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都市小说 > 大明第一首辅 > 280-290
    第二百八十一章


    不出意外, 江芸芸又被贬了。


    院子里的人神色各异地团团做成一圈,只有江芸芸捧着新出炉的圣旨倒是格外镇定。


    乐山不高兴抱怨着:“我们公子又没有做错事情,还帮了怎么多人,怎么又要贬官了, 正六品的侍读位置, 屁股还没坐热呢, 怎么就要去做从六品的同知去了, 而且兰州好远啊,听说边上都是打仗的地方。”


    诚勇也跟着小声说道:“是啊, 哪有这个道理啊, 做了好事怎么还被贬了。”


    终强也跟着叹气:“月底就要起身了,跟着车队过去到那边估计也要入冬了,衣服也来不及准备呢。”


    “你是不是早就有想法了?”黎循传板着脸问道。


    江芸芸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咧嘴一笑, 用手指比划一个小小的位置:“那天李师兄找我的时候, 我略有些想法了。”


    黎循传果不其然哼哼了几声。


    “漳州不能去, 其他地方不行吗?实在不行去广西啊, 还可以和枝山衡父他们一起, 也好相互有个照应啊。”黎循传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无奈叹气。


    “去兰州多危险啊, 往北就是瓦剌、鞑靼,边上还有不安分的别失八里、没用的哈密,还有奇奇怪怪的必力工瓦, 去那里也太危险了。”


    “不危险。”江芸芸来来回回耍着圣旨,笑眯眯说道, “我本来以为这回又要滚去当县令了, 现在还能呆在知府衙门里办公, 兰州之前不是叫金城吗,取金城汤池之意嘛。”


    “哼,明明是一开始挖到金子才叫这个的。”黎循传皱了皱鼻子,“欺负我读书没有你多是不是。”


    “九边重镇防御外敌,屯驻重兵,自然是军事重地,城池牢固是肯定的。”江芸芸安抚着,“而且杨师兄不是也在这个附近吗?怎么没个照应。”


    黎循传还是不放心:“最近我总是听到王巡抚从边境传回来的消息,又是打仗又是抓人,怎么看都和安全不搭边,其实皇庄都被你整治了,回头去漳州也能开这个口,你为何不请愿去漳州,海贸也不是你所想的嘛?你在琼州做的这么辛苦,回头要是搞砸了,可别最后被牵连了。”


    手中的圣旨都要被江芸芸放在手腕上转出火花了,却又一声不吭。


    “你在担心什么?”黎循传见状,小声问道。


    江芸芸把手中的圣旨啪地一下抓在手心,语重心长说道:“你知道什么是拆窗户理论吗?”


    黎循传摇头。


    “我想要开一扇门,但我不能直接说我要开一扇门,我要说我想把整个屋顶掀了,大家就会很害怕,然后跟我说,那你开一扇窗吧,反正也能爬进去的。”江芸芸笑说着。


    “海贸这事就是这样的,你说为百姓做事,没有人信你,甚至阻碍会很多,但你说我就是想要让所有人都能吃到肉,在座的诸位都能吃到一口,那有些人就会不高兴,到最后事情地走向看似有点成效,但实际肯定不尽如人意的结果,就像我就要走大门,怎么就非要我爬窗户呢。”


    黎循传不解:“海贸的事情能有多不尽人意嘛?难道不是就是开了和没开的区别?”


    江芸芸笑了起来:“那可太多了,没开那自然是继续偷偷摸摸出海,而且出海的人肯定越来越多,因为一番不成功的折腾,倒霉的第一个人肯定是老百姓。”


    “若是开了?若海面上的人全是权贵的船,那也是开了,若是有人胆大包天垄断了全部途径,那也是开了,若是大家都和和美美,各有秩序的入海,那也是开了。”


    江芸芸笑了笑:“我在琼山县的时候就说过,开海是为了缓解百姓耕种的压力,让愿意出海的人能出海,愿意种地的种地,而且我在土地流转上做了诸多限制,再海贸纳税上也考量了很久,推行了白银纳税法,整顿了粮商,盘活了商市,这就是我想要的开海,他是一种和种地贸易并列的谋生手段。”


    “那不是更要去漳州了,听说现在琼山县的压力也很大。”黎循传说。


    “一旦我去漳州,若是成功便会有下一个州府等着我去,世人的期盼就会越来越重,到最后我成了不受控制的一把刀而已,因为所有人都想过好日子,他们的期盼总是没有错的,可我若是拒绝了,那就是祸国殃民的大坏人,可若是每个港口都要开海,那国家才是真的乱了,毕竟粮食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黎循传似懂非懂:“也是,世上投机取巧的人总是很多的。”


    “被送上神坛的人是很难下来的。”江芸芸笑说着,“我不能主动上这个神坛。”


    “而且,一旦我推行失败,那便会被人反扑说海贸注定是失败的,就连琼山县的那个港口也要遭殃。”江芸芸叹气说道。


    “那不是两难嘛。”黎循传回过神来,“你去了以后要挨骂,你不去现在就挨骂。”


    江芸芸听得直笑:“是这样的,所以现在最好的情况就是让一个懂海贸,认可海贸的人去,若是成功了,也能告诉别人,开海是一个只要负责,努力就能办好的事情,各有各的办法,只要出发点是好的,肯定结果就会是好的,而且若是他也不幸失败了,那也是漳州自己的问题,他自己的问题,怪不得海贸身上,再找人来补救好了。”


    “那谁可以去?”黎循传追问道。


    江芸芸沉默了。


    若是可以,她自然是愿意去的,也愿意博一下。


    许是她的作风让内阁有了更进一步的考量,现在光是一个京城就去了半数多的大户权贵,那些闻风而动的投机者就等着趴在江芸身上吸血,他们并没有良善的想法,只是有着要把整个漳州,乃至海贸的未来都悉数啃得干干净净,自己吃饱喝足的想法。


    想来,陛下自己本人怕也没什么太过为国为民的想法。


    所以她不能去,去了可就真的成了随波逐流的那把刀,而且按照她的性格,到时候怎么把漳州杀得血流成河还不好说呢,管他什么王公权贵,哼。


    内阁想来是想明白,索性把她放逐大西北了。


    ——滚蛋去吧,最好去祸害外族去!惹事精!


    江芸芸无奈叹气:“不知道,海贸太过大胆,你没听那些人是如何骂我的嘛,现在舆论已经不受控制了,所以不论是谁出面,也都是有些压力的。”


    黎循传若有所思。


    江芸芸懒洋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算了,我想这么多也没意思,而且君无戏言,圣旨都下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与其担心我,担心漳州,我觉得你还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吧。”


    “我?”黎循传惊讶,仔细想了想后给自己下了个定论,态度颇为诚恳,“我,我还挺安分守己的。”


    “那这些百姓没事这么夸我做什么。”江芸芸扭头,笑眯眯说道,“我可没说过我叫江芸呢,他们还能打听出我的名字,一传十十传百,也怪厉害的。”


    黎循传立刻闹了一个大脸红。


    “也是你做得好啊。”他小声狡辩着。


    江芸芸得意地哼了哼:“你肯定不会跟我在一起,回头也给你打发到犄角旮旯的地方去锻炼锻炼。”


    黎循传无语:“你怎么还打算看我笑话啊。”


    江芸芸依靠在栏杆上,把圣旨笑眯眯背到身后,用一种过来人唏嘘的口气说道。


    “其实我觉得在京城呆着没意思,来来回回就这么些事情,天子脚下歌舞升平,人人快乐,可我想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们也该去看看不同人,见见不同的风景,你才会明白原来当官才不是做做表格,写写数据,再写两篇歌功颂德的文章就可以的。”


    黎循传眉心微动,没开口反驳。


    江芸芸得意坏了,指了指自己眉间的伤口,眉飞色舞说道:“功勋,你看到了吧。”


    黎循传的视线下意识看了过去,站在日光下的人神采飞扬,那本有些显眼的伤疤却莫名淡了几分。


    ——真是耀眼极了。


    —— ——


    没多久,黎循传的调令就下来了,是去做山西的平阳府。


    虽说升了一级,但被调出北京,不管升几级,在众人眼里可是贬官的意思。


    毕竟在世人眼里,只有京官才是最值钱的。


    “也算是有了新的出路,我们京官实在是拮据啊。”


    “也是啊,你黎楠枝关系不一般,肯定能回得来的。”


    “说起来也是被连累了,也是可怜的。”


    “是啊,漳州到现在也没人去,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倒霉鬼接旨了。”


    黎循传的起步是吏部文选司,那可是所有新科进士除了翰林院外最好的几个位置之一,在他为祖母守孝一年后也晋升为从五品的员外郎,如此速度算是惊人。


    现在是平阳府的同知,说是正五品,升了一品,但远离京城可不是好兆头,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可别今后一辈子都在外面徘徊。


    黎循传失神地坐了一会儿,突然拎着圣旨离开了。


    李东阳今日难得早点下值,陛下心中憋着一团火,一连数十官员不是被贬就是直接罢官,内阁为了处理这件事情,就连久病的徐溥也撑着身体在加班,今日总算是把最后一批人安置好了,李东阳这才能早点下值。


    只是一回家,就见大厅灯火通明,管家小心翼翼说道:“黎公子早早就在等着了,大公子和二公子陪着呢。”


    李东阳沉吟了片刻,随后脚步一转,收拾收拾衣领便抬脚走了过去。


    “楠枝。”李东阳笑着快走几步,“可是有什么要帮忙的?”


    黎楠枝在京城的日子不短,但从没有单独拜访过这位师叔。


    ——他总是有些不好意思,怕别人看多了说闲话。


    ——若是江其归肯定没这个烦恼,他心里从不在意别人的看法,想来就来,堂堂正正,清清白白。


    黎循传这般想着,对自己有些厌弃,中规中矩,只想着无功无过过一生,可前些日子看着江芸得意的样子,也莫名升出一股期望。


    ——他总是想成为这样的人。


    ——他也想要有一道功勋。


    李东阳年纪快和他爹一样大了,但黎循传很少和这样年纪的人相处,此刻被他看着徒然让他多了许多压力。


    阁老,总是不好相处的。


    黎循传垂眸,露出藏在袖间的圣旨。


    “爹且坐下说话吧。”一直没说话的李兆先先一步缓和气氛,“这么站在这里,跟着训人一样,在家还是松快一些得好。”


    李东阳回过神来,揉了揉额头:“是了,最近忙得脚不沾地,人也没回过神来,坐吧,楠枝。”


    黎循传走了几步,贴着那把椅子,却又没有坐下来,反而突兀问道:“漳州有人去了吗?”


    李东阳摇头:“还未选出人选,廷议推选了三位,陛下都不满意,陛下想要一个稳妥的,能保证海贸顺利推行,不惹是非的,内阁还在寻人,楠枝是有合适的人选要推举吗?”


    黎循传显然是一肚子心思,被李东阳这么一问,只能干巴巴说道:“没,没有的。”


    李东阳安静地看着他,并没有主动开口。


    “我……下官……”黎循传鼓起一口气,大声说道,“下官不想去平阳府。”


    李东阳神色倏地冷了下来。


    黎循传低着头,紧紧握着手中的圣旨,强忍着心中莫名的澎湃,磕磕绊绊说道:“我,我想去漳州,我想去推行海贸。”


    李兆先神色惊诧地看了过去。


    “下官有认真研究过江芸的海贸政策,而且我和他也讨论过很多次,我认为……”说着说着,黎循传竟也跟着冷静下来,抬眸看了过去,“没有比我还合适的人。”


    李东阳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他的老师是个沉稳端方的人,亲自养出来的孙子自然也是,这样的人是万千读书人中最好的一类人,本也该厚积薄发,可偏偏他身边一直有着一个江芸。


    江芸实在太耀眼了,读书好,脑子机灵,还会说话,甚至有着一张极为漂亮的脸,不论和谁在一起,不论是谁,都会在万千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他,久而久之,他其实对这个师侄的形象并不深。


    总是沉默地跟在江芸身后。


    做事中规中矩,不出挑,但也不会出错。


    甚至连带着他的面容都有些记不清了,因为他总是很规矩的避嫌。


    若是以前,他自然对这位小师侄的守礼格外喜欢,可大抵是看过了更为优秀的人,那其余优秀的人都逊色了几分。


    “你……漳州太过危险。”李东阳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黎循传激动说道:“我不怕的。”


    李东阳叹气,软下声来劝慰道:“你是不是不满意去平阳府,但平阳府乃是尧舜之都,虽说秦汉以来,河东多事,平阳也为战地,但如今太行倚之,首阳起之,黄河迤之,大陆靡之,算是一个平稳富裕的地方,你好好做,定是能回来的。”


    黎循传失神地看着他,片刻之后才混乱为自己解释着:“我知道的,不不,不是的,我不是不想去平阳府,我不是逃避,我,我只是不想漳州海贸失败,其归的心血落空,我知道其归做了很多努力,甚至触怒陛下也是为了漳州铺路,他走了第一步,既然没有人愿意为他走出第二步。”


    “我,我是愿意的……”


    他顿了顿,又认真说道:“我也想锻炼一下自己的。”


    李东阳沉重叹了一口气。


    “平阳府也就是以前打过战,现在也是能休战养人了,可漳州可都是没有硝烟的战啊,非能力超绝者不能驾驭。”他低声说道,“你去了,甚至会有生命危险。”


    黎循传沉默了,下意识摸了摸眉间的位置,许久之后又说道:“我不怕的。”


    —— ——


    江芸芸得知他的举动后,卷起袖子就要跑回家准备把人打醒。


    乐山眼疾手快把人拉住:“黎公子又不是小孩子了,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公子现在贸贸然冲回去,我们自然知道您是担心,但黎公子好不容易下的决定,你现在去骂他,他且不是会因为没有您的支持而伤心嘛,平白坏了你们两人的关系。”


    江芸芸脚步一顿。


    “黎公子也不小了,公子十五岁就敢去面对杀手,把琼山县打理得好好的。”乐山笑说着,“也该让其他人也去试试才是,您之前不是说过树荫下不能长出大树嘛,黎公子也该出了你的庇护。”


    江芸芸听笑了:“我庇护他什么了,少胡说。”


    乐山不高兴说道:“没有胡说的,你知道现在所有人提起毛公子、黎公子、顾公子、王公子甚至远在广西的徐公子和祝公子,大家都怎么说的吗?”


    “怎么说?”江芸芸随口问道。


    “喏,那个六元及第的小状元的朋友呢。喏,他就是靠江其归才考上进士的,喏,这人就是从小和江其归一起读书的。”乐山学得有模有样。


    江芸芸听呆了。


    乐山得意坏了:“他们都是因为公子才被人知道的。”


    “这不是给我拉仇恨吗?!”江芸芸震惊,“我就说这次我回京王敬止怎么都没见过一次。”


    乐山不解:“应该没事吧,毛公子和顾公子不是都没关系吗?听说您要去兰州了,昨日还来看过您一次。”


    江芸芸叹气:“不,这不一样,他们不在意,但我们不能洋洋得意,你不能这么说。”


    乐山想了想也觉得自己说得有点过分:“是我失言了。”


    江芸芸闻言叹气:“罢了,事实如此,回头给他们写封信去。”


    乐山点头:“您的笔墨纸砚带不带一套走,路上也要写诗写文章。”


    江芸芸一听就连连摆手,随后背着小手,开始指点江山:“就我们两个人,也没啥好准备的,带几件衣服就好了。”


    乐山气笑了:“一路上吃什么!住哪里!怎么出行!光有衣服有什么用,公子不耐烦逛街就回去和小猫告告别,少给我添乱。”


    江芸芸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摸了摸鼻子,果断抬脚走了:“哎,那你自己收拾吧,我要回家躺一会儿。”


    乐山挥手把人赶走,嘴里开始念叨着:“等会我得去马市看看价格,要是实在太贵,我们只好买个骡子了。”


    “买驴吧。”江芸芸临走前,忍不住扭头再一次提出微弱的建议,“驴多可爱啊,大眼睛一闪一闪的,而且骑驴出门真的很拉风。”


    乐山也不知道听到没有,抬脚就走了。


    “好凶啊。”江芸芸叹气,“驴真的很可爱啊。”


    江芸芸昨日摸了一只驴,对此念念不忘。


    “一个仆人也敢爬到你头上,完全约束不了,真是难以想象,你这个性子能在琼山县做出雷霆政绩的人。”一个含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江芸芸一听这个耳熟的声音就眼皮一跳,她甚至没有抬头,只是抬脚就要走。


    两个人准确拦住她的脚步,异口同声说道:“请留步。”


    ——真是坏狗挡道啊,晦气。


    “多年不见,其归是一点也不想我啊。”


    江芸芸翻了一个大白眼:“是想我再打你一顿吗?”


    楼上的人也不生气笑说着:“你小小年纪打人确实疼,养了我一个月才敢出门。”


    江芸芸抬头看着端坐在二楼的不速之客,笑说着:“你知道通政司还有御史台怎么走吗?”


    “又要举报我?”朱宸濠垂眸,打量着面前许久未见的人,无奈说道,“我这次可是有正当事情的。”


    江芸芸一脸不信。


    “你怎么黑了,瞧着不好看了。”朱宸濠垂眸,打量着下面之人,“不过更瘦了,怎么不长肉呢,真是心疼。”


    江芸芸完全不想吃听他废话,经过这几年,她对这些权贵皇亲的耐心已经不太多了,见他又开始自以为熟稔地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直接不耐地打断:“你快说你来干嘛,不然我等会就把你举报了。”


    “我年纪到了,也该有王妃了,这是来请旨的。”朱宸濠慢条斯理说道。


    江芸芸眉心微动。


    “那个人想来你也认识。”朱宸濠笑说着,“不知江同知可要来喝一杯喜酒。”


    江芸芸冷笑一声,抬脚就要走了。


    朱宸濠也跟着笑了笑,看着离去的人影,叹气:“可惜了,他未成名时,她妹妹年纪太小了,成了名,又是这般威名,想来陛下是不愿意的。”


    陈公公谄媚说道:“那江渝性格顽劣,整日故作男儿,毫无大家闺秀之风,哪里配得上郡王,而且扬州还有不少人在打听这位小状元的消息,那个江家人都已经住在南直隶的娘家了也不安心,非要回扬州找什么旧仆,真是莫名其妙,这样的人也太不安生了。”


    朱宸濠转着扳指上的戒指,许久之后才说道:“可很像江芸嘛。”


    —— ——


    江芸芸走得飞快,唯恐被人黏上,直到走到巷子口这才慢了下来。


    “也不知道娄素珍怎么样了?”


    两人最后一份信是去年过年。


    在她考上状元的第二年,娄素珍就退学回家了,幸好白鹿学院里还有女子不断来求学,那些人或是自己千难险阻来的,又或者家人爱护亲自护送过来,也算是让江芸芸当年的惊天辩论没有辜负。


    只是作为第一个班长的娄素珍却在回家那日后便再也不能出门,偶有几封信也都是经过千难险阻才送过来的。


    最后一份信中,娄素珍说自己的年纪到了,许是真是要嫁人了,只可惜没能和她见上最后一面,一直听说他在琼山县的丰功伟绩,可恨是再也见不到了。


    那份信意志消沉,再也没有平日里的生机,江芸芸一直很是担忧,但又不敢随意回信,就怕违背礼教名分,让她更为难。


    ——朱宸濠要娶谁?


    ——娄素珍要嫁谁?


    江芸芸脚步沉重回了自家院子,突然看到有一个乞丐大大咧咧坐在自己台阶上,正无聊的抓着蚂蚁玩。


    “是没饭吃吗?家里应该今天做了馒头,我拿一个给你。”江芸芸上前说道,“你等一下。”


    那人一听到江芸芸的声音,一个激灵跳起来。


    动作太过出其不意,江芸芸被吓了一跳。


    “是我!”那乞丐掀开自己的头发,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江芸芸一惊,仔仔细细打量着她,随后惊讶说道:“娄素珍!”


    “是我!”娄素珍露出雪白的牙来,“你还记得我,果然是小状元啊,记性真好。”


    江芸芸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惊疑问道:“你怎么这样子了?”


    娄素珍大笑说道:“我跑了!”


    “我离家出走了!”


    “我再也不要待在那个狗屁家里了。”


    “我不要嫁个一个脑子有病的人。”


    “我才不要过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日子!”


    娄素珍激动说道:“所以我跑了,我把我所有金银首饰都当了,在我生辰那日钻了狗洞跑了,哈哈哈,我跑了!”


    江芸芸惊呆了,嘴皮子上下哆嗦了一下:“跑,你从江西跑到京城了?一个人?”


    “来投奔我?”她想了想,又指了指自己,犹豫说道。


    娄素珍果断摇头:“我才不要投奔你,那我不是私奔了嘛?我可不是私奔,我是要去过我自己想过的日子。”


    实在太过惊世骇俗,江芸芸一张脸什么表情也做不出来,只能木在这里。


    “我听说你在琼山县组建了一个健妇队,我打算也去。”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健妇队很苦的,你一个大小姐去哪里吃什么苦。”


    “什么话!”娄素珍不高兴说道,“你江其归怎么也这么迂腐,吃苦的事情只有愿不愿意吃,能不能吃,可不是谁能吃谁不能吃的,你不是说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嘛?我娄素珍自然是一样的,健妇队的人能吃我也能吃,算不上大事。”


    江芸芸楞在原处。


    她突然反应过来,用男人的身份活着太久了,她总是下意识想要去保护女人。


    就像当年她在白鹿书院里说的,大树底下虽然好乘凉,但大树底下却是长不出大树,草芥只会被人践踏。


    “我可不是要保护的小花,我娘说了,我的素字可是《礼记·杂记下》中的——‘纯以素,紃以五采。’,我娘说是我干净的一块布,要自己给自己涂上颜色,才不要让别人给我画画呢。”娄素珍大声说道。


    江芸芸抹了一把脸:“对,你说得对,是我想岔了,但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来到京城的,怎么又做这个打扮的?”


    “哦,那个朱宸濠不是来京城了吗?说要让陛下给我们赐婚。”娄素珍不屑都撇了撇嘴,“这人有毛病,我拒绝了好几次,还是坚持不懈,说是对我一见钟情,笑死,我听他鬼话。”


    江芸芸听得连连点头。


    “这些藩王排场大,一个人,八百个仆人,队伍长的不得了,我跟在他们后面过来的。”娄素珍得意说道,“我穿的这么脏,才不会有人靠近我,欺负我啊,我特意学的。”


    江芸芸叹气:“你这也太危险了。”


    “不危险,我看过一个修仙话本的,他们说主角都是再危险中长大的,我也可以。”


    要是说这个,江芸芸就不说话了。


    江芸芸心虚地移开视线。


    “我今日来找你,有三件事情。”娄素珍机灵地比划出三个手指。


    江芸芸按了按眼皮:“那你悠着点说,你大概不知道,我最近也被贬官了,日子不好过。”


    娄素珍大为吃惊:“你怎么又被贬官了!又得罪人了?贬哪里去了?不会又是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吧。”


    江芸芸哎了两声:“哎哎,少说两句吧,没一句我爱听的。”


    “行,那我们进屋说。”娄素珍自来熟说道,“我第一个事情,我想吃三个蒸饼,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每日都要日行千里,我胃口极好,但我又老是抢不到好吃的,所以一直吃不饱,我现在觉得我能吃下一头牛。”


    江芸芸真是气笑了,把人带进屋内。


    诚勇一看又是一番忙乱。


    “不行啊,要洗澡,我们公子很爱干净的!”诚勇见她穿着乞丐服就要坐下去,崩溃说道,“江公子!!你劝劝啊!”


    “我不要,我好不容才这么脏的!”娄素珍矢口否决。


    “不行,我家公子爱干净!!”


    江芸芸被人夹击着,无奈说道:“你第二第三个要求我答应了,你想去琼山县对不对,我有办法,你去洗个澡,回头我把你干干净净送过去,我再写一份信,你肯定能加入健妇队,不用编造什么凄惨身世。”


    娄素珍不说话,不好意思说道:“你算的可真准。”


    江芸芸闷声说道:“别说,真臭。”


    娄素珍冷笑一声:“你一个大男人自然不知道我的难处。”


    江芸芸一听这话,又哑巴了,


    “我师娘又给我做新衣服,是新的,因为我长高了,所以一直没穿过,我找出来给你,你等会就在我屋子里洗。”江芸芸无奈说道。


    娄素珍警觉说道:“你们屋子怎么都是男的。”


    江芸芸看向诚勇和终强。


    两人说道:“烧好水我就走。”


    “公子出行的东西还未采购好呢。”


    “行吧。”娄素珍勉强说道,“你江其归的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


    江芸芸立马摆手,义正言辞说道:“不行,出门在外,谁也不能相信,我等会也出门溜达一圈。”


    一番拉扯后,娄素珍总算是洗个了澡,换上新衣服出门了:“这衣服真好看啊。”


    江芸芸得意说道:“我师娘做的!当然好。”


    娄素珍也和不她废话,抓起馒头就大口吃了起来,直到吃了两个馒头才慢了下来:“太饿了,我好久没有吃饱饭了。”


    江芸芸看着她手背上的伤疤,惊讶问道:“怎么受伤了?”


    娄素珍不在意地看了一眼,甚至拿出来在她面前炫耀一下,得意说道:“勋章,给你仔细看看,这是我和两个大男人打架还打赢了的勋章呢。”


    虽说她说得轻描淡写,但不用想也知道一路上并不轻松。


    她一个千金大小姐,因为一个大胆甚至不要命的念头离家出走,一路上吃得苦肯定是说也说不尽的。


    “你……也太勇敢了。”江芸芸叹气说道。


    娄素珍捧着馒头,出了回神,片刻之后才说道:“我也没想到也能这么勇敢,我以为我女扮男装去读书已经胆子很大了,可那段时间真的好快乐!书院的空气都是清新的,我就是我自己,我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可后来我回家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走几步路就是不规矩,说几句就是多嘴,就连多吃几口饭都是不该,我被所有人无视,却又被所有人利用,我成了一个摆在娄家的物件。”


    “江其归!”娄素珍狠狠咬一口馒头,哽咽说道,“我太痛苦了,我成了一个漂亮的物件,我怎么就成了物件了呢,他们需要我便是拿得出手的花瓶,他们不需要我就是被人践踏的草芥,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我!”


    江芸芸也随之沉默。


    “不过没关系,我跑了。”娄素珍大笑着,握紧馒头,恶狠狠说道,“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我宁愿做颠沛流离的乞丐,也不要做那个不值钱的千金,我才不是物件,我这辈子都不要成为物件。”


    这番话实在太过震撼了。


    江芸芸茫然看着面前神色坚毅的人。


    娄素珍明明还是三年前读书时的漂亮模样,可一眼看去,那娇气迷茫的眉眼间却已经天翻地覆。


    坚毅,勇敢。


    她再也不是被娄家庇护的娇花,她成了一株蓬勃发展的小树,正在艰难但奋力往上长。


    ——她见证了一个古代女子的成长。


    江芸芸心里突然闪过一声惊雷,因为太过大声,震得她头晕目眩,耳鼓发蒙。


    “琼山县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江其归你真厉害。”娄素珍笑说着,“我娘也说你真是厉害,你知道的,我娘平日里不爱说话,也从不夸人,就连我祖父她也很少如此盛赞的,能得她一声夸你知道有多厉害吗。”


    江芸芸跟着笑了笑:“多谢夫人夸张了。”


    “她说你的健妇队特别好,能给走投无路的女人一条活路。”


    “她说你的海贸特别有远见,可以保我们大明三十年的繁华。”


    “她还说你清丈土地,好大的勇气和魄力,真是第一人。”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看着娄素珍快乐的样子,也跟着露出笑来。


    —— ——


    娄素珍坐上徐家的船朝着琼山县去了。


    “我自由啦,哈哈哈,我太快乐了!”船头娄素珍完全不顾及其他人的视线,放肆大笑着。


    江芸芸目送她离开,最后也跟着露出笑来。


    “你认识的朋友,也挺惊世骇俗的。”黎循传咋舌,“你也愿意帮他,你真不怕宁王和娄家找你麻烦啊。”


    江芸芸慢慢吞吞转身:“第一,我这人也不太安分,第二,他们要来就要,我还怕他们不成。”


    黎循传一听,竖起大拇指:“果然是江刺头啊。”


    江芸芸咧嘴一笑,拉着黎循传的袖子说道:“走,我再给你捋一下海贸的事情,我把重点给你抓一下,就跟咱们读书时一样,狠抓重点,多头分析,两手都要抓。两手都硬。”


    黎循传一听就头疼:“海贸就海贸,你说什么读书的事情,你知道我有时候太累了,还能做梦梦到我们在扬州读书的日子,给我慌得,一个梦做得更累了,愣是没休息好。”


    “自己态度不坚定,怎么还怪我!”江芸芸不悦说道,“你要不要做出一个成绩来了,回头不是还说要跟我炫耀嘛。”


    黎循传盯着她的后脑勺好一会儿才说道:“肯定能完成的。”


    江芸芸大笑着:“那肯定啊!你可是黎楠枝,我的小青梅啊!小师侄啊,多响亮的名头啊。”


    黎循传气笑了:“又占我便宜是不是。”


    —— ——


    八月底,秋日迟迟不来,黎楠枝和江芸芸两人一人坐船,一人坐驴车,一个南下,一个北上,准备分道扬镳了。


    两人一大早就起床了,对坐着愣是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倒是院外的乐山和诚勇终强等人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从衣食住行到人际往来,都各自相互提点着,唯恐给公子拖了后腿。


    “我……”两人齐齐开口,随后对视一眼,各自笑了起来。


    “我先来。”江芸芸笑说着。


    “黎楠枝,祝你一去鹏程万里,雪虐风号,愈凛然,愈高坚。”


    “江其归,此去兰州星河灿烂,去陈根,添新瓦,舍我其谁。”


    两人起身对拜行礼,随后相视一笑。


    第二百八十二章


    京城去兰州路途遥远, 要是想去兰州,一般就两个选择,要不就是跟着商队走,要不就是自己组织大队伍过去。


    因为开中法已经被逐渐破坏, 所以已经没有大量的商队去往西北, 再加上最近边境不安全, 所以更没有商队往上凑了, 乐山问了许久都没有商队近期要去。


    至于自己组织大队伍,江芸芸摸了摸自己干瘪的钱包, 又摸了摸新买回来的小毛驴, 叹气说道:“自己走就自己走吧。”


    “第一我们不认路,第二走的都是边境州县,便是不说山匪, 但谁知道鞑靼会不会从哪里神不知鬼不晓冒出来。”乐山忧心忡忡。


    江芸芸倒是有些兴奋:“可王阳明十五岁时就是自己一个人仗剑出居庸关、山海关达一月之久, 可以说是纵观塞外, 经略四方, 我都十八了, 肯定也行。”


    乐山毫不留情地拍了拍边上的驴, 无情说道:“不是马。”


    又拍了拍一堆的行礼,继续说道:“没有剑。”


    最后拍了拍自己的两条腿:“跑不快。”


    江芸芸不吭声了, 只是小脸一垮,飞快摸着小毛驴的背,瞧着是有点不服气的。


    乐山养了几天驴, 已经很会顺毛捋了,话锋一转, 柔声安抚道:“但我打听了去保定府的路, 到时候我们可以去那里打听打听, 保定是拱卫京师的重镇,而且那边有太仓,今年刚收了税,说不定正好可以赶上他们给各卫所送钱的队伍呢。”


    江芸芸哦了一声,又开心地拍了拍驴脑袋:“那我们快上车吧,驴车我还没做过呢,哎,也不知道拉我们两个人还有这一堆行李沉不沉。”


    “公子你才几斤重啊。”乐山笑说着,把东西都放了上去,又掏出一包糖,递给早已乖乖坐好的江芸芸,笑说道,“路上无聊,你和驴分着吃,要吃两月的,可别吃太快了。”


    江芸芸露出笑来,小手一挥儿:“出发!”


    只是两人刚出了城门没多久就看到有人拦着了他们。


    “小人乃是徐家仆人,特奉我们老爷口令,想在柳叶亭等您一叙。”那位仆人恭恭敬敬说道。


    江芸芸一惊,连忙跳下马车:“可是徐阁老。”


    仆人点头:“正是。”


    江芸芸连忙驾车去了柳叶亭,亭中正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是前几日正式致仕的内阁首辅徐溥。


    “徐首辅。”江芸芸行礼。


    徐溥扭头看了过来,看着面前的小少年,笑说着:“许久没见这么清的水了,看得入神了,都没发现其归来了。”


    江芸芸笑说着:“阁老为国事竭尽全力,日夜伏案,就连陛下对您的致仕也颇为不舍,如今也算是卸下重担,能一览人间美景了。”


    原来本月廿日,徐溥就以年老多病,眼疾深重,上辞呈请求致仕,陛下却说:“卿引疾求退,已有旨勉留,若尚未愈,宜善加调理,以副重托,所辞不允。”。


    直到二十九日,徐溥再次上辞呈,陛下亲自召见后,在养心殿聊了许久,这才终于允许徐溥致仕还乡,并赐敕给沿途驿战,要求遣官护送还乡,并命户部每月供给五石大米,同拨了八名仆从让他应用,最后又复官他的一个儿子作为中书舍人,可谓是恩宠殊荣之盛。


    徐溥看着她笑,和气说道:“听说你今日出行,所以特意赶来见见你,希望不会打扰你今日远行的计划。”


    江芸芸自然是连说不会。


    “你之前在扬州府试时,有一篇西北哈密之论,这些年我一直放在案边,日夜看着。”


    江芸芸心中一惊,片刻后说道:“当年年少轻狂,在邸报上看过几篇文章,言辞略有些激奋。”


    徐溥笑:“年轻人总是有些傲气的,这很好,我想着你既然对西北有如此多的想法,若是能去西北看看也好,所以安排你去兰州是我的决定。”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没明白徐首辅的意思,便没有接下去说话。


    “你可知哈密是怎么丢的?”徐溥反问道。


    江芸芸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道:“我听说朝廷认为,西域地方对我朝不会构成大危害,只要施以绥靖之策就能安抚,且大家普遍都认为朝廷的威胁在北方瓦剌,不能兵分两路。”


    徐溥点头:“你果然对哈密之事还是有些了解的。”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


    “朝廷的人都说只要关闭嘉峪关,那不能和我们贸易的西域商人就会痛恨阿黑麻,可事实确是西域人不仅不怨恨他们,反而大力支持阿黑麻,使得阿黑麻率领的大军轻而易举占领哈密,自称可汗,并掠夺罕东郡等地。”


    江芸芸闻言沉默了,这是她第一次听说朝廷内部的消息,可听起来却觉得太过荒谬了。


    “闭关并不可取。”她想了想说道,“丧失主动权便是失败的第一步。”


    徐溥看着她,许久之后露出欣慰的笑来:“是,事实证明,哈密政策是失败的,现在这样的噩梦轮到兰州了。”


    江芸芸惊讶:“兰州卫不是还在吗?”


    徐溥无奈继续说道:“此事说来复杂,边境之乱层层叠加,若是要轮起源头,也不知从何讲起,从最近的前朝说起,当时河套失守,兰州卫黄河之北的屯地成为蒙古部族屯牧之地,我朝的防线移到黄河以南,由此蒙古铁骑便能肆无忌惮沿贺兰山南下,直逼庄浪、兰州,边防内线一缩再缩。”


    徐溥沾了一点茶水,在桌面上画下四个点。


    “最重要的是从凉州经大小松山,过迭烈逊渡口到达陕西的路径被切断。”


    然后画了一个孤悬在外的稍大一点的圆圈。


    “这是甘肃镇,他与陕西的交通如今只能经由兰州通过。”


    最后在两者中间,手指重重点了几下。


    “而在兰州城外,那个架于黄河渡口之上的镇远浮桥是连接东西交通的唯一命脉。”


    江芸芸认真听着:“如此听着,兰州很重要,关乎内外链接通道,可一座浮桥却很脆弱。”


    “自来有言——‘兰州弃则熙州危,熙州危则关中震动,唐失河湟,西边一有不顺,则警及京都,今若委兰州,悔将无及’,自汉唐开始,此处便一直是要地。”徐溥点头说道,“你很敏锐。”


    江芸芸并没有因为夸张而得意,反而严肃问道:“内阁想要我去兰州,可是因为最近的战事?”


    徐溥沉默了片刻,随后摇了摇头:“不是让你去看着王世昌,他虽因结宦官而几番受人诟病,且性格孤傲,但我读过他的诗,其人性情流露,不加雕饰,行文便也多了悲歌感慨,有河朔激壮之音,可见他并不是朝堂争论的这般不堪。”


    王世昌就是最近屡受诟病的总制甘、凉边务,兼巡抚地王越。


    江芸芸得出这样的猜测是因为他师兄之前的提点,可徐溥闻歌知雅意,能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也说明这是大部分认为他此番去兰州的目的。


    “元廷灭亡后便退居漠北,在高皇帝至仁宗时,我朝军事力量强大,加上蒙古各部落纷乱不止,所以战乱基本都在河外,当时的兰州卫地处内边,北边有甘肃、宁夏、延绥三边阻挡,并不曾有何大战。”


    “但在土木之变后,东胜卫被废弃,蒙古部落便再次占据了河套、大小松山等处,如此便能直接越过宁夏,直逼兰州。”


    江芸芸脸色逐渐严肃。


    兰州成了第一道防线,这不是好消息。


    这是一个地理要冲,之后关中一路平坦,可以说是任由铁骑驰骋,不知大明骑兵如何,但想来若是在平原地带,应该很难抵挡骑兵冲击。


    “最坏的情况是,现在鞑靼部有一位达延汗继位。”


    徐溥沉默了片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这位小王子颇有手段,结束了蒙古长期的混乱局面,统一各部,开始驻牧河套地区,且学会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明面上遣使说要与我朝通贡,但只要赏赐得不到满足,便会亲自带队南下侵略抢劫,尤其是冬天黄河结冰之时,直接越过黄河,侵入兰州、靖虏等卫,每年如此,损失惨重。”


    亭中陷入沉默,江芸芸看着那逐渐干涸的茶渍,心中微动:“内阁想要我去兰州……”


    徐溥打断他的话,揉了揉眼睛,面上露出疲惫之色:“内阁并不想要江同知冒险,只是朝廷如今对外政策一味退让,朝中有人还不曾害怕,只想花钱消灾,可……已经退到兰州了。”


    江芸芸想起当初和王阳明讨论的哈密事情,人人扼腕,可她们当时不过是一介书生,除了嘴上义愤填膺,却什么也做不了。


    现在,江芸芸站在这里,却突然发现自己终于可以去为已经失去的哈密,迫在眉梢的兰州做点什么。


    她年少时随口说的那些话,似乎可以在她手里慢慢实现。


    江芸芸叹气,起身行礼:“首辅之言,下官铭记在心。”


    徐溥看着这位太过年轻的官吏,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去吧,其归。”


    —— ——


    江芸芸告别徐溥边便准备上路,只是刚走了一炷香的时候,又有人把她拦下了。


    “士廉、宪清!”江芸芸激动说道。


    顾清行色匆匆:“我们刚从皇庄那边回来,就怕赶不上送别,刚才见到徐首辅的人也不敢上前,这才在这里把你拦下。”


    江芸芸看着他们黑了不少的样子,打趣道:“你们现在这样子瞧着都会插秧了。”


    顾清笑说道:“怎么还要心情打趣我们了。”


    “我会了。”毛澄冷不丁说道。


    江芸芸立刻竖起大拇指,非常给面子地大力夸道:“太厉害了!状元就是不一样!”


    “当日之事我们帮不了什么。”顾清从怀里拿出一个包裹,神色凝重,“这里面是我和宪清的一点心意,里面有你嫂子做的衣物,你也别嫌弃,此番远行,也不知何时能再见面。”


    江芸芸也不客气接了过来:“行,我肯定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回来。”


    “好。”毛澄掏出一壶酒递了过去,“喝一杯。”


    江芸芸摆手:“不行,我不喝酒,喝酒误事。”


    毛澄想了想也点头,自己一饮而尽:“那我替你喝了。”


    江芸芸看得直笑。


    “我此番去皇庄对土地之事深有感想。”几人闲聊几句后,顾清突然低声说道,“听说朝廷中有人有意推行全国土地丈量,我准备请调去户部,若是此事真的推行下去,我希望能为此做些什么。”


    江芸芸眼睛一亮:“这个好啊,土地清丈,要的就是士廉这样仔细又无畏的人,百姓定会谢你的。”


    顾清抿唇笑了笑:“这些年听你在琼山县所作所为,我一直很是向往,又听说枝山衡父也是造福一方,人人称赞的好官,尤其是衡父,把汉夷之间的关系平衡得很好,陛下大为赞赏,而我虚度在清贵的翰林院,真是一无是处,现在楠枝又自请去了漳州,我……”


    他叹了一口气:“你们都在进步,而我还在踏步。”


    毛澄拎着酒壶,眼睛发直,愣愣说道:“我也一样。”


    江芸芸和顾清相视一笑。


    “这酒量……”顾清摇头。


    江芸芸安慰道:“翰林院书籍之多,世间难寻,你在那里是积蓄力量,不能妄自菲薄,今日若是真的到了地方实干,自有属于你的清名。”


    “如此,就不耽误你了。”顾清拱手,“一路保重。”


    “我等你江其归的名声再传回北京来。”毛澄愣愣说道。


    江芸芸得意地抬了抬下巴:“那你等着吧。”


    —— ——


    三人一一告别后,江芸芸再一次上车,只是大概又走了一炷香,江芸芸就第三次被人拦下了。


    此事距离城门口不过百里,但日头马上就要中午了。


    足足耽误了快两个时辰。


    乐山气笑了,面无表情说道:“今晚要露宿野外了,公、子!”


    江芸芸也跟着好奇,大眼睛眨巴着,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壮汉,一脸疑惑:“哎,我有这么多朋友嘛!?”


    第二百八十三章


    江芸芸有没有这么多朋友?


    肯定有的!


    那在京城吗?


    那肯定是不在的。


    要知道江芸芸从第一次到京城, 到两次从京城麻溜滚蛋,加起来的时间还没半年呢,而且每次都是祸事缠身,也没什么人敢靠过来, 所以认识的人可以说是屈指可数。


    “我家公子有话想要与你说。”壮汉声如雷鸣, 大声说道。


    话音刚落, 他身边的一排排壮汉开始一字排开, 把弱小无辜的乐山,江芸芸还有一只无辜的小毛驴围住, 瞧着像是怕人跑了。


    一辆马车幽幽的出现在众人身后, 马车外看不出身份,就连驾车的人也显得格外低调,带着一顶斗笠。


    乐山大惊:“光天化日, 天子脚下, 你们, 你们要干嘛?”


    这一排排男上加男, 左右为男的架势实在太过眼熟了。


    江芸芸眯了眯, 突然跳下驴车, 朝着不远处的马车跑去,乐山也想跟上去, 却被壮汉拎小鸡一样拎了回去,顺手摸了一摸小毛驴的屁股。


    乐山震惊!!


    江芸芸跑到马车旁,看着垂落下来的帘子, 犹豫片刻后喊道:“殿下?”


    帘子被人掀开,露出来的却不是朱厚照的小脸。


    长随谷大用小心翼翼露出半张脸, 小声说道:“殿下出不来。”


    江芸芸看着那张皱巴巴的脸, 一时间分不出是欣慰还是好笑。


    若是殿下因为她跑出来, 那江芸芸胆大包天的小刺头十有八九又要被陛下狠狠记上一笔了。


    可没跑出来,摆出这么大的架势,又显出几分小孩明目张胆的幼稚。


    “是殿下有话要吩咐吗?”她笑问道,随后又说道,“是话本要我修改吗?”


    江芸芸之前用来哄小孩的话本,在小孩天马行空的想象中早已不是西游记的故事,而是一个猴子牵着一个小和尚快快乐乐游山玩水,惩奸除恶的故事了,更像是一个游记。


    从小在四方宫闱,规规矩矩长大的太子在看到江芸芸写的故事后,开始懵懵懂懂接触到宫外的天空。


    有坏人,有好人,但总归是结局美满的。


    江芸芸夹带私心,正在用故事潜移默化影响小孩的心性。


    怪不得说,讲故事是最好的学前教育呢。


    谁知,谷大用苦着脸摇头:“话本被殿下整理成一册,前几日烧了,说要给太康公主看。”


    江芸芸脸上笑容微微敛下。


    “殿下要奴婢带一句话给江同知。”谷大用低声说道。


    ——“等他下一次回来,我一定来接他,小和尚肯定能保护小猴子的。”


    江芸芸一怔。


    “殿下还准备了一个礼物。”谷大用神神秘秘说道,“时机到了,江同知就知道了。”


    江芸芸不解。


    谷大用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一脸期待地问道:“江同知可有什么话要奴婢转交给殿下?”


    江芸芸语塞,经养心殿一事的冲击,她对太子这个身份第一次有了一个深刻的印象。


    太子,国家未来的权力拥有者。


    他的成长至关重要,关乎一个国家,全部百姓的命运。


    她许久后缓缓问道:“之前的种地游戏殿下喜欢吗?”


    谷大用连连点头:“非常喜欢呢,殿下每次都要玩几盘呢。”


    “殿下每打出一个结局,写信告诉微臣,微臣就送一个礼物给殿下。”


    谷大用一听高兴坏了:“这个好,这个好,之前江同知在琼山县时,殿下真的是日日期盼您的消息呢,您现在愿意主动给殿下送东西,殿下肯定高兴坏了。”


    江芸芸笑了笑,立马得寸进尺:“只一个要求,字要自己写哦。”


    谷大用一听,不爱笑了,为殿下解释着:“虽说殿下开始启蒙了,但毕竟还年幼呢,写字还是有些吃力的。”


    江芸芸笑说着:“可殿下这么聪明,自己玩游戏玩出想法,还打出不一样的结局,再用自己的文字来记录,最后又能得到礼物,不觉得很厉害吗?”


    —— ——


    宫内,朱厚照发了一会儿呆,讲官费宏察觉到太子的走神,便停了下来,仔细问道:“可是微臣哪里讲的不好?”


    小太子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抓着书页:“没有的,费讲官说得很好,只是今日天气很好,我想出门玩了。”


    费宏看了只讲了一页的讲本,悄悄叹了一口气。


    殿下很聪明,记性也很好,但偏爱玩,喜欢骑马射箭,如今出阁学习也有半年了,可论语才学了三篇!


    在座的老师哪个不是神童,半年时间,四书都能读的滚瓜烂熟了,偏现在折戟沉沙在小太子身上。


    ——太不爱学习了!


    偏性格还轴,多说几句会悄悄不高兴,小脸板着,那些太监们就立马去皇后陛下那边告状,弄得他们两面不是人。


    就在他发愁的时候,突然看到殿下的长随端着一盏茶出现了。


    “谷长随!”殿下眼睛一亮,立马跑了出去。


    费宏甚至来不及阻止,就看到小太子蹦蹦跳跳跑了。


    两人低声说了几句,小殿下脸上神色变幻莫测,然后呆呆站在那里,最后脚步沉重走了回来,坐在自己的小椅子上,看着密密麻麻的字,以扼腕的坚决态度说道:“不玩了,继续上课。”


    费宏震惊。


    小太子大人样地叹气,小手指戳了戳教材,一本正经说道:“刚才讲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然后呢,仁义也可以吃饱肚子吗?”


    费宏更震惊了。


    原来走神归走神,功课太子是一点也没落下啊。


    —— ——


    马车在山路上,缓缓走着,中午的时候也没有停下来,两人直接拿着蒸饼吃了一张,小毛驴也吃了一根萝卜,走得更有劲了。


    刚才那几个壮汉来无影去无踪,只是走之前塞了好几个包裹,江芸芸打开看了看,被金灿灿的视线一闪,立马又系了回去,还塞到铺盖下面了。


    乐山毫无知觉,一脸认真地思考着:“小毛驴走着还挺快,估计天黑前能赶到下一个驿站。”


    江芸芸摸了摸小毛驴的屁股,脸上露出笑来:“我就跟你说小毛驴最棒了,又可爱又有力气还便宜。”


    “现在的马也太贵了,一匹马要几百两银子,怎么不去抢啊。”乐山抱怨着,“怪不得我听说我们总是打不过蒙古,就这马这么贵,前线是不是也不多啊。”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真是一个好问题。”


    乐山开心说道:“不是说北面打仗了吗?好多人逃回来,我可是打听了很多消息的,听说兰州里面都杀得进来,差点把王府都抢了。”


    江芸芸枕着脑袋,靠在包裹上,摇头晃脑也不说话,看着清朗的天空,嘴里哼了几声。


    “真的,好多男的女的都被抢走了!”乐山以为她不信,强调着,“黄河北岸就是蒙古人,我们过去了是冬天,说是能直接从河面飞过来的。”


    江芸芸翻了个身准备睡觉:“河面结冰了,走过来了呗,这么长的队伍都拦不住,金城的名字改得好啊。”


    “什么意思啊?”乐山不解。


    “鬼都拦不住呗,可不是兰城。”江芸芸是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捂着肚子笑,“不知道为什么肚子有点疼。”


    “别笑岔气了!”乐山紧张说道,“快喝点热水。”


    江芸芸又去扒拉着热水,喝了一口,然后一脑袋砸了下去:“我要睡一觉了,回头我换你。”


    乐山也不客气:“行,公子瞧着脸色不太好,赶紧休息吧。”


    江芸芸用斗笠盖住脑袋,没一会儿就睡过去。


    两人不敢停下来,紧赶慢赶赶在天黑前,终于是进了保定府的城门。


    “保定还挺繁华的,这个驿站修的也不错。”乐山递上册子后,趁着没人,小心翼翼打量着周围,等看到边上还有被牵着走的马,大惊,“这里的马真多啊。”


    “大明律有规定:若地处交通冲要,则配备马匹三十、六十、八十匹不等,保定是要处,马肯定不少,配备也会很齐全,驴车和牛车都会有的。”江芸芸解释着。


    乐山听得连连点头:“比我们之前去琼山县的驿站看上去还要豪华。”


    “那一路我们直接走水路,也不是每一站都停,所以走得快而且顺风顺水,那有空仔细看看驿站。”


    两人说话间,驿丞捧着东西回来了:“原来是江同知,快快,上房请,内有铺盖的,您要是睡不惯,我就让人把你们带来的被褥铺上去。”


    他这话是对着江芸芸说的,许是没想到这位同知这么年轻,所以仔仔细细打量了好一会儿。


    那边乐山是很想拿乔,不被人看轻的,毕竟自己这几床铺盖也是仔细挑选的棉铺盖,里面还塞了棉花的,可一进门就看到花团锦簇的绸缎铺盖,到嘴边的话立马咽了回去。


    “保定名不虚传啊。”江芸芸笑说着。


    驿站得意得挺了挺胸口:“我们保定可是重地,一应物件都是最好的,就是为了给各位大人消乏解疲,自然是一应俱全的。”


    江芸芸笑着点头:“不知押送粮食的军队可是走了?”


    驿站露出遗憾之色:“真是不巧,押送粮食的车队五日前就出发了,今年押送的粮食并不多,他们的脚程快。”


    他说完还悄悄打量了一下主仆两人。


    乐山露出紧张之色,那位小大人倒是冷静,并没有失了分寸,瞧着很不好唬弄。


    所以他话锋一转:“不过这一路上水马驿还算密集,一共七十四驿,共五千六百七十五里的路程。”


    驿丞显然对这些情况了如指掌:“这些驿站大都是五十里到七十里为一站,若是有急报,快马加鞭时四五日可达,便是慢慢走,一个月也能走到的。”


    乐山还想再问,却又不知道问什么,只好去看江芸芸。


    谁知江芸芸仔仔细细听完,竟没打算继续问下去,只是点头说道:“多谢驿丞指点了。”


    乐山只好送上二十文铜钱上去:“劳烦准备一点热水来,我家公子要洗漱了。”


    “马上马上,连着饭菜一起送来。”驿丞顺手把铜钱收下,笑着退了下来。


    “公子那我们怎么走啊?”乐山忧心问道,“瞧着很是危险。”


    “绕远点走,走大路去太原,然后坐船到西安,之后的路走一步算一步吧。”江芸芸叹气,“也真是不凑巧了。”


    乐山一听便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出人在外,两人就住在一间,吃了饭,又洗了脸,乐山就已经开始眼皮子打架了。


    江芸芸开始拿出自己手绘的地图,开始研究起接下来的路程,现在的人走路可都是靠感觉的,没有精准的导向。


    这封地图是她参考了翰林院里的舆图,加上以前看中国地图的印象,自己琢磨的。


    明朝的地图是没有鸡屁股的,而且鸡骨头也被咬了一大块,所以北面的地图很乱,这也是江芸芸说先去西安府的打算,至少这一段是明确的,打听打听总会迷路到找不到北。


    至于后面的那段路,也许是战乱有失,也有可能是因为机密需要,所以翰林院也没有太详细的地图,她只能靠自己的记忆画出兰州大概的位置,顺便把周边几个州也都固定下来。


    烛火摇曳,江芸芸大概在记忆中的雄鸡地图上涂涂改改,又覆盖上明朝的地图,这才琢磨出几条备选路出来。


    驿丞送来的铺盖也很软,乐山赶了一天的路,也累了,一躺下就睡下去了,甚至打起了呼噜。


    直到亥时的更声响起来,江芸芸揉了揉眼睛,吹灭蜡烛,便准备也去休息了。


    夜班三更,整个驿站都陷入黑暗之中,守夜的更夫也靠在角落里迷迷糊糊闭上眼,夏夜炎热,虫鸣之声不断。


    夜色中,有一个人影正悄悄走了上来……


    江芸芸睡得迷迷糊糊,突然睁开眼睛,伸手去摸枕头下的匕首。


    ——有人在撬她的门。


    第二百八十四章


    一到保定的驿站, 江芸芸就发现有些不对劲。


    作为大驿,人来人往是常态,尤其是这个月吏部对不少官员都有变动,京城四周的驿站应该是最热闹的才是, 可江芸芸一踏入驿站的时候, 那一瞬间就感觉到有几道视线隔着漫漫人群看了过来。


    就连驿丞说的那一番话, 她都觉得有些莫名的别扭, 若是想要讨个赏钱,那指起路来就应该直接说清楚路线才是, 可他不明不白说了驿站数量和路程距离, 这些事情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还有些稀奇,但对于拿了吏部帖子的赴任官吏而言却不是问题。


    驿丞的话等于左手倒腾右手,对于一个官场老油条来说没什么意义。


    可这样的人不该说了没意义的话, 那透过表面现象来看, 那这人就是在试探。


    所以江芸芸后面没有继续追问, 所以当时那位县丞接了钱后的表情颇点一言难尽的样子。


    江芸芸便知道这人是真的在试探她, 但又不知道是每一位过路的人都试探, 还是看她年纪小所以才来了这一手。


    许是从踏进驿站的那一刻开始就太奇怪了, 所以今夜她一直没有深睡。


    那人用小刀插进门缝里,来回拨弄着, 原本插着门锁的门闩就开始松动起来,开始脱离一开始的位置。


    江芸芸的脑袋从帷幔里伸出来了,大眼睛盯着那扭来扭曲的门闩, 心中微动。


    —— ——


    小贼有些着急,因为今日这扇门怎么也推不开。


    开门的办法其实很简单, 就是用小刀抵在门闩下面, 一点点拨开, 可今日他拨了好久,那门闩好像无穷无尽一样的长,怎么也推不走。


    真是活见鬼了。


    他忙活得满头大汗,但还是没有效果,一时间只觉得背后阴风阵阵,通体生寒,再也不敢久留,抹了一把脸直接跑了。


    只是没想到,他走了没多久,一个人影慢慢悠悠得跟在他身后,飘了过去。


    —— ——


    门内,江芸芸蹲在门后面,因为一直坚持不懈把门闩推回来,蹲了一炷香,又因为一直举着手,现在手酸加腿酸,还有点腰酸。


    听脚步声逐渐走远了,这才小心翼翼站了起来。


    她也没有继续心大地回床上睡觉,反而一屁股坐在地上,仔细想了想后面该怎么办?


    驿站按道理是有人看守的,来外贼的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是没有。


    但若是外贼就好办了,明日天一亮,她们就打包走了,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若是内贼,那又分为两个情况要分析。


    一个纯粹是利益熏心想要打劫一下年轻小官员江小芸。


    要是没碰到尊敬的太子殿下,那江芸芸甚至是开门欢迎的。


    因为惆怅的江小芸没多少钱,差不多只有刚好的过路钱。


    一个是准备冲着她来的,那可真是坏了啊。


    江小芸可得罪太多人了。


    江芸芸拖着下巴,唉声叹气。


    因为树敌太多,一时间分不清到底又是谁要给她下绊子。


    只是她还没休息太久,就听到外面又有脚步声走来,不由紧张起来。


    一个小指头捅破了纸窗,江芸芸立马紧张地用袖子堵住破洞。


    瞬间,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表的,略为尴尬的沉默。


    “是我啊。”沉默之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江芸芸沉默了。


    “开门啊!”


    江芸芸还是没说话,脑子正在急剧风暴。


    ——张道长怎么在这里!


    许是见里面没动静,手指用力怼了怼堵住破洞的袖子。


    “真的是我,我是来找你的!”


    江芸芸挪开袖子,看着那个破洞,夜色昏暗倒也看不出什么,只是依稀能从楼下挂着的一盏灯笼的微弱亮光中,影影绰绰间能看到一道影子在门口徘徊。


    “你不去当你的国师,来我这里混吃混喝做什么?”江芸芸终于出声了。


    还没说话就听到外面连连叹气声:“皇家饭剌得我嗓子疼。”


    一听这话,江芸芸就知道门口站着的是真张道长了。


    就那好吃懒做但又丧丧的口气,也是没谁能模仿了。


    “我想了想还是来找你了,还是你家饭好吃,你可真是大好人啊。”张道长听声音都要哭了,“我都瘦了,你快出来看看我吧。”


    两边动静不小,终于惊醒了乐山。


    乐山迷迷瞪瞪喊了一声公子,结果一睁开眼就看到门边的影子,惊得肝胆俱裂,瞌睡虫瞬间消失了。


    “是我,别叫。”江芸芸眼疾手快阻止了他。


    乐山一身冷汗,但被公子一提醒,也跟着冷静下来,蹑手蹑脚走了下来,握住门后的棍子,压低声音,警觉问道:“外面有人。”


    “有的,是你张爷爷。”张道长开始撩闲。


    乐山先是炸毛,然后仔细一听,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张道长。”


    “哎,是我。”张道长也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始丧丧地嗯了一声,瞧着精神状况很是堪忧。


    乐山虽对这个情况有点迷糊,但也没有主动开门,反而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也没有开门,反而神色严肃地反问道:“你怎么出得了皇宫,进得了城门,还溜到驿站来了?”


    门外的声音突然可耻的沉默了。


    乐山立马紧张起来,握紧手里的木棍。


    与此同时,外面又来有人拖地的动静声。


    “开门,是我,谢来。”再一次想起来的,却又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谢来!”江芸芸又惊了,脱口而出,“我可没做坏事!”


    谢来笑了一声,然后无奈说道:“开门,闲人拜访。”


    江芸芸想了想,还是打开门,往外一看,就看到两个狼狈的人,外加一个被谢来抓在手里,晕过去,不知死活的黑衣人。


    “你们……”江芸芸惊疑,犹豫说道,“逃难了?”


    谢来气笑了,阴阳怪气说道:“托你的福啊,江同知。”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没说话。


    “可以进来说话吗?”乐山小声说道,“有人悄悄看过来了。”


    果不其然,有人察觉到外面的说话声,正悄悄打开门想要看过来看一下什么情况。


    谢来面无表情把手里的人玩前面推了推。


    那个人软绵绵的,瞧着跟个抹布一样。


    乐山警觉得拉着江芸芸往后退了一步。


    “进来吧。”江芸芸又看了眼衣衫褴褛的两人,这才让开身子。


    谢来轻轻松松把人提溜进来,张道士也小心翼翼挤了进来。


    乐山点了一盏油灯,先是照了照那个黑衣人,然后才看向谢来和张道士,小声问道,“你们怎么一起来的?”


    张道士自来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摸了一把脸:“真是可怕,皇家饭竟然是夹生的,一点也不金贵,陛下整天惦记长生不老的事情,我这是说也不敢说,就怕也跟着李广去了,可我做也不敢做啊,丹药这东西哪里能长吃啊。”


    他越说越起劲,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我只能每日都在浑水摸鱼,谁知道陛下来得越来越勤快,还非要送我金子,还拉着我的手说了好多话,我其实是悄悄把过陛下脉的,先天体弱,若是好好养肯定能养得不错的,怎么就迷上吃丹药了,然后我好意,悄悄,微不足道地提醒了一下……”


    张道长面如土色,心如死灰,两手一摊:“陛下还不高兴了,给我吓得,我真是晚上睡到一半都能被惊醒。”


    他说着说着就差哽咽了,仔细一看,眼下都是黑眼圈,整个人也肉眼可见的憔悴了,确实是一把辛酸泪的悲惨模样。


    “要不是你和小道士胡乱吹牛,你师傅活到一百多岁,陛下怎么会突然这么热忱,日日催着你。”谢来抱臂嘲笑着。


    张道长嘴角微动,瞧着是打算忍下这口气的,但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大声嘟囔着:“我师父就是活了一百多啊,不是吹牛,人活的长第一是他命该如此,第二是他养生啊,第三是我师父懒惰啊,心宽人长寿你懂不懂,陛下一个也没不符合,又和我没关系,而且你看看我师父连个像样的家产都没给我挣下来,就知道这人实在不靠谱了,怎么可能给我留下什么长生不老的宝贝嘛。”


    张道长越说越委屈,都要垂泪的样子。


    乐山都听心疼了,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江芸芸又去看谢来,小心翼翼问道:“你也被赶出锦衣卫了?”


    毕竟谢来现在的样子也实在太狼狈了。


    谢来气笑了,他眉眼长得颇为锐利,虽然平日里总是耷拉着,显得几分懒洋洋的,偶尔还有些少年人的意气,可现在挑起眉来,又充满了攻击性。


    “江、同、知!”他一字一字喊道,“你知道京城那些挤破脑袋想要和太子打好关系的人,现在对你都是什么看法吗?”


    江芸芸想了想,老实巴交说道:“大概没有好话。”


    “算你有自知之明。”谢来冷笑着,“都觉得你是妖孽,勾得太子殿下一颗心都扑在你身上。”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好奇怪的说法啊。”


    “不奇怪。”谢来指了指自己,露出一股憋屈的神色,“我就是被被你迷得神魂颠倒的小太子扔过来保护你的礼物!!”


    江芸芸震惊。


    “我好好的锦衣卫佥事没得当了,现在要给你当侍卫了。”谢来说得也开始伤心了,“回头,兄弟们都要笑我了。”


    江芸芸听他说得这么可怜,反而眯了眯眼:“太子还能调遣锦衣卫了?”


    锦衣卫是陛下的人,朱厚照现在能直接把人扔过来,谢来也乖乖过来了,显然中间还有什么过程的。


    谢来眼神飘忽了一下。


    这次换成江芸芸冷笑一声了。


    “哎,人家,人家现在给……”谢来扭捏了一下,随后抬起头来,龇了一口大白牙,“太子殿下当锦衣卫了。”


    他说完还比划了一根食指,露出了真实的得意:“第一个哦。”


    江芸芸盯着那根手指,又看着他强忍着嘚瑟的样子,沉默了片刻,随后也跟着气笑了:“不得了了,未来的指挥使大人。”


    谢来一听,脸上笑容更大了,但又连连摆手:“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不要说不要说。”


    “那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啊?”乐山指了指躺在地上装死的人。


    谢来踢了一脚:“刚才偷偷摸摸蹲在你们屋子门口的,不是杀人就是抢劫,就是没想到是个笨贼,门开了半天没打开,蠢死了。”


    江芸芸一本正经附和道:“真是笨啊。”


    “是有鬼!”那个装死的人忍不住开口为自己表明清白,胡乱说道,“那门闩我开了半天都还有,哪有这么长的门闩啊。”


    “啧,笨就笨,找什么借口。”谢来不悦说道。


    江芸芸点头:“就是就是。”


    “所以你是来抢劫的?”她话锋一转问道。


    黑衣人又开始装死,只当不知道。


    谢来面无表情说道:“你刚才也听到了,我是锦衣卫的,我这人啊,杀人都不会眨眼的。”


    “哎,反正也没人发现,我们现在把人咔嚓了,也是以绝后患。”江芸芸也跟着吓唬着。


    “要杀的,要杀的,他听了这么多不该听的,这后面有护城河的,等会把人杀了,就抓到那里放血,然后再绑个石头沉水里去,像我们这些杀过人的人都知道,这样可以毁尸灭迹,没有人发现的。”张道长不得了了,说谎连眼皮子都不眨一下的,嘴皮子也不磕巴了,精神也利索了。


    “反正我们等会天一亮就走。”乐山也跟着幽幽说道。


    黑衣人从下往上看着围着自己的四人,突然打了一个寒颤,别说这四人好吓人啊,比他还像要谋财害命的。


    “我,我就是来看看的……”他还企图挣扎狡辩一下。


    谢来拔出腰间的绣春刀,刀光森森……


    “找把尖一点的刀,放血快一点……”张道士开始在袖子里掏东西。


    江芸芸叹气:“回头给你烧点纸。”


    “我可以给你点三炷香,别嫌少。”乐山也跟着说道。


    “等等……等等!”黑衣人瘫软在地上,看着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哆哆嗦嗦说道:“财,财,有人说你带了很多钱,我就是贪财,贪财而已。”


    江芸芸大眼睛扑闪了一下,追问道:“听谁说的?”


    谢来:“江芸难道不是全京城都知道是个穷鬼嘛?买个了驴车赶路。”


    张道长:“可不是,可小气了,吃口饭还要问我收钱。”


    “就,就是听说的……”黑衣人畏畏缩缩说道。


    “动手吧。”江芸芸语气沉重说道。


    “保证给你一个痛快的。”谢来的刀眼看就要砍下去了。


    “等等等等等!!!”黑衣人整个人蜷缩着,哆哆嗦嗦喊道,“驿丞,驿丞跟我说的。”


    江芸芸看了眼谢来。


    谢来收了绣春刀直接出门了。


    黑衣人一惊,也跟着想爬出去。


    江芸芸笑眯眯蹲下来,手里握着一把冰冷的长刃,不经意地贴过黑衣人的脸颊。


    黑衣人吓得又不敢动了。


    “你知道的保守秘密最好的办法就是……”江芸芸面无表情吓唬道。


    黑衣人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小少年。


    那森冷的刀锋倒影在他的眉眼上,瞧着竟然比锦衣卫还要吓人。


    那黑衣人终于是哭了:“不知道的,我什么都不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胡乱说出去。”江芸芸的刀轻轻压了过来。


    明明动作格外轻,可那人却突然哆嗦了一下。


    紧接着,众人闻到一股尿骚味。


    “饶命啊,饶命啊。”那人崩溃哭喊着,“我家里还有八十岁老母,嗷嗷待哺的幼儿啊,我就是想要一点钱而已,呜呜,饶命啊。”


    “诺,给他一个药丸,要是胡乱吃了,就整个人都烂了的那种。”江芸芸抬头对着张道长说道。


    张道士和她四目相对,哦了一声,然后在袖口仔细掏了一会儿,然后拿出一颗小药丸,直接塞到黑衣人嘴里,不耐说道:“吃吃吃,我师父可是活到一百多的老神仙,有的是通天的本事,你要是敢胡乱说话,这药定要你命。”


    那黑衣人想吐,到最后又被人灌了水咽进去,一张脸直接苍白下来。


    “行了,走吧。”江芸芸站起来说道。


    那黑衣人手脚并用爬了出去。


    没多久,谢来就跟着小猫儿一样回来了。


    “驿丞怎么知道的?”江芸芸正在和乐山收拾包裹,随口问道。


    “一个京城里的人跟他说的,说你有一包金子,但到底是谁他也不知道,所以也是半信半疑,但是见你今天给了他二十文,就猜你肯定有钱,所有把一直合作的毛贼喊来,打算偷了分赃。”谢来说道,顺手展开一张纸,“那人甚至怕县丞认错了,送来一张画像。”


    江芸芸随意一看,啧了一声:“真丑。”


    “确实。”谢来施施然点头,收了画卷,“江同知十分之一的美貌都没有画下来,我猜主要把你认出来是这里说的年纪,十八岁,青春美貌呢!”


    江芸芸无奈耸肩:“没办法,美貌就算了,我这人怎么还这么聪明会办事呢,啧啧,被人嫉妒也是我应得的。”


    谢来一听,也跟着乐了。


    “都收拾好,天一亮我们就走。”他说道,“也不知道哪个京城里的歹人,我们先走为敬。”


    江芸芸点头。


    一行人很快就在众人还在睡梦中,牵走了自家的小毛驴溜了。


    谢来也建议先坐船去西安府,所以一行人找了一个看起来靠谱的船,火速登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一个半月之后,江芸芸原本一肚子的热情在看到一座破破烂烂的城门后瞬间没了。


    “哎,兰州这么破嘛?”她大为吃惊,“说好的军事重地呢。”


    风尘仆仆的几人看着城门上‘金城关’三个字,齐齐松了一口气。


    “总算到了。”谢来叹气,“真难走啊,还好你的地图给力,就这样还绕了不少弯路。”


    “不是说有个桥在水面上嘛?我怎么没看到。”乐山站在黄河边上张望着。


    “这是赫赫有名的镇远浮桥,还没到呢,在兰州城门口。”江芸芸兴致勃勃说道,“那渡过黄河的唯一通道呢,等会我们肯定要上去体验一下的。”


    只是明明快到目的地了,自家小毛驴却开始闹脾气了,怎么也不肯走,瞧着果然是一头倔驴啊。


    江芸芸只好拿着糖一路哄着走,一炷香的时间走得满头大汗,脸颊通红,好不容易才正式站在城门口,正直起腰来,伸了个懒腰,和守城的卫兵不经意对了一眼。


    卫兵立马警觉围了过来。


    “等会,我是好人!”江芸芸连忙说道。


    士兵冷笑一声:“坏人都是这么说的。”


    乐山连忙掏出礼部的帖子来。


    士兵仔细看了看,然后看了一眼江芸芸,紧接着有把自己的同伴叫来,然后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最后两人又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被看得一头雾水。


    “有什么问题吗?”谢来拧眉问道。


    士兵们突然一脸严肃说道:“江同知是吧,跟我们走一趟吧。”


    第二百八十五章


    江芸芸被围过来的士兵们簇拥着走进金城关内。


    金城关虽外表有些破破烂烂, 但城墙高耸,墙面深纵,城墙上也站满了枕戈待旦的士兵,果然有塞外大关的雄伟豪迈的气魄。


    乐山牵着小毛驴紧张靠了过来, 小心翼翼问道:“怎么突然这么多人围着我们啊?”


    江芸芸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士兵们, 摇了摇头。


    张道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 打量着关内的一切, 然后叹气下了定论:“有钱的真有钱,没钱的也真没钱。”


    有钱人穿金戴银, 绫罗绸缎, 坐在富丽堂皇的马车上,马车经过时甚至还能闻到清香,所有的一切都和破旧昏黄的街道格格不入。


    可路边却又坐满了乞讨的人, 那些人衣不蔽体, 形容枯槁, 或麻木或哀嚎, 瞧着要和黄土地融为一体。


    谢来和江芸芸一起背着小手, 溜溜达达跟在士兵后面, 眼睛看着这座外敌的第一大关,难得没有说话斗嘴。


    按理, 兰州刚经历了一场难得的大胜,应该气氛高昂,形容激慷才是, 可城内的气氛却有些低沉,甚至瞧着太过安静了。


    谢来和江芸芸对视一眼, 然后心照不宣地移开视线。


    ——有古怪。


    一行人被带到一座府邸面前, 府邸大门红漆鲜艳, 门前的两根柱子要两个大人合抱才能合拢,屋檐高挑,气势恢宏博大。


    “王宅?”谢来摸着下巴,拖长语调,慢慢悠悠,又口气笃定地说道,“可是总制甘、凉边务兼巡抚,兼制延、宁两镇,以功进少保兼太子太傅的王家。”


    士兵骄傲挺胸,大声说道:“正是,这次在贺兰山击破鞑靼,斩首四十二级,俘获马、骆驼两百四十一只、牛羊及器仗数千的王总制。”


    江芸芸正打算点头,嘴里还在编着一顶高帽,只见谢来没良心地往后退了一步,嘴巴一喏,手臂一抱,事不关己说道:“哎,找你的。”


    江芸芸便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最前面,和一脸骄傲的士兵大眼对小眼。


    士兵看着面前小脸雪白,身形修长,大眼滚圆,但明显还是少年模样的人,愣了愣,然后悄悄移开视线。


    ——扬州人果然长得水灵灵的啊。


    “进去吧!”他收回视线,板着脸说道,“我们总制找你。”


    江芸芸哦了一声,扭头去看谢来。


    谢来光明正大移开视线。


    再去看张道长。


    张道长叹气:“我瞧着来者不善,我就不去了。”


    乐山不高兴了:“就吃饭最积极,关键时刻也太不中用,我和公子一起去。”


    江芸芸一脸感动:“还是乐山好。”


    士兵听笑了,直接让人把所有人的路堵住了:“一起进去!谁也别想跑,这头毛驴也要一起进去!”


    四人外加一头驴,心不甘情不愿地踏入王宅,只是一入内,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南北方的院子自来就是有差别的。


    比如扬州的江家就是小桥流水,绿意盎然,就连一块石头都能说得出名堂,格外精致。


    琼州的符家则是南方的秀气上添加了几分东南异域的另类风情。


    再是京城的院子许是商贸往来,四方云集,所以南方的秀美和北方的雄伟各有千秋。


    这座王宅却是纯正的西北狂野的豪迈。


    这是一座在北方常见的四合院,一入内的就是一处天井,大块大块的青石板铺在地上,踩上去甚至没有一点灰尘,南面设了一面雕刻着猴鹿嬉闹的粉油大照壁,东西则各设一扇垂花门,抬头各写了‘兰薰’和‘桂馥’的挥毫泼墨的字迹。


    四人穿过坐南朝北的过厅,直接来到最外面的明堂,在外里面走就要到人家的主院了,第一次见面也太冒昧了!


    四人齐齐停了下来不肯再往前走。


    仆人走了几步发现他们没有跟上来,扭头一看,大惊失色,只见四人齐齐扑闪着眼睛,站在一起没动弹了,齐刷刷看过来时的样子瞧着有些好笑。


    “可是有何问题?”仆人耐下性子,小心翼翼问道。


    江芸芸委婉说道:“再往前走是否不太合适?”


    仆人说道:“主家说在东苑的云楼见四位客人。”


    “云楼可是刚才在外面看到那座高耸的木楼?”谢来问道。


    仆人点头。


    “若是登高可是能看清整个金城关啊。”谢来笑说着。


    仆人骄傲说道:“若是有敌寇来犯,我们主家就是站在那里指挥杀敌的。”


    “原是如此,早就听闻王总制用兵如神了,又有这座木楼相助,定能占得先机。”江芸芸和气说道。


    “将军等江同知许久了,请吧。”仆人不想和他们多加纠缠,伸手继续请道。


    四人只好继续抬脚跟在他身后。


    “冲你来的。”谢来和江芸芸咬耳朵。


    江芸芸充耳不闻。


    “听说王总制脾气不好。”谢来又故意说道。


    江芸芸推开他的脑袋,面无表情说道:“若是锦衣卫佥事来了,你猜他紧张谁?”


    谢来一听这威胁,眉头高高扬起:“回头我就写信告状,让小孩在你耳边哭。”


    “你当我不会告状。”江芸芸冷笑一声。


    “什么时候还吵架。”张道士听不下去了,“还是想想怎么办吧,要是真出事了,你们可以别管我,我可以钻狗洞自己跑的。”


    “我也可以自己跑。”乐山也颇为自信,“我学了特别多的办法。”


    “行,那我就抓你的衣领跑。”谢来自信满满说道。


    江芸芸摸了摸脖子,只觉得脖子又开始疼了。


    之前一路上,尤其是下了船之后,从西安出发,一路上遇到的盗贼真是数不胜数,要是小团伙,谢来一个人打十个,轻轻松松就吓唬走了,要是碰到大队伍的,大都是这个分工的,大难临头各自飞的。


    逃跑技能丰富的张道长带着乐山,谢来则提着队伍的重要核心大脑,兵分两路,各有各的逃生手段,至于小毛驴,作为在哪里都可以流通的硬通货,只要没在锅里,都能被江芸芸给捞回来。


    前面的仆人听着四人的毫不避人的窃窃私语,面露无语之色。


    ——这几人看上去也太不靠谱了,也值得总制等了这么多天。


    云楼有三层楼这么高,说是一个楼,更像一个尖锥形状的高台,越来越窄,好似一把直冲云霄的长剑。


    “主家在三楼已经设宴,顺着楼梯就能到。”仆人站在台阶前恭敬说道。


    江芸芸看了眼台阶,长长叹了一口气。


    谢来先一步,抬脚走了上去。


    因为一直在领兵打仗,王越体型魁梧,七十多岁的高龄,头发花白,但面容却没有太过孱弱,只是神色看上去有些憔悴。


    他身边还站着不少人,听到楼梯上的动静,齐齐抬起头来,一眼就看到走在正中间的小年轻人。


    虽然有人跟他说这位在京城掀起两次风雨的同知很年轻,才十八岁,但此刻面对面,看到这样的年轻人猝不及防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是忍不住心中大为冲击。


    想当初,他的十八岁还在汲汲功名,希望可以在科举上早日有成果,虽然七年后,他在二十五岁时登进士第,为第三十三名,当时已经人人称之为青年才俊了,可现在和面前这位小少年一比,却又显得逊色几分。


    朝廷让他来西北的旨意下来时,整个西北都震动了,这样的人确实会让整个兰州官场都多几分考量。


    “江同知。”


    他刚站起来,江芸芸快走几步,赶在他走过来前拱手行礼:“王总制之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真是器宇轩昂,威风凛凛。”


    “想来江同知也是听闻我不少事情了。”王越摸着胡子,打量着面前之人,喟叹道。


    江芸芸眼珠子轻轻一转。


    “将军大胜鞑靼的光辉战事天下谁人不知。”她和气答道,“总制对哈密的战略亦在京城有所讨论。”


    王越来了兴趣:“哦,大家都是如何讨论的,江同知觉得如今我们对哈密要如何?”


    “不敢瞒王总制,朝廷对哈密的战略问题自来就有分歧,此次自然不例外,但陛下素来勤勉,志向雄伟,听说还多次问询诸位大臣。”


    江芸芸点到为止,没有继续说下去。


    “陛下准允了此事,要恢复哈密旧封,让陕巴返回哈密,赐予哈密修城建房的费用,赏赐回回、畏兀儿、哈剌灰等番人为奴,把赤斤、罕东、小秃列、乜克力诸部财物也作为嘉赏,用来表彰他们之前的功绩。”王越得意说道。


    江芸芸点头:“哈密之重,自是不可失的,王总制高瞻远瞩,陛下雄才伟略,如此君臣相和,乃是朝廷大幸。”


    王越一听,脸上却不笑了,一脸惊疑地打量着江芸芸,似乎想说说什么,但身后有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文人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他便又停了下来没有说话。


    江芸芸面色和气,只当没看到这个小插曲,继续说道:“之前在路上便想着若是到了兰州一定要先一步拜访王总制,没想到兰州还没到,倒是先一步见到王总制了,真是三生有幸啊。”


    “江同知这样的神童也对我这样的人有兴趣?”王越不冷不淡说道。


    江芸芸依旧笑脸盈盈:“王总制武能上马打仗,文能提笔作诗,是朝廷不可或缺的人物,而我不过是在读书上略有几分名气罢了,如何能和王总制相提并论。”


    王越被夸得格外舒心,脸上阴阳怪气的神色也跟着散了几分:“都说江同知性格强势,今日一见,才觉世人之话大都是流言蜚语罢了。”


    江芸芸微微一笑。


    许是得益于她南方水乡的精致长相,一笑起来,眉眼弯弯,一看便是很温和的模样。


    王越原本还带着一身的警觉,此刻也忍不住放松下来。


    “何来坐着说话?快坐,两位大人都快坐下。”那个山羊胡连忙说道。


    “瞧我太激动了,快快坐下,我们来一杯!”王越回过神来,招呼江芸芸坐下。


    江芸芸也顺势坐了下来,看着面前的酒碗笑说着:“都说西北汉子喝酒豪爽,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王越快人快语:“你们南方人喝酒用酒杯,一口喝完都尝不出味道。”


    江芸芸笑说着:“南方为品,北方为饮,自然是各有各的风味。”


    王越端起碗的手一顿,随后讪讪地圆回刚才的失言:“南方天气也不冷,自然不需要烈酒暖身。”


    江芸芸笑说着:“如今九月中旬,瞧着有些人已经穿上袄子了。”


    “黄河马上就要冻了。”王越叹气说道,“每年一到这个时候,河对岸的蒙古人就会杀过来。”


    江芸芸脸色凝重:“不知今年边防情况如何?”


    “今年粮食收成不行,能运到边境的也是极限,至于棉衣也还未发下来,不知到底何时能下发,也好让士兵们过一个暖和的冬日。”没想到王越也不遮掩,直接和盘托出,随后长叹一口气,“但士兵们也算是尽心尽职。”


    江芸芸了然。


    怪不得关内气氛不高,打赢了却没有对士兵的打赏是大忌,而且缺的还是最重要的粮食和棉衣,那就是大问题了。


    一旦敌人来袭,这样的士气……


    但这事具体如何江芸芸也不知道,便也不敢胡乱接下去,只好笑着岔开话题:“进关前,我见那浮桥上来来回回的都是商人,又见关内都是往来商人,不知这里的贸易情况如何?可有收到战乱影响?”


    王越笑着点头说了几句,几位文人谋士也都笑脸盈盈地暖着场,一时间气氛其乐融融。


    “听说江同知是受了一些事情的牵连才来到兰州的?”酒过半巡后,王越冷不丁抬眸,盯着面前的小年轻人,含糊问道,“也不知京城现在是什么情况。”


    江芸芸微醺的酒意立马一哄而散,心里打起二十分精神。


    ——来了,鸿门宴!


    第二百八十六章


    京城现在什么情况?


    那自然是每天都有一个新情况。


    因为京城太热闹了, 几天就能换个新讨论的事情。


    之前清丈土地也是闹了一圈,到后来公主薨了也是议论纷纷,然后李广事情也热闹了好几天,便是王越这边打了胜仗也是朝野震动, 就连不起眼的江芸又被打发去西北了也引起过几日讨论。


    可王越铺垫了这么久还是忍不住提出这样的话, 江芸芸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


    事件中心的人总是很容易放大事件本身。


    李广死了, 死得还是这么惨烈, 那本册子上的人,有背景的自然能悄无声息躲过这一劫, 没背景的也大都滚蛋了, 内阁为此忙碌了大半个月不是开玩笑的,就连吏部的人也跟着加班了许久,这些事情在京城就是巨大的波澜, 更别说远离京城, 一直靠和宦官交好, 但和朝臣关系僵硬的王越来说, 更是个巨大的冲击。


    他怕死。


    李广的死成了一个地。雷, 一直埋在朝廷胸口, 也留在他的胸口,一着不慎就能把他炸得尸骨无存。


    这样的惶恐对一个远在西北的官员来说很是要命。


    而现在倒霉的江芸就这样被朝廷扔了过来, 第一步就要处理这样的地、雷。


    可怎么处理又是一个问题。


    说得太过轻飘飘了,就怕他又去找下一个李广,饮鸩止渴, 难以维继。


    可若是说得太过严重,就怕这位老臣能自己把自己吓死。


    此话一出, 别说是自己桌上的人, 就连隔壁谢来那一桌的人也都看了过来。


    态度。


    江芸芸在今日至少要摆明一个能安抚到人的态度。


    “京城一直都很热闹。”江芸芸想起临走前徐首辅的那番话, 便笑说着,“天子脚下,天南海北的人,带来变化莫测的消息,众人茶余饭后,自然是觉得事事都有意思,要说过几句才肯罢休,可人总该有有自己的考量,不会被人裹挟,说得再热闹,但和自己相关却又少之又少。”


    众人眼波微动。


    “都说人多嘴杂,也不怕事情越说越坏吗?”山羊胡先一步开口问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可理就是越辩越明的,当事人,旁观者本就不是一条心,何来要求他人的道理。”


    “可世人总是苛责的。”山羊胡叹气说道,“我曾听闻一则故事,说是一个老人有两个孩子,大儿子承欢膝下,二儿子在外打拼,两兄弟甚少见面,关系不好,二儿子便总想着对老人好一些,且不想好心办了坏事。”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只听那山羊胡话锋一转。


    “若是大儿子对二儿子穷追不舍,也不知那老人如何处理?”


    江芸芸抬眸,看向众人。


    众人也都看向她。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总是先出几分不同于他年纪的成熟。


    “老人处理我们这些外人如何说得准,但若是做错了事情悔改便也罢了,二儿子在外打拼不容易,自然会有人看得见,一人之言非百家之想,沉默的,永远是大多数。”江芸芸注视着面前的王越,低声说道,“只愿二儿子不要再犯错。”


    饭桌上的人都沉默了。


    王越听得坐立不安,明明心中松了一口气,但又猛地冒出些许怨恨来。


    若是能事事如意,谁愿意去巴结太监。


    可边将之难,又岂是这些长在天子眼前的人能明白的。


    做得好,叫人猜忌。


    做的不好,更是性命难保。


    江芸芸却没有点到为止,反而继续温和说道:“自来做儿子都是难的,大儿子侍奉膝下,可那也是媳妇受气,两头为难,老人见多了也会有怨言,二儿子出门在外,虽寄钱回家,可钱财动人心,难免也会让人不太放心,可终归两者都不是不忠不孝之人。”


    王越忍不住挂了脸,轻轻冷哼了一声。


    “可做人做事,问心无愧是最重要的。”江芸芸看向不远处滔滔而去的黄河水,巍峨雄伟的城关,茫茫旷野,这里驻扎着西北最前沿的战线。


    这是大明的国门防线。


    “人言如风,东西自来,你做的好,人言便是向着你的,老人即使远在家中,也并非不知情,每次寄回去的钱,他人口中的赞扬才是最直接的证据,所以何来需要借助他人的帮助。”


    王越看着面前端坐着的人,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些道理他都懂,也不是没有人和他说过。


    可太奇怪了。


    偏这个江其归这次说得他忍不住仔细想了想,许是她说话的时候神色总是格外认真,带着真心为人的真诚。


    王越便跟着沉默了。


    他一直和太监交好,不就是因为朝中无人,想要在必要时刻能为自己说几句话,也好缓解自己远在西北的困境。


    他也不是没打算找几个文官,但那些文官实在是和他处不来,说多了反而要成仇了。


    江芸芸这话也算传递出京城的态度,陛下不打算追究,其实内阁迟迟没有动静,他们明明处置了这么多人,却对王越之事视而不见,本就说明这些了,但众人还是不放心。


    他们离京城真的太远了!


    宴席上的气氛一下就松了下来。


    “喝酒喝酒,如今来兰州了,也该感受一下我们兰州的酒。”有一个形容粗犷的武将开始大声吆喝着,顺便热情地给江芸芸满了酒。


    江芸芸看着海碗满酒欲言又止。


    “喝喝,我先干为敬。”那武将直接拎起酒坛就喝,竟一饮而尽,随后摔了酒坛,大笑道,“欢迎江同知来兰州啊。”


    江芸芸微微一笑,端起酒来也跟着痛快喝完了:“好酒。”


    “好,好酒量,再来!”


    “咳咳。”山羊胡咳嗽一声,连忙把人拦下,没好气说道,“江同知是读书人呢。”


    王越也跟着回过神来,连连挥手:“你且去找别人喝酒去,少在这里发酒疯。”


    那副将哦了一声,突然莫名和隔壁桌的谢来对上视线。


    谢来慌不择路移开视线。


    谁知副将已经提着酒过去了……


    “江同治六、元、及、第,年少成名,原本前途应当是无量才是,来到兰州也稍微可惜了些。”山羊胡摸着胡子,一脸遗憾地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自来都言‘三面黄金甲,单于破胆还’,如今西北正值用人之际,朝廷愿意给我这个机会,自然没有遗憾之言。”


    “江同知少年才俊,胆气非常,难怪朝廷对您委以重任。”山羊胡敬佩说道。


    “王维有诗言:‘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我也是颇为向往的。”江芸芸豪气说道,“我也非常向往王总制文武双全的模样。”


    王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江芸芸,摸着胡子,嫌弃说道:“那你也太瘦了……”


    “咳咳。”山羊胡大声咳嗽了几声。


    “手臂瞧着有些力气的。”王越嘴皮子一秃噜,磕磕绊绊说道。


    江芸芸一听眼睛都亮了:“我年少时在白鹿洞学院读书,是学过骑射的。”


    “是吗?”王越眨巴一下嘴,“那我怎么听说你骑驴……”


    “咳咳!!”


    “驴也都会骑,马术肯定不错。”王越觉得自己的舌头能绕一个大弯,勉勉强强地圆了回来。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的驴很可爱的。”


    王越和她四目相对,也跟着木木哎了一声。


    一番宾客尽欢的宴会结束,江芸芸已经和王越称兄道弟,谢来晕倒在乐山怀里,张道长开始抓着那些文人武将开始看相,说得头头是道,身边围满了人,乐山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瞧着一点也不好相处。


    至于楼下的小毛驴一头驴把周边的花花草草都啃了一遍,也吃得心满意足。


    —— ——


    江芸芸等人大都醉了,所以在王宅睡了一晚上就准备启程去兰州了。


    “再走半日就到了。”山羊胡代王越来送人,颇为不好意思地小心解释着,“总制很想来送您的,但您也知道这到处都是眼睛呢。”


    江芸芸露出理解之色:“我不过小小同知,哪里能让总制亲自来送我,周先生也早点回去吧,今日天寒。”


    山羊胡立刻露出感动之色。


    江芸芸和他极限拉扯了一番,然后头也不回就走了。


    小毛驴吃饱喝足走得也飞快,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众人眼前。


    一直躺在木板上装死的谢来察觉到走远了,立刻睁开眼,一反昨日的装死,开始生龙活虎起来:“好险,差点没喝在这里。”


    乐山冷笑一声:“不是说自己千杯不醉嘛!”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吹牛你不会嘛。”谢来语重心长说道,“那些军营里的人不也是喝了酒就吹牛,我们要融入这里啊,而且我又不是真醉,我装的啊,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乐山叹气,抱着小包裹叹气:“我觉得这里和琼山县一点也不一样。”


    “自然不一样,我在琼山县可是老大!”江芸芸眉飞色舞说道,“在这里可不是,头顶都是人呢。”


    “他们瞧着好粗鲁。”乐山小声嘟囔着。


    “我看过一些资料,说在洪武年间,驻兰州的三支军队人数就达到四千四百零八人,而当时的兰州人只有‘户八百八十五,口六千一百六十四。’,虽然有几次移民扩充兰州,但同样因为北面战事吃惊,所以卫所人数也是在不断上涨的,这么一算,兰州军事人口比例肯定居高不下,这在九边之内也是少见的。”江芸芸笑说着,“去见识不同的人不是很好嘛。”


    乐山有些别扭。


    “又不是大姑娘,扭扭捏捏做什么。”谢来嘲笑着,“文人有文人的相处,武人也有武人的相处,你们公子的未来一片光明,肯定是什么都会遇见的,你也要学着点才是。”


    乐山一听,连忙说道:“那我肯定不拖公子后腿。”


    江芸芸正在编小毛驴的小鬃毛,头也不抬地说道:“是一起成长嘛。哪有拖不拖后腿,你在琼山县就做得很好啊,还学会写诉状了,也跟着把四书学完了,还有你的书法进步也很大啊,以后也能自己独当一面了。”


    乐山不好意思摸了摸脑袋:“哪有这么厉害,都是跟着公子才学到的。”


    “是你愿意学才学到的,真棒!真聪明!”江芸芸扭头强调着,随后大眼睛扑闪了一下,“我糖吃完了,你那边还有吗?”


    乐山脸上的羞涩立马消失了,面无表情说道:“走开了一个幺儿,来了一个驴,家里多少糖都不够吃。”


    江芸芸不高兴了,立马拍着驴屁股说道:“诺诺,他不给你,可不是我,你回头不理他,可别不理我。”


    乐山气笑了:“幼不幼稚啊!!”


    江芸芸小脸一撇,不理他。


    张道长啧了一声:“不是,一头驴你也娇惯。”


    “驴怎么了,我瞧着很可爱啊,大眼睛一眨一眨的。”谢来不高兴反驳着。


    “就是就是!”有人附和自己,江芸芸立刻大声说道。


    乐山和张道长对视一眼,齐齐叹气:“真是惯啊。”


    几人赶在中午前总算是来到鼎鼎大名的镇远浮桥前,走过这座桥,就能看到兰州城的天水门,城门高大威武,但瞧着也有些修修补补的痕迹,和京城的城门一比,实在是差了许多。


    “瞧着也有点破啊。”张道长一看那城门就开始愁眉苦脸,“这城门能挡得住敌人嘛。”


    四人走得饥肠辘辘,只等着进了城门就先去休息,谁知道这一次又被拦住了。


    几个士兵拿着她的帖子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时不时看向江芸芸。


    张道长麻木了,面如死灰。


    乐山长叹一口气:“又怎么了!”


    谢来也惊了:“你怎么不受待见!”


    江芸芸犹豫着,为自己辩解着:“没有吧,我江小芸清清白白。”


    没一会儿,那些士兵走了过来,其中一人对着江芸芸说道:“有一位贵人想要见见您。”


    江芸芸露齿,灿烂一笑,但果断拒绝:“不见!”


    士兵脸色微变。


    “我要去衙门报道。”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还未拜见知府,如何能见其他人,这是规矩,回头要是被人发现我这坏了规矩,可不是要弹劾我。”


    “你知道是谁想要见你嘛?”士兵不悦质问道。


    江芸芸眨了眨眼,反问道:“谁啊?”


    士兵正想开口吓唬一下她,谁知后面有人连忙拉了拉他的袖子。


    “既然如此,江同知进去吧。”后面那人说道,“只是别管我们没提醒您,这可是兰州。”


    江芸芸微微一笑:“多谢提醒,在京城的时候就有人提醒过了。”


    ——还不是被她杀得片甲不留!


    江芸芸昂首挺胸进了城门。


    谢来竖起大拇指:“你是不是故意的,你知道是谁要见你?”


    “一开始不知道,但听他们说了几句也猜出来了。”江芸芸笑说着。


    “那你还敢……”谢来震惊。


    “你猜为什么他不直接把我抓走!”江芸芸小手狠狠一挥一抓,嘲笑着,“是没人吗?”


    谢来拧眉:“许是低调点。”


    “是不得不低调点。”江芸芸挺胸,“因为我很凶的!”


    谢来听得直笑,在她耳边嘟囔着:“别说,我看陛下看你都头疼的。”


    江芸芸谦虚摆手:“没有的事,那是他老人家宽宏大量。”


    “不是,你们说谁啊。”张道长不解问道。


    “是很厉害的人的嘛?”乐山也跟着紧张问道,“一来就得罪人不太好吧。”


    谢来半条腿挂在外面,人躺在包裹上,闭上眼慢慢悠悠说道:“我不知道现在厉不厉害了,但是想当年可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啊。”


    “这么厉害!”张道长和乐山震惊,“那刚才是不是太嚣张了点。”


    “没事,肯定能再见到。”江芸芸看着兰州城内的招幡,随后安慰着。


    “什么时候啊?”张道长追问道。


    江芸芸没说话。


    “明天?”谢来睁开一只眼,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神神秘秘地笑了笑。


    第二百八十七章


    兰州是府, 所以江芸芸的同知前面还要再加一个一个州同知,也就是从六品的小官。


    这个职位是要给知州做辅助工作的,一般来说就设一人,但需要分掌盐、粮、捕盗、江防、海疆、河工、水利以及清理军籍、抚绥民夷等等事务, 四舍五入大概是全部行政事情, 所有事情都要先从她手边过一过, 然后再给知州定夺, 是个格外忙碌的岗位。


    江芸芸一入城门就直奔衙门。


    州府衙门就在北门,从天水门进去后进去外城, 再穿过永宁门, 然后经过木塔寺,最后就到了衙门口。


    位于木塔寺和庄严寺正中的位置,远远就能闻到空气中飘着的香火味。


    “今日是什么日子吗?”谢来随口问道。


    “寒衣节。”张道士虽是个道士, 但是看到寺庙还是忍不住探出脑袋仔细张望着, 神色颇为嫉妒, “好浓的香火啊。”


    乐山不解问道:“说起来你怎么不自己建个道观啊, 看你之前给人看相的嘴皮子, 生意一定很好啊。”


    张道长嘟囔了一下。


    乐山脑袋凑过去:“什么?我没听到, 这里实在太热闹了。”


    “没钱!”谢来非常不给面子地拆台,贱兮兮说道, “你摸摸他的兜,空的,道观可要不少钱呢。”


    张道长又气又急, 反手就要把谢来踢下去。


    谢来自然不甘示弱,伸手去捞张道长的荷包。


    万万没想到,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正乖乖给小毛驴梳毛的江芸芸差点被直接厥下去。


    乐山眼疾手快把人拦下, 大怒:“不坐给我滚下去。”


    “就是就是!”江芸芸也跟着怒了一下。


    谢来和张道长偃旗息鼓,各自坐在一侧。


    兰州卫设在兰州城内,和兰州同城而治,路上的巡逻也颇为紧密,一路走来也有不少换值士兵在走动。


    “别看城门灰扑扑的,但是里面人还挺多的。”乐山小声嘟囔着,眼睛忍不住去看一个明显和汉人不太一样的行人,“怎么还有蛮人啊,高鼻梁,深眼睛,人还长得这么高,那个衣服花花绿绿的,不过也怪好看的。”


    江芸芸还在坚持给小毛驴的尾巴打花辫,但还是抽出空来解释了一下。


    “这事还要从汉朝说起,有一位霍去病将军曾在兰州西设令居塞驻军,为汉之后开辟河西四郡预设道路,令居塞就在今兰州西固区。”


    “而且以前这里可是丝绸之路必经之路,虽说史书曾记载:“金城、河南并南山至盐泽,空无匈奴。”,但说的是再也没有匈奴的军队,而不是没有匈奴人,那些匈奴百姓散落四周,就有一部分来到兰州了,之后又因为种种事情后开始和汉人错居,等后来丝绸之路贯通,历经数十年,这里也留下不少定居此地的胡人,久而久之,人员民族就开始混杂了。”


    “我看过一些案卷,说兰州卫在前朝成化年间就开始募兵了,有一部土达被招募,土达就是内附于我们的蒙古人,如此一来,这里的汉人可能还比不上群居的外邦人多呢。”


    乐山似懂非懂点了点头,虽然崇拜说道:“公子懂得真多啊。”


    “早早察觉出不对劲,所以特意做的很多功课。”江芸芸老实巴交交代道。


    乐山脸上笑容缓缓消失,叹气说道:“公子聪明是聪明,但我总觉得没用对地方。”


    “去过最南的琼州,来到最北的兰州。”江芸芸掰着手指头,为自己辩解着,“用得太对了好吧。”


    “哎,那是什么地方啊,看上去很是华丽。”张道长眼尖,远远看到不远处的一个富丽堂皇的高楼,惊讶说道。


    “鼎鼎大名的肃王府。”谢来漫不经心,“你这都不知道,还非要跟着过来。”


    张道长大惊:“藩王怎么会在这么前线的地方,胆子这么大啊。”


    谢来笑了笑没说话。


    江芸芸小声说道:“这里面可有太多故事了,打听打听估计就能听到了。”


    张道长点了点头:“那我晚上吃完饭找你,我想要你仔细说来我听听。”


    江芸芸一听,也跟着神神秘秘笑了笑。


    张道长没发现,开始和乐山说起晚上吃什么的事情,虽然兜里没钱,但是口气很狂。


    一行人来到衙门前,江芸芸送上名帖。


    守门的衙役一愣,上上下下打量着江芸芸,然后脸上露出笑来:“您等等,我马上让通判来,您里面请。”


    江芸芸入内,衙门瞧着也不太富裕,门墙上的红漆都裂开了,地面的石砖也都碎了几块,但没有维修。


    门房殷勤地送上茶水:“粗茶一盏,同知千万不要嫌弃。”


    江芸芸接过茶水,看了一眼,茶汤清澄,香味浓郁,算好茶了。


    “不知知府大人今日可在衙门。”她端着茶也没有喝,开口询问道。


    “不在,知府这几日都在清点送过来的军需粮草,早些弄好,也好早些给士兵们发现发下去,所以一直在城东校场那边呢。”门房指了一个方向,“出了承恩门,再出广武门,大概走路两炷香不到的时间就能到了。”


    “多谢指点。”江芸芸笑说着。


    门房连道不敢。


    两人说话间,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快步走了过来,看着江芸芸脸上就露出笑来:“江同知,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才知什么是‘百闻不如一见’啊,真是少年才俊啊。”


    江芸芸也跟着站了起来。


    “在下是秦铭,字明警,乃是兰州的通判。”秦铭自我介绍着。


    “在下江芸,字其归。”江芸芸跟着说道。


    “江状元,鼎鼎有名,哪里还需要介绍啊。”通判笑说着,随后看着几人大包小包的样子,惊讶说道,“同知可是今日来的?”


    江芸芸连连点头。


    “知府这几日都不在,拜帖留下即可,回头我替你递给知府。”秦通判笑说着。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反而握紧手中的拜帖。


    秦通判一楞,惊疑不定问道:“同知可是有什么事情要亲自和同知交代的?”


    江芸芸摇头。


    “那,可是打算亲自递交拜帖。”秦通判又谨慎问道。


    江芸芸还是摇头。


    秦通判更是不解,犹犹豫豫说道:“那……可是有其他事情?”


    江芸芸秦通判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秦通判面上带笑地看着她:“不知可否紧要,是否需要我帮忙。”


    江芸芸热切问道:“衙门包吃包住嘛?”


    秦通判脸上笑容缓缓僵硬,随后发出一声:“啊?”


    “按照高皇帝规定——前公后私,公私结合,那衙门内可有同知的廨舍?”江芸芸认真问道。


    秦通判确定自己没有听错,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之人,好一会儿才说道:“按理是该有的……”


    江芸芸的眼睛更亮了。


    秦通判的话倒是突然低了下去。


    “去年入冬过年前,我们兰州被那些河对岸的蛮子们闯入过,闹出好大的风波,您的上一任同知就是在那一次没的,死的可惨了。”


    他一顿,却见江芸芸并无太多异色,也不知到底听懂了没有,只好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而且我们衙门当时也遭了大罪,烧了一半,衙门每年都抽不出多余的钱,所以就一直没修……”他耸了耸肩膀,“官舍全没了。”


    江芸芸眼睛骤然暗了下来。


    “就连知府也都是只有一间小院子,一家五口,外加四个仆人,九个人挤在一起呢。”秦通判小声说道,随后话锋一转,“我们都住在西南那一面,其实也就是主街西大街的对面,道门街附近,出入也很是方便的。”


    他颇为上道,见江芸芸失落的样子又抓紧说道:“您要是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我等会让小吏去庄宅牙人那边看看,定能找到你们满意的。”


    江芸芸低下头,意兴阑珊说道:“多谢秦通判好意,我们先自行找一下,若是实在找不到再请您帮忙。”


    “客气客气。”秦通判连忙说道,“江同知刚来,也不急着来报道,先安顿好才是。”


    江芸芸把手里的拜帖交了过去:“那就有劳秦通判转交了,我先把一应家用安置好,再来上值。”


    秦通判善解人意说道:“自然,不急得,如今马上就要入冬了,我们兰州的事情也会少很多的。”


    江芸芸眼波微动,却没有多问。


    秦铭目送她离开,然后才低头看着面前的拜帖,脸上笑意骤然消失,随意打开看了一眼,只是很简单的官场话术。


    “这新同知很是年轻。”门房凑过来,小声说道,“瞧着家当也很少,就几个包裹,外加几个铺盖,不过跟着一个道士瞧着好奇怪,难道是为了投肃王所好。”


    “哼,早就听闻他谄媚太子殿下,好好的一个读书人竟干不入流的事情,现在看来真是所言不虚,那道士鼠目獐头,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秦铭冷笑一声,随后把请帖随意一扔,“你且去和知府说一声。”


    门房哎了一声,打发小仆去跑腿传话了。


    不知道已经成了鼠目獐头的张道士正在和庄宅牙人砍价,没一会儿就把人一把拿下。


    “可这样租给你们是不是不太好啊。” 庄宅牙人还有点良心说道。


    “怎么会!”张道士大义凛然,义正言辞说道,“我们四人都是极硬的命格,什么妖魔鬼怪压不住,倒是要害怕他们耐不住恐惧自己跑了,祸害到其他人。”


    庄宅牙人一听就连连叹气:“那位置确实不太好,距离永宁门太近了,那些蛮人一进来就逮着那里杀,听说那院子原本家里是富裕的,院子里就有水井的,当时那些蛮人杀进来,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抱着儿子跑了,女主人慢了一步了,就被人包围了,所以直接抱着七八岁的小女孩投井自尽了。”


    谢来听得眉头直皱:“没用的东西,死了没?”


    “没呢。”庄宅牙人无奈笑了笑,“但是那男主人老觉得那水井三更半夜,尤其是冬日就会发出哭声,吓得卖了房子,后面也卖给其他人了,别的时候还好,一到冬日就开始有女人再哭,都说是那女主人带着小女孩来索命了,道场也做了,奈何一道冬日就不顶用啊。”


    他摊手耸肩,热情介绍着:“所以现在便宜卖了,这间占地半分的小宅院,正房两间,厢房两间,厨房一间,猪圈一个,只要纹银五两,这样的地段,当时可都是十二两的买卖,现在实在是急于出手啊,不然一个个都睡不着觉。”


    江芸芸和气说道:“那就这间吧,我们也想着快写安置下来。”


    庄宅牙人一听就高兴坏了,终于是把这个鬼宅卖出去,但看着四人一个比一个年轻,又多说了几句。


    “不过先说好,买卖屋子可是要要交纳契税,每一两银子,契税是三分,这个大概要十五分,一百五十文铜钱,这个可要你们自己缴纳的,全都是给衙门的,我们也不收。”


    “我们就收一百文的中间费,事情肯定能把你办的稳稳妥妥的,要是有人力搬东西,或者修葺屋子,找我们可以给你们便宜点的价格。”他为自己解释着,“我们家可是这一代最良心的,有问题,有事情都是直接先说清楚的,而且还承包后面的搬家修葺服务,你们可别觉得贵。”


    江芸芸也不太懂这些,便去看张道士。


    张道士点头:“我也是走南闯北的,你这里的收价确实便宜的,你说的问题其实我们都打听过了,你也确实都交代清楚了,这间屋子也问过其他人的,你们这边最便宜,可见是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那就成交吧。”


    庄宅牙人一听就露出得意的笑来:“果然是懂的,都打听清楚了,那我去找屋主,你们先去衙门,现在时间还早,我们抓紧去衙门办过契,早早吧这件事情了了。”


    一番忙碌下来,江芸芸几人终于搬进那间院子了,入内仔细看了,一眼就发现比京城住的那间大了一半有余。


    “我们也不养猪,这个地方正好给小毛驴住,瞧着真宽敞啊。”乐山感慨着,“回头就是养匹马,隔开个位置也是够的。”


    “就是不知道兰州的马会不会便宜一点。”他话锋一转,叹气说道。


    “不会的,首要的都去军营了,剩下的歪瓜裂枣都是拉货用的。”谢来先一步挑位置,“我住这间门口的厢房。”


    “我和乐山一起住。”道长连忙说道,“蹭吃蹭喝的,也没脸住主屋的。”


    江芸芸笑了笑:“那屋子不就空了一间出来。”


    “做书房啊!”乐山连忙说道,“说不定以后还会有人来找您呢,没有书房怎么说话做事,这厢房也很大,放两张床绰绰有余。”


    “厨房还挺大的,我们隔起来,另一边正好吃饭,天寒地冻的也不要去廊下了。”乐山走了一圈开始规划着。


    张道长也举着罗盘测了测风水,正在和江芸芸说着自己算出来的升官发财的风水。


    “我看这猪圈边上这块位置还能再盖一间小屋子,放一些杂物刚刚好。”


    “正东要有木,然后要种点花花草草,最好是树木,到时候好好养着,你今后肯定平步青云。”


    “其实正房边上也能再盖一间小一点的,但也没必要这么挤,也就这么四个人。”


    “厨房的灶台不好,哪里火生在东面的,啧啧,到时候放在西面,正好虎虎生威啊,你也是只凶巴巴的小老虎。”


    “至于这口井嘛?”乐山有点畏惧的站在边上,“不会真的有鬼吧?”


    江芸芸扭头看了过来,然后有去看张道长。


    “你为何一定要这间啊。”她问道。


    一开始就是让经验丰富的张道长来选院子的,一开始就直奔哪里闹鬼的院子,一下子就把这间院子捞出来了。


    张道长咧嘴一笑:“因为根本没有鬼啊。”


    他张开手感受着风向:“兰州冬日都是东北风为主,你们感受一下这个风力,可比京城还要厉害。”


    “你们在看这个水井就是东北方位,基座这里有一块空的。”


    众人看过去。


    水井露出来的那一部分,大概有人小腿那么高,右边的位置确实有一块莫名其妙的镂空。


    “这里应该是之前固定汲水那个架子,我猜可能是女主人跳下去的时候,那水桶,连带着架子也坏了,这块原本固定的石头也跟着掉下去。”


    张道长又得意又叹气:“风一吹可不是呜呜作响,那男人做贼心虚,自然是听得像哭声,吓得睡也不敢睡,等会我找块石头给她垒起来,就是不知道那可怜母女的身体被捞上来没有,这水还能喝吗?”


    江芸芸看了过去。


    水井幽深漆黑,一眼看下去只能看到粼粼水波,乍一看还真像有一双眼睛正透过水面看了过来。


    乐山打了一个寒颤,悄悄靠近江芸芸。


    “要不还是找人把这里的水都放空吧,让水再重新渗上来,这样也干净一些。”他说。


    江芸芸叹气:“人都死了一年了,这一块小小的破洞都没发现,可见男主人根本不敢靠近这里,这水没用过,确实不能喝了。”


    “面对敌人就知道自己跑,可不是找死,只可惜自己没死,倒害了可怜的夫人和孩子。”谢来冷笑一声。


    “乐山今后做饭就交给你了,马上也要天黑了,也不知道城内什么情况,你赶紧去买做饭的东西,柴米油盐酱醋茶做饭,还有做饭的锅碗瓢盆,把小毛驴带走帮忙运东西。”


    “这里就让我们三个收拾吧。”江芸芸有条不紊吩咐道,“就各自收拾自己的屋子,其他地方慢慢来也不碍事,哦,小毛驴的屋子也要收拾的,不能委屈了他。”


    众人很快就各自散去,江芸芸飞快把自己的屋子扫了一遍,凭借着一张笑脸去隔壁借了脸盆和打水的木桶,麻利的擦了床,拖了地,还把桌子也收拾了一下。


    天黑之前,乐山赶着一车的东西回来了,一行人帮忙安置好,又匆匆吃了饭,各自回屋倒头就睡。


    临睡前,张道长突然睁开迷瞪的眼,冷不丁问道:“哎,贵人是谁来着?”


    —— ——


    贵人三更半夜睡不着,忧心忡忡坐在自己的大书房里。


    “王爷不必焦虑,我可听说他就是被贬过来的,不然怎么就当了一个同知啊,那寇兴都五十了,这些年也没什么作为,若是真的想要江芸来这里做事,直接把寇兴拉下来不就好了,一个同知有什么用的。”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耐心安慰着。


    坐在椅子上的中年男人正是第四任肃王朱贡錝,成化五年,受封汾州郡王,成化二十三年袭封肃王,如今在肃王这把椅子上也坐了十一年。


    “那也太奇怪了。”朱贡錝还是不信,“那他怎么去见王越,偏不愿意见我。”


    年轻人想了想说道:“王越毕竟是总制,兰州还要靠他保护呢,李广之事牵连这么多,我听说王越病了许久了,要不是听闻江芸来了,也不会强撑着病体来见人的。”


    一听‘李广’二字,朱贡錝也忍不住压了压眼皮子:“那名册上可也有我的名字啊。”


    年轻人温和说道:“可您是藩王啊,王越如何能和您相提并论。”


    “藩王又如何!”朱贡錝叹气,“我这日子过得,段小先生还不知道吗。”


    这位段小先生闻言也跟着叹气:“兰州原本也算腹地,王府自然能两耳不闻窗外事,可因为土木之变后,东胜卫再度被废弃,蒙古已经侵占河套地区,这样就可以越过宁夏,直逼兰州,如今的兰州便是前线了。”


    朱贡錝一听又开始焦虑了。


    “那个江芸在一个小小的琼山县能闹出这么大的风波,什么指挥使,知府,甚至连隔壁的守珠太监都被他拉下了,可见不是一个安稳的人。”他又开始紧张得碎碎念,“你是知道我的,我就只想好好过日子。”


    段小先生自然又是好一番安抚。


    “我们不若去请他来吃一顿。”朱贡錝异想天开说道。


    段小先生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大声强调着:“您是藩王!”


    朱贡錝呆坐着,欲哭无泪:“哎,我知道的呢。”


    “王爷若是信得过我,不若想让我去试探一下。”段小先生说道。


    朱贡錝一听,感动极了,伸手握着他的手,深情款款说道:“那就麻烦惟能了,回头我一定重重有赏。”


    —— ——


    江芸芸一觉醒来就兴冲冲准备去上值了。


    “上值这么积极的,还真是破天荒头一个。”谢来咋舌。


    江芸芸笑眯眯地吃着牛肉饼,笑得见眉不见眼。


    “也不知道衙门有没有饭,牛肉饼冷了太油了,午时我准时送去。”乐山说道,“反正离得也近,我正好也在城内多走走。”


    江芸芸点头,吃了两块牛肉饼,又吃了一碗面汤,这才起身开开心心去上值了。


    衙门,江芸芸一进去,就那个门房正躺在躺椅上,翘着二郎腿,拿着一根水烟,很是悠闲地摇来晃去。


    许是没想到这人上值这么勤奋,门房见了她,竟然呆了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道:“同知怎么不在休息几日。”


    江芸芸笑说着:“一路走来,其实已经休息很长一段时间了,而且到现在也不知兰州什么情况,心中一直惦念,所以早点来。”


    门房听得一跃而起,连连点头,大声夸道:“大人可真是勤政,就是不知道位置安排好了没,一年多没进人了,里面估计不太干净。”


    江芸芸也不计较:“没事,给我带过去,要是脏了,我自己扫一下,擦一下,很快的。”


    门房见她这么说啊,也没办法了,只是带人去衙门里时,对着一个小仆打了个眼色。


    江芸芸只当没看到,兴冲冲跟在他身后。


    同知的衙门就在升堂的后面,再边上就是六房的衙门。


    “我们这里六房不齐,没有兵部、工部和刑部,户部跟着知府大人去清点粮食了,这几日都不在,吏部主事家中老母生病了,要迟一点过来,已经和知府大人说过了,礼部主事今日要去容思书院,这几日也不在。”


    江芸芸一听,好家伙,一个也不在啊。


    “那通判大人……”她问道。


    “通判大人在的,知府不在,当时您也没来,他需要坐镇衙门,处理诸多公文的。”门房解释道,“现在您来了,那这些事可就要交给您了。”


    江芸芸笑了笑:“他和我同为知府的佐贰官,同理府内之政务,哪里什么交不交啊。”


    门房一听,打了自己嘴巴几下:“小人一介草民,胡乱说的,江同知别介意。”


    江芸芸打开门,屋内果然乱糟糟的,常年不见天日,甚至蒙上一层厚厚的灰。


    “这里我来收拾,你去把兰州的鱼鳞册找来,再有就是各府县每年的述职表格。”江芸芸直接吩咐道。


    门房见她真的撸起袖子,慌乱说道:“哪有让同知亲自做事的,我让仆人来,您再院子里等一下。”


    江芸芸摇头:“那就找两个来一起帮忙,你去帮我问问我要的东西,我等会就要看。”


    “这,这么快啊。”门房惊呆了。


    江芸芸看着他,笑了笑:“黄河马上就要冻上了,我来之前有见到过蒙古铁骑的身影,我们能等,就是不知道那些人愿不愿意等一下。”


    门房被她看得一个激灵,只觉得心中的小心思立马被戳破了,下意识移开视线,又连连哎了几声,转身匆匆离开了。


    江芸芸带人很快就把同知的屋子打扫了一遍。


    衙门确实不大,这间办公的地方几步就能走到头,屋子里面也格外简单,就一张桌子,一个椅子,还有一个空荡荡的书架,边上还放着不少凳子,想来不是让人坐的,就是用来放案卷的。


    一个时辰,三人就把这件屋子收拾好了。


    “要是想烧水就要在外面了,我们衙门没有烧水房。”一个仆人小声说道,“其实也挺近的,就在内外院中间的位置,六房也在那边倒水的。”


    “上一任同知是在衙门多,还是在外面多?”江芸芸随口问道。


    “在衙门多的。”小仆人说道,“同知不爱动。”


    江芸芸点头。


    “知府大人是事事都亲力亲为嘛?”江芸芸又和气问道。


    仆人悄悄看了一眼她,又看了眼周围,然后小声说道:“我们知府大人很是勤勉的。”


    “那可真是好事。”江芸芸笑着点头,“说起来,还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名字呢?瞧着有点相似,可是兄弟?”


    “大人真是好眼力啊,小人叫阿来。”仆人笑说着,“我们两人确实是亲兄弟,这是我弟弟阿木。”


    江芸芸有意和人拉好着关系:“我的仆人乐山也有一个双胞胎弟弟叫乐水,瞧着却有些不太相似的。”


    “那真是太巧了。”阿来笑说着,“您的仆人一定很厉害,我们是万万比不得的。”


    两人说话间,门房抱着一大堆册子走了过来,重重放在桌子上。


    “这是兰州府下领两州两县的鱼鳞册,只是去年蒙古来袭,死伤了无数人,这个册子上的情况未必准确。”


    兰州府领狄道州、河州和皋兰、渭源、靖远、金县四县。


    “为何不重新统计?”江芸芸惊讶问道。


    门房无奈说道:“江同知怕是不知道我们兰州有多大,要知道距离我们最近的是金县,就算要过去也要马车一天的。”


    江芸芸接过册子仔细翻看着。


    门房站了一会儿,见她没有再说话,便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在洪武时期,高皇帝就因着种种考虑,开始向西北大移民,希望能恢复当地人口和经济,据说西北一代有大量的山西大移民和江淮大移民,一开始的的兰州只有户一千一百七十,口六千三百四十二,现在兰州的人口有户三万二百七十六,口十万五百四十六。


    但这里其实有个问题,百姓太少了,这里的人都是指军户,也就是这些人虽是都要上战场,只要有一场激烈的大战,兰州就会迅速凋零下来。


    譬如明初的金县编户只有十二里,按照明代一里一百一十户计算,明初金县的民户人口不足五千人,到现在已经缩减为五里,这样的百姓数量实在太少了,但与之相对应的是军户在急剧上升。


    江芸芸看着纸上自己算的密密麻麻的数字,只觉得头疼。


    随着兰州卫、庄浪卫还有肃王中、右护卫开始驻扎兰州,按照明朝的编制来算。


    参将和游击等统领的守备营正兵就有两千五百二十五人,兰州卫统领的备御官兵一千六百四十人,中护卫统领的备御官兵五百三十三人,这些就有四千四百二十二人,再往下算下普通的士兵,加起来,这里至少有一万五千多官兵屯守,若考虑军余的存在,那这些和军队有关的人口至少在七万以上,而全兰州百姓不过三万。


    军户远远多于民户!


    光是看这样的人口已经很是令人吃惊,等江芸芸按着各地送上来的土地开始换算,比例更是可怕。


    按照一开始朝廷规定的‘七分屯田、三分守御’办法,如今兰州这些一万五的士兵计算,那至少有一万名将士要参与屯田。


    江芸芸在纸上飞快写下一串数字。


    再按照《屯政考》九边之地“悉令屯田,人受田五十亩”的原则,那军屯开垦屯地为一万顷,其中庄浪卫有屯田九百六十余顷,兰州卫屯田三千三百八十六余顷,中护卫屯地一千四百八十顷。


    而此时兰州民地仅有四百二十一顷!


    庄浪卫民田甚至不足万亩!


    就这样的情况,怪不得年年要送粮过来。


    军户虽说也归衙门管,但也归卫所管,那这样归属也太不明确了,怪不得衙门里的人这么少,因为确实不需要了。


    江芸芸看着那些数字,过了一会儿开始看各州府递上来的述职表格,中规中矩,金县最是突出,狄道州和河州也不差。


    她把这些人的名字全都记在心里,等着有空就去见一下。


    她一个人就这样安安静静坐在书桌前,直到夕阳逐渐西下,这才回过神来,揉了揉眼睛,突然发现放在自己面前的食盒。


    不知何时乐山来送午饭了,但她竟完全没发现。


    “好饿。”她把食盒拖过来,看着已经冷掉的面,也不介意坨成一块,开始吃了几口压压肚子。


    阿来听到里面的动静,连忙走了过来:“这些面冷了不能吃了,小心坏了胃,这是乐山大哥中午送来的,看大人看册子看的仔细,没敢出声,他特意给我留了两个饼子,叫我一直热着,等您看好了再给您吃。”


    他殷勤送上两个白面蒸饼。


    江芸芸露出笑来:“有劳你了,你就是在这个院子伺候的嘛?”


    阿来点头:“我在这里,我弟弟在烧水房,同知要是想喝水,就只管叫我,小人很乐意跑腿的。”


    江芸芸笑着点头:“天色晚了,你也快回去吧。”


    阿来点头:“同知回去之后,我也回去的,瞧着这天马上就要刮风下雪了,我这边要检查过门窗才能走得。”


    江芸芸一听赶紧把面呼噜完,又直接把白面蒸饼揣怀里,笑说着:“不知道这个规矩,耽误你回家了。”


    “不不,不敢的。”阿来震惊,吓得连连摆手。


    江芸芸把今日整理的七八张白纸收拾好,就领着食盒准备归家去了。


    兰州太北了,刚才还是黄昏,有点朦胧夜色,谁知道就收拾一会儿笔迹的时间,衙门已经黑了一片了,许是因为没有主事的,所以一路上也没有人点灯笼。


    江芸芸抹黑走到门口。


    门房正在打着瞌睡,瞧见有人站在自己门口喊开门,吓得一个激灵,整个人跳起来,脸都吓白了。


    “江……江同知!”门房大惊,“您还没走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看迟了,麻烦开个门。”


    “哎哎。”门房连忙掏出钥匙,“外面黑了,我给您点个灯笼来吧。”


    “不麻烦了。”紧闭的门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谢来?”江芸芸歪了歪脑袋。


    大门正好打开。


    谢来正提着一盏灯笼靠在柱子上,瞧见江芸芸出来了,还促狭地提起灯笼往他身上照了照:“还以为您这个大忙人哪里去了呢,江同知。”


    江芸芸踏出大门,不好意思说道:“看册子看晚了,劳烦你给我送灯笼了。”


    谢来顺手接过篮子,一手提着灯笼,懒洋洋说道:“他们都怕你被县衙里的人吃了,不放心,早早就让我等着了。”


    江芸芸笑得眉眼弯弯的。


    “怎么看得这么久啊?”谢来故作不经意问道,“他们为难你了?不给你东西看了?”


    “没,我看了近五年的册子,又做了不少笔记,没注意时间。”江芸芸解释着。


    谢来哦了一声:“没必要这么辛苦,我打听过了,这里卫所说话才算数的,衙门就是一个摆设,你的上司寇兴为什么这么大岁数了还没有升迁,你知道为什么嘛?”


    江芸芸摇头。


    “没事干啊!”谢来跟着唱戏一样,声音抑扬顿挫,“来来回回就那么点人鸡毛蒜皮的事情,最重要的军事那是摸也摸不到啊,而且这里还有一个藩王,他一个五十岁的小老头还不是夹在缝隙里做人,又是文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挨一下就伤,碰一下就死的,可不是什么政绩也没捞到。”


    谢来越说越来劲。


    “你上一任同知!”他唏嘘说道,“敌人都来了,结果没人通知衙门,他还在审案子,连带着四个百姓都被人砍了,直接没气了,卫所的人忙着去保护藩王,城内是一个人也不保护啊。”


    江芸芸听得眉头紧皱。


    “多可怜啊!”谢来叹气,“我本以为是卫所那些人欺软怕硬,爱慕虚荣,只想着讨好藩王,可仔细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每年保卫兰州的人竟然都不多。”


    “怎么会!”江芸芸惊讶,握紧手中的白纸,“整个兰州军户可有七万多户!”


    谢来摇头:“具体的,我还要继续打听,但这些事情似乎人人都知道。”


    江芸芸瞬间沉默了。


    册子上看到的内容和谢来打听到的内容竟然截然相反。


    册子是黄图册,她不相信会有人敢在这里做这么离谱的手脚。


    但谢来是锦衣卫,打听消息的本事也是不容置疑的,所以江芸芸也不怀疑他打听到的事情。


    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人哪里去了?


    那么多的士兵哪里去了!


    “总而言之,兰州能一次次被人闯进来,甚至边境一直往里缩,我觉得内部有很大的问题。”谢来笃定说道。


    江芸芸叹气:“兰州的情况很复杂,我今日看册子时便察觉出来了,土地人口竟然没有一样是合格的,能撑这么多年真的是不容易,河西缺粮河东送,平白拖累了河东的百姓。”


    两人慢慢走在西大街上,手中的灯笼照亮两人回家的方向,小小一圈,却也正好可以看清脚下的路。


    这是走到家门口时,突然看到有一人站在紧闭的门口,来来回回走动着,却没有冒昧去敲门。


    江芸芸和谢来默契停下脚步,对视一眼。


    谢来把江芸芸往自己身后藏了藏,然后大声质问道:“你站在我家门口做什么?”


    “江同知!”那人一听动静,立马扭头,看着提着灯笼的谢来,直接走去,激动看着谢来喊道。


    第二百八十八章


    谢来和那人四目相对, 面面相觑,然后不要脸地大声哎了一声。


    “江同知可真要我好等,”那人叹气,随后话锋一转, 眼巴巴问道, “在下姓段名俍。”


    谢来哦了一声, 察觉段俍一瞬间欲言又止的模样, 晃了晃手中的灯笼,仔细思索后认真说道:“难道你和江芸认识?也是旧人?”


    段俍呆了呆, 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 磕巴了一下:“久,久闻大名。”


    谢来又想了想,然后脸上才露出笑来, 和气问道:“那来我家门口徘徊什么啊?”


    段俍沉默了片刻, 像是无语了一会儿, 然后强调着:“我姓段啊。”


    谢来眉头紧皱, 忍不住扭头去看江芸芸:“哎, 怎么说?”


    江芸芸摇头:“不认识。”


    段俍看着江芸芸, 又看了眼谢来,恍然大悟:“我就说江同知十八岁的青葱小年纪, 又是南方水乡的小少年,怎么会长得这么五大三粗的。”


    他绕过谢来,一脸激动地想去找江芸芸。


    一个木篮子挡住他的路。


    “啧, 会不会说话。”谢来不悦质问道,“我在京城那也是很抢手的好不好, 玉树临风, 潇洒英俊, 什么五大三粗。”


    段俍也不高兴:“你就说你是不是江芸吧,我找他,你掺和什么。”


    谢来轻轻冷哼一声,阴森森威胁道:“上一个这么靠近江芸的,不知道脑袋接起来了没?”


    段俍这才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两人,看了好一会儿,最后又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这人是你的护卫是不是,好好好,够凶,不过凶得好,这一路上走来不安心,就是要这么凶悍的,才能保我们江同知安全呢,兰州内也需要这样的人护着才能安安心心做事。”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尴尬转移话题:“不知段公子夜黑拜访可是有要事?”


    “有的有的。”段俍连连点头,矜持说道,“在下的先祖是从山西太原迁居而来,如今落户于东关,聚族而居,也略有本事,出了几个进士,但族中子弟大都不愿为官,性喜课读。”


    谢来一听这些文绉绉的话就忍不住打哈欠。


    “原是书香世家啊。”江芸芸和气附和着。


    “早早就听闻江同知六元及第的名声,族中子弟对此向往已久,都说您是文曲星下凡呢,所以一直想要见您。”他掏出一个帖子,热情说道,“九月十八,乃是我祖父八十大寿,江同知可否赏脸,家中早已虚左以待。”


    江芸芸看着那份雅致秀气的帖子,封面上的字却还有几分西北的狂放,沉思片刻笑说道:“若是当日无事,自然愿意去拜会一下段老爷子。”


    段俍连连点头:“若是江同知愿意来,那可真是蓬荜生辉,我家老祖宗一定很高兴。”


    江芸芸接了过来,笑说道:“可要进去喝口茶。”


    段俍连连摇头:“听说江同知也是刚来兰州没多久,不敢叨扰。”


    江芸芸和谢来目送他离开,这才收回视线,抬脚回家。


    “不怀好意。”谢来笃定说道。


    江芸芸煞有其事点头:“确实有些冒昧了。”


    “那你去吗?”谢来问。


    江芸芸把那帖子来来回回翻看了几遍:“明日帮我打听打听这个段家是什么来头。”


    大门打开,乐山正在厨房里煮面,见两人回来了,连忙说道:“面煮好了,你们快洗个手,然后坐下来吃吧。”


    张道长不知道从哪里回来,一股子香火味。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张道长不等她问,自己老实交代了:“去城内的各大道馆走了走?”


    “打算在这里挂个职混口饭吃吗?”谢来随口问道。


    张道长一听就不高兴,但难得没有出声反驳,只是过了一会儿突然说道:“听说肃王很信道,所以这里佛道都很兴盛。”


    “仔细说说。”江芸芸卷起一筷子的面,又把没吃完的白面蒸饼拿出来,随口问道。


    “三代单传,就一个小孩!”张道长比划了一下,“从第一个肃王开始,到现在每个王爷就一直只有一个小孩。”


    江芸芸惊讶:“真的?”


    寻常人家都讲究儿孙满堂,多子多福,更别说皇家,之前听说陛下久久没有太子,也是急得不行,不过自从生下太子后,张皇后后面又连生两子,倒也勉强断了谏官的唠叨。


    “是有病?”江芸芸谨慎问道。


    江芸芸他一直怀疑陛下的子嗣这么久才出生,就是身体不太好,瞧着就很羸弱,但幸好太子殿下很强壮,一个不错眼能跑到宫外去,应该是没遗传到这个问题的。


    “第一代肃王不是说打仗很厉害吗?应该不是身体问题,可能战场上受过伤,但后面连着三个人都只能生一个孩子,难道不是……风水有问题。”张道长低声说道。


    “我以前……”江芸芸顿了顿,小声说道,“南昌有一个宁王,我听说家中子嗣也不多,不过他家是有个神经病,肃王家不会也有一个吧。”


    张道长震惊:“可每一代都有一个的话,那是不是太背了!”


    江芸芸一听也觉得有点道理。


    “肃王这事,我倒是听到过一点八卦。”谢来已经在两人说话间哗啦啦吃完一碗面,甚至准备去盛第二碗。


    乐山连忙说道:“你说你说,我给你盛。”


    谢来坐了回去,笑说道:“我不知道肃王到底什么毛病,但根据锦衣卫中历代的档案中记载。”


    “第一任肃王乃是高皇帝第十四子,十七岁就被送到边境来了,可直到迁居兰州都膝下无子,甚至为此还三改墓地,三葬其母,就是为了改变家中风水,幸好在三年后,也就是永乐四年生下长子,也就是第二任肃王。”


    第一任肃王年纪轻轻就征战沙场,战功赫赫,而且即便是在永乐四年,其实也才三十岁,不算高龄,可要是之前在哪里伤到了,也是说得过去的。


    谢来接过面碗,继续说道。


    “本以为这种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谁知道这位肃王,在位四十八年,也只有一子。”


    江芸芸彻底不吃饭。


    张道长和乐山也忍不住坐了下来,津津有味地听着。


    “结果等成化四年,第二任肃王的那位独子继位后,这个噩梦竟又跟着延续下来了,他只生了一个孩子,也就是现任的肃王。”谢来倒是不耽误吃东西,随口说道,“我听说这位肃王到现在也只有一个孩子,虽说生的早,但这些年是一个结果的也没有,也是一个独苗。”


    小院子里的人沉默了。


    “乖乖,这是被诅咒了吧。”乐山小声说道,“难道肃王就一个王妃……不过皇后都生了三个啊。”


    “虽说后院人数不多,但也有妾侍的。”谢来把汤都喝完,最后下了定论,“我猜应该是有些隐疾的,只是一直不曾对外言而已。”


    江芸芸这才继续低头吃饭,只是吃了几口突然扭头去看张道长。


    却不料和张道长的视线对上了。


    “你擅长……内帏之术……”江芸芸小心翼翼问道。


    张道长露出一个得道高人的笑来:“我们道家讲究阴阳调和,鄙人略略有些精通。”


    江芸芸点头,却没有再说话,继续有一口没一口地卷着面吃。


    “少和藩王打交道。”谢来吃完饭,开始剥瓜子,随口说道,“你好歹也是风云人物,肃王也不是一般的王爷,你且悠着点,你今日早上踏进肃王府大门,中午弹劾你的折子就能出城门信不信。”


    江芸芸把最后一口面吃完,斯斯文文擦了擦嘴角:“我就是觉得肃王倒是一个突破口,毕竟肃王府也曾深得军心不是嘛。”


    谢来只是把剥好的瓜子递过去:“多吃点补补脑子,你这未来脑子要不够用了。”


    江芸芸也不客气,抓了一把塞进嘴里,笑眯眯地没说话。


    “吃完了早些睡,这里黑得也太早了。”乐山开始收拾碗筷,“有什么要买的,都写个条子给我,我明日再去采购一番,之后就不买东西了,省着点花。”


    “对了,我打算挖个地窖,听说兰州一旦下雪就很冷,挖个地窖可以放东西,而且真有危险也可以躲进去。”


    江芸芸自然没有异议:“都听你的,小管家。”


    乐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我肯定把家里打理得特别好!”


    混吃混喝的张道长和骗吃骗喝的谢来一声不吭。


    —— ——


    江芸芸花了十日时间把衙门内现存的档案全都看了一遍,一边看一边做笔记,整理起来也有一叠,如此也算把兰州的事情全都过了一遍。


    秦铭震惊了,忍不住过去打听了一下虚实,甚至还捧起金县的册子,想要考量一下江芸芸到底是真的看了,还是胡乱做给别人看的。


    比如金县的人口,土地数量等等,谁知道江芸芸不仅把数据全都说了出来,甚至还对照了粮食收成,得出兰州的种植技术有些赶不上南面,水利条件有待改进等等问题。


    如此,江芸芸一战成名。


    ——神童!我就说是神童吧!正常人十天一本册子都看不完呢,谁家好人,十天看完全部册子啊。


    ——文曲星,我有个表叔从京城回来,京城的人都说他是文曲星的,我表叔还买了很多他的文章回来呢,说要给我那个表弟读书,沾沾仙气。


    江芸芸还不知道自己的第一步威名就这么莫名其妙打开了。


    这世上所有人都会对读书好的聪明人略略有些好感的。


    秦铭也不例外,只是一想到他巴结太子,差点闹得天家父子离间,又觉得可惜。


    ——好聪明的脑袋,好险恶的用心。


    至于传到衙门外面,自然又是一番越演越烈的流言。


    “聪明人啊,可聪明人怎么还不来见我啊,着急,好着急啊。”肃王朱贡錝忧心忡忡担忧着。


    “现在少给我说这些事情,我哪有功夫管他聪不聪明,我现在只担心那些人是不是真的……”卫所那边同样忧心忡忡。


    江芸芸是没机会知道这些心理变化的,反而在看完这些册子后,心中忧虑更重了。


    事情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复杂一些。


    江芸芸另抽出一张白纸,开始在上面写上兰州目前急需解决的问题。


    第一自然是粮食。


    军屯种出来的粮食一半是用来发军饷的,还有一半是要屯起来以备战需,按道理本该是自给自足的,但奈何兰州如今是前线,战事频繁,士兵流动大,田地一半荒废,一半被敌人的马蹄践踏了,所以才年年不够,需要各地送过来。


    第二类则是百姓种出来的粮食,地少人少,天冷地冷,兵荒马乱,自然也种不起来。


    这个是大问题,江芸芸画上一个大圈。


    百姓的粮食,第一是打算继续推行农事册,第二则要去寻找更好一点的种植谷粮,至少要把种植时间缩得短一点。


    但军队的粮食却不好办了,第一自然是不归她管,第二是她这个芝麻小官在这里实在太不起眼了。


    不过她开动了一下脑筋,倒也想出了几个解决的办法。


    最简单的自然就是打入对面内部,让他们配合自己种地工作。


    最有效的办法则是把兰州的战线往前推一下,让兰州不再成为前线。


    江芸芸为自己这两个办法满意点了点头,但也知道这事急不得。


    至于第二个问题,则是军需。


    不够吃的粮食,穿不暖的衣服。


    第三则是军队战力的问题。


    破烂的城池,消失的军队,老是挨打的兰州,和性命岌岌可危的江同知。


    兰州的问题和琼州并不一样。


    虽说琼州也会有倭寇,但战力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而且琼州的一应生态都是有轮廓的,只要江芸芸一点点耐下心来填充进去就可以起来,但兰州常年战乱,而且败多胜少,军心定然是混乱的,带来的问题也更严重。


    民心不稳,生活凋零,商业中断,最重要的是所有人对兰州的未来都是悲观的态度。


    江芸芸一条条写下去,每一条还写上几个不同方向的备选措施,争取方方面面都考虑到。


    好不容易写了三张纸,江芸芸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然后咋舌,毕竟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是一件也办不成。


    军队的指挥使们一个也不认识。


    城里的商户们也没打好关系。


    最重要的是知府大人到现在都没见到。


    就在她忧心忡忡时,仆人阿来出现在门口,小心翼翼说道:“江同知,寇知府寻您过去。”


    江芸芸一听,立刻站了起来:“可是知府点好粮回来了。”


    阿来连连点头:“是是,虽说莫名耽误了几天,但一回来就找您了呢。”


    江芸芸笑得合不拢嘴:“好好,我这就去。”


    —— ——


    寇兴五十八了,花白的头发整整齐齐梳着,眉宇间有一道很深的皱纹,看人时总觉得他在皱眉,身形消瘦,套在身上的官服缝缝补补打着不少补丁,是看一眼就知道是不苟言笑的严肃人。


    若是顾仕隆在这里,大概下一秒就要拔腿转身跑了。


    “知府大人。”江芸芸行礼。


    寇兴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也没有为难人,只是嗯了一声:“坐吧。”


    “听说你这几日都在了解兰州的情况。”他面无表情问道。


    江芸芸点头:“初来乍到,自然要先看看过往的数据和册子,也好在今后的办事中心里有个数,才不会被人蒙骗了去。”


    寇兴一听就捏着胡子满意点头:“是这个道理,听闻你在琼山县做过县令,做得很好,但兰州和琼山县是不一样的,你能如此虚心,这很好。”


    江芸芸也跟着和气地笑了笑。


    “今日叫你来是为了棉衣的事情。”寇兴话锋一转,继续说道,“马上就要入冬了,可今年的棉衣却还没有着落。”


    江芸芸认认真真听着。


    “黄河马上就要结冰了,对面的蒙古人很快就会打过来,可棉衣却迟迟没有下发,如此我们的士兵如何能抵御外敌。”寇兴叹气说道。


    江芸芸露出欲言又止之色。


    “有什么话便说吧。”寇兴说道。


    “这不是卫所自己要考虑的事情吗?”她大着胆子问道,“我们和卫所不是并不相干预嘛。”


    寇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卫所自然也在想办法,但我们也要替他们想办法,他们守护城池,我们能办就办一点。”


    江芸芸追问道:“那别人知道嘛?又或者卫所领情嘛?”


    寇兴皱眉,立马不悦说道:“你我生活在兰州城里,他们能有什么办法,我们帮他们就是帮自己,何来领情这一说。”


    江芸芸了然。


    ——怪不得,这位寇大人瞧着也是清廉的,看那沧桑的样子应该也是办事的,怎么就当了七年知府还没往上走,感情是被人占便宜了!


    “你就说这事你能不能办吧。”寇兴不悦说道,“这里不能和京城比,起不了一丝波澜。”


    ——寇兴不喜欢自己。


    江芸芸一下就察觉出他口气中的烦躁。


    这样的人规矩古板,不喜欢面前这个跳脱惹事的人也实在正常。


    江芸芸对这个年纪的人一向是有极大的耐心,自然也不生气,只是仔细想了想后才继续问道“下官有个问题还请知府大人解答。”


    “什么问题?”寇兴问。


    “如今南面有种植大量的棉花,是得益于前朝元世祖,下令置浙江、江东、江西、湖广、福建木棉提举司,责民岁输木棉十万匹,这才彻底在全国推广。可要是说在最开始的地方,远在唐朝时,唐太宗的军队带回了高昌棉,也都是在陇右各地和安西四镇开始种植,据说因为棉质软、绒长的特点,宪宗爷还专门让西北进贡棉花入朝,和丝绸、细布组成一起,专门赏赐给有功的官眷。便是在现在,棉花也是赋税的一种形式,有‘棉布寸土皆有,织机十室必有’之说。”


    江芸芸一顿,抬眸去看上首的知府大人,轻声问道:“那我们为何还没有棉花,按道理去甘肃买一些,又或者早早去南面买,早就该备好了才是。”


    寇兴沉默下来,眉头夹得更紧了,整个人显出焦虑的愁苦。


    “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江芸芸声音倏地变轻。


    寇兴揉了揉额头:“今年没有雨水,棉花都长不大,所以朝廷没有给,叫我们自筹。”


    江芸芸震惊:“我们如何自筹?”


    寇兴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突然抬眸看了眼江芸芸。


    江芸芸莫名其妙说道:“知府看我做什么?”


    “他们都说是李广之事闹得。”寇兴低声说道,“陛下这个时候让你来这里,是否也和此事有关。”


    “没有,没这能耐,当初挨骂贬官了而已。”江芸芸三连否定。


    她回答得太过爽快了,寇兴却有点不信:“那为何偏偏让你来这?”


    江芸芸也跟着无奈说道:“许是太多人要变动了,吏部排不过来了,看这里还有个位置,就把我扔过来了。”


    寇兴见她一脸真诚,也开始半信半疑:“可以往确实都是有送棉花过来的。”


    江芸芸目不斜视:“今年天气确实不好,下官从琼山县离任前,也许久没有下雨了。”


    “哎,也不知道琼山县今年的收成如何。”她忧心忡忡说道。


    寇兴也没继续说下去。


    两人只是沉默地坐着,一时间心绪千变。


    “那棉花之事,卫所那边已经向陇右各地借调,但那边也有卫所,能支援的不会太多,此事你可有办法?”寇兴开口问道。


    江芸芸沉吟片刻后才开口说道:“这件事情能不能办还需要努力,但还请知府指示,这件事情是想要长办?还是短办?”


    寇兴不解:“什么是长办?什么是短办?”


    “长办就是把兰州缺棉的事情彻底解决,短办就是把面前眼前这件火急火燎的事情办了,就去各地征收棉花,总会有百姓愿意拿出来的。”江芸芸镇定说道。


    “那这两种你打算怎么办?”寇兴犹豫问道,“兰州确实是种过一些棉花的,但收成一般,只能民间自己流通,供应军队是怎么也不够的。”


    “长办就是扩大种植面积,提高种植技术。”江芸芸微微一笑,“巧的是,我在琼山县就推行过做棉花的技术,也有不少棉花的种子,可以请他们来这里试一下,若是能培育出新的品种,那自然是最好的。”


    寇兴仔细一想,竟然觉得是个好办法。


    自来求人不如求己,要是兰州自己能种出来,那至少能把暖和握在自己手里。


    寇兴很快又冷静下来,毕竟请人来,然后种下去,最后不出意外结棉了,怎么也要一年时间!


    一年时间,兰州都要硬了啊!


    他继续追问道,“可现在去南边采购,时间已经来不及,到时候黄河也冻了,敌人也打过来了,我们的人还没有棉衣穿,若是倒霉一些,装棉花的车队还要和这些人对上呢。”


    “可以去另一边采购。”江芸芸笑说着,“亦力把里不是也种植棉花嘛,高昌棉按道理它那边长得更好才是。”


    寇兴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他们不可能卖给我们的,这些人和蒙古勾结紧密,哼,狼子野心。”


    元朝灭亡后,元廷退居漠北,建立北元,后来又逐渐分裂为鞑靼、瓦剌、兀良哈诸部,这些人一步步推进大明的疆域,甚至还一直觊觎中原肥沃土地,狼子野心。


    江芸芸说的亦力把里其实也是蒙古人建立的,包括周围的东察合台汗国、叶尔羌汗国、吐鲁番汗国等都是蒙古后裔建立的汗国。


    不过这些虽同属蒙古,但也是各不相容的,互相打架也是常有的事情,但要让他们转头去帮大明那也是不可能的。


    “我们不能自己出面,但我们若是开放互市,我们鼓励商人去收购棉花,价格高一点也没关系,而且我们这次收购齐了,也不要停,反而要加大价格,只要他们愿意卖,我们就都买。”


    寇兴不解:“如此私下贸易,可是会被御史弹劾的,而且我们拿这么多棉花做什么。”


    “因为不战而屈人之兵。”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制伏一条恶犬的办法不是直接把它打死,而是把它栓起来,我们可以在亦力把里这条虎视眈眈的恶犬上试一试。”


    “你这个办法……”寇兴还是担忧,“要是他们还是不愿意卖呢。”


    江芸芸笑得更是乖巧了:“做买卖的人总会陷入所有人都趋之若鹜的买卖跟风中,可谁知道第一个买卖的人到底是不是他们的人呢。”


    寇兴一惊,仔细打量着面前之人,犹豫说道:“如此,会不会没有仁义之风。”


    江芸芸笑了笑:“我们既没有伤人,又不是不给钱,反而是和他们一起做买卖,提高他们的生活水平,怎么会不仁义呢。”


    寇兴若有所思:“那此事就交给你来办。”


    江芸芸点头应下。


    —— ——


    江芸芸出了门并没有直接回家,反而开始在兰州市场上闲逛。


    “今日的粮价多少啊?六文一斤啊、”


    “这些糖怎么卖啊?还挺贵啊,是了,买的人少自然要高一些的。”


    “现在还能有菜可真少见,哪里种的,哎,不能说嘛。”


    “这些衣服可有棉衣?没有棉衣啊,全被征收了,那今年不是要冷死了。”


    江芸芸一路问过去,直到天近黄昏才转身准备回家。


    巷子口,碰到谢来也从外面回来。


    “段家是肃王的人。”谢来直接说道,“应该是肃王要见你。”


    江芸芸点头。


    “刚才见你在外面晃荡,做什么?”谢来随口问道。


    “在打听如何拿下亦力把里。”江芸芸随口说道。


    谢来脚步一顿,随后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最后震惊喊道:“你要去打仗!”


    “哎,要打起来了。”张道士一靠近他们就听到这么消息,更是震惊。


    江芸芸气笑了:“瞎嚷嚷什么,会有兰州卫把你们抓起来,说你们扰乱军心。”


    谢来不高兴了;“话不是你说的吗?”


    江芸芸背着手溜溜达达说道:“正好有事情问你们,你们在这里也晃几天了,可有发现有谁偷偷和亦力把里做生意的嘛?”


    —— ——


    兰州城里的军队一共有三个部分组成。


    其一是兰州守备营,隶属于守陕西总兵官,有兵两千五百二十五名,马一千三百三十一匹,器杖三万四千二百九十六件,火器千六百有奇,辖墩台十七座。


    这是守卫兰州的主力,这些年凡是蒙古人的进击也都是他们守在最前面。


    其二是兰州卫,隶陕西都司,有兵一千三百五十名,器杖三万三千一百二十二件,火器三万八千四百一十有五,辖墩台二十七座。


    他们常年轮戍甘凉,河洮地区,向西配合河州卫控御番族及青海一带的蒙古部落,向东联合靖虏卫,保障固原镇的东边安全。与庄浪卫隔河桥而守,相互应援,反而守卫兰州不多。


    第三则是甘州中护卫,这支护卫队其实是拱卫肃王安全的卫队,自第一任肃王移藩兰州后从甘州移驻兰州,人数不多,但设备精良,士兵人数有五百三十三人,器杖九十四件,火器一千二百九十有八,辖墩台四座。


    是所有士兵中日子过得最滋润的,而且只需要保护肃王安全即可,算是私人卫队,只是国家供养。


    江芸芸算好这一次需要的棉花数量,就把几个偷偷和亦力把里做生意的商人招了过来,给他们进行友好协商的谈话。


    “若是办得好,今后稳定下来,开通互市了,你们的功劳我们是记得的。”


    “棉花是个好东西,我们这边吃不下这么多,难道陇西这么多地方都不需要,你们只要能收,衙门这边每一斤补贴五十文,能卖出去那就是你们的本事。”


    “若是要在兰州卖,那就是正常物价,少与我哭穷,我已经打听了兰州棉花历年的价格,我补贴的价格是完全够用的,你们本不就是从各地运来嘛,哪里不算路费,要是说这些,那这事就没得聊了。”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这边亏了棉花,那边粮食不就能补出来。”


    众人见人年纪小,又初来乍到,本打算大敲一笔,奈何江芸芸早已做好市场调研的准备,现在端着一张冷脸,连哄骗带敲打,开了不少条件,但也提出不少要求,总算让这群人愿意试一下了。


    其实她的要求很简单,借着棉花的事情,达成三个要求。


    第一,大量收购棉花。


    第二,让亦力把里的人开始只种棉花。


    第三,卡住他们吃饭的脖子。


    只是此事有条不紊地推进下来没多久,寇兴就忍不住来问。


    江芸芸不解:“人应该还没到,知府何来如此着急。”


    寇兴闻言沉重叹了一口气,背着手,忧心忡忡离开了。


    不过江芸芸很快就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穿不上棉衣的士兵们开始闹了。


    虽说之前分了粮食安分了一阵子,但眼看今年冬天来得又快又早,棉花却又没有着落,可不是要闹起来了。


    谢来说的时候还忍不住咋舌:“我看那些指挥参将穿得倒是暖和,士兵们到现在只能把衣服都套在身上,你的计划到底行不行。”


    “不是说从陇西那边先调了一批来嘛?”江芸芸不解问道。


    谢来摇头:“不清楚,但就算有的话,那也是从上往下发,哪里能顾得上底下的士兵。”


    江芸芸一听就眼皮子一抽。


    “他们是真的不怕底下的人闹起来啊。”


    两人忧心忡忡回了家,谁也没想到这件事情不仅没有消停,反而越演越烈,听说还有士兵打算跑,结果被指挥使当场抓住。


    “要把他们都杀了,也是可怜。”仆人阿来叹气,拢了拢自己身上的衣服,“今年确实特别冷,市面上也没有棉花了,还好去年买的还能穿,我再穿几件也就不冷了。”


    江芸芸放下笔,拧眉说道:“在哪里杀人?”


    阿来想了想:“说要拖到天水门杀呢,说是要他们敬什么的,难道是河伯?”


    江芸芸叹气,起身说道:“我去看看。”


    以儆效尤。


    看来军营已经很乱了,那些指挥使不得不用这样血腥的办法来镇压。


    阿来一惊,连忙拦道:“不要去啊,那些当兵的最讨厌我们,我们知府大人过去都要被吃脸色呢,一点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我就去看看而已。”江芸芸和气安抚着,“不惹事。”


    —— ——


    天水门就是镇远浮桥过了之后,要进的第一个门,河桥巡检司就在那里。


    这里人来人往确实格外热闹。


    江芸芸来的时候,这里已经围满了人,一排人跪在黄河边上,一个个被五花大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一个穿着盔甲,身形伟岸的人站在他们身后。


    “跑,能跑哪里去,这里是兰州!当了逃兵那就是懦夫。”


    “对不起军营里的其他兄弟,这就是在捅刀子。”


    “今日在这里用你们的血来祭奠战死在这里的兄弟。”


    人群中也有人传来哭声。


    “我们没有吃的,没有穿的,还要每天训练,还要忍受你们的谩骂,我受不了了,你要杀就杀吧。”有一人声音尖利,口气却格外颓废,“死了就死了,迟早都要死的,等黄河水冻起来,对面的蒙古人就会把我们都杀了。”


    “没用!孬种。”那个盔甲人直接一脚把人踢翻。


    一个小女孩尖叫着跑出来,扶起被踢倒的人,大声骂道:“我爹说的没错,你们吃得好穿得暖,让他们去送死,要是能好好打仗谁不会好好打仗,这么冷的天,我爹只能穿着单衣……”


    “把人给拉下去!”盔甲人黑着脸大声喊道。


    小女孩被人直接拖走,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骂着。


    “妖言惑众。”盔甲人环顾众人,大声说道,“衣服马上就来,你们也说今年特别冷,难道送过来不需要时间嘛?马上就会送到。”


    “不会有人送过来了!”有人躲在人群中大声喊道,“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江芸芸下意识看向出声的地方,却看到说话的人,眉头微微皱起。


    “胡言乱语!”盔甲人沉脸瞪眼,“队伍就在路上,如何不会运过来。”


    “是啊,怎么会没有送过来。”


    “肯定有啊,我半个多月前就看到有队伍出门了,肯定是买棉衣去了啊。”


    众人议论纷纷。


    队伍出门时的情形,大家都是看到的。


    “可都半个多月了。”也不知道是谁突然说道,“便是去亦力把里也该回来了。”


    江芸芸一怔。


    盔甲人眼看议论声越来越大,连忙说道:“棉衣肯定有,这些人祸乱军心,叛逃兰州,理应该杀,来啊,都杀了!”


    一说起杀人,人群就都安静下来了。


    江芸芸却是眼皮子一跳。


    ——不对劲,太不对劲!


    早已准备妥当的刽子手举着钢刀出现在士兵身后,人群中的哭声越来越大。


    这些士兵也许一开始不是兰州人,但在兰州多年,也都早已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哭的都是他们的家人。


    寒光凌冽,北风呼啸,耳边是涛涛的黄河水,闹得所有人的声音都好似被蒙上一层纱,若非仔细听,便什么都听不到。


    那些士兵或者一脸麻木,又或者哭得不能自抑。


    “哭什么!死就死了,呸,下辈子,我可不当人了。”为首一个身形魁梧的汉子大声咒骂道,“死老天,不给人活路,没得吃,没得穿,呸。”


    刽子手的钢刀高高举起,奔腾的黄河水倒映在刀面上……


    “等会。”江芸芸出了人群,大声呵止道,“刀下留人。”


    “敢问这位军官姓名。”她看向盔甲人。


    “大胆,这是兰州卫指挥使周伦。”


    江芸芸看向盔甲人,和气一笑:“久仰大名,周指挥,在下兰州新任同知江芸。”


    周伦垂眸,自上而下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冷笑一声:“我们兰州卫做事要你一个同知插手,小心我参你一本,还不快滚。”


    江芸芸一脸严肃说道:“我可是为了周指挥好啊。”


    周伦冷笑一声:“好狂的口气。”


    “人只有死的罪有应得才会让人拍手叫好,不然……”江芸芸直视着他的眼睛,意味深长笑了笑,“这件事情可就闹大了。”


    周伦眉心紧皱,一脸不悦地打量着面前之人。


    “你想要杀给河伯看,可河伯看了只会笑话啊,毕竟他不需要无用的仆人。”江芸芸继续说道。


    周伦脸色一沉。


    “此事杀鸡不成反被猴笑,我今日可不是不忍心周指挥一错再错嘛。”


    江芸芸继续平静说道。


    滚滚江水声中,她的声音不高,却又可以让周伦清晰听见。


    周伦阴森森地注视着面前之人:“你倒是说得好听。”


    “棉衣十日后肯定能送到。”


    江芸芸叹气,转身看向人群,目光缓缓巡视过去,最后大声说道:“十日,我江芸用同知的位置保证,十日之后,棉衣一定能送到所有士兵手中。”


    周伦猛地看向江芸芸,眼睛瞪大,牙关紧咬。


    “今年我们兰州……”江芸芸露出温柔的笑来,“固若金汤。”


    人群中的百姓发出欢呼声。


    也有来围观的士兵忍不住面面相觑,半信半疑。


    就在百姓沸腾间,有人想要往后推几步,走出人群,谁知道被人拍了拍肩膀。


    谢来微微一笑:“哪里去啊,蠢奸细。”


    江芸芸看到人群中的谢来,也跟着微微一笑,扭头看向周伦:“你看,这才是我们要杀的鸡,何苦举刀杀自己人。”


    她拿出小刀为跪在地上的人解绑,无奈说道:“能活着,谁愿意死,能有口饭吃,谁愿意跑,周指挥,我知道你心急,这是无奈的办法,但我们应该坐下来好好谈一下的。”


    周伦冷笑一声:“谈?怎么谈?你一个读书人有什么本事和我谈?”


    江芸芸被一拥而上的士兵家人们挤开,便往后退了一步,手指转着手中匕首,冷光倒映在眉宇间,为这位南方的读书人平添了几丝北方的冷冽。


    “那不若周指挥随我去衙门细谈。”她说。


    第二百八十九章


    周伦去衙门了。


    不仅自己去了, 还把兰州守备营的参将和甘州中护卫的指挥都叫来了。


    因为对面阵营太大,直接让手下的兵把衙门围了,衙门这边连带着知府和通判都连忙赶过来,捏着鼻子给江芸芸撑场子了。


    原本还算宽敞的正堂, 瞬间也有点拥挤了。


    两侧人, 正正好每排三个。


    阿来看着三个人高马大, 盔甲在身的武将们端坐在一侧, 心惊胆战得奉上茶水,一转头又看到三个神色不一的文官坐在对面。


    为首的知府大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着脸, 瞧着能刮下三层灰, 写满了‘不高兴’三个字。


    中间的则是年纪轻轻,专门干大事的江同知,笑脸盈盈的, 还对着他点头笑了笑。


    最后一个是心不甘情不愿赶回来的秦通判, 不情愿脸上同样写满了着急不安, 心事重重, 连最爱的茶也不看一眼了。


    周伦坐在正中间的位置, 面无表情质问道:“不知江同知初来兰州, 要找我们这些武将说什么话?”


    “是了,我正在练兵呢, 今年兰州会不会被蛮人攻击,可不是凭一句话的。”周伦右手边坐着一个膘肥体壮,四四方方的黑脸汉子, 声音大得跟雷鸣一样,抬眼, 斜睨着, 充满讽刺地看了一眼江芸芸。


    “是是, 我们兰州还要靠陈参将……” 秦铭下意识怯怯奉承道。


    寇兴面无表情打断他的话,冷冷说道:“不是说棉衣的事情嘛,直接说吧。”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微微一笑,心平气和说道:“十日之后会有第一批棉花。”


    “你确定!”四四方方的陈继眸光微动,但很快又质疑道,“我倒是听说你在琼山县种过棉花,你现在从那里运过来也来不及。”


    对面三个武将齐齐点头,显然对江芸芸曾经的履历很是清楚,甚至也不遮掩自己打听过的事情。


    江芸芸对此并不在意,只是摇头说道:“自然是来不及的。”


    “那你从哪里弄来的棉花?”周伦紧追着问道。


    “从隔壁弄来的。”江芸芸说。


    陈继气笑了,脸上的激动之色缓缓敛下,意兴阑珊:“原是在打甘州的注意,死了这条心吧,根本送不过来,对面的蒙古人时不时派人截杀,我们的人就是你这么没的,白白便宜了那么多棉花不说,还牺牲了不少兄弟,而且我们现在再问他们要,甘州也拿不出来了。”


    江芸芸点头,看向周伦:“原来棉花真的没有了,也就是说你们的棉花不仅没了,消息也没捂住,现在军营里知道的人应该不少了吧。”


    对面三人齐齐变了脸色,瞧着甚至还有杀气。


    秦铭下意识哆嗦了一下。


    其实这件事情,兰州城内说得上姓名的官员都隐隐有些风声,但谁也不敢多嘴说一句,江芸芸到现在之前还被蒙在鼓里,完全是因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又一心埋在官署里看历年数据,这才耽误了消息的来源。


    “所以你们衙门这是在落井下石。”周伦冷笑一声。


    寇兴眉头紧皱。


    “自然不是。”秦铭尴尬解释着,“我们府台也是在积极筹措此事的,此事十日前,就是交给江同知办了的。”


    江芸芸点头:“正是交给我办的,我已经办了一半了,所以笃定十日后会有棉花来的。”


    “都说了隔壁没有棉花了!”周伦不耐说道,“你如今大庭广众如此信誓旦旦说谎,十日后没有东西,我看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一直没说话的甘州中护卫的指挥唐伦眉心微动:“隔壁?你是说亦力把里?”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神色震动。


    寇兴扭头去看江芸芸,眉头皱得更紧了。


    “你……你疯了!你他……”周伦开口想骂脏话,但眼睛一瞟江芸芸笑眯眯的样子,莫名想起刚才被刀光闪过的眉宇,到嘴边的话便缓了一口气,“也太不懂规矩了。”


    “为何是不懂规矩,买卖的事情,讲究的是你情我愿。”江芸芸笑说着。


    “江同知刚来大概不知道,亦力把里是不会同我们做生意的,”唐伦平静说道,“他们巴不得我们乱起来才是。”


    “可现在不是我们和他做生意啊。”江芸芸又说。


    “什么意思?”陈继脾气不好,暴躁说道,“要说就说,不要给我磨磨唧唧的,我听着就来火。”


    “民间买卖之事,商人自有自己的手段,我们只需要在他们运回来之后,按时给人付钱就是。”江芸芸平静说道,“护卫兰州,人人有责,不是嘛。”


    屋内几人沉默了。


    随着兰州逐渐成为要塞前线,这十几年兰州和亦力把里的摩擦越来越多,就连互市都关了,边境时不时就会有冲突,只剩下一些民间很隐晦的私路。


    那些人做的也是倒手的买卖,但大都是把明朝的东西送到亦力把里去,那里没有开化,及其野蛮,要兰州的茶叶,粮食,甚至盐巴,明朝人骄傲惯了,虽然仗打输了,但你们吃的喝的可都是在我们手里。


    如此自欺欺人地过了这么多年,从未想过那些蛮夷的土地上,也会有东西能被他们用上,所以在棉花事件上就也从没有考虑过这个事情。


    “若是他们都没运回来怎么办?”三位武将中,长相最是文雅,说话也斯斯文文的唐伦一针见血问道。


    江芸芸笑了笑:“权衡利弊已经说清楚了,他们商人也不是全然毫无爱护故土之情的,等此番事了,再大肆表彰一番,也该让其他人看看若是能安心为官府做事,我们官府不会亏待他们的,今后也好继续办事。”


    “可你还是没说清楚,这批棉花若是没有送回来要怎么办?”唐伦继续逼问着,神色尖锐,“若是没有呢,事情已经被你散开,你可想过后果。”


    江芸芸还未说话,寇兴却先一步开口说道。


    “此事本就瞒不住,如今算是为我们争取了十日的时间。”他依旧是愁容满面的样子,但眼神中却还有一番坚毅,“既然还有十日时间,诸位可有想过再去其他地方看看,洮州,珉州问问。”


    “自然都去问过去,只是对面的蒙古人似乎盯上我们了。”陈继越发急躁,手掌拍得桌子哐哐直响,连带着装满茶的茶盏摔落在地上,众人也顾不得多看一眼。


    “能想的我们都想到了,偏那些贼人不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的见,就知道使坏,没有棉衣,我手下的兵如何上阵杀敌,今年兰州城定是有一场恶战的。”


    许是陈继是真正守城的,瞧着比其余两人要急躁一些。


    江芸芸把对面三人的神色不动声色纳入眼底,心里也有个清晰的认知。


    甘州中护卫是肃王的护卫队,看衣服锦绣华府,看举止斯文有礼,看态度事不关己。


    他是这三人里面最不急的,对他而言,兰州如何不重要,他只要保护好肃王才是最重要的,再不济带着肃王离开兰州还是绰绰有余的。


    兰州卫是兰州的卫所,指挥使周伦面色沉静,面色有些着急,却又不多。


    得益于兰州卫的特殊情况,西应庄浪、河州,东保河桥,北为固靖声援。兰州卫东与靖虏卫交界,西与河州卫接邻,从成化年间开始,兰州卫及中护卫的官军便常年往来轮戍于甘凉,河洮地区,虽说机动性大大增加,但与此同时也导致兰州卫守备缺乏。


    一旦出事,这就是绝佳脱罪理由。


    兰州守备营是最着急的,陈继也是肉眼可见的不安,整个人有些憔悴,坐立不安地坐在这里,焦急根本无法掩饰。


    他们就是兰州最基础的防线,却没有最精良的武器,手头的两千五百二十五名士兵是最后的底线,没有棉衣,那这群士兵就废了,排不上用场,甚至要担心他们会不会哗变,这才是真的要命。


    唐伦是好狐狸,面热心冷,不好相处。


    周伦心思深沉,为己不为人的,士兵的命不仅说杀就杀,甚至还想用他们的死做出脱罪的动静。


    反而是这个骂骂咧咧的陈继瞧着有点心眼,但也不多的性子。


    “你总该要给我们一个保证吧。”周伦阴沉开口,“你踩着我说出这般狂言,可别到头来还要我们三个给你收拾烂摊子。”


    江芸芸回神,看着自己正前方的人,微微一笑:“我自然可以保证,但我有三个要求。”


    周伦冷笑:“东西还没到手,现在就敢给我们提要求了,真是年轻人啊。”


    江芸芸依旧不生气,她好像总有很多耐心,一点一点去和对面的人交谈。


    “此话不对,既然我能保证我的事情,那你们也要保证你们的事情才是。”她和和气气说道。


    秦铭连忙小声说道:“你且悠着点,怎么说话的。”


    江芸芸看了胆小的秦铭一眼,随后慢条斯理抽回自己的袖子。


    “正儿八经说事情而已,诸位大人都是明事理,想要办事情的人,我们现在各自领了自己的事情,回头也能有条不紊推行下去,再者,这些事情不说清楚,若是被御史弹劾了,我们可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若是今年兰州再出了变故,在做的你我一个也别想逃。”


    寇兴点头:“是这个道理。”


    唐伦来了兴趣,打量着面前自信满满的同知,笑问道:“那就先听听江同知的要求吧。”


    “说来听听,若是要太离谱,又或者插手军营之事,我是第一个不同意的。”陈继只能勉强让自己耐下心来说道。


    江芸芸颔首,客气说道:“自然不会让诸位大人为难。”


    “第一件事情,做成了棉衣,要先发给士兵,自下而上分发,至少要确保真正上战场的人能穿上新衣服。”


    对面的三位脸色又不好看了,都没有开口说话。


    “诸位如此操心棉衣的事情不就是担心士兵嘛。”江芸芸软下口气,体贴说道,“我之所以这么说,不是担心各位指挥参将苛待了他们,只是大家都是大忙人,事务之多,怕是顾不上这些小事,所以这才冒昧多说了一句,今日闹出这么大一出,也该好好安抚士兵们不是嘛。”


    这话真的是里子面子都给人圆上了。


    三位脸色微微好转。


    唐伦点头说道:“多谢江同知提醒,我们会好好督促此事的。”


    江芸芸便对着他笑了笑:“第二件事情,棉花不能直接穿身上,要做棉衣,城中可有这么大的绣坊?”


    寇兴摇了摇头:“没有,不若多分几家一起干。”


    江芸芸没有点头,看向对面三人:“兰州城内的士兵是不是都是拖家带口在这里的。”


    陈继点头:“是了,难道直接给棉花让她们自己做?那怕是不成,有些士兵顾家,大概会把棉花留给家里的妇孺。”


    江芸芸对着陈继满意点了点头:“是这个考虑,不知诸位可有考虑开一个官营的纺织厂,让这些士兵的妻儿来这里做工,既能让那些妻儿为保护兰州做贡献,也能让士兵更用心保卫兰州,不会随意逃窜。”


    屋内又沉默了,几人面面相觑。


    “这,这工钱……”唐伦问,“你们兰州衙门这么富裕不成。”


    寇兴忍不住开口呵斥道:“这让女人抛头露面,也太有伤风化了,棉衣而已,让其他人做也是可以的。”


    “做什么这么麻烦,有了棉花他们就能安心下来,至于自己穿不穿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周伦不耐说道,“不要再做有的没的事情,这里是兰州。”


    “就是因为这里是兰州,所以才要如此。”江芸芸严肃说道,“兰州能庇护全程妇孺多久,兰州是次次都能挡住蒙古铁骑嘛?”


    “我看过这些年的战事记录,从成化年间开始,贼人从庄浪等处入至兰州抢掠,但因为城内无本卫精兵战守,累次被贼将城内人畜抢去,本城虽有备冬的西安等卫所官军,因是隔卫,所以既不依期到边,也不深知地理,如今我们的兰中二卫官军,远戍甘凉,保家卫国,可自己家的人畜却被贼人杀掠,无从救护,如此行径可不是伤了他们的心。”


    一番话落,屋内的气氛更是凝重。


    “可,这和你说的让女人出来做事有什么关系?”周伦还是有点不情愿,“我们多加训练士兵不就好了。”


    “一旦真的要守城,那就该动员一切力量,这些力量不是凭空出现的,是要早早就准备好的。”江芸芸身形微微前倾,那双漆黑的大眼睛紧盯着面前三人,一字一句说道,“全民皆兵,才是良策。”


    年纪轻轻的同知在此刻突然多了一些蛊惑人心的力量,所有人都下意识顺着她的话开始思考。


    “此事不急。”万万没想到,大家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江芸芸整个人往后靠了靠,打断所有人的思考,“诸位可以仔细想想,大家都是深受陛下信任才会来到这里,这里的每一个官员都是经过内阁深思熟虑的。”


    唐伦眼波微动,看了一眼胸有成的江芸芸。


    “不说这些了,说的老子头疼。”陈继烦躁说道,“还有没有其他事情,赶紧说了,我要抓紧回去了,在这里耽误这么久时间。”


    江芸芸点头,笑脸盈盈地说道:“最后一件事情就是,诸位要准备好买棉衣的钱。”


    众人大惊。


    “价格我都商量好了,每斤两百八十文,比市面上便宜了二十文,我按照一人一斤棉花筹备的,兰州守备营两千五百二十五人,兰州卫一千三百五十人,甘州中护卫五百三十三人,在加上军官后勤人数,所以一共要求五千斤,但肯定收不到这么多,不碍事,你们的可以先放放,先给士兵们发下去,这是你们所需要付的钱。”


    江芸芸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她甚至非常善解人意:“我还按照两千斤,三千斤,四千斤,五千斤,按照比例,每个人百分十三十三的份额,兰州守备营任务艰巨,多占一份的价格给你们算好了,到时候我们就按表给钱。”


    对面三人瞪大眼睛,看着那种轻飘飘的纸,愣是没有一个人敢接过去。


    一侧的秦铭见状,殷勤说道:“我们衙门也是可以出一点。”


    江芸芸连连摆手:“我们还要出别的钱,不着急,人人有份,都能花出钱的!”


    “还要什么钱啊!”秦铭不解问道。


    江芸芸掏出另外一张纸递到他面前,平静又温和地说道:“我们要给那些人一斤补贴五十文!他们保守估计可以带来至少两千斤,所以我们衙门要自己给他们贴这么多钱。”


    别说秦铭了,寇兴都惊呆了。


    第二百九十章


    衙门里有没有钱?


    那自然是有的


    那多不多呢?


    现在刚收了夏税没多久, 衙门还是略有余粮的。


    但是兰州的农耕不富裕啊!


    从来没有人打过衙门钱财的主意,对岸的那些贼寇顶多就是来杀个人的。


    可衙门现在,这是来贼了啊!!


    寇兴年纪大了,有点驼背, 背着手走在前面, 脚步也不快, 瞧着还有点蹒跚。


    兰州的冬日来的又早又冷, 刮在人脸上,吹得脸没一会儿就泛红了。


    秦铭捧着那张纸活像捧着一个烫手的山芋, 跟在江芸芸边上, 絮絮叨叨地念着。


    “衙门哪来这么多钱填补啊?”


    “为何不与我们商量此事,就自行做决定?”


    “你不是也看过我们兰州土地的情况吗?没有地!没有钱!没有,统统没有!”


    “衙门都破成这样了, 你的官署都要塌了, 还要留着一笔钱修缮呢。”


    “那些商人给我们找棉花, 不是也是为了自己吗?怎么还要收我们这么多钱?”


    一直没吭声的江芸芸终于开口说道:“这样不行, 人家也要养家糊口的, 帮衙门做事也是要讲究公事公办的, 兰州也没有险恶到要他们倾家荡产,同舟共济的地步, 而且未来和他们合作的地方也不少,现在给他们吃了暗亏,回头要是又有其他事情, 他们就不愿意出手了。”


    秦铭不悦质问着:“你说得到好听,这些钱去哪里拿?本来我们说好要给皋兰和渭源的县修修路的, 现在你这样, 他们的路就不好修了。”


    江芸芸想了想:“我看过两县县令递上来的条子, 按理修路的时候应该是他们自己出钱修路才是?”


    “没钱啊!去年他们的苗都被敌寇踏坏了,今年的夏税还是勉强交齐的,都要把老百姓榨干了,根本抽不出一分钱来,可那条路是他们的主路,已经坏了许久了,再不修,就断了和我们府城的联系了!”


    江芸芸眉头紧皱。


    ——之前在琼山县,她也修过通往其他县的路,就连后来通往开口贸易港口的那条三车并行的大路,也是自己衙门出钱修缮的。


    ——和府台哭穷是每个县令都做过的事情,因为不哭穷,就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分摊在自己治下,江芸芸也哭过,也许是因为哭得好听,也或许是她战功赫赫,后面新来的知府很少会为难她。


    她想当然了!


    秦铭一见她这么凝重的神色,顿时得意起来:“我就说要和我们商量的,你刚来,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好了,捅下这么大的篓子了。”


    “好了。”一直没说话的寇兴打断了两人的话。


    他站在台阶下,叹了一口气:“明警,你去算算衙门还有多少钱,看看对不对上这里的数额?”


    秦铭握紧手里的条子,不可思议说道:“还真要给他们钱啊,真是倒反天罡了,给衙门做事!那是他们的荣幸啊!还要问我们要钱!”


    寇兴严肃说道:“若是他们真的拿回棉花,那便是有功,我们还如此苛待他们,传出去,衙门也不用直腰做人了。”


    秦铭还是有些不服气。


    “去吧,先去算算,也不是说就按照江同知说得给,这么高的价格,我们又不是冤大头。”寇兴又说道,“可我们也要自己心里有个数不是嘛?”


    秦铭一听也有道理,冲着江芸芸冷哼一声,甩袖离开了。


    “进来吧,我也有话和你说。”寇兴终于抬脚上了一节台阶,许是年纪有些大了,跨过门槛的时候,还扶了一下门框。


    斑驳的红漆不小心脱落下来,露出里面难看的一截木头。


    他踏上那块脆弱的红漆,入了正堂的大门。


    “坐吧。”寇兴坐下后说道,“刚才人多不方便细问,你可确定棉花可以运来?”


    江芸芸没有坐下,反而从袖中又掏出一张纸,恭敬递了上去:“其实我也不放心这些事情,所以让人帮忙跟着了,这是他寄回来的信。”


    寇兴拿着那张纸,放在远处,眯眼仔细看了看。


    “竟有两千多斤,你都已经知道具体的斤两了,刚才为何不直接明说了,让各位指挥也好心里有个数?”他不解问道。


    江芸芸说:“三位指挥人心不齐,不敢贸然开口。”


    寇兴又仔仔细细看了那封信,然后这才重新叠了起来:“是这个道理,也该给最出力的人多一些,只怕他们那边也不愿意给钱。”


    “不碍事,到时我亲自带棉花过去。”江芸芸镇定说道。


    寇兴叹气:“你在琼山县时可有和卫所的人接触过?”


    江芸芸点头:“因为倭寇的事情,也有过一些接触。”


    “那你也该知道,这些武人若是发起狠来,是会杀人的。”寇兴苍老疲惫的面容看了过来,“虽说有宦官挟制武官,文官督查武将,可这里是兰州。”


    这是战争前线,情况瞬息万变,所有的阴谋阳谋在蒙古的铁骑下都不复存在,谁都知道,兰州出事,则关中震动,关中失守,则至此蒙古铁骑便能马踏青田,脚踩土地,再也无城池可以抵抗,所以谁也不敢去担这个责。


    文官是不敢。


    武将是不能。


    太监是不配。


    就是在这样的相互推脱下,国家的连绵疆土拱手让人,兰州成了当头之鸟,谁也不能不守,但谁也不敢守。


    临走前,首辅徐溥的那一番话在此刻终于清晰起来。


    江芸芸恍然大悟。


    兰州要乱了!


    朝廷不能坐视不管兰州这锅马上就要沸腾的热水,所以要来一个人重新塑造这个地方。


    她江芸芸,有点名气,也有点脑子,最重要她脖子硬啊,谁说话都不好使,就很合适来这里搅弄搅弄,哪怕不能冷却这锅水,只是延缓沸腾的速度也是好的。


    “可你现在堂而皇之地掺和进来了,今后所有的一切就赖上你了。”寇兴见她走神,口气倏地严厉,“你是神童,是略有名气,是未来可期,可你担得起吗?兰州城内十万军民,一旦失利,你便是有再多的同门师兄,再好的后台靠山,都保不住你脖子上的脑袋。”


    江芸芸沉默地站在他面前。


    少年清瘦,却又好似一根坚韧青翠的嫩竹,带着勃勃的生机。


    “太莽撞了。”寇兴看着她过分年轻的面容,轻叹了一口气,但依旧不改批评之色,“我是你的上峰,你应该与我仔细说清此事,我点头才能去推行,这里不是琼山县!你若是再一意孤行,执意如此,我这里留不下去你这尊大佛,你自有你的门路,换个地方高就吧。”


    江芸芸抿唇。


    寇兴年纪大说多了,便也有些累了,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两个县的路要修,若是不修,回头又有急报传不过来,耽误的是两县几万百姓的性命,你我都担待不起这事。”


    “商户的钱能给就尽量给,若是不行,从明年的税里抵押,也不能亏了他们,但钱不能按照你说的给,他们确实辛苦,不远万里运回棉花,但保卫兰州,也是保卫他们,也要他们出一份力。”


    “表彰就不要写了,人心是被喂大的,而且你一旦表彰,被有心之人发现了,他们今后的生意就不好做了。”


    “衙门就先不搞了,你惹下的事情你自己担着,院子的安全你就自己注意一点。”


    寇兴没说话了,冬日的风吹的他脸上的皱纹更显眼了,干巴巴的,像县衙门口的那棵被烧了一半的老树。


    兰州的冷风实在太冷了,吹的人喉咙鼻子都发干。


    乐山来了没几天就说自己好想要被风干了,实在是干的厉害,屋内大大小小放了很多水盆,就这样放着,说是润润空气。


    “做事能让一半人满意的都很少。”寇兴寇兴抬眸,看了一眼面前的小同僚,面无表情说道,“问心无愧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就很好了。”


    江芸芸失神了片刻,她自然明白他在说什么,有些懊恼。


    她在琼山县实在太顺风顺水了,忽略了琼山县隔海对望的地理注定它是不一样的。


    倭寇再凶,再能闹腾,能比得过蒙古铁骑长驱直入的压力嘛。


    那些商人再不听话,也就在琼州这个一亩三分地里翻腾,可兰州的不一样,一旦有人通敌卖国,那可真的是灭城之祸。


    简单的一根棍子一颗甜枣的办法,在这里太过低级了。


    失策了。


    江芸芸今日的两场对话中,迅速总结出自己的问题,并且决定调整战略。


    ——她得要更强势一些。


    “去吧,我听闻过你的农事册,说是很不错,只可惜我已经没有精力了,趁现在百姓们农闲,你就负责推行吧。”寇兴咳嗽几声,挥手把人赶走了。


    江芸芸心事重重出了院子,在连接内外的拱门前站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继续走。


    她总想着事事都做得好一些,各方都不出错,边也算对得起所有人,可一个危机四伏的兰州,似乎很难面面周道。


    ——这条路比琼山县还难走。


    江芸芸无意识地揪着袖口的小绒毛,一根又一根,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是周笙特意送来的冬衣,许是真的家境富裕了,这种兔毛狐裘,她不仅穿得起了,还能换着穿了。


    阿来不知从哪里走出来,小心翼翼凑过来:“江同知,怎么在这里吹冷风啊,小心头疼。”


    江芸芸回过神来,突然看着阿来。


    阿来一惊,磕磕绊绊说道:“做,做什么?”


    “你想吃饼嘛?”江芸芸莫名其妙问道。


    阿来更疑惑了,眼珠子滴溜溜转着,然后略带期待的小心翼翼地说道:“江同知打算请小人吃饭?”


    江芸芸掏出乐山塞给他的一块糕点,放在手心:“如果所有人都能吃到一口饼,那你也会想吃吗?”


    阿来看着干巴巴的绿豆饼,又看着一脸认真的江同知,好一会才说道:“吃的吧,有口吃的,干嘛不要啊,这年头,谁知道今天平平安安睡下,明天是不是就要完蛋了。”


    江芸芸听着他丧气的抱怨,又没有说话了。


    阿来胆子大,伸手想要去拿那个糕点。


    这么天相处,他已经发现江同知是一个格外好说话的人,便是路边的乞丐都能蹲下来,和他说几句话。


    眼看马上就要拿到了,江芸芸合掌了。


    阿来吓得火急火燎收回手。


    江芸芸回过神来,看着他尴尬的样子,笑了笑收回手:“这个不好吃,乐山第一次做,糖放多了,很甜,等他做得好吃了,我再拿来给你。”


    阿来不好意思,连连摆手:“小人就是开玩笑的,不敢拿大人的东西。”


    江芸芸没有说话,直接转身走了。


    “哎,不回官署嘛……”阿来看着背影,疑惑问道。


    寇兴见人去而复返,一脸惊讶。


    “下官……下官觉得……”江芸芸咳嗽一声,一本正经说道,“既然做错了,就要弥补,若是逃避,岂不是有临阵脱逃的嫌疑。”


    寇兴皱眉,不耐说道:“都说了让你不要管这些事情了,我是上官,棉花是我的事情,与你何干,还不速速离开。”


    江芸芸站在原地没动弹。


    “现在我是已经不能指挥你了是不是?”寇兴怒道。


    江芸芸嘴里小声说着不敢,但脚步是一动不动的。


    寇兴更怒了,怒极反笑:“好啊,江其归,怪不得人人都说你脖子硬,原来你还真的会反了天啊。”


    江芸芸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还是不肯走,只是低着头:“我就说想要所有人都能吃到糕饼的。”


    寇兴一怔,不可思议反问道;“什么?”


    “每斤补贴五十文的数据,我是算过的,去亦力把里路上的行程一来一回要二十天,若是再算上采买需要的日子,加起来至少三十日,一个人一天十五文,他们这番至少要带一百人,这里就要四十五两,再加上托运的马或者骡,这些比人还要金贵,一顿饭要三升豆和一束草,一束草十五斤,干草一束至少七百文,便是让他们在路上啃草,一匹马一天就要一两,一个月就是三十两!”


    江芸芸确实是算过的,她再次之前每日都在集市上闲逛,收集到很多数据。


    “也就是说若是不补贴他们,按照兰州的市场价算,他们这一趟没得赚,极有可能还会倒贴,他们平日里的利润大概是一斤一百文,而我们现在补贴五十文,是真的不算多。”


    江芸芸把自己当时算的数据一一说出来,最后又认真说道。


    “我只是想着不能寒了他们心,他们带回了棉花,若是今年兰州可以成功守城,朝廷自然有对将士的奖励,这是他们能吃到的一口饼,可千辛万苦的商人却没有获利,这样只会埋下祸端,商人掌握着城内的贸易,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一旦要做坏事,可比一般人要容易。”


    寇兴眉心皱得更紧了。


    “可我们没有钱了。”他揉了揉眼睛,无奈说道。


    “兰州的情况你既然转了一圈,你也知道,对外的生意没得做之后,做生意的人都不爱来了,现在这里的生意人大都是就是在陇右跑跑的,甚至还会跑到南方做做生意,这一来一回,有的赚,但也称不上大富,那些外面瞧着光鲜的大富之家,都是背后有人撑腰的,寻常连税都不愿意交,更不要指望他们帮忙了,不惹祸已经很好了。”


    在丝绸之路还未被隔断之前,司马君实就曾在资治通鉴里说过——天下富庶无出陇右,这句话足以表明当时整个陇右的繁华热闹。


    江芸芸却没空回忆往昔,反而在听到‘税’字后,眼睛都亮了起来。


    有钱人怎么可以不交税!


    不行!


    绝对不行!


    偷税漏税,最为可耻!


    她江芸芸就是喜欢和这些权贵们对对眼。


    “那他们欠了多少钱啊?”江芸芸眼巴巴问道。


    寇兴没说话了,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突然开始偏头疼发作了。


    ——不是,这小孩好好的六元及第能被发配到这里,真是该的,一点也没冤了他。


    “那我自己查一下历年账本。”江芸芸见他没说话,只好咳嗽一声,自说自话。


    “他们作为大户不交税,这不是起了坏作用吗?让其他人也跟着效仿,本来商税比例就不高,这么一来可就少了一大笔钱了。他们生活在兰州,享受着城池的便利,士兵的守护,要交税是应该的。”


    寇兴面无表情恐吓道:“这里有不少可都是肃王的人!”


    江芸芸一听更兴奋了。


    肃王好啊!


    肃王妙啊!


    肃王正好撞在她手上。


    —— ——


    肃王府内


    朱贡錝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段俍立马体贴问道:“王爷可是着凉了。”


    “昨日去求佛了。”朱贡錝叹气说道,“这城内里里外外的道观寺庙我可是都捐了钱的,怎么我后院中的人还是没有动静啊,我已经这么努力了。”


    段俍一听,也不敢多说了,只好低下头,呐呐说道:“许是时机没到,王爷不要心急。”


    “对了,江芸什么情况啊,可有说来赴宴了。”朱贡錝很是哀愁,只觉得这几日没有一个顺心事。


    段俍一听,也来了精神:“来了来了,不仅答应来了,还让自己小厮备了拜帖,准备了一盒礼物送上门,可见是个懂规矩的。”


    “这么面面俱到嘛?”朱贡錝惊讶,“不是说他是个刺头嘛?前几天不是前脚得罪了那些指挥参将,大言不惭要他们花钱买棉花,后脚就和寇兴那个老木头吵架,怪不得京城那边人人都说他凶得很!”


    段俍笑说着:“您可是王爷啊!哪有人见了你不巴结的,他江芸能例外吗!”


    朱贡錝一听,忍不住骄傲挺胸。


    “定是早早就想见您了,不然怎么会好端端去您的琉璃瓷窖那边晃荡,还去了几家店铺看看呢,还问了什么东西最受欢迎,每年收益如何呢?对了还听说去煤洞看了看呢,这可要花不少时间呢,他一个小小同知不去干活,就在这些地方晃,定是打算讨好讨好您呢。”


    朱贡錝听得连连点头,越说越高兴:“要我说江芸长得这么漂亮,还是状元,肯定是个聪明人,肯定知道只要跟着我有肉吃!对了,我早早就听说太子殿下很喜欢他了,那说明他肯定是知情识趣的人啊。”


    “是啊,肯定不可能是太子殿下追着人跑的,那江芸之前还摆出这幅姿态,肯定是装装样子,拿拿乔而已,读书人嘛,清高一点也正常。”


    “是极是极!”


    两人越说越觉得是这个道理,脸上笑意根本下不来。


    宴会那日。


    江芸芸一大早就爬起来了,还选了一身格外鲜艳的衣服,准备去祝寿。


    谢来摸了摸下巴,对着乐山说道:“坏了,他这架势不是去道喜啊,瞧着要去砸场子呢。”


    那边,段俍远远看到人,也不激动了,只是矜持地站在门口,等她上来。


    果不其然,江芸一见到他就很是热情。


    “王爷在哪?”谁知道,面前这人明明笑得这么灿烂,却是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不知道什么是循序渐进,有求于人,秘而不宣,竟然直接问了出来。


    段俍慌了,想要捂住他的嘴,又想着把人拖进来,自己手忙脚乱一会儿,然后想也不想把人拖了进来。


    “你你……”他气得说了好几个你,都没‘你’出什么后续来。


    “太直接了是吗。”江芸芸和颜悦色替他说了下去。


    段俍重重点头。


    “没关系的,等会我们聊得可以更直接一点。”江芸芸笑得如沐春风,嘴角的小酒窝一闪一闪的,别提有多和气热情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