学问之深,真是令人佩服。”陈先生叹气,“如今少了这方雅邻,真是遗憾。”
江芸芸也是神色怀念:“之前逢年过节我还提着东西去先生家中拜访呢,不知子逢和探行如何了?”
陈先生摸着胡子,含笑点头:“都已经考上秀才了,如今正在府学求学,今年打算试水乡试,年纪轻轻有这样的成就,还算争气。”
江芸芸听得有些恍惚。
当年县试一起考试的人竟还在考试,如此已经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算了,在你这个小神童面前说这些是实在是班门弄斧。”陈先生回过神来,也觉得好笑,“你是来拿信的吧?”
江芸芸惊讶:“什么信?”
陈先生更震惊:“难道你老师没和你说,他有一封给你的信,但暂寄在我这边,说若是时机到了便来取,不是叫你来取的嘛。”
江芸芸呆怔在远处。
“罢了,总归是你的信,你既然来了,那就是你们师徒的缘分,来看看吧。”陈先生絮絮叨叨着。
“你师娘最后那几个月,我每见一次你老师,就觉得他精气神差了些,多年夫妻,不离不弃,如今却天人永别,真是唏嘘。”
“丧事结束后,你老师还大病了一场,家里明明来来回回好多人,我瞧着确实冷清了。”
“你老师走之前,来找我那日,在我那个院子里坐了好久,手里捏着好几份信,犹豫许久才递给我这一份,想来……”
陈先生把手中的信递了过去,叹气说道:“他也很想你。”
江芸芸瞬间红了眼睛。
“去仔细看看吧。”陈先生说道。
—— ——
江芸芸捧着那份信,坐在台阶上,后面是大门禁闭的黎家小院,小院的门被风吹日晒也有几分落寞,台阶下的青苔倒是郁郁葱葱,散发出旺盛的生命力。
她平静地枯坐着,只觉得心神格外宁静,在扬州的江芸芸是最快乐的,她每日只需要背着书箱,踏上这阶台阶,迈过这条门槛,只需要好好读书,便再也没有烦恼的事情了。
那个时候师娘在后院下棋,老师在书房里看书,她和楠枝围着院子里她亲自种下的绿梅嘻嘻哈哈,黎叔一天到晚操心她们的衣食住行,每日都早早在门口接她,就连门口的仆僮也会在下雨天急急忙忙去找蓑衣,热情地说要送她回家。
那个的时候江芸在想什么。
现在的江芸已经想不起来。
大概就是快乐吧。
没心没肺的快乐。
生离死别,她当时一个都没经历过。
天色逐渐暗下,江芸芸低头看着那份被捂得发热的信。
她来来回回翻看着,然后在封条上小心翼翼地撕开。
封面上的字依旧格外熟悉,只笔锋上虚弱了许多——写于十月二十
想来写这封信的时候,执笔的人连笔都已经拿不稳了,一张薄薄的纸,内容也不过寥寥几个字。
——春日蓬勃日,吾过扬州,却收一徒,其归少时伶仃,饱受苛待,吾犹豫再三,又思及少年读书不易,亦求学若渴,天赋惊人,三年读书载,勤勉长智,春去冬来,不曾旷学一日,所吃之苦,非常人能忍,所受之累,非常言可道,固收徒之事,吾一人所选,并不后悔。
最后一行笔锋突然凌乱,突兀写道——他说他有苦衷的。
江芸芸呆坐着,只觉得一颗心好似要跳出喉咙。
——这封写她的信,却不是给她的,那为何又说是给她的。
春夜料峭,江芸芸安安静静坐在台阶上,好似成了一团浓墨。
“芸儿。”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失神中的江芸芸被猛地晃回神来,眯了眯眼。
一盏灯照亮了面前的黑暗。
周笙提着灯笼一脸担忧地站在她面前:“你怎么坐在这里了,黎家的院子虽然没有卖,但也没雇人看着,只说交给邻居逢年过节打扫一下,家里没人的。”
江芸芸抬起头来,双眼通红得好似要流血一般。
周笙一惊,连忙蹲了下来,伸手把人抱住:“怎么了?是想老师的了吗?楠枝说过,你可以写信给他的。”
灯笼被放在地上,小巷里的光亮也瞬间暗了下来,只能照亮两人的衣摆。
江芸盯着那灯笼半晌没说话。
“没事。”江芸芸靠在她肩上,虚弱说道,“我只是有点想他们了。”
周笙温柔得摸着小孩的脊背:“会再见面的。”
江芸芸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 ——
江芸芸来扬州不过一日,但消息却被春风一吹,好似全扬州都知道了一样,登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若是不好推的,就让乐山先收了过来,要是能推的,便都连带着礼物都送回去了。
江芸芸绕过门庭若市的大门,从侧门溜出去,先去拜访了县令和知府,巧了不是,还是之前读书时候的两人。
两人的态度不咸不淡,江芸芸倒也不在意,之前巡抚抓到许敬海贸的时候这么重的责罚,想来南直隶上头对于海贸的态度并不看好,那在琼山县搞海贸搞得风生水起的江芸芸自然就是大罪人,不受待见也太正常了,至少还能聊几句,不是直接把人打出去。
“江侍读即是听诏归京,还是早些回去得好。”知府王恩临走前,淡淡说道。
江芸芸眨了眨眼,看了他一眼。
王恩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江芸芸识趣,说了几句就起身告辞了。
拜访知县知府是日常人情,大家同朝为官,她又很容易挨骂的腥风血雨的体质,自然是客气一点不会错的。
第二站本打算去找她舅舅续续亲情戏,但江芸芸站在衙门口想了想,脚步一转,去了林徽那里。
只是一站在五典书店门口,江芸芸扭头就想走。
“呦呦,不得了了,小乖乖的脾气也太大了点。”林徽拨着算盘大声阴阳怪气着。
江芸芸黑着脸扭头,指着门口正中墙上挂着唐伯虎给她画的画,又看着左边自己年少无知时写的字,右边是自己不成熟的文章集,最中间显眼的位置还摆着几本熟悉的话本,可不是看一眼都脚趾扣地,眼前一黑嘛。
“林思羲,你太过分了!”江芸芸义愤填膺质问道。
“这画,唐伯虎卖给我了,那副字可是你抵押给我的,那文章是你叫我帮忙出的文集啊。”林徽镇定自若,耸了耸肩,嘴巴一撇,指了指那些话本,“这些更不用说了。”
“我这明明白白做生意的事情,你怎么还生气了。”他理直气壮反问着。
江芸芸臭着脸走了进来。
“怎么好端端来我这里做什么啊,大忙人。”林徽绕出柜台,笑眯眯问道,“走,去后院坐坐,我让郭叔买点你爱吃的东西来。”
江芸芸倒也不客气:“想吃扬州的千层糕和翡翠烧麦,要城西那家的。”
“这就去买。”跟在两人身后的郭佩笑说着,“可惜了现在不是秋日,没有莲藕汁喝了,不过若是芸哥儿感兴趣,我让人煮一碗最近时兴的绿豆汤来,我之前去南直隶看他们的绿豆汤都是放薏米、莲子、蜜枣甚至还放了糯米,最后还会放薄荷,喝一口可真是清凉无比。”
江芸芸听得眼睛都亮了起来。
“快准备起来,看这大眼睛圆滚滚的,写满了馋字。”林徽笑着把人打发走了。
“说吧,找我做什么?”林徽见人走远了才说道,“你这个大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
“我舅舅怎么样了?”江芸芸一本正经问道。
“好得很啊,我那个印刷坊都全权托管给他了,怎么?打算把我的管事抢走?”林徽放松,回神,警觉,不安,随后大怒,“我不同意!我去哪里再找一个管事啊,你是他外甥也不行,现在他都是我的人了,你说什么要把人带走啊,你问过我没有,你别以为我们认识多年,我就不会揍你。”
江芸芸耳朵吓得往后贴了贴,连连摆手:“我只是作为开场白寒暄一下,别,别激动。”
林徽和她四目相对,最后气笑了:“那你继续说,别的好说,挖人不行,这年头这么好的管事可不好找,上个月林家那个茶铺跟我抢人,我都直接冲上门要去打架了。”
江芸芸哎哎两声,万万没想到是踩到雷区了,神色呐呐:“那我直说了。”
“说!”林徽魄力说道,“什么事情还要先寒暄,能吓死我不成,倒是说来我听听。”
他端起一盏茶,施施然说道。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说道:“我猜最近南直隶会对海贸的事情有所打击,我建议你娘和徐家都避一避风头。”
“噗……”
林徽一惊:“真的!”
“我猜的。”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但我不觉得他们不是不想开海贸,只是有人想要集权揽下全部的事情,所以不想要你们分个羹。”
“是谁?”林徽追问道。
江芸芸和他大眼瞪小眼,呐呐说道:“我,我才回来。”
言下之意,扬州什么情况,她也不清楚。
“是王知府提醒的,想叫我远离是非地,我听说过许敬的事情,那说明这个人至少比许家厉害,拿捏许家,大概是打算敲山震虎,点我呢!”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但是没打听出我暴打过许敬,所以十有八九是南直隶的人,那里扔一块石头都能砸中贵人,我们惹不起,躲一下吧。”
“一句话的事情,你能分析出这么多?”林徽惊讶。
江芸芸叹气:“谁叫我当了三年察言观色的小县令呢。”
林徽抱臂:“我怎么听说到的版本是你把琼州都翻了一遍了,从海南卫到知府都换了个人做啊。”
“他们自己做错事情了啊,和我有什么关系!”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
“真是担心你回京城啊。”林徽叹气,一脸怜爱,“有事没事,摸摸你的脖子,没了脑袋,怪冷的。”
江芸芸摸了摸自己热乎的脖子。
“对了,伯虎和梦晋要去考试了,你回头点一下他们,去年唐伯虎这厮参加录科考试时和张梦晋挟妓饮酒,放浪形骸,还好巧不巧被提学御史方志看到了,直接在录科中就把人罢黜了,回头还是苏州知府曹凤爱才出面调和此事,而且徵明的父亲,外加两位学士为唐伯虎求情,方御史这才勉强同意补遗,他才能参加今年的乡试。”林徽恨铁不成钢。
“出孝期还未过一年就算了,唐伯虎和张梦晋那性子太过张狂,得罪的人也太多了,不收紧尾巴做人,还这么高调,可不是被人一抓一个准,别一路靠上去,在会试被人使了绊子。”
江芸芸精准的雷达猛地想起。
——唐伯虎舞弊案。
好小子,原来剧情走到这一步了。
江芸芸立马起身,屡起袖子,恶狠狠笃定说道:“另外一个当事人果然就是张灵。”
—— ——
醉醺醺的张灵打了一个喷嚏,晃晃悠悠准备回家睡觉,突然看到不远处的灯火阑珊处站着一个美人,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美人看了过来,突然掏出一根麻绳。
张灵还没回过神来,就看美人正围着自己左右走动着。
“做,做什么……嗯?!其归……好大的包裹啊……”他醉眼朦胧得凑过来,终于看清面前哼次哼次的人,伸手捏了捏她后背圆鼓鼓的包裹,最后又看着她给自己打绳结,歪了歪头,不解问道,“捆我做什么?”
“找这个人先盯着你们考好乡试。”江芸芸推开那张面若桃花的脸,一本正经说道。
张灵迷迷瞪瞪说道:“找谁,我肯定能好好考试啊,一举中第,找谁都不管用啊。”
江芸芸面无表情哦了一声,拉着人就走到河边的一艘乌篷船上,里面捆着一个同样醉得不省人事的唐伯虎。
“交给你了,乡试考之前,不准出门,乡试考完出成绩前也不准出门,出成绩后,火速打包送来京城。”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
戴着斗笠的都穆叹气:“唐伯虎那嘴可真是尖酸刻薄。”
江芸芸从包裹里掏出一沓试卷:“我在这些试卷里埋下一个暗语,若是他们能自己发现回头写信给我,我给他讲一个惊天大秘密,不惊不要钱,不然就考上解元之后,亲自来找我,我也可以勉强告诉他半个秘密。”
都穆半信半疑:“他们还吃这招。”
“吃!”江芸芸信誓旦旦点头。
大狗狗不就是平日里怎么叫都没听到,但只要一说秘密,耳朵就支棱起来了。
——这个家里不准有我不知道的秘密。
唐伯虎语录:我的朋友不能有我不知道的秘密。
——这不是完全适用啊。
—— ——
江芸芸这边处理好所有事情,也终于准备回京城了。
只是出发前一天晚上周笙神神秘秘拉着江芸芸进了屋内,门窗紧闭,小声问道:“你有没有来月事?就是流血?”
江芸芸一愣。
“你,不会没有吧。”周笙震惊,“怪不得你都没有问过我这些事情,我也是刚才想起江渝来了月事才想起此事的。”
江芸芸大惊!
“你,这,这是怎么回事啊?”周笙急了,“是不是身体哪里有问题啊?”
江芸芸猛得想起此事,摸了摸胸口,小声说道:“胸也好平啊。”
两人齐齐低下头来。
沉默,良久的沉默。
“要不还是找个靠谱的大夫看看吧。”周笙更急了,额头都冒出汗来。
江芸芸想了想,倒是乐观:“不来倒还好,风险大大降低。”
“可哪有……不来的啊,肯定是身体有问题啊。”周笙不容乐观说道,“只是现在找谁看呢?找谁我都不放心。”
江芸芸挠了挠下巴:“我到时认识一个能不坏事,保守秘密的,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碰见。”
“谁啊?”周笙问道。
江芸芸摆手:“没事,这事我心里有数,还有其他要交代的嘛?”
周笙见她信誓旦旦的样子,无奈叹气:“太多了,可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你且安心睡去吧。”
江芸芸眨了眨眼,突然低下头,蹭了蹭她的脖子:“别担心了,天塌下来我个子高我盯着,回头你就当不认识我。”
周笙气笑了,拍了拍她的脑袋:“胡说八道,快去睡了,天黑了,明日还要早起呢。”
江芸芸乖乖应了一声,笑眯眯走了。
周笙脸上的笑意缓缓敛下。
“等你在京城住下了,我能来找你玩吗?”码头上,江渝眼巴巴问道,“我可以带江漾来玩嘛?”
“你可以,江漾要问大人的意见。”江芸芸无情说道。
江渝不高兴:“他们才不会管她呢,也就那个嬷嬷对她好一点的,但那个嬷嬷老是盯着我看,我也不喜欢的,可我要是去找你了,江漾一个人好无聊啊,我就要带江漾来找你玩。”
江芸芸一听就头疼。
——小孩,一个比一个难哄了。
周笙拍了拍小孩的脑袋:“江漾还不知道愿不愿意和你一起出远门呢。”
“她肯定愿意的。”江渝得意说道,“她一个人也很无聊的。”
“我看你是作业太少了。”江芸芸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包试卷,“要是你来京城这些题目有一道不会,我就打你手心。”
江渝惊呆了。
江渝扭头就要走。
“再也不来找你玩了。”江渝骂骂咧咧走了。
江芸芸看着她坐在一侧生闷气:“孩子大了果然有自己的想法了。”
“渝姐儿就是爱玩了点,而且她一个人也很寂寞,自小也就一个江漾能玩到一块去,再说了,小孩哪有不皮的。”周笙想了想又说道,“不过,你不一样。”
江芸芸咧嘴一笑。
身后的谢来又悄悄在本子上记了一笔。
“上船吧,到了京城要记得给我写信保平安。”周笙叮嘱着。
“行,等我安顿好,把你们都接过来!”江芸芸保证着。
周笙看着她温温柔柔地笑着:“好。”
去往京城的船逐渐离开了,甲板上江芸芸也逐渐消失了。
人群中,一个女人的视线收了回来,随后悄悄隐藏入人群中。
第二百六十九章
北京的夏天依旧炎热, 江芸芸感觉自己要被晒干巴了,用水扑了脸,然后随意一甩,就打算离开了。
乐山刚从包裹里拿着珍珠膏, 非要江芸芸搓脸免得晒坏了, 江芸芸嫌麻烦, 头也不回就跑了, 乐山急得在后面直跳脚。
谢来靠过来,厚着脸皮蹭了一块:“给我用用……嗯!怪香的。”
“这可是珍珠膏, 扬州的紧俏货, 乐水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奈何我们公子就是不喜欢涂这些东西。”乐山抱怨着。
谢来粗鲁地搓了搓脸:“不涂就不涂呗,男子汉大丈夫黑一点也好看。”
乐山嫌弃:“你懂什么, 我们公子以前可白了, 雪白雪白的, 跟个小金童一样的。”
谢来摸了摸下巴, 看着前面在人群里扑腾着往外走的小乌龟:“现在不也挺白的, 之前在琼州晒得还有些黑, 在船上两个月我看都捂回来了啊。”
“以前更白!”乐山强调着,眼看江芸芸在人群中挤来挤去, 又着急喊道,“慢点走,慢点走, 仔细别摔了。”
三人一下码头,早已等候多时的诚勇一眼就看到江芸芸, 举起手, 着急挤了进来, 大声喊道:“芸哥儿,芸哥儿,在这里在这里。”
江芸芸耳尖,立马看了过来。
“我家公子上值去了,马上就是三年一考察了,吏部那边脱不开身,所以要我来这里接您。”诚勇满头大汗地从人群中逆行过来,顺手接过江芸芸背上的大包裹背在自己身上。
“天气太热,今年夏天来得有些早了,现在就已经开始蒸炉了,可真不是好兆头,屋里已经烧好绿豆汤了。”
“楠枝现在还在吏部?”江芸芸见了熟人,格外高兴,兴致勃勃问个不停,“他何时回来的?还是一个人来的吗?老师可有说过会来京城吗?家中情况如何?还是原先的院子吗?”
诚勇笑得合不拢嘴:“公子出门前还特意叮嘱着,‘其归肯定问个不停,你且让他回来喝口茶再说话,免得伤了嗓子。’,现在看来说得还真对。”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楠枝就是最唠叨的。”
几人说话间来到原先的院子。
“院子之前退了,结果去年回来时,正巧这里还是空着了,公子就又租过来了,房东还算便宜了点呢。”诚勇等江芸芸和乐山进了门,正打算关门,突然看到门口台阶上还站着一个人,抬头去看,突然大惊,“锦衣卫。”
谢来咧嘴一笑:“我也想喝绿豆汤。”
诚勇又惊又怕。
江芸芸的声音从厨房里面传来:“别管他,他跟屁虫。”
诚勇悄悄看了眼乐山。
乐山也说道:“这人一直跟在我家公子屁股后面涂涂写写的,没关系的,让他进来吧。”
诚勇这才小心翼翼打开门,谢来自来熟地挤了进来。
江芸芸端着一碗绿豆汤走了过来,坐在小板凳上,随口问道:“你怎么还不回宫?”
“回的,吃了这碗绿豆汤再走。”谢来也跟着眼巴巴去打了一碗绿豆汤,蹲在江芸芸边上喝着,“有始有终。”
“你整天都记了我什么?可以看看嘛?”江芸芸看着他腰间的小本本,好奇问道。
谢来一本正经摇头:“不行的。”
江芸芸也只是随口问问,没捞到本子也不再多问,收回视线继续坐在椅子上一口一口慢慢喝着。
两人躲在屋檐树影下,院内种了一颗小桃树,被太阳晒得蔫哒哒的,落下的影子恰恰抵着江芸芸的脚尖上。
他们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绿豆汤,谁也没有再说话。
谢来先喝完的,他连最后一颗豆都没放过,直接都倒到嘴里,回味一下:“你的口味,不太甜。”
江芸芸端着碗,不解地看了过来。
“胃口大,但不挑食,来者不拒,什么都想尝尝。”
“喜欢清淡一点的口味,不爱吃甜食。”
“尤爱汤面,对米饭兴趣不大。”
谢来笑眯眯问道:“我说的可对?”
“就差睡觉躺我床下了,自然是对的。”江芸芸也不生气,笑说着。
“所以这碗绿豆汤,你的口味。”谢来晃了晃,把碗筷塞到江芸芸,又掏出纸笔来写道,“黎循传和江芸,绿豆汤都喝一个口味的好交情。”
故意当着江芸芸的面写上去。
江芸芸气笑了:“这些屁大点的事情你也写?”
“写的。”谢来卷起册子一本正经说道。
“说不定楠枝也爱喝不甜的呢?”江芸芸反问。
谢来古古怪怪看了她一眼,又掏出册子,在刚才那句后面补充着:“但江芸是个冷心肝的。”
“骂我做什么?”江芸芸不高兴质问道。
“因为黎循传爱吃甜的,整个刑部你打听打听,谁不知道,喝口水都是蜜水,娇滴滴的小公子呢。”谢来抱臂,“他不是你的青梅竹马吗?你竟然不知道,可不是冷心冷清,没心没肝。”
“回头锦衣卫不做了,去我们巷子口纳鞋底,估计这一片的秘密你都能知道。”江芸芸把空碗塞回去,嫌弃说道,“自己还回去。”
“嗐,脾气也不小。”谢来站起来,拍了拍衣服,“我得走了,有缘再见。”
“见锦衣卫可不是好事,还是不要见了。”江芸芸打的绿豆汤里没一颗绿豆,最后喝完也干干净净,“劳驾,顺带也给我送送。”
“懒。”谢来说是这么说,但还是接了过去,送回在厨房门口张望的诚勇手里,“烧得不错,味道正好。”
诚勇诚惶诚恐的双手接过来。
谢来离开后还贴心地关上门,诚勇等三人这才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悠悠闲闲地晃着小脚,桃花叶子的光晕在脚尖一晃一晃。
“不去吏部报到吗?” 终强小心翼翼问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先等楠枝回来,问问京城的风向。”
京城的风向如何?
大夏天的自然是刮得东南风。
“朝廷上因为你这个事情吵了有段时间了。”黎循传回来后先是喝了一大碗绿豆汤,又端上一盏蜜水抿了抿,才抽空说道,“别以为你升官了就嘚瑟了,弹劾你的人更多。”
江芸芸懒懒散散躺在躺椅上,一晃一晃的。
“是不同意吗?”她问。
“都有。”黎循传把蜜水喝完,“有人觉得不能开,天朝上国,不能张口闭口就是钱,失了体面。”
“要不就是觉得开海贸,尤违太,祖祖制,乃是霍乱朝纲的罪事。”他说完,还停了停,又补充道,“不是针对你的意思。”
江芸芸敏锐地睁开一只眼:“是我认识的人弹劾我的?”
黎循传讪讪着没说话。
“算了,总归是要知道的。”江芸芸又闭回那只眼。
黎循传只好继续说道:“同意的人其实也都不少,广州那边是一力称赞的,极力想要复制琼州的做法,南直隶那边也是赞同,但觉得你的做法太过放任商人,想要成立官司,直接要衙门出门。”
江芸芸脸上看不出喜怒,显得很是平静。
这世上没有一件事情是可以顺顺利利进行下去,有意见,有自己的小心思,可太正常。
陛下这个时候把她这个罪魁祸首急吼吼叫回来,甚至连三年考核期都没满,立场其实很明确了,百官不可能不知道,但现在还有这个争议,是因为陛下把江芸安置在一个奇怪的位置上,翰林院侍读和大理寺左右寺丞,后者是她这次真实要去的位置,但一切都是为了能让前面这个职位更突出一点。
翰林院侍读,位于权利中心,却又是一个不太显眼的位置,所以陛下的这个态度又很值得玩味。
江芸芸对总结出两条规律——
想要好多钱,但又不想沾是非。
事成,钱是我的,不成,锅你要背。
毕竟这个年代,皇帝是不会错的。
黎循传见她一脸深思,并无惶恐或者了然之色,便好奇凑过来盯着她看,只一眼就紧张问道:“你怎么受伤了?还留疤了!”
江芸芸闭着眼,随口说着:“不小心划到了,一点也不疼,我胆子超大的。”
黎循传小心翼翼摸了摸眉骨上的那一道疤,一脸心疼:“瞧着当时伤口应该很深,你,你也太不爱惜自己了,祖父知道了,又要骂你了。”
江芸芸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老师好吗?”
黎循传叹气,靠在躺椅边上:“祖父年纪也大了。”
“你们回湖广为什么这么久?是老师生病了吗?”江芸芸又问。
“没有,祖父说要处理在扬州的事情,有几日一个人出门,到了天黑才回来,又不准我们跟上去,可把我们急坏了,许是我们说多了,后来又让黎叔出门去了,这才耽误了半个多月。”黎循传说道,看着江芸芸闭上眼安安稳稳躺在这里的样子,凑过去,冷不丁说道。
“祖父是回湖广后病了好大一场,嘴里一直喊你的名字。”
江芸芸眼皮子一颤,许久之后才闷闷说道:“黎循传,我又是哪里对不住你了。”
黎循传说完也有些后悔,趴在她的躺椅边上,也跟着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他们都说你有苦衷,我也知道,可我就是心里过不去。”他伸手,轻轻搭上江芸芸的袖子,就像在扬州时,总是喜欢和他叠在一起,“祖母临走前还要耕桑把衣服带给你,担心琼山县冷了,我跟她说琼山一年四季都热得很,她病糊涂了,都不听我的。”
“她这么想你,你都不愿意去见她最后一面。”
“我也是,写了这么久的信,你却不肯回我。”
江芸芸安安静静的躺在躺椅上,手指微微蜷缩着,黎循传滚烫的手心透过衣服传了过来,年少读书时,两人在午休的院子里也曾这么头靠头躺在一起,畅想着未来,三年不见的两人现在也这样相互依偎着,靠在一起,感受着热烈灼热的夕阳逐渐落了下去,天色也缓缓昏暗,再也看不见他人脸上的神色。
—— ——
江芸芸去吏部教述职表,吏部侍郎杨守陈亲自来接待的。
豁,正三品的官。
江芸芸受宠若惊。
他正儿八经地点着江芸芸交上来的表格和资料:“不亏是你提出来的建议,条理清楚,内容详实,拿出去跟个范本一样。”
江芸芸低眉束手,谦虚说道:“杨侍郎谬赞了。”
杨守陈看着他,也不说话。
江芸芸这人从小就是耐心好,见他不开口,自己就更不说话了,
杨守陈坐了没一会儿就有点急了,咳嗽一声:“那个,海贸的事情,我看你写的不详细啊。”
江芸芸抬眸,露出一笑,笑眯眯问道:“建造经历司的钱财,招聘的人员,分管的人,开设以来的盈余,每月的船只粮,新增的摊位数,人流量多少,带动了琼州当地多少行当都一一写清楚了,不知道杨侍郎说的是哪里不清楚?”
杨守陈哪里不清楚?
杨守陈太清楚了啊!
但杨守陈忍不住的好奇啊!
千里迢迢赶回来的江芸到底什么态度。
是和之前的硬刚到底的风格,还是这三年学会了世故圆滑。
现在这京城,谁不好奇!
奈何这人四两拨千斤的样子实在讨人厌,怪不得得罪的人真不少。
“下官可以去翰林院和大理寺报道了吗?”江芸芸笑问道。
杨守陈不能丢了面子,只好含泪挥手:“去吧。”
等人走远了,他把东西一卷,打算去找黎同僚聊聊天。
——不是青梅竹马吗!半夜睡一起没说道说道几句。
江芸芸先去的翰林院,一进来自然是拉风的注视,但没有人主动上来打招呼,只走过前院的时候,顾清和毛澄听了消息匆匆赶了过来。
“好久不见,瞧着瘦了,也黑了。”顾清看着面前长高的人,含笑说道,“也变了。”
毛澄站在一侧没说话。
“还行,琼山县特别热,没有冬季,除了雨季就是大太阳,热得很。”江芸芸在众人微妙的打量中,气定神闲笑说着。
“我带你去你的官舍,你之前的那间正好也没有人,你就还那一间吧,真没想到你还能回来。”顾清喟叹道。
翰林院清贵很大一个程度在于难进。
即便你考试考得好,这次进去了,但只要出去了,可就再也进不去了。
这次把江芸重新塞回来,也是有些舆论风波的,但是内阁没说话,学士们也没说话,大家再多的抱怨也只能在私下说说,甚至对外还要保持和颜悦色,毕竟翰林院就这些人,抬头不见低头见。
江芸芸走在两人中间:“嫂子身体好些了么?”
顾清露出笑来:“好多了,你引荐的那位谈小大夫医术真好啊。”
江芸芸笑了起来:“谈小大夫还在京城吗?”
“说是家中有事归家去了,可是有事寻她,不若直接写信还快些。”顾清说。
江芸芸摇了摇头,随口说道:“给家中姊妹问问。”
毛澄突然冷哼一声。
江芸芸看了过来。
顾清想是明白他要说什么,连忙说道:“都是人呢,回去再说。”
毛澄垂眸,一板一眼问道:“谈小大夫是南直隶常州府无锡,你姊妹就在南直隶扬州府,何来要你多问谈小大夫的踪迹。”
江芸芸也不生气,笑着解释道:“我家人和谈小大夫并无联系,所以我才想着我出面,并无其他意思。”
毛澄打量着她,还是没说话:“那你的海贸也是这样欺上瞒下的?”
江芸芸惊讶:“为何这么说?”
“祖宗之法不可废,你这是学那个王介甫?”
王介甫就是北宋赫赫有名的王安石。
不少人终于按耐不住看了过来,兴致勃勃。
江芸芸认真地看着他:“那你衣服小了也不会换了吗?”
毛澄皱眉:“我何来这么说。”
“土地越来越少是事实,人口越来越多也是事实,一块糕饼自己吃完了所以不给后人吃,这不道德,更有违太祖当年初心,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可现在没有田了,也没有屋,琼山县的土地丈量,我问心无愧,也敢拍着胸脯保证至少清理出半数的田地,完完全全,没有侵占一分,全都归还原主,可就是这样还是有大量的百姓没有田。”
江芸芸声音微微提高:“衣服小了只能做大,现在没有新布料,所以就用能用的布匹补上去,这个道理大家想来也都懂,祖制自然不可变,但太祖的制度已经被人扭曲了,不开海贸自然可以,只要全国土地能恢复到八百万顷自然可以不去搞什么海贸。”
顾清一惊,连忙拉着江芸芸的袖子:“你疯了,说什么土地的事情,海贸便说海贸。”
江芸芸叹气,口气一软:“我是琼山县的县令,当时丈量土地后,所有土地加起来有一万三千六百七十三亩,比之前登记照册的多了六千亩,可琼山的人口却早已翻了番,这些土地如何能养活这么多人,内有生黎不容于汉,外有倭寇时时侵扰,百姓连肉都吃不起,若是百姓再因为吃不上一口饭而拿起刀,那就是我这个县令失职。”
江芸芸眼眶微红,握着顾清的手:“他们视我为父母官,我自然是要替他们找一条生路的,琼州四面环海,山路崎岖,能种的田便是推山填海也不够,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海贸是他们唯一能闯出来的路。”
顾清神色动容,也跟着红了眼睛。
毛澄也沉默了。
“我就说!海贸没有错!”一个翰林院的人大声说道,“丘阁老就说过,他小时候没有钱为了读书,翻山越岭,所以才养成过目不忘的好记性,能安安心心坐在书房里读书,谁不愿意,能顺顺利利在田里种地,谁又愿意去出海远行,生死不知,海贸是一条好的出路啊,才不是祸国殃民的事情!”
—— ——
翰林院的这番话短短半日传遍整个京城。
尤其是江芸的——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瞬间成了所有人都要念上一句的话。
天下大同的意思,在今日之后有了更直接的说法。
“我就知道江芸不是普通人。”
“说漂亮谁不会啊。”
“你会怎么不说,是没有嘴巴吗?”
“但是海贸就是祸国殃民啊,要是好东西,怎么就他一个人发现了,大家都是蠢人嘛。”
“敢为人先,难道不是江其归的胆魄吗?出海这事难道还少吗?可就只有他一个人敢实践。”
“是啊,我有个二舅就也去凑了个热闹,说琼山县比我们京城都要热闹了。”
内阁中李东阳听着这些话,也跟着一脸动容。
“小小年纪,这么大的压力。”
谢迁叹气:“真是好志向啊,不亏是我们大明第一个六元及第的小状元。”
刘健看着手边堆起来一堆弹劾的折子,嘟囔着:“看来能惹事,也能办事啊,还算不错。”
正中的徐溥揉了揉额头,把手中的折子放了下来,轻声说道:“请江侍读来一趟吧。”
第二百七十章
这是江芸芸第二次踏入内阁。
内阁在外面人听来是这么的辉煌显赫, 是所有读书人最高的目标,那些阁老首辅是高高在上的存在,是权力巅峰的符号,是最靠近金碧辉煌宫殿的地方, 但实际上的内阁在文华殿对面, 穿过会极门, 会有一排矮小的院子, 布局格外简单,瞧着整体灰扑扑的, 而这里就是人人都心动的地方——内阁。
前头引路的小黄门热情地把人带到正中的那间屋子:“阁老们都在里面呢。”
江芸芸笑着点头道谢。
小黄门偷偷看了她一眼, 笑得见牙不见眼。
江芸芸理了理衣服这才踏上台阶。
一整条青石条卧在地上,踏上去时,人便也跟着拔高了一点。
屋内, 四位阁老并未坐在一起, 只是徐溥为大, 坐在右边正中的位置, 李东阳和谢迁一起坐在靠门边的椅子上, 刘健一人则在三人对面的茶几上, 面前堆满了折子。
四人都齐刷刷抬头看了过来。
刘健最快,看了一眼就低下头来, 谢迁对着她笑着点了点头,李东阳一脸欣喜和紧张,徐溥最是平静, 这位年迈的阁老是个稳重温和的人。
“徐首辅,刘次辅, 李阁老, 谢阁老。”江芸芸站在正中, 依次行礼。
“一别三年,当年的小状元义薄云天,气势惊人,今日的江侍读风采依旧,正义凛然,看来岁月格外优待你啊。” 徐溥笑说着,“坐吧。”
江芸芸选了个末尾的位置坐下。
盛夏的内阁热得厉害,哪怕屋子正中已经摆了不少冰鉴,但依旧热得人心浮气躁。
“你可知我今日叫你来的目的?” 还是徐溥先开的口。
江芸芸点头:“想来是海贸之事。”
“果然还是明白人啊。”刘健埋头看着折子,也不耽误他不冷不热地嘲讽了一句。
江芸芸笑了笑,和气说道:“如今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我要是说自己不知,岂不是装傻充愣,置琼山县的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既然是我为他们领的路,自然不能先一步退缩。”
一直埋头批复折子的刘健终于抬起头来。
正中的江芸芸神色安静沉稳。
三年前的那个晚上,他来拿那份折子时也是如此的神色。
这世上有很多人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他不一样,他清楚明白所有后果,但还是敢于踏上这条青石条。
十五岁时,他是如此。
十七岁是,依旧如此。
徐溥笑说着:“听闻你临走前,琼山县的百姓打算送你万民伞,你却拒绝了。”
“整个琼州孤悬海外,衣食住行都格外昂贵,大部分都需要外面的人输送过来,大家攒一块布不容易,还是节省一点的好。”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而且我当时就带着我和我那个小厮,小厮的力气还没我大,也扛不动万民伞回来。”
徐溥笑了笑:“江侍读真是有趣。”
丙辰科的科举,他是殿试读卷官,江芸芸的卷子是他亲自选出来的。
他很喜欢这样锐进但又谦虚的年轻人。
李东阳咳嗽一声,厉声说道:“胡说什么,还不说正经事。”
江芸芸悄悄看了他一眼,讪讪地低下头来。
“何来对他如此苛责。”徐溥安抚着李东阳,“我们这些人年纪都大了,和这些年轻人说说话,还觉得怪有趣的。”
李东阳一本正经说道:“年纪小,才会心野,在说正事呢,怎么能插科打诨。”
江芸芸更蔫哒哒了。
谢迁捏着胡子,打趣着:“你这个师兄果然严格啊。”
“什么师兄不师兄!”李东阳义正言辞反对者,“正上值呢!”
谢迁看了好友一眼。
——好友纹丝不动,大义凛然。
他笑了笑,不再说话。
“这些折子都是和海贸有关,想来这几日你也听闻过一些风言风语。”徐溥说回正题,“江侍读想要如何处理?”
李东阳欲言又止,谢迁悄悄碰了碰他的胳膊。
这个问题实在太难回答了,因为太不切实际了,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不是江芸一个小小侍读可以处理的,江芸不论说出什么答案,一旦传出去那便是狂傲。
江芸芸安安静静坐在坐在那里,想了想,认真问道:“不知首辅是问下官如何处理这些弹劾的折子,还是如何处理海贸下一步的推行方案?”
李东阳微微松了一口气。
江芸芸很聪明得自己把话题大大缩了一步,甚至还体贴得给出两个选择。
这会轮到徐溥沉默了。
他看着面前依旧和气的年轻人,眼睛微微眯起,终于看清她脸上淡定自若的神色。
是了,聪明人很少是好脾气的,至少是不好拿捏的。
“若是我都想知道呢?”徐溥摸着胡子,身形微动,垂眸间给出答复。
江芸芸想了想:“若是弹劾有两个办法,下官上疏自辩,也愿意出面一一回复不同的想法,只是世人想法不一乃是人间特色,非我一篇文,一句话就能动摇的,但这个办法可以团结现在认同海贸的那一批人。”
四人全都看了过来,听着她继续说下去。
“第二种,只当置之不理,自来是非黑白,都有水落石出那日,就如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海贸作为举国大事,急不得,也不能急,只有每一步走踏实了,那这件事情的后续积极响应,是有目共睹的。”
她说完话,屋内却安静极了,隐隐能听到风中传来知了的声音。
树荫婆娑,落在外面的空地上,空气中的风带着燥热的气息。
还未完全入夏,天气就已经热得不行了。
“若是不理,岂不是舆论越来越大了。”刘健第一个质疑道,“自来上疏就要请辞,难道你是留恋这个官位。”
江芸芸沉默:“我非圣贤,岂能无欲无求,更别说此事因我而起,让此事圆满结束是我的责任。”
“好大的口气。”刘健沉默片刻后,嘲笑着,“你一个小小侍读能担得起什么责任。”
江芸芸沉默低头。
“却也可见品性坚韧。”谢迁被好友推了一下后,笑着缓和气氛,“小小年纪能懂责任之重实属不易,不过居其位;安其职,尽其诚而不逾其度,你一个侍读哪里扛得起这个责任。”
江芸芸自然听懂了谢迁的意思,起身朝着刘健行礼:“多谢刘次辅提点。”
他如此谦虚,刘健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冷哼一声。
“你可知海贸之事如今难在何处?”徐溥问道。
江芸芸抬眸看了过来,不解问道:“还请首辅明示?”
徐溥想了想才继续说道:“一旦打开海贸,沿海百姓的安全便不能保证,谁也不能赌倭寇又或者夷人的心思,且大量百姓发现贸易会赚到更多的钱,所以都会弃土经商,土地一旦荒废,再次开垦可就不容易了,土地自来就是国家根本,一旦丢了粮食,大明危亦。”
他从桌面上递过来一本青色的折子:“这是毛修撰的折子,全篇对你本人没有一丝攻击,算公正客观,他完全不赞成海贸,甚至要求用更严厉的手段来保护沿海的百姓,维护土地上的粮食。”
江芸芸仔仔细细看着。
毛澄的折子写的很仔细,除了徐溥说得那两个理由,他还写了海贸会带坏奢靡的风气,他甚至还想到一旦海贸真的开始,金钱的诱惑下,到最后获利得很难是真正的百姓。
他全篇确实没有一点对江芸芸的攻击,他在最后还为江芸芸说话——琼山之例,困于特殊,海外孤岛难寻,自太祖便是兵略重地,海贸为不得已而用之。
江芸芸合上折子,抬眸,问道:“毛修撰说得很好,这些都是海贸要考虑的问题。”
内阁内四人没想到她既没有生气,也没有退缩,反而是非常认同这封折子。
“这世上绝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更没有一劳永逸的事情,超绝的利益下面一定是巨大的风险,但他只是提出反对意见,却没有提出如何结局。”江芸芸想了想,还是继续说道,“就像下官当日在翰林院说的那样,那些消失的土地到底哪里去了?”
刘健面露嫌弃之色,徐溥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两位稍显年轻的阁老忍不住轻轻倒吸一口气。
“海贸便是海贸,说什么土地。”李东阳实在忍不住,开口打断他的话,“你就说毛修撰的折子你打算如何?”
“毛修撰的折子自然说的都是道理。”江芸芸如是说道,“欲思其利,必虑其害;欲思其成,必虑其败,他说的每一个问题都是在海贸推行中需要考虑的的,我们自然要听,而且要仔细听。”
“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谢迁满意点头,“江侍读思考事情倒有几分反其道而行的豁达。”
“可毛修撰提出的问题,到时候又打算如何实施?”他话锋一转,犀利反问道,“不论是沿海的安全,还是土地的荒废,一旦出现一点,海贸便会被人大肆攻击,你自来有几分傲骨,能忍过一切,那无辜的百姓呢,他们能忍受这些吗?倭寇夷人的劫掠,还是海贸结束后不见的土地,又或者平白丢失的性命。”
江芸芸的手指轻轻搭在折子上。
三年前的这双手还是读书人的手,纤细修长雪白,皮肤细腻宛若珍珠,可现在这双手在风吹日晒下布满伤疤,细腻的肤色也多了几分粗糙。
江芸芸安静了片刻,低声说道:“安全问题只有亲自去了海岸线,才能因地制宜,至于大量的失地出现的问题,但永远会有人去买土地,可土地最后的数量难道不是掌握在官府手中中。”
她抬眸,安静地看向众人:“一件事情只有做了才能谈成功或失败,纸上谈兵,做不得数。”
“可一旦失败,代价可太大了。”李东阳也忍不住说道,“谁来承担!”
江芸芸听到这句话,那口一直悬在心口的那口气,终于缓缓吐了出来。
失败,是的,所有人都害怕失败。
可哪有注定成功的事情。
原来,他们要的是她江芸芸的保证。
她江芸芸要成为海贸这件事情,若是失败后全权负责的背锅侠。
因为皇帝是高高在上的,没有态度的但不愿放弃利益。
内阁是左右衡量的,是坚决要保护国家利益的。
所有大臣都是各抒己见,保持自己忠君爱国立场的。
只有开了这个头的江芸芸,成了也许会有微不足道的威名,输了肯定是脑袋落地的下场。
江芸芸总算明白她站在这里的目的了。
——往前数的那些朝代,那些执意要改革的人是不是都要遭遇这样的压力。
——他们也许甚至不能表现出来。
“下一个开海的地方选在广州的漳州,省台的人你如今也都熟悉了。”许久之后,一直沉默的徐溥抬眸,看着面前铮铮如修竹的年轻人,柔声问道,“你可愿意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