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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五十一章


    江芸芸盯着面前之人的面容, 冷不丁问道:“你是海南卫的人,还是倭寇的人?”


    那人阴恻恻地看着江芸芸,讥笑着,脸上的那道刀疤就像蜈蚣一样扭曲起来, 瞧着更是骇人, 他也不废话, 直接提刀砍了过来。


    吴萩刚从地上爬起来, 一扭头就看到那把大刀朝着江芸芸的脑袋上砍过去,大惊失色。


    之前顾仕隆有事没事就给江芸芸喂招, 时间久了有些动作便也刻在脑海中, 所以这一次江芸芸惊险地躲了过去。


    钢刀擦着江芸芸的手臂划过,几乎能看到刀背上映射出的衣服纹路。


    吴萩看得眼前一黑,随手拉着一个人的袖子, 连忙说道:“快快, 你们去村子口, 我们衙役在那里等着。”


    “来不及了吧。”阿文也很慌, 想要走, 又害怕走了真出事了。


    “野猪!”江芸芸虽躲得手忙脚乱的, 但脑子还是非常清醒的,抬刀挡住刀疤人的长刀后, 咬牙喊道。


    “野猪,什么野猪啊。”吴萩已经大脑一片空白,茫然问道。


    “野猪, 对对,是不是说去找头野猪来吓唬人!”阿文勉强跟上思路, 连忙说道。


    “有道理有道理。”吴萩病急乱投医, “谁去呢, 我不敢,谁去啊,阿大,阿大。”


    阿大并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看着面前打斗的两人,没有动弹。


    阿文察觉出不对劲,扭头去看,一眼就看到他脸上陌生挣扎的神情,瞳仁一缩,猛地拉着吴萩后退一大步。


    吴萩也回过神来,茫然地看了一眼警觉的阿文,嘴皮子颤抖地又看向这个身体强壮的村民阿大。


    “不,不对。”他的脑海中电闪火石闪过一个惊悚的念头,磕磕绊绊,“你,你和他是一伙的。”


    阿大看了过来,皮笑肉不笑:“县太爷确实爱动,没事来这里做什么。”


    吴萩脸都气黑了了,顾不得害怕,大喊道:“他可是在为你们做事情,要不是听说那个下毒的人跑到你们这里来了,他才不会来,好好好,你们这些刁民!刁民!不知好歹!等我回去,我把你抓起来!”


    阿大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掏出了腰间的绳子:“那就等下辈子吧。”


    阿文大怒:“姚大强,你这样会害死全村的人,我们哪里待你不好。”


    “可我想过好日子,有什么不对嘛。”


    “我不想种地打猎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阿大展开手中的绳子,缓缓走向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平静说道:“你别怪我。“


    “怪不得你几次从这个村子里经过都没有人发现。”那边江芸芸紧盯着那个刀疤人的动作,了然,“那村子里应该还有不少你的人。”


    自来就是乱拳打死老师傅,江芸芸没学过系统性的学武,偏又被顾仕隆教过几招,每日起床锻炼,幺儿都背着小手,非常认真指点着,也算是慢慢扎稳了下盘,再加上手中的刀也非常锋利,长而薄的刀刃,适合防身,几个来回间除了有些狼狈,倒也没直接被刀疤人拿下。


    那个刀疤人没想到这个小县令这么棘手。


    “啊!”


    这边还没有个动静,那边倒是有了新的动静。


    阿文在阿大靠近的时候,猛地冲过去,一把抱住他的腰,因为用力脸颊通红:“去找人,去找人。”


    吴萩惊呆了。


    阿大想要把阿文扯开,却不想这人看着瘦弱,这次却爆发难得的力气,愣是不肯松手。


    吴萩又惊又怕,大脑一片空白,猛地回过神来,他下意识想要下山,但猛地一转身又看到衣服破烂,脸上还有血迹的江芸芸,愣在原处。


    “走!”江芸芸看也不看他,大声驱赶着。


    吴萩呼吸急促,紧紧握着手腕,只觉得心跳几乎要跳出喉咙口。


    “野猪,野猪!!!”谁也不想到,他突然大喊着,一咬牙朝着深林深处跑去,一时间不知是在告诉江芸芸别怕,还是告诉自己别怕。


    阿大恼怒,发了狠,捏着阿文纤细的胳膊:“松开!”


    阿文没说话,只是更用力的抱紧了他。


    阿大一咬牙,直接扭开他的胳膊就要去追吴萩。


    “你给了他什么好处?连村里多年的情谊都不顾了。”江芸芸看上去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还有兴趣打听起其他人的事情。


    刀疤人面容冷淡讥讽:“穷人能知道什么是好处。”


    他举起的刀来,那姿势并非寻常可见的样子。


    “而你,会是我的好处。”


    刀光森森,印照出刀疤人贪婪的侧脸。


    江芸芸摸了摸眉骨处的伤口,这一刀最是惊险,那刀尖划过她的额头时候,滚烫的献血立马涌了出来。


    ——也是太过紧张,她并不觉得疼。


    “那我都要死了……”她摸了一把脸上的血,笑问道,“你是哪边的人总可以告诉我吧。”


    那人嘴角微微勾起:“你在海南卫如此嚣张,也不怪有人要杀你。”


    江芸芸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到最后竟然捧腹大笑。


    刀疤人没见到她惊慌失措的样子,脸色不悦。


    “鲁斌知道你是倭寇的人吗?”江芸芸反手握着手中的长刃,轻轻擦去上面的血迹,慢条斯理问道,“他好像很信任你。”


    刀疤人脸色瞬间阴沉。


    “他上次信誓旦旦为你打包票,也不知道得知后会不会心寒。”


    刀疤人立马提刀迎了上去。


    江芸芸放松下来,才觉得眉骨处疼得厉害,疼得龇牙咧嘴说道:“我问好了。”


    刀疤人还未回神,刀锋还在前面,但身体下意识扭了过来,只能一个横刀躲过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男人。


    一个穿着蓝衣服的高大男人手指微微用力,那把从天而降的普通钢刀便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刀疤人额头的青筋瞬间冒了出来。


    “你是我的好处才是。”蒋平微微一笑。


    刀疤人见这人厉害,下意识想跑。


    蒋平长刀横扫,瞬间拦住他的路,讥笑着:“果然是没当过兵的人,你可知,临阵脱逃的人迟早会死。”


    刀疤人不多加纠缠,扭身就要去抓江芸芸。


    江芸芸瞧着不对,立马就跑了,非常迅速。


    “年轻人就是反应快啊。”蒋平大笑着,手中却毫不犹豫地重击面前之人。


    江芸芸麻溜跑到阿大和阿文边上。


    阿大正被阿文死死抱着大腿,他整个人都挂在阿大身上,只是有一只手古怪地垂落下来。


    “这人能给你的好处都是害你的东西。”江芸芸平静看着阿大,“你想要的东西要靠你自己得到,其他的都是虚的。”


    阿大神色僵硬。


    阿文见状,松了一口气,虚脱一般,整个人躺在地上。


    “县令说得对。”他看着头顶的树叶,用颤抖的手摸了一把额头的冷汗,“这人会下毒就会杀人,怎么可能对你好。”


    阿大失魂落魄站着,突然讥笑一声,神色悲怆:“你们这些读书人自然是最聪明的。”


    “你跟着这人做过坏事吗?”江芸芸下巴一抬。


    那一边已经,蒋平已经三下五除二把人拿下了,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绳子,正给人五花大绑起来。


    “县令的胆子也太大了。”他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无奈说道,“这要是出了点事,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幺儿第一个跟我翻脸。”


    江芸芸笑了起来,一笑又疼得直龇牙,只能虚虚捂住额头。


    “他半月前找上我的,让我帮忙盯着村里的动静,给了我一只鸽子,跟我说要是有奇怪的事情就放出去。”阿大面无表情说道,“会给我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你就出卖……”阿文大惊,但随后又堪堪闭上嘴。


    阿大冷笑一声。


    江芸芸扭头看了过来。


    “我是孤儿,爹娘去世后,田都被长辈抢走了,也不见你们村里人出来说话,那个时候家里连十文钱都没剩下,你别说十两银子的,便是一两银子我也是干的。”阿大冷淡说道,“我贱命一条,哪里有钱自然往哪里去。”


    阿文闻言露出羞愧之色:“我不是这个意思……”


    “年后县衙会开社学,会开三个识字班,一个班三十人,一共要学习三个月,读六天休息一天,每天上课三个时辰,不能旷课,规矩也多,但是你要是有兴趣,可以早点去报名,早到早得。”江芸芸淡淡说道。


    阿大猛地抬起头来。


    阿文也一脸惊喜:“谁都可以嘛?”


    “嗯。”江芸芸点头,“除了会认字,还会教一些简单的文书,年后会贴公告,有兴趣的可以关注一下。”


    “哎,不是少了一个人吗?”蒋平领着人走了过来,随口问道,“要天黑了,赶紧下去吧。”


    江芸芸猛地拍了拍大腿:“坏了,千章。”


    话音刚落,只感受到地面在震动,随后传来尖叫声。


    “救命,救命,救命啊……”吴萩喊得几乎要破音了。


    与此同时,只看到吴萩整个人脏兮兮的,好似从泥里滚了一遍,但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睡得香甜的小野猪。


    他慌不择路地跑着,两条腿几乎要抡出火星子。


    只见他的后面追着两只大野猪。


    这分明是抢了人家的小猪!


    江芸芸大惊。


    “扔了!”阿大大惊,慌张喊着,“扔了啊。”


    吴萩早已跑得大脑空白,自然也听不得他人的话,一脑门朝着江芸芸冲过来。


    地面震动更大了。


    “你别过来啊!”江芸芸慌了。


    “上树上树!”阿大连忙说道。


    蒋平想也不想,直接带着刀疤人上树了。


    阿大也带着阿文爬上去了。


    江芸芸一咬牙,朝着吴萩冲过去,然后一把把这个吓蒙的人怀里的小猪往后甩了出去。


    小野猪从睡梦中惊醒,在空中发出凄厉的嗷嗷声。


    两头大野猪都停了下来,想去接小野猪。


    吴萩愣愣地看着她,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江芸芸完全没空安抚小年轻的情绪,只是拉着人飞快地爬上树,动作灵活,完全没有一点迟疑。


    两头野猪接住自己的小孩,嗷嗷了几声,其中一头还嫌气不过,朝着江芸芸所在的树干上狠狠撞了一下。


    整棵树都跟着晃了一下,树叶窸窸窣窣地往下掉。


    树上,江芸芸和吴萩死死抱着树干,生怕自己被扫下去。


    那两只野猪每棵树都撞了几下,最后见没有人摔下来,这才带着刚出生没多久的小野猪施施然回到密林深处。


    直到她们的背影完全消失了,江芸芸才松了一口气。


    “这山里真的有野猪啊,真凶啊。”她累到虚脱。


    吴萩一直盯着她看,那张白生生的小脸现在又是泥,又是血,可怜兮兮的


    江芸芸没察觉到他的异样,哼次哼次爬下树。


    “野猪力气好大。”阿文腿都吓软了,整个人靠在阿大身上,“我刚差点被晃下去。”


    “这么强壮的野猪,一看就是在山里称王称霸的。”蒋平也吓得够呛,“真正面碰上,今天都得交代在这里,哎,那个人呢……”


    江芸芸也吓蒙了,后背一阵毛汗。


    正面直击才能发现野猪真的长得很可怕,那长长的獠牙好似刀刃一般,锋利尖锐,奔跑时的速度更是惊人,那脚掌跺在地上整个地面都在晃。


    “哎,人呢?”江芸芸下意识抬起头来。


    树上,小脸脏兮兮的吴萩抱着树坐在树干上,一脸严肃,低着头盯着江芸芸,目光似火,见江芸云看了过来,那把火烧得更厉害了。


    江芸芸龇了龇牙,悄悄动了动腿,往边上挪了一下。


    吴萩那双大眼睛也跟着慢慢移过来,继续盯。


    ——盯!


    “干,干嘛啊?”江芸芸硬着头皮开口,“快下来,我们要走了。”


    吴萩没说话,还是幽幽地盯着她看,脸上的表情从迷茫到愤怒最后成了委屈。


    ——太过分了,骗人。


    —— ——


    江芸芸带着刀疤人回到村子口的时候,叶娘子等人也不知从哪里出现,程蝶和另外一个小娘子被团团围住,武忠好大一个个子也非要挤进去,瞧着很是费劲。


    孙娘子虽然长得强壮,但性格出人意料的温和,不怎么说话,只偶尔解释了几句,是个非常冷静的人。


    反而是大病初愈的陈娘子正大声说着自己是如何发现不对劲,又是如何找到藏在洞穴里的人,幸好找到了,不然在深山中,可真是危险,而且回途的路上甚至还碰到三只野猪,差点被拱了……


    “咳咳。”江芸芸连忙咳嗽一声。


    “哼。”背后传了一声轻哼。


    江芸芸充耳不闻,快步走向村子口。


    “阿文你的手怎么了?”村里人惊讶问道,“快去请大夫,这可是写字的手,别伤到了。”


    阿文连忙上前一步,赶在众人开口前,大声说道:“我自己摔了一跤,把手摔断了。”


    “那条路太难走了,真是可怜见的。”村民们心疼坏了。


    阿大欲言又止。


    “是啊,回头少走一点,太陡了,可别摔了。”江芸芸也笑眯眯开口。


    “这人又是谁?”


    被人五花大绑的刀疤人也被人围观着。


    “就是这人把人带走的。”叶娘子大声说道,“呸,要我好找。”


    “就是他下的毒?”村长警觉问道,“可是又去下毒了。”


    “那我的苗也是他弄坏的。”


    “原来就是他,那我女儿也是他绑架的嘛?”


    村民们顿时群情激奋,伸手要去打人。


    刀疤人面无表情,对众人的指指点点并无任何反应。


    蒋平见状不对,连忙把人拉走了。


    江芸芸伸手按下众人的情绪,安福道:“这事衙门自有判断,人我也要带回去了,你们村子里的地就按照我说的再仔细照顾,不会有大问题的。”


    村民们面面相觑,碍于县令的存在才没有继续动手。


    “行了,都散了。”江芸芸挥手赶人,“秋收在即不要耽误了。”


    村长也跟着赶人,大家只好怀揣一肚子的话,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只剩下小姑娘的那一家人还抱着小姑娘哭。


    “小姑娘就是送饭的路上刚好看到那个人,才被掳走的。”孙娘子低声解释着,“就被关在山上的一个洞穴里,瞧着没什么损伤,小蝶也被关在这里,我们之前就和这个刀疤人碰上过,但他明显对这座山更熟悉,很快就把我们甩开了。”


    “那你们是如何找到她们的?”江芸芸问道。


    “是小蝶自己假装晕了,才得以迷惑了那个人,那人也没给她绑绳子,把人扔到山洞里,小蝶见人跑了,就带着小姑娘逃出来了,我们当时是看到有一道小草有痕迹,就想着去看看,顺着走过去,才和她们碰上,其实就在我们边上,只是密林草丛高,挡住了视线,也有可能是那人想要去找您,遮挡得不太仔细。”


    江芸芸看了她一眼,满意点头:“这次你做得很好。”


    陈娘子抿唇笑了笑。


    “我们三娘可是胆大心细。”叶娘子也跟着凑过来说道,“这次她自己请缨去包抄的,竟然也赶得上我们,甚至还把这人拦下了,实在太厉害了。”


    “应该有奖励的。”叶娘子说道。


    “自然是有的。”江芸芸也跟着满意点头,不过随后话锋一转:“但你们这次的事情都给我写检讨,太莽撞了,还差点连累小蝶姑娘,回去我再骂你们。”


    叶娘子沉默了,然后果断躲在孙娘子身后了。


    江芸芸点了点她们,就朝着小姑娘那一家走去。


    小姑娘长得颇为漂亮,梳着两根粗黑的麻花辫子,脸颊红扑扑的,眼睛又大又圆,现在哭得眼睛都红了。


    她娘抱着她哭,一个年老的女人则站在一处仔细问着这半个月的事情,神色严肃,几个男丁则是站在不远处,交头接耳。


    江芸芸一来,那户人家就都不说话了,那个年老的女人先一步把小姑娘挡在自己身后。


    几个男丁也围了上来。


    江芸芸脚步一顿,看了过去。


    “农村人比较忌讳。”村长委婉解释着,顺便对那户人家的人打了个眼神。


    江芸芸笑着往后退了一下,点头表示理解。


    “衙门那边可能需要你去口供……”


    江芸芸还没说完,那个老妇人就哭丧着脸说道:“我们大女好端端的一个小姑娘,如何能去衙门。”


    “只是做个口供,你们若是不放心就一起来也可以……”


    “她马上就要结婚了,如何能不出门,我们不去。”大概是女孩的爹硬邦邦打断她的话。


    江芸芸一怔。


    她身后的符穹立马不高兴了:“这件事情既然和她有关,我们没给她直接带回去就很照顾她了,你们现在推三阻四,难道还认识这个下毒的人不成,再说了你怎么和县太爷说话的。”


    村长也跟着呵斥道:“怎么说话的,给我下去,老由,怎么教小孩的。”


    年级大的老头子手里拿着一把烟杆,把人拉下去后,又是弯腰哈背,连连道歉,但嘴里还是坚持说不想让自家姑娘去衙门,传出去不好听,坏了名声之类的话。


    江芸芸嘴角微微抿起,去看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低着头,被她娘紧紧拉着,整张脸紧绷着,看不出神色。


    “衙门办事,哪里容得了你们拒绝。”王礽冷着脸反驳着。


    “明日我让健妇队的人来接你,你今日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江芸芸直接对着那个小姑娘说道。


    小姑娘怯生生抬起头来,似乎想说话,却被她娘狠狠掐了一下,只能继续低下头。


    —— ——


    衙门内,王礽撸着袖子说要去审讯,江芸芸大手一挥同意了。


    “哎,我的武主簿哪里去了?”江芸芸踏进衙门时,突然大声问道,“这是还在山脚村没回来吗?”


    众人默契地往后看去。


    武忠和程蝶立马尴尬地站在远处,好大一小伙子的大黑脸瞬间通红。


    倒是程蝶笑脸盈盈说道:“县令真会打趣人。”


    江芸芸背着手嬉皮笑脸:“这几日真是麻烦小蝶姑娘了,回头我给你颁发个乐于助人的锦旗。”


    “那敢情好,我一定挂起来,让别人都看看我程蝶的本事。”程蝶也不扭捏,开心点头说道。


    “就要这样大大方方的,对吧,武主簿,事情还很多呢。”江芸芸下巴一抬,棒打鸳鸯,“该干活了。”


    武忠低着头,同手同脚走了过来。


    程蝶笑眯眯说道:“听说要开社学了,可有我们这个养籍院的名额?”


    “自然有,回头我让武主簿把要求带回去,你们仔细研究一下,反正也近。”江芸芸皮得很。


    武忠听不下去了,板着脸,大声嚷嚷:“不是要做事情吗?快进去啊。”


    程蝶笑着点头:“行,那我先回去了。”


    “真不错啊。”江芸芸见人走后,摇头晃脑说道。


    武忠低着头没说话。


    “不过小蝶姑娘脸上怎么有道疤?”吴萩好奇问道。


    武忠脸色闪过阴霾,随后闷闷说道:“自己划的。”


    “这是什么回事?”吴萩更好奇了。


    江芸芸扭头,眨巴着大眼睛:“你还生气吗?”


    吴萩和她四目相对,突然大声哼了一声:“生气。”


    “哦。”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可我之前不是叫你走嘛。”


    “我怎么知道你和他的暗号是野猪啊。”吴萩不服气嚷嚷着,“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那个野猪差点咬了我屁股!”


    江芸芸忍笑:“回头我让张道长给你看看。”


    “对了,张道长呢?”她想起来问道。


    “一大早就出门了。”武忠解释着,“之前连着爬山好几日给他累坏了,我也不好意思一直拖着他,也不是我们衙门的人,不好太过使唤,之前也帮了我们不少忙的。”


    “回头问问他什么打算,是继续留在这里还是回雷州去。”现在一下子解决两个事情,江芸芸心情极好,大发慈悲说道,“不好一直使唤他,对不起无量天尊啊,回头船票我们衙门出了。”


    “原来县令信这个啊?”白惠笑说着,“之前看您的样子,我还以为不信呢。”


    江芸芸背着小手,只是笑着没说话。


    “要是信的,上次也不会装神弄鬼吓唬人了,瞧把章丛吓得。”吴萩一眼就看穿了她虚伪的样子,大声嘲讽着。


    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字,大家都沉默了一下。


    江芸芸不甘示弱,也跟着冷笑:“我可听说你们和符家和道士们的关系都不错呢。”


    吴萩眼珠子一转,随后理直气壮解释着:“那是因为我们有钱!”


    “可不是。”江芸芸似笑非笑,“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吴萩没说话了。


    “这次我们抓了海南卫的人,海南卫的人会过来找我们麻烦吗?”走入大堂刚坐下时,武忠抬眸,谨慎问道。


    第二百五十二章


    海南卫


    鲁斌脸色阴沉地坐在首位上。


    ——报信的百户刚刚离开。


    他右手第一个位置坐着一个文人模样, 留着美须,面容暗黄,五官平凡的中年男子。


    他穿着正中绣着鸂鶒纹样的绿色官府,一脸忧心忡忡地担忧着:“别的不论, 只是这个卢安是我们安插在倭寇那边的哨子, 也是最得用的棋子, 现在贸然被抓, 丢了这枚棋子不说,衙门之前被这位县令这么折腾了一遍, 也不知道有没有让倭寇的人进去, 他这一闹,可别让我们海南卫多年的布局毁于一旦啊。”


    “要我看这个江芸就是有问题。”鲁斌右手边的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高大男子,胡须粗硬, 一开口嗓门极大。


    “还带人从我们海南卫门口经过, 不就是要给我们脸色看, 那日好端端过来挑衅我就觉得不对劲, 哼, 和菜株野一起的人, 能是什么好东西。”


    “胡佥事可别胡乱猜想,江县令好歹是我们大明的状元呢, 师出名门,乃是不出世的神童,万万不会做这些事情的。”那文人和气说道。


    胡迟睨了他一眼, 冷笑说道:“你陶静也是读书人,自然是帮着读书人的, 什么状不状元, 会读书有什么了不起的, 要你这么仔细对待,还是不是我们海南卫的人了。”


    陶静闻言只是叹气,随后欲言又止地看向鲁斌,神色凝重。


    “什么下不下毒的,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刚好赶在卢安回来的时候,净出这些幺蛾子,分明就是有鬼,还有那些健妇队,呸,一群女人,伤风败俗,谁知道这么一群人在衙门里做什么,还说是健妇队抓的人,真是胡说八道。”胡迟激动得大声嚷嚷着。


    “之前好端端要什么土地测量,拿走了我们的田,指挥还说看在新官上任的份上就算了,反正田也种不过来,现在好了,我们这一退,他直接爬到我们头上了。”


    鲁斌神色阴沉,在众人的注视下恨恨开口:“存身的考虑很有道理,但胡迟说得也不无道理,这个江芸实在是嚣张。”


    “我们这就杀到衙门那边去,非要狠狠抽他两鞭子不成。”胡迟气势汹汹起身,摸着腰间的粗黑鞭子,“定要给那个黄口小儿一个教训。”


    “万万使不得啊!”陶静一看两人的表情就知道是打算来真的,慌张起身拦着两人,“他可是朝廷亲派的县官,内阁的李阁老乃是他师兄,谁不知道李阁老对后辈一向格外照顾,听说这位江县令之前在京城读书,就和这位李阁老关系极好,我们得罪了他,这往后的折子还不知要怎么被人穿小鞋呢。”


    “哼,你们读书人就是胆子小。”胡迟冷笑一声,直接把人推走,“人都要站我们头上拉屎了,还顾虑远在天边的京城的李阁老,别等李阁老给我们穿小鞋,先看看他今后的折子能不能送上去吧,琼州是谁的琼州,我看这个县令是一点也不清楚,我们现在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还真当我们海南卫好欺负呢,这口气我可忍不了。”


    “忍忍吧,先看看江县令到底要做什么。”陶静还是坚持说道,“是非清白,总会给我们一个公道的。”


    “那人和菜株野玩得这么好,谁知道是不是和那个李公公关系也不错啊,那个两面三刀的阉人早就觊觎海贸的事情要插一脚,现在可别是江芸这人拿着卢安去投诚了,想要用此事拿捏我们。”胡迟自认自己慧眼如炬,一眼就看穿了这几人的阴谋。


    陶静看了眼鲁斌,见他脸上已经板得紧绷,声音温和,不放弃继续说道:“这些事情都是猜测,我们堂堂当当,清清白白,又怎么会怕他们呢,不若等一下,贸然过去,那位江县令还以为我们怕了呢?”


    “我们自然是不怕的。”胡迟眼睛一瞪,凶悍说道,“陶静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


    鲁斌终于开口:“卢安不可能是倭人,他身为我的手下,我不能让他蒙受不白之冤,自然是要把他带回来的,而且一个读书人懂什么拱卫衙门,那个衙门说不定已经有了倭寇的奸细,放任此事拖下去,我们也太被动了。”


    陶静见他态度坚决,神色犹豫,似有千言万语,但最后只是说道:“那下官和指挥使一起去吧。”


    —— ——


    “来啊,怎么不会来,我打赌等会就来了。”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


    众人看了过来,神色惊讶。


    “那不是等会要打起来吧。”吴萩快人快语问道。


    白惠也一脸紧张:“现在衙门内可没有多少衙役,都被带出去了,就只剩下健妇队的这些人了。”


    “鲁指挥脾气可不好,还出了名的护短,我们把他的人抓走了,那真是麻烦不小。” 武忠一脸担忧,“可这人好端端下毒,本就是有错在先,这个时候他不应该是羞愧难当嘛,怎么还会主动过来。”


    江芸芸笑说着:“可我是非常想要他过来的。”


    “你又藏了什么小九九。”吴萩顿时警觉,小脑袋来来回回,上上下下转着,“说起来,幺儿呢!我好几日没看到他了。”


    蒋平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大家都没注意,但独自生闷气的吴萩可是一直仔细观察的,在他们离开山脚村没多久,这个从天而降的人就一个人走到队伍后面,然后没一会儿就脱离队伍,独自一人离开了。


    来无影去无踪,不愧是大侠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又不是去打架,要幺儿来做什么,我们可是以理服人的读书人啊。”


    武忠老实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可他们不是啊。”


    “做过坏事的都知道,我们做坏人啊,都要在大晚上密谋的!”江芸芸反问道,“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人少!”吴萩抢答。


    “真棒!”江芸芸竖起大拇指夸道,“有人看着,便是再穷凶极恶的人都会穿上衣服的,而且我看那个鲁指挥倒也没这么蠢……纯粹的坏。”


    三人面面相觑。


    “所以,刚才县令一定要我们带人从海南卫那边经过是故意的?”白惠敏锐问道。


    江芸芸满意点头,和蔼地看着白惠,一脸欣慰:“怀之果然聪明啊。”


    白惠被夸得一个脸红。


    “这又是为何?”吴萩凑过来,眼珠子滴溜溜转着,露出了然之色,“你果然还是想要找海南卫的麻烦。”


    “可不兴这么说。”江芸芸义正言辞,“我只是想和海南卫促进一下关系。”


    “县令要去换件衣服吗?”武忠看着江芸芸狼狈的样子,提醒着,“脸上还有血迹呢,衣服也都破了。”


    江芸芸心疼摸了摸衣服上的划痕:“不了,等会有用。”


    三人还未明白到底什么意思,就看到门卫慌慌张张跑了进来,还未进来就大声喊道:“海南卫鲁指挥来了,来了好多人!”


    白惠虽然心里也紧张,但看手下人这么不争气,还是站起来,上前几步,不高兴呵斥道:“来就来了,慌慌张张做什么,有失体统。”


    门卫被人骂得一个激灵,这才讪讪停在门口,看着屋内四人定了定神,这才抱拳禀告着:“海南卫指挥,指挥佥事和经历司经历,前来拜访。”


    “走吧,会会他们去。”江芸芸背着小手第一个准备走,只是走了几步,突然小手一挥,“哎,我的八卦精呢,快来和我说说这几人的性格。”


    原本落在后面的吴萩一把被江芸芸把着手臂拉了出来,听了这话不以为耻,反而得意坏了。


    “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他放下狂言。


    会客的地方在第一间正堂,鲁斌在主人家还没来的时候,已经一马当先坐在坐上首的位置,另外两人也都各自坐在右侧的位置。


    江芸芸来的时候,只有最下方文官模样的人站起来行礼。


    经历是文职流官,由吏部选授,但并非进士,大都是举人甚至偏远地方的卫所,大都是儒生,海南卫位置特殊,所以这位经历是正儿八经的广西举人。虽说他做官比较早,考上举人的时候也比江芸芸早许久,但大明最重科次和排名。


    江芸芸是最新的状元,还是六元及第的那种,所以两人虽是平级,又都是文官,但还是陶静给她行礼。


    江芸芸打量着面前之人,随后快走几步,把人扶了起来,一脸钦佩说道:“你就是陶存身吧,早就听闻你的大名了。”


    陶静受宠若惊。


    “卫所的经历司一向是‘以文法吏事纲纪卫政’的要地,朝廷对你们都是非常看重的,我之前在翰林院整理旧籍的时候,就闻高皇帝有言——‘凡武官“操纵有失其宜,缓急有爽其度,善恶惩劝有不得其道者,当事之臣与司纠之吏皆略其长而致察于幕僚’,听听,多重的责任啊。”


    陶静脸上连勉强的笑都挂不出来了。


    这句话可不是好话。


    大概意思是卫所这些武官犯错,他这个经历要是没有发现,没劝阻,那可是同罪,该杀头一起杀头,改流放一起流放,和背锅侠没有区别。


    “来之前也曾听闻海南卫军户来源复杂,这些军民异属如此庞大,管理起来一定很辛苦吧,之前进海南卫所时,虽只是随意一看,却发现里面纪律井然有序,我曾读过洪熙元年宣宗敕谕行在户部尚书夏原吉的折子,说是岷州地邻边疆,其土民旧令卫所带管者,盖欲使他们安业,就把他们都交给岷州卫管理了,还说‘凡土民惟令本卫经历司带管。经历文官,必能抚恤’。”


    江芸芸一脸向往。


    “岷州卫是军民卫,除了守御边疆的职责还能管理当地土著民族,成绩斐然,真是令人佩服啊,我们海南卫的情况和岷州卫也是格外相似的,我们这边的黎民也是要你们管理的。”


    陶静彻底笑不出来了。


    岷州卫之所以能得到这个任务,除了经历司一直管理着本卫一般随军人口,很有经验,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地长期遭受武官侵害。


    “都是我们指挥的功劳。”陶静感觉后背一阵火辣辣的疼,忙不迭想要抽回手。


    奈何抽了两下也没抽出来,不由惊呆了。


    这位小县令瞧着文文弱弱的,好大的力气啊。


    江芸芸还是一脸和蔼地看着他:“只恨没有早些和你见面啊,存身。”


    陶静看着他和颜悦色的样子,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不是,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嘛!


    陶静有一瞬间的迷茫。


    “哼!”被无视的鲁斌不高兴地冷哼一声。


    江芸芸这才好似看到鲁斌一般,松开陶静的手,绕到他面前,同样是一脸灿烂的笑意:“鲁指挥!”


    一波三折的语调,鲁斌眼皮子猛地抽了一下。


    “夏税刚上的船,想来十天半个月就到广东了,现在亲自来我们衙门,可是想要商量秋税的事情。”江芸芸激动说道。


    “我今日来是为了山脚村的事情……”鲁斌不耐挥手。


    “您别着急,我们这次年前一定能弄好,我们的册子啊都是最新的,保证不会有错的。”江芸芸热情洋溢,已读乱回,“山脚村好地方啊,都是泉水,您喜欢这个地方,您放心,明年我想想办法,把他们搞成上等田,到时候您出门一看那郁郁葱葱的稻穗,那肯定是心情极好的,到时候上山打猎岂不是百发百中。”


    鲁斌沉默了。


    鲁斌迷茫了。


    ——他来这里干嘛来着?


    他听了江芸芸一连串,不带喘息的话,下意识跟着思考起来。


    “你还有把中等田变成上等田的本事?”他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眼睛一亮:“有啊,长河村的事情您听过吗?他们那里缺水所以一直是中等田,甚至是下等田,我今年让他们挖了水渠,明年肯定粮食大丰收,不就是一跃成为上等田了,指挥要是感兴趣,等落成那日,就和下官一起去看看,正好我们打算把整个县衙的水渠都翻修一遍,很是需要人力。”


    “征徭役不就好了。”鲁斌随后说道。


    江芸芸一脸沉重:“有几段涉及到官田那边……”


    鲁斌立马拒绝道:“这事我们自己来,不劳烦县令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要不还是聊一下我们城墙修缮的事情吧……”江芸芸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城墙,城墙又怎么了……”鲁斌迷茫。


    “咳咳,卢安。”胡迟见话题越来越远了,咳嗽一声。低声提醒着。


    鲁斌回过神来,恼怒说道:“好你个江芸,糊弄我。”


    江芸芸无辜眨巴眼睛:“讨论政事,怎么能说唬弄呢,同朝为官的。”


    鲁斌是个武人,嘴笨,明明气得不行,但就是反驳不出来。


    “把卢安交出来,你难道不知道这是我们的人嘛。”他只能硬邦邦说道。


    江芸芸背着手,笑说着:“我知道啊,但他下毒。”


    “不可能,他刚回来好端端下什么毒。”鲁斌想也不想就反驳着。


    “他还绑架了两个小娘子。”


    “他好端端绑架小娘子做什么,胡说八道,他事关倭寇的事情,快交出来。”鲁斌听也不想听,不耐烦说道。


    “人证物证俱在,你看看我的脸,看看我的衣服……”江芸芸把自己破破烂烂,沾满泥土的手抬起来。


    两人原本的各说各的,直到江芸芸抬起头来。


    海南卫的三人才发现她现在的样子实在可怜。


    眉宇间有一道伤口,虽血迹凝固了,但脸上衣领上还有血迹。


    衣服和袖口都破破烂烂的,上面甚至还裹着泥。


    大家都是练武的人,自然一眼就能看明白,这是被刀划开的。


    “诺,卢安砍的我。”江芸芸点了点自己额头的位置,理直气壮,“下官就是人证!衙门里的人也都是亲眼所见。”


    鲁斌和她四目相对。


    身后的吴萩这会儿变聪明了,大声说道:“是的,他还把我们骗到山上杀,坏得很!”


    “他杀你做什么?”好一会儿,鲁斌喃喃问道。


    江芸芸严肃说道:“说是你们海南卫指使的呢。”


    那三人愣了愣,随后脸色大变。


    “怎么可能?”胡迟想也不想反驳着。


    “但下官是不信的。”江芸芸一收脸上的表情,笑脸盈盈说道,“我们鲁指挥多好的人,怎么会干这些事情呢?”


    “你再讨厌,我杀你做什么!”鲁斌失声,不可置信反驳着。


    江芸芸话锋一转,坚定说道:“所以我觉得,这个卢安,有问题!”


    鲁斌眉头紧皱。


    “什么问题。”一直没说话的陶静温和开口问道。


    江芸芸扭头,看着面前面容平凡的中年文人,微微一笑,反问道:“一直在敌营的自己人,真的一直都是自己人嘛?”


    “忠心,到底是谁的呢。”


    江芸芸的声音倏地放轻,偏又能清晰都落到这三人耳里,笑容莫测。


    “不若一起去监狱看典史审讯。”她话锋一变,目光扫过三人,意味深长的邀请着。


    第二百五十三章


    王礽的监牢, 是衙门的禁忌之一,寻常人很难进去,据说他的搭档白惠,无事也不能随意进去。


    因为王典史是个性格奇怪的人。


    监牢是一个嵌入地下的建筑, 一半在地上, 一半在地下, 所以首先要穿过一条黑暗狭长的甬道。


    “也太矮了点。”胡迟想要扶墙下去, 又觉得墙上满是油腻的青苔,摸起来实在恶心, 只能眯着眼借着墙上的几盏幽幽的烛光, 小心翼翼走下去。


    “都要坐牢的人,还要让人八抬大轿请不去嘛。”王礽脾气不好,立马怼道。


    刚才江芸芸说要下去, 特意谴人和他说了一声, 过了好一会儿, 王礽才骂骂咧咧上来了, 一来就等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眼珠好似会说话一样, 滴溜溜往鲁斌那边一动, 还对着他眨了眨眼。


    王礽看了她片刻,然后看向不速之客, 最后阴沉着脸在前面带路。


    “哎,你一个小小典史什么脾气,也太差了点。”胡迟不高兴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们王典史就是脾气差, 我回去就狠狠教训他,胡佥事大人有大量, 可千万不要和他这个驴脾气计较啊, 您一看就是肚大气量好的人, 肯定不会和我们计较吧。”


    胡迟嘴角微动,嘴皮子愣是上上下下挪动了好几下,但最后到嘴边的骂只能艰难咽了下去。


    “不能把人带出来审吗?”陶静一个读书人走的更是艰难,一只手搭在白惠的肩上,才能勉强跟上众人的脚步。


    “谁也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肯定是要隔绝他和所有人的联系。”江芸芸解释着。


    油灯的烛火发出啪的一声声音,与此同时,所有人都下意识沉默了。


    “您是怀疑……我们?”陶静的视线越过众人的肩膀,看向江芸芸的后脑勺,轻声问道。


    江芸芸声音依旧开朗,低着头一个人走着,也不需要麻烦别人,笑说着:“做事谨慎总是没有错的。”


    陶静收回视线,重新低头看路,附和说道:“县令这样的考量自然是没有错的。”


    一行人也不知走了多久,只觉得视线越来越黑,直到某一刻,眼前突然出现一道光,甚至随着越走越近,光线越来越亮,位置也越来越宽,到最后所有人也能直起腰来走路了。


    “总算走到了。”鲁斌扶了一下自己的腰,“这个监牢建成这么隐秘做什么?”


    王礽看了过来,幽幽说道:“防止劫牢啊。”


    鲁斌没防备看了一眼,看着烛火在他脸上发出幽幽的倒影,莫名打了一个寒颤。


    也不知是不是王礽整日待在这里,他肤色极白,甚至还有些不见血色的惨白,偏整个人也是又高又瘦的,墙上的那些经久岁月的豆丁火光一照,那道长长的影子倒影在墙上,好似一只细脚伶仃的厉鬼。


    别说是第一次见面的鲁斌等人,下意识靠在一起,就连白惠这些看久了,都觉得王礽现在脸上的怨气大概是凝出实体了,也悄悄往角落里挪了挪,免得被殃及池鱼。


    “人审到哪里了?”江芸芸不亏是有三个胆子的人,背着小手,上前问道,“我还是第一次来,真是托鲁指挥的福啊。”


    “若是没浪费刚才两炷香的时间,现在他的右腿应该是断了的,也该交代出一些内容了。”王礽用一种非常平静的声音说道。


    “你这是屈打成招啊。”胡迟不高兴呵斥道。


    王礽幽幽看了过来。


    胡迟一见他这个活死人的率样,嘴皮子上下挪动一下,愣是没敢说话。


    “可有我们呆的位置。”江芸芸继续镇定出面,缓和气氛,顺手指了指在场所有人,“不打扰你办案,但也能听到一些贼人的招供。”


    王礽看了她一眼后收回视线,漫不经心说道:“自然有你们观赏的地方。”


    那是一间暗室,一进去就能闻到强烈的血腥味,又小又暗,只有一盏油灯被挂在墙上,四面泥墙,只有一扇小门,还有一个小小的窗户,透过窗户的栏杆能看到里面沾满血的刑具。


    “不许出声。”王礽出门前冷冷吩咐道,随后大门被关上,整个屋内的空气顿时凝滞起来。


    胡迟下意识想要透过窗户去看里面的情况。


    一张衰老的的脸冷不丁出现在窗户口。


    那张脸长满了皱纹,深厚到连血迹都擦不干净,献血镶嵌在纹路中,好似脸上带上画着一道道血纹的鬼脸面具,那双眼睛平静又疯狂。


    胡迟惊骇,下意识要尖叫。


    白惠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


    那老人见状,脸上扯开一个灿烂的笑来,露出一口参差的黄牙,诡异的是,明明在笑,偏除了嘴巴,脸上没有一处肌肉在动的,僵硬地好似一个木偶。


    “我我我……”鲁斌吓得脸都白了。


    江芸芸飞快卷起他的衣服,顺手塞到他嘴里,一气呵成,动作粗鲁。


    鲁斌牙齿被人磕了一下,疼得回过神来,低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扑闪着大眼睛,微微一笑,竖起食指放在嘴边。


    ——嘘。


    她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但所有人都看懂了他的意思,一瞬间连着呼吸声都安静下来。


    “你说是海南卫的人指使你来杀县令的?”王礽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


    “是谁?”


    “我不会说的。”


    真是老套的对话,江芸芸百无聊赖听着,目光在三位客人身上一扫而过。


    出人意料的是,他们都听得很认真。


    一阵严刑拷打后,王礽的声音还是格外平稳:“我们县令性格温和,私事上从未与人结怨,也就之前夏税得罪了一些图谋不轨的富商,但你当时还未回来,又是如何得知这些事情的?”


    鲁斌的脑袋忍不住外窗户口伸了伸,可惜刚才的冲击实在太大了,他的脑袋只是动了动,但又实在没勇气考过去。


    “他做了这么多事情,挡了别人的路,想杀的人可不少,算起来我也是为民除害了。”卢安的声音格外虚弱,但口气还是格外狂傲。


    鲁斌下意识去看江芸芸,没想到江芸芸正笑脸盈盈看着她。


    他明明长得跟个画一样,可这个鬼地方的烛光一照,脸上的阴影明暗晃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得人心底一颤。


    “你们这些人,做坏事便做坏事,偏要扯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与此同时,众人听到有炭火燃烧的声音。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利惨叫声同时响起,随之而来的是,皮肉烧焦的声音。


    陶静一个文人额头瞬间冒出冷汗。


    “我们县令可是好官。”那个老人的声音幽幽响起,“你想杀他,就问问我手中这个铁烙答不答应。”


    “你要是在不开口,我就从你的脚底心,到你的小腿,再到你的膝盖,然后慢慢到你的腰,到你的胸口,再到你的脸上,脑袋上,他很热,肯定能热到你愿意说实话为止。”


    那声音幽然平静,好似村子里坐在村口闲聊时的老大爷,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闲适,可这里又不是村口,而是阴森森的监牢,那所有的宁静平和都被蒙上灰蒙蒙的灰烬,听得人头皮发麻。


    “是谁指使你的?”


    “我不会说……啊……”


    “是谁指使你的?”


    “我……啊……”


    那声音一声比一声尖利。


    空气中充满烤肉的焦味,逐渐又弥漫出血腥气,在密不透风的地牢里浓郁到令人作呕。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尖叫声也越来越轻,但每一次都好似垂死挣扎的鱼在案板上痛苦的扑腾着。


    “我,我说。”虚弱的声音终于开口了。


    卫所三人顿时提起精神来,鲁斌眼睛瞪大,胡迟面露紧张,陶静不错眼地看着窗户的位置 。


    “是,是鲁指挥。”


    鲁斌眼睛瞪得更大了,正要张口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团着自己衣服的手指正怼着自己的嘴巴。


    江芸芸不知何时走到他边上,没说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鲁斌自己捂住嘴巴。


    江芸芸满意点头。


    “鲁指挥为何要你杀他?”王礽问道。


    “拿走屯田……叫我们无偿运送夏税……丢了面子……”卢安气喘吁吁说道。


    鲁斌眉头紧皱,又想嚷嚷起来。


    江芸芸慢慢吞吞举起手来,。


    鲁斌一看那手就觉得门牙疼,舔了舔牙,便又不说话了。


    “是鲁指挥亲自和你说的,还是由谁转告给你的?”王礽问。


    许是之前的刑法实在太过疼了,卢安现在老实了许多。


    “亲自说的。”


    “亲口?”


    “亲口。”


    鲁斌听得双拳紧握,眼冒火花,气得脸都黑了。


    “那也是他叫你下的毒?”王礽冷不丁问道。


    “没有下毒。”卢安虚弱说道,“我就是看那个小姑娘好看而已,那个脸上带疤的,我瞧着和我一样,也想着带回家而已,我只是色欲熏心,没有下毒。”


    王礽轻笑一声:“果然是倭寇的奸细,净不干人事。”


    卢安没说话了。


    隔壁三人也跟着慢了呼吸,平缓着呼吸。


    “你下的是什么毒?”王礽继续问道。


    “我没有下毒。”卢安坚持说道,“我每日都在山上跑步,别怕有人见过我,但不代表我下毒了。”


    “你不承认下毒的事情,却承认你杀人的事情。”王礽温吞分析着,“你觉得下毒的事情更重要是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杀了一个江芸,琼山县大概就是再乱一阵子,之前的张县令就乱过,其实还真算不上大事。”王礽自顾自分析着,“但毕竟也是要千刀万剐的,这事你都不怕,可下毒这件小事你且不肯认,为什么……”


    隔壁屋子的三人全都安静站着。


    “是因为还有后续计划是吗?”王礽的声音倏地变轻,“比杀县令还严重是吗?”


    陶静眉头紧皱。


    两位武将全都倒吸一口气。


    “你一直不开口,是觉得你现在做的事情很重要,所以肯定会有人来救你,是吗?”几个呼吸后,王礽的声音突然温和下来,轻声问道。


    “是鲁指挥……”


    “还是胡佥事……”


    “难道是陶经历不成……”


    “他们来了。”王礽好似好戏一般说着,“就是不知道谁愿意伸手呢,毕竟你都落在我们手里了,我要是他们,肯定想着得到你,杀了你,更隐秘一些。”


    随着王礽缓缓念出人名,屋内三人的脸色也都忍不住变化着,几乎每个的脸上都变幻了几遍,到最后只能僵硬着脸颊,就连最暴躁的鲁斌也突然安静下来。


    江芸芸脸上终于露出真实的笑来。


    ——总算是摸到海南卫这群鱼了。


    “我是鲁指挥的人,他肯定来救我。”卢安坚持说道。


    出人意料的时,审讯室的人都不再说话。


    王礽耸了耸肩膀,手中带血的鞭子随手一扔,居高临下看着面前之人:“卢安,你是真的不太聪明。”


    浑身是血的卢安瞳仁一缩。


    陶静猛地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歪着头,对着他笑了笑。


    “你,你诈我们!”忍了许久的鲁斌再也顾不得许多了,高声大骂道。


    江芸芸依旧和气:“海南卫作为大卫,却和倭寇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我要对我的百姓负责,自然是要查清楚的。”


    “倭寇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胡迟大怒,“你竟敢污蔑朝廷命官。”


    “县令误会了,若是卢安真的是倭寇,那肯定是他叛变,我们只是识人不清。”陶静冷静下来后,飞快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可他说是你们指使的。”


    王礽出现在窗户口。


    他身量高,弯下腰来贴近窗户口时,那双眼睛倒映出对面的火光,可他却没有眨眼,只是紧盯着屋内的人,好似一只突然凝聚出身体的厉鬼正透过栏杆,贪婪地看向众人。


    “海南卫里有内鬼哦。”


    三人脸色大变。


    王礽施施然离开:“卢安,你看他们都不愿意救你。”


    “鲁指挥!鲁指挥!救我,救我啊。”屋内的卢安像是突然回春一般,大声喊着,“都是你叫我干的,都是你叫我干的啊,我差点就杀了人的,毒我也下了,你不能不要我啊,我给你做了这么多事情。”


    鲁斌呼吸加重:“我何时叫你杀人的。”


    “你要抛弃我吗?”卢安死死盯着那个窗户,嘴角留下一道血来,“我手里还有很多秘密的。”


    “胡佥事,胡佥事,救救我,你怎么坐上佥事的,你忘记了吗?”


    “我知道很多事情,我知道很多秘密,救救我,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那就烂在肚子里吧。”


    江芸芸走到窗户前,看着面前已经不成人形的血人,轻声说道:“没人会救你的。”


    “你个死倭寇。”


    第二百五十四章


    海南卫三人最后和衙门内的人不欢而散。


    鲁斌等人回过神来, 也不知私下嘀咕了什么,等过了一会儿鲁斌就非要江芸芸放人,说要亲自带回去审问。


    结果对外一直温吞的小县令出了奇的刚强,说不放就不放, 还让白惠把人请出去了。


    ——“还是先查出你们自己内奸的事情吧。”被赶走前, 江芸芸嚣张说道。


    “闹这么僵吗?”从刑部房里探出脑袋的吴萩吃惊问道。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达过来, 一脸深沉:“你说他们会暗地里给我套袋子嘛?”


    不曾想, 吴萩认真点头:“会的。”


    “真的?”江芸芸吃惊扭头。


    “对啊,之前有一个臭名昭著的县令就被人套头打了一顿。”吴萩脸上闪过一丝厌恶, “不过那时候可是打得好, 那人实在是可恶,我也是恨不得上前给人打一顿的。”


    江芸芸原本看着大门口方向的眼珠子,忍不住呲溜往边上挪了挪, 然后脚步也跟着往吴萩身上靠过去。


    “你看上去和海南卫也不太对付, 那你和那位臭县令也不对付, 现在听你说, 海南卫和那位臭县令也不对付, 按三角循环逻辑, 你们是一个闭环了啊。”江芸芸摸了摸下巴,上下打量着吴萩。


    吴萩迷茫地眨了眨眼, 老实说道:“听不懂。”


    “海南卫为什么打那个臭县令啊。”江芸芸脚尖一转,直接拐到吴萩的院子里,熟稔地拉着吴萩的胳膊, 神秘兮兮问道,“我们一起来八卦八卦。”


    八卦精吴萩诡异地沉默了。


    江芸芸看着小年轻人藏不住事的脸, 心中微动, 忍不住进一步试探:“怎么了?不能说吗?”


    “没什么好说的, 反正是个坏人。”吴萩闷闷说道,“可坏可坏了。”


    “那他后来高升走了吗?”江芸芸如是问道。


    “嗯。”吴萩更是不高兴了,语气格外冲,“你说这些大贪官怎么还能升官呢,每天就知道到处送银子,竟然也能去省里去,那些省里的大官都这么没眼力见的,还是觉得不祸害到自己,所以无所谓。”


    这话有些激进了。


    江芸芸拍了拍他的胳膊:“在外面可不能说这些了,平白得罪人。”


    吴萩闷闷地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海南卫的这位鲁指挥是不是来了很多年了?”江芸芸坐在他边上,随手翻了一下手边的大明律,随口问道。


    吴萩拿起手中的案卷,衙门里每日都有人来告状,尤其是有人代写状纸后,案子就多到不行,鸡毛蒜皮的事情都要送到衙门里辩一辩:“今年应该刚好第十年了。”


    上一任县令做了五年,一般县令不出意外至少是要做三年,所以极有可能是张县令前面的那个县令,或者是前前任。


    江芸芸心中猜测着。


    “这个律书标记很多啊,写得挺认真的。”江芸芸惊讶,刚才不过是随手一翻,却发现这几本律书上写满了字迹,密密麻麻得一本,有些甚至还附上一张纸。


    吴萩得意坏了,借机吹嘘着自己:“我学法律学的可好了,所有律法的书我都看过的,王典史就知道动刑,可没有我好。”


    他小眼神暗搓搓地去看江芸芸。


    “千章真厉害啊,我平日瞧你都是懒懒散散的大少爷做派,原来你对律法感兴趣啊,真是少年出英雄啊。”江芸芸一向是给足情绪价值的人,立刻不遗余力地夸道,“那之前小女孩案子的时候,你怎么跟着王典史后面不出头。”


    吴萩看了她一眼,神神秘秘的,没说话。


    “说来听听。”江芸芸非常八卦地主动把耳朵递过去。


    吴萩也不端着,立马窸窸窣窣凑过来:“你不觉得王典史很可怕吗?”


    江芸芸眉心一挑。


    “他每次总是莫名其妙笑,还会盯着你看,他只要走到我后面,我就怕他突然给我一棍子,然后我一觉醒来就在那个阴森森的地牢里了。”吴萩一本正经地胡乱比划着,偏又一脸认真。


    江芸芸听得直笑:“怪不得刚才说去地牢,你第一个就先溜了,那你这么怕他,是之前得罪过他?”


    吴萩摇头,坐了回去,理直气壮说道:“那没有的,我就是单纯胆子小。”


    江芸芸笑得不行:“那你这么背后说他,你就不怕他知道?”


    吴萩更振振有词了:“他知道的,他这人就喜欢吓唬人了,走路也没声音,老是站在角落里看人,你就问问衙门里谁不怕,尤其是那黑溜溜的眼睛看你,你就说你怕不怕。”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认真想了想。


    ——还真别说,刚才的事情能成功,王典史那阴森森的氛围也是很大的助力。


    ——那眼睛看谁谁不哆嗦啊,她自己也好几次被吓了一个哆嗦,更别说那些心中有鬼的。


    “王典史是什么时候来衙门的,看上去还很年轻?”江芸芸随口问道。


    衙门里的档案资料之前被一把莫名其妙的火都烧了,导致江芸芸现在对衙门里的老人还都是一头雾水,但还好,之前吕芳行那一波带走了不少人,衙门里的老人也不多,神神秘秘的王礽是其中一个。


    这人不爱说话,不爱出门,甚至听说不爱晒太阳,和他说话,回复你三个字已经是顶天了,但有听说办案子很是厉害,没有犯人在他手里不是乖乖听话的。


    按照今日的审讯程度和氛围,犯人心理压力和身体压力确实很大,招供是迟早的事情。


    “八年了吧?”吴萩想了想,“比我早两年,和吕芳行一起来的,他是孤儿,被上一任典史收养的,上一任典史也就是他养父性格就很好,后来他养父年纪大了,王典史就通过吏员考试,之后几人的县令也大都是简单的人员调动,没有牵连到他身上。”


    “那可真是老员工了。”江芸芸感慨着,随后好奇看向吴萩,“你也算老员工了,你和符县令是一起进来的嘛?”


    “大舅哥来的比我早两年。”吴萩不疑有他,笑说着。


    江芸芸把手中的律书放了回去,冷不丁问道:“那不是鲁指挥任职海南卫差不多时间。”


    原本一直笑嘻嘻的吴萩脸色猛地僵硬起来。


    江芸芸就像没看到一样,继续说道:“还挺久的,我听说符县丞一直没娶妻,这是为什么啊?”


    吴萩低下脑袋:“你去问我大舅哥去,我不知道,我才不是这么包打听的人呢。”


    江芸芸也没多问,笑说着:“随口问问,我也不是这么八卦的人。”


    “那你好好审案子,我得走了。”江芸芸站起来,“最近海南卫那边事情会很多,你出门在外注意点被真被人敲棍子了。”


    吴萩抬起头来,古古怪怪地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被看得奇怪:“看我做什么?”


    “你怎么确定海南卫里面有内奸的?”他好奇问道,“海南卫的事情你也能算到?”


    江芸芸举起手来,做了个掐算的手势:“确实略略算了算。”


    “怎么说!”吴萩来劲了,“大家都说你是文曲星下凡,果然没错啊,能掐会算的。”


    江芸芸故作神秘地摇头晃脑了一下:“你说今日要是海南卫带了很多人来会如何?”


    吴萩震惊:“那不是直接就可以把人抢走了?!”


    “那你觉得按照鲁斌的脾气,要是问心无愧,会不会这样干?”江芸芸又问。


    吴萩仔细想了想,更震惊了:“是啊,按照他的脾气不是应该当场打上门来才是。”


    “那你说为何他今日没有呢?”江芸芸好整以暇反问道。


    吴萩和她对视一眼,不可思议:“心虚?”


    “我猜应该是有一点的。”江芸芸笑说着,“在卢安下毒时,我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卢安为什么要在山上下毒。”


    吴萩听得迷迷糊糊的:“为什么啊?”


    “对啊,正常人都觉得奇怪,那山虽不算人迹罕见,但很少有外面的人有接触,所以当日叶娘子的话提醒了我,他这是在试验。”


    “那就又有了个问题?他为什么在试验?试验什么?”江芸芸反问,鼓励地看着吴萩。


    吴萩深受鼓励,努力想了想,随后试探说道:“试探这水的毒性?”


    “对啊!真是聪明!”江芸芸竖起大拇指大声夸道。


    被表扬的吴萩立马开心笑了起来。


    “那他为什么要试探这个毒性呢?”江芸芸背着小手在屋内打转,这次也不等吴萩回答,只是自顾自说道,“他一连污染了四个水源,私人恩怨犯不上这么兴师动众,直到那天晚上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吕芳行在的时候,和我说过,总有倭寇小部分队伍来县里抢劫,只是每次海南卫都错过了,一个人也没抓到,很是丢脸,可我看海南卫的训练情况,不应该如此才是。”


    “有人下毒了!”吴萩跟上这个思路后,惊讶说道。


    “只有军中的饮用水才会这么大剂量,而且海南卫靠近那座山,从这里打水很正常,又或者是城中村民的饮用水,一条街都用这个水,也可以和这个山泉水的流速对上。”江芸芸回过头来,继续说道,“结果后来又发现那个小姑娘失踪的事情,你说卢安当时下了毒为什么不是直接回军营,而是去了山脚村。”


    “因为山脚村也要用山上的泉水,她想要看看,那些村民中毒的反应……”吴萩喃喃说道,“还真是,这就连上了。”


    “但还是有个问题。”江芸芸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吴萩已经被一连串的问题弄得头晕,现在听说还有个问题,顿时紧张起来:“什么问题?”


    “看倭寇侵略琼山县的情况,之前也不是没下过毒,这次为什么还要重新测量计量问题?”江芸芸反问。


    吴萩呆了:“是啊,这又是为什么?”


    “我猜,他们这次要搞个大的!”江芸芸笃定说道。


    吴萩惊呆了,呆呆地看着她。


    “搞个什么大的?”


    江芸芸摇头:“我不知道。”


    “那谁是奸细啊,我们赶紧把人看起来,你不知道八九月份的时候,倭寇在宁波登陆,后来又肆虐台州,现在顺风估计马上就要到雷州琼州了。”


    江芸芸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说道:“我不知道是谁。”


    吴萩震惊:“你也不知道?”


    “我现在只是挖了一个坑,要是奸细看见了,大大方方走过来,那这事我们估计要吃大亏,可现在他看到了,鬼鬼祟祟来打听情况,嘴上说要带人走,可是屁股都没动一下,我不得不怀疑,也许卢安已经是枚废棋了,我们抓不抓到都无所谓了,他们心里已经有了计划。”


    吴萩倒吸一口冷气。


    “那怎么办啊?”他着急问道,“你不知道,那些倭寇可真不是人,每每来都要遭灾的,现在马上就要秋收了,他们肯定是要来抢粮食,抢钱的。还会杀小孩,杀壮丁,把女人都抢走,坏出血了。”


    “你知道要在人群中抓到一个人,如何抓吗?”江芸芸倒是镇定,“直接上手,他跟着泥鳅一样,还有人群打掩护,我们抓不到。”


    “所以,我想着,不若把这个事情闹大,闹到所有人都人人自危,交给路上的这群人来处理,更是着急的人会替我们抓到我们要的人。”江芸芸神神秘秘说着。


    吴萩听不懂,只是眉头紧皱。


    “万一他们狼狈为奸……”


    “那他们今天会直接上门抢人。”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便是骨肉血亲都是心不齐的时候,我不信三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能齐心协力。”


    “县令说得对,海南卫地位特殊,我们若是贸然插手,反而会让他们团结一致,不若放他们内斗,才能渔翁得利。”门口传来符穹疲惫的声音。


    “而且现在海南卫应该更急才是,这三人各有私心,但也不是傻子。”


    江芸芸扭头。


    这几日跑着社学的事情,这位颇有仙风道骨气质的县丞也憔悴了许多,面上还有风尘仆仆的燥气。


    “看来我们符县丞对海南卫很是了解啊。”江芸芸看着门口站着的人,意味深长说道。


    符穹微微一笑,并不示弱:“毕竟我也是县衙里的老人了。”


    “来喝杯水,怎么满头大汗的。”吴萩连忙倒了杯水递过去。


    符穹一口喝完才说道:“刚从社学的工地回来,正打算去各养济院合计读书的名单,但在路上看到一个人,想着先过来和县令知会一声,免得到时候第一次见面,失了先机。”


    江芸芸好奇踱步过来,大眼睛扑闪着:“谁啊?”


    符穹看着面前的小县令,微微一笑:“您至今没还我的那一串珍珠的发源地,心心念念的雷州守珠池的太监,吓唬菜知府的不二利器,雷州琼州响当当的人物,太监李广的干儿子,李如,来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李如来干嘛, 自然是听说自己的后方钱罐子被人砸了,结果自己的干儿子转了一圈,没有任何好消息传回来,眼看上供在即, 若是断了, 自己做了十三年的位置可就不保了, 所以再也按捺不住了, 非要过来亲自看个缘由了。


    “这个江芸实在可恶。”干儿子李由大声贬骶着,“您是不知道他是怎么给那些粮商们洗脑的, 这次儿子去见他们, 一个个都避之不谈,甚至对儿子避之不及,真是胆大包天, 干爹定要给他们一个好看。”


    “可不是, 儿子本去找菜株野去给江芸一点教训看看, 谁知道我刚一提江芸芸, 菜株野那个没出息的, 脸都垮下来, 一脸唯唯诺诺的,不敢说话, 直说江芸这人脾气不好,太过刁钻,他搞不来, 您听听,真是废物一个。”另外一个也紧跟着说道。


    “海南卫的几个兵蛮子, 见了我们都没好脸色, 那个鲁斌更是见也不见我们, 干爹可要教训教训他们。”


    “我们在这里十多年,什么硬骨头没见过,到最后哪个不是杀了烧了,一事了之,这次若是不行,我们就让这个江芸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李如听着几个干儿子在自己耳边喋喋不休的样子,手中的茶盏重重磕在桌面上。


    原本热闹的大堂瞬间安静下来。


    “他们不顶用了,你们现在这个样子也看着不中用了。”李如年纪其实不小了,许是真的珍珠滋润,他肤色白皙细润,眉眼清秀,又长年身居高位,沉下脸时又多了几分威严。


    三个干儿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个个面容惊恐。


    “这个江芸可不是个好惹的货色,唐源一个南京小守备,好好坐在那里也都被人拉下来了,老祖宗大怒的事情你们都忘记了,听说在京城时,连老祖宗的面子都不给,当时是多春风得意的小状元啊,惹不起便惹不起,可现在人来了琼山县,你们一个个都斗不过,老祖宗知道了还不是越发觉得我们没用。”李如阴沉说道。


    三个干儿子吓得不敢说话。


    “一个小小的县令,还能翻了天不成。”李如冷笑一声,站起来说道,“走,我们去菜知府家里看看。”


    三个儿子对视一眼,连忙起身跟在身后。


    菜株野那边刚听说海南卫的人在衙门里铩羽而归,心里高兴坏了,嘴巴都笑得合不拢,那边又听说李如来琼山县了,眼皮子一翻,装死晕过去了。


    —— ——


    “来找我茬的?”江芸芸指了指自己,无辜问道。


    符穹站在门口,衣袂飘飘,明明一路赶来额头渗汗,但他站在这里笑起来,又带着几分薄凉,委婉说道:“许是有些可能的。”


    江芸芸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


    “我可不认识他。”


    吴萩凑过来幸灾乐祸说道:“可你把他的后方粮仓弄坏了。”


    江芸芸一点也不怵,小手一挥信誓旦旦地自夸道:“那就让他来找我吧,不瞒诸位,我和不少太监打过交道的,没有输过的。”


    符穹看着她沉默了,最后点头:“只是来提醒一下县令的,如此我便要去登记第一批在社学读书的名额去了。”


    “去吧去吧。”江芸芸挥了挥手,背着小手也准备去处理其他公务了。


    吴萩见两人一左一右都走了,也跟着左左右右走了几步,奈何前头两个人都没叫他一起去玩的意思,只好垂头丧气回了自己的工位,继续干活。


    江芸芸刚回到内院,多日不见的顾仕隆就刺溜一下顺着屋檐滑下来了。


    “哪里回来?晒得黑黢黢的。”江芸芸看着顾仕隆亮晶晶的眼睛,笑问道。


    “打听消息回来了。”顾仕隆也背着手,跟着她屁股后面,溜溜达达走着。


    “打听出来了吗?”江芸芸问。


    顾仕隆得意得摇了摇脑袋:“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


    两人回到书房,隔壁的乐山就探出脑袋说道:“已经堆积好多信件了,芸哥儿还是早点处理了,别耽误了事情,前些日子收到了黎公子和唐公子的信,厚厚的一叠呢。”


    江芸芸一听,脚步加快了。


    “我要冰水!”顾仕隆赶在乐山收回脑袋时候,大声说道。


    “刚好做了绿豆汤。”乐山说,“我去厨房要点冰来。”


    顾仕隆满意点头。


    江芸芸坐在桌子前,现在乐山处理起内宅事务已经游刃有余,各类拜帖按照轻重缓急给她整理好,各方来信也都一一分类。


    “好多人来找你啊。”顾仕隆脑袋伸过去扫了一眼,“这是楠枝第一次给你写信吧。”


    放在第一的信件上,盖着湖广的邮戳,上面的黎循传三个字迹规规矩矩,一眼看能想象出他当时坐在窗边写字时的样子。


    ——抬棺回湖广,想来一路旅途并不轻松。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沉默了许久,却没有第一时间去拆开这封信,反而放在手心来来回回翻看着,到最后又小心翼翼放到一侧。


    “你不看?”顾仕隆惊讶。


    “等会,先把其他事情处理好。”江芸芸开始拆第二个信,那是唐伯虎写的信。


    这份信她看了许久才慢慢放下了下来,满脸仲怔悲凉。


    “怎么了?”顾仕隆的脑袋挤过来,“白发诗……嗯?唐伯虎不是才二十六七嘛?怎么就长白头发了?”


    江芸芸仔仔细细把那份信捋平:“他接连丧父丧母,如今妻儿和妹妹也相继离世,当真是肝肠寸断,恻怛之心、痛疾之意,皆不欲生。”


    顾仕隆惊呆在原处,磕磕巴巴问道:“都,都走了啊。”


    江芸芸神色凝重:“思羲说的,但伯虎既然没主动说,我也不敢多问,只是心里确实一直很是焦虑,想着若是他年前还没有来信,过年时我就去信给他,再寄些海南的特产给他,希望能宽慰一二。”


    “那他现在给你写什么啊。”顾仕隆又问道,“我看他写了好多字。”


    “他在整理诗集,说壬子年时,和朋友一起去彭州玩了一圈,写了不少诗集,打算再写一篇《中州览胜序》做序文,现在写好了,寄过来我看看。”江芸芸说。


    “那不是还挺好的,能吃能睡,还想整理诗集。”顾仕隆不明白江芸芸刚才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是写的很惨吗?”


    “很有意气风发的清隽之气。”江芸芸笑说着,“言明自己虽“身未易自用”但“窃亦不能久落落于此”的志向,还说想做一个行万里路的大丈夫。”


    顾仕隆似懂非懂,懵懵懂懂去看江芸芸:“那不是是好事嘛?”


    江芸芸提笔开始写回信:“我没有亲眼看到他,所以我不知道是不是好事,但当日他双亲去世时,我曾去见他,我只是怕他故作坚强,心中寂寞却难以排解。”


    那个时候的江芸芸匆匆赶往苏州,穿过那条泥泞的小路,看到那个站在桃花林的落魄青年人,明明穿着最是休闲的大裳宽袍,可眉宇间满是颓废愤懑。


    他才二十五岁。


    生老病死的接连打击实在太大了。


    “我打算劝他去科举,如今历经多难,心智大变,也该试试其他路,也许能慰藉一二心中情绪,也省的浪费了这么好的天赋。”江芸芸边说边写,“正好现在也能收心了,回头我让思羲督促着点。”


    顾仕隆托着下巴,看着她奋笔疾书,突然冷不丁说道:“我以前老觉得你比唐伯虎这人还嚣张。”


    江芸芸震惊:“哪里比得过唐伯虎嚣张啊。”


    顾仕隆想了想,伸手去抓江芸芸的袖子,手指扣着她衣服上的花纹,然后莫名笑得灿烂。


    江芸芸只好停笔,无奈说道:“这是做什么?”


    “你看,要是他唐伯虎,这会儿肯定要打我了。”顾仕隆说道,“可你从来都不会。”


    “原来是讨打。”江芸芸抽回自己的衣袖,继续埋头写信。


    “才不是,是唐伯虎就很幼稚,明明他大你这么多,可他的嚣张写在脸上,而且他就是嘴里说得嚣张,其实怂得要死,但你才不是,你嘴上嗯嗯嗯,好好好,是是是,转头你就去干坏事了。”顾仕隆理直气壮说道,“所以你比唐伯虎还嚣张。”


    江芸芸哼哼唧唧,反驳道:“胡说,我哪里干过这样的事情。”


    “可你做的事情就是很得罪人啊,可你一点也不怕,你是真的不怕,你总能明白你在做什么,而且之前唐伯虎说不去考试,所有人都劝他,可你从来没有开口。”顾仕隆趴在江芸芸胳膊边,拉长语调,“所以我觉得你没这么喜欢科举的。”


    江芸芸停笔,看了过来。


    顾仕隆的眼睛总是亮晶晶的,等人看过来,立马咧嘴一笑,那原本满是倒影的眼波也跟着瞬间散开了。


    “我要是找到好东西吃,我肯定带给你吃,你要是觉得科举是好事情,肯定到处劝啊……”顾仕隆小脑袋晃了晃,“就跟我拉着我读书一样,你觉得读书好,科举不好。”


    江芸芸有一瞬间的哑然。


    顾幺儿说话还是和以前一样,前言不搭后语的,偏还是那么一语中的。


    科举,是她为了生活走上的路,她清晰地记得当时跟自己说自己只要过了院试,当个秀才就很好了,后来如何走到这里,却又模糊记不清了。


    短短的读书路,却又发生太多事情了,初来乍到的外乡人从警觉试探地看向这个世界到缓缓,一步步走入这个朝代。


    若是说回最初,当年只为吃上一口饭的江芸芸自然是不喜欢科举的。


    幺儿,确实很敏锐。


    “可我现在觉得你又变了。”顾仕隆的脑袋悄悄摸摸靠在江芸芸的胳膊上,“但我说不来,江芸,你的眼睛再也不会好奇地去看别人了,你现在跟个鱼一样,可以游来游去了。”


    江芸芸气笑了,把他的脑袋挪走:“游刃有余!怎么还跟个文盲一样啊。”


    顾仕隆不高兴,想要把脑袋继续凑过去。


    奈何江芸芸完全不吃,直接把他的脑袋推走:“不要耽误我写信。”


    顾仕隆只好垂头丧气趴回去了。


    “都查到什么了?”江芸芸眼尾一睨,顺手从抽屉里掏出一包糖,“你最近都不在,周厨娘给你做了糖找不到人就先放在我这里,等会可以吃晚饭了,少吃点。”


    顾仕隆眼睛一亮,立马扒拉过来。


    “符家十三年前被一伙深夜出现在县内的倭寇灭门了,只剩下当时最年长的十八岁长子符穹和五岁的妹妹符安。”顾仕隆嘴巴咬着糖果嘎吱响,嘴里含含糊糊说道。


    江芸芸却听得猛地抬起头来。


    “那些死倭寇还一把火把整个符家都烧了,偏衙门里,海南卫里一个人都没出现,也就个别邻居出来救火,但无济于事,所以大火烧了一天一夜,三十几具尸体叠在一起,到最后谁也分不清谁是谁了。”


    “而且那个吴萩的吴家确实和符家是世交,关系极好,不过当时吴家都闭门不出,甚至不愿意见符穹和符安,还派人把他们都赶走了。”


    顾仕隆的声音像极了说书的人,抑扬顿挫,可江芸芸却惊呆了,举着手半晌没有动静,任由笔尖的墨水晕染了写满字的纸张。


    “真奇怪,两家都闹成这样了,符穹怎么还把自己唯一的妹妹嫁给吴萩啊,听说嫁女的时候排场可大了,两个人现在也都不住在主院的,是主院边上的小院子,单独过日子的,大家都说这是符穹爱妹妹,你说,吴家真的心无芥蒂,接受这个新媳妇吗?”


    江芸芸沉默了。


    不论两家介不介意,这门婚事在外人看来都太奇怪了。


    “那,符县丞是怎么,怎么重新起来的。”许久之后,江芸芸沙哑问道。


    “大家都不知道,猜测倒是很多,最靠谱的是有人说是出海赚的,当时两兄妹埋好家里人的尸骨后就突然失踪了,三年后符穹就携带巨款回来了,身后还跟了好多仆人,修桥铺路,最后连符宅都买回来了,就是现在的家,总而言之就是闹出很大的动静,就连当时的县令和指挥使都来看热闹了,哦,对了,他最后还因为德行兼修,进县衙当主簿了。”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那个县令叫什么名字?”


    “张修,是个贪官呢,风评可不好了,他们说这人家里有一间屋子里面都是钱,好多好多钱。”顾仕隆比划着,“一年能赚十万两呢,所以我猜是符穹花钱进去的吧。”


    “符县丞进了衙门可有什么异样?”江芸芸追问着。


    顾仕隆仰头想了想:“没打听过,不过没多久这个张修就升官了,说是打通了一个太监的关系,还去省台了,真是气人,后面来的那个人也不太好,就知道钱钱钱,说要打通什么太监关系,吴萩就是那个时候塞进来的,听说一个位置三百两银子呢!”


    “太监?是什么太监?两个太监是同一个太监嘛。”江芸芸问。


    顾仕隆还是摇头:“没打听到。”


    “可有当时海南卫的事情?”江芸芸继续问道。


    顾仕隆一下子被难倒了三个问题,皱着脸摇头:“我不知道,我等会就去打听。”


    符穹的奇怪,江芸芸很早就看在眼里。


    吕芳行这样自大强势的人,可面对符穹却又格外谨慎。


    土地丈量时,符穹的小心思很很明显,他想要打倒吕芳行,自然一力配合,当然在土地纳税一事上,他也是无可指责的。


    当时用张县令的事情诈章丛时他也帮了一点小忙,那个搅乱浑水的道士还在琼山县晃悠,想来是有恃无恐。


    甚至后面那串昂贵的珍珠,他明知江芸芸的用途,但还是递了上来。


    又甚至刚才,一个从未来过琼山县的太监,符穹不仅一眼认了出来,还颇有耐心折返回来告诉她。


    江芸芸以为他是藏着坏的人,所以对他一直非常防备,可现在看来,符穹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在小小的琼山县。


    太监,她见过的所有太监中几乎没有不贪的。


    官员要贿赂上峰,难道太监不需要吗。


    太监的这条路说不定比官员的还要挤呢。


    “那符穹是好人吗?”顾仕隆讲了许久,觉得口渴了,把茶盏里的水一饮而尽,随口又问道。


    江芸芸把笔放了回去,看着毁了的纸,无奈说道:“我只想知道他这来回搅弄两边风云,到底要干什么?”


    “肯定不会是好事。”顾仕隆抱臂,“他之前想杀那个吕家大管家,带了好多人,肯定是想把我们也都一起杀了。”


    因为此事,顾仕隆到现在对符穹都没好眼色。


    符穹大抵也猜出来了,很少在他面前走动。


    符穹,确实是个聪明人。


    “老爷,门口有人求见。”门房匆匆赶了过来,站在门口说道。


    江芸芸随口问道:“是谁?”


    “禀丰粮商的东家,还有丰登粮行的少东家。”门房递上拜帖,“说有要事告知。”


    “他们来做什么?”顾仕隆不高兴说道,“不是马上就秋收了吗?难道又来说粮价的事情。”


    江芸芸把手中的纸张揉成一团,放在一处,思索片刻后笑说着:“你若是得闲,去帮我看看菜知府现在还能喘气嘛。”


    第二百五十六章


    禀丰粮商的东家也就是山羊胡, 姓余名奢


    丰登粮行的少东家就是花孔雀,姓花名奇。


    几个月前短暂交锋时,两人还能勉强维持着富豪巨户的模样,强咬着牙吃下这个暗亏, 但现在两人并肩而来, 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那张扬的花孔雀的尾巴都翘不起来了, 整个人都耷拉着,山羊胡原本保养得当的胡子也愣是稀疏了不少。


    江芸芸吃惊:“两位这是病了?”


    两人行礼下跪, 随后又连连叹气, 脸色更是沧桑。


    “坐吧。乐山,给两位大人上茶。”江芸芸也不计较,示意他们坐下后, 就静待他们主动开口。


    乐山端上茶水后, 两人也不喝, 坐在那里沉默了片刻, 随后对视一眼后, 山羊胡先一步开口。


    “还请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 救小人一命。”山羊胡下跪,老泪纵横恳求着。


    江芸芸来之前其实略有点猜测, 之前在处置吕芳行的时候,就有人说过,他背后是有人的, 等后来和粮商们交锋,又有人说这些人背靠大树。


    仔细去查这些人又发现他们并不是遮遮掩掩躲在暗处, 见不得人的, 相反他们以权力自居, 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


    太监作为皇帝外派到地方的官员,因为身份特殊,又能直接上达天听,没有任何制约,性格逐渐猖狂,丝毫不会收敛。


    这些粮商靠着太监在琼山县作威作福,积累大量财富,现在又因为太监而诚惶诚恐,夜不能寐。


    “起来说话吧。”江芸芸如此说着,却又没有把人扶起来,只是温和说道,“事情都还未说明白,我如何能帮你。”


    山羊胡神色变化,见江芸芸并没有任何动作,只能自己爬起来,低声说道:“县令大人也知道,我们这些粮商和雷州府乐□□池的李太监有所联系,在外经商总是要维护好各路关系的,想来县令也是能理解的。”


    江芸芸并没有应答,只是安静地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山羊胡没等到任何反应,心里打了一个突。


    坐在边上的花孔雀悄悄看了她一眼,莫名打了一个寒颤。


    明明这位小县令既没有皱眉,也没有暴怒,只是温和又平静,偏看得人心中一紧。


    “我们以前都会送一些银子过去打点一二的,这些太监寻常官吏见了都礼让三分,我们这些商人自然是不敢多加怠慢的。”事已至此,山羊胡再多的犹豫纠结也没有反悔的余地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


    “县令有所不知,吕芳行原先是我们琼山县的粮食大户,我们都是仰他鼻息过日子,之前也都是他替我们和那些太监们打交道的……”


    山羊胡一边仔细着措辞,一边小心翼翼去看江芸芸的反应。


    奈何这位小县令实在是个狠角色,一点异样也露不出来,依旧是之前所见的运筹帷幄,耐心等待的样子。


    “现在吕芳行伏诛,今年那些小太监亲自来了,狮子大开口,还说若是我们不给,就要给我们好看。”山羊胡苦着脸说道,“可我们也实在没有这么多钱啊,粮食都还未卖出去,本钱都还压着呢,如何能抽出这么多钱来。”


    一直不动声色的江芸芸终于有反应了,但只是抬眸仔仔细细看了两人一眼。


    原本正在说话的山羊胡蓦得闭上嘴,花孔雀也倏地闭住呼吸。


    “若是寻常威胁,他们再厉害,那也是一个太监,权力在大,往大的说,监察御史,布政司也都在头顶看着,他们肯定不敢毫无顾忌,兴风作浪,若是往小的说,首先排除我和太监同流合污,见你们不屈服太监,拍手称快才是,他一个光杆司令来琼山县也做不了什么,你们顶多就是现在被人摆几道脸色,也不至于如此慌张才是。”


    江芸芸并没有被他的话术所蒙蔽,反而一眼就看透了这件事情的奇怪之色。


    太监再厉害,那也是太监,越不过大明整个官场秩序上,这也是当年南京那个小守备明明如此权力滔天,做了这么多坏事,明明之前大家对他都见怪不怪,明哲保身,和和气气维持表面的和平,可当江芸芸捅破这层纸,那些往日里和他笑脸盈盈的人还是毫不客气的反捅一刀,很快就把人拉下马来。


    把这个人推向事件本身,是江芸芸在一件件事情中学会的,处理矛盾的办法。


    当今陛下对太监不算太过溺爱,这才是文官和太监一直有来有回的一个原因。


    别看这个守珠太监现在如何嚣张,但不过是吹气的皮囊子,再说了他背后的那个李广,江芸芸也不是没见过,确实很受陛下喜欢,据说炼丹很厉害,但据她之前的观察,这个李广和那个萧敬就有不小的矛盾。


    江芸芸并不认为,在地方长官还算公道的情况下,一个太监能在琼山县闹翻天不成。


    两人面色微变,皆不敢说下去。


    “你们既然来找我,还藏着掖着,我也是无能为力的。”江芸芸冷酷说道,“他既没有主动找我,我又何必平白得罪太监。”


    花孔雀年轻藏不住事,立马变了脸色。


    江芸芸继续说道:“说起来这个小李太监的干爹我还与他说过话,在京城时,也并未有太大的冲突,我现在平白得罪他,这不是给我未来添堵嘛。”


    “没事得罪太监做什么。”江芸芸身形微动,漫不经心说道,“我可是要往上走的人。”


    “原来你也是这样的人。”花孔雀听不下去了,愤怒说道。


    江芸芸侧首看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好似泉水一般,冷不丁让人激灵一下。


    “胡说什么!还不快坐下!”山羊胡慌了,连忙呵斥道。


    “他这样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花孔雀喘着气说道,“我要离开这里,我不离开这里我全家都会死的。”


    山羊胡对着他挤眉弄眼,双手连连摆着:“胡说什么啊,快坐下,快坐下!什么死不死,江县令治下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江芸芸好整以暇得看着两人的眼神官司,好似随意一般讥笑着:“所以当年符家灭门时,你们也是这么惶恐吗?还是庆幸选了符家不是你们?”


    山羊胡和花孔雀神色瞬间大变。


    “张修是拿了符家献祭,才能搭上太监是吗?”


    江芸芸在听到顾仕隆的消息后,就隐约猜到符家的灾难并非偶然,符穹的归来也非幸运,这里面一定有更深的牵扯。


    十三年前,那个县令刚来,那个太监也是刚来,而其中最倒霉的符家正好略有财富,几个巧合之下,她不得不做最坏的设想。


    十三年前,陛下还未登基,但听说先皇帝在世的最后几年朝堂颇为混乱,对宦官也格外倚重,要是远在天边的琼州真的发生了一桩不起眼的血案,能在那个时候被瞒天过海,想来也不奇怪。


    三年后回来的符穹,赶上陛下刚登基,忙着收拢各方的权力,海南卫作为一个重要的卫所,在当时会完成权力迭代,也太过正常了,又或许,指点他的人如此告诉他,让他赶在众人都兵荒马乱的时候杀回来,正好能震一震那些人。


    山羊胡神色格外难看。


    花孔雀更是遮掩不住脸上的惊恐。


    江芸芸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轻轻叹了一口气,神色凝重:“张修能上去省台,想来也是搭上李如的线吧。”


    山羊胡神色警觉,嘴角紧紧抿起。


    “你,你怎么知道的……”还是花孔雀忍不住上前,神色惊恐,“是,是符穹和你说的?”


    “他打算也清算我们吗?”


    “他打算也杀了我们吗?”


    江芸芸缓缓眨了眨眼,恍然大悟:“原来是符县丞叫你们来的?”


    她并没有等他们的回答,反而看向天边越来越绚烂的夕阳,眯了眯眼,突然笑了笑:“他是打算跟我坦白嘛。”


    这两个人什么性格,符穹一定比她更清楚。


    她江芸芸也不是什么笨蛋,符穹也一定很清楚。


    这两人说漏嘴也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事实证明,刚坐下还没一炷香,江芸芸要知道的消息便都知道了。


    “他想要报仇是吗?”江芸芸的目光终于看向呆若木鸡的两人,“罢了,你们也不知道,说吧,你们到底是来做什么?来投诚,还是来坦白的?”


    江芸芸眼含警告:“不要再给我耍花招了,我没空陪你们在这里演戏。”


    山羊胡和花孔雀对视一眼,一改刚才的着急反而诡异地沉默下来。


    江芸芸也不在说话,只是端起茶来抿了一口,一抬眸就看到屋檐下有一节小腿晃来晃去的。


    ——幺儿又坐屋顶了。


    许是察觉到江芸芸的注视了,一个被咬了一大口的油滋滋的小鸡腿便在屋檐下晃了晃。


    ——这是提醒她要去吃饭了。


    江芸芸无奈摇了摇头,把手中的茶盏放下:“你们若是今日想不明白,等想明白了再来也无事。”


    她起身准备离开,眼看着马上就要离开屋子了……


    “等会!”山羊胡慌乱开口把人留住。


    一个吃的干干净净的鸡腿骨被扔在地上,滚到草丛里,原本悠然垂落在空中的小腿也愤愤地收了回去。


    江芸芸盯着那鸡腿骨子挑了挑眉,想着等会收拾这个乱扔垃圾的小孩,只是转身时又发现,山羊胡额头已经渗满冷汗。


    “我,我说了,县令就能救我们吗?”他还不甘心,试探性问道。


    江芸芸笼着袖子,笑了笑:“现在是你有求于我,余掌柜。”


    “我,我说。”花孔雀挨不住这个紧张的起风,双手紧握,上前一步,先一步说道。


    “李如身边的干儿子说我们要是不能给他们一万两银子就让我们也变成符家的下场,而且我夫人前日带着小孩出门马车莫名坏了,差点闹出人命,现在这个时候出这种事情,我们怎么能不怀疑是那些太监做的手脚,他们会杀人的,他们敢勾结倭寇把符家三十几口人都杀了!”


    “要不是当日符穹带着她妹妹偷溜出门放风筝,没赶上关城门,住在外面,他们也都会死的!”


    “那些倭寇真不是东西,我不能让花家也遭受这些毒手。”


    “若不是走投无路,我也不会上门。”


    花孔雀越说越害怕,声音也越来越高昂:“李如性格毒辣,和倭寇也有联系,这些年我们送了这么多钱上去,一点好处都没捞到不说,但一有不如意就动辄打骂,这个龟孙子,断子绝孙的王八蛋,整日阴阳怪气,我实在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


    他泄愤一样骂完,喘着粗气,突然又觉得心里无比畅快。


    江芸芸安静听着,随后看向山羊胡。


    山羊胡无奈说道:“我的情况也是如此,我的儿子前些日子突然被流氓打了一顿,现在还躺在床上,只要不答应给他们一万两的粮商,这几日家中都出了问题,我们实在是惶恐。”


    江芸芸点头:“那你们希望我做什么?”


    “自然是保护我们。”花孔雀先一步说道,“把那些死太监赶走。”


    江芸芸笑着摇了摇头:“这两件事情我都做不到。”


    花孔雀和山羊胡脸色大变。


    “我只是一个县令,对面手里明显有倭寇,菜知府甚至可能和卫所也有关系,我这衙门也就十来个衙役,真有事情也是无济于事。”江芸芸有条不紊地分析着,“强力之下,符家这么大的家族都能一夜覆灭,你们靠我庇护,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可保护不了任何人。”


    花孔雀脸色难看。


    “至于赶走太监们,我一个小小县令更是不可能,他们抬出去的品阶说不定比我还高呢。”江芸芸自嘲。


    一直沉默的山羊胡眉心微动,抬眸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准确捕捉到他的视线,微微一笑:“但我确实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们度过这个难过,只是也要付出不少代价。”


    “什么办法?”


    “什么代价!”


    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江芸芸笑了起来:“一半的家产,你们只要愿意献出一半的家产,我这边有一计可保你们一世平安。”


    两人脸色大变。


    “给你们一日仔细考虑吧。”江芸芸背着手笑说着,“我这个买卖不亏的,整个琼山县都很需要钱,没多久许是会有倭寇来,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你,原来你也贪财。”花孔雀怒气冲冲质问道。


    江芸芸没有反驳,只是转身打算离开。


    头顶马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声。


    “等会。”山羊胡再一次出声把人拦下。


    江芸芸和头顶的脚步声同时停了下来。


    “你说的一世平安是打算把太监杀了?”他沉声问道,“可走了一个太监又来一个太监,并不能解决我们的问题,我们也不能次次都碰上您这样的县令。”


    “你看门口这棵树,树枝长歪了,我也把他剪了,可他还是会长出来,除非我把树拔了,采珠池只要一日在,那太监就不会断,但我可以保证今后这些太监会收敛一些,你们自己不要抱着不切实际的想法,自然也祸害不到你们身上。”


    “可人想要往上走,难道错了吗?”花孔雀见她如此坦坦荡荡的样子,苦涩质问道,“我们不是你,不是厉害的状元,认识不了京城的人,这个太监是我能知道的最厉害的人了。”


    江芸芸看着他们愤恨不甘的样子,略有些失神。


    “那你应该选择自己往上走,你可以去科举,去做问心无愧的事情,而不是靠着关系企图得到更高的位置。”她摸着自己满是茧子的手指,笑说着,“我今日能走到这里,站在你们这里,也是花了很多力气的,走过很长的路。”


    两人沉默下来。


    “在达成这个交易前,我也有几个问题想要替符县丞问出来。”江芸芸见他们如此,便继续开口,“在我这里,他帮了我不少,我想着既然送佛送到西,那就再帮他一把,也算是我对他的诚意。”


    山羊胡明显紧张起来。


    江芸芸认真问道:“当年李如策划符家灭门,你们可有参与。”


    两人吓得连连摇头。


    “这等骇人之事,我自然是不敢的。”花孔雀说道。


    “那当时符家落难,你们可有落井下石?”


    花孔雀还是摇头:“没有的,我爹虽然小气,但不是这样的人,那个时候把我们都拘在家中,不能随意出来,我当时见也没见过符穹,只听说后来他们走了。”


    江芸芸便看向山羊胡。


    山羊胡目光躲闪,嘴里呐呐几句,不敢多说。


    江芸芸收回视线:“这两个问题你们去问其余粮户,要他们如实回答,若是有一样犯忌,就自请去符家谢罪,若是符县丞愿意原谅你们,那此事我就当一笔勾销。”


    花孔雀了却一桩心事,心中大喜:“那这个办法?”


    “等你们确定了人数,和符县丞请罪后,再来衙门,我自会告诉你们办法。”江芸芸冷淡说道,“天色晚了,回去吧。”


    两人见她态度坚决,又见天色都黑了,只好讪讪离开。


    人刚一走,头顶的脚步声又有动静了。


    “把垃圾捡走,不然这个月的零花钱就少一半。”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头顶的脚步声又停下来了,墨迹了好一会儿,背后才传来脚步重重落地的声音。


    “坏人。”幺儿大声抱怨着,“再也不喜欢你了。”


    江芸芸看着他拎着骨头,气冲冲站在门口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菜知府情况如何?”江芸芸笑问着。


    顾仕隆哼哼唧唧说道:“还在喘气,但只剩下喘气了,说是病得厉害,不过却又躲在帘子后偷偷吃鸡腿,诺,这个我抢的。”


    江芸芸听得直笑:“是那个太监去找他了?”


    “嗯,不过没见面。”顾仕隆点头,“菜知府先一步晕倒了。”


    “那看来这个李如也不过如此。”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顾仕隆歪头:“什么意思啊?”


    “就是,他碰上我,会比南京的那个小守备还要倒霉。”江芸芸自信一笑,“且让他再兴风作浪几日。”


    “你打算怎么对付他啊?”顾仕隆眼睛一亮,好奇凑过来,“跟我说说呗,我还偷了一个鸡腿给你吃。”


    “自然是送他一个作奸犯科大礼包。”江芸芸背着手溜溜达达出门了,“走,吃饭去,吃饱了才有力气揍人。”


    第二百五十七章


    作奸犯科大礼包的前期准备工作不少, 江芸芸这几日埋在书房里写各种各样的信,乐山也跟着跑得团团转。


    “那个鲁斌是十年前来的,我算算日子,和符穹前后脚呢, 你说他们有没有关系, 我觉得不可能没关系。”


    “那些商户真的去请罪了, 好几个呢, 就是不知道符穹那边什么态度。”


    “那个珍珠太监是上一个皇帝就在这里了,不过一开始没做这么大的官, 好像就是小太监, 后来说是攀上京城里的大太监才做到这个位置的,他上一任太监啊,好像有一天采珠的时候, 发生百姓暴乱, 被人踩死了。”


    顾仕隆每天都溜溜达达跑进来说着自己打听出来的消息, 事无巨细, 就差爬人家床底下听了。


    江芸芸每听一个消息就写一份信, 五日时间寄了十封信出门。


    “为啥不给太子写信啊?”顾仕隆终于忍不住问道, 脑袋趴过来,小声怂恿着, “让他把那个李广抓起来。”


    “那我用什么名义去跟太子说这些事情呢?”江芸芸反问。


    顾仕隆迷茫地嗯了一声:“就写信去说啊,你们不是认识吗。”


    “那我等会就麻烦事缠身了。”江芸芸解释着,“每一件事情要在这件事情的逻辑中解决, 不能越过去,当日珉王的事情能蔓延到这么大, 就是陛下不愿意听信三法司的意见, 反而派出锦衣卫来调查, 但锦衣卫并不是这套官员体系的人。”


    顾仕隆不解:“不是都是当官的嘛?有什么区别?”


    “譬如张修,他是官员,所以要通过官员的机制去解决,我写信给士廉,是请他帮忙去看一下这人的历次考核,然后给敬止写信,是因为他在御史台工作,后续弹劾需要他帮我在朝堂上声援,写信给通政司的左通政言明此事,是为了让此事能在恰当时候上达天听,这才是这件事情正确的处理流程。”


    “我作为官员上奏,御史打擂台,通政司上达天听,内阁会对此有所答复,从而让陛下知道这桩陈年血案,到时候自有官员下来勘察,这件事情便能顺利在朝廷整个体制内流转,从下传达到上,再让上整治到下,是一个不会被人诟病,且能得到一个很好处理的办法。”


    顾仕隆听得坐直了身子。


    “可这样时间线也拉得太长了,万一中间有变故怎么办?万一那个坏人又找上其他人了呢,也不是没有这种事情的,这不是就脱罪了吗。”顾仕隆仔细想了想,还是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直接找太子把李广那一脉的人都拔掉不就好了,又快又方便。”


    “这可是佞臣才会干的事情,去借助不受控的力量去摧毁自己不喜欢的东西,那这个力量到最后也会摧毁你,自来哪个佞臣不是借助皇权长大,但最后又被毁灭在皇权之下。”江芸芸看小孩懵懂的样子,自觉肩上有了责任,又继续说道。


    “就像你以后袭爵,有人讨好你,想要你手里的一文钱,你觉得是小钱无所谓,所以放任自由,那个人的野心就会越来越大,到最后想要三文钱,五文钱,甚至是一两银子,一百两银子,等你在一百两银子时回过神来,那他已经得到了一千两银子,事已至此,那你会如何?”


    顾仕隆不高兴说道:“那我肯定要杀他啊,那些钱肯定都是不义之财。”


    “可你看一开始,他从你这里得到的只是一分钱而已。”江芸芸比划出一根手指。


    顾仕隆看着她眨了眨眼,随后眼睛一亮:“哦,就是那个……欲壑难填!”


    江芸芸竖起大拇指:“真是聪明!”


    顾仕隆得了表扬更开心了。


    “去玩吧。”江芸芸把人打发走,“顺便去看看张易整天都在做什么?好几天不见人了。”


    “和那个牛鼻子老道一起,每日都神神叨叨的,一大早就不见人影,不知道干嘛去了。”顾仕隆嫌弃说道,“瞧着也是要出家了,嘴里整天无量天尊保佑,我一问就跑了,真是小孩。”


    江芸芸神色震动:“出家!好端端出什么家!你给我把两个人都找回来,张道长也不至于这么不靠谱吧,小孩也拐,张易也真是,好端端不读书,整天往外跑,大字都练了没,四书五经的字都认识了吗?启蒙书都会背了吗?”


    “行,我把人抓回来。”顾仕隆揽下这个事情,“我也好奇他们整天在干嘛,吃饭也不积极了。”


    江芸芸只觉得满桌子的政务,都没有刚才平地惊雷听到张易想出家这个事情头疼。


    ——小孩也太难教了!


    第二日,吴萩抱着处理好的案子过来汇报,刚把手里的事情讲好,就凑过来神神秘秘说道:“海南卫那边好像有大事情。”


    江芸芸仔细翻看着卷宗,别看吴萩这人看着不靠谱,但是案卷整理的倒还是很整齐,证据非常完善,双方证词也都有记录。


    “什么事情?”她头也不抬,随口问道。


    “听说处置了一大批的人,伙房那边都有牵连呢。” 吴萩兴致勃勃说道,“我还听说几个指挥和佥事之间还打起来了,闹得不可开交,对了,经历司也调整了人,你也知道经历司一向是背锅的,这次也能遭殃,看样子海南卫事情不小。”


    江芸芸并不意外。


    内奸一事可大可小,若是自己人发现内奸,那自然是小事,悄无声息处理过去就能瞒天过海,只当无事发生,可若是外人发现你这里有内奸,那可就是不得了的大事,若是没给出个所以然的说法来,这就是一个定时的炸·弹,主动权就在别人手里了。


    海南卫现在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论是真的,还是做给外人看的,至少说明鲁斌也没这么蠢。


    没这么蠢,便也好沟通。


    不怕人坏,就怕又蠢又坏。


    “上次来的那个佥事,外加另外几个佥事都在自查呢,官田的秋收都没空弄了。” 吴萩把自己听到的消息一股脑倒出来,“现在每个港口,城门口,都多了很多人,这几日进出城门的队伍都排得老长了,查一个人都要许久。”


    江芸芸把几个觉得还有问题的案卷抽出来,把剩下的案卷退回去,闻言笑说着:“你打听得还真仔细。”


    “我好奇。”吴萩老实交代着,“海南卫这么多年一直隔绝众人,谁也摸不清底线,现在倒好,一个小小的内奸就能这么大的动静,我可不是每天都要盯着点。”


    “你很关注海南卫的事情?”江芸芸不解,“你和海南卫有仇?”


    吴萩眼神闪动,含含糊糊说道:“没有的事情,我就是好奇,无聊。”


    江芸芸不再多问,把案卷推回去了:“别的没问题了,就是山脚村那个小姑娘的案卷,怎么一问三不知,这个事情不是还挺清楚的嘛。”


    吴萩说起这事就来气:“那户人家简直有病,我之前带人去询问,他们不肯让我见人就算了,我去找村长才肯让我去问话,结果我问的时候一大家子围着我,我问什么,小姑娘都说不知道,然后那户人家的长辈就开始叽叽歪歪说话,那小姑娘看上去真可怜,本来就瘦巴巴的,现在只剩下一把骨头了,这家人是不是虐待女孩啊。”


    江芸芸眉头紧皱,看着案卷上的供词:“她现在只说自己当时晕了,看不清人,这不利于对那个倭寇的定罪,而且下毒事情毕竟没有亲眼所见,后续的东西还要看海南卫那边要不要配合,无法轻易定罪,这可就棘手了。”


    “小蝶姑娘不是很配合吗?”吴萩倒是不在意,“反正他绑了人是铁证,两个是罪,难道一个不是,而且我们健妇队这边可是说两个人一起救出来的,其实证据问题不大,至于下毒的问题,确实难办,对了,那个倭寇招供了吗?”


    江芸芸点头,抽出早上王礽送来的证据:“这人就是个双面间谍,蛇鼠两端,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他在海南卫里接头的人是伙房里的人,至于下毒的事是倭寇让他做的,说是给了他一包很臭的东西,说下在水里就好,试试下什么计量可以好几天还有毒,所以他才选在没什么人烟的地方试验,被健妇队碰到纯属偶然,至于倭寇那边,确实有一部分倭寇进城了,想来应该是想要跟以前一样深夜抢一波,然后顺着水路跑,但他也不知道具体人在哪里。”


    “真是刺激啊。” 吴萩看完密密麻麻的三张纸,脸上表情跃跃欲试,“那我们怎么去找倭寇藏在哪里?把他们都抓起来!”


    “王典史已经带人去找了,你要是有兴趣,也可以跟着去。”江芸芸故意吓唬着。


    吴萩哎了一声,摸了摸脑袋,果不其然怂怂说道:“王礽啊,那我就不去了。”


    江芸芸笑着摇了摇头。


    “对了,海南卫知道这个倭寇的口供了吗?那个臭臭的毒药也该找到了吧。” 吴萩又心血来潮说道,“要不要我去通知他们。”


    “王典史前日就去说了,不然你当海南卫这么热闹做什么,做给我看不成?”江芸芸笑说着,摸了摸下巴,“这么看鲁指挥的嫌疑少了许多。”


    “为什么啊?”吴萩不解问道。


    “一开始回去时,鲁斌在海南卫里并没有做太大的动作,说明他第一是抱着侥幸心理,第二他对于卢安的事情半信半疑,但王典史的消息一送过去,是真是假,他是当事人定然是很快就能察觉不对,所以才着急忙慌整治军营。”江芸芸解释着,“若是他能装成这样,那这人也太厉害了。”


    “他性格确实比较粗鲁,每日沉迷酒色,军营事务都是经历司和几个佥事负责的。” 本地人吴萩显然对鲁斌了解更深,“有些贪财,这些年占了不少田地作为私用,但要说草菅人命确实也是没有的。”


    江芸芸把手中一大堆公事处理干净,看向最后一份黎循传的信,她迟迟没有拆开,心中莫名有些情切,不由开始发呆,不知不觉中走神了。


    ——从扬州到华容要走这么久吗?


    ——还是哪里有事耽搁了?


    “你说,他们最后会把谁推出来呢?不会又是经历司吧。” 吴萩没有察觉出她的异样,反而目光炯炯地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回过神来,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看了眼沙漏,惊讶说道:“你平日里不是一到点就下值吗?今日怎么还没走?”


    吴萩叹气,意兴阑珊地坐了回去:“夫人昨夜半夜归家去了,说可能几日都不回来,我一个人回家也无聊,就在衙门里再坐坐。”


    江芸芸摸着信件的手一顿,忍不住抬头奇奇怪怪看了他一眼。


    吴萩没发现哪里不对劲,捧着乐山端来的绿豆汤,坐在椅子上发呆。


    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出身富贵,家境优渥,来了衙门办差,前头有自己的大舅哥帮忙,自己也能混个中不溜,有钱有闲还有常人难有的闲适,相比较衙门里的其他人,这人确实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眼神太清澈了。


    “我感觉我夫人有事瞒我。”好一会儿,吴萩喝完手中的绿豆汤,苦着脸抱怨着,“有事怎么都不和我说啊,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江芸芸没兴趣掺和小夫妻之间的事情,不客气的挥手准备赶人离开。


    吴萩坐在那里没动弹,瞧着要赖上江芸芸了。


    “还有一件妻子失踪的案子仔细查查,一个妇道人家突然消失不见,太奇怪了,别出差错了,我可信任你了。”江芸芸糊弄道,“办好了就回家休息,实在不行你就去符家看看你夫人。”


    吴萩整个个人都窝进椅子里,懒洋洋说道:“夫人叫我不要打扰她。”


    “你这么听你夫人的话?”江芸芸好奇问道,“你们从小就认识,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


    “从小就认识啊。” 吴萩得意说道,“我们可是娃娃亲。”


    江芸芸又看了神采飞扬的大少爷一眼,心中阴暗想法猛生,突然问道:“那你知道符县丞当年是怎么积累这么多钱衣锦还乡的吗?”


    吴萩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了,惊慌失措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微微一笑,吓唬人道:“你别慌,这事我已经大体知道了,只是具体细节还不清楚,所以才随口问起。”


    “你,你你你怎么知道啊。” 吴萩不疑有他,磕磕绊绊问道。


    “想知道自然不难。”江芸芸神神秘秘说道。


    吴萩看着她,突然叹气:“大家都说你是文曲星,难道还真的是不成,这些都能算到。”


    江芸芸笑着不说话。


    “这事我也不知道。” 吴萩自顾自说道,“我不好意思问,当年我爹对不起他们,我哪里有脸问这些,他们现在都不计较了,我更是不敢问。”


    “你们既然都能结娃娃亲,可见当时关系不错,为什么当日符家大难,却闭门不见人?”江芸芸顺势问了下去。


    吴萩蔫哒哒看了他一眼,闷闷解释着:“爹说太监势大,符家一开始太强硬了,看不清形势,这才满门祸事,而且当时太监们都看着呢,谁敢出手帮忙,下一个杀鸡儆猴的人就是那个人,谁也不敢赌。”


    江芸芸哑然。


    这些考虑自然都有道理,可又显得太权衡利弊。


    “是我对不起安娘。” 吴萩低着头,伤心说道。


    江芸芸叹气:“你还是回去吧,符家妹妹既然愿意嫁给你,想来你们当时也说清这些事情了,现在再想这些都是无用的。”


    吴萩丝毫没有被安慰道,还是纠结着:“可他们好像有事情,我也很想要弥补一下当年的事情。”


    “什么事情啊,要我说天大的事情都不能耽误我们县令吃饭。”周照临虎视眈眈端着饭菜,站在门口,骂骂咧咧,“这一天天的,每一天吃饭都不准时,我真是不信了,忙到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不成,小小年纪,把身子弄坏了如何是好啊。”


    吴萩被骂的招架不住了,垂头丧气起身,准备离开。


    “李如来琼山县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江芸芸轻声说道。


    吴萩猛地转身,还想说话,却被周照临打断了。


    “吃饭吃饭。”周照临大声嚷嚷道,“天都黑了,怎么还不吃饭啊,怎么瞧着越来越瘦了,大家伙还以为我做饭难吃呢,你这一点肉也不长。”


    江芸芸笑说着:“我还在长个子呢,抽条也正常的,周娘子的饭很好啊,这衙门谁不知道啊。”


    周照临冷哼一声,把手里的东西往桌子上一放:“这是我做的椰子盅,里面可是炖着乳鸽的,还加了火腿和冬菇,看看这个乳白色的汤,足足炖了一个时辰,最后一炷香又倒了椰子汁一起炖,你闻闻,是不是一股清甜的滋味。”


    “这个是淮山糕,知道你不爱吃甜的,所以没加多少糖,这可是龙山镇的淮山,有粉又白,吃起来口感可是一绝,做成糕点结实得很,幺儿那一份单独做的,加了一大勺蜂蜜呢,吃的干干净净,你看看幺儿,吃的多才长得结实。”


    周照临絮絮叨叨念着:“多吃点,这一天天的,不吃饭就算了,每天都是子时过了才睡觉,铁打的也受不住的,小脸都不挂肉了,你吃好了,我再走。”


    江芸芸想着应该是顾仕隆搬来的救兵,只好无奈捏着糕点开吃:“很粉糯,口感绵软还带着清甜,好吃。”


    周照临得意说道:“我的手艺还用说。”


    在她的督促下,江芸芸把乳鸽吃了,据说很补的汤也喝了一碗,糕点吃了四五块,剩下的说放在边上,等晚上饿了继续吃。


    她走之前还是碎碎念着。


    “天有点冷了,加点衣服,别以为现在年轻不当回事,年纪大了就知道疼了,别不信!老寒腿你懂不懂。”


    “太晚睡觉对身体不好,什么事情不能明天做不成,琼山县又不会一个晚上就塌了。”


    “有没有吃夜宵的打算,我要不晚上炖个羊肉来,我的酸汤羊肉加了鲜笋和酸菜,那真是好吃到流口水的,不吃啊,嗐,爱吃不吃。”


    江芸芸见人走远了,才叹气:“怎么和黎叔一样,盯着人吃饭啊。”


    “被人照顾着,总归是很幸福的。”夜色中传来含笑的声音。


    江芸芸顺势看了过来。


    符穹穿了一件素色的道袍,头发用一根木莲花簪子挽起,整个人清清冷冷站在明暗交界的廊下,只能看到一截尖尖的下巴。


    ——瘦了。


    江芸芸冷不丁想着。


    “我少年时,听到这些话只觉得烦恼,却不曾想此后一辈子都要怀念少年时的那段日子。”符穹身形微动,长长的道袍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急促间好似花儿不经意凋零,露出的半张侧脸被头顶的光影无意闪过眉眼,好似有一道红痕扫过,可那一瞬间太快了,让人恍惚以为是错觉。


    江芸芸沉默。


    “进来坐坐吧。”她许久之后才说道。


    片刻之后,符穹才抬脚上了台阶,每一步都格外缓慢。


    他能来,已经出乎江芸芸的意外。


    她有意投桃,却不指望他一定报李。


    “多谢县令愿为我符家伸冤。”符穹入内,他确实瘦了很多,瞧着更像要去出家的。


    他说完便要大拜行礼。


    江芸芸连忙把人扶起来,沉声说道:“此事还未定论,不敢居功。”


    符穹看向她。


    “还请符县丞先把此事前应后果仔细告知。”江芸芸认真说道,“我需知道前应后果才能更好的处理此事,符家若是真有冤屈,也该清清白白洗掉才是。”


    符穹看着她,凄凉一笑:“是,我符家清清白白,只是不肯受制阉人,竟要遭灭门祸事,真是人祸重重,此仇不报,我日夜难安。”


    第二百五十八章


    符家的遭遇并不复杂, 想要打捞一笔守珠池的太监,奉承讨好的贪官县令,胆小怕事的海南卫守卫,三者不约而同的协议, 竟然演变出一场三十条人命的惨案。


    “所以他们都和倭寇有关系?”江芸芸沉声问道。


    “每次倭寇来犯, 守珠池都会被劫掠, 大量珍珠流失。”符穹低声说道, “今年上供的珍珠变会少一半。”


    “县令虽英勇杀敌,但县内人员众多, 烦不胜烦还是损失惨重。”


    “海南卫每每追击, 却都挡不住倭寇人少且分散,总是无功而返。”


    他神色平静,虽然没有明说, 但言下之意却不言而喻。


    珍珠都是养在蚌里的, 更好的珍珠甚至养在海水中, 海盗大都是轻装上阵抢劫, 抢一波就走, 能带走几个妇孺已经是大队了, 这种丢失一半的说法并不高明,最大的可能就是太监们和海盗达成共识, 瞒下这一半的珍珠分赃,但诡异的是,这个事情竟然能瞒天过海十几年。


    县令和海南卫的说法更是无稽之谈, 若是倭寇人少,在明朝卫所人数排名前几的海南卫怎么还会抓不到人, 可若不是人多, 县内怎么会损失惨重。


    这都是自打嘴巴的事情, 偏又这样无限循环了这么多年,倭寇越演越烈,损失也越来越大,但所有人又都安然无恙,倒霉的只有这片土地上的百姓。


    江芸芸叹气:“原来这就是天高皇帝远。”


    可那些人是真的不知道吗?


    那层纸就一直没有被人捅破嘛?


    符穹竟跟着轻笑一声,脸上看不清喜怒,他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那袖道袍垂落下来,安安静静覆盖在他脚边,常年修道,让他面色比寻常人还要白一些,不笑时,案边的烛光闪烁在他脸上,恍然有种乘风归去的缥缈。


    “李如和此事可有关联?”江芸芸问,“据说我知,他是这件事后才调任到这个位置的,在此之前他也不过是守珠池小小黄门。”


    按现在看来,张修已经调任到省台,上一任海南卫指挥使在陛下登基后都被调任,现在去哪了,他们无从得知,守珠太监更是意外死亡,也算罪有应得。


    符穹的仇可以说报了,也可以说再也报不了了。


    江芸芸现在试探地问道,不过是想要看看符穹到底想做什么。


    符穹低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心,那双手并不富贵,上面有很多茧子,甚至还有一道陈年伤疤。


    江芸芸沉默地看着他。


    屋内有一瞬间沉默的只剩下两道呼吸声。


    “张修的仇,报不了吗?”符穹握拳,自言自语道。


    “他不是才是首恶吗?他和那群太监们狼狈为奸,勾结穷凶极恶的倭寇,恶狠狠地站在我爹面前,让我们交出全部家产,不然就要我们好看。”


    “李如,就是他想出的这个办法,也是他找的倭寇,陈煌要死,他自然要死,没有杀了一个放过一个的道理。”


    “孙兴哪里去了,他自然也是死了。”


    符穹看了过来,那张平静的脸上露出疯狂的笑意来:“就像他目睹我家人的死亡一样,我亲眼看着他摔下马,看着他慢慢血流殆尽,看着他慌张痛苦的死去,让他也尝尝孤立无援,死亡逼近的滋味。”


    江芸芸倒吸一口冷气。


    “你,陈煌的死不是意外……”她心思大震。


    符穹好似寻常一样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偏又看不到笑意,只觉得通体寒意浸染全身。


    他明明没有说话,却又好似把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所有人。


    ——他疯了。


    江芸芸脑海中闪过这三个大字。


    符穹只是看着她,透过那根蜡烛的光晕看着面前神色震动的人,心里只觉得畅快。


    他已经十年不曾好好睡过一个觉,只要一闭上眼,眼前就是被大火烧得干干净净的符家,看不清年面容的焦尸,所有人冷漠慌张的表情,妹妹不知所措的哭声,张修险恶虚伪的面容,孙兴事不关己的冷笑。


    所有的一切在此刻都令人憎恶,让人发笑。


    他站在落败的台阶下,鼻尖是挥之不去的焦味和血腥味,愤怒,罪恶,不甘,痛苦,他们就像毒蛇一样把他紧紧缠住,直到在某一夜彻底把他吞噬。


    血债血偿,是他活下来唯一的动力。


    “你怎么杀得了人?”江芸芸冷静下来,揉了揉额头,“陈煌不可能对你没有防备。”


    “孙兴,孙兴好歹是一个指挥使,你怎么让他摔下马的。”


    江芸芸的脑子从未有现在这么乱的时候,想了许多,甚至还有种后怕,她低估了符穹复仇的决心了,可到最后,那些胡思乱想只变成了——


    “符穹,你会死的。”


    符穹神色恍惚,有一瞬间的荒唐地想笑。


    ——太好笑了,他符穹不过是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竟然还能够被一个名动天下的状元担心他的生死。


    “可我现在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他真心实意笑了起来,温和说道,“小县令,谢谢你。”


    江芸芸语塞,神色仲然。


    “陈煌的死也很简单。”符穹也不藏着了,他太需要和人倾吐这些年的痛苦,“新旧交替,觊觎他位置的人实在太多了,我选中了李如,李如以为我不知道那些事情,所以心安理得和我合作。”


    江芸芸满脑子都是‘疯了,他真的疯了’。


    他拿起杀死自己的刀,先杀了其他人,然后等着和那把刀同归于尽。


    “只是我运气不好,没想到李如又找到了京城的靠山,陈煌的死让他惶恐,平日里都不愿出门,他甚至重新找了吕芳行作为代理人,所以我只能蛰伏等待时机。”


    “至于孙兴,我给了鲁斌一大笔钱,他是个贪财的人,又因为军务交接时屡次发生不快,所以对孙兴心怀怨恨,自然愿意办这事。”


    符穹平静说道:“只有张修,心狠毒辣,小心谨慎,到了省台竟也装模作样做起好官来了,真是讽刺,这样的人只要稍微回一下头,所有人都夸他是好人,真是听得我作呕。”


    “我见识不了更多的人,也无法在报仇一事上精进一步,直到我无意中发现吕芳行打算杀了张县令……”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手指紧握。


    “张侻是个好官,是我对不住他。”


    江芸芸听着他寥寥几句却把这十年的艰难谋算一笔带过,好似各种艰辛都不复存在,他明明充满血腥地坐在这里,却又平静地好似一块没有悲喜的泥雕。


    案桌上的蜡烛兢兢业业地烧没了,最后的一阵突如其来的光亮后,屋内彻底陷入黑暗。


    “你是如何发家的?”江芸芸只能平复着呼吸,继续问道。


    黑暗中的人身形一动,低头说道:“经历司的陶静帮了我。”


    江芸芸瞳仁微微睁大。


    “他给了我一笔钱,叫我去出海贸易,若是能大赚一笔回来,那就五五分,若是不能,死在外面,那就当送我的棺材本。”


    这场贸易九死一生,十九岁的符穹真正迈入这个凶恶的社会,没有人再顾忌他的身份,也不会再有人高看他一眼,他成了穹窒下的老鼠,抛弃了脸皮和尊严,在海面上摸爬滚打,在一次次的生死中,这才终于重新回到琼山县。


    “自此我就和他做了生意,我这些年的海外贸易,都会给他三成。”符穹的视线隔着漆黑的夜色看了过来,“哪怕我知道他并不是好人。”


    江芸芸沉默着。


    “他是海南卫里的奸细?”她终于把所有事情都屡清后,回过神来,沙哑问道,“他才是和倭寇有勾结的人。”


    符穹轻轻嗯了一声。


    江芸芸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之人,怒极反笑:“对不起你的人是琼山县的百姓吗!对不起符家的人是这十年来无辜被杀的平民吗?符穹,你是在为虎作伥。”


    夜色沉寂,屋外墙面上茂密的叶子花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好似有无数人在低语。


    江芸芸的一腔怒火便又逐渐平息下来。


    她甚至有一种莫名的荒诞,离谱到她甚至想笑。


    符穹在日日夜夜的反复痛苦中逐渐沉沦,滑向不可抑止的深渊。


    琼山县的百姓在无时无刻中不是提心吊胆,担心自己的命运。


    那些曾经的加害者能死的都死了,得意的却又在得意。


    符穹和杀害自己的倭寇勾结。


    做尽坏事的张修却成了冠冕堂皇的好人。


    明明是帮助人的陶静却又是最大的凶手。


    这到底是什么荒唐的局面。


    “你本来打算如何杀了李如,又或者冲到省台去杀了张修。”江芸芸抹了一把脸,沉声问道。


    符穹依旧坐得笔直,连带着衣袖都不曾动一下。


    “李如和倭寇也不干净,我只要把鲁斌的视线转移到太监身上,再让陶静从经历司中推出一个人,陶静是个聪明人,这事定是能做得干干净净,不会被人发现。”


    “至于张修……”符穹手指紧握,笑了一声,畅快说道,“我会亲自去省台找他。”


    他未说完,江芸芸却已经听明白他的潜台词。


    ——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那你现在为何又来找我?”江芸芸淡淡说道,“你这胸中不是早有计划吗?”


    符穹起身,那身道袍垂落在脚边,他还是把刚才没行完的大礼借着夜色的遮挡,跪伏在地上:“我死后,希望县令可以为我符家写一篇悼文,符家有罪,皆在我这个不肖子孙,我妹妹从未沾染过是非,我父辈更是不曾做过一件错事,请世人明鉴。”


    江芸芸沉默坐着,这一瞬间她想起第一次在符家见到符穹时的样子。


    他穿着素色的道袍安安静静站在台阶下,冷冷清清的,瞧着和满屋子的华彩格格不入。


    是了,这根本不是什么仙风道骨,那是死意。


    符穹早就不想活了。


    他厌恶十九岁的自己贪生怕死,又愤怒那些搅乱他平静生活的人。


    他无法彻底杀死敌人,也不能完全接纳自己。


    江芸芸失神地盯着那碟淮山糕点,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


    ——什么淮山,真噎啊。


    许久之后,也不知是谁家的狗大叫起来,声音尖锐吵闹,终于打破屋内的沉默。


    屋顶的顾仕隆换个盘腿的姿势坐着。


    ——就在刚才彻底踏入十二月了,原来琼山县晚上也是有点冷的。


    外面的大街上,更夫走在大路上,敲了敲锣鼓,大声喊道:“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你若是信我,这事还有其他的办法。”回过神来的,江芸芸揉了揉眼睛,低声说道。


    “张修会死,不用脏了你的手。”


    “李如也能得到自己的报应。”


    “隔岸观火的陶静也要为这些年的贪婪付出代价。”


    “就连不顶用的鲁斌也该受到惩罚。”


    江芸芸垂眸,看向黑夜中符穹的轮廓。


    “至于你,若是能逃过一劫……”她停下来,再一次揉着额头。


    好几日没有好好休息了,她有些累了。


    符穹私自出海,勾结倭寇,漠视张侻死亡,甚至身上还有两条命案,江芸芸熟读律法自然知道,下场就是一个死字。


    她也不认为符穹能逃过这一劫,贪生怕死的鲁斌会供出他,不折手段的陶静也不会放过他。


    他的结局,近在咫尺。


    “你的事……等发现再说吧。”可思索片刻后的,江芸芸放下手,只能如此说道。


    符穹呆怔在原处。


    十三年前,他的眼泪早就已经流干了,连着眼睛都熬坏了,以至于这些年,面对那一座座牌位,他甚至没了任何情绪。


    可今日,他的眼睛突然又酸又涩起来。


    要是在那一年,他遇到的是江芸,那该有多好啊。


    ——  ——


    三日后,江芸芸发了一个公告,说百姓今年两税缴纳负担重,今后不能再供应驿站了,一应支出由衙门供应,但驿站招待规模恢复高皇帝时期。


    高皇帝时期的规矩则是公差官员使用驿站,必须按规定携带随员,不得超额,也就是仅允许带一名随从,而各地驿站要根据兵部或巡按开具的“符验”才能提供附和其等级的食宿和车马等。


    重点是——非有军国要事,官员更不得私用驿站。


    公告一发出,百姓拍手叫好,驿站内却是惊闻噩耗,立刻慌乱起来。


    高皇帝时期为了消息能快速传回,所以规定每六十里设驿站,每十里设递铺,其中还设又运送官府用品的递运所,在边地还设有卫所管理的军用驿传系统,也就是塘铺。


    琼山县内不巧,每个都有。


    江芸芸现在直接点名的驿站则是为传递公文情报的使者提供补给所需,并接待来往出公差的官员的住所,也就是停供住宿、车马和旅费的地方。


    李如等人就住在驿站,一行人虽只有十来人,但还是包圆了整个驿站,整层上房只给李如一人住,驿丞一向是个见风使舵的人,所以好吃好喝地供着,幸好最近琼山县也没什么人,一直没闹出什么矛盾。


    “县令这又是什么意思啊。”脚夫不高兴说道,“那我们不就没钱拿了,真是晦气。”


    “我们夏税的钱可都孝敬那位祖宗孝敬完了,这秋税要是没给我们,我们后面的日子怎么过啊。”


    “可不是,这个县令老是做这些奇怪的事情,到底要不要让我们过日子啊。”


    “人呢?都死哪里去了,老祖宗在还敢偷懒,真是一群不知死活的。”门口有小黄门骂骂咧咧着。


    “哎哎,张公公,这是要什么吃的啊。”厨师出来后,谄媚问道。


    “你们琼山县就是不好,路也不好,天气还这么干,让不让人活了。”小黄门嫌弃着,“老祖宗要吃燕窝,一碗粥要两盏燕窝,可不能少了,还有那特色烤羊羔也来一只,最近水的味道真奇怪,记得放了蜂蜜再端上来,还有什么瓜果蔬菜都选最好的送上来。”


    小黄门一口气报了不少菜,一个比一个名贵。


    厨师的脸沉了下来。


    “怎么!”小黄门立马不高兴提高嗓子,“还有意见不成。”


    “难能啊。”脚夫连忙上前说道,“公公是刚回来吧,那个江芸啊,又出幺蛾子了。”


    “一个小小县令,见了我们老祖宗怕是要直接跪下来求饶了。”小黄门只当这些人要偷懒,听也不听,只是厉声呵斥道,“赶紧把东西送上来,免得老祖宗不高兴。”


    他丢下话就施施然走了。


    “呸,一个没根的东西叫唤什么。”厨师啐了一声。


    脚夫连忙把人拉进来,安抚着:“少说几句,这些阉人最记仇了,我们堂堂男儿没必要和这些人过不去。”


    “可我们哪来的钱给他买东西啊。”厨师无奈说道,“我可掏不出钱来。”


    “去问问驿丞吧。”脚夫说道。


    厨师点头,连忙找个跑腿的过去传话。


    屋内,驿丞吓得脸都白了:“这不会是冲我来的吧?”


    “不好说,我到时觉得冲楼上那位来的?”驿员努了努嘴。


    驿丞更慌了:“那可跟我没关系啊,这可如何是好啊,我不会要没工作了吧。”


    “这群人在这里也都呆了好久了,你说是不是可以请人离开了。”驿员小心翼翼说道。


    “我可不敢。”驿丞怂怂说道。


    “嗐,这群人打架,我们出什么头啊。”驿员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  ——


    “菜株野要造反不成,我亲自过去竟也见不到人。”李如在屋内大发雷霆。


    几个干儿子鹌鹑一样躲在角落里,不敢说话。


    “还有那个鲁斌是什么意思?要不是我的推荐,他能来这里。”李如怒气冲冲,“现在给我拿乔,什么内奸,他们海南卫整的跟个筛子一样,他自己就是最大的罪魁祸首,难道不知道吗,现在胆敢把我拦在门外。”


    地上碎了一地的东西,李如还掀不过瘾,直把桌子掀了才觉得松了一口气。


    “一群该死的东西。”李如喘着粗气,“我要写信给干爹,非要他们好看不成,我就不信了,一个小小江芸,七品知县,我还拿他没办法了。”


    有机灵的干儿子连忙翻出笔墨,义愤填膺说道:“干爹说得对,这些人都是太久不打了,皮都松了,谁好谁坏都分不清了,还真当自己是人物了,也不看看这片地界谁说的算,干爹消消气,在儿子背上写就是,儿子立马给您寄出去。”


    李如直接在他背上,洋洋洒洒写了两张纸:“我就不信,一个没了圣宠的黄口小儿,还能在琼山县给我脸色看不成,真是反了天了。”


    等人去送信了,李如才算回顾神来。


    剩下的干儿子只恨自己不够机灵,现在又见时机来了,连忙把桌子椅子扶起来,殷勤地给人敲肩膀捏腿,嘴里一同骂骂咧咧着。


    李如舒服地迷上眼睛。


    “那个江芸可有什么动静?”他随口问道。


    那几个儿子连连摇头:“哪能啊,安静极了,怕是害怕干爹您找他麻烦呢。”


    “干爹别气坏了身子,那个江芸哪里是你的对手。”


    “就是,等老祖宗出马,这人一旦没了这顶帽子,还不是任由我们拿捏。”


    “一个小孩,牙还没长齐呢。”


    “长齐了。”门口传来不高兴的声音,“我十一岁就换完了,一口整齐的大白牙,谁见了不夸我一句好牙。”


    大门被人猛地推开。


    江芸芸站在门口,对着屋内惊骇的几人微笑:“大家许是没见过我,容我自我介绍一下。”


    “在下江芸,琼山县县令。”


    李如阴沉沉地盯着她看,恨不得把人直接撕碎。


    “督查驿站人员。”小县令江芸芸彬彬有礼,露出一口大白牙,“所以请问,你们是谁?”


    第二百五十九章


    “你连这位都不认识。”李如的一个干儿子回过神来, 下巴抬起,不屑地看着门口站着的几人,冷笑一声,“一群有眼无珠的东西。”


    “这位可是雷州fu乐min珠池的采珠太监, 李公公。”另外有一人大声宣布着。


    江芸芸站在门口, 背着小手, 大白牙一闪一闪的:“原来是李公公啊, 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李如下巴一抬, 看都不看她一眼。


    江芸芸也不生气, 公事公办问道:“不知李公公来琼山县是有何公干啊,兵部或巡按开具的“符验”可否方便拿出来让我核对一下,对了, 敢问李公公是几品啊, 我们这边都是有品级的规格要求的。”


    屋内几人惊呆了, 随后李如暴怒, 一跃而起:“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敢这样和我说话。”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 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又是一个露出灿烂微笑的样子:“雷州fu乐min珠池的采珠太监李公公啊,刚才你的这些随从介绍过了, 我年轻,记性特别好,我以前可是状元!六元及第的那种哦!”


    背后的吴萩忍不住笑了起来。


    翘着小尾巴的江芸真的好嘚瑟啊, 像个漂亮的小孔雀,和刚见面时的感觉一模一样, 特别能糊弄人。


    李如气得一个仰倒。


    三个干儿子又是把人扶着坐下, 又是倒茶, 又是拍背,嘴里瞎嚷嚷着,忙得不亦乐乎。


    江芸芸看着屋内做戏的四人,和和气气说道:“可别晕了,公文都没核对好,核对好了再晕也不迟的。”


    李如活生生气醒了。


    他李如在琼州雷州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那些官员谁见了,不是都毕恭毕敬的,甚至还有跪拜行礼的,要认他做干爹的,哪一个不把他捧在手心的,生怕得罪他了,可现在,这个小小七品芝麻官的江芸竟还敢故意揶揄他,好好好,真是反了天不成。


    “江县令好好的状元在京城当不成,来琼山县到时摆出状元谱了。”李如阴测测地看着她,仔仔细细打量着面前的人,眼神冒火几乎能把人烧穿。


    江芸芸眨了眨眼,强调道:“还是状元的,没有当不成,而且做县令也很好,一步一个脚印才踏实,能学的更多,读万卷书就要行万里路的。”


    她想了想又大声说道:“没关系的,您是太监,大概是不懂的。”


    吴萩又想笑了,旁边的武忠看不下去了,板着脸把人挤走了。


    “你说什么!”李如尖锐暴鸣,脸色涨红,一股火直接从胸口冒了出来,恨不得当场把人弄死。


    江芸芸不再理会他的愤怒,继续刚才的事情:“别说这些了,李公公,您贵人多事,我也不耽误您,还是先把符验拿出来,与我这边核对一下,我这边没有接到上级命令,菜知府大病不起,我只好主动来问您了。”


    李如哪来的符验,他在广东行走哪里需要什么符验,他的脸,他的身份就是符验,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嘛就干嘛。


    他可是李如!


    他肆无忌惮惯了,直到现在遇到刺头江芸了。


    “我是来找菜知府的。”李如勉强压下心中的暴怒,平静说道。


    “那就是私事。”江芸芸指挥武忠,“快记下,快记下!”


    武忠也不知从哪里掏出账本,就在纸上奋笔疾书。


    “写什么?你们要记什么?”李如的眼皮子莫名一跳。


    “小事小事。”江芸芸含含糊糊说道,“那您是什么时候来的?”


    李如也不是傻子,一看前面就是坑,也跟着闭嘴不说话了。


    江芸芸也不追着问,对着一个衙役说道:“去把驿丞叫来。”


    那衙役五大三粗的,站在江芸芸身后,足有两个人这么高这么壮,闻言立刻大声喊了一声:“驿丞在哪?”


    声如雷鸣,听得众人心跳都猛地加速。


    躲在楼梯口的驿丞听到动静,不得不含泪磨磨唧唧走上来。


    “何时入住?”衙役大声质问道。


    驿丞又矮又瘦,被高大的衙役俯视着,两腿战战,扶着扶手才哆哆嗦嗦说道:“十一月初十,两位小公公先来,十一月二十五,李公公亲临。”


    江芸芸点头:“记下,都记下。”


    李如忍不住上前一步:“你在记什么东西?”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然后移了一个脚步,把人挡住:“小事情小事情,例行公事而已。”


    李如一脸不信——就这个江芸的性格都这么气势汹汹来了,还能是个小事情。


    “那他们一共几人?”江芸芸又问。


    李如等人还是没说话。


    驿丞被衙役紧盯着,继续磕巴说道:“共,共七位公公,还有仆役,轿夫叫起来共二十三人。”


    “都住在哪里?”江芸芸索性去问驿丞。


    驿丞看了看李如阴沉的脸,又看了看县令笑眯眯的脸,竟还觉得县令瞧上去更可怕。


    “李公公一人住在上房,其余六位公公在耳房,剩下的仆人们都在下房。”驿丞下意识避开公公们的视线,神色躲闪。


    “都记下了吗?”江芸芸看向武忠。


    武忠严肃点头。


    就连驿丞都开始好奇了,忍不住悄悄去看武忠手里的册子。


    “那这二十来日一共花了多少钱。”


    驿丞一听,脚一软差点滚下楼梯,额头冷汗直接冒了出来。


    李如也开始慌了。


    “不过是住了住驿站,县令却是在审问犯人不成。”李如连忙阻止道。


    “何来如此措辞。”江芸芸故作惊讶,“不过是例行询问罢了,往后驿站拨款都是衙门给的,我自然要算清楚每人的份例才是。”


    “这,这样行事,县令这不是乱来吗?自来驿站都是从百姓身上拿钱的,也都隶属于兵部。”有个小太监打算借机找出场子,“你如此形式,就不怕兵部出来问罪。”


    “统一管理,统一纳税,由我这个县令说得算。”江芸芸微微一笑,“若是有人来问我,我自有应对的办法,若是我做的不好,自有百姓先一步提出建议,不是你一个小小太监能质疑的。”


    那小太监被说的面红耳赤,面容尴尬,悄悄躲到众人身后。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没说,高皇帝曾定下规矩,便是王侯将相来,长随仆人也只能携带一人。”江芸芸的目光看向屋内的几个小太监,笑说着,“你们还是想想谁能陪在李公公身边才是。”


    原本抱作一团的小太监们,心中咯噔一下,立刻警觉地对看一眼,各自散开。


    江芸芸这才继续去看驿丞,笑问道:“到底花了多少,难道你不曾记账。”


    “若是这样的行事风格,谁知道中间有没有猫腻。”武忠立马大声敲边鼓,“县令还是重新换个人吧。”


    “有有有!”驿丞慌了,连忙说道。


    李如立马说道:“花钱而已,为何如此咄咄逼人。”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驿丞。


    驿丞避开李如的视线,但也不敢看县令,只能低着头,含含糊糊说道:“几位公公金贵,是有些大额的花销的。”


    “磨磨唧唧做什么。”那个衙役上前一步,令人窒息的巨大威压就铺天盖地涌了过来,“县令大人问你话呢,你就老实交代,畏畏缩缩,难道拿了钱不成。”


    “不不不。”驿丞吓得连连摆手,“我没拿钱,我一分钱也不敢拿啊。”


    李如咬牙问道:“你可知道你这是在打谁的脸?”


    江芸芸笑了笑:“高皇帝说过一句话,李公公可是天子内侍,想来也是深受陛下熏陶的,想来也是知道的。”


    他抬出高皇帝,李如是怎么回答都觉得脖子凉,只能忍气说道:“高皇帝高瞻远瞩,句句精辟,我如何能全部得知。”


    “驿递者,国之脉络,不容壅滞也。”江芸芸微微一笑,“我奉行高皇帝准则,那有什么打不打脸的,难道你觉得高皇帝做得不对。”


    李如听得眼前一黑,连连摆手:“我如何敢说高皇帝是非。”


    江芸芸笑了笑:“那你觉得我这样仔细询问对不对?”


    李如死死盯着她,然后只能沉重点头。


    “多少钱?”江芸芸看向驿丞,淡淡问道。


    驿丞有心不想得罪这位李太监,但听了县令的话,哪里还敢隐瞒,只能小声说道:“五百六十七两。”


    武忠听得倒吸一口冷气。


    ——今年夏税有个五百的剩余,已经是惊天数字了,县令扣扣索索花了好久,如今还剩下五十几两,日子已经开始过得捉襟见肘了。


    没想到这里几天的吃食就能吃到五百多两。


    吴萩也惊了:“这是吃了什么山珍海味啊。”


    驿丞见都开口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每日都是山珍海味,不带重复的。”


    江芸芸扭头,突然冷下脸说道:“好你个歹人,竟敢冒充李公公在驿丞混吃混喝。”


    李如回不过神来,只能怔怔反问道:“什么?”


    “李公公乃是陛下钦点的守珠太监,陛下勤俭有目共睹,如何能教出你这样的奢靡张扬的性子,我听说李公公深居简出,你这歹人却如此高调,还花费巨多,真是丢了李公公的脸,丢了陛下的脸。”


    李如听得莫名其妙,不高兴质问道:“你在胡说什么,我是李如,谁不知道,你问问,谁不知道我啊。”


    “你在此之前见过李如太监。”江芸芸扭头去问驿丞。


    驿丞下意识摇头。


    “那你见过,还是你见过。”江芸芸一一询问过去。


    众人自然都是摇头。


    “你看,大家都没见过,可你所作所为,上对不起陛下,下不符合大家的所闻,可见你就是个冒名的歹人,简直是败坏李公公的名声,来人啊,给我打出城门去。”江芸芸小手一挥,信誓旦旦说道。


    衙役等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冲了进来。


    带来的衙役都是特意挑选过得,又高又壮,能一只手拎起一个小太监。


    场面一时间乱得不行。


    吴萩也跟着偷摸摸进来,趁乱就是对着李如就是拳打脚踢。


    “把这个歹人拖出去游街示众,就要告诫那些躲在暗处的人,不要想着做坏事,不然我一定要把他们绳之于法。”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


    李如被人塞住嘴巴,发出呜呜的声音,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江芸芸看着他平静说道:“就算是真的李公公来了,我们琼山县也是不欢迎的,他无事而来,若是腐败银钱,丢的可是皇上的颜面,我们作为大臣不敢不遵守高皇帝所设立的初心。”


    李如被人五花大绑着,浑身巨疼,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只觉得太过屈辱。


    “记下记下,这话也要记下。”江芸芸扭头对着武忠说道。


    武忠忍笑,一字不差地写了下来。


    江芸芸满意点头:“行,让驿丞和这位冒牌货按手指头印。”


    武忠也是懒得和他们废话的,抓起手来就是框框按了三张。


    “怎么有三张……等会,我自己来,让我看看……”驿丞有心挣扎一下,奈何武忠轻松把人拿捏。


    “行了,把他们丢出城门吧,这些行李……”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充公吧,什么日子啊,过得比我这个县令都好,充公充公。”


    衙役等人直接把人提溜下了楼梯,打算带人游行。


    江芸芸见人走远了,激动摸了摸房子里的绸缎:“看上去就很贵。”


    “这可是蜀绣。”驿丞立马上前巴结着,“您若是喜欢,我这就拆下来,给您送过去。”


    “若挥锦布锈,望芒兮无幅,啧啧,见识到了。”江芸芸收回手,又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新规矩,驿丞好好看看,也让下面的人好好看看。”


    驿丞看着那厚厚一本册子,嘴皮子哆嗦了一下:“真,真要改规矩啊。”


    江芸芸塞进他怀里,笑说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高皇帝所思所想,我觉得特别好,过几日我就写个折子上去,建议改革一下这驿站的规矩,自然要如此,自然是从我们自己做起。”


    驿丞嘴巴发苦,见她一本正经,只能小声说道:“可,少了钱,不是您也少了……”


    “哦,我不需要。”江芸芸断然拒绝,“这是百姓的钱,我有朝廷发的钱。”


    江芸芸说话就背着手溜溜达达走了。


    “你真把人赶走啊。”吴萩看了一会儿热闹,连忙跑回来说道,“应该不可能有人冒充李如啊,你不知道这些太监小心眼的很,要是真有人冒充,还不是要被他们弄死。”


    江芸芸慢条斯理说道:“那他刚才怎么不拿出点证明身份的证据来。”


    吴萩不解:“许是没带。”


    “那就是没有!”江芸芸笃定说道。


    “这也行!”吴萩震惊,“琼山县里肯定有人见过啊,这要是一对口供,不是就露馅了吗?”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突然抚掌说道:“你说得对。”


    吴萩不明所以。


    “我去找菜知府问问。”江芸芸脚步一转,直接去蔡府了。


    菜株野躲在床上吃大猪蹄子好几天了,今日也正啃着猪蹄子,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动静声,连忙把猪蹄放进被子里。


    “我们知府真的病了。”


    “我知道啊,所以我来看看。”


    “现在见不了外人。”


    “瞧您这话说的,我是外人吗!”


    “真不行……”


    “行不行,菜知府肯定知道。”


    菜株野刚想明白这是谁,大门被人粗暴推开,随后帘子也被人掀起。


    一张漂亮的不似人的小脸伸了进来。


    江芸芸动了动鼻子,然后又看着菜株野越来越圆鼓鼓的大脸盘子,认真说道:“菜知府这个病养的不错啊,珠圆玉润的。”


    菜株野羞愧难当,抓紧被子:“你你,好大的胆子。”


    “还行吧。”江芸芸自己搬了个椅子坐在边上,公事公办说道,“县内来了一个歹人冒充雷州fu乐min珠池的采珠太监李公公,我今日过去一看,奢靡铺张,嚣张跋扈,完全不是陛下身边太监的谦虚模样,一看就是假的。”


    菜株野听得茫然:“是,是李公公啊。”


    “哎,我可见过不少太监,那都好的很,一点都不是这样的,我听说这个位置很重要,陛下这么圣明的人,怎么会让这样的人来,所以这人一定不是李如。”江芸芸斩钉截铁说道。


    菜株野一脸茫然,眼睛瞪得大大的。


    “但那个人又说认识你。”江芸芸话锋一转,叹气说到,“说是来找你的。”


    菜株野又惊又惧。


    “我自然是不信的!”江芸芸又紧跟着说道,“我们菜知府也不是这样为非作歹的恶人。”


    菜株野就差含泪点头了,伸出油乎乎的手就要去摸江芸芸的手。


    江芸芸借着掏纸的功夫,顺势避开了。


    “所以我要写折子上达天听,为我们琼山县,还是菜知府洗清冤屈,还请菜知府给我签字盖章作证。”江芸芸正义凌然递上那张纸。


    菜株野眯眼一看,满篇都是那人不是李如的意思。


    “可他就是……”他还未回过神来。


    “那菜知府可就完了,私交太监的罪名……”江芸芸语气沉重。


    “管家!把官印拿来。”菜株野立马大声喊道,随后热情看向江芸芸,主动催促道,“快,现在就送,马上就送。”


    —— ——


    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的李如衣衫不整地站在城门口,气得人都站不住。


    “我要杀了江芸!”他咬牙切齿说道,“杀了他,我定要把他碎尸万段。”


    其余几位小太监也跟着愤恨说道:“黄口小儿,辱人太甚。”


    “回去,等我回雷州。”李如感觉好像全部人都在暗搓搓打脸自己,惊愤交加,“我要给老祖宗写信,我要杀了他。”


    只是几人今日注定是出不去的。


    “瞧着要下暴雨了,今日不行船了。”码头上的人无奈说道。


    众人站在码头,看了眼亮堂堂的天色。


    “这个天哪有要下雨的样子!你们这是在胡说吧。”小太监不高兴质问道,“你不是有船吗?速速送我们离开。”


    船夫耸了耸肩:“不能出就是不能出,大家都不出了,我才不去,您老有钱,另寻门路吧。”


    说完就给自己的船系上绳子,悠然离开了。


    李如感觉自己的衣服又被扒了一层,再一次气得浑身发抖。


    “那现在怎么办啊?银子也没带出来。”小太监小心翼翼说道,“驿站也回不去,菜知府也不见我们,难道要在街上睡一觉。”


    “抢我们地盘。”有个路过的小乞丐大声嚷嚷着,“我找兄弟们来打你。”


    那个小乞丐呸了一下,冷笑着。


    李如直接气晕了。


    小太监们急坏了。


    “去海南卫。”有个小太监心一横,“他们这么多秘密在我们手里,若是不收留我们,给我们出口恶气,我们就都曝光了。”


    “我们不好过,他们也别想好过。”


    “是是是,就是这个道理,走走,快背老祖宗走。”


    —— ——


    江芸芸听到白惠传来的消息,脸上露出笑来。


    “要不说你们符家控制码头呢,不错不错。”江芸芸夸道。


    今日这一连串的事情让符穹大开眼界。


    每一步都出人意料,但又格外有效。


    “他们之前有封信要送出去,可要拦截。”符穹问。


    江芸芸摆手,得意说道:“一出戏就我们登台还怎么唱,就要人多,越多越好。”


    “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吴萩也跟着激动闻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们不用做什么了,只看狗咬狗就好。”


    “那就一直这么干等着?”吴萩只觉得浑身动力,就想着亲自去海南卫看看。


    “不啊,秋税不是开始了吗。”江芸芸把手中的册子扔过去,“给我好好办这事,其他事少掺和。”


    吴萩花容失色:“我不要!”


    “你要!”江芸芸和符穹异口同声说道。


    —— ——


    京城内阁。


    徐溥看着手中的折子,又看着上面熟悉的名字,忍不住揉了揉额头。


    “其实算是好事。”李东阳站在一侧,一本正经说道。


    徐溥叹气:“你这儿师弟……”


    “多好的县令啊。”李东阳又严肃说道。


    徐溥没说话了,许是发现面前的李阁老是看不出自家师弟的一点问题的。


    “徐阁老!”门口突然传来小黄门的声音,“陛下请您过去,说有要事询问。”


    “这是怎么了?”刘健探头,好奇问道。


    小黄门也是熟人,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小声说道:“陛下大怒,好像是琼州那边的事情。”


    三位阁老心中咯噔一声。


    “什么事情!”李东阳上前一步,率先问道。


    小黄门只是摇头。


    “不急,我去看看。”徐溥起身说道,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抽出几本折子塞进袖口,便跟在小黄门身后离开了。


    李东阳眉心紧皱。


    “我觉得是你那个小师弟的事情。”刘健见状,嘴贱,忍不住暗搓搓讽刺道,“小惹祸精。”


    第二百六十章


    徐溥来的时候, 陛下正低头看着一本折子,他一看那折子的颜色,心中就咯噔一声,握紧袖中的几本沉甸甸的折子。


    陛下手中能收到三路递上来的折子, 第一类是内阁或都察院或五军都督府递上来的, 这三种归于大臣类的折子, 第二种就是锦衣卫的秘折, 最后一张就是直接通过司礼监递上来。


    第一种的那三类,其一是内阁下辖的六部, 六部之下的各省、府、县, 经过一层层递上来,最后在内阁筛选后递给陛下,也就是江芸递上来的流程, 其二就是都察院的折子, 可以直接面呈皇上, 不经内阁之手, 其三就是五军都督府, 这些直接是边关政务, 同样直接对接陛下,若是海南卫要上折子, 便走的是这条路。


    一般来说大臣折子的外面封皮和官府颜色相近,其余两种按照事情缓急也略有不同,但表面都无任何纹路, 锦衣卫为黑底红纹,内侍则是青皮带纹。


    陛下看的正是从司礼监递上去的, 内侍折子。


    “给徐阁老赐座。”朱佑樘见人来了, 揉了揉额头, 把手中的折子递了过去,“雷州守珠池传来的折子,你看看吧。”


    徐溥接过小黄门递来的折子,眯着眼睛仔细看了一看,眉头缓缓皱了起来。


    这篇折子是雷州fu乐min珠池的采珠太监李如上呈的一份折子,上面声泪俱下地写了琼山县县令江芸是如何欺男霸女,为恶乡邻,两税工作又是如何欺骗百姓,期间还夹杂着对粮商们的种种打压,最后还在海南卫里耀虎扬威,威逼蔡知府,抢占百姓良田等等一系列惨绝人寰的坏事,总而言之,江芸,大坏人!


    而清白无辜的自己只是得友人相邀,再加上见不得百姓疾苦,又想着江芸好歹是陛下所选的状元,说不定是有些误会,这才悄悄来看个究竟,谁知道刚来没几天就江芸等人发现,扒了衣服,昧下钱财,又把人扣留在琼山县乞讨为生,真是好生委屈。


    再话锋一转,说自己丢脸了不要紧,但奴婢又是皇帝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江芸对陛下之前对他的处罚心中不满,这才故意折辱他,所有写了这份折子,求皇帝做主。


    大明的太监都是读过书的,能被外派的太监,至少学识是非常过关的。


    做到采珠池的太监更是能精准拿捏陛下的心思。


    “徐阁老看完可有何想法?”朱佑樘沉声问道。


    徐溥把折子合上,递还给小黄门,然后才说道:“陛下明鉴,此事似乎另有隐情。”


    陛下身边的李广抽泣说道:“确实要请陛下明鉴,李如这些年战战兢兢为陛下做事,却如此丢了脸面,传信的小黄门说他只觉对不起陛下的赏识,寻死了好几次。”


    朱佑樘听得更是不悦:“李如这些年确实做的不错,听说之前倭寇来时也是奋勇杀敌,还杀了七,八人呢,现在被江芸如此折辱,朕一定会给他一个公道。”


    徐溥一直安安静静的听着。


    他是个老成之人,哪怕这个李广在此时作为一个太监不该开口,也不能开口,但他偏还是开了口,还敢明晃晃写满了‘要给江芸小鞋穿’的神色,而且陛下也不多加制止时,依旧保持冷静之色。


    “此事却有疑点。”他等陛下说完,才慢慢悠悠开口,“微臣这边也收到了两份关于李如受辱的折子。”


    朱佑樘神色微动:“可是江芸自己写的?”


    “有一份是他的,他说县衙内的驿站中总是出现那些打着某某名号混吃混喝的人,造成百姓负担过重,苦不堪言,半月前他亲自去了驿站调查情况,发现有人打着雷州fu乐min珠池的采珠太监李如的名号,带了二十几号人在驿站内白吃白喝,二十天的时候花费五百两银子,深感震惊,思及李太监乃是陛下钦点的太监,断不可能做出这样有辱圣人名声之事,又见那人拿不出凭证,就直接把人打了出去。”


    “这里有驿丞等人的供词和这二十来天的花销账本。”


    徐溥从袖子里掏出一本青色的折子,交给小黄门。


    “期间,江县令还对驿站的过往账本和人员流动进行了大规模的检查,发现琼山县的驿站每年要消耗至少一万两白银,但账面情况不清;其二人员流动极快,却又没有详细的记载,他在折子中写明,琼山县作为海外之县,尚有如此大的消耗,账目也完全看不清楚流向,百姓负担过重,苦不堪言,倘若在边境,这样的消耗只怕是要翻倍的,他深感百姓疾苦,国库亏空,驿站规则不轻便是纵容了些许的腐败,所以特附上自己的一些小小意见,也愿意从琼山县自己先做起,希望可以有先行效果让陛下过目。”


    朱佑樘仔细看着江芸的折子。


    要论文才,江芸作为实打实的状元,叙述能力之强无人能及,这件事情他从点到面,从下到上,论述得条理清晰,事实明确,至于李如所说的那件事情放在在这篇长篇大论中最不起眼,只是一个简单的例子。


    说明他并非是来告状的,只是由此事发现了驿站的弊端。


    朱佑樘原本愤怒的心很快就被这篇文采斐然的折子安抚下来。


    “这些驿站的情况,可有看过其他地方的情况?”朱佑樘追问道。


    “已经让兵部的人三日内提交账本来。” 徐溥低声说道。


    朱佑樘满意点头。


    “这篇折子你们内阁仔细研究,回头弄个方案出来。”朱佑樘把折子递了过去,随口又问道,“还有一个人是谁的折子?”


    “琼州县知府菜株野。” 徐溥又掏出一份折子递上去。


    “菜知府听闻此事后,大力配合江县令的工作,也说那个歹人是假冒的,对于他的所作所为大为不耻,折子中也提议不若借此整顿驿站,免百姓受苦。”


    他一边说,朱佑樘一边看。


    “这个菜……菜知府,倒也算是个懂事的。”朱佑樘其实记性不错,每年吏部评选出来的优秀官员,大都是有印象的,不过这个菜知府,却是闻所未闻。


    徐溥不亏是陛下重臣,一下就察觉出陛下的窘境,体贴说道:“菜知府这几年的考核都只是中等,许是没有碰上江县令这样活跃的年轻人,发挥不了本事。”


    “原来如此。”朱佑樘满意点头,“年轻人就是锐进一些。”


    “可拿百姓赋税做手脚,还有欺压粮商的事情呢。”李广眼看事情越发远了,连忙说道,“这些事情可都是他这个年轻人做的。”


    徐溥并不理会他。


    朱佑樘猛地想起这事,继续问道:“这事又是怎么回事了?今年琼山县的税收如何?”


    徐溥笑了起来,开口说道:“今年琼山县税赋乃是广州第一。”


    “哦,琼山县今年粮食大产?”朱佑樘激动问道,“可是那个农时册的功劳。”


    去年内阁就把这个册子给各地推广下去了,要求各地结合实际情况耕种,但各地衙门反馈却各有不同,意见也非常大,内阁商量后觉得此事不好强推,便都听之任之。


    徐溥摇头:“江县令到琼山县时大抵都要开始收夏税了,农时册并未推行下去。”


    朱佑樘脸上笑意收了起来,意兴阑珊说道:“那又是如何到第一的,可是真的如李如所说,为了这个好听的名头,强征了百姓高额的赋税。”


    徐溥还是摇头,反而来了精神说道:“江县令虽年纪小,但魄力却大,他继承上一任的张县令土地丈量的想法,认为琼山县内土地数据对不上,开始亲自带人重新计算土地,共核实琼山县有一万三千六百七十三亩土地,比实际上多了六千亩!”


    朱佑樘听得坐直了身子:“竟多了如此之多,可是那些富户们抢占了土地。”


    一侧的李广也听得眼皮子直跳。


    ——怎么又变成好事了。


    “江县令在此之前曾为前任县令伸张正义之事,想来陛下还有些记忆。” 徐溥说道。


    朱佑樘点头。


    “那个胆大包天的凶手吕芳行名下就查抄出上千的隐瞒田地,若非做贼心虚,也不至于心狠,犯下杀意,杀害朝廷命官。”


    “此人确实该千刀万剐,如今也已受诛,那些田产是如何处理的?”


    “此人的土地江县令有三个处置原则。” 徐溥又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册子,“一月前他曾上交了关于测量土地,土地分配,以及两税措施的折子。”


    小黄门只好又跑下去接折子。


    “第一,只要被吕芳行侵占了土地的百姓,若是能拿出自己的地契,核对无误后就重新登记在册归还土地。”“第二,若被侵占后,原主又拿不出任何东西,左右邻居,村长等人愿意担保,则登记后重新归还种植。”


    “第三,无人无主的田地,则优先给县中的穷苦,孤寡,孤儿等需要特殊照顾的人,且规定不得随意流转这些土地,不然加倍赔偿。”


    徐溥说起此事,精神抖擞,侃侃而谈:“原土地的种植一律赠予,但税收不变,所以那数千的土地反而得到很好的安置。”


    “至于那些被查出来,被人私藏的土地,若是那人愿意正常纳税,就都重新登记在册,若是不愿意,那就开始拍卖,这些多出来的土地都被仔细安置好,甚至都没耽误夏收,这才是今年琼山县夏税量第一的原因。”


    朱佑樘到最后已经没空再听徐溥的话,只顾着看这篇有点奇怪,但可读性却又非常好的折子。


    这篇折子写了数据,打了表格,把县内的分为五块,把多出来的土地也都按照上中下三块土地一一罗列出来,他的计划,最后的落实情况,全都一一写了出来,整篇文章数据详实,内容简单,便是小孩大抵也是能看得懂的。


    “好,好啊!”朱佑樘大笑,“做得好,做的实在太好了,江芸,江芸不亏是朕选的状元,不错不错。”


    徐溥也紧跟着露出笑来。


    “但他折子中提议的缴税情况,说要用银子统一提交,这又是什么意思?”朱佑樘问道。


    李广连忙说道:“那个伏诛的吕芳行不就是用这个办法多收百姓赋税的吗?”


    徐溥平静说道:“看来李公公对琼州之事很是关心。”


    李广心中咯噔一声。


    果不其然,朱佑樘不悦说道:“何来要你插嘴,还不退下。”


    李广心中怨恨,但面上只能下跪求饶,讪讪退到一侧去。


    徐溥继续说道:“江县令是个能看清利弊的人,能看出吕芳行的法子有一定的可行性,统一用白银纳税,衙门内也能减轻粮食储存的负担,夏税和秋税时间大都有一月之久,琼山县多雨湿热,粮食保存难度大,且衙内事务众多,无法抽调出专门人员负责此事,若是都用白银铜钱则能避免这些事情,而且白银铜钱流通快,县内的粮商们可以收到大量新鲜的粮食,再者衙门在事务处理中也能快速有效反应过来,而不是还要去卖粮凑钱。”


    朱佑樘听得直点头:“如此看来,这听上去办法不错,内阁不若拟一份意见来,也顺势推行下去。”


    谁知徐溥想了想,摇了摇头:“琼山县小,再大的粮食产量,流通也有限,可大明一整个国家的粮食却不低,白银怕是不够用。”


    朱佑樘脸色凝重,遗憾说道:“那这么好的办法不是推行不下去了。”


    “可以先在广东广西等地推行,他们情况和琼州相似,多雨潮湿,粮食初储存困难。” 徐溥谨慎说道,“江县令的办法很好,先一步测量土地,登记在册,再逐一算出来税额,火耗,日常开支等八项费用,毕竟各地有差异,可以规定上下幅度,总数算起来,也能让百姓一次□□齐,百姓既免于奔波之苦,衙役也不用每次操心此事,若是这些地方都能顺利推行,再考虑全国推行未必不可。”


    徐溥说得谨慎仔细,显然在收到这份折子后是仔细思考过的,有选有放,既没有一味照搬,也没有全盘否定。


    “你们内阁拟一份议程来,今年秋税来不及了,就等年后就推行下去。”朱佑樘说道。


    徐溥应下:“是。”


    “那其他欺男霸女,占据土地,还有粮商,海南卫又是怎么回事?”


    事已至此,朱佑樘就知道此事大概还真不是李如说的那般不堪,十有八九是两人发生了矛盾,只是李如先一步告状,不过这么看,这个江芸小小年纪也不是吃素的,早早就准备好了折子。


    这些外派的太监们在治下到底如何,朱佑樘心里也有数,伸点手出来,只要不过分,地方官员不说,那就当不知道,但一旦被发现,他也是严惩不贷,不会姑息的。


    徐溥想了想,又掏出三本折子。


    朱佑樘盯着他手里的折子,又看着自己面前的几本折子,忍不住说道:“江芸到底送了几本折子来?”


    徐溥想了想:“一个月八本。”


    朱佑樘气笑了:“也挺能写的啊。”


    “江县令年轻气盛,在县衙做事总是有很多想法,有些办法虽行为激进,但出发点总是好的。” 徐溥维护着,“多写点也能给我们这些在京城的人看看外面什么情况了。”


    朱佑樘也只是一时感慨,接过折子继续看。


    “修建水利,肥育农田,不与民争利,这可是好事,小小年纪看得清,不错不错。”


    “商人多狡猾,这个商税却有点为商人说话了,不过他列出的几个分类倒有几分意思,不过后面还谈及开海,太过大胆了。”


    “海南卫中竟然有人勾结倭寇,来人,传兵马司的人来,真要彻查此事。”


    徐溥安静听着,这次并未多话。


    朱佑樘把折子都看完,随后又看着垒起来一叠的折子,心中有些尴尬,但想起李如到底是自己派出去的人,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举轻放:“李如性格张狂,还敢恶人先告状,插手琼州的事情,司礼监即可把人召回。”


    李广心中暗恨,李如这些年孝敬了不少银子,可不能平白丢了这个位置,可现在见陛下态度坚决,便只能应下。


    ——等徐溥走后,自然还有回旋的余地。


    “今日辛苦徐阁老跑一趟了。”朱佑樘温和说道,“外面刚下了雪,天冷地滑,我让人抬轿子送你回去。”


    徐溥连称不敢。


    一直没有说话的萧敬笑着上前:“陛下体恤,徐阁老就别客气了,奴才亲自为您扶轿。”


    徐溥这才没有说话,行礼退下。


    出门前,两人突然看到通政司的左通政披着大氅,卷着风霜,快步走来,神色凝重。


    “这是怎么了?” 徐溥惊讶问道,“瞧着脸色不好。”


    萧敬跟着摇头:“许是有要事。”


    两人都并给放在心上,萧敬亲自把人送回内阁,李东阳一见人回来就立马迎了上去。


    “陛下可是为了琼山县的事情传唤阁老。”


    徐溥并未直说,反而笑着打趣道:“我瞧着那江其归倒不是你小师弟了,你这关心程度,和你儿子相比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东阳轻轻冷哼一声:“比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年纪还要小一些。”


    “还真别说,比我孙子还小。”刘健也跟着说道,“瞧着脸色不错,到底怎么回事?”


    徐溥就把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李东阳听完顿时大怒:“好一个颠倒黑白的太监,幸好其归早有准备,不然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陛下又是这样轻轻放下。”谢迁无奈说道,“太过纵容了。”


    “太监就没一个好东西。”刘健不悦说道。


    徐溥叹了一口气:“罢了,都少说几句,现在无事就好。”


    只是晚上下值时,内阁这边突然有一折消息悄无声息传来传去。


    ——“陛下大怒,要让锦衣卫去捉拿李如,还说要把人千刀万剐。”


    —— ——


    江芸芸这次秋税也没有立刻实施用白银征收的办法,只是贴出告示,自己坐在大堂里,亲自和大家解释这个事情。


    “我们征收的份额还是按照这个比例来的。”江芸芸坐在大堂里,笑着解释道,“具体征收的名目都在这里,而且这样卖粮食你们可以高价卖,可以去别的地方卖,赚更多的钱,最重要的是你们少了储运的成本……”


    江芸芸对着一波又一波的百姓,非常有耐心地解释着。


    “明年可以试运行一下。”


    “琼州多雨空气潮湿,你们好好的新粮放十来天就成了旧粮,多可惜啊,价格直接少了一半。”


    “若是不好,自然可以再想其他的办法,”


    匆匆而来的符穹失神地站在门口听了好一会儿。


    耳边是百姓窸窸窣窣的声音,还夹杂着对县令的称赞。


    不过半年时间,琼山县却好似春日的苗,空气中都是欣欣向荣的生命力。


    符穹等这波人走了,这才悄悄走了进来:“蛇动了。”


    江芸芸精神一振:“那就按原计划进行。”


    符穹点头,却没有走,只是不解问道:“他昨日来找我,想要重复张县令的事情,但我按照您说的,只说我有别的想法,他虽不悦却没有多说,只是您怎么知道他还是会主动出击?”


    “因为只有做坏事的人才会心虚,而且你现在反水不和他合作了,他自然是害怕的。”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就看李如那边到底会不会上套了。”


    “若是没有?”符穹悲观问道。


    江芸芸从容不迫地安抚道:“这个计划,只要有一个人上钩,那就够所有人都喝一壶了,要是人人都上钩,那不仅能让他们吃个饱,我们自己也要小心一点,免得他们胡乱攀咬,而且我猜京城那边应该也有反应的,我们这边不必事事都要做绝,免得途生枝节,吃力不讨好。”


    符穹知道自己没有回头的路了,便点头说道:“那我现在就出发去省台。”


    江芸芸挥手:“去吧去吧。”


    “今年我们也让海南卫帮忙送……”这边人刚走,那边叶启晨也趁人少的时候,赶忙抱着账本走过来小声问道。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火耗都给他们了,怎么能说是帮忙。”


    叶启晨连连点头:“是我失言了,夏税时已经走了一遍流程,现在百姓大都自己算好差不多的粮食了,所以这次进度很快,估计再来个三四天就能全部收齐了。”


    他想了想,委婉说道:“要是赶在年前把这事收尾了,所以得抓紧去找鲁指挥使商量了。”


    江芸芸明白他的意思:“行,我过几日就去。”


    叶启晨了却一桩心事就忙碌地走了,没一会儿多日不见的林杰也来了。


    “怎么晒脱皮了?”江芸芸震惊。


    “有些晒了。” 林杰说道,“水渠建好了,县令可要去看看。”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想了想:“行,你去准备一个剪彩仪式,回头我让林主簿写一个宣发出来,他作为礼房主簿要发挥出文字的作用。”


    林杰摸了摸脑袋:“剪彩是什么,宣发又有什么?”


    “剪彩就是庆祝我们这事顺利完成,讨一个好兆头,宣发就是就是我们做了好事,肯定是要宣扬一下的,也好给其他人看看,听我们的安排,就能吃好吃的。”江芸芸笑说着,又把剪彩需要什么,怎么做简单说了句。


    “那何时举行这个剪彩呢?” 林杰又问。


    “秋税结束后吧。”江芸芸说道,“先把这个重要的事情完成。”


    两人说话间有个老人颤颤巍巍被人扶了进来。


    江芸芸立马露出一个热情的笑来:“老人家是对明年夏秋两税有什么问题吗?”


    老人家年纪很大了,眼睛也浑浊了,眯眼打量着面前说话的人,过了好一会儿说道:“没有问题,托县令的福,这一年风调雨顺,大家都攒下不少钱。”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那也有你们认真种地的缘故啊。”


    老人家听得直笑。


    “老人家是有什么事情吗?” 林杰问。


    老人家局促说道:“没,没什么事情的,就是想来看看我们的县令。”


    江芸芸惊讶:“看我做什么?”


    老人家看着她笑:“老头子九十了,这辈子却也没见过什么人,想着走之前一定要好好看我们的好县令,回头让菩萨们保佑你……”


    “胡说什么。”他家小孩连忙把人拦住,慌张说道,“我爷爷大字不识一个,就是一个种地的,没别的意思,县令大人千万不要计较,之前给的农时册,爷爷很喜欢,每天都要用这个对照着家里的田地,这两次收税家里也开始攒钱了,我爷爷就是高兴。”


    江芸芸看着他们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一直平静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巨大的骄傲。


    那种骄傲来得太过猛烈,就像老人家的视线一样太过热烈。


    可偏偏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但又觉得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她孤身一人来到琼山县,面对吕芳行的恐吓,菜株野的无能,海南卫的刁难,甚至太监们的威胁,她一个个把他们都打倒,可她一点也不激动,因为她知道这些人都是外强中干的泥塑纸扎。


    可现在这两个祖孙站在他面前,只是用激动热切的目光看着她,跟她说——田地长得很好,家里也有钱了。她却觉得很激动,她每日看着那些公文,检查那些数据,不敢出一丝错,在今日似乎都得到了回报。


    她年少时的一闪而过的天真想法。


    读书时看着书中先贤的微弱火花。


    在今日终于汇聚成一个脚踏实地的事情。


    她江芸芸,是一个好县令。


    “我们县令可厉害了。” 林杰也跟着与有荣焉地说道。


    江芸芸回过神来,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不是劳烦老人家多跑一趟了,回头你让你家小辈说一下,我去你们村子巡查的时候,专门去看看您。”


    老人家听得直笑。


    小伙子激动得脸都红了,手指抓着衣摆来回揉着。


    “给老人家搬个椅子吧。”江芸芸说,“你家在哪里?走的累不累啊?”


    “不远,走三个时辰就到了。”老人家挥了挥手,“不坐了,我就是来看看县令,记住你的脸,不耽误你办事了。”


    江芸芸目送两人相扶离开,脸上露出笑来。


    “我们江芸可是天下第一好县令。”门口的顾仕隆也不知道从哪里回来,听到什么动静,对着一对母女竖起大拇指,大声夸道。


    “超级好的。”


    “最最最好的。”


    顾仕隆活像江芸芸找的托,叉着腰,中气十足地大声夸道,且越夸越离谱。


    江芸芸捂了捂脸:“快给我回来,丢死人了。”


    ——


    相比较衙门内的一派和谐,海南卫里紧绷的气氛在今日达到顶峰。


    多日不见的李如终于又来见鲁斌了。


    鲁斌一见他就头疼,下意识就想找个借口溜了。


    李如阴沉着脸把人拦下,见他蠢笨的样子已经心中不耐,但想起之前和人达成的交易,便又勉强露出笑来。


    “江芸的事我不管的,这人邪乎得很,谁靠近谁倒霉。”谁知鲁斌先一步开口,打断他的话,“您要是想回雷州,我马上送您离开。”


    李如忍不住冷笑一声:“不过是看江芸势大,不敢出面罢了,我已经去信给了老祖宗,过几日,我定要江芸好看,本想着若是鲁指挥配合一下,我还能让老祖宗也看看您的。”


    鲁斌眼珠子一动,下意识去看陶静。


    突然发现陶静今日没来。


    ——陶静哪里去了?


    “什么势不势大。”鲁斌听他抬出老祖宗,有点心虚,“我海南卫又不归他们管,只是我平白无故得罪一个县令做什么。”


    李如不屑,故意激怒道:“你鲁指挥原来也会怕一个黄口小儿。”


    鲁斌不耐,想要挥手赶人。


    李如也不自讨没趣,站起来说道:“我就再多嘴一句,你们海南卫的内奸查出来了吗?”


    鲁斌眉头一紧。


    他不擅长此事,所有把这事交给了陶静,可陶静只找到几个小喽喽,真是没用。


    这事拖得越久越不利,万一走漏了风声,他这个无辜的指挥使可要被革职了。


    “其实这几日,我已经隐约知道这人是谁了?”李如神神秘秘说道。


    鲁斌果不其然看了过来。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李如诱惑道,“您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找到奸细,但这事我可以帮您,您只要替我教训教训江芸,您别怕,他江芸可是得罪了陛下才被赶到这里来的罪人,就是死了也没什么关系,什么老师师兄,要是真的有能耐,还不早早就把人捞回去了。”


    鲁斌神色犹豫。


    “而且听说他还抓了海南卫的人,他这样的人万一打算踩着您上位,手里还握着这么一个雷,听说那王典史屈打成招的手艺了得,到时候把人逼成假供,再把您和倭寇联系在一起,他拿着这个泼天的成绩回京城去了,您可就不好说了。”


    鲁斌惊呆了。


    “可我过去能做什么呢?”许久之后,他犹豫问道。


    “我们现在就先把人带回来,再趁机打乱他的秋税计划,让他不能按时完成,最后您再上折子弹劾,只这一套就能把人弄得手忙脚乱,到时候若是那倭寇争气也闹出事来,您只管按兵不动,让那江芸自己着急,只要出了一条人命,我们就让御史去弹劾,再加上我们老祖宗出面,这不是直接把江芸钉死在这里吗?看之后还有谁会信他的话。”李如和气说道。


    “这样,您的内奸危机,不攻自破。”


    鲁斌那个被酒色财气塞满的大脑,不可抑止地心动了。


    ——


    “不是叫你去找张易吗?结果你人也跟着不见了,去哪里玩了,一身土的。”江芸芸把顾仕隆拉回来,随口问道。


    顾仕隆眼睛一亮,立马说道:“我是来报信的。”


    “报什么信?”江芸芸不解。


    “我们发现倭寇躲哪里了。”顾仕隆在她耳边小声说道,“其实是神棍发现的,但我今日看到那个陶静偷偷摸摸过去了,瞧着几人很熟悉的说着话,那个陶静还会叽里咕噜说倭寇的话,我觉得不对劲,怕他们这几日会突然出现在县内,打乱你的事情,所以马上回来告诉你。”


    江芸芸一听,立马起身:“走,让白惠武忠,还有陈娘子叶娘子速来开会。”


    顾仕隆也跟着莫名激动起来。


    那四人听到这个事情后,脸上又惊又喜。


    “太好了,总算是找到倭寇在哪了?”白惠握拳,“我这就带人去把他们都抓起来。”


    “我们也去。”陈娘子也跟着大声说道。


    “如今敌人在明,我们在暗,自然需要主动出击。”江芸芸摆了摆手,“只有先一步把人捣毁了,才能让城中百姓安然无恙,但如此急吼吼上去却是不行的。”


    四人闻言,只能强按着激动的心。


    “那县令打算如何?”武忠问道。


    “良实,怀之,你们带人去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不要让人跑了。”


    “叶娘子,陈娘子,你们可以借着采花过年的名义,去探清他们有多少人。”


    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先不要打草惊蛇,海南卫那边未必会出手,到时候只能靠我们人了,我们衙役和健妇队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有生力量,所以能智取就不强来,不然一旦有人员伤亡,得不偿失。”


    四人对视一眼,皆用力点头,脚步匆匆离开了。


    只是他们离开没多久,原本正在前衙核对账本的吴萩突然急匆匆跑来,大声说道:“那个死太监带着鲁斌那个兵蛮子来了。”


    江芸芸头也不抬,不解问道:“我都没去找他们,他们来做什么?”


    “气势汹汹的,还打翻了粮食。”吴萩不高兴抱怨着,“地上散了好多粮食,也太浪费了。”


    江芸芸写折子的手一顿,气笑了:“敢踢我的粮食?来捣乱是不是,走,去会会他们。”


    等两人快步来到前衙,就看到李如颐指气使地站在最前面,鲁斌也板着脸,一脸凶恶地站在他后面。


    百姓们害怕地躲到边上。


    地上的粮食撒了一地。


    江芸芸气笑了,撸起袖子,上前一步,大声说道:“鲁指挥,这是在做什么?”


    鲁斌刚才吓唬了百姓,见他们一脸惊恐,正自满得意,谁知一转眼就看到江芸芸气势汹汹朝着他走过来,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心虚。


    “你一个小小县令抓了海南卫的人,还敢如此嚣张。”李如代他开口,质问道,“还不把人交出来。”


    “那是奸细,我抓的,就是我的。”江芸芸强硬说道,“你们海南卫还打算闯衙门抢人不成,有没有天理。”


    “什么奸不奸细,都是你空口白牙的瞎话,谁知道是真的是假的?”李如胡搅蛮缠着,“若是真的有问题,把人交出来我们也好自己去审。”


    卢安的事情,鲁斌也算是亲眼所见,现在翻脸不认人,实在是可笑。


    所以江芸芸看着鲁斌,面无表情质问道:“鲁指挥也这么觉得?”


    鲁斌下意识移开视线。


    ——不是,江芸怎么还是这么吓人啊。


    “行,这是欺负我们衙门无人是不是,这个时候来是打算给我们衙门添乱是不是。”江芸芸忙得脚不沾地,也不想和他们多废话,只是对着围观百姓们说道。


    “先把粮食都捡起来,我们去边上缴税,这是谁家的粮食,都捡回去,但这个沾了土的我们不收的,你们换个新的来,免得把其他人的好粮也弄坏了,至于他们……”


    因为现在的事情很多,江芸芸恨不能把自己分成两半才能全都完成,所以也不打算和他们虚与委蛇:“爱待着着就待着吧,衙门可没空陪你们胡闹。”


    李如见她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气坏了:“江芸你也太目中无人了。”


    江芸芸拿起扫帚吓唬着:“再不走,我就揍你了,再把你拖出城门口。”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李如!”李如的遮羞布再一次被人扯下,恼羞成怒尖声呵斥道,“你算什么东西,我干爹可是李广!”


    “不认识,快滚。”江芸芸的扫帚朝着他们脚底扫去。


    “等我回了京城,我就告你,让你县令都做不成。”李如上蹿下跳说道。


    江芸芸拄着扫帚,打量着面前气急败坏的人,突然冷笑一声:“你这人真蠢,被人当靶子还这么激动。”


    她想了想,无差别攻击,对着鲁斌也说道:“你也是,一条龙蛇山上飞,两个蠢货地上堆。”


    “你……”安安分分躲在后面打算学渔翁的鲁斌不明所以,但随后回过神来,自然是勃然大怒,按着刀柄,“想死是不是。”


    他拔出来刀来,虎目圆睁,还真有点当年指挥使的英气。


    原本正在悄悄看热闹的百姓们惊呼一声,慌乱地后退了几步。


    江芸芸并不害怕,平静说道:“我不想死,所以也劝你别一个劲往死路里走。”


    鲁斌提刀上前一步:“找死!”


    原本正在屋顶上的顾仕隆立马紧张跳了下来,面无表情地挡在江芸芸面前。


    他的刀鞘抵住鲁斌的刀刃。


    虽不见他用力,但鲁斌的手却开始微微发抖,脸上的肥肉开始抽搐紧绷。


    “滚!”顾仕隆冷冷说道。


    “今日这里谁死还不知道呢?”紧张间,背后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大放厥词,也不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今日起这个琼山县到底是谁在做主。”


    众人震惊。


    ——好嚣张的口气。


    鲁斌顺势拔刀避开顾仕隆的压力,只能转身呵斥道:“何人如此猖狂,还不拿命来。”


    江芸芸也顺势看了过去,看到门口抱臂站着的人,惊讶说道:“你怎么来了!”


    来人的视线越过面前气势汹汹的纸老虎,反而看向院中清瘦的小少年,微微一笑,眉眼弯弯。


    “好久不见啊,小状元。”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