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章
琼山县作为琼州最繁华的府城, 城内的粮商是琼州之最,按道理琼山县的粮价应该很低才是,但江芸芸这几日却发现琼山县的粮价一点也不低。
“吕芳行都死了,怎么粮价反而越来越高了啊?”
顾仕隆从周照临那边偷偷摸出一只蜂蜜烧鸡, 在厨娘骂骂咧咧声中飞快跑了, 拎着美味烤鸡准备去销赃, 碰到江芸芸就顺势蹲在她身边, 随口问道。
江芸芸摇头:“不清楚,也许……吕家也只是一块挡箭牌。”
顾仕隆看了过来, 嘴里咬着香喷喷的鸡肉, 突然说道:“吕家和程家的宅子被人买走了,但是没有人住,现在还空空荡荡的。”
吕芳行和程道成死后, 江芸芸就让他们的家人先一步离开了, 当日的收尸也是衙门自己出面的。
吕家得罪了不少人, 听说人刚到监牢没几日, 吕家就莫名发生过好几次大火, 吕家人出门甚至还有被人扔菜叶的。
江芸芸那个时候才清晰得明白邓廷瓒说的话。
——一个家族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没有牵不牵连的说法, 但你若是诚心要保他们,就让他们走吧,但他们不会感激的。
江芸芸想了很久还是让他们离开了。
两家人有老有少, 大都是一群老弱妇孺,偶有几个年轻男子大都是不成事的年纪, 江芸芸下不了这个狠心。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啊?”顾仕隆随口问道, “以前爹他们打仗的时候, 也有黑心的粮商会涨价的,爹爹都是自己亲自上门说话的,这次你也要去吗?”
用行政力去强制粮商下降价格的事情,将军可以去做,因为他们要去打仗,保家卫国前面,所有东西都能让道,但县令却是不能的,一旦粮商们破罐子破摔,团结一气,损害的是县令作为父母官的威严,而且很容易被御史们弹劾,得不偿失。
江芸芸端着一盏茶许久之后才喃喃说道:“我得再去找一个背锅的来。”
怎么再找一个背锅的,可是有讲究的。
邓廷瓒这种级别的就实在太大了,平白会闹出更大的风波,而且已经用过一次,再薅过来也不现实。
其他人和琼州的关系不大,随随便便搭上话,也很容易挨御史的弹劾。
江芸芸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顺理成章地盯上了琼州最大的知府。
琼州知府好啊,而且听说之前和吕家关系也很不错,又是琼州这块离岸土地上最大的行政官员。
只是她左等右等,也不见人主动来,但若是自己主动去找他,就少了那点冲击力,所以江芸芸等的是抓耳挠心,谁知现在人好不容易盼来了,但万万没想到冲击力太大了,这人打算跑了!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拦下。
菜株野和这个带刺的美人四目相对,莫名打了一个寒颤。
明明这个小美人的眼睛是这么热烈,他怎么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啊。
“放,放肆!”菜株野色厉内荏地呵斥道。
江芸芸笑得更和气了,眉眼弯弯,小脸充满笑意,好像在发光一样,瞧着更好看了。
菜株野想悄摸摸看他,又觉得心里瘆得慌,一双眼珠子来来回回忙个不停,大脸不受控制地垮了下来,整个人瞧着又慌张又犹豫,还有点不知死活的大胆。
“怎么好端端说这些啊。”他扛不住了,先一步软下口气说道,“粮价,粮价怎么了?不是很好嘛?”
江芸芸眨了眨眼,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三的手势:“我在北京读书时,时常看到粮店里写的是三文一斤,大概就是三百文一石,最高也不过五百文,北京是皇城脚下,天下粮仓汇聚之处,粮价低不奇怪,我之前在江西读书,九江并非富庶之地,但粮价也不会超过七百文。”
菜株野听得一愣一愣的,眼睛跟着她变幻的手指来回闪烁着。
“每年的漕粮是七百文,但他们是漕粮,路上还有损耗,所以高一点,也是无可厚非。”江芸芸沉声说道。
漕粮是指东南地区通过水路送到京师的税粮,主要作用是供应官兵俸饷和宫廷、百官的需求,因为一路上要长途奔波,所以消耗不小,所以折合起来就是七百文一石的粮价。
“但琼山县竟然要八百文一石,也就是一斤米粮,竟然要八文。”
菜株野看着比划到自己眼前的手指。
手指又长又细又白,脆生生的,跟个小竹子一样。
他脑袋一片混沌,但色胆还是忍不住伸了出来,伸手想要去握江芸芸的手。
江芸芸暗暗龇了龇牙,飞快把一侧看热闹的符穹扯了过来,怼到菜株野面前。
菜株野扑了一口空,有点不高兴了,但是一抬头就看到符穹冷冷垂下来的眸光,心里哆嗦了一下,伸出去的手在空中尴尬又无辜地扑腾了一下,然后收了回去。
符穹想走,奈何被人紧紧抓着后背的衣服,半步也走不动。
“坐坐,让他坐坐休息一下。”
背后的小县令捅了捅他的后背,小声嘟囔着:“我还没说完呢,人怎么跑了。”
别看年纪小,力气倒是不小,瞧着能把他的衣服薅下来。
符穹沉默了,只好抬眸懒懒扫了一眼菜株野。
菜株野怂怂得不敢说话。
“知府大人还是坐下听听再说吧。”符穹和气地笑了笑。
菜株野为难:“不好吧。”
符穹反手把小县令抓出来,随口敷衍着:“听听吧,我们县令许是想了很久的。”
江芸芸被人抓出来,立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菜株野只觉得一会儿是刀子,一会儿是蜜糖,迷迷瞪瞪就坐了回去。
符穹这才抚开江芸芸的手,自己回到另外一侧坐下了,甚至坐得颇远,摆明了不想掺和这件事情。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只好重新站在菜株野面前,严肃问道:“难道知府大人不觉得粮价稍微高了点吗?”
菜株野带着一脸清澈愚蠢的面容,和江芸芸四目相对,最后老实说道:“高了吗?又不是一两一斤,一顿饭也吃不了多少米,肉啊,菜啊,鱼啊,加起来吃吃,一斤米也能吃很久吧。”
要不是场景不对,江芸芸简直是气笑了。
乐山说知府是无能,现在看来简直是低估了。
这人简直是是非不分,神志混乱,昏聩之甚,泥团不足尽之也。
“可如今琼山县的肉价也是三十文一斤!京城也才二十文一斤!”江芸芸大声强调着。
许是声音有点大,菜株野懵了一下,脑子越来越迷糊了,最后忍不住质疑道:“又不贵,而且,你,你怎么知道的?”
他看着江芸芸年轻的面容,越发惊疑:“不会是哄我的吧。”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解释道:“下官之前在翰林院呆了几个月,当时整理了很多旧事文献,不巧,记性也不错,所以都记下了,便是知府问辽东,陕西的价格下官也是略知一二的,而且下官平日里最爱在街坊内走动,这些价格都是明面上的东西,一问就知。”
菜株野稀疏的眉毛忍不住皱了皱,盯着她半晌没说话。
是了,他突然想起来了,面前这个人不是普通的县令。
从京城传来的消息,这人是个刺头。
“你,你打算怎么整治粮价。”他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问道。
江芸芸热情说道:“知府大人坐镇琼山县多年,想来和各家粮商人都是认识的,希望大人能为我引荐一二。”
菜株野犹犹豫豫:“就这个?”
江芸芸更为热忱了:“今年夏税完成在即,百姓的粮食都交了,还等着卖粮食呢,而且秋种也要开始了,我们可不是要先和他们打好关系,免得百姓没钱买卖粮。”
菜株野弄不明白江芸芸的意图,但听着这些话好像没有问题,和自己也没有关系,又想着动动嘴皮子就能和这位漂亮的小状元打好关系,这才磨磨唧唧说道:“这事好说。”
江芸芸对着他笑了笑:“还请知府大人尽快啊,大家都要秋种了。”
原本打算找个军师商量一下的菜株野,嘴皮子一溜:“就后日吧。”
“真是好人啊!”江芸芸一脸诚恳地夸道。
菜株野骄傲地挺了挺胸。
—— ——
等江芸芸亲自把人送出后门,期间避开不规矩的小肥手好几次,菜株野也莫名其妙一路上连踩了好几次石头,每次都瞧着要脸朝地摔下去,江芸芸和符穹手忙脚乱把人扶好。
“衙门的地怎么也不找人扫扫。”到最后,菜株野恼羞成怒。
江芸芸哎哎了好几声,敷衍道:“等忙好夏税的事情,立马就去打扫。”
菜株野骂骂咧咧爬上了轿子,离开了。
一直沉默跟在她身后的符穹见人走远了,看向小县令,沉声说道:“知府性格睚眦必报,若是等他回过神来……”
江芸芸扭头,看着他笑眯眯说道:“他能回过什么神,顶多是发现我想找个人背锅打前阵,就算他真的想明白了不愿意做这个东道主,但他今日主动来我这里,回头后头的人起了疑心,他怕是比我还着急,鱼饵扔下去了就不可能没有回报的。”
符穹安静地看着他,文人雅致的面容在此刻露出似笑非笑的揶揄:“县令很喜欢兵行险着。”
江芸芸对着他笑了笑,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了:“我去看看税收得如何了?”
符穹也学着她的样子,背着手跟在她身后:“百分之十的税是不是太少了点,刚才你也说漕粮都是七百文一石的,按照折算,我们应该收三十才对。”
江芸芸惊讶扭头,打量着面前的文人:“你算数很厉害啊,那之前吴主簿说找你帮忙,你怎么都说不会啊。”
符穹懒洋洋说道:“千章笨死了,不愿意与他多说。”
江芸芸立马露出八卦的笑来,凑过去好奇问道:“怎么,他不是你好妹夫了。”
“是也不耽误他太笨了,说多了我头疼。”符穹微微一笑,“县令不是见了他也跑。”
江芸芸闻言直叹气,但还是非常体贴:“数学,学不会也很正常的。”
两人慢条斯理回了前院。
前院为了赶进度,开了三个队伍,每个队伍都排得很长,专门放粮食的瓮也越来越多,逐渐堆满了院子。
“你觉得白银纳税好吗?”江芸芸看着热火朝天的人群,冷不丁问道。
琼山县除了纳米粮,还有绢、棉和草料,如今堆在衙门里,显得格外凌乱,衙役们忙得脚不沾地,就连主簿们也涂涂写写,算的抓耳挠腮,哪怕被江芸芸临时抓起来恶狠狠补课了,但他们还是出了不少问题,里面吵得厉害。
“县令不是觉得很好嘛。”符穹避而不谈,声音却又是温柔。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嘴角一弯,锐意奋发:“本意肯定是好的,但能达成的条件却未必能在这一时间同时达成,我听说符县丞家里是做出海生意的,也该知道‘我想出海赚钱做生意’是一个结果,而不是一个过程,结果没有问题,但我想出海需要码头,船只,人员,甚至是过人的医术和海上的农业,这一个过程,可不是一句‘我也觉得很好’。”
符穹看着她温和笑着,依旧没有说话。
“哎,你们在这里啊!”吴萩捧着账本,一脸崩溃跑过来,“我算不来,我算不来!!帮帮我啊!!”
—— ——
菜株野再一次见了江芸芸时,就是粮商的宴会上。
他见了江芸芸就轻轻冷哼一声,满脸不高兴。
江芸芸一如既往地睁着无辜的大眼睛,装傻充愣。
知府衙门的宴一向是金贵的,燕窝鱼翅,熊掌鹿筋,鹌鹑天鹅,竹荪花菇。光是摆盘就看的人眼花缭乱。
来赴宴的人有八人,一个个绫罗绸缎,金玉翡翠,穿得花枝招展,富贵逼人,甚至时候一齐入门来赴宴的。
这十人当中,大概只有江芸芸穿着普通的衣服,连着配饰都没有,显得格外穷酸,所以她一出来就让众人打量着他们。
这些人可都是人精,因之前吕芳行的事情,早早就知道琼山县来了这么一号刺头,在初次打量后就移开视线,开始奉承了。
“江县令,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少年才俊啊。”
“菜知府,多日不见,神采依旧啊。”
几人兜兜转转打着官腔,都没有先一步进入正题。
江芸芸也忙着吃饭,明明只是一碟普通的炒菜,怎么滋味这么好,鲜得人眉毛都要掉了。
“这菜可是用鸡汤煨过的,加了松茸粉,吃起来真是香甜啊。”有识货的人故作惊讶地拍着马屁,“果然是菜知府,这一道素菜可真是有福之人才能吃得到啊。”
正在吃这口菜的江芸芸顺势抬头看了一眼。
说话的是一个小老头,留着山羊胡子,哪怕是笑着,也掩不住脸上的精明之色。
菜株野得意极了:“余老板真会说话,你要是爱吃就多吃点,就知道你爱好这一口菜。”
几人又是一堆奉承,江芸芸充耳不闻,只是自顾自地吃饱了肚子,这才放下筷子,端起茶水准备先漱漱口。
巧的是,她一放下筷子,所有人的动作都有一瞬间的迟疑。
江芸芸的大眼珠子机灵地瞟了一眼菜株野。
菜株野猝不及防,心虚地移开视线。
——啧,不打自招了。
其余人开始各自说话,打算把刚才一瞬间的停顿遮掩过去,只当无事发生,没有一个人敢和江芸芸的视线对上。
江芸芸见状,微微一笑。
——要不说钓鱼的时候要挖个洞埋下饵,这样在鱼群聚集的时候才好一抓一个准呢。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不少人在听闻江芸芸的事迹后, 第一个反应就是他是一个直爽,仗义,但又不会拐弯抹角的莽撞人。
毕竟她一介白身就敢在扬州挑战知府,在南京挑战太监, 在江西打脸郡王, 等好不容易考上状元了, 还没在金贵的翰林院当几天清贵的翰林, 就一头扎入京城的浑水中,直言上谏皇帝, 还敢写赋影射, 听说大晚上被人带走的,你看这桩桩件件,那一个不是要命的大事, 差一点都是要掉脑袋的啊。
但要不说江芸这人读书好, 运气也好呢, 就这么胡乱折腾, 脑袋还好好挂在脖子上, 甚至得罪了陛下还安安稳稳来到琼山县当了县令, 怎么不发配到崖州那个真正穷乡僻壤的地方去啊,可见这人的运气是真的好。
在座的不少人都是这么想的。
江芸芸自然不知道众人想法, 她放下筷子,突然感慨了一句:“白乐天有言:鱼香肥泼火,饭细滑流匙, 年轻时读只觉得夸张,今日一见才觉得原来是真的。”
众人见她开口说话, 也都跟着看了过来, 一时间惊疑不定, 没有人第一个开口说话。
还是那个被叫做余老板的山羊胡率先开口:“都说天下殷富,莫逾江浙;江省繁丽,莫盛苏扬,我们小小琼州哪里比得上李太白嘴里的三月扬州啊。”
江芸芸笑说着:“扬州自然盛,可琼州也不差啊,码头船只密布,街上人流往返,今年又是难得的丰收年,瞧着路上的百姓都是脸带笑意呢,就连那些黎人都显得和气了不少,可见生活也是很富裕的。”
她态度很是和蔼,不少粮商原本忐忑的心也跟着松懈下来。
山羊胡摸着胡子,有些得意:“我们琼州也算是风水不错,这些年都甚少有天灾,若是那些生黎能好好过日子,日子过的可不比广州差呢。”
江芸芸闻言,立刻唉声叹气:“说起黎人,我也是觉得棘手,听说那位杀害张县令的黎人的族人每年都会在吕家卖粮,因为那黎人和吕志的关系,吕志都是高价收的,也不知今年是卖到谁家了,诸位可要做好准备,要是把他们惹急了,他们瞧着很是凶悍,我们琼山县的衙役都是新人啊,可压不住他们。”
江芸芸目光温和地看向八位粮商,神色无奈。
那位余山羊胡在她的注视下,露出讪讪之色:“不巧,正在某家,但某也是正儿八经收的,可没有胡乱压价。”
“听说他们之前收的可都是十文一斤。”江芸芸试探问道,“若是差的太多……”
“哪有十文一斤的说法!”余山羊胡大声嚷嚷着,“买都买不到这个价格呢。”
江芸芸叹气:“可不是我胡说,都是千真万确的,吕志死后,我还杀了一个生黎,心里害怕死了,这几日夏税的时间又到了,为了防止这些黎人不高兴,我可是打听过的,要知道白沙山的黎民可不少呢,卖粮的人走之前脸色好不好?我前几日收税的时候也听到几个百姓在说起他们,说他们似乎颇有怨念,口气冲得很,我就怕他们来闹事呢。”
几位粮商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了。
江芸芸眸光微动,用手比划着:“我之前处决那个生黎时,远远见过他们一眼,腰间都带着刀呢,额头都皱出一道痕的,看上去很凶悍严肃,怪不得听说黎民一来闹事,大家都是束手无策啊。”
粮商们的表情更难看了,尤其是那个余山羊胡,脸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江芸芸嗯了一声,话锋一转:“所以不知余老板是多少钱收的。”
她腼腆笑了笑:“若是有人来闹事,我也好心中有数,不然我们这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了啊。”
菜株野一脸惊讶地看着江芸芸,其余人也是一脸不可置信。
“我和诸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之前和那吕芳行过不去,还不是他先动的手,不然我何必闹这么一出呢。”江芸芸连连叹气,“我就想安安分分做好我这个小县令,回头努努力重新回京城去。”
菜株野一听,连连点头:“是,是这个道理的。”
粮商们至此算是彻底放心了,齐齐松了一口气。
余山羊胡闻言立马大声嚷嚷着:“我可没少收,但他们种的谷又不饱满,里面还搀着沙呢,我为了我们琼山县的安全,也不和他们这群野蛮人起争执了,可是都收了,三文一斤,真不算便宜,足足一百斤呢!足称给的!”
“江县令,你可要为我做主啊,我这做生意十多年了,可都是童叟无欺的。”
江芸芸看着他笑,余山羊胡越说越轻,到最后不吭声了。
小县令长得真好看,就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个笑容看上去瘆得慌。
“是啊,我们都是这个价的的。”有一个白面大馒头捋了捋袖子,露出一颗圆润饱满的绿宝石戒指,挺着肚子傲慢地为余山羊胡敲边鼓,“张县令之前跟我们说要汉黎一视同仁的,我们可都听着的,一点也没有偏颇的。”
“可不是。”有一个瘦猴模样的人身子微微前倾,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小县令,皮笑肉不笑,“我们琼山县和扬州可不一样,四面环海的,大家来来回回做生意都不容易的,有时候东西高一点,那也是无可厚非的,但我们对百姓可都是没的说,自家养的猪,杀的牛,种的田,我们可是来者不拒都收的,定要让百姓有好日子过得。”
“县令刚来,大概不知道我们琼山县的情况,我们这里东西比扬州京城这些富裕的地方虽然高了点,那也是情有可原的,毕竟我们孤悬海外,日常都要靠自己啊,但百姓是肯定买得起的,也没听说有人被饿死啊。”
几人连连点头,一脸赞同。
“我也觉得价格还行的。”菜株野悄悄看了江芸芸一眼,企图和稀泥说道,“这不是挺好的吗?你看你们今年收的粮食可不多,百姓手里余钱也不少的。”
江芸芸神色温和:“如此就好,琼山有你们这样的商人,可真是幸运啊。”
几人不经意对视一眼,皆露出得意之色。
“不过县令只收这么一点,这路上若是消耗不够,这可怎么办啊?”有个瞧着很年轻的花孔雀好奇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我自然是有用处的,不过我也算过,是够的。”
那人一脸不相信。
江芸芸没有多加解释,只是随口说道:“若是不信,你们给我看看你们的账本,我保证算的清清楚楚。”
八人瞬间闭嘴不说话了。
江芸芸也没有坚持问下去。
菜株野见状,笑说着:“能说开就好,总之我们肯定是没有太大的问题的。”
“是啊。”余山羊胡连忙说道,“我们都是老老实实做生意的。”
江芸芸含笑点头:“之前有一些不了解,现在知道了,倒也放心了,这样一来,我眼下这件事情就可以安心和诸位说了。”
她说完还眉心微微皱起,一脸愁容。
八人和菜株野立刻来了精神,好奇问道:“什么事情?”
江芸芸端起茶来,轻轻抿了一口:“前先日子我看了看预备仓,诸位想来也是知道预备仓的用途的,那可是高皇帝亲自设立,要求每当灾荒时,就要开仓救济灾民的,结果我之前去收夏税的时候,还打算借机把这里填满,以备不时之需的,谁知道啊……”
她一句三叹,愁眉苦脸:“之前邓巡抚还提过一嘴,我可是信誓旦旦保证过一定加满的,若是他回过神来想要看看,我这如何交差啊。”
菜株野有些心虚,下意识移开视线,避开江芸芸热忱的视线。
余山羊胡也是眼波微动,但还是坚持问道:“邓巡抚怎么好端端说起这事啊?”
“谁知道呢?”江芸芸突然压低声音说道,“诸位应该也是知道这位巡抚脾气的吧,我当日可是让符县丞去请了七八人了,你们看就只来了两人,也就金布政使愿意来,我是能猜出来的,听说他为人嫉恶如仇,又是负责刑狱一块的,来看看无可厚非,其余人不来也是事务繁忙,不想掺和此事,可我万万没想到,只是随意一请邓巡抚,想着几人都请了也不能厚此薄彼,但谁知道……”
江芸芸话锋一顿,她一向有说书的本事,一开口就是跌宕起伏,抑扬顿挫,口气循循善诱,把所有人都听得迷进去了。
“怎么了?”菜株野见她没继续说下去,忍不住追问道。
“邓巡抚一听说符县丞的来意就点头同意,甚至还催促快走呢。”江芸芸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结果一来就问起我救济仓的事情,你们说……”
她又点到为止没有说下去。
但宴会上众人的神色又不太好看了,其中有几人脸色更难看了。
邓廷瓒的名声可不小,一上任就大刀阔斧斩了好几个人,杀鸡儆猴的风可是吹遍了整个广东,就连琼州也是略有耳闻的。
——他这么好端端这么一问?
众人心里立刻紧张起来。
江芸芸往后面一靠,双手一摊:“其实我今日来就是为了这个事情的。”
众人四目相对。
“县令打算如何是好?”余山羊胡忍不住追问道。
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今年我之所以只收了百姓百分之十的火耗,就是打算低价从他们手里收粮的,想着让你们都别收,让我先收,不过我想着估计还是不够呢,百姓哪里肯都卖啊,这么多的救济仓肯定填不满,但我也不知道他们手中的具体数额,我就想着到时候不够的话,就从你们这里再买一些来,到时你们可要卖我一个面子,给我便宜一些呢,咱们也好携手与共这场危机啊。”
江芸芸年轻稚嫩的脸上满是无奈,瞧着很是好说话。
年轻的小县令初来乍到,遇到巡抚的询问,可不是束手无策了吗。
八人沉默着,目光若有若无地对视着,半晌没说话。
“原来如此。”白面馒头突然笑了起来,“好说好说,只是县令打算如何收粮呢?那些百姓可不好唬弄,太低了可不行了,而且有些人固执,譬如我边上就有一个村每年都卖给我呢,我有一年不收了,让他们去找其他兄弟,他们都不同意呢。”
江芸芸苦恼地摸了摸脑袋:“本是想着跟着你们三文一斤的,不想坏了规矩的,但你也是知道的,我这任务紧,只好比你们稍微高一点了,打算四文一斤的,你们应该不会介意吧。”
白面馒头笑了,和众人打了一个眼色。
花孔雀无奈说道:“这事我们自然是答应的,哪里驳县令面子的,但就像陈兄说的,有些人就是固执呢,那我们也是没办法的,这事要先和县令说的。”
江芸芸有点不高兴了,看了几人一眼:“你们不收不就成了,与我说这些,可别是打算诓我。”
众人对视一眼,随后齐叹气,一脸无奈。
“真不是小人不愿意,有些百姓啊,他们就是固执。”瘦猴一样的人低声解释着。
“是啊,但我们肯定不拦住县令做事啊。”余山羊胡笑说着。
江芸芸勉为其难说道:“那这样也行,不过我可是官府!谁会不看在我的面子啊,肯定行的。”
众人看着她信誓旦旦的样子,齐齐笑了起来。
“一定行。”余山羊胡举杯说道,“那我们就庆祝县令能得偿所愿吧。”
江芸芸笑脸盈盈地看着他们,眼尾下垂,微微一笑:“自然。”
第二百三十三章
琼山县的百姓盯着官府门口新贴出来的公告半晌没说话。
“四文钱收我们的粮食啊。”有老汉叹气, 神色为难,但也勉强说道,“是高了一点的,也挺好的。”
“卖卖八文钱, 收收才四文钱。”有年轻人不高兴嘟囔着, “要不是粮食放着会坏, 我才不愿意卖呢。”
“比三分钱好一点的。”有个妇人仔细看着, “今年不是屯粮不少嘛,这也是一笔不少的钱呢, 秋种的粮种也有着落了, 我看这个小县令真的不错。”
“四文也挺好的。”年迈的老人连连叹气,但脸上还有一丝欣慰,“比外面高了一文钱, 我就说我们这个县令还是不错的, 瞧着就面相好, 我这就回去让人准备准备, 衙门这边说收一百石呢, 可不能耽误了。”
“是啊, 我也要早点回去准备了。”年纪大的人一向是随遇而安的性子,都慢慢出了人群, 回家准备担来粮食。
“禀丰粮商开了五文钱一斤呢。”人群中,有一个穿着短打的年轻人,大声吆喝着, “都去给禀丰粮商呢,还听说一次性卖到五百斤以上, 可以给六文呢。”
人群立刻哗然, 站在门口维持秩序的白惠眉头微微皱起。
“吕山羊怎么突然这么大方了。”
“是啊, 他不是最小气的嘛。”
“走走,我们去看看。”
百姓们议论纷纷,也都跟着去凑热闹了。
原本正在打听如何卖粮的人也都打个哈哈先走了,原本围在布告栏的人也都三三两两走了,很快就空空荡荡,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人。
“这可怎么办啊?”有衙役慌张问道,“这不会一点也收不来吧。”
白惠想了想,对着衙役嘱咐道:“你们在这里看着点,我去找县令。”
屋内,江芸芸正坐在书桌前涂涂写写,她在统计今年夏税的总数,看看还差多少,这一算不要紧,算了才知道有些富户真是拖后腿呢,他们不想足额交就一直找借口,到今日都没交起。
江芸芸列了一个表格,打算过几天亲自上门询问情况,友好协商。
那些表格都是她自己设计的,一眼看下去,一目了然,清清楚楚,所以她算得并不吃力,甚至还有闲心和白惠打趣。
“都去了啊,我们这边有人来卖也都收的,一定要按照我给你的表格来填。”她头也不抬地吩咐着。
白惠见状,以为她没听明白,只好委婉说道:“别看只差一文,加起来也是不少,百姓肯定是去价格更多的地方的。”
江芸芸抬头,咧嘴,灿烂一笑:“我知道啊,但一个粮商能收多少粮食啊,肯定吞不下全部的,我们肯定还能捡漏的,不慌的。”
白惠欲言又止,但又不好多说,只好忧心忡忡走了。
江芸芸笑眯眯看着他离开了,又开始低头涂涂写写了。
“江芸。”张易穿着袍子,蹦蹦跳跳跑进来说道,“你今日说带我出门玩的。”
自从陛下圣旨说让她在衙门里生活了,这人就彻底黏上江芸芸了。
“等会啊,午饭吃了再出门,对了,周娘子说你最近不好好吃饭,为什么不吃饭啊。”江芸芸随口问道。
张易站在门口磨磨唧唧唬弄道:“没什么的。”
江芸芸抽空抬头看了她一眼。
小孩子没有不调皮的,但张易有点不一样,她有点太皮了。
顾仕隆自己武功不错,一个人出门溜达,江芸芸一向是很放心的,而且他一直在底线边缘徘徊,看似莽撞,但从来没有越过线。
江渝其实还是很乖的,从不给自己惹事,江芸芸带上滤镜想着。
太子殿下的话,再不听话也没关系的,毕竟他做任何事情都不叫闯祸,都是其他人的问题。
不过张易就有点大胆了,甚至有些桀骜不驯。
读书是不读的。
外面的兄弟姐妹倒是不少,已经是这条街的大姐大了。
江芸芸原本打算看看她有些天赋,打算重点培养一下,奈何这人根本坐不住,没一会儿就跑了,而且说话非常直爽,谁的话也不听。
“不吃饭的话,长不高了,过几日幺儿就要你老大的位置抢走了。”江芸芸恐吓着。
张易瘪嘴,大声嚷嚷:“我才不怕呢,顾幺儿就知道吃吃吃。”
江芸芸没说话了,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情。
张易磨磨唧唧蹭过来,脑袋从对面的书案凑过来:“你怎么也很忙啊,我爹以前也很忙,一天也跟我说不上一句话。”
“因为要干活啊。”江芸芸顺手用毛笔点了点小孩子的鼻尖,笑问道,“千字文都会了没?”
张易呆呆地看着她,突然惊讶说道:“你长得真好看啊,凑近看更好看了,比街头的张家小女儿还好看。”
江芸芸笑了笑:“少给我岔开话题。”
“我不会。”张易垂头丧气说道,“读书真没意思,我想出门玩,她们不是说女孩子不用读书吗。”
江芸芸惊讶抬眸:“谁说的啊。”
“周娘子。”张易语重心长说道,“她说我只要学会做饭和缝衣服就好了,不过这两样我也不喜欢。”
江芸芸有些错愕,半晌不知道如何开口。
“不对吗?”张易问道。
江芸芸抿了抿唇,想了想说道:“读书要是不好,就不会有这么多人选择去读书了,好东西大家才去抢,可没听说大家去抢烂叶子的。”
“可这是男人的事情啊。”张易不解说道,“我又不能考科举。”
江芸芸又沉默了,许久之后才长长叹了一口气,无奈说道:“读书总归是好的,先去读书吧,练好三页,中午吃好饭,我带你去逛街行不行。”
张易哦了一声,溜溜达达走了。
出门前,和武忠碰上了。
武忠看着她眉心紧皱,嘴角微动。
张易完全不觉得奇怪,反而嬉皮笑脸:“干嘛啊,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去读书了。”
“怎么了?”屋内的江芸芸也顺口问道,“是训练的事情又有问题吗?”
武忠只好匆匆入内:“那些健妇的训练……”
好大一个男儿愣是红了脸,眼神躲闪,小声说道:“县令还是找一个女子去教吧,这,这男女有别,传出去有闲话的,而且真有事情,我也不好意思开口”
江芸芸起身,请人坐下:“快坐下,仔细说说,有有哪些问题。”
之前江芸芸在码头巡视一圈后发现,琼山县妇女的劳动参与率还是很高的,不少男人都会出海打渔,甚至跟船去海外,一去就是大半年,所以不少女子就会编织渔网,种田晒雨,但码头鱼龙混杂,女子大都要成群结队才能出门,所以很不方便,而且这些人家中大都是老弱妇孺,寻常衙役上门都是壮汉,特别不方便。
之前丈量田亩的时候,就因为这些事情闹出一点风波,女子不好意思单独出面,若是家里有能主事的老人到也还好,就怕只有小孩的,小孩也做不了主,来来回回很是折腾人。
江芸芸就想着组建健妇队,就可以在这些时候派上用场了。
只是这事想得不错,问题却很多。
一开始就是招不到人,大都女子都不愿意来,但是后来江芸芸提出给钱后,有一些无儿无女的寡妇为了一口吃的,也都愿意来了,大都是瘦巴巴的,江芸芸见她们一脸期待的样子,也不好意思拒绝,只好咬牙收下来了,后来也有一些家庭不富裕的,也跟着过来了,这才凑上十人的队伍。
后来开始训练了,因为基础和那些人高马大,有一定武艺的衙役不一样,所以也都是分开训练的,就是这样也总有不安分的过来凑热闹,江芸芸严厉呵斥,甚至还杀鸡儆猴逮着一个办法的人打了板子,这才绝了这么一群鬼鬼祟祟的心思。
再后来训练方式也有了问题,这些人里有些娇气了点,也有性格坚毅的,进度很难统一,还有人逮着武忠就开始开黄色大玩笑,把黑大个吓得不行,没多久就落荒而逃,说不想干了。
江芸芸只好安抚好自己好不容易逮住的教练,又连夜制定了考核标准,还亲自去恐吓那些健妇们,要是不达标就把钱都给你们扣完,也算是骑驴吊苹果,勉强让大家在同一个进度上。
“是又哪里出问题了?”江芸芸和气问道,“你说说,我看能不能解决。”
武忠一脸沮丧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才说道:“今日陈娘子和叶娘子打起来了。”
江芸芸大为吃惊。
陈娘子是寡妇,下面有一个女儿,很小,才五六岁,性格很是泼辣,她进衙门那一天还骂骂咧咧的,见了钱才安静下来,平日训练也挺能吃苦的,算是第一梯队的里的人。
叶娘子也是寡妇,但是人比较倒霉,嫁进来没几月丈夫就死了,没儿没女的,被那家子人欺负,逼得没饭吃了,这才来到报道的,不算勤奋倒也不算懒,中不溜的样子。
“她们怎么打起来了?”
武忠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会索道:“听陈娘子说,叶娘子好像和一个衙役对上眼了,说她不安分,丢女人的脸,今日又不巧,我安排了她们两个练手,就真打起来了,还把叶娘子的脸伤到了,我就安排她们都散了,今日不训练了。”
江芸芸倒吸一口冷气。
“这两人呢?”她问道,“请大夫了吗?”
“叶娘子嫌丢人,不愿意请。”武忠闷闷说道。
江芸芸听得也跟着皱了皱脸。
武忠也跟着直叹气。
“先把这两人都关禁闭了。”江芸芸打起精神,“按照考核表格扣分扣钱,这几日的训练也不用带他们了,你等会去买个金疮药给也娘子送过去。”
“还有和叶娘子那个,传绯闻的那个……”江芸芸含含糊糊说道,“你把人给我看住了,这几日不要再见面了,等我过几日抽出空来,再去开解开解这两人。”
“对了,不要让其他人私底下议论这事。”江芸芸想了想,“对了,我之前说让她们施行三人小队管理,你落实得如何了?”
武忠不好意思说道:“还没弄好,之前太忙了。”
江芸芸点头表示理解:“你一个人管男的又管女的,确实忙不开,我等会让白惠来帮你,你也可以选一个忠心可靠的来打下手,我们可以酌情加一点月俸的。”
武忠更不好意思了,衙门的情况他也清楚,这个月俸能挤出来确实不容易。
“两边都一视同仁,别拉下。”江芸芸仔细叮嘱着,“有问题,你就来和我说,我们只要肯下功夫,肯定能解决,现在女队既然有问题了,你先抓紧操练衙役吧,我也急着用他们呢。”
武忠连连点头。
外面的叶启晨站了也有一会儿,听了一耳朵,见他们停了下来这才连忙说道:“可以轮到我了吗?”
江芸芸看了一眼武忠,武忠连忙起来:“你们忙,我先走了。”
叶启晨捧着一大本账本进来:“您之前说的那个人口普查,我们去一个村子里走了走,大家都怕按照人口收税,不太愿意配合,后来您说借着传播秋种的知识问问,我们也都试了,不过效果不大,而且那些富户手下成千上百的佃户,也不愿意配合。”
江芸芸脸色凝重,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又是那些富户啊,一个个都不安心的。”
叶启晨捏着胡子,也是一脸愁容:“这要是不配合这可怎么办啊?现在没人带头,他们都缩在这里当缩头乌龟呢。”
江芸芸想了想,突然眼睛一脸:“我到有一个办法,就不知道有人配不配合了。”
“什么办法?”叶启晨好奇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叶启晨脸色变化莫测,到最后重重吐出一口气,忍笑说道:“这事要县令自己和他先说一下的。”
江芸芸小手一挥:“没事,你只管宣扬出门,我肯定说服他。”
叶启晨拱手离开。
江芸芸坐下来还没喝一口茶。
工房主簿林杰就来了,还未进门就大声嚷嚷着:“我刚去田间走了一圈,我觉得县令你写的那个册子上的水利工程不太合适琼山县啊……”
江芸芸只好放下茶盏,招呼人坐下来:“其杰来的正好,我正打算问此事呢,坐下来仔细说说。”
等江芸芸把人送走,这才发现已经过了午时了。
门口,顾仕隆和张易正坐在台阶上吃着鸡腿,边上的栏杆上则是几盆已经冷了的饭菜。
“你总算说完了!”张易不高兴说道,“你今日是不是也没空和我一起出门玩啊。”
“有空有空。”江芸芸自己把吃食端进来,“都深秋了,下次不要坐在石头上了,小心着凉了,都吃了吗?功课都做好了吗?”
“都吃了,张易的功课也都做好了,我都检查过了,你快吃饭吧。”顾仕隆说道,“你这也太忙了,我看你一早上连喝口水都没赶上。”
“事情刚步入正轨,肯定是忙得。”江芸芸随口说道,突然反应过来,“你今日怎么有空待在衙门。”
顾仕隆一屁股坐在她边上:“我看到蒋叔了。”
江芸芸顿时觉得饭也没滋味了,抬眸看了过来。
“没事,我跑了。”顾仕隆故作大人模样的安慰道,“他没看到我。”
江芸芸叹气:“这么也不是办法,你还是和他见一面吧。”
顾仕隆没说话,只是悄悄靠着她坐了过来,低头捏着腰间的荷包。
“快吃饭!”张易故作凶恶说道,“出门玩!你说我会背千字文了,就带我出门的玩的。”
江芸芸笑着把最后几口饭扒拉进来:“行,马上就好。”
“慢点吃,干嘛这么惯着这个小孩啊。”顾仕隆臭着脸说道,“我以前要你带我出门玩都不催你的。”
“你好粘人啊。”张易嫌弃说道。
顾仕隆哼哼几声:“你懂什么,小文盲,字也不认识几个,就知道打架,笨死了。”
张易大怒,上来就要隔着桌子和他大战三百回合。
江芸芸连忙把托盘端起来,腮帮子鼓鼓的,一边吃饭一边口头劝架:“别打架别打架,哎哎,我的账本!不要在我这里打架!我要生气了!”
两个小孩就默契地去外面撕头花去了。
江芸芸放下托盘,把最后一口饭吃进嘴里,心累地叹了一口气。
——县令真累啊。
—— ——
午后,江芸芸带着张易出门散步。
琼山县只有早市,也没什么夜生活,一般午后就没什么人了,但今日路上却都是人。
好不容易夏税缴好了,剩下的粮食要赶紧卖掉了,不然可就坏了,现在路上到处都是打听粮价的人。
“肯定去几个粮商那里吧,五文钱呢,我们再找几家,凑到五百斤,还可以给六文呢,多好啊。”
“可是他们这次怎么这么好心啊,平日里就属这些人……”
“这次好像是真的,我家二大爷就卖了,真的给了四文钱,今年税也收的少,大家手头粮食都不少呢,换了不少钱呢。”
“真的啊,那我也赶紧去看看,可别不收了。”
路上的人都在交头接耳说着话,一路走过来都在粮价的事情。
“那些人会这么好心。”张易牵着江芸芸的手,不信任地嘟囔着,“我爹说,这些做生意的可都是坏人。”
江芸芸笑了笑,“张县令有想过办法吗?”
张易想了想,随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他们也不听我爹的啊,之前受灾了要他们放点粮食出来都不肯,还说自己是小本买卖,哼,一个个吃的面色红润的。”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看着满路的人,笑说着:“说的是以后的自己吧。”
“那你这样是不是就收不到粮食了。”张易好奇问道。
江芸芸歪头,和气笑了笑:“不会啊,我也可以涨价啊。”
“那你打算怎么做啊!”张易好奇问道。
江芸芸捏了捏小孩的脸:“帮我一个忙行不行。”
张易咕噜一下坐直身子,激动问道:“我也能帮你嘛!”
“当然可以。”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做事情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的。”
—— ——
第二日,衙门那边很快就放出告示,六文钱一斤,甚至还体贴地加上一句——一斤也是六文钱呢。
只是这边还没开始收到粮食,粮商那边很快就反应过来,也好换了标签,七文钱一斤,五百斤以上八文钱。
小朋友们大声吆喝着,欢快地拍着手掌。
原本赶向衙门的百姓闻言快又朝着粮商们的店铺走去。
江芸芸立马跑到知府衙门打算大闹了一场。
菜株野是见也不敢见他,只让州同知出来和稀泥。
江芸芸撸起袖子还打算去粮商家里闹一场,谁知道大家也都是闭门不出。
一个早上的时间,就连隔壁县都知道琼山县现在琼山县七文钱一斤,五百斤以上八文钱,纷纷驾着马车要来凑个热闹。
小县令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县衙门口,小脸阴沉,半晌没说话。
第三日,衙门很快又重新放出告示八文钱一斤,甚至五百斤以上十文钱!
这告示一出,原本还打算去粮商那边卖粮食的百姓都沉默了,同时又掉转了方向准备去衙门了,江芸芸亲自站在门口,大放厥词:“算什么东西!还要和我比,我可是县太爷。”
“再加上去我们可就亏了!”禀丰粮商后院内,几位粮商忧心忡忡说道,“已经收了不少了,昨日也不知怎么回事,忙到天黑都还有人在排队,我家都要满了,而且我们这么高价收,可要回不了本的。”
“是啊,何必和县太爷闹得这么僵呢。”有人打起了退堂鼓。
“他十文,亏死了,肯定没得赚的,我们过去凑什么热闹。”
“是啊,要不就算了,没必要吃着一口饭,还和人较真上了。”
在座的有一半人开始犹豫,另外一半人沉着脸没说话。
吕山羊胡环顾众人,嘴角讥讽,沉声说道:“诸位之前可都收了不少,要是不继续,可就把之前的都亏了,也把那些穷酸的心养大了,明年可就不好再开口三四文钱了,这不是更得罪人吗?”
他冷淡说道:“别的不说,今年少赚的那一些要是补不回来,公公那边可不好交代,可要我们自掏腰包了,而且我听说这位小县令背景可不了得,我们都得罪了,要是这一次不让他低头,我们就别在琼州呆了,都学吕家和程家人,收拾收拾包裹滚蛋吧。”
众人脸色瞬间难看起来,面面相觑都神色僵硬。
“我一开始就说没必要争这口气的。”花孔雀不高兴了。
“马后炮。”吕山羊胡淡淡说道。
“你什么意思!”花孔雀暴怒质问道。
“好了好了,吵什么呢,都是自己人。”白面馒头和稀泥。
“不好了!”门口有管家匆匆跑进来,“县令让衙役去雷州买粮了,说雷州的通判是他好友,已经准备坐船走了。”
“我们门口站着一些昨日来卖粮的百姓,说想要把之前卖的粮食买回来。”
“外面不知道怎么有童谣起来了。”
传话的小厮还没说完,隐隐听到外面传来小孩童言无忌的欢笑声。
“门外有狗呆头又呆脑,能说也会道,打狗找钻又重又咬手,敲鼓大喇叭,百搭。
八十八数家家都有它,人人都要它,小狗仔细端详,哇,好大一朵红脸花。”
堂内,众人一张脸瞬间黑了下来,尤其是吕山羊胡更是难看死了。
呆头呆脑,能说会道,不就是一个吕字。
八十八数家家都有它,人人都要它,不就是一个米字。
好啊,这个不知死活的县令还做童谣讽刺上了。
“这个脸现在都被人摆在这里了。”吕山羊胡恶狠狠说道,“还真的要一个黄口小儿抽不成。”
“可……可,真的亏了啊。”有人小声嘟囔着。
“回头公公来,你也这么说。”吕山羊胡皮笑肉不笑讽刺着。
堂内,顿时安静下来。
“他不是去雷州借粮了吗?”花孔雀小声说道,“我们干嘛还收粮啊。”
“雷州?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哪里由得他开口。”白面馒头目光阴狠,“我这就派人去找公公拦下这件事情。”
“也该让他知道琼州谁做主了。”瘦猴模样的人冷声说道。
众人又不说话了,面面相觑,他们突然有一种被人架在火上烤的感觉,想走走不了,不走却又莫名心烦意乱,口干舌燥。
“挂牌,十一文,五百斤以上十五文。”吕山羊胡沉声说道,“只要我们赢了,琼山县就还是我们的琼山县。”
“总不能公公不在几日,就捅出这么大的篓子。”白面馒头也跟着说道,“诸位后面可都有家人呢,吕芳行前车之鉴。”
众人也知此事无路可退了,只好齐齐应下,准备后面的事情。
衙内,江芸芸刚坐下,准备处理这个吵架的事情,奈何还没坐热,就听到有人叫唤。
“县令!大事!”叶启晨快步走来,站在门口难得提高音量说道。
江芸芸把好不容易酝酿好的一口气只好巴巴咽了回去,起身说道:“我去去就回。”
门口叶启晨在她耳边说了几句,相比较他的神色外显,江芸芸倒是格外淡定。
“毕竟狗没咬到骨头都不会撒口的,会这样也不奇怪。”江芸芸笑说着,“那就按照原计划吧。”
叶启晨看着面前淡定的江芸芸,忍不住露出佩服之色:“县令这招,下官真是佩服。”
江芸芸微微一笑:“先行其言,而后从之,等成功了再庆祝也不迟。”
叶启晨脸上笑意立马收了起来,严肃点头,随后匆匆离开了。
江芸芸见人走远了,脸上才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沉没成本,能挣脱出来的可不多。
——区区粮商,哼哼!
“咳咳,人还在里面等着呢,”武忠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站在她身后悄悄说道。
江芸芸立马敛下笑,重重叹了一口气:“知道了。”
屋内,两位娘子一左一右站着,各自看不顺眼,一声不吭的,中间远的能站五六个江芸芸。
右边的小娘子脸上还绕着白布,身形修长,瞧着还有点婀娜之姿。
左边的小娘子有些黎人长相,板着脸,眉头高挑,脸色格外严肃。
江芸芸背着小手走了进来,打量着两人,咳嗽一声,明明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眼睛太大了,黑溜溜,圆滚滚的,这般直勾勾看人,还是忍不住露出几丝八卦之色。
“那个……为什么吵架啊,说来我听听。”
第二百三十四章
江芸芸很少有棘手的感觉, 但今日听了两位娘子说的话却有些为难,一时不知如何处理。
这件事情说起来放到现在也是无关大雅的事情。
起因是这群健妇因为成分复杂,所以有些人是住在县衙的,江芸芸还特意在内院开辟了一间院子给她们, 但县衙现在还不允许带小孩上班, 所以家里有小孩的人大都会下午回去。
陈娘子家里有小孩, 所以每日都是来回往返的, 内内外外走动得多,但她性格严肃, 要是有人胡乱说话, 可是会直接上手打人的,蒲扇大的巴掌可是打谁谁头晕,所以不少性格软绵的寡妇大都和她一起归家。
叶娘子则是家里待不下去, 来衙门避难的, 所以她是住在后院的, 大部分住在后院的人, 每日下课后都是待在后院做做针线补贴家用的, 不会随意出来的。
事情就发生在衙门内外院的小花园里, 之前江芸芸让符县丞简单装修了被大火烧毁的六房,奈何人符县丞财大气粗, 瞧着衙门实在是破破烂烂,所以就自掏腰包把花园也修缮了一下,连江芸芸的房子也顺带焕然一新。
如今虽是深秋, 但琼山县却还不太寒,白日里天高气爽, 风景格外好, 叶娘子就在院子里摘两朵花打算转点一下屋子。
“还以为自己是十七八岁的小闺娘吗?摘个花打扮打扮, 再说了真要摘花,怎么还打扮得如此花里花哨,分明是别有所图。”
陈娘子到底是不是如叶娘子所说不得而知,总而言之,叶娘子在花园里和一个年轻的小衙役疑似有了交集。
“他年纪小,瞧着我家中弟弟一样,我已经七八年没回家了,一时见了高兴多说两句怎么了,我只是守寡没了夫君,又不是没了全家人,现在已经回不去家了,我还不能找个人缓缓我的想念嘛。”
叶娘子泫然欲泣,哭得别提有多伤心了。
——“她整日穿得这么花枝招展,县太爷不知道外面的人都说的怎么难听,既然守寡了,那就好好守着不行吗?穿得这么花里花哨做什么,丢了健妇队的脸。”
——“我穿的好看怎么了,我怎么就不能穿得好看了,谁规定寡妇就要整天跟你一样板着脸的,我就是和他打个招呼而已,怎么就不三不四了,你注意点说话。”
江芸芸哎哎两声,连忙把又要打架的两人拦下,愁眉苦脸,一手抵着一个,慌张说道:“别打架,别打架,哎哎,打我脸了,打我脸了!!”
门口的武忠连忙冲进来,把挤在中间腹背受敌的江芸芸从中提溜出来,厉声呵斥道:“县太爷都敢打,不要命了。”
两位娘子这才回过神来,讪讪停下手来,看着捂着眼睛,头发凌乱,衣服褶皱的江芸芸皆是一脸惊惧。
“哎哎,也没事,坐下坐下。”江芸芸疼得龇牙咧嘴,勉强露出一丝笑来,连连招手说道。
武忠想了想也跟着江芸芸身边坐下。
——小县令瞧着一点也不会打架啊。
——怎么一下就挨揍了!脸颊都破了!
“那个……”江芸芸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我以前听过一个争论,就是说南方人喜欢吃甜豆腐脑,北方人吃咸豆腐脑,你知道为什么吗?”
三人面面相觑,摇了摇头。
“因为是胡说八道的。”江芸芸自顾自笑起来,瞧着还有点没心没肺,“就只是单纯的口味问题而已,说不定还会有人喜欢吃辣豆腐脑,吃白豆腐脑,还有跟我一样什么都吃的,一点也不挑食的。”
三人错愕,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口,甚至不知道要不要捧场笑一笑。
这件事情作为一个并非完全古代人,且女扮男装的江芸芸来说,非常难以评价。
陈娘子说的自然也没错,这个健妇队一开始就饱受争议,大家谨言慎行才是最重要。
叶娘子说的当然也对,把自己收拾得漂亮干净,不拘束于自己的处境,活得自在快乐。
“县太爷觉得我们实在无理取闹。”陈娘子回过神来,不悦问道。
江芸芸连连摆手:“自然不是,你的出发点肯定是好的,为了维护整个健妇队,非常值得表扬呢。”
陈娘子得意地笑了笑。
“那就是我的问题。”叶娘子立马拉下脸来,站起来就要走,“既然是我拖了健妇队的后腿,那我走就是了。”
江芸芸连忙把人拉住:“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只是打扮的漂亮而已,和你为人没有关系的,有人喜欢简单,有人喜欢艳丽,就像春去冬来一样,这都是性格,是天性,你性格温和,喜欢和人交际也完全没有的。”
两位娘子齐齐看向江芸芸:“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江芸芸瞧着她们虎视眈眈的视线,咧嘴一笑:“就是觉得你们一个集体感很强的人,一个是自我爱护的人,都是非常好的品质。”
江芸芸笑脸盈盈地各自送去一顶高帽。
她就是有这个本事,一笑起来,天大的事情都好像不太重要了。
两位娘子对视一眼,又扭头冷哼一声,各自扭过脸去不见人。
“你们两个就像卯榫一样,一进一出,镶嵌在一起才是最厉害的,你们好好相处说不定会是很好的朋友呢。”江芸芸最后拍了一下手,下了定论。
“我……她……”两人异口同声地看向对方,又同时开口,最后齐齐冷哼一声,一脸不悦。
“你看看!”江芸芸立马抓住时机,大眼睛起哄着,“这不就是默契嘛。”
她凑上去,一点也不怕挨揍可,嘴皮子怂恿道:“握个手,握着手!握手言和呢。”
武忠见状,粗黑的眉毛忍不住皱了皱,想抓着她的后衣襟的手来来回回捏了捏,最后又故作无事地收了回去。
“我可不要,我一个没读过书的人,可不敢碰这娇滴滴小娘子的手。”陈娘子率先嫌弃道。
“我也不要,我考试可没这么好,免得嫌弃我把人弄晦气了,都成了我的错。”叶娘子也不甘示弱说道。
江芸芸又是哎哎两声,一手抓着一个,微微用力,飞快地活着稀泥:“握个手,握个手!你们骨子里不是都挺有想法的嘛,肯定能成好朋友。”
两人在江芸芸一‘力’撮合下,浅浅碰了碰手。
江芸芸用力拍了拍两人勉强叠在一起的手,满意点头。
两人低着头没说话,神色都阴晴不定。
“既然都夸了,那这次不行的地方,我也要说一下了。”江芸芸坐了回去,正儿八经说道。
两位娘子面面相觑,一脸警觉:“不是都罚了吗?我都饿了两天肚子,银子也都扣了呢。”
江芸芸认真反问道:“那你们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两人沉默了。
江芸芸伸出第一根手指:“同窗打架,伤人面容,耽误其他人练习的功夫,此为第一错。”
“这些事情你们若是内部不能解决,可以来找我。”江芸芸说道,“耽误整体训练就是不对,陈娘子你也知道健妇队的处境,也就该知道耽误一日,流言蜚语就多一日,对诸位娘子都是不好的。”
陈娘子讪讪低下头。
“说话尖酸,不能好好说话,引起纠纷,此为第二错。”
“若是叶娘子这次一开始好好说话,两人的矛盾也不至于被拖到课堂上解决,让其他人看了笑话。”
叶娘子也跟着不好意思抿了抿唇。
“第三错则是都没有把健妇队放在眼里。”江芸芸严肃说道。
两人脸色大变。
“若是真的为了健妇队,想要其他姐妹能昂首挺胸活着,就应该想办法让所有人都变得更好,而不是一有不合适自己想法的事情就闹到大打出手,学会包容,求同存异,才能带整个队伍一起往上走。”
江芸芸话锋一转,口气轻柔说道:“大家的难处进来时候都说过,我非常理解大家一开始确实只是想要一口饭吃,想求一个生存的地方,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并不觉得可耻。”
武忠神色叹息。
两位娘子也都神色凄然。
“但事已至此,自怨自艾也是没有用的,你看院子里的那些花花草草,一开始没人照顾也不是自顾自长出来了。”江芸芸指了指门口的花花草草,和气说道。
一开始这里也是乱七八糟的,江芸芸当时忙得脚不沾地,就让人整理出几间空屋子,搬进几个家具就完事了,还是这些小娘子来了之后动手打理的,半月的时候这里已经井井有条,花卉欣欣向荣了。
“总归不能一直低着头走路,健妇队要是真的出来了,也给后面这些生活艰难的娘子们打个样,一直抬头往前走,日子总不会过得太差的。”江芸芸温柔说道。
两人沉默了。
“可外面都说我们……”陈娘子哑然说道。
“外人都说要找人遮风避雨,你们现在在我这个县太爷的庇护下,畏惧什么其他人的流言。”江芸芸骄傲挺了挺胸膛,笑说着,“好风凭借力,送我入青云,有了一股风,后面的事情也要你自己努力。”
屋内一阵沉默。
叶娘子迷茫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道:“可我,可我不会啊。”
“我,我也不会。”陈娘子难得畏缩说道。
江芸芸想了想,一时间也觉得爪麻,这世上给女子的选择确实不多。
“要不,读书吧。”江芸芸想了想,嘟囔着,“要想富,先修路,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读书,肯定没错。”
“我,我也能读书?”陈娘子手足无措问道。
她长这么大,连书页都没摸过哩。
江芸芸心里有了想法,但不方便多说,只是站起来严肃说道:“这事不急,说起来,你们既然犯了错,那我也要惩罚你们一下的。”
她说完,两位娘子都耷眉拉眼地站着,心中惴惴不安。
“我们健妇队也要搞小队管理的,以后三人一组,这事就你们负责了,到时候你们就一左一右负责管理,有争议就去找武主簿。”江芸芸一把拉过小哑巴武忠,笑眯眯说道。
两位娘子完全没有觉得自己被罚了,反而觉得自己是被重用了,都拍着胸脯保证一定完成任务。
完美解决完一件事情,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了。
武忠慢吞吞跟在她身后,一声不吭的。
“跟着我做什么?”江芸芸扭头,好奇问道。
武忠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古里古怪的。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更奇怪了:“看我做什么?”
“你真厉害。”过了一会儿,他才闷闷说道,“我一见她们吵架打架就头疼。”
江芸芸愣了愣,打量着黑脸大高个,突然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武忠一脸不解。
“你是害怕吵架还是害怕她们啊?”江芸芸反问道。
武忠呆怔:“这有区别吗?”
“害怕吵架,那是你性格温和,见不得他人吵吵闹闹,害怕她们,是你还没想好怎么当一个教练,你把他们当女人,而不是你的徒弟。”江芸芸认真说道,“你现在是衙门的主簿,把手下的人区分成男女是你的失职,他们都是衙门的一部分不是嘛,只要他们能正儿八经的做事,不欺压百姓,那就是好样的。”
武忠恍然大悟,抱拳行礼:“县令教导得是。”
两人说话间,礼房主簿林括怒气冲冲走了来过来:“我已经走访了琼山县的几个孤独园,养济院,都生活条件不好,不过之前张县令每年都会拨款也算能救济一二,但有些人都侵吞了,有些人还会用在小孩老人身上,更过分的是里面还有人把小孩都卖了。”
江芸芸神色严肃:“正好,我也想说这些事情,于善随我一起去屋内。”
两人走了几步,江芸芸扭头招呼武忠上来:“这事说起来也和你有点关系。”
林括和武忠都颇为惊讶。
“今日听了健妇队的一些话,我深有感触,也深知当以读书通世事,改变一个人非读书不可。”江芸芸语重心长说道,“那些小孩也要读书,妇人也可以,所以我打算重新发挥高皇帝的想法,开设社学,让这些人至少能识字,明白道理。”
“这……”林括眉心紧皱,“女子如何读书,且非乱了伦理。”
江芸芸看着这个年迈的读书人,想了想才仔仔细细解释着。
“于善家中难道日常照顾孩子都是自己照顾的不成,大都的育儿都需要母亲的帮扶。”
“若是母亲没有文化,不知礼数,孩子如何能成才,我听闻苏轼苏澈的母亲程夫人,闻古今成败,辄能语其要,品性人格无一不高洁如风,这才有‘一门父子三词客,千古文章四大家’的苏家盛况,程夫人出生名门却并非娇纵之人,反而知书达理,知识渊博,家中长辈若是贪婪自私,很难养育出一个刚正不阿,不肯随俗俯仰的人物,自来孟母三迁,岳母刺字,名闻天下,可见一个母亲若是读书识礼才是一个家族的幸运。”
林括神色严肃,突然发现小县令说的其实很有道理。
“但,之前健妇队已经有了很多的纷争,自来女子无才便是德……”他还是有些犹豫。
江芸芸严肃说道:“丈夫有德而不见其德,方为大才;女子有才而不露其才,方为大德,世人谣传才导致经义零散,我们生为读书人更要改变这个事情才是,于善深耕礼学,更应该义不容辞才是。”
她轻轻送上一顶高帽,随后话锋一转:“而且怎么会是自来如此呢,自来就是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是以自天佑之,吉无不利。”
“怕是又有纷争了。”林括想了想,后退一步,小声说道。
江芸芸爽朗一笑:“这世上做什么事情没有纷争,可有纷争就不去做吗?我们求得是问心无愧,如此在乎外人之言做什么。”
—— ——
吕山羊胡很快就发现不对劲了,因为在此之后衙门竟然没有任何动静了,但是来粮商这里排队的人越来越多了。
“仓库都满了。”管家苦着脸说道,“门口还都是人,不仅仓库根本收不了了,而且我们也没有这么多钱了。”
吕山羊胡看向门口一眼看不到头的队伍,这些人数量少的也都是肩上扛着麻袋,多的人甚至还推了车,就连隔壁县的人这几日都闻讯赶来。
“太高了,这个太难回本了。”管家忧心忡忡拿着账本,“十一文实在是太高了。”
门口突然有仆人重重赶来,忙里忙慌说道:“中计了中计了!”
吕山羊胡眼皮子猛地一跳,站起来呵问道:“慌什么,快说!”
“雷州,根本没有雷州的,那个雷州通判说江县令只是来送普通问候信的。”仆人跑得满头大汗,“根本不是什么救济粮的事情。”
吕山羊胡听得目眦尽裂。
——被骗了!
他一颗心直直往下掉,只觉得头晕目眩,直接跌坐回椅子上。
“太好笑了!衙门那边挂牌了,五文钱一斤。”一直盯着衙门的仆人大笑着跑进来,“谁会要……老爷。”
吕山羊胡死死盯着他。
“怎,怎么了。”那人磕磕绊绊问道。
“这,这要不不收了!”管家也急忙说道,“这小县令分明就是打算压垮我们啊。”
说话间,其余商户家的仆人都跑了过来,一脸慌张,说来说去也都是这些事情。
“这可怎么办?”所有人齐齐问道。
吕山羊胡突然觉得秋日的太阳也实在太过刺眼,晃得他有些头晕。
“怎么办?怎么把?我能怎么办?”吕山羊胡喃喃自语,脸色突然狰狞起来。
—— ——
“这个就是看谁是最大傻子的游戏。”江芸芸抽空抬起头来,笑眯眯解释着,“显然,我不是傻子。”
符穹坐在一侧:“若是他们真的都收了,那傻子可就是县令了,救济仓还等着粮食堆满呢。”
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救济仓确实没粮了,但今年不是大丰收嘛,等明年再收不就好了,而且就算他们不上钩,四文一斤不是也能填满,这个价格也不贵,不论他们上不上当,难道不是都是我们受益吗?”
符穹回过神来。
还真是!救济仓是救济用的,灾时才需要,可这几年琼山县收成都不错,之前的张县令也都是慢慢填满的,现在的小县令完全也可以慢慢填上去。
这个事情一开始小县令就在所有人的鼻子前吊了一个肉馒头,所有人都下意识跟着味道走了。
根本没有细想,救济仓根本就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佩服。”符穹喟叹道,“县令好手段。”
“好说吧。”江芸芸笑说着,“他们要是心术正,也不会上当,人要是自己烂了,也不差我这盆水不是吗。”
符穹看着她明明带笑,却又冷淡的面容,沉默地看着,随后也跟着笑着点头:“是,县令说的是。”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做。”另一侧的叶启晨激动问道,“他们的人都从码头上回来了,我们这边也都换了牌子,他们肯定会发现上当了。”
江芸芸低头,慢条斯理说道:“这一条还不是死路,就看他们自己怎么走了?”
—— ——
几个粮商重新出现在那个大厅内,这一次却一个个脸色凝重,没有一个人先开口。
“我这边肯定不收了,今年的钱大不了我们自己出就是。”最是年轻的花孔雀耐不住寂寞,先一步开口说道。
他一开口,就有不少人出声附和。
吕山羊胡一声不吭,甚至神色有些失神。
“可门口实在太多人了。”瘦猴模样的人畏惧说道,“实在太多人了。”
“现在收手,怕是要出大问题的。”白面馒头忧心忡忡说道。
众人的视线看向吕山羊胡。
吕山羊胡年纪不算大了,胡子白了一半,此刻神色被这几日连日的变化折磨得更加憔悴了。
“不收了,不收了,把这些贱民都赶走。”他阴沉说道,“这次亏我们先咽下,这位江县令最好能一直运筹帷幄,不然之后胜负可就不好说了。”
—— ——
“不好啦!”江芸芸几人还在讨论义学的事情,白惠快步走进来,沉声说道,“禀丰粮商门口打起来了!”
武忠惊讶站起来:“这是怎么了?”
“王典史已经带人过去了,说是他们突然关门,不打算收粮食了,经过前面几日的宣传,今日来卖粮的人太多了,有人不服,然后就打起来了。”白惠解释着。
众人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叹气:“总有人在每一次选择中都选择了最坏的办法。”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叶启晨没想到能走到这一步,惊疑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走啊,把我们还缺的火耗钱给带回来。”
—— ——
禀丰粮商门口已经有人打得见血了,地上乱成一片。
王礽早早就得了江芸芸的吩咐,这一个月都亲自在外巡逻,所以这边有了动静,立马就带人过来维持秩序了,也是花了好一番力气才控制住场面的。
“这是在做什么!”他厉声呵斥道。
“我们走了一个晚上才来的,他们现在竟然说不收了”有人大声骂道。
“仓库满了,不收不是很正常吗!”管家捂着头破血流的脑袋,也不甘示弱说道。
“那你为何一开始不说!”人群中沸沸扬扬,“你现在突然这么说,我们的粮食怎么办。”
“对啊,我们都是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的。”
“一开始不是说要收很多很多吗!”
“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走这么远的路过来的。”
王礽扭头去看管家:“你们家仓库不是说很大吗?怎么突然就不收了。”
管家坚持说道:“就是满了!最近这么多粮食,就是满了啊!”
王礽拧眉。
他是知道这几日他们的小县令在干点什么的。
但具体干什么,他确实不清楚的。
他性格孤僻,不爱和这些人交往,小县令也只叫他巡逻好县内的情况,不要发生意外,所以他每次天不亮就出门,天黑才归家的。
众人说话间,人群中传来喧嚣声。
“县太爷来了!”
“小县令来了!”
“县太爷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人群散开,穿着青色官袍的江芸芸慢条斯理走进来,对着门后的吕山羊胡微微一笑:“好久不见啊,吕掌柜。”
躲在门口的吕山羊胡几乎要咬碎一口牙。
“我们衙门还是收的。”江芸芸打好招呼,目光就看向躁动的人群,温和说道,“价格比不得这里,但也是按照参考了雷州等地的价格来的,略高一些的,你们若是不想再带回去,那就去衙门口卖了吧,但我们只收今日这一日。”
她说话斯斯文文,脸上带笑,一出声就压下了所有人的躁动。
原本堵住门口的百姓面面相觑,有点舍不得。
——今年粮商们收的实在是高。
“我们那边原本就是因为救济仓需要补充才开设买卖的。”江芸芸继续说道,“只是救济仓的容量并不多,所以你们继续围在这里,不是也耽误时间嘛,我们那边五文钱哦,三百斤以上六文钱哦。”
百姓一听也是数量有限,也不想在这里挣扎着,不论如何,这五文钱都比之前的贵,不少人就呼啦啦地跑了。
没多久,原本被围得水泄不通的禀丰粮行很快就空了下来。
江芸芸目光盈盈看向门口出现的粮商们,抚掌:“原来都在这里啊,那正好免了一起去找你们呢。”
八人脸色阴沉地看着门口一脸得意的衙门内众人。
“那日宴会上,我就说所有人都会得偿所愿吧。”江芸芸施施然踏上台阶,笑脸盈盈,显出几分少年人才有的锐进意气,眉头一挑,“诸位老板,聊一聊吧。”
第两百三十五章
江芸芸的办法一开始就很简单, 那就是考察人心到底贪不贪婪。
这个过程其实有点像拍卖,价格随着牌子被举起来所以一次又一次地被抬高,中间夹杂着主持人扔出来的各种烟雾弹,双方都不知道对方的底线在哪里, 所以会一次又一次的浅浅试探, 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一次试探到底是不是最后一次。
底线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 只要又一次打算退步, 那它就会一直退步。
江芸芸的底线是八文,能上到十文的人可不多, 要是当时粮商们能收手, 那这件事情就不会到现在这一步。
可粮商们不肯放弃,他们得意惯了,见不得有人爬到他们头上。
江芸芸的所作所为在他们眼里是打脸, 是挑衅, 这对他们来说是不能容忍的, 所以要趁胜追击, 一举把人打爬。
这种心态让他们在这场博弈中再也没有胜利的可能。
动物捕猎时, 要是一双眼只盯着猎物, 看不到周围的情况,那它永远不知道后面还会不会有其他动物在等它。
一行人施施然入了大堂, 仓库已经堆不下去了,所以就连买卖的大堂都已经堆满了粮食,衙门里的人一起走进去, 甚至还有些拥挤。
粮商等人再也没有第一次见时的傲气得意,想来是这几日真的不好过, 连着衣服都有些皱巴巴的。
“县太爷好威风啊。”吕山羊胡冷笑一声, “这是打算来示威吗?”
江芸芸和气一笑:“自然不是, 我要是来看热闹可不是这个架势。”
花孔雀冷笑着:“冠冕堂皇。”
“我要是来看你们热闹啊,我肯定怂恿百姓们不要离开,让你们不得不高价收下这个粮食,看着他们掀了你的柜台,烧了你的铺子。”江芸芸笑得格外温和,眉眼弯弯,说不出地稚气,“一场小小的混乱就可以给你们数不尽的麻烦。”
人群中有人轻轻倒吸了一口气。
县令的办法简单确实最有效的,一旦闹到这个地步,这几个粮商也不必在琼山县呆了,多年经营毁于一旦,整个琼山县就会真正落到县令手里。
“你到底要做什么!”瘦猴模样的人大怒道,“好端端害我们做什么。”
江芸芸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怒目而视的八人。
她身形修长,有着少年人才有的清瘦,但细看去,其实这位总是带笑的小县令非常有距离,尤其是那笔流畅精致的眉眼,好似水墨画一般清冷,在加上那双格外出众的眼睛漆黑冷淡,这般微微抬眸看人时,好似有一道幽光闪过,那张温和的脸便带上几分讥笑。
“我害你们?”她似笑非笑,“要不是你们打着非要我高价买你们粮的主意,何来现在的事情,现在能这样收场,你们该谢我没有赶尽杀绝才是。”
几人的面容倏地阴沉下来。
“我今日来可不是为了耍这几下嘴皮子的。”她正言厉色说道。
“那县令现在这么来又是所为何事?”白面馒头缓和气氛问道,“您不是赢了吗?”
江芸芸环顾屋内的情况,一脸满意:“你满屋子的粮食你们打算如何啊?”
八人面面相觑,一脸警觉。
“既然收了,肯定会卖出去的。”吕山羊胡了面无表情说道,“这世上怎么会有粮食卖不出去呢。”
江芸芸一点也不计较他的态度:“大家可能忘记一些事情,我不介意帮你们回顾一下。”
她小手一背溜达到麻袋边上,用力拍了拍结实的袋子:“第一,今年我们琼山县大丰收!”
“第二,我今年的夏税收得非常少。”
“第三,普通地方一年的粮食就会变成陈粮,我们琼山县天热,空气却又潮湿,估计半年时间这个粮食可就不值当了。”
江芸芸的目光看向众人,体贴反问道:“你们缕明白这个事情了吗?”
有人恍然大悟,有人还是迷惑不解,也有人脸色都变了。
“啥意思啊。”吴萩扒拉着自家大舅哥的胳膊,小声问道。
符穹垂眸,看着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指,慢条斯理收回自己的手,顺便往边上挪了挪。
吴萩大惊,立马追了过去,不高兴质问道:“你现在都变了!”
“今年丰收,且县令少税,所以百姓手里的粮食有多余的,所以买卖粮食的次数也会少,再加上我们琼州天气问题,粮食更容易变成陈粮。”叶启晨声音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颇为大声,试图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所以这批粮食很大可能是卖不出去的。”
江芸芸满意都点了点头。
——谈判的时候,就是需要一个捧哏的!
商人们的脸色更差了。
“哦,那不是赔大钱了。”吴萩嘟囔着。
“可不是。”江芸芸溜达回来,一脸忧心忡忡,“我这人最讨厌粮食浪费了,哪一次吃饭可有把一粒米剩下。”
衙门内的众人齐齐点头。
江芸芸见状皱了皱鼻子,继续自己的话:“所以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看向粮商们信誓旦旦说道。
“什么想法?”花孔雀皱眉问道。
“你们不如把粮食都捐出去吧。”江芸芸语出惊人。
人群中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捐出去,一下子把钱都亏完。
——不捐出去,看着钱在眼前慢慢亏完。
——不论哪一种,都是杀人诛心的事情。
“你,你,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吕山羊胡大怒,脸色青白交加,瞧着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别激动!”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可以给你们写表彰文啊。”
别说这些商人了,就连衙门里的人都一脸迷茫,只有符穹轻轻冷笑一声。
江芸芸充耳不闻这个突兀的声音,继续循循善诱说道:“你们做了这么大的好事,填充救济仓,还愿意填补我们今年的火耗,难道不该我写一篇文嘛。”
她想了想,强调道:“我可是县太爷。”
吕山羊胡手指都在发抖:“我们十一,十五文收的粮食难道就白白送给你!恬不知耻,我要去布政使司,去通政司告你,我要去告你!”
江芸芸看着他惊惧交加的面容,脸上依旧带着浅浅笑意,只是那双漆黑的眼睛被浓密的长睫一遮,就有几分变幻的阴影。
“前些年吕芳行推行白银收税时,百姓提早卖粮食给你们。”她平静问道,“不知道当时卖价如何?”
商人们脸色大变。
衙门里的几人也都脸色不好。
自然是极差的,当时连四文都买不到,而且挑拣很严重,普通人家半年的辛苦收入很难卖到一两银钱,但是等之后粮价就会猛涨,百姓苦不堪言。
一个白银税收了三波钱,也不是没有闹过,但整个琼山县上下宛若一个铁桶,愣是一点风声也没传出去。
“若是你们能做到我说的三个条件,那事我可以既往不咎。”江芸芸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面无表情,“不然就是我亲自带你们去找布政使司,到时候……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什么,三个条件。”白面馒头故作镇定说道。
“第一,琼山县此后粮价要和雷州持平,不能超过七文钱,收购价格最低五文。”
“第二,每年要捐出一笔粮食给救济院等地,我不要求你们多,让他们能吃上饭就行。”
“第三,你们今年的税和火耗都还未交齐,你们带头把剩下的人都催上来。”
江芸芸掏出袖口的纸张,笑说着:“一共三十七户,何时齐了,我就给你们写表彰文,把你们竖为交税大户的典型代表,到时候给你们立块碑,到时候就放在我们衙门口,也好让大家看看我们琼山县的富户们其实也是很有仁义思想的道德楷模,那所有事情我便都当掀过去了,如何?”
吕山羊胡不可置信:“就,就这样?”
这三个条件和县令本人完全没有关系,他甚至没打算在这里大捞一笔,而且仔细想去对这些商人甚至还是有利的。
商人也不想一直做商人,家中子弟都在读书,这些读书人有了名声才能办事,不然哪来这么多商人自掏腰包修墙铺路,赈济灾民的,不就是为了一个名声。
这些哪有县太爷亲自写的表彰文还给你立碑,更能添名声的。
这三个条件,第一次听有些苛刻,但是带这个好处,突然就变得悦耳起来了。
这世上竟然还有这样性格变幻莫测的人。
“就这样,我们毕竟以后也是要合作的。”江芸芸见他们脸色变化交错,又飞快掏出三张纸,紧追着问道,“要是同意的人就签字吧,一式三份,我这里一份,衙门这里一份,你们这里就,吕掌柜一份吧,反正他们都听你的。”
大家看着早已写好的纸张,嘴里苦涩。
“若是我们签了……”花孔雀试探问道,“你,你就不坑我们了。”
江芸芸笑说着:“当日在丈量田亩的时候,我就说过,大家今后若是配合工作,琼山县就能大富,自然是所有人都占到好处的,这笔买卖,大家现在也可以再算一下,不会亏的。”
人群中有人的脸色微微发怔。
“一个县的发展需要商人,只要我们发展了,商人不可能不发达,但一个商人也是需要承当起社会的责任,这是你们需要反哺这个社会的,两者关系密不可分,签了这份文书,若是以后有人做不到这一步,那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江芸芸明目张胆地威胁了一下,然后板着脸催促道:“签不签,不签我就让武主簿带你们上门,我们趁现在天气好,肯定能赶在天黑前到雷州的,明天就能跪在布政使司衙门前面了!”
武忠非常配合地走了进来,黑脸一沉,瞧着气势汹汹。
“签签签。”花孔雀眼珠子一动,第一个开口说道,“我来我来。”
江芸芸满意点头。
没多久,最后一个吕山羊胡也都签好了。
江芸芸接过两张纸,吹了吹上面的墨迹,满意点头:“合作愉快,第三个事情你们快去办吧,给你们的时间也不多了,不要再给我又别的想法了,你们之前的事情,吕芳行和程道成之前都写了供状。”
白面馒头和其中几人对视一眼,先一步拱手告辞了。
江芸芸笑眯眯目送他们离开了。
“衙门什么时候有钱了。”花孔雀临走前不甘心问道,“哪来钱的收米。”
江芸芸笑容更大了,不好意思摸了摸脑袋:“有的有的,你别操心我的。”
一直没说话的符穹又是轻轻冷哼一声。
江芸芸立马扭头,扑闪着大眼睛去看他,别提有多无辜了。
“这是怎么回事。”小尾巴吴萩立马察觉出不对劲,抬起脖子,大眼珠子警觉得来回扫视着,企图找到一个破绽。
奈何这次没有一个人出来解答。
“如此我们就告辞了。”江芸芸看着站在远处的吕山羊胡,贴心说道,“瞧着脸色不好,快扶吕掌柜坐下来休息休息,喝口热水,缓一下,年纪大了,可千万要注意身体啊。”
她带着人浩浩荡荡离开了,吕山羊胡眼珠子一翻,直接晕倒了。
禀丰粮行彻底热闹起来了。
路上,符穹被吴萩弄烦了,不耐说道:“你是猴子吗?上蹿下跳做什么!”
“是有什么不能说的小秘密嘛?”吴萩幽幽说道,“我们之间也有了秘密吗,你和小县令的关系现在让我嫉妒,我已经面目全非了,你们都没看出来嘛。”
符穹嫌弃地把人推走,加快走了几步,就不巧,正好走到江芸芸边上了。
江芸芸突然竖起大拇指:“要不说我们符县丞是好大户呢,跟其他人都不一样呢。”
吴萩的脑袋挤进来,抓耳挠腮:“怎么个不一样法,仔细说说,我也想知道!”
“你大舅哥有多好你不知道啊?”江芸芸反问道,“还是你觉得他不好啊。”
吴萩震惊地瞪大眼睛:“我大舅哥最好了!”
符穹看了一眼小县令细嫩的皮肉。
刚来时,还是雪白的小少年,现在晒黑了,却越发显出挺拔的鼻梁,更添了几分嚣张的少年锐气。
“那就行了。”江芸芸把他的脑袋推开,慢慢悠悠走着,“你不需要知道太多。”
吴萩气坏了:“什么秘密啊!其杰你知道吗?从南呢?于善知道吗?良实呢,你最近老跟着县令跑,哦,你们都不知道啊,那没事了。”
“哎,暮安呢!”他突然想起一直走在最后面一声不吭的叶启晨,随口问道。
叶启晨避开他的视线,眼神闪烁,但可耻地沉默了。
吴萩大惊。
原本被他点名的人也都不约而同地扭头看了过来。
“看我做什么。”叶启晨低着头,敷衍着,“走路看路啊。”
第二百三十六章
江芸芸满意地看着最后一家刺头富户驾着十辆马车来纳税。
门口的衙役早早就迎了上去, 热情地帮忙上称算火耗,一套流程下来一气呵成。
全部人脸色都很好看,大概只有那富户家的人脸色有点阴沉,但众人只当是没看见。
“都是我琼山县的好商人啊。”江芸芸站在门口目送马车离开后, 一脸感慨。
站在她身后的白惠欲言又止, 想笑又不敢笑。
半个月的时间, 琼山县所有富户不仅把税都收齐了, 连火耗钱都被人强买强卖,半添半送给补齐了, 一点也不敢耽误运输的事情。
县令对外那可是大夸特夸, 在外人眼里那可是对富户的表扬,在富户眼里则是把人架在火里烤。
“算好了,和县令一开始算的数据一分不差。”那边何士楠把最后的一批数据写入账册, 捧着算盘手指飞快地拨着, 最后眼睛一亮。
江芸芸满意点头:“准备准备送到海南卫那边去。”
南边的粮食要通过京杭大运河送到京城去, 因为琼州实在太远了, 高皇帝一开始实行粮长制, 都是让百姓自发给朝廷打白工, 后来越来越人不干了,毕竟琼州真的太远了, 一来一回,秋收都不一定赶得回来。
从宣宗开始,这个任务一般都是让没有任务的海南卫出面的, 或者交付给漕帮出面托运,但都需要衙门这边支付路费。
琼州这一代的漕帮要去广州找, 来来回回有点费时间, 所以琼山县都是让卫所押送的。
听说以前张县令都要给不少钱呢, 全看你砍价技术好不好。
江芸芸一听就撸起袖子表示一定努力砍,为我们衙门节流。
“但之前百姓给的那个火耗,县令拿去做什么了?”何士楠涂涂写写,随口问道,“虽然也够了,但突然少了这么多粮食,对不上账啊。”
江芸芸眨了眨大眼睛,欲言又止。
“怎么了?”何士楠不解,懵懂问道。
江芸芸小声说道:“卖了。”
“卖了!”何士楠一惊,随后声音骤然压低,上下打量着自家看上去平淡不惊的小县令,含含糊糊说道,“收了?”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没有,衙门里不是没钱吗?收百姓的米粮填充救济仓不是要钱吗?”
何士楠不明所以,咋舌:“是啊,我也好奇,哪里的钱,我来之前,叶主簿可是和我说,我们衙门是穷的响叮当的,是一个铜板也发不出来呢,说我们的月俸都要晚一月再发呢。”
“嗯呐!”江芸芸大声嗯了一声,眼波躲躲闪闪,但口气格外理直气壮,“但是之前不是有人十五文收粮吗?”
何士楠一惊没回过神来,但是冷不丁看着小县令一脸无辜的样子,突然拍着大腿笑了起来。
“原来,原来是这样的。”他大笑着,“厉害啊,来来回回逮着他们薅啊,也是他们该的!”
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不是这样的,市场买卖不是价高者得嘛,他们开价这么高,我不是为了我们衙门的发展嘛,火耗本来就是每年都会高一点,然后留取在衙门的,我这是提前支取了这笔钱。”
何士楠听得连连点头,竖起大拇指:“对对对,是这个道理,我就说哪来这么多的钱,还以为您自掏腰包呢,不过现在还有剩余嘛?”
江芸芸施施然点头,得意坏了:“钱都在符县丞那里呢,你去问问他。”
“那这个账……怎么做?”何士楠话锋一转,小声问道。
江芸芸眨巴眼,叹气:“那就如实写吧,写清楚就好。”
“那以后御史来查账,县令不是要被弹劾了。”何士楠摸了摸下巴,眼尾打量着自家的小县令,一脸深思。
江芸芸还是叹气:“这也没办法啊,不然这笔钱怎么算啊,好端端少了百姓这么多粮食,说不过去,事情嘛,越想要掩盖越容易出错。”
“这有什么难啊。”何士楠晃了晃算盘,“本来就是金钱一直在衙门里流通,没少一分钱,顶多顺序不对,我肯定给你搞定。”
江芸芸这边和何士楠对好今年夏税的账,武忠带人跟着打包粮食,健妇队也出来帮忙了。
在江芸芸忙着和富商们斗智斗勇的时候,健妇队内的气象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个个都眼睛明亮,看上去精气神很不错。
“队伍带的不错。”江芸芸笑眯眯夸道。
“还行。”陈娘子嘴角一翘,得意坏了。
“那日听您说过后,我们就拉着队里的娘子们仔细谈心了,把您说的都告诉他们了。”叶娘子唏嘘说道,“大家也是很感动的。”
江芸芸闻言立刻竖起大拇指:“思想工作做得真不错,我就说你们肯定行。”
两位娘子对视一眼都露出笑来。
“县令打算怎么去海南卫?”符穹看着蹲在地上玩粮食的人,随口问道。
符穹这几日一直在和林括忙重开孤独园和救济院的事情,甚至还要落实县令异想天开的社学计划,从数量和人数都忙得脚不沾地,一回来就听说今年夏税齐了,脚步一转,就赶过来了。
江芸芸敏锐问道,拍了拍自己的腿:“两条腿不行吗?”
符穹意味深长说道:“我只是听说海南卫的千户和雷州守珠池太监关系不错。”
江芸芸眼珠子一动:“我和守珠池太监好像没有……纠纷?”
符穹垂眸打量着小县令。
小县令一脸天真,好像真的不知道自己捅了多大的篓子。
“吕芳行是他的人。”符穹淡定跑出一颗雷来。
江芸芸倏地抬起头来。
符穹这会儿略有些促狭地笑了起来:“是大纠纷哦。”
江芸芸听的眼前一黑,但仔细想去,要不说吕芳行怎么这么大胆呢,都敢打上税银的主意。
“吕芳行和粮商们的关系多不错,那粮商们……”江芸芸故作镇定问道。
“听说每年都要孝敬不少银子过去。”符穹施施然说道。
江芸芸闻言,神色凝重,但突然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人:“你和他们……”
“自然是认识的。”符穹看着她的眼睛,平静说道。
江芸芸仔仔细细看了他一眼,然后收回视线,大声嘟囔着:“那我先去会会他们。”
符穹直起身子,沉默地看着面前蹲在地上和大家一起奋力装粮食的人。
——他说就这个时候可以偷偷懒,所以每天都要抽空出来摸鱼。
琼山县虽说文风深厚,人才辈出,可这些人拖家带口从码头坐船出去后就不曾再回来了,偶有停留也不过是匆匆岁月,来这里做官的人也大都是碌碌无为,没有本事的人,能做到张县令这样的人,已经算是他所见这么多任中很好的县令了。
“那个太监……”江芸芸果然闲不下来,问道,“仔细说说。”
“睚眦必报。”符穹说,“听说他是司礼监李广的干儿子,在整个两广地区都是颇有面子的人物。”
江芸芸用力捏了一把谷物,眉心紧皱。
——听上去棘手啊。
“雷州府海康县乐□□池就是产珍珠的地方,一共有两个朝廷内官分地看守,都和我们琼州有点关系。”符穹解释着,“但他们并未来过琼州,都是让手下的人来的。”
江芸芸手指玩着谷物,眼波微动。
“具体如何,我们也没打过交道。”符穹双手一摊,“要看县令自己了。”
“我倒是听说有一个叫李太监的格外好钱。”叶启晨低声说道。
江芸芸心事重重点了点头。
“县令!江县令!”吴萩不知道从哪里捧着一大堆木头跑过来,身后跟着跑得满头大汗的林杰,大声嚷嚷着,“其杰整天做这些东西多不吃饭,你快骂他。”
“别把我东西弄坏了,还我啊。”林杰急得满头大汗。
符穹眼疾手快把吴萩拦下,板着脸质问道:“你在干什么,把东西还给人家。”
吴萩看了他一眼,一屁股把他撞开了,冲到江芸芸身边就要给她看,谁知道脚下有麦穗眼看就要刹不住车,眼看就要撞到江芸芸身上了。
符穹眼疾手快提溜着他的后领子,把人扯住了。
不过,吴萩怀里的木头散了一下,还有一个小木头咚一下砸到江芸芸脑袋上。
“嘶。”江芸芸疼得龇牙咧嘴。
“吴主簿!”武忠无奈喊道,“小心一些。”
“做什么!冒冒失失的。”陈娘子不高兴说道,“这么多人没看到吗。”
“还好是小东西,这要是带着尖头的,可就不好了。”叶娘子也柔声说道。
吴萩被骂的低下头来,呐呐说道:“对不起啊,疼不疼啊。”
“都是我的问题,县令别骂他。”林杰连忙说道,“千章是劝我去吃饭才这样的。”
江芸芸看着散了一地的东西,好奇捡起一个:“这是什么啊?”
“他在做船!”吴萩先一步说道,“而且痴迷到不吃饭了。”
“你不是在研究水利工程吗?”江芸芸捏着手里也不知是哪一部分的零件,不解问道,“怎么又开始研究起船只了。”
“看水利工程时,意外看到了,所以才心血来潮,打算研究一下的。”林杰羞愧说道,“水利工程的事情我都考察好了,县令说的青草村的事情,我已经有了办法,我们可以挖沟引水,之前没成功是百姓自己挖,会有私心,若是我们官府出面,肯定能压住这些小心思的。”
江芸芸点头:“你考的也很有道理,数据这些都测量好了,到时候你在带我去实地看一下。”
“弓长大概需要连绵十余里,需要涉及三十几家的地,但可以灌田二百余石,到时候我们可以征发百姓自己挖掘,衙门一共一日两餐就行。”
“可以,只是要是占用了人家的地,按价赔给人家。”江芸芸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这个船有点意思,你也可以研究研究,是吧,符县丞。”
符穹笑着点头:“是,琼州靠海,很需要优秀的船舶。”
江芸芸点头,对着林杰打趣道:“符县丞家里就是做出海生意的,应该会有很多想法,你拉着这两人肯定没错。”
吴萩没说话,悄悄看了眼符穹。
“自然可以,若是真有厉害的船舶出来,也是我们受益不是吗。”符穹看着小县令笑着点头。
吴萩看了一眼县令又看了一眼符穹,难得没有说话。
“东西装的都差不多了。”叶启晨清点完税粮,“这些是今年我们琼山县的夏税,边上那一堆就是火耗,还剩下十石是我们自己的,可以用作今年的开支,加上之前符县丞剩下的一百两,这些都是今年衙门的收入。”
江芸芸施施然点头:“行,这个月辛苦了,大家的月俸并做两月都发下去吧,对了还要再发一笔奖金,具体金额等我从知府衙门回来再和暮安商量。”
“去知府衙门做什么。”何士楠不解问道,“不直接送去海南卫那边吗?”
江芸芸摆手:“我想着做生意肯定打包处理才能便宜降价,我一个琼山县送过去不是妥妥散户吗?我想要知府出面把我们整个琼州的税都收起来,一起打包给海南卫运送。”
符穹听着这个奇思妙想,眉心微动,委婉说道:“菜知府好像不管这些事情。”
江芸芸语重心长说道:“之前不是也不管粮商的事情,不是也帮了我一个大忙。”
符穹看着小县令一本正经的样子,差点笑了。
菜株野要是知道她能闹出这么大的事情,肯定是从当日踏进琼山县衙门开始后悔的。
“他怕是不会见您。”符穹只好又说道。
“他上次主动了一次,这次也该是我主动的。”江芸芸唏嘘说道,“总不好要知府大人一直往我这里跑,多冒昧啊。”
符穹见她如此模样,就知道菜株野十有八九是又要倒霉了,便拱手说道:“那就在衙门恭贺县令喜讯了。”
“好说好说!”江芸芸拍了拍手,理了理衣服,自信满满说道,“但我想要问你借个东西先?”
知府衙门内。
菜株野正独自一人喝着梅酒,吃着烤鹿肉,舒舒服服躺在靠椅上,享受着秋日最后的温度,嘴里哼着小曲,别提有多开心了。
粮商的事情他也听说了,但他一直没想通,到后面也索性不想了,反正也是他们自己的事情,自己笨被骗了也没办法的。
“不好啦!”管家匆匆跑进来,“那个江,江芸来了。”
菜株野闻言立刻冷哼一声,大脸一翻:“不见。”
管家没有走,反而愁眉苦脸说道:“他好像送礼来的。”
菜株野眼皮子微微一动,好奇问道:“送什么啊。”
“一串珍珠。”管家老实巴交说道,“还说是雷州野生……哎哎哎,老爷!老爷!!”
原来是菜株野太过激动一个不注意,直接侧翻从摇椅上摔了下来。
“请,请,快请进来!”
第二百三十七章
菜株野一向是看到美人就走不动道的。
毕竟美人就像一口仙气, 闻了就能让人不食五谷,吸风饮露,若是再精心打扮一下,那可真是云发丰艳, 蛾眉皓齿, 颜盛色茂, 景曜光起, 美得不可方物。
菜株野自诩对这些美人那可真是所求皆应,爱得不得了, 就差捧在手心精心呵护了, 到今年流年不利,偏碰上这个带刺的美人江芸!
论外貌,那可以说是上古既无, 世所未见, 瑰姿玮态, 不可胜赞。
美人, 大美人!
论性格, 那可真是傲慢不逊, 傲睨桀傲,目中无人, 高傲自大。
刺头,大刺头!
明明这人比菜株野见过的所有美人都要美,但有时多看一眼就忍不住哆嗦一下。
——疼, 太疼了,刺得他脑门都疼了。
江芸芸施施然跟在管家身后走了进来, 远远看到菜株野的目光, 就是一个大大的笑, 主打一个热情。
菜株野忍不住盯着她,但是看了一会儿又莫名打了一个哆嗦,心里纠结,眼珠子来来回回动着,到最后等人坐在自己面前,突然有些累了。
“你又来知府衙门做什么?”他先一步警觉开口。
江芸芸笑脸盈盈说道:“是来给知府大人道喜的。”
菜株野嗯了一声,一脸茫然:“道喜,我有什么喜啊?”
“早就听闻雷州府乐□□池的守珠太监对我们琼州的事情格外关心!”江芸芸掷地有声说道,“现在我们琼州风云突变,我猜,他应该要来看看了。”
菜株野游移的目光在此刻受到突然重创,整个人呆怔在原处,还尤显出几分不可思议。
江芸芸依旧笑脸盈盈,一脸喜色:“早就对李太监有所耳闻了,奈何公务繁忙,一直脱不开身,现在能在琼州看到他,那可真是荣幸啊。”
菜株野呆滞的目光从她脸上缓缓落到被她随意绕了几圈套在手腕上的珍珠。
真是一条极品的珍珠链子啊,尤其是绕在江芸的手上。
骨节分明,纤细有肉,白皙修长,好似一截精雕玉琢的玉器,此刻洁白温润珍珠随意套在手上,日光下随意照耀下,当真是锦绣摇曳,春华秋露,都不及指尖的一点血色。
菜株野顿时心跳加快,一方面是色欲熏心,一方面则是觉得‘坏了,冲自己来的’。
“你,你,你要干嘛啊?”他咽了咽口水,随后觉得太丢份了,便大声呵斥道,“李太监也是你一个小小县令可以见的。”
不曾想江芸芸不仅没有害怕,反而眼睛一亮,好似突然发现目标的小兽,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一下子就锁定了菜株野:“我就知道知府是知冷知热的人啊,深知下官现在的难处,竟然也愿意为下官引荐,下官实在是感激涕零啊。”
菜株野听呆了,立刻火急火燎站起来,手指哆哆嗦嗦指着江芸芸,嘴皮子上上下下碰了碰,半晌也说不出来了。
“你到底要干嘛!”菜株野绝望了,破罐子破摔说道,“你把人都得罪狠了,还打算见他,你就不怕他扒了你的皮啊。”
江芸芸眨了眨眼,故作天真地问道:“我见也没见过他,我怎么会得罪他呢。”
她手指随意拨弄着手腕上的珍珠,笑脸盈盈。
菜株野看迷糊了。
“我怎么听说你和京城的那位宫内祖宗有点过节。”他端起茶盏来,含含糊糊说道。
这会轮到江芸芸有点迷糊了,犹犹豫豫问道:“陛下?”
“噗……”菜株野手中的茶盏都翻了,撒了他一身,但他已经没空想了,只是眼睛瞪得跟铜铃一下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没说话了,看着他如此失态,又想了想:“李广?”
“你还敢直呼老祖宗的名字!”
“不是,你还得罪过陛下!!”
菜株野混沌的脑子在此刻突然聪明起来,通过短短四个字,惊觉自己发现了鲜为人知的秘密,看向江芸芸的目光顿时敬畏起来。
——感情这人来到琼山县,是直接得罪陛下了!
——好厉害的脑袋啊!还挂着!
江芸芸跳过其中一个话题,好奇问道:“我都没和李广见过面,我怎么会得罪他呢。”
菜株野已经没脾气,整个人往靠椅里缩了缩,整个人处在咸鱼不管事的状态:“我哪知道,你江县令不是刚从京城里来的吗?”
江芸芸没说话,看了眼菜株野,又转了几颗珍珠。
要不说菜株野会享受,整个内衙布置精美,明明已经初冬了,但整个花园依旧花团锦簇,流水潺潺,好似江南水乡一般的文雅秀制。
眼下没人说话,珍珠相碰的声音就显得格外清脆。
菜株野本想拿乔,但是久等不至江芸芸开口,便不由悄悄抬眸去看面前站着的人。
穿着绿色官府的小知县就像一丛翠生生的竹子,好风姿,温如玉,任谁见了都会眼前一亮,菜株野也不例外,他想要悄悄靠近江芸芸。
却不料,原本还在出神的江芸芸回过神来,懒洋洋抬眸扫了他一眼。
她明明并没有太多的表情,但许是眉峰锐利,瞳仁漆黑,冷不丁看着你时,就好像一把刀从刀鞘内露出些许锋芒,看得心中一颤。
菜株野飞快地坐了回去,正襟危坐:“你今天到底来干什么。”
江芸芸回过神来,又笑了起来:“是了,差点忘记今天重要的事情了。”
菜株野哼唧两声。
“是这样的,我们今年夏税耽误了啊,导致整个琼州都还没有送上去。”江芸芸先一步沉重说道。
菜株野逮到机会了,立马大声嚷嚷着:“可不是,全都在等你一个呢,怎么到现在还没弄好,江县令不是我说你,你要是不会,嘻嘻,我可以教你啊,自罚三杯,自罚三杯,晚上来我家喝杯酒行不行。”
江芸芸又看着他笑了笑。
菜株野一见她笑,莫名就不想笑了。
“承蒙知府大人厚爱,今年琼山县的粮食整整齐齐都收好了,一分也不差,就连火耗都是齐的。”江芸芸自信满满说道,“今年我们琼州的税赋定然在两广排在前列,这多亏了知府大人的教导啊。”
“那肯定的,我们今年没受灾呢。”菜株野也跟着得意,“你们琼山收的多少啊。”
“实收三千八十石。”江芸芸和气解释着,“火耗一千一石。”
“哦,三千八十……等等,多少!三千!!”菜株野又迷茫,嘴角微微张开,“你真的把粮商们都杀了吗?”
江芸芸听着这么荒唐的话,眉头忍不住挑了挑。
“杀人可不行。”没想到菜株野还挺有正义的,义正言辞说道,“你怎么可以在我面前说这事呢。”
他开始后悔今日把人放进来了,摊上事了。
他大圆脸紧绷着,一脸严肃。
江芸芸气笑了:“是下官今年清丈田亩,那些富商也配合,全额满足缴纳。”
菜株野上下打量着,看着她正直大气的样子,又猛的想起这人是个年轻人,京城来的响当当人物,应该不是喊打喊杀的人。
“是我想岔了。”他勉强露出一丝笑来,随后酸溜溜说道,“这些富商怎么这么听江县令的话啊。”
江芸芸依旧温柔地笑着:“大概是下官非常诚心地上门请人纳税吧。”
菜株野随口说道:“什么时候这些人这么听话了,不对,你都收好税了,怎么不送去海南卫啊,就等你一人了!”
江芸芸脸上笑意立刻散去,忧心说道:“下官看着去年支付给海南卫的钱,又看了看衙门里的账,实在是支付不起了。”
菜株野重新躺回椅子上,声音在摇摇晃晃的椅子吱呀声中显得格外缥缈虚弱:“年轻了吧,早就听说你缴说只要十,太天真了,就要多收五十六十七十,到时候你们衙门自己拿走一半,押送的钱不都有了。”
江芸芸看着他混不在意的样子,眉眼低垂淡淡说道:“下官现在知道了。”
菜株野得意坏了。
“所以……”江芸芸话锋一转,“下官是来借钱的……哎!知府大人!”
菜株野一个不慎又不小心摔倒地上了。
“我就说这个椅子小了!”菜株野恼羞成怒,摸了摸自己腰间的肉,又看着确实小了一圈的藤椅,愤愤骂道,“管家!管家!给我换个大椅子来!”
管家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连忙带着忙活了好一会儿。
江芸芸站在一侧,安安静静地看着菜家人慌乱的动作。
菜株野站在对面,也没说话,肥硕的身子在此刻好似一座大山。
等一切尘埃落定,菜株野一屁股坐下去,没好气说道:“真是反了天了,你一个知县问我一个知府借钱了,我没钱,我们衙门哪来的钱,你自己捅的篓子你自己去解决,我可不管。”
江芸芸叹气:“我也知道是为难知府大人,但这不是想着去雷州之前先问问您吗?”
菜株野的目光忍不住瞟向那一串圆润洁白,一看就不是凡品的珍珠身上,不解问道:“去雷州做什么。”
“我之前得罪了粮商,他们肯定不愿意借我粮了,所以我就想着问您借一下,但您现在也不同意,我只好去雷州打打秋风了。”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怎么个打秋风法?”菜株野谨慎问道。
江芸芸没说法,但是拨弄着珍珠的手指明显加快了不少,那双大眼睛珠子好像能说话一样。
菜株野看得眼前一黑,恨不得现在立马再摔一下把自己摔晕,免得再看见这个混世魔王,真真是多看一眼都觉得头疼。
“听说他们都很有钱,我和太监们的关系也是不错的,刘瑾您认识吗?太子身边的长随,我和他关系可好了!”江芸芸天真说道,“太监们说不定都是认识的呢,肯定能借钱来。”
菜株野自然不认识什么刘瑾,但太子身边的长随这个身份他是知道。
他甚至知道江芸要是现在过去不仅打秋风打不到钱,还可能会挨一顿打。
因为据说太子身边选人的时候,李广的人一个也没塞进去,又听说还有一个不识趣的小黄门走了他的路子,但是反手不认了。
可以说这个身份和李广以及他下面的人有着大纠纷,私下见面估计都能动手的那种。
“江芸你也太自信,别平白挨了打也不知道。”菜株野没好气说道,“你换个地方打秋风去。”
“那去布政使借款?”江芸芸异想天开设想着,“我瞧着邓巡抚人也是极好的。”
菜株野听得是身子一阵冷一阵热的。
“我觉得……”他虚弱开口,“你再想想。”
江芸芸愁眉苦脸:“我这初来乍到的,来来回回就这么几个认识的人,说起来其实是和知府大人最是熟悉的,可现在知府衙门自然没有钱,那我也不好多多加为难的,总不好让菜知府为我忧心。”
江芸芸就是有这个本事,便是刚才再生气,被她这么软话一说,那简直是如沐春风,一颗心又开始朝着她偏过去了。
“哎哎,你还缺多少,我说来我听听。” 菜株野苦闷坐着,“我看看衙门里有没有。”
“一千两……”
“太多我可是没有的,什么!!一千!!” 菜株野眼皮子一翻,给面子地晕过去了。
江芸芸幽幽站在他边上,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这个遇事就知道躲起来,昏聩无能,但至少不是杀人如麻,性格凶狠的人,笑说着:“要是知府大人觉得钱太多了,下官到有一个好主意。”
一只肥腻的手抓着江芸芸的衣摆,哆嗦了好几下。
“好主意吗?”他虚弱问道。
“自然是的。”江芸芸轻轻扶起知府大人。
少年身上有皂荚的香气,在微寒的风中有一股令人安心的味道。
那双手被珍珠缠着,微微用力时,珍珠绕在皮肉上,一时间分不清到底是哪里更白更莹润。
菜株野脑子还不清醒,但手下意识想去摸美人的手。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按了下来,重重靠在躺椅上,随后后退一步,微笑着说道:“知府不若去和海南卫砍砍价。”
菜株野这次是真的晕过去了。
—— ——
“这能行吗?”顾仕隆背着小手跟在江芸芸身后,随口问道,“他刚才装死都不愿意睁眼看你。”
江芸芸转着手中的珍珠,笑说道:“琼山县是琼州纳税的大头,我这边上不了船,海南卫就不会出发,菜株野其实也不是昏聩,他只是太在意自己的官位了,要不给我一千两,这我也无所谓,要不就是去砍砍价,把税赋安然送上船,保住自己的乌纱帽。”
顾仕隆似懂非懂:“所以只要我们狠得下心不管,他就不得不出面解决。”
江芸芸捏了捏小孩的脸:“幺儿是越来越聪明了啊。”
顾仕隆得意地蹭了蹭她的手心。
“不过你去雷州打秋风,按理和他没关系啊,他干嘛不准你去啊。”他又问道。
江芸芸背着小手:“菜株野胆小怕事,在我惩治粮商时,他不敢出面,也不想出面,就怕惹祸上身,现在粮食那边损失惨重,他选择视而不见,但他和雷州太监那边一直联系紧密,粮商那边和太监那边也有关系,所以此事捅出去,那他和太监的关系就回不到从前,势必耽误他升官的路。”
“他已经在这里六年了,怎么会放任我这个祸害去雷州给他添堵呢。”
顾仕隆的目光看向一家粮商:“我们不去,粮商那边去告状,不是也完蛋吗?”
江芸芸笑了起来:“士农工商中的后三者是可以替换的,你看着他们的关系好像在层层加码,但本质上只有士之前的关系才是牢靠的,若是这些士真的会给商人出头,吕芳行死后,我们收了他们这么多商铺和土地,他们自然会出面,可他们出来了吗?”
“这是一种隐秘的规则,你我知道,菜株野知道,李太监知道,这些粮商更知道,去告状不会有任何结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粮商们自会自己填不上亏空,太监们只要自己能说到钱,那这层关系就会在,一直都在。”
顾仕隆沉默了:“原来之前那些看上去这么得意的商人,也这么不值钱。”
江芸芸叹气,转移话题:“你最近都去哪里了?每天早起晚归的,中午饭也不见回来吃,周娘子念了好几次了。”
“躲蒋叔呢。”顾仕隆嘟囔着,“躲不掉!一点也躲不掉!”
江芸芸惊讶,但心中明白小孩幼稚的想法,无奈说道:“这样不是办法。”
“是啊。”背后传来疲惫的声音,“顾幺儿,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还骗我去生黎那边。”
顾仕隆拔腿就要跑,还是江芸芸先一步把人拦下来,紧紧抓着他的胳膊。
“蒋副将。”江芸芸扭头,看着面前的头戴斗笠的高大男子笑着打了个招呼。
顾仕隆躲在江芸芸身后不说话,整个人都想要缩起来,若非已经长高了,定要跟小时候一样躲在江芸芸的胳膊下面才肯罢休的。
“都说女大不中留,你倒是不一样,我这是养了一个小姑娘不成。”蒋叔气笑了。
顾仕隆哼哼唧唧没说话,一脑袋靠在江芸芸的背上,神色凝重。
“好久不见,蒋副将。”江芸芸反手拍着顾仕隆的胳膊安抚着,对面前行色匆匆的蒋平邀请着,“进衙门一叙吧。”
顾仕隆紧张地抓着江芸芸的衣服,有点抗拒。
蒋平同样看着面前的小县令。
几年不见,江芸长高了,也变黑了,扬州初见时,他还是一株细弱幼苗,柔软可欺,不堪一击,现在已经长成了亭亭的青竹,坚韧不拔,直冲云霄,但眉宇间的精气神还是一如既然的浓烈。
他就像一轮闪耀的太阳,哪怕在人群茫茫中依旧能一眼看到他。
刚才也确实如此。
“好久不见。”蒋平笑说着,“小状元,风采依旧。”
第二百三十八章
顾仕隆的去处, 江芸芸想过,却也没仔细想过,因为在她眼里的幺儿还太小了,所以她总是想着再等一等。
那一年他七岁, 抱着那么长的刀, 走了许久的路来找江芸芸, 见了面后, 明明一脸委屈,但板着小脸偏不说出来。
真是可爱啊。
江芸芸现在还记得她踩在墙内的梯子上, 低头去看墙外的小孩。
小孩仰着头, 那双眼睛倒映着日光,亮到惊人。
“我不回去。”顾仕隆进了衙门后,突然大声说道, 然后头也不回就跑了。
江芸芸欲言又止, 对面蒋平的叹气, 突然有种不好意思的感觉。
蒋平摆了摆手, 笑说着:“让他去吧, 他从小就这个脾气, 非事到临头,撞个头破血流, 怎么也不肯回头,那日他非要去单挑匪寨,我抱他回来后还好几日不和我说话, 从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这个小孩脾气倔得很。”
江芸芸看着他提起旧事,猛地沉默下来。
“将军就这么一个儿子, 幺儿是我亲自照顾大的, 他出生在前线, 刚出生时我就抱在怀里,小小一只,也不哭,真是乖巧的小孩,一点也不会给人添麻烦,后来长大了,跟在我们身后练武,天赋惊人,我本以为他可以在边疆的土地上自由自在长大的,再在时机成熟时袭了将军的爵,所以当年将军送他来扬州时,我其实心里是不同意的。”
“他不曾离开亲人这么远,他性子粘人又倔强,有点脑子但年纪太小了,不瞒县令,他刚离开我的那一月,我真是寝食难安。”
蒋平无奈说道:“但他跟着江县令过得很好,我也是很开心的,县令君心似日月,堂皇正大,是个人人都喜欢,都敬重的人,我这几日所见所闻无不佩服,也深觉琼山县有您这样的县令,大明有您这样的官员,真是幸运。”
“但……这条路太辛苦了。”他话锋一转,无奈说道,“他跟着您很好,但我们也很害怕,将军只有这一个儿子,我们只想他按部就班地走着。”
江芸芸沉默了,避开他热切的视线,但随后还是认真说道:“我会和幺儿讲的。”
“若非他一直躲着我,我也不想麻烦江县令的。”蒋平拱手行礼。
江芸芸忙不迭避开他的礼节,勉强笑道:“蒋副将在哪里休息,要不来衙门吧,衙门里还有很多屋子的。”
蒋平摇头:“已经在客栈里住下了,就不麻烦江县令了。”
两人一时坐着,无言以对。
“有客人?”何士楠匆匆跑来看到屋内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连忙刹住脚步,讪讪说道,“那我等会来找县令。”
蒋平连忙站起来说道:“就不耽误江县令办事了,在下先行告退。”
江芸芸便也跟着站起来送人。
“不用送了。”蒋平笑说着,“我自己出门就是。”
江芸芸也就当真没有把人送出门,只是站在台阶下目送他离开。
蒋平走路极快,虎虎生威,没多久就消失在两人的视线内。
“嗯?怎么回事。”何士楠的小脑袋靠过来,好奇打量着江芸,又看着消失不见的背影,“有纠葛?怎么没见过这人啊?”
江芸芸推开这颗八卦的脑袋,面无表情说道:“不是和其杰一起去看水渠了吗?”
何士楠叹气:“百姓们不配合,还差点把我们打出去,觉得我们是骗子,是下游的人找来打算把水流截断的,我想着是不是要县令亲自出马比较好。”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有些失神,但过了一会儿又点头说道:“可以,那就明日吧。”
“行。”何士楠说完还是没有走,反而看了好几眼江芸芸。
“看我做什么?”江芸芸不解问道。
“那些百姓很想见你呢!”何士楠凑过来说道,“你今年税收的这么少,而且还把剩下的粮都收了,还惩治了大粮商,他们都说你才是大好人。”
江芸芸随意笑了笑,没有说话。
“没事就下去休息吧,跑得满头大汗的。”她转移话题说道。
何士楠还是没走,坐在她边上发着呆。
他原本出生富贵人家,刚来时皮肤白白嫩嫩的,整个人细皮嫩肉,但在衙门呆了一个月,忙着夏税和水渠的事情,现在不仅人黑了,脸上的肉也掉了一些。
“我爹一直跟我说去衙门里做事很轻松的。”他冷不丁说道,托着下巴打量着面前的小县令,“但我怎么觉得这么累啊。”
江芸芸没开口,只是安安静静坐着,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菜知府出门了,轿子朝着西面去了。”一直盯着知府衙门的白惠快步走来说道。
琼州府城也就是琼山县就是海南卫所在地,正是在西面的位置。
江芸芸抬头,并没有意外之色:“让人把粮食都放好,别下雨给弄坏了,耽误事情,让人仔细都看了,还有开社学是的事情推进到哪一步了,让符县丞有空回我一下,几日都找不到他了,还有武忠呢,手下的人锻炼的如何了,我怕马上就要用到了,还有我之前丈田的时候,发现有些村的路很不好走,你让其杰来找我一趟……”
她回过神来,一站起来就忙不迭说道。
衙门事物之繁多,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懂。
“您之前说要给富商们写文的。”白惠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提醒道,“这粮食都要交给海南卫了,是不是该落实一下了,免得总有人在我们衙门前晃悠。”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行,等粮食送过去后你就放出风声,说我就在大门口写表彰文,此事纳税中的大头和积极分子都在表彰范围内,还要给他们发大字,不过,雕刻的师傅不用请了,肯定有人愿意帮忙,咱们能省就省。”
“不用跟着我了,我去看看现在肉价粮价情况如何。”江芸芸脚步一转,朝着门口走去,临走前还不忘强调着,“练功的事情,你多督促一下,健妇队那边也不要疏忽了。”
白惠不好意思说道:“县令胆子真大,我有时候过去都还要找好几人一起去,也怪麻烦的。”
江芸芸脚步一停,不解问道:“这是为什么?”
“那些都是寡妇,我和武主簿都未婚,这不合适,传出去不好听,有些家中有妻的,听闻此事后也很警惕,所以我每次找人都不好找。”白惠悄悄看了看小县令的脸色,见他没有不高兴的样子才继续说道。
“而且健妇队出入我们衙门也挺奇怪的,大家都要躲躲藏藏,男人怕见了女人,女人不敢见男人,最主要是练武不方便,之前她们好几个伤了腿,也不能及时去救人,这要是有个通拳脚的妇人就好了,也能帮衬一下。”
江芸芸眉心微动。
“虽然我们行得正坐得端,但又怕惹事呢。”白惠话锋一转,连忙补救着。
江芸芸却没有生气:“这是个问题,我会想办法的。”
白惠松了一口气:“其他没什么问题的,大家都还是很认真的,也不喊苦喊累,之前您多发的奖金,我们都高兴坏了。”
“之前大家都辛苦了,这是该得的。”江芸芸笑说着,“现在衙门内都没有人,你看着点,有人来击鼓,状子都收了,没有的,就让他口述,你找人简单写一下。”
白惠点头,目送她离开衙门。
——县令是好县令,但也太忙了,整天到处走,连带着六房主簿,衙役们也都停不下来。
“都降了啊!”坐在码头槐树下的闲聊老头大声嚷嚷着:“那些可都是奸商,要不是我们那个新来的小县令把那些坏人都打了一顿,那些卖猪肉的,卖粮食的,才不会这么听话呢,哼,打得好啊。”
“可不是,今年的粮食还都是五文钱收的,这日子过得真好啊,等攒了钱我就可以给我儿子娶媳妇了。”
“之前张县令没了我还伤心很久的,没想到这个县令就很不错。”
“你懂什么!”那个抽旱烟的老头继续说道,“状元你知道吧,我们这个县令可是状元呢!文曲星!文曲星你知道吧,那可是神仙人物啊。”
“哇,状元啊!”聊天的人都齐齐哇了一声,“状元是不是就是读书最厉害的。”
“第一呢。”老头翘了翘大拇指,“我们琼州前面有一个丘阁老,现在来个小状元,你看看这风水,不错不错。”
“少不错了,快回家去。”有出海回来的大船停靠在码头,有年轻人骂骂咧咧提着一大袋东西急匆匆赶路,“别说我没提醒你们啊,我们从南直隶回来的路上听说台州遭倭寇了,死了好多人!那些倭寇的吃水线都深了,你们的钱和粮食可都要藏起来的。”
话还没说完,原本围在一起的人立刻大惊失色,慌张起来就要往家里赶。
原本蹲在地上听闲聊的江芸芸看着远去的人,也跟着站起来,却没有回家,反而迷茫看着离开的人。
“阿侬,你还在这里做什么啊,快回去找大人啊。”老头连忙提醒着,“把东西都藏藏好,人也都躲起来的。”
江芸芸小心翼翼问道:“府城也会来倭寇?”
“阿公快走啊,在这里墨迹什么,倭寇的船很快的。”那个年轻人扭头打量着面前的人,“没见过你,瞧着不像本地人,你谁啊。”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我新来的,我们府城也不是很靠海啊,要是从海口登陆,那不是还有海口卫吗,听说海口所那边不是有很大的城池吗,还配了炮火。”
年轻人冷笑一声:“你还指望这些人,拉倒吧,也是你倒霉,刚来琼州吧,啧啧,就要经历凶残的倭寇了,你可要小心了,他们就喜欢你这样长得好看的。”
江芸芸看着一老一少相携离去,面色凝重。
之前吕芳行借口说县衙衙门被烧了是海盗干的,江芸芸一直以为是故意吓唬她的。
琼州县地处平原东部,并没有直接链接海域,海口是琼山县下的治理地方,但中间也是距离也不近,之前坐马车去丈量土地,也是要花费半天时间的。
虽然府城内有大量水域,大都是那条南渡江的支流,这条大河发源于琼州黎母岭,经过白沙、澄迈、安定,最后从海口入海,虽然府城水域丰富,但其实并不具备海盗来打劫的习性。
海盗一般是小船靠近港口,急速登陆,打的是猝不及防。
这里要求第一守备不紧,第二水域开阔。
显然身为位于州府的琼山县本县是不在其中的。
这也是江芸芸当初断定吕芳行有异的一个重要想法。
不过这些人现在这么惊讶,说明倭寇确实进来过,而且守城没防备住。
海南卫的总部就在琼山县竟然没防住!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脚步一转,打算去海南卫的门口转转。
“那你去海口吗?”头顶传来一个闷闷的身影。
江芸芸脚步一顿,抬头去看。
顾仕隆缩成一团蹲在树杈上,小脑袋从浓密的树叶中冒出来,扑闪着大眼睛。
“躲上面做什么,下来,我们回家吃饭去。”江芸芸背着手,仰着头说道。
顾仕隆脑袋缩了回去,继续闷闷说道:“我去海口给你看看行不行。”
江芸芸看着树后隐隐绰绰的影子,明明长高了这么多,但是蜷缩起来还是小小一只的。
“周娘子今早买了一筐的鱼,说要做烤鱼干吃,现在回家可能就能吃上了。”她笑说着,“刚走来的路上问道有一家的桂花糖很香,回家前买一点吧。”
顾仕隆大概是动了动身形,树叶也跟着沙沙响,但偏没有继续的动静冒出来。
大概又是扭头装死不理人的样子。
他每次生气了就是这样,好像只要把脸扭过去,这事就能躲过去一样。
江芸芸突然笑了起来。
树叶后的顾仕隆听了一会儿,耳朵来来回回动着也没听到接下来的动静,不高兴地伸出脑袋,对着她扔了几片树叶,孩子气质问道:“你笑什么。”
“下来,我带你去个有意思的地方行不行。”江芸芸随手接过一片树叶,手指转动着叶梗,笑问道。
“我不下去,我一下去你肯定就把我打包送给蒋叔了。”顾仕隆大声嚷嚷着,“蒋叔以前就是做劝降的,嘴皮子可好了,我都说不过他,你肯定也说不过他的。”
“今日我们不说蒋副将行不行。”江芸芸笑说着,“你不是说要保护我吗,我现在想去一个地方看看。”
顾仕隆歪了歪脑袋,脸上的树叶跟着一动一动的,明明脸上又是犹豫又是好奇,但大眼睛扑闪时,还是觉得这人还是七八岁时的样子。
“骗人是小狗。”他嘟囔着,“你要是骗我,我再也不和你好了。”
“嗯。”江芸芸信誓旦旦点头,“我肯定不骗你。”
“那我还能吃桂花糖吗?”顾仕隆得寸进尺说道。
“行。”江芸芸爽快说道。
顾仕隆这才刺溜一下从树上爬下来,笑眯眯靠近她,想要去牵她的手:“你去干嘛啊。”
江芸芸避开他的手,抚了抚他身上的树叶,笑说着:“还没仔仔细细逛过府城,打算去看看。”
“那我逛过了,我不去。”顾仕隆转身就要走。
江芸芸没拉他,只是镇定反问道:“卫所也去过了?”
顾仕隆脚步一顿,立马转身,兴冲冲拉着她的手:“走走走,去逛逛。”
海南卫,因为地理特殊是大明卫所里比较大的几个卫所之一,内外有十一所,旗军将近一万六千人,总部的海南卫占据了琼山县的整个西面!
超级大!
顾仕隆拉着江芸芸快走:“我们打算从哪个门进去啊?”
“哪个门能鬼鬼祟祟一点,那就哪个门吧。”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顾仕隆脚步一顿,扭头去看。
两人对视一眼后齐齐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来。
第二百三十九章
“我觉得这样很丢脸。”顾仕隆闷闷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不是还挺快的嘛, 也不麻烦。”江芸芸毫不在意地说道。
一个小小的狗洞内,一个身影扭着扭着就在杂草堆中扭了进来。
江芸芸连忙把人拉出来。
幸亏两人都是年轻修长的体型,对于钻这种小洞也是绰绰有余。
顾仕隆不高兴地把自己拽出来,蹲在草堆堆里, 整个人蜷缩着, 小脸通红:“我觉得这一点也不威武。”
江芸芸拨开脸上的杂草, 认真说道:“成大事则不拘小节。”
顾仕隆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江芸芸胡乱擦了擦他脸上的白灰, 笑说着:“你知道一个卫所厉不厉害,要看哪里嘛?”
“军队纪律是否赏罚分明、卫所防卫是否严密森严、军人训练是否英勇精神, 营内造册是否统一整洁。”顾仕隆简单说道, “不过这些简单看看是看不明白的,需要深入的了解。”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有什么细节化的东西吗?”
顾仕隆也跟着摸了摸下巴:“我爹还说要是只要军队纪律严明,士兵精神面貌就会好, 士兵们不会垂头丧气, 哦, 而且地面会很干净。”
江芸芸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你想要看看这个海南卫吗?”顾仕隆话锋一转, “我在门口转过一圈, 瞭望台上的人很快就发现我了, 而且在一炷香的时候,他们就把我逮住了, 我觉得他们至少训练有素,后来我又一次我溜进来,没多久就被人发现了, 幸好我跑得快,但是第二日我就发现卫所守卫就森严了不少。”
江芸芸惊讶:“你这一天天的过得还挺丰富的。”
顾仕隆得意坏了。
“那我们现在会不会被发现。”江芸芸有点愁。
“你在这里等等, 我马上回来。”顾仕隆拍着胸脯保证道, “这次肯定把这里逛个遍。”
他让江芸芸躲在草堆里, 又拨了拨草把人挡得严严实实的,然后自己一个人溜走了。
这是西面的一个角落里,杂草丛生,没有什么人走动,隐隐地能听到远处训练的口号声,地面还算干净,虽然是黄泥路,但路面上没有各类垃圾。
“你好端端回来做什么,不是说今日都去校场训练吗?还拉我回来,这不是拖我下水吗?”
“我家媳妇给我带了信,我不识字,你给我看看,是不是家里有事,这几日营中管得严格,吃饭睡觉训练都要小队在一起,我这不好意思当众拿出来。”
“那你走快点,有啥不好意思的,不过队里几个确实嘴碎话多,你说指挥好端端非要我们集结做什么,又不是打仗的时候,现在弄得我们真不方便。”
“今日那个客人好厉害啊,打了我们三个人。”
“军中是不是来人了,最近厨房都是大鱼大肉的,而且中军那边总有人走动,之前张三好奇想要靠过去,还被总旗狠狠骂了一顿,要不是小旗长赶过去的话,说是都拔刀了。”
“那个人估计比那个菜知府要尊贵呢,刚才他来了后,不是一个人在门口等了很久,啧啧,瞧着还怪可怜的。”
躲在草丛后的江芸芸看着这两个年纪不大的小兵相携离开后消失的背影,若有所思。
——海南卫来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江芸芸的大脑飞速运转着。
这个人身份应该不低,不然也不至于让菜知府都站在门口等。
这位客人在保密状态,所以海南卫上上下下格外严密。
这么紧张的气氛,不是有重要的事情,就是这个人见不得光。
江芸芸叹气。
琼州很远,邸报传过来都没有任何时效了,也不知道是朝廷或者广东府那边的动静,还是海南卫自己的事情。
“你躲得真好。”没多久,顾仕隆抱着一大件衣服走了进来,他也穿上了一件卫所的衣服,衣服被洗的有些松垮了,但被他一穿也显出几分精神气来。
他蹲回江芸芸身边,小心翼翼炫耀着:“都是新晾的衣服,很干净的。”
江芸芸嗯了一声:“我听说他们现在都要小队集结出现,我们两个现在一出现不就掉队,一眼就看出来了吗?”
按照大明军制:每军十名立一小旗,五小旗立一总旗,为百户所,共旗军一百一十二名,领以百户一员,十百户所为千户所,共旗军一千一百二十名。
一般一小旗就是一小队也就是十人。
十个人可太少了,一眼就能看清楚。
顾仕隆倒是不在意:“不碍事,说是这么说,且不说军队里不会都这么听话,现在不是训练的时间,刚才人都散了,到处走动得不少,而且有些兵是不需要集合的,他们可太忙了,哪里有这么规矩,太耽误事情了。”
江芸芸在边上胡乱穿好衣服,扭头看了过来:“什么兵啊?”
—— ——
“怎么这几天一点油水也没有啊。”
“是啊,好几天没有吃肉了,菜也都老了。”
“这几日的咸菜也都不好吃。”
“怎么又是烧饼啊,想吃米饭。”
送饭的人刚把车推过来,就有士兵围过来,一看到车上的吃食就骂骂咧咧起来。
“朝我们发什么火,有钱谁不知道加餐啊,账房那边就给这么多钱,我们只能这么煮啊。”为首的那人长得五大三粗,声大如雷,听到这些议论声立刻大声骂道,“你们有本事去找百户千户啊,再给我嚷嚷,就别吃了。”
原本闹哄哄的人群果然都安静下来了。
“哼,都排好队!”那人铁掌一起,装满汤水的木桶就被一个人提了下来。
边上的江芸芸看得瞳仁震动,至于其他士兵则是见怪不怪的样子。
江芸芸是负责发烧饼的,借机打量着面前的这个校场。
这个校场极大,一眼看去空空荡荡,许是练兵的地方,正中有一个类似于擂台的地方,台上两侧各自放了武器架,此时上面还站着几人,最显眼的是正中有一人体型瘦弱,脸上却有一道疤。
他虽正在和人说着话,但却敏锐察觉到江芸芸的注视。
“快点啊,墨迹啥。”站在他面前的人不高兴质问道。
江芸芸顺势低下头,把东西递了过去。
“细皮嫩肉的,我就知道你们厨房偷偷吃好吃的。”那人盯着江芸芸的手,小声嘟囔着。
江芸芸盯着自己的手,眼皮微微一跳。
幸好一顿饭下来,相安无事。
“这个卫所还挺严明的。”顾仕隆凑过来说道,“不太像防不住倭寇的样子啊。”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拉着人一起缀在队伍后面,然后悄悄掉队消失在一个拐弯口。
“我们应该马上逃命。”江芸芸说道。
顾仕隆不解。
江芸芸指了指自己明显是读书人的手:“太不军营了,快走吧。”
“那你事情办好了吗?”顾仕隆又问道。
“差不多吧,就是来看看。”江芸芸想了想,“毕竟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以后说不定有打交道的时候,现在先探探一下海南卫的水。”
顾仕隆刚点头,就突然警觉起来,拉着江芸芸顺着墙角,飞快跑了。
原来身后传来隐隐的躁动。
“快,你们几个去哪里找。”
“你们去那边。”
“你们几个快去追厨房的人。”
“你们几个跟着走。”
“还挺快。”顾仕隆嘟囔着,松开江芸芸的手,就要扭头回去拖延时间,“你先走,我把他们都打跑。”
江芸芸反手拉着他的手,张望了一眼现在的环境,立马把人带了回来,镇定说道:“能甩开,不要冒险。”
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
其实卫所的修建和驻扎的军营并不一样,他更像一个巨大的,空旷的府邸,加上了军营粗犷的样子,所以他又能在一些地方一眼看到头,又能在一起地方为了能作为自卫防卫之用时,堆满道具。
“你记性真好!”跟着江芸芸跑了一阵的顾仕隆震惊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还行,我可是状元啊!”
“有人。”顾仕隆声音倏地压低。
江芸芸头也不抬,直接带人右拐,那里果不其然有用来隔绝视线的墙壁,绕了进去发现这是一间读书的地方,虽然现在没有人在读书,但透过窗户能看到里面的一排排桌椅,只是瞧着都有些破破烂烂。
每每有声音逼近的时候,江芸芸就能准确地绕开这波人,飞快进入下一个隐秘的地方,与此同时,她并非自己快走,眼睛反而一直看向周围的布局。
几番追逐后,江芸芸在一个墙角顺便脱了衣服,打了一个回马枪,和一小队人马隔着一面墙,也不知绕了几下,竟然回到狗洞边上,然后刺溜一下爬走了。
“你也太厉害了?”爬到墙外后的顾仕隆一骨碌爬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江芸芸,叹为观止,“你难道去过这个地方?”
江芸芸摇头:“之前听人闲聊起说起来过,海南卫城池是在府城的基础上扩建的,其中在高皇帝时期的指挥张荣就曾大肆扩建过,虽外人不知里面的布局,但我听说城池从西北到东北长四百丈,从城北沿着城东至城南长三百四十四丈,宽二丈,高二丈五尺,所以整个卫所和我们在南京看到的营寨不一样,不是四四方方的,那就势必会有很多死角,而且海南卫又不少烽燧台,这样势必在各个方位都会有大量的建筑,而且刚才跟着煮饭的队伍一路走过来,我发现这里功能区格外分明,为了隔开功能区,便需要建墙,墙上需要开洞,这也是可以绕圈,而且若是正中位置的是那个校场,可我们刚才走的并没有距离,没有我听到的城墙长度这么长,那说明我们在刚才跟着送饭队伍走的时候不知不觉绕了一圈……”
江芸芸有条不紊分析着。
顾仕隆听得叹为观止。
“所以,听懂了吗?”江芸芸笑眯眯问道。
顾仕隆老实巴交摇头:“听不懂,就是觉得你好厉害。”
“县令。”两人刚出了海南卫的地界没多久,背后传来符穹的声音。
江芸芸脚步一顿,扭头去看身后的人。
符穹穿着藏青色的衣服,做文人道袍的打扮,头戴莲花冠,脚蹬千层符文鞋,背着手,站在不远处笑脸盈盈看着两人。
“符县丞怎么在这里?”江芸芸不解问道,“不是说在处理社学的事情吗?”
“本想来海南卫学习一下卫学的事情,谁知道卫所里面没有开设卫学,说是军籍的小孩都是去县学里读书的。”
因为卫所军户数量众多,高皇帝大力推行卫学,即在设有卫所的地方专门设置学校,以满足卫所武官以及军士子弟的读书需求。
卫学算是高皇帝对卫兵的一种补偿,因为进入卫学,就可以成为生员也就是秀才,前面三场考试都可以不用考,从而直接参加乡试,一层层考到进士,若是遗憾停在举人这道门槛,可以通过竞争不太激烈的岁贡、选贡乃至例贡,在卫所内部选拔,从而谋得一官半职。
“海南卫没有卫学?”江芸芸惊讶,猛地想起刚才看到的教室,确实不想有人常读的样子。
“指挥说琼州文风浓郁,若是从卫所这个竞争压力不大的地方出来,很难比得过外面的人,这些年考上举人都屈指可数,索性让这些孩子直接去私塾,去县学,和别的孩子正儿八经拼一下,免得也耽误了孩子。”
“原来如此。”江芸芸点头,“那不如明日直接去县学看看。”
符穹含笑点头:“正有此想法,正好也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老师。”
“县令怎么在这里?”他上前,打量着着小县令,随口问道,“怎么脏兮兮的。”
江芸芸反手抓起顾仕隆,无奈说道:“抓小孩来了。”
顾仕隆扑闪着大眼睛,看了一眼江芸芸,又看了一符穹。
正巧和符穹的视线对上。
他不高兴地冷哼一声,刷得一下就扭开脸,不去看他们。
“走走走。”江芸芸心中忍笑,手上配合地把人拽走。
符穹跟在他们身后:“海南卫戒备森严,仕隆还是不要靠近这里了,免得刀剑无言。”
“我才不怕……嗷呜……”
江芸芸扭了扭小孩的胳膊。
顾仕隆委委屈屈垮下脸来。
“我之前在南京时见过成国公的军营,里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很是严格,海南卫里也是这样吗?”江芸芸故作不解的问道,“我瞧着这里的烽燧台很是雄伟。”
“差不多吧,我也不怎么去。”符穹解释道,“我们这里会有倭寇来,所以烽燧台还配备了火炮。”
“我们这里倭寇的船怎么进来的?”江芸芸顺势问道,“这里的河流长而窄,平日里商船开开还行,倭寇这样需要速度的船队一个不慎可是容易翻船的。”
“倭寇狡猾,他们都是借着商船乔装成百姓入城,等天黑就来打劫一波就跑,防不胜防。”符穹叹气,“所以我们总是来不及防守,毕竟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的。”
“海南卫都没追出去打吗?不是都有火器吗?”江芸芸不解说道,“还是连海南卫都打不过倭寇。”
符穹垂眸,摇了摇头:“这些事情我们就不知道了,那些指挥使,都指挥同知可都是二品官,我们可不敢追问此事,琼州还需要他们守卫呢。”
江芸芸猛的回过神来。
不说卫所都司下的官员,便是下设的卫所中最小的卫镇抚也有五品官,真是随便拿出来一个都比江芸芸这个七品芝麻小官大许多。
她想通之后连连叹气。
“县令可是想通了。”符穹促狭说道,“还打算上门去砍价,也不怕被人打出来。”
江芸芸闻言又开始理直气壮了:“不是叫菜知府去了吗?”
“要是不能说动菜知府……”符穹语意未尽地看着她。
“不会。”江芸芸笃定说道,“这点信心我还是有的。”
“那要是菜知府不能说服海南卫的武官们呢,毕竟他们可不是好相处的,自来对我们都是不假颜色的。”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我其实觉得菜知府没有我们看到的这么……爱惜身体。”
符穹看了小县令一眼,没有说话。
“您组建的健妇队,刚才指挥佥事还问起了此事。”他收回视线后继续说道。
江芸芸精神一振:“哦,怎么说。”
符穹笑了,眉眼弯弯,许是穿着道袍,行走间还真有仙风道骨的样子,他促狭地眨了眨眼:“县令真想知道?”
江芸芸点头。
符穹看着她,那双一向冷淡的眼睛落了夕阳余光,便有着光泽闪动,那双眉眼也跟着在此刻生动起来。
“胡、闹。”他一字一字地说道。
江芸芸脸上笑意一顿,撇了撇嘴:“他懂什么,读过书吗!懂矛盾发展嘛?知道提高生产力嘛?我们健妇队肯定会名留青史!”
符穹看着她笑,也不反驳,反而跟着点头:“不论好坏,这一出,确实要名留青史了。”
江芸芸哼哼唧唧,拉着顾仕隆的袖子就要快步离开。
符穹背着手,那慢悠悠走在她身后,冷不丁开口:“官府的邸报大概还没送到琼州,一月前南京守备成国公去世,年七十,陛下赠太师,赐谥号‘庄简’。”
江芸芸脚步一顿,就连顾仕隆也猛地抬起头来。
“国公爷为政廉靖持重,不求近名,在南直隶三十四年,颇有治绩,听闻国公爷去世时,南京军民纷纷巷哭相望。”符穹看着小县令脸上悲戚的面容,继续说道,“您的师兄,内阁的李阁员,写他的翁岳写了《成国庄简公挽诗序》。”
江芸芸看了过去,好一会儿才说道:“符县丞消息比邸报还快。”
符穹无奈说道:“今日有一波商船,正是我家的,也是听来的消息。”
“多谢符县丞告知。”江芸芸行礼道谢。
“不敢。”符穹避开,温和说道,“也是刚才听闻你说起成国公才想起此事,不是想惹得县令伤心的。”
“故人老去,悲戚也是应该的。”江芸芸低声说道。
顾仕隆悄悄靠了过来,小心翼翼牵起她的手,用力窝在手心。
小孩滚烫的体温传了过来,才让人有种重回人世间的感觉。
“回头我们给他烧纸。”他小声嘟囔着,“他肯定能知道!”
“哎哎,县令总算找到你了!”快到衙门时,吴萩满头大汗跑过来,见了她们如释重负,“健妇队也不知道怎么了,上吐下泻的,请了大夫,但那些人又不好意思看大夫。”
吴萩苦着脸:“县令快去劝劝吧。”
江芸芸大惊:“怎么突然上吐下泻了?”
“这我哪里知道啊。”吴萩连连叹气,“我好不容易找来的道士,别看神神叨叨的,我急得满头大汗的时候,正好看到他在给一只狗接骨呢,瞧着也是神医呢,我连哄带骗才请过来的,之前的几个大夫听说给健妇队的人看病都不愿意来。”
江芸芸脸色阴沉。
符穹拉了拉吴萩的袖子:“赶紧带路吧。”
几人赶回内宅,已经乱成一片了。
周照临大声说道:“和我没关系啊!大伙吃的都是一样的,我都没事!”
“可就是吃了你的饭才突然这样的。”叶娘子拉着周照临不让她走。
周照临也不是吃素的,抬手就要把人推开。
“你们这些小娘子整日玩外面跑,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们是去训练,胡说什么。”
“对对,是训练呢,不过我们今天吃的都是一样的。我们不是都没事吗。”白惠连忙安抚着,“别别别,别动手啊!”
“哎哎,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中间有一个上蹿下跳的张易忙着团团转。
“还是先让人去看看吧。”有小娘子隔着帘子开始劝人。
“可现在里面的人也太衣衫不整了。”也有人谨慎说道,“这里人太多了。”
“肯定是你的饭有问题啊。”叶娘子和周照临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江芸芸看的额头直跳,忍不住爆喝一声:“别吵了!”
被人团团围着的武忠见了她,那张严肃端方的黑脸差点就要落泪了:“您总算回来了,六个小娘子都躺了,其中两个很严重,脸都金了,偏她们不给大夫看,真是急死我了。”
“是个道士,但是吴主簿说本事高强的。”他说道,“现在人也进不去呢,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况。”
江芸芸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便看到角落里有一个穿着破烂道袍,腰间系着虎皮,胳膊处挂着浮尘,故作高深的人,神色微动:“是你。”
第二百四十章
那道士原本一个人站在角落里, 听到动静才抬起头来,猝不及防和人群中的县令四目相对。
他看着面前的小少年,心里突然升起一种熟悉的感觉,盯着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看了一会儿, 猛地回过神来, 面露惊喜之色:“这不是我的紫气吗?”
他大喜, 甩了甩拂尘就要上前, 热泪盈眶:“我前几日夜观星象……”
“又是夜半见白毫光于南方冲天,不曾想道缘在这里。”江芸芸笑眯眯接了话头, 显然完全不吃这套。
道士脸上笑容一僵, 和那双弯弯的眼睛对视一眼,心虚地飘了飘视线。
“记性真好,记性真好啊。”他呐呐说道, 过了一会儿, 眼珠子一动, 虔诚问道, “敢问小童如今高就何职啊?”
“放肆, 这是我们新上任的江县令。”林括作为礼房主簿, 早就看不惯他癫狂不羁,好无礼数的样子, 立马出声呵斥道。
谁知道士不仅没有被吓住,反而眼睛更亮了,盯着江芸芸的脸就差落泪了:“紫气啊, 真是我紫气啊,无量天尊果然没有骗我。”
他激动上前, 正打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江芸芸的手。
只是猛得一握, 好似捏到一个小火炉, 低下头一看。
一个小少年的手被他不小心握在手里。
“你干嘛。”顾仕隆臭着脸,把脑袋和手都挤了进来,隔开两人的距离,直勾勾看着莫名其妙的道士,悄悄把江芸芸挤走,对着他冷哼一声。
道士讪讪松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勉强解释着:“我就是故人重逢,有点激动。”
“所以你是来找我的?”江芸芸打量着面前有点落魄的人,有些警觉。
这天下知道她不为人知秘密的人虽不多,但面前的人就是一个,还是一眼就把她认出来的人,闹得她当时惴惴不安了许久。
“我夜观天象……”道士起范,又打算旧话重提。
“先救人。”江芸芸不耐听这些,直接一挥手打断他的话,“人命比天象要紧。”
道士憋了憋嘴,一肚子话塞了回去,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救人自然可以,贫道确实略通医术。”
“可这个人奇奇怪怪的。”叶娘子大声嘟囔着。
江芸芸看着屋内挤满的人,连忙说道:“你们都干自己的事情去,符县丞,你和于善抓紧把社学的事情处理一下。”
“其杰,水渠的事情也要抓紧落实下来,不要耽误这一茬的种植。”
“千章,这几日有几个人来告状,你去看看状子,回头给我理出一份意见来,典史,难得劳动你大驾了,和千章一起把诉状都看看,里面有一起失踪的妇人案,我们要抓紧把事情查清楚。”
“你们几个也都该干嘛干嘛去,训练的事情别拉下了。”
江芸芸指名道姓,直接把几个主簿们都赶走了,原本空荡荡的屋子立刻少了一大半的人。
“周娘子,今日有客人,做一些素菜来吧,幺儿你跟周娘子打打下手也好,你不是一直觉得她手艺好嘛。”江芸芸把兜里的桂花糖递给顾仕隆,“易姐儿你也跟着走,去厨娘那边看着点,多学一门手艺肯定是好事。”
她又反手把两个小孩也都赶了出去。
“其实我不吃素的。”道士小声嘟囔着。
奈何无人理会他的小心思。
“周娘子,你也不要恼,我知道你做的饭肯定是没有问题的,所以把此事查清楚才是对大家都好的事情,大家也是关心则乱而已。”江芸芸安抚着还是生气的周照临笑说着,“回头要是真委屈您,我肯定要她们给您道歉。”
周照临也不好再拿乔,又是嘟囔了好一会儿,这才把躲在门口看热闹的小孩,一手一个提溜走了。
屋内只剩下年迈的道士和年幼的县令,之前很是激动的三位娘子终于放松了下来。
“先让道士去看看。”江芸芸和气说道,“这里没有外人,他是道士,不讲究世俗忌讳的。”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乃是方外之人。”道士拱手行礼,正经下来时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模样。
叶娘子神色松动片刻。
“若是不放心,就让这两位娘子也跟着去。”江芸芸顺势说道,“现在这个情况还是尽早看看才是,刚才千章说有几位比较严重不是嘛,耽误不得的,早检查早安心。”
被江芸点到的两位娘子也跟着点头:“是是,有三位姐妹已经快不行了。”
“是啊,人命关天啊,那些礼教仁义也该让道才是。”
叶娘子手指紧紧握着,来来回回的揉搓着。
“这边的医药费,县衙这边出。”江芸芸加大筹码,“你们也是去训练才这样的,放心治疗才是。”
叶娘子这才松了一口气:“我们能有今日也都是靠县令,现在县令开口了,我们是信的,二娘,七娘,你们和这位道长一起进去吧。”
两位娘子一脸严肃点头。
“这事怎么回事?你具体和我说说。”江芸芸见他们入内了,心里也送了一口气,这才继续问了下去,“之前听良实说,你们觉得自己拖后腿了,就自己加大训练量,每日都去后山爬山,怎么今日突然就上吐下泻,病成这样了。”
叶娘子听着连连叹气:“我们也奇怪,今日我们是没有训练的,所以我们就像之前计划好的一样,在院中练好拳脚,再去爬山,然后在山顶休息一下,最后再下来,中午饭都是自己带上去的,一路下来也是没问题的,天色还是很热,大家都有些累了,所以我就和几位姐妹负责去端饭,大家吃了几口突然就都吐了。”
江芸芸仔仔细细听着:“你们中午吃什么?”
“前几日学会了自己生火,带着火折子上去的,有肉有菜,这些都是干净的,都是我们自己准备的,洗得可干净的,也都烤熟了,还有三娘泡好的小米,说是路上有蘑菇,正好可以煮小米蘑菇吃,可以解解腻,还有就是摘了一点野果,这些野果我们之前也吃的,不是有毒的。”叶娘子事无巨细地解释道。
“蘑菇?是你们每一样都知道的品种,确定能吃的那种吗?”江芸芸继续问道。
“确定!我们早就听说过吃了野蘑菇会死人,选的都是我们常见的,好几个人都确定过的,也都是烧熟了才吃的,而且我们也不敢多吃,只采了几朵。”叶娘子坚持说道。
“野蘑菇吃中毒会是这个症状吗?道长。”江芸芸抬声去问帘子后的人。
“不太像,我看她们意识还算清醒。”道长的声音清晰传了出来,“要是真的吃了少量的野蘑菇中毒,不是那种剧毒蘑菇,一命呜呼的,很多人会伴有意识模糊。”
“你们要是还有剩的饭菜,可以给我看看。”他很快又说道,“贫道游走山野多年,对吃食也是颇有研究的。”
“有的有的,因为我们肉食蔬菜带的多,所以小米粥吃的不多,又觉得有些浪费,所以带了不少回来。”叶娘子连忙说道。
一侧没说话的小娘子立马起身要去拿。
“那周娘子给你们准备的是什么饭?”江芸芸又问,“你们吃起来可有奇怪的口感。”
“其实是没有的。”叶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叹气,“就是寻常的吃食,还准备了不少肉呢,说我们辛苦了,但我们确实是吃了她的饭才吐的。”
江芸芸表示理解:“你们也是着急的,中午的饭菜还在吗?”
“也在的。”
“有点像砒霜的症状,但分量很轻,所以只是上吐下泻,但几个严重的,面色都发金了。”帘子内,道士很快就说道,“不是食物的毒,大自然要是真的想杀人可不会这么折腾人。”
“你确定?”江芸芸惊讶问道,“那你快出来看看,是衙门的午饭有问题吗?”
道士走了出来,眉头紧锁。
“怎么了?”众人紧张问道。
“有点像砒霜的,喉咙胃部有食管烧灼感,恶心、呕吐、腹痛、腹泻、粪便带血。”道士显然真的医术不错说起来头头是道,“不过……”
“不过怎么了?”江芸芸追问道。
“她们嘴巴里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他拧眉,“砒霜没这个症状。”
“难道是我们中午吃的烤肉味道太重了,我们最近有些累,吃的盐都有些多。”叶娘子不好意思说道。
道士看了她一眼,然后摇了摇头:“不是,你不是没味道嘛。”
叶娘子脸颊瞬间通红。
江芸芸面无表情踢了他一脚。
道士一个踉跄,有点委屈:“我实话实说。”
“那现在怎么办?”江芸芸岔开话题问道。
“有几个人不严重,就抓甘草二两,瓜蒂七个,玄参二两,地榆五钱,水煎服催吐,渣再煎服催吐,一副药吐两次,就可以解毒了。”
“有几个很严重了,就当归三两,大黄、明矾各一两,甘草五钱,用水煎几碗,分两三次服下,让她们一直拉肚子,等不拉了也就痊愈了,你们可以备上糖水,盐水分别给她们喝一下,免得虚脱了。”
“那三个比较严重的。”道士脸色凝重,“文蛤一两半,山慈姑一两,红芽大戟七钱半,全蝎五枚,大山豆根半两,取仁去油的续随子半两,麝香一钱,朱砂两钱,雄黄两钱,这个不要煎,让药店的人做成丸子,你们再用水吞服。”
“她们神志清醒后,以后每天都要和绿豆汤,一日两碗,至少半月,才能彻底解毒。”
道士把写好的药方递了过去:“先抓药去,现在先去厨房打准备十来个蛋清来,让他们每人三四个人吞下去。”
江芸芸连忙让守在门口的白惠去抓药:“去问从南支钱。”
白惠也不敢耽误,匆匆就走了。
两位娘子也把午间山上吃的,和傍晚厨房吃的东西都端了上来。
“看看是哪里的问题。”有个小娘子小声说道,“肯定是厨房的问题,我们午间的东西都吃了,要是真有问题,怎么拖这么久才发作。”
道士从自己的虎皮围兜里掏出一个布袋子,里面有几根银针,分别插入两碗吃食上。
没多久,一根银针缓缓变了色。
叶娘子惊呼:“怎么是这个有问题?难道是蘑菇有毒。”
“是水!”江芸芸和道士异口同声说道。
“哪里打的水?”
“水边可有异样?”
两人又齐齐发问。
叶娘子神色有点发蒙,好一会儿才说道:“就山间的泉水,山上不是一直有泉水吗?大家以前都是从这里打水的,不是都没问题吗?”
“不,不是,泉水边的花花草草是不是都枯萎了。”有个小娘子怯生生说道,“叶姐姐还说是马上就要转凉了,所以花花草草都枯萎了。”
“是了!”道士欣喜抚手,“草木对上砒霜那真的是寸草不生了。”
“有人在水里投毒?”江芸芸大惊,瞬间警觉起来,“山上的人也不算少,这人好端端在山间泉水下毒做什么?还是山间的水会留到山下?”
道士回过神来:“哎,是了,可是你们这群小娘子得罪人了?”
“没有的事情,我们行的正坐得端,从来不和人争吵的。”叶娘子大声解释着。
“我去看看。”江芸芸起身就要匆匆离开,“叶娘子,这里就要你仔细照顾了,煎药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煎,也放心一些,来来回回也不耽误时间。”
“道长先留在这里看看情况吧。”
叶娘子连连点头。
道士看着她离开下意识追过去:“现在天都黑了,上山多危险啊,不急于一时的。”
“如何能耽误,万一凶手毁灭现场呢。”江芸芸还有空打趣说道,“而且衙役们训练了这么久,也要拿出来用用才是。”
“太危险了,我前几日住在山上,差点被蟒蛇卷走了,还有泼猴三更半夜挠我,还是小心为上啊。”道士劝道,“琼山县天热,植被茂密,动物良多,凶手要是本地人肯定不敢轻易大晚上上山,要是外地人,贸然上去,定能留下更多的线索,急于一时也非好事。”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娘子们只点了几盏油灯,烛油不多所以整个屋内格外昏暗,外面的夜色更不用说,伸手不见五指。
江芸芸站在门口,神色凝重。
若是有人投毒,那可就是大事了。
在山上投毒的目的是什么?
“我明天早上和你一起去。”顾仕隆的声音从屋顶传来,“山上确实有很多野兽,我之前就和一直五爪蜥蜴迎面碰上,很大一只,又丑又吓人。”
“说起来,我们今日爬山看到几个没见过的人。”一直沉默的叶娘子突然说道,“有个人脸上有疤,我只是多看了一眼,那个人就很凶地瞪了我们一眼,我也不敢多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