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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两百二十一章


    章丛不见的消息, 吕芳行很早就知道了。


    昨天晚上他察觉到章丛精神紧绷,一直在喝闷酒,瞧着有点把不住了。


    他本是不愿意搭理这个清高的年轻人,可看在他爹是本县教谕的身份上, 就想着去安慰安慰这个已经被鬼神乱力吓破胆子的人。


    谁知刚到章家就看到大门敞开, 连个迎接他的人都没有。


    他心中微动, 顿觉得不祥之兆, 一入内才知道是章丛不见了。


    一个人活生生消失在自己的家中。


    “他今日回家心情不好,说自己要去书房呆一下, 我见他一身酒气, 就想着煮点醒酒茶来,等我煮好了送过去就发现书房大门敞开,里面一盏灯也没有。”


    “夫君最是怕黑, 怎么可能不点灯, 我连忙进去找人, 发现原本负责点灯的书童倒在地上, 夫君却不见了。”


    章丛的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如今整个章家都乱成一锅粥。


    “可有通知章教谕?”吕芳行站在灯火通明的前厅, 冷不丁问道。


    章夫人摇头:“公爹眼下跟着知府去广东汇报今年的考试情况了, 我正打算天亮就让人坐船去找。”


    “先不急。”吕芳行神色阴暗,“人肯定还在琼山县。”


    人在这个时候消失了, 耐不住吕芳行要多想。


    ——他们的小县令是不是做了手脚。


    那场在他看来拙劣的法事,也就章丛这个胆小如鼠的人能怕成这样,不过是香灭了而已, 酒席上却如此魂不守舍。


    他吕芳行能给张侻这个穷酸上香是给他面子,还敢给我装神弄鬼。


    他眉眼低沉, 神色冰冷:“犯不着惊动老太爷, 我这边去想办法。”


    吕芳行既是县丞, 又是琼山县大户,自来就是手段高超的,章丛跟着他多年能有现在的成就,谁见了不尊称一声章主簿,都亏了他的提携。


    现在他如此开口,章家众人便下意识信了。


    “那就有劳吕县丞了。”章夫人惴惴不安说道。


    吕芳行转身离开。


    章夫人目送他旁若无人离开后,眉间忧愁更甚。


    “既然吕县丞都这么说了,我们还是都散了吧。”她身边的妈妈低声说道。


    “这个七月的天……”章夫人半晌没说话,许久之后揉着帕子,低声说道,“我瞧着要变了。”


    妈妈看了过来。


    “还是去找公爹吧。”章夫人低声说道,“到底是章家的事。”


    妈妈一怔,随后低声说道:“那可就避不开符家的人了,这个时候和他们打交道,只怕……会不悦。”


    章夫人摸了摸肚子,许久之后才艰涩说道:“可我得为他打算。”


    —— ——


    吕芳行出了门,本打算先去程道成的家中,但转念一想立马觉得不对劲,转头就去了打铁巷。


    深夜的打铁巷已经悄无声息,马车经过时能清晰听到车轮碾过黄土的声音,头顶的气死风灯晃得摇摇欲坠,照得两侧的墙面忽明忽暗,斑驳的墙面上露出坑坑洼洼的痕迹,冷不丁看过去好像一双双睁开的眼睛。


    马车内吕芳行端坐着,双眼微阖,淡淡想到:不过是一个县令罢了。


    他能杀一个,便能杀第二个。


    管他是什么大明不出世的神童。


    管他是什么六元及第的小状元。


    敢挡在他吕芳行前面的人都别想好过。


    马车沿着河岸走到紧闭的后门前。


    吕芳行下车时,下意思扭头去看那棵被砍掉的大槐树,夜色中,他只剩下一个宽大的树墩安静站在那里,一声不吭,无法再庇护夏日来这里乘凉的人。


    这棵大槐树据说有一百多年了,长得郁郁葱葱,多年前,他的父亲还说这棵树长得好,让这座吕家老宅有依山傍水的气势,若非风水极好,不如吕家这些年也不至于能富贵至此。


    不过三个月前,吕芳行在听闻张侻拿到了他这些年火耗的账本,他忧心忡忡来到这里时,看到这棵树突然只觉得碍眼。


    张侻之前一直说要在码头上种满槐树,说槐树树冠大,夏日可以给那些卸货的人休息,平日里看上去也好看,说完没多久还真的在符穹的帮助下,风风火火种了不少。


    这种树只要扎了根,就能长得飞快。


    码头那些树原本瞧着都是瘦小蔫吧的,三年时间竟然也有了绿荫连天,树冠蓬勃的气势。


    就跟那个瘦巴巴的小老头一样,明明刚来这里时还是谨慎犹豫的,可后来已经敢和他对着他了。


    他原先看那棵树只觉得碍事,但现在却开始疑神疑鬼。


    这棵树实在太大了,张侻是不是就是躲在这里才窥探到他的秘密。


    所以他不顾众人的劝阻,非要把这棵树砍了。


    吕家有他庇护就行了,何来寄希望于这个死物。


    只如今,吕芳行深夜来到祖宅,第一次见到只剩下一个的树墩的槐树,却突然想起小时候在这棵树上玩的场景。


    小时候,他就告诉自己他要吕家以后跟这棵树一样繁茂,任谁见了都要低头接受他们的庇护。


    “老爷。”车夫打着灯笼,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吕芳行回过神来,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绿扳指,面无表情转回视线,踏上台阶时无所谓说道:“倒了便倒了。”


    前年他打通所有关节后提出直接用现银缴纳两税的办法,不少百姓都觉得办法极好,能省了被踢走的粮食,就连一开始的张侻也觉得办法不错。


    但吕芳行的目标根本不是放在那几斗粮食。


    大门被一扇扇打开,他的心腹大管家不解问道:“老爷深夜来是有什么紧要事情嘛?”


    吕芳行看着院中繁忙的一切,这两年他已经在这里赚了数十万两白银,淡淡说道:“这里不能呆了,都进山去。”


    大管家脸色大变,但也没有多问,只是匆匆离开准备撤离的工作。


    既然这个人也是不识趣的人,那就和他好好斗一斗。


    天色即将大亮时,天边旭日红晕一片,整个打铁巷却安静极了,各家各户大门紧闭,站在门口的吕芳行目送数十辆马车离开时,冷笑一声倨傲想着。


    —— ——


    江芸芸从符家出来时,不过正午。


    符家大管家热情送人离开,直到江芸芸的背影消失,脸上笑意这才敛了下来,关上门口匆匆朝着内院走去。


    “你真的要帮他啊?”内院内,吴萩坐在符穹边上,犹豫问道,“好不容易和他达成平衡关系,现在算我们先反悔了,吕芳行可是心狠手辣的人。”


    符穹正盘腿坐在蒲团上,一颗颗地收拾着棋盘上的琉璃棋子。


    两色的琉璃在日光照耀下晶莹剔透,华贵得不似凡间之物,被随意扔到棋篓时发出叮咚的清脆声,窗边五彩的玻璃折射出绚烂的光影,落在汉白玉做成的棋盘上晃动成婆娑的影子。


    “大哥”吴萩低声喊道,“这个江芸在京城得罪了陛下这才没了大好前程来我们琼山县,这样的人没有前程,为了他得罪吕芳行不是明智之举,和之前张侻时一样不就好了。”


    符穹平静说道:“吕芳行在的一天,我们出海的事情便一直埋着一个地雷。”


    “现在这世道能出海的谁不出海。”吴萩不悦说道,“就算被人知道了又如何?还怕一个吕芳行不成。”


    “世事难料。”符穹沉吟片刻后冷不丁又说道,“而且这个江其归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吴萩不解问道。


    符穹把棋盘上的所有棋子都收拾干净,盯着光洁的棋盘,突然闭上眼,点了点其中的棋子,随后手指微动,一步步挪过去,仔细看去竟在学刚才江芸的动作。


    “聪明人。”符穹又惊又喜地喟叹道,“你闻到了嘛?”


    “什么?”吴萩惊呆在原处。


    “要下雨的味道。”符穹的手指因为用力,指尖微微发白,他却是满脸欣喜地说道,“也该变一变,这琼山县了。”


    吴萩沉默了。


    “人走了,但瞧着不是回衙门的位置。”管家站在门口低声说道,“另外一个背着黑布的小孩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随他吧。”符穹微微一笑,“他要是当真能搅得天翻地覆,那也是他江小状元的本事。”


    “可吕芳行和知府的关系这么好,难道他真的出事,知府能置之不理。”片刻之后,吴萩开口问道。


    符穹嗯了一声,笑说道:“多亏了千章提醒了。”


    “让码头的人注意了,章家的人一个也不能出去。”他和气对着管家说道。


    “也要注意下吕家的人。”吴萩连忙提醒着。


    符穹笑了笑:“此时此刻,吕芳行应该比我们还害怕张家人和知府回来。”


    吴萩一脸不解:“这是为何?”


    “他每年对外的账本上可直说赚了七八万,每家分过去也才一两万啊。”符穹笑说着,“这要是真被人折腾出账本了,我们爱财如命的知府大人怕是第一个不轻饶他。”


    —— ——


    江芸芸没有回衙门,反而边走边打听去了一趟武忠的家。


    武忠的家其实就是荒废的养济院,远远就看到门口有几个小朋友蹲在地上玩沙包。


    她下意识想去找顾仕隆要糖,一扭头才发现人不在边上,被她派出去干活了。


    她站在不远处远远看着,想着自己两手空空,饭点上门会不会太过分了。


    “县令?”背后传来一个惊讶的声音。


    江芸芸回头,只看到人高马大的武忠正提着满满当当的吃的,一脸警觉地看着不请自来的人。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


    “您就是新来的小状元。”武忠身边站着一个穿着青色衣服的女子。


    江芸芸目光一扫,忍不住面露惊讶之色。


    那个女子脸上有一道很大的伤疤,自额头从鼻梁再到左脸颊的下巴处,原本秀美的面容背这道狰狞的伤疤彻底破坏。


    “看什么。”武忠挡在女子面前,不高兴问道。


    江芸芸连忙收回视线,不好意思说道:“是我冒昧了。”


    “没关系。”女子的脑袋从武忠背后冒了出来,温柔说道,眼睛弯弯的,脸上那道疤便好似蜈蚣一样皱了起来,瞧着更是恐怖,“是我吓到您了。”


    “没有没有。”江芸芸吓得连连摆手,“我就是经过的。”


    “养济院这么远,县令从哪里能进过这里。”武忠不假颜色地说道。


    身后的女子捅了捅他的手臂,轻轻咳嗽一声。


    “是来找良实的吧,进去说话吧。”女子缓和气氛。


    江芸芸悄悄睨了一眼武忠。


    武忠面无表情,但也没有出言反驳。


    江芸芸替人抱着一把绿油油的菜,也厚着脸皮走进去了。


    女子自我介绍说自己叫程蝶,因为自己被扔在养济院的时候,包裹上一直停着一只蝴蝶。


    “你们怎么不是,同姓啊?”江芸芸小心翼翼问道。


    程蝶笑说着:“养济院一共三个管事,两个妈妈,我是管事妈妈捡的。”


    “哦,原来是这样。”江芸芸话锋一转,胆大包天问道,“那他们都跑了吗?”


    走路的武忠脚步突然重了起来。


    江芸芸趋利避害,鬼鬼祟祟地跑到程蝶另外一边去了。


    程蝶笑着拍了拍武忠的胳膊,平静解释着:“捡我的程妈妈是病死的,另外一个妈妈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只是年纪很大了,一直在家里修养,其他三个管事很早就走了。”


    她想了想又解释道:“其实也不怪他们的,县衙里没钱,也给不出钱来了,他们也是努力过的,去各家大户里讨了点钱银来,只是我们这边人不少,大户们也不会一直出钱,他们也是撑不下去了才走的。”


    江芸芸侧首看了看面前的女子。


    她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只是瞧着年纪也不小了,说起往事还保持着平静的口气,她虽形容柔软,却在举手投足间有一股沉静的气息。


    只是她还没看出个所以然了,武忠的大手就无情地把她钳走了。


    “走我这边来。”


    江芸芸抱着那把绿茶就又重新被回到武忠边上了。


    “哎,你这人,我可是县令!”江芸芸不高兴得抱怨着。


    武忠低头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过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那也要走我边上。”


    他又想了想:“可以保护你。”


    “哦。”江芸芸抱紧菜根,懵懵懂懂哦一声。


    刚靠近养济院,就有很多七八岁的小孩涌过来,叽叽喳喳说着话,还有帮忙把武忠身上的东西都拿下来的。


    “你是谁啊?”有个小女孩悄悄摸着江芸芸的衣摆,好奇问道。


    “我是来玩的。”江芸芸捏了捏小孩的脸。


    半大的孩子脸上却没有多少肉,整个人瘦巴巴的。


    “这里不好玩的。”小女孩一本正经说道,“但我可以带你斗草,很好玩的。”


    “好的哦。”江芸芸和气说着。


    一行人入了内。


    刚从富丽堂皇的符家出来,猛地看到面前破破烂烂的养济院,江芸芸还有些恍惚,回过神来只觉得荒唐。


    养济院简陋到一眼就能看到头,大门进去的那一边是分别是东圊和厨房,另外三边则是密密麻麻的屋子,至于墙壁和大门斑驳脱落得厉害,地面上的青砖更是破破烂烂,如今正中的位置被人都敲了,只剩下黄泥土。


    “有人在读书?”江芸芸看着中间的那片空地上摆着几张桌子,还有几本书,好奇问道。


    “嗯。”武忠被推来陪江芸芸参观家里,闻言只是不咸不淡嗯了一声。


    “我就是问问没别的意思。”江芸芸挠了挠脑袋解释着,过了一会儿又说道,“要是有那里不会可以来找我。”


    武忠看了过来,嘴角微动:“以前张县令也这么说的。”


    江芸芸来了兴趣:“那他可教出什么名堂了吗?”


    “张县令太忙了。”武忠叹气,故作平津说道,“只教会了几个大的识字,做文章和写诗还没开教。”


    江芸芸站在书桌前,上面压着几张练字帖,那些纸正面背面,甚至是角落里都写满了字,有些字还算端正,有些却很歪歪扭扭。


    “纸太贵了,所以都是练一起的。”武忠解释着,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不好意思,就想把纸张盖上。


    江芸芸却是弯腰拿起来,仔细看了看,笑说道:“这几个字不错,谁写的啊,很有天赋呢,练字就是要多练的,我刚练字的时候也很丑的,笔也握不住,怕老师不要我,从我青梅竹马桌头拿了很多纸来练,每天晚上练到子时才去休息,等到了考试那一天,才勉强一笔一划写出来。”


    武忠惊讶问道:“你不是神童吗?”


    江芸芸笑说着:“我才不是,我只是读书认真而已。”


    “可你是十五岁的状元。”武忠还是不信,“他们说你是大明最年轻的解元,也是最年轻的状元,是天赐的神童。”


    江芸芸捏着那张纸仔细想了想,解释道:“是因为我有很好的老师,读书这件事情,除却个人天赋,老师是很重要,我还读书认真,读书总共需要三个砝码,我都有了,所以不能归功我是神童,而抹去了我的老师和我的认真。”


    武忠一知半解:“他们很认真,可他们没老师也没有……天赋。”


    江芸芸看着凑过来的小孩,他们眼巴巴都看着自己,神色好奇又懵懂。


    “这世上有很多人都是没有天赋的,但读了书识了字,至少可以让未来的路走的平坦一点,也可以在读书中知道自己的未来的路如何走。”江芸芸笑说身边的小孩,“你打算以后做什么啊?”


    “我不知道。”那个小孩不好意思说道,“以后只要有饭吃就好了。”


    “那我以后要当官的。”另外一个年纪小的小孩不服气说道,“我要当知府的,这样就可以给我们养济院拨银子,大家就不用饿肚子了。”


    江芸芸摸了摸他的脑袋:“好志向啊,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对!”那个小孩眼睛一亮,“张老师就是这么说的。”


    “所以你一开始写字也很差?”武忠执拗问道,“你也这么差的嘛?”


    “是啊。”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当时还不认字呢,一边抄一边写还要一边记,还有时间的压力,还有外部的压力,可我想着,还没有到最后时刻,我总不能自己放弃我自己吧。”


    武忠似懂非懂。


    “立志不坚,终不济事。”江芸芸把纸张放下去,“既然决定要读书,那就好好读书。”


    武忠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移开视线,跟在她身后,束手束脚走着,养济院就这么大点的地方,走两步就走到头了。


    两人站在厨房外边,看着程蝶带着几个大孩子在做饭,屋内还挤满了小孩,刚才程蝶介绍说,今日是养济院一年一度的全员生辰日,也就是今日所有小孩一起过生日,所以才买了不少东西。


    武忠突然问道:“县令今日来这里做什么?”


    “是这样的。”江芸芸突然热情伸手,把人带到边上去,笑脸盈盈说道,“我有个倒吕计划,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参加。”


    武忠眼睛倏地睁大了。


    “有一个环节需要你帮忙。”江芸芸比划着,飞快画了个大饼,“三路夹击,一击必杀。”


    武忠一脸不可置信:“你,你是打算把吕芳行……”


    他想了想,在自己的脖子上划了一刀。


    江芸芸严肃点头:“打土豪,分土地。”


    “你还打算分了他家土地?”武忠更吃惊了。


    “对啊,你不是说吕家占了三分之一的土地吗?”江芸芸嘟囔着,“那不是没走了很多粮食税,我看整个县都破破烂烂的,到处都是要花钱的地方,衙门里有没有钱,我住的屋子都漏雨了呢,可不是要从其他地方借一点。”


    “单凭你一人……”武忠不安说道,“不必为了张县令,置自己在危险的地方。”


    江芸芸认真说道:“不单为了他,也是为了全县的百姓,百姓没有地,那我之后对他们的一切的承诺都是镜花水月。”


    武忠沉默了。


    “吕芳行能杀了张县令,也能……”


    江芸芸哦了一声,突然举手握拳,捏了捏自己的胳膊,在他面前晃悠着:“在下也练过一些拳脚功夫,你看看我这个肌肉。”


    武忠一时间不知是嘲还是悲。


    十五岁的小少年瞧着跟着小花瓶一样,高高瘦瘦,怎么口气还怎么狂。


    ——这么小的年纪,胆子倒是大。


    “所以……”江芸芸突然伸手,温温柔柔笑问道,“一起干吗?”


    武忠看着那手指,有一瞬间的恍惚,在张县令死的那一日,乃至之后的日日夜夜,他无数次从睡梦中醒过来,想要给他报仇,可现在有人站在他面前说出这个事情,他却犹豫了。


    他身后有一大堆人要养,他要是出事了,养济院怎么办。


    可张县令一身血的样子一直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孤零零地一个人走了。


    他沉默着,那双眼睛几乎要酸涩地流出泪来,许久之后他才伸出手来,只是比划了一下不知如何应对。


    江芸芸立马用力拍了过去:“成交!”


    武忠摸着发疼的手掌,愣了半晌没说话,还有些缓不过神来。


    ——小县令力气还挺大的。


    他脑袋里闪过这个荒唐的念头。


    江芸芸不等他细想,直接说道:“打铁巷已经人去楼空了,我已经让人追上去了,但他是外来人,对琼州不熟悉,而且年纪太小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和他一起,找到真正的账本,抓到那批人,如此私吞官银的罪名就有了。”


    “你们已经查到这里了?“武忠吃惊。


    江芸芸背着小手,得意说道:“还行吧,总而言之你和幺儿负责火耗这条线。”


    “还有其他线?”武忠不解问道。


    “有啊,我让符主簿去找那个疯子生黎了。”江芸芸和临时盟友交了底,“所以你们压力不用很大,就两个人而已,以自己安全为主,实在拼不过我们这里还有其他办法呢。”


    “你连符穹也说服了!”武忠大为吃惊。


    江芸芸矜持地抬了抬下巴:“还好我以前读书的时候多学了门手艺。”


    “那你呢?”武忠下意识追问道。


    江芸芸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保证着:“我留在这里做鱼饵!”


    第二百二十二章


    海南的七八月是雨季。


    前几日还是热浪滚滚的夏日, 昨日傍晚突然乌云滚滚而来,天际眨眼就黑了一半。


    江芸芸踏进衙门的一瞬间,大雨倾盆而下,整个琼山县瞬间被水雾笼罩, 水滴落在地上飞溅地很高, 地面很快就有了小水潭。


    周照临端着吃食来时, 愁眉苦脸抱怨着雨下太大了, 明日一定热得很。


    阵雨下下停停,乐山临睡前还格外担忧晚上会不会继续下, 江芸芸却心大地抱着小被子睡了过去。


    半夜雷声滚滚, 大雨下了一阵,江芸芸在懵懵懂懂间被吵醒,抱着被子坐起来, 突然被一地的水惊呆了。


    屋外的雨依旧没有停的架势, 噼里啪啦打在屋顶上, 屋内也争气地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怪不得刚才做梦觉得脸上凉凉的, 感情是下雨下自己脸上了。


    她盘腿, 呆坐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雨声, 看着屋内的雨幕,无奈直叹气。


    ——穷,实在太穷了。


    这阵雨来得快, 走得也快,江芸芸实在熬不住只要重新到头睡了过去, 再一觉醒来就听到乐山不高兴的碎碎念着。


    “这个破衙门, 不是说修了吗?怎么又坏了?”


    “都是水, 怎么住人啊,也太潮了。”


    “衙门内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也太过分了。”


    江芸芸一睁眼就看到大亮的天色,是一个大晴天,她一骨碌爬起来,挽起裤腿,穿上木屐,开门探出脑袋:“怎么了?一大早就生气了。”


    乐山正拿着扫帚在扫水,抱怨着:“也太能下雨了,我本以为扬州已经很能下了。”


    “地方不同嘛,他可是在天南之南啊。”江芸芸笑眯眯地拎着一块抹布,和他一起勤快抹着柱子。


    “哎哎哎,公子这是做什么啊,快放下。”乐山连忙把抹布抽走,把人轰走,“不是说很多事情吗?这些事情我来做,早上要吃什么,我去厨房看看。”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都行吧,我什么都吃,你这个也别干了,天热,晒一下就干了,你去请六房主簿还有典史都请过来。”


    乐山一边点头,一边飞快把台阶上的水都扫下去。


    “哎,那要是去了章家……”临走前,乐山欲言又止。


    江芸芸歪头,不解问道:“章家的事情我们怎么知道。”


    乐山了然,匆匆走了。


    江芸芸站在湿漉漉的门口,看了看耀眼的太阳,背着小手,笑眯眯说道:“真是好天气啊。”


    —— ——


    距离法事结束已经三天了,这是江芸芸第一次再一次把他们都召集过来。


    “章主簿家里有事,人不在这里。”江芸芸坐在上首,一本正经说道,“武主簿病了,也来不了了。”


    堂下几人都没有说话,泾渭分明地站在两侧,对此并不发表任何意见。


    江芸芸眼珠子往剩下的几人身上扫了扫一眼,然后咳嗽一声,继续说道:“我这来琼山县也有半个月了,但是因为县衙之前着火了,账目也都没有了,所以一直没有投入到工作中,我觉得我是在荒废政务,很是心痛!”


    符穹和吕芳行两人不动如山。


    其余三位主簿也都各自不说话。


    只有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典史王礽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却不料正和江芸芸的视线撞在一起,忙不迭移开视线。


    江芸芸遗憾地看着诸位。


    ——没有一个捧场的,唯一一个有反应还吓走了。


    “所以我打算……”江芸芸坐直身子,大声宣布着,“重新丈量田亩。”


    吕芳行倏地抬起头来。


    江芸芸充耳不闻,大义凌然说道:“高皇帝洪武二十六年核天下土田,总八百五十万七千六百二十三顷,几月前我在翰林院就职时,竟然发现如今的田亩数只剩下四百二十二万顷,过半的田亩消失不见,我身为大明官员要从自己做起,所以即日起要重新厘琼山县大户的庄田,清溢额、脱漏、诡借的弊端,庄田、民田、职田、屯田、荡地、牧地,全都悉数丈度。”③


    沉稳不动的符穹也忍不住面露惊讶之色。


    叶启晨委婉说道:“我们琼山县为琼州附廓,所以县中也其他官署。”


    江芸芸四两拨千斤说道:“他们负责全琼州,我是负责琼山县,而且现在账本都烧了啊,我这到现在也没事做,不若就从最紧要的开始做,而且不是马上就要夏税了吗?没有具体的土地鱼鳞册,如何能确定他们要缴纳的数目。”


    程道成上前说道:“下官是户部主簿各家情况了如指掌。”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热情说道:“这正好,你快默写出一本来,我正好对照着去丈量。”


    程道成脸色一黑,但被江芸芸用热情的目光注视着他,嘴边的话半晌也说不出来,到最后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我也只是见到人脸才记得,现在空想也想不出来啊。”


    江芸芸见状,一本正经叹气:“原来如此,这样看来,我们新的鱼鳞册势在必得了,不然没法开展工作啊。”


    堂下的几人又都不说话了。


    不知何时起,大家的气氛都变得古怪紧张起来。


    “我今日带头去丈量。”江芸芸也不打算等他们说话,自顾自说道,“谁有空啊,和我一起去才是。”


    吕芳行神色隐晦不明。


    “我和县令一起去。”吴萩第一个站起来,笑说着,“我对琼山县颇为熟悉。”


    江芸芸满意点头:“我就知道千章是个勤快的人。”


    吴萩矜持点头,但语气热烈:“那我们早点去吧。”


    “行。”江芸芸起身,随后目光看向其他人,和气问道,“你们可要和我们一起,还是两两行动,各自负责呢。”


    叶启晨想了想,突然拉着典史王礽一起,笑说着:“我和诚甫一起吧,就负责城东村,县令以为如何?”


    江芸芸满意点头:“行,我们衙门做事准备是——做事细心,丈量耐心,绝不偏心,让百姓放心,遇到纠纷处理不定可以来找我。”


    叶启晨和王礽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然后看向唯三没有组队的人。


    符穹慢慢悠悠想要走过来。


    江芸芸小手一摆,直接把他们三个安在一起了:“那你们三个一起吧,挑一个村子来。”


    被止住脚步的符穹停在远处,眉头忍不住皱了皱。


    吴萩想笑,但又忍着没笑出来。


    吕芳行眉眼低垂,淡淡说道:“何须劳烦县令呢,让底下的衙役出动就行。”


    “要和百姓打成一片!”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端坐庙堂有什么意思。”


    “但这样也太没有县令威严了。”程道成也跟着劝道。


    “才不会,我可是要□□民如子的好官啊。”江芸芸叉着腰,大声吹嘘着。


    众人诡异沉默了片刻。


    江芸芸也不等他们继续开口,风风火火分配好任务就拉着吴萩走了。


    “哎,吕家的地都在那里啊?”出门大门,江芸芸就好奇问道。


    吴萩大吃一惊:“刚开始就要去碰刺头吗?”


    江芸芸无辜地扑闪着大眼睛:“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


    吴萩最爱听八卦了,原本懒洋洋的形态立马来了精神,站直身子,靠近他,睁大眼睛神神秘秘问道:“仔细说说,我保证不和任何人说。”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得意说道:“因为我的脑袋特别铁。”


    吴萩啊了一声,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的小县令,不高兴质疑道:“你哄我!”


    江芸芸也不高兴了,认真反驳道:“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的,你这么大年纪怎么还这么八卦。”


    “哎,你怎么攻击我的年纪!”吴萩更不高兴了,“在你来之前,我可是全衙门最小的,二十五!我才二十五!”


    江芸芸背着小手,得意说道:“你说巧不巧,我才十五。”


    吴萩鼻子都气歪了:“你肯定是因为嘴巴坏才被人发配到这里的。”


    江芸芸仰着头仔细想了想,回头认真说道:“还真说不定,我这人头铁,脖子硬,嘴巴还坏。”


    还是第一次见别人自己说自己的,一时间分不出到底是夸自己还是贬自己,吴萩也跟着无语了片刻,慢慢吞吞跟在她身后。


    “我跟你说,吕芳行会杀人的……”吴萩爱背后冷不丁吓唬着。


    江芸芸只是晃了晃脑袋,黑色的方巾也跟着晃了晃,跟着小猫儿尾巴一样。


    吕家作为琼山县的超级大户名不虚传。


    江芸芸站在山岗上,看着面前一眼看不到头的田亩,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咋舌:“这一片全是他家的?”


    吴萩点头,面无异色:“不及一成,县令有何好惊讶。”


    江芸芸打量着这连天的肥田,随口问道:“那吕家一年缴税多少?”


    一个大明普通人一生需要面对的税赋大体为两个部分。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田税正赋。


    这就是鱼鳞册的由来,一开始测量每户所拥有的田地面积,用来缴纳税赋。


    这部分税收由三部分组成。


    第一则是地力,也就是上中下三种土地,上等田的税额为每亩交米近五斤,中等田每亩交米三斤多,下等田每亩交米两斤。


    第二是除去上面和肥力有关的税,还需要再缴纳每亩需要的粮食,也就是需要再缴纳粮食一斤出头的。


    第三则是因为粮食在运输中税银会产生损耗,因此每亩田还要再额外征收以上一二加起来百中再取七的加耗。


    也就是说一亩上等田地需要缴纳七斤的粮食。②


    第二类的税赋就是役,同样也是按照鱼鳞册里统计的每户的壮年丁数,这些壮年每年需要定期为官府干活,如果不能干活或不愿干活,就选择交粮来代替,这个税则是由当地官员制定的。


    吴萩想了想:“他家有一个叔叔在韶州做知府,正四品,可以免除二十一石,人丁二十一丁,还有个小叔叔广西梧州容县做县丞,正八品,免除九石,人丁九,他自己就是监生,可以免除二石,二丁,因为他们家还未分家,所以所以份额整个吕家共用。”


    这就是人丁兴旺的家族一直希望家中子弟出息的原因,只要有源源不断的人考上功名,哪怕是监生也都有一二免除。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飞快算道:“一石一百二十斤,那就是可以免除五百四十八亩,人丁三十二人。”


    吴萩惊讶:“县令好心算。”


    江芸芸伸手比划了一下:“这里瞧着应该就有五百亩了吧。”


    吴萩又没说话了。


    “而且高皇帝免得是杂役的,可不是全部赋税,怎么现在都要这么算了?”江芸芸话锋一转问道。


    吴萩眼珠子滴溜一转,犹豫说道:“自来如此,一直如此。”


    这回轮到江芸芸没说话了。


    “其实也不差这一点的。”吴萩解释道,“便是免了他们限定的赋,我们琼州一共有五万六千八百九十二户,二十五万五百二十四口,所以一年需要夏税六千七十石,秋粮二万四千五百石,我们琼山县算是琼州的富县了,但琼州下辖三州十县,我们琼山县虽然要摊下不少,但平摊到每个人头上却尚不至于倾家荡产,无路可走,但我们这里情况特殊,还有海南卫驻扎,所以这次所以连还海南卫那边都要去查。①”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大眼睛眨了眨。


    吴萩爽朗一笑:“我只是提醒县令一下而已。”


    “先把这事处理吧。”江芸芸含含糊糊说道,“别的再说。”


    田地很少是四四方方的,江芸芸一边看着衙役们量田,一边拿着碳笔在纸上涂涂写写。


    边上是种地的佃户好奇地张望着,也有人胆子大凑过来,看着她纸上的内容,惊呼:“你画的好准啊。”


    江芸芸用的是等比例缩小的办法,衙役报了数据,她在心里就数据算好,然后画上去,形状大小和实际上大差不差,而且她每次在要测量的时候都会站在石头上,先肉眼观察一下这块地的形状和大小。


    江芸芸笑说着:“瞧着您岁数不小了,是老佃户了吧?”


    那个中年人犹豫着点了点头。


    “给吕家做几年了?”江芸芸又问。


    “十八年了。”那人比划了个手指,“现在四十岁了。”


    “原来如此,吕家收你们多少税……”江芸芸还没说完,就要管事的跑过来把看热闹的人都赶走了。


    “耽误您办事,这些泥腿子就是给点脸就上杆子了。”吕家的大管事哈腰说道,“您继续,您继续。”


    “现在测量的这块地是多少亩啊。”江芸芸淡声问道。


    管事连忙说道说道:“十三亩呢,都是写在地契上的树呢,不会少的。”


    江芸芸挑眉,在自己手绘的田地形状画了坐标,然后有写上数字:“不对吧,你这个是五边形的土地,这个头突出来,后面是梯形,我们取这个五个点,然后交叉乘起来……”


    江芸芸当着管事的面洋洋洒洒动用了现代知识,最后一脸诚恳说道:“这块地应该是三十亩才对。”


    “您,您,怎么是您这儿算法呢。”管事苦着脸说道,“就是十三亩,不会有错的,找的人算过的。”


    “就算不是我这个算法,那也是可以分成三角形和体型,数据和我是一样的。”江芸芸不厌其烦给他又算了一遍。


    她算的很快,基本上没有停顿,最后果然算出和刚才一样的数据。


    管事脸都黑了。


    江芸芸笑了笑,一本正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看来测量有误,要更改了啊,回头把地契带过来修改,这个脸色做什么,这是好事啊,为国家纳税,可是光荣事情啊。”


    “不,不,怎么会有错呢,这些年都是十三亩啊,一直都是,怎么会错呢,不会有错的。”管家垂死挣扎。


    江芸芸叹气:“你要是不信,你找个会测算的,过几日我们当面算一下,我算术可好了,白鹿洞书院的算法老师见了我都是挪不开眼的,那都是要我当他老师的,所以必不可能少算你一点。”


    “对了,这亩地是多少啊?”一行人走到下一个地方时候,江芸芸又问道。


    管事这次是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没关系。”江芸芸笑眯眯恐吓道,“我肯定一点点算出来的。”


    ——数学而已,轻松拿捏!


    江芸芸一边缩小比例画在纸上,甚至能在画好没多久就计算出这亩地的大小。


    “这地好算,跟个正方形一样,二十七亩六分,你这地契上多少啊。”


    管事的脸更黑了。


    直到天色将黒,夕阳已经堪堪挂在头顶,余晖照耀着这片大地,晚风徐徐而过。


    江芸芸带人终于量好这一大片地方,期间管事还打算不认其中几块地,奈何碰上江芸芸这样油盐不进的,一听说是荒的上等田地,就眼睛亮晶晶的表示那就登记在侧,以后好分出去给没地的百姓。


    ——真是天降肥田啊。


    管家生怕这个县令真的付诸行动,只好又磕磕绊绊认回来了。


    不论如何,江芸芸算是强行把这一大块地全都算好了。


    “七百八十亩六份七厘啊。”江芸芸一脸喟叹地说道,“吕家真是大户啊,这么一块地就把所有的免税份额都用完了,还有剩余的呢。”


    管家咬牙说道:“县令真的要算的这么仔细?”


    江芸芸点头:“自然是要的,你们这些大户拿了这么多田地,多缴税也是应该的,就算是足额缴那也有富裕的。”


    她看着逐渐围过来的人,那些佃户今日没得种地了,听到地里的热闹就都出门,那一片细长的田埂上站满了人。


    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县令,却是见他挽着裤腿在量吕家的田地。


    稀奇,实在太稀奇了。


    江芸芸索性站在石头上,大声说道:“自来田地纳税都是应该的,总不能多加藏私,导致私家日富,公室日贫,国匿民穷,这不是我们高皇帝的想法,我作为大明的官员也不是这个想法,只有百姓安居乐业,国家年丰时稔,才是最好的事情。”


    百姓们听不懂,太文绉绉了。


    江芸芸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就是这钱该出就要出,大户们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他们既然得到了这么多田地,就需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如此才能得到百姓一句乡贤的称赞。”


    她的目光落在那些赶过来打听消息的仆人身上,和气说道:“不然就是为富不仁。”


    “为富不仁者可以警。”


    那些仆人们被小县令的目光缓缓扫过,都莫名打了一个寒颤。


    江芸芸跳下石头,笑说着:“希望大家可以今后配合工作,琼山县若是能大富,自然是所有人都占到好处的,这笔买卖大家尽管算一下,不会亏的。”


    —— ——


    吕芳行坐在灯火通明的书房内,神色隐晦难懂,白日的管事跪在地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我是怎么劝也劝不动啊,便是抬出您,那天煞的江芸也完全不予理会,甚至还阴阳怪气。”


    “我真的尽力了,总不能好端端把人打走吧。”


    “之前的张侻也不敢先量我们的,这次分明是打算杀鸡儆猴,拿我们立他这个小县令的威啊,可恨吴家那人,好似自家没多占一分地一样,也跟着凑热闹。”


    “够了。”吕芳行冷冷说道,烛影落在他深邃的眉眼处,越发显得阴鸷。


    管事吓得不敢说话,连着呼吸都慢了下来。


    “之前那个生黎你可有联系。”许久之后,吕芳行平静的声音在屋内想起。


    管事面露惊恐之色,但随后又是雀跃:“联系,联系,一直有联系的,他这样的豪强,颇有手段,自然不能随意丢弃,免得被符家抢走了。”


    吕芳行慢条斯理转着手中的绿扳指。


    夜色中,这颗华贵的宝石已经有细碎光泽闪耀。


    “请他出来吧。”他的声音被缥缈的烛火一惊,显出几分杀气腾腾的凌冽。


    第二百二十三章


    “哎, 怎么见了我就跑。”大山深处的村庄中,一个明显是汉族长相的人跟着一个身形高大的黎族人身后穷追不舍,“你怎么这么没规矩啊!”


    路上有看热闹的人用黎语说着话,脸上大都带着讥笑之色, 汉人边走边瞪他们好几眼。


    走在前面的人背着重重柴火, 目不斜视, 更是疾步快走, 不愿意停留。


    “杂种呢。”有人故意用古里古怪的汉语大声说道。


    “胡说什么!”吕志大怒,立刻厉声呵斥道, “再胡说以后你们寨子的粮食我可就不高价收了。”


    那人还不服气, 被身边的人一把拉走了。


    几人叽里咕噜说了好几句,然后和他们反方向走了。


    “走这么快做什么。”吕志见人走远了,还是心中恼怒, 但一抬头见对面的人走了八丈远了, 又连忙提着衣摆赶了过去, 跟在他身后快步走着, 耐下心来, 小心翼翼哄道, “我的好侄子,山路难走, 我走了好久了,脚都走累了。”


    面前快走的人,也不知是走累了, 还是真的听到了,还当真慢下脚步。


    吕志心中大喜, 紧赶慢赶跑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村寨最角落的地方, 和刚才一路走来看到的, 那些并排在一起的状如倒扣船只的竹架棚房子不同,这里格外荒凉,边上的屋子是汉人才会搭建的木房子,只底下高高架空起来,用来养鸡和去湿排水,边上则是中了一圈木棉花,如今郁郁葱葱地长着绿叶,生机勃勃。


    “过来做什么?”那黎人放下肩上的柴火,面无表情开口。


    吕志连忙凑过来,小声说道:“闻帕保,听说你娘最近又病了。”


    德龙塘闻帕保没说话,开始举起斧头劈柴。


    他赤裸着上身,麦色的胳膊因为抡起斧头而凸显出强壮的肌肉,他站在木桩前,每一下都用力而准确,没一会儿地上就堆起一堆木头。


    “你娘这个病是富贵病,就要一直养着。”吕志站在不远处,从怀里摸出一个葫芦白瓷瓶,“诺,我找人配的人参荣阳丸,听说很滋补身体,好多后院的夫人们都在吃呢,如今在琼山县可是一药难求。”


    德龙塘闻帕保把最后一根柴劈了,这才扭头看了过来。


    他的眉眼非常有黎人特色,眉眼深邃,但轮廓间却有些汉人的柔和,只是他眼神冷冽,瞧这有些凶悍,冷不丁看人时总会让人眼皮子一跳。


    “看我做什么。”吕志讪讪说道,“我好不容易才抢来的一瓶,平日里不舒服的时候吃一颗,温水送服。”


    德龙塘闻帕保还是没有接过去,他拎着那把重重的斧头,面无表情问道:“又要我做什么?”


    吕志捏紧手中的瓷瓶:“我最近碰上一个刺头。”


    德龙塘闻帕保把斧头靠在木桩上,然后蹲下来开始整理木头。


    “我也不想麻烦你的,但那人实在太刺头了,我们老爷催我催得紧,我……”吕志小心翼翼去看面前不动如山的人。


    德龙塘闻帕保还是在整整齐齐收拾这些木头。


    他从开始会走路时就要干家务,时间久了,他已经能干的一手好家务。


    那些柴被他整整齐齐垒了起来,连着头尾都是按顺序长短堆着的。


    “我走到这位置不容易。”吕志苦着脸,继续打着感情牌,“我不能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就丢了我的饭碗啊,我要是没了工作,以后你娘病了也不方便是不是。”


    德龙塘闻帕保动作一停。


    “哎哎,我可没别的意思,这些年我对你们也是照顾有加的,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走得早,我对你们也是仁至义尽的,这些年你娘病了,我也是尽心帮忙的。”吕志开始翻旧账。


    德龙塘闻帕保站起来。


    他身形不高,但体型壮硕,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喋喋不休的人。


    “干,干嘛!”吕志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后来又觉得要有长辈的威严,便厉色内荏质问道。


    “我以为……”德龙塘闻帕保面无表情说道,“杀了那个人就算两清了。”


    吕志嘴角僵硬,许久之后才喃喃说道:“本来是好了的。”


    大家都以为此时结束了,但谁知道又来一个比张侻还头铁的小县令。


    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丈量田亩,吕家第一个遭殃。


    吕家第一个完蛋,那他这个宰相门前七品官的小管事不是也彻底没了用处嘛。


    德龙塘闻帕保不理会他变幻莫测的脸色,只是冷淡收回视线,开始整理自己带回来的柴,镇定说道:“杀了一个县令就算了结我们这么多年的恩情了,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吕志神色瞬间阴冷。


    “你娘的病不看了!”他不甘心问道,“她这么大年纪了可要好药好菜养着,可现在你听听还坐在织机上面呢,你自己既不想读书,又不想去汉人的地方,整日种地打猎能有几个钱,怎么照顾你娘,你对得起你爹嘛,你们这些生黎就是没有良心。”


    德龙塘闻帕保充耳不闻,只是耐心地把里面的柴火按照粗细大小以此分类好,若是有湿的,又单独拎出来,他做事格外有条理,甚至不觉得这些事情太过繁琐。


    “你……”吕志忍不住上前一步,苦口婆心劝道,“最后一回了,我们老爷肯定也能和上一次一样把你摘出来,而且你是生黎,逃到这大山中我们既找不到你,也不敢找你。”


    “你娘的眼睛都已经看不见了,你难道不要给她攒下钱吗?你现在还年轻,但谁知道打猎有没有个意外啊。”


    “这次成了,我给你一百两银子,你们娘俩往后就不愁吃喝了,你还干什么种地打猎的苦日子,今后只管带你娘进城享福不就好了。”


    吕志在他边上喋喋不休地劝着,德龙塘闻帕保不为所动还是仔仔细细把那一捆和人差不多体型大小的柴都收拾干净才停了下来。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吕志有些不高兴了。


    德龙塘闻帕保回头,认真说道:“可我不想杀人了,我不喜欢血。”


    吕志看着他年轻的,肖像他弟弟的面容,嘴角微动却又没有再说话,只是整个人都萎靡下来。


    德龙塘闻帕保不理会他,又开始把一只只四处蹦跶的鸡都抓到鸡笼里,然后拿起扫帚开始扫地,每一个角落里都扫的干干净净。


    吕志呆怔地站在原处,任由黄土在身边弥漫。


    德龙塘闻帕保绕过他,把每一次都扫得干干净净,只最后盯着他脚下的那一片土地,眉头紧皱。


    “德印保。”楼上的织布机停了,随后突然传来说话声,有人摸着门走了出来,“是你吗?”


    德龙塘闻帕保抬头,笑说着:“娘,是我。”


    “你这一去这么久,我很担心。”那女子穿着青布贯头衣,衣侧和袖口处都有精细的祥云绣,下着黎锦短筒裙,发髻被一根精致的骨簪雕挽起来。


    “想多捡一些柴,所以走远了些。”德龙塘闻帕保笑说着。


    “山上都是野兽也太危险了。”那女子的眼睛明显不太好了,瞧着雾蒙蒙的没有生气,“院子里还有人吗?”


    “是吕管家……”


    “拜保,是我。”吕志先一口开口。


    “是吕大哥啊。”那女子察觉到他出声的位置,含笑看了过来。


    “哎,是我。”吕志笑说着,“听说你病了,特意来看看。”


    女子叹气:“这些年劳您多费心了,快进来坐坐吧。”


    吕志笑着表示没关系,眼尾悄悄去看德龙塘闻帕保。


    德龙塘闻帕保拿着扫帚低着头,没说话,只当自己不存在一般。


    “那我就上来喝杯水。”吕志话锋一转,热情说道。


    “进来吧,正好煮了甜糟汤,上来尝一下味道如何。”


    “好好好。”吕志忙不迭上去了。


    等人走后,德龙塘闻帕保用力扫了扫他刚才站过的地方,然后把所有垃圾扫到远处,然后堆起来,这才拎着扫帚回来了。


    他没有上去一起待客,反而开始把刚才抓来的一木桶的虫倒出来,混着秕谷子来喂鸡,他趁着鸡在吃饭又动作利索收拾了鸡窝,关紧鸡窝大门,这才退了出去。


    也不知道里面在聊什么,只能听到吕志时不时拔高的音调,还有娘的笑声。


    德龙塘闻帕保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没有说话,听着小院里难得的热闹动静。


    他性格孤僻,行为怪异,一向是村子里的怪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吕志提着黎族才有的山兰酒、一串灰水糯米粽,还有一件精致色彩浓艳的绣品,站在门口和里面的人说着话:“别送了别送了,坐下坐下,瞧着脸色真是不好,那东西可别省着,不舒服一定要吃啊,我自己走,行,行行让德印保送我,他很乖的,一定送我的,你快去休息吧。”


    屋内传来咳嗽的声音。


    德龙塘闻帕保连忙站起来,仰头张望着。


    “老毛病了担心什么,天都要黑了,我要下山了,你送送我吧。”吕志站在台阶上,俯视着台阶下的大侄子,随口说道。


    德龙塘闻帕保收回视线,见里面没有动静,这才闷闷嗯了一声。


    “住山里不是个事,穷山僻壤的,你娘真有事,你去找那些不中用的巫医不成,只有正经大夫才能救命。”


    “我弟弟就你一个儿子,他当年书也不读了,对你娘一见钟情,非要和你娘来这里住,现在好了,被狼咬了,救也没得救,你们村子真狠啊,他好好一个读书人,还教你们读书,你们关键时候把他一个人扔着,自己跑了,真是狼心狗肺啊,你们这些生黎,没一个好东西。”


    “我看你娘脸色真的不好看,你有空带她去医馆看看,少听那些村子里的鬼话,什么神神鬼鬼,能活下来才是最要紧的,就要看大夫,去看最好的大夫。”


    “还有啊,你也不小了,都二十了,怎么婚事还没着落啊,也没生个孩子给我弟弟留个后,我就跟你说这个鬼地方有什么女人,你就是随我去琼山县,哪怕去码头搬东西,我都能给你说个好亲事来。”


    吕志喋喋不休,口气中充满抱怨和不屑。


    生黎,那就是不开化的蛮夷!


    德龙塘闻帕保闷声不吭走在他边上。


    “哎,你这人怎么从小都是噘嘴葫芦啊。”吕志不高兴了,“不与你说了,今日真是白来一趟了,一点好也没落下,还贴了这么贵的东西走。”


    德龙塘闻帕保把人送到村口就不动了。


    吕志抿了抿嘴唇,犹犹豫豫地看了看他,过了一会儿又叹气说道:“算了算了。”


    “什么时候杀人。”德龙塘闻帕保沉默了一路,在他临走前,终于冷冷提出条件,“但我要三百两银子。”


    吕志倒吸一口气:“我哪有这么多钱。”


    德龙塘闻帕保低着头,没说话了,但瞧着态度坚决。


    吕志明显心中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又说道:“行,那你做好准备吧,我肯定把钱给你凑过来,这次和上次一样,成功之后你就跑到山里呆一个月,你娘一个寡妇又瞎了眼睛,还是你们村子里的自己人,官府肯定不会为难她,再说了还有我们老爷呢。”


    德龙塘闻帕保轻轻嗯了一声,用脚踢了踢脚下的泥。


    黎族的人都会赤足走路,但他从小就喜欢穿鞋,在整个村落里更加格格不入了。


    —— ——


    海南的七八月雨水下个不停,几乎每日都会有阵雨。


    半月时间,江芸芸已经把吕家的地都量了一遍,十顷六十亩亩良田,每亩都是上等的肥田,整个琼山县据说也才五十多顷开垦的荒地,还是上中下加在一起的,如今吕家一人独占这么多地,偏吕家在衙门里上报的地只有两百亩。


    “也少太多了。”乐山在边上帮忙整理这几日画好的土地图,“吕家一个人占了这么多人。”


    江芸芸嗯了一声,冷不丁问道:“你说其他大户多少呢?”


    乐山敏锐问道:“您是说符家和吴家?”


    江芸芸看着纸上密密麻麻的数字,这几日她日日算到子时才能把东西都算好,现在一看这些字就眼睛疼。


    “肯定不少吧。”乐山小心翼翼凑过来说道,“你看吴主簿腰间悬挂的那个玉佩看上去就老值钱了。”


    江芸芸闻言笑了笑:“你都开始懂这些了。”


    乐山得意坏了:“我可是书童,可是要什么都会一些的,不然可就要给您丢脸了,诚勇哥就什么都会,都跟着他学的。”


    “行了,你早点去休息吧。”江芸芸嗯了一声,“哎,吴千章怎么还没来。”


    乐山抱怨道:“公子最近老是和符主簿吴主簿在一起,都不要我了,而且那个符主簿这几日都哪里去了,人都不见了。”


    江芸芸笑骂道:“你懂什么,快去休息,明日还要爬上跑下呢,琼州真晒啊,我觉得你黑了一圈。”


    乐山摸了摸脸,然后又看了看江芸芸,咧嘴一笑:“公子自己更黑好不好,和脖子上都有差别了,要好好涂脸的,夫人给的珍珠膏怎么都不涂。”


    江芸芸也跟着摸了摸脸,犹犹豫豫:“还行吧,很黑吗?”


    "黑了也好看的!”乐山安慰道,“以前白白嫩嫩的,跟个小姑娘一样,现在黑了反而五官出色了,显出几分男子汉气概了。”


    江芸芸突然坐直身子,一本正经问道:“真的?”


    “真的啊。”乐山笑呵呵说道,“但是以前跟个小金童一样,可好看了,所以还是要擦点珍珠膏的。”


    江芸芸眨了眨眼,突然笑了笑。


    “黑好啊,还是黑点好。”


    “不好吧,也太黑了。”乐山犹豫说道。


    “反正就是黑好。”江芸芸笃定说道。


    “好好,反正黑点也好看。”乐山敷衍着。


    两人说话间,吴萩溜溜达达走了过来,笑问道:“聊什么呢。”


    “聊我这张绝色容颜。”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吴萩打量了一下乐呵呵的江芸芸,嫌弃说道:“怎么黑了这么多,丑死了。”


    “你懂什么!”


    “才不丑!”


    江芸芸和乐山都不高兴地反驳着。


    吴萩连连摆手:“说不过你们两个,快快,早点干活早点休息,过几日我要把这叠纸拍在吕芳行脸上。”


    他被自己这个美好的愿望畅想逗笑了,一个人笑个不停,乐山受不了了,用簪子挑亮了烛火,就转身离开了。


    “你家仆人也好傲气啊。”吴萩不高兴说道。


    “是你太无聊了,事情还没做好,就开始畅想未来,这可不是好习惯。”江芸芸埋头说道。


    吴萩看着桌子上铺都铺不开的纸,咋舌:“要不说你是个天纵奇才的神童呢,这算数真是没的说,你不会是想要为难吕芳行,乱算的吧。”


    他说完,又哼哼唧唧了一下,随后悄悄睨了江芸芸一眼。


    小县令的年纪实在太小了,他总是忘记他的身份,而且他说话又很和气,还带着少年人的意气,若是不知道他身份的人,怎么也想不到他是一个县令。


    江芸芸闻言,不悦地啧了一声:“小人之心,我可是规规矩矩算出来的,连分厘都没省略,你自己自己看看,自己读书这么差,还揣测我。”


    吴萩被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哎哎两声,也不说话了。


    他读书不好的事情,已经非常飞快被江芸芸试出来了,甚至还大肆嘲笑了一番。


    “快干活,按顺序把吕家的田地都拍好,不许偷懒,也不许睡觉,子时到了才能去睡觉的。”江芸芸面不改色使唤人。


    吴萩拍着胸脯保证着:“肯定啊,我这次保证不睡觉,我下午睡了一下午了,现在精神好得很。”


    两人很快就开始工作,吴萩负责把她再一次核算好的纸张按顺序理起来,江芸芸则是一边重算数据,一边把图册重新绘画一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江芸芸突然听到打呼声,随意一看,果不其然吴萩趴在纸堆里睡得香甜。


    江芸芸无奈摇头,但也没有把他叫醒,反而继续自己的事情。


    ——本也不打算叫这些富二代干活的。


    夜色寂静,外面又下起了阵雨,雨声磅礴打在屋檐上,气势惊人,窗外的风声好似巨兽在吼叫,今日甚至还打雷了,雷声轰鸣,天边的闪电划开一道道裂痕。


    江芸芸刚抬起头来,就猛得发现,他的窗外不知何时倒映出一个清晰的人影。


    ——有人正站在窗户口。


    第二百二十四章


    那个人的影子安静地倒影在窗口。


    外面狂风大雨, 电闪雷鸣,屋檐下的水珠好似连绵成片的珠子片刻不停地落了下来,床边的那道影子还是诡异得站着不动。


    他应该贴的很近,若是定睛看去甚至能看到窗纸的呼吸起伏。


    “外面雨大, 进来坐坐吧。”江芸芸突然开口说道。


    门口的影子微微一动, 许是没料到里面的人还未睡下。


    ——如今已经快子时了。


    “你是杀死张县令的那个生黎吗?”江芸芸温和说道, “我听说过你的名字, 你的黎族名字是德龙塘闻帕保,白沙寨的人, 所以我应该可以叫你的汉族名字, 郭保。”


    原本睡得正香的吴萩冷不丁惊醒过来。


    他猛地一抬头,突然看到门口的影子,吓得整个蹦起来, 抓起手边的茶盏就要扔在地上。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他按下。


    “我我我……有有有……”吴萩急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手指紧紧握着茶杯, 要不是被江芸芸死死扣着, 怕是要立马摔在地上了。


    门口的那道影子也跟着动了动, 似乎想跑。


    “郭保。”江芸芸平静注视着那道影子, “我等你很久了。”


    符穹在琼山县经营多年,有着不少本事, 在吕志前去白沙山的那一日,他的身后就跟着符家的人,此后一言一行, 一举一动都被系数传了过来。


    这位杀手是汉黎混血,若是普通黎族, 又或者是归化的熟黎便罢了, 可他是白沙山的生黎, 那里的人自来就是黎族各斋内部通婚的,也不并和汉人打交道,是个非常孤僻的族群。


    他不能被汉人接纳,也不能被黎人认可,偏七岁那年,汉人父亲在一次意外中早逝,黎人母亲体弱多病,且坏了一双眼睛。


    他的爹是吕志的亲弟弟,在他十二岁那年,吕志突然找上门,把弟弟唯一的血脉认了回去,这些年也算都有照顾。


    德龙塘闻帕保穿着黑衣,手中握着一把长而薄的匕首,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勾勒出健硕的臂膀。


    他听着里面那个格外年轻的声音,只是他还未再想其他,便忍不住偏了偏头。


    与此同时的雨夜中,安静的县衙内院上出现了一道道弓箭手的影子,那些人蛰伏在屋檐和游廊上和夜色融为一体,只有箭头的冰冷光泽在苍茫夜色中依旧萧杀。


    ——箭已经在弦上了。


    他安静地站在窗边,背后是随时会来的箭雨,面前则是灯火朦胧的书房。


    吴萩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剧情走向惊呆在原处,半晌没说话,只是愣愣地看着面前的江芸芸。


    烛火在昏暗中跳跃,小县令的脸颊上光影跳动,唯有那双眼睛在风雨交加的黑夜已经熠熠生辉。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大门终于被人推开。


    门口站着一个湿漉漉的人,雷电交加中,这位汉黎混血的儿郎面无表情地站在两人面前,眉眼低压,露出下三白的眼睛。


    他只站了一会儿,地下已经积蓄了一滩水。


    德龙塘闻帕保就这样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匕刃。


    他歪头看着书案后的人,神色冷漠又残忍。


    高高垒起来的案卷,几乎要把这个年轻的县令压垮。


    他莫名想起上一个被他杀死的老县令。


    那个人也白白瘦瘦的,瞧着也是同样的弱不禁风。


    汉人总是虚弱的。


    他握紧手中的刀刃


    “他他他,他要进来了!”吴萩想要扔茶盏,还是被江芸芸的手死死按住,急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不要杀我吗?”德龙塘闻帕保不解问道。


    他说的汉语虽太标准,但也能让人听得清他说的内容。


    吴萩也紧跟着扭头去看江芸芸。


    出人意料的是,江芸芸摇了摇头:“我会杀你。”


    德龙塘闻帕保更是不解,目光在她坚毅的眉眼间扫过,最后又在那个僵持不下的茶盏上。


    “你杀了张县令,便已经是死罪了,不论你是汉人还是黎人,也不论你是否真的是迫不得已。”江芸芸缓缓说道。


    德龙塘闻帕保沉默片刻,随后摇了摇头,淡然承认道:“没有迫不得已,拿人钱财替人消灾,都是我干的。”


    “那你在干吗啊!”吴萩想要砸杯子,却发现这个瞧着文文弱弱的县令,力气颇大,按的人动弹不得,不由崩溃质问道,“扔啊,扔啊!!”


    江芸芸淡淡说道:“临死前,我有话想问你。”


    德龙塘闻帕保波澜不惊,脸上甚至瞧不出任何异色。


    黎人们说他是个疯子确实不假,这人的目光太过冰冷却又无辜,在他眼里,所有人的姓名大概和他日常打猎时的猎物并无区别。


    杀人如杀鸡,冷血又无情。


    “你愿意指认吕志,我可以让你痛快的死法。”江芸芸说道。


    德龙塘闻帕保摇了摇头:“按照汉人说法,他是我的伯伯。”


    “可他并不把你当侄子。”吴萩忍不住说道,“哪有伯伯叫自己的侄子去干这些杀头的买卖,我瞧着他是讨厌你才是。”


    德龙塘闻帕保想了想,竟也点了点头:“他确实不喜欢我,因为我是黎人。”


    吴萩听傻眼了:“那你,你还,帮他啊。”


    德龙塘闻帕保点头:“因为有钱。”


    吴萩听得眉头紧皱,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一脸头疼,甩锅说道:“你问,你问,这人好奇怪啊。”


    江芸芸的目光和德龙塘闻帕保对视着,各自没有先一步移开视线。


    野外遇到危险,若是不想死总是要评一下的。


    “所以你今日是当死士的?”江芸芸问道。


    德龙塘闻帕保想了想点头,冷不丁说道:“昨日巫师说我若是此番离寨会有血光之灾。”


    江芸芸笑着点了点头:“说的还挺准的。”


    德龙塘闻帕保手中的刀缓缓提了起来。


    吴萩倒吸一口冷气。


    与此同时,空气中弓箭被拉紧的吱呀声齐齐响起。


    惊雷劈过漆黑夜幕,照得所有人的脸色都为之一亮。


    “你不为你母亲考虑考虑吗?”江芸芸低声说道,“她知道你来这里吗?”


    德龙塘闻帕保眉心微动。


    “我想着,临死前,你们母子也许有话要说。”江芸芸和气说道。


    德龙塘闻帕保脸色大变。


    说话间,外面突然传来顾仕隆的声音。


    “真的,你儿子就在里面,他要做坏事,你劝劝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


    “这里是哪里啊?”一个强装镇定的女子声音响起,“他要做什么坏事?”


    德龙塘闻帕保原本平静的面容瞬间狰狞起来,他死死盯着江芸芸,二话不说,抬刀就冲了过来。


    江芸芸一把推开碍事的吴萩,反手从腰间抽出长刀,挡住了杀气腾腾的一击。


    只是德龙塘闻帕保的力气大到惊人,愤怒之下的攻击让两人相交的刀身发出难听的吱呀声。


    江芸芸瞬间就听到自己胳膊发出不争气的嘎啦声。


    “你要是敢碰江芸,我就杀了你娘。”顾仕隆见状,立刻抓着黎族女人的胳膊,厉声威胁着。


    茫然不知所以然的拜保任由那把伞歪到一处,漫天风雨迎面而来,打湿了这个可怜的女人。


    她茫然地‘看着’一切,那根骨簪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屋内,德龙塘闻帕保的目光看着被江芸芸扣在手心的茶盏。


    “砸了。”他咬牙说道。


    江芸芸手臂都在颤动,但还是面无表情质问道:“现在知道怕了,做坏事的时候难道没想到会有暴露的一天。”


    “砸了!砸了!”德龙塘闻帕大声怒吼着,“我叫你砸了。”


    他手中的匕首几乎要贴着江芸芸的面容,冰冷的刀锋映衬出江芸芸冷汗冒出的侧脸。


    只有一寸的距离,这把刀就能削下江芸芸的一层皮。


    偏两人僵持着,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德印保。”拜保在风雨交加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忍不住高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好啊,你怕你娘。”回过神来的吴萩,立马大声说道,“保他娘,他杀人,他要杀我们的小县令,你快骂他!骂他啊!”


    德龙塘闻帕保闻言,立刻把地上的椅子朝着他踢过去。


    “等等……杀,杀人了”吴萩也顾不得体面,一咕噜躲到桌子下面。


    椅子砸在墙上,墙壁被磕出大洞,随后重重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闻帕保。”拜保声音骤然提高,抽走发髻上的骨簪,抵在自己的脖颈间,“你若是不来娘这边,娘便死在这里。”


    顾仕隆一惊。


    这个病弱的女人并不是在开玩笑,这根被磨得发尖的骨簪抵着瘦弱的脖颈,轻轻一点便渗出血来。


    那道血顺着留到近乎苍白的皮肤上,最后又被狂风暴雨带走,只剩下歪歪扭扭的血泪。


    发白的骨簪被染成暗红色。


    “流血了!”顾仕隆慌乱极了,手指来回比划着,愣是不敢靠近这个面容冷冽的女人,只能求救喊道,“江芸,江芸!”


    江芸芸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和对面的黎人对视着。


    德龙塘闻帕保手指在微微颤抖,到最后颓然收了手中的刀刃,往后退了一步,顺手把手中的刀扔在地上,脸色灰败。


    他一推开,江芸芸才觉得自己的手臂抖得厉害。


    千钧之力压在这一条胳膊上,现在僵硬都好似不似自己的一般。


    “他扔刀了,扔了,你也,也……”顾仕隆抓耳挠腮说道。


    拜保的目光似乎能透过雨幕,精准地察觉到自己儿子所在的地方:“过来,德印保,来娘这里来。”


    屋内的德龙塘闻帕保沉默着,随后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大雨落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好似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站在他娘面前,伸手轻轻拿下那根骨簪。


    “何来如此。”拜保的手摸上德龙塘闻帕保的脸,平静又温柔着,“若是吕志用我威胁你,你不必理会才是,我与你爹已经十三年不曾见了,便是今日死了,那也是去团聚的。”


    德龙塘闻帕保歪头,蹭了蹭她的手心。


    “杀人乃是重罪。”拜保低声说道,“你杀人了吗?”


    德龙塘闻帕保沉默着,大雨落在这对母子身上,打湿了他们的衣服,狼狈地好似无家可归的人。


    “我不想你死。”德龙塘闻帕保低声说道。


    拜保看着他,突然重重扇了他一巴掌,口气却依旧温柔:“胡说什么,德印保,谁都会死的,不过是再改一次名字而已,只要你在,那你的姓名中,你的父母就一直都在。”


    德龙塘闻帕保面露痛苦之色:“不,这不一样。”


    “汉人才会忌讳生死,德印保,你可是黎族最勇敢的孩子。”拜保摸着他的脸,“若是有错,便去认了吧,这才是你要学的汉人文化。”


    “他杀了前任县令。”站在屋檐下的江芸芸平静说道,“在汉人文化中,他会死。”


    拜保神色大变。


    “去年,你躲进深山中……”她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搭在他脸上的手开始缓缓颤抖着,“黎族敬畏死亡,你却提刀杀人,德印保,你既不能做一个汉人,也做不了一个黎人,当年……当年我就该抱着你和你爹一起走了。”


    “娘!”德龙塘闻帕保大喊一声。


    拜保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一点点抚摸着自己儿子的脸颊,神色悲痛,脸上雨水不停地留下,好像在落泪一般。


    “他会死吗?”拜保空洞的目光看向江芸芸。


    大雨终于有要停止的迹象,屋檐下的水幕逐渐少了惊人的气势。


    浓重的水雾打湿了所有人的衣服,空气中是挥之不去的潮湿窒息的空气。


    弓箭手们依旧没有放弃。


    身后的吴萩举着那个茶盏注视着江芸的背影。


    “会。”门口的江芸芸认真说道,“杀人本就该死,杀害县官罪加一等,按理该凌迟处死。”


    拜保神色仲怔。


    “但是他若是能供出幕后之人,我愿意上折,给他一个痛快的。”江芸芸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充满诱惑性。


    —— ——


    吕家,吕芳行听着这场莫名开始的大雨又突然停了下来,夜色从吵杂的雨声中只剩下烦躁的水滴声,不由睁眼看了眼刻漏。


    已经过了子时了。


    吕志察觉到他的动作,连忙说道:“肯定能把人杀了,德龙塘闻帕保的本事可不小,若不是被他娘耽误了,投了军肯定是有大造化的,之前杀张侻,这么多人围着还不是全身而退了,是个强悍无畏的人呢。”


    吕芳行没说话,只是不停地拨动着手里的绿扳指。


    不知道为什么,之前下这么大的雨,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他反而不慌张,但现在雨停了,只听着屋檐下的滴答声,他的眼皮子却莫名跳了跳。


    “肯定不会有事的。”吕志再一次强调着,也算是安慰了自己。


    “这几日符家有什么动静吗?”吕芳行问道。


    “没,没吧。”吕志有些不确定,“这几日也开始量符家的地了,但他们很配合,他们本就是靠出海才发家的,也没多少地,自然不急。”


    他顿了顿又嫌弃说道:“符穹这人奸诈狡猾,显然想要买这个江芸一个好,用几亩田地投诚,真是会做买卖,就是小气了些。”


    吕芳行眼睛再一次猛地睁开。


    “符穹……”不是最是大方吗?


    吕芳行猛地回过神来。


    这几日的符穹和吴萩是在太过安静了。


    不,这太不对劲了。


    “坏了!”他站了起来,“去,立马派人去衙门看看。”


    吕志吓了一跳,还未回过神来,磕磕绊绊问道:“怎,怎么了?”


    “不,不好了!”两人说话间,有仆人踏着雨水快步跑来,声音尖锐,在夜色中带着一丝惶恐,“大管家,大管家重伤,被人扔在门口!”


    第二百二十五章


    大雨终于停了下来, 乌云散去,露出黑漆漆的夜色,走廊上的烛火被雨浇灭,再也亮不起来, 整个内衙的光亮似乎都只剩下书房内的那一盏豆灯。


    江芸芸和顾仕隆毫无形象得板着小板凳坐在廊檐下, 感受着夏日难的清凉,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主要说话的是顾仕隆, 把自己这半个月的事情渲染得惊心动魄,夜伏昼出, 刀光剑影, 斗智斗勇。


    总而言之,我顾幺儿超级厉害的!


    江芸芸摸了摸他的胳膊,担忧问道:“伤得厉害吗?”


    顾仕隆小手一挥, 大气说道:“小意思, 一点也不疼。”


    江芸芸看着他明显鼓鼓的袖子, 叹气:“下次不能一个人跑这么里面了, 万一那个人是个高手这可怎么办?要小心一点。”


    顾仕隆眼珠子一转, 突然一脑袋靠在她肩上, 虚弱说道:“胳膊疼。”


    十二岁的小少年已经长得人高马大了,半个月的奔波日子, 让他整个人都消瘦了,原本还带着肉的脸颊被都消失了,偏撒娇卖萌时, 还有点小时候的样子。


    江芸芸笑了笑,摸了摸小孩的脸。


    顾仕隆笑眯眯地靠在她肩上:“反正我一点也不怕。”


    “我肯定完成你交给我的事情。”他用脑袋用力拱了拱江芸芸的脖子, 大声说道。


    江芸芸本来只能维持表面平静地坐在椅子上, 手臂现在酸得厉害, 被顾仕隆这个大力士一拱,两个人人仰马翻摔了下去。


    吴萩原本焦急得背着手来来回回在门口踱步,听到动静扭头去看,无语说道:“你是你们几岁了啊,好幼稚啊。”


    顾仕隆慌里慌张跳起来,又把疼得龇牙咧嘴的江芸芸拉起来,想了想认真说道:“我十二了。”


    江芸芸没好气站起来,用脚把两个小板凳扶好,讥笑着:“我们两个加起来只比你大两岁,我们可没刚才躲在桌子下大叫呢。”


    吴萩老脸一红:“你别胡说,我才没大叫,而且有危险躲起来不是很正常嘛,我骑马都不太会呢,这人这么凶悍,硬碰硬可不聪明。”


    江芸芸坐回椅子上,看了眼紧闭的大门。


    母子两人正在屋内说话,他们说的是黎语,声音起伏高低,让人听不清说话的内容。


    江芸芸甚至把乐山叫了起来,让他去准备两件干净的衣服和热水。


    在很早之前,江芸芸就知道自己现在逮着吕芳行测量土地,得寸进尺,完全不在乎他的面子就一定会激起他的杀心。


    他会杀她,是肯定的事情,但派谁来杀江芸芸并没有确定的想法。


    直到五日前的深夜,符穹深夜匆匆而来。


    ——“他去找当初杀张县令的那个生黎了。”


    符穹现在是早有准备,把这个生黎的身世背景,家庭状况,还有日常接触的人都查得一清二楚。


    江芸芸很快就在心中勾勒出这人的形象。


    一个幼年丧父,汉黎两边都容不下的一个人。


    一个生活艰难,日日不得停的年轻人。


    一个情绪价值极低,没有感情的边缘人物。


    一个只剩下细微爱母之心,却无法正确表达的人。


    符穹说直接杀了这个人还简单些,免得这样的人暴走,反而危险。


    江芸芸却沉默了。


    那日她还不知道幺儿和武忠的情况,若是他们找不到那些带着银子消失的人,又或者没法带回证据,那这个黎人的性命至关重要。


    “人死了又如何,人死了才好说话啊。”符穹不甚在意地说道。


    他说的不无道理,如今是他们占得先机,手里又有符家早已准备好的这条线,自然是能一并牵起来的,若是吕芳行打死不承认又如何,只要底下有一个人熬不住说了话,这件事便能成了。


    这可是封建社会啊。


    江芸芸能清晰得看到符穹的想法。


    一个被权力金钱滋养长大的人,在他的认知中,人命是最不值钱的。


    “还是要这位黎人口供的。”思索许久的江芸芸低声说道,“证据一个也没不能少。”


    符穹脸上笑意微微敛下,沉默得看着小县令认真的脸。


    所以去请这位母亲来便是江芸芸为这个案子准备的软刀子。


    在此之前她并不知情这位母亲的品行如何,只是办法总是要一个个试过去的,哪怕这位母亲同样是冷血之人,那也会有其他办法的,所以她做了两手准备。


    “听闻琼山县的一半码头是符主簿的。”昏暗的书房内,江芸芸低声说道,“这件事还真是非你不可。”


    “你说,他会出卖他伯伯吗?”屋外,吴萩等得受不了了,好奇凑过来问道。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揉着胳膊,不甚在意地说道:“会吧,那个吕志显然并没有把他当成真正的亲人。”


    “可吕志这些年还挺照顾他们的。”吴萩欺负小孩,把顾仕隆的小板凳勾过来,想要坐下来。


    江芸芸小腿一伸,把小凳子重新踢回到顾仕隆边上,懒洋洋说道:“你自己重新找一个。”


    顾仕隆忙不迭坐了下来。


    吴萩抱臂看着两人,大声说道:“你太溺爱小孩了吧。”


    江芸芸点头:“是这样的。”


    顾仕隆得意坏了,小脑袋一仰,指指点点:“你欺负小孩,你坏人。”


    吴萩只好去隔壁又搬了张椅子过来。


    “我倒是觉得他不会供出来,顶多是都揽到自己身上。”他坐下来就开始一本正经分析着。


    “你想啊,他娘现在这个情况,体弱多病眼睛还瞎,他已经活不下去了,肯定要找个人照顾他娘的吧,吕志不是就挺好的,这些年也是要钱给钱,要药给药,他们寨子的米粮去县里卖,吕志作为管家都是高价收的。”


    江芸芸想了想,才说道:“可人是很奇怪的。”


    吴萩不明所以。


    江芸芸没有继续解释,吴萩凑上去要磨着人说出个所以然来,顾仕隆把人推开。


    “你少烦她。”他不高兴说道,“我感觉你太烦人了。”


    他想了想突然上前,连椅子带人,把吴萩往边上拖了拖:“你离江芸远一点。”


    “哎,你这个小孩怎么说话的。”吴萩不高兴质问道。


    顾仕隆摸了摸嘴巴,认真说道:“用嘴巴说话的啊。”


    吴萩气得不行:“江县令,你身边的人都怎么回事,你也太不管教他们了,还有这么久了,你身边那个乐山哪里去了,刚才我都没找到他。”


    江芸芸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说道:“你昨天也没休息,去睡觉吧。”


    “不睡,我要等结果。”吴萩咧嘴一笑,“我们赌一下吧。”


    三人沉默地坐在屋檐下,看着天边的夜色越来越亮,直到一轮旭日缓缓升了起来。


    一直紧闭的大门也随之打开。


    —— ——


    “人怕是不行了,留了太多血。”大夫不安说道,说完还小心翼翼得看了眼站在角落里不说话的吕县丞。


    吕志慌了:“怎么,怎么就不行了,你给他开个药,我们还有话要问呢。”


    大夫掏出银针:“刀口有点深,被发现太晚了,我给他扎针,最多也就半炷香的时间。”


    “扎,扎……”吕志本想催促大夫,但是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僭越了,便惶恐扭头问道,“老爷。”


    “扎。”吕芳行面容难看到了极致,冰冷说道。


    大夫也不敢多问,掏出银针就在大管家身上连扎了十来根。


    “大概一炷香后就能醒过来了。”大夫说完拎起药箱走了。


    “秦大夫去隔壁坐一下吧。”吕芳行冷不丁说道。


    大夫吓得直接一个踉跄,扶着椅子才没有直接摔下去:“我肯定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吕县丞饶命啊,我不会说出去的,饶命,县丞饶命。”


    吕芳行转着手中的绿扳指充耳不闻。


    一侧的仆人机敏地把人带了下去。


    屋内,浓重的血腥味挥之不去,混在空气中弥漫的水汽中,闻得人有些作呕。


    没多久,昏睡在床上的人果然有了动静。


    吕志扑过去,连忙问道:“吕恩,吕恩,你怎么会受伤。”


    吕恩神色恍惚,目光游离。


    “老爷在那里呢。”吕志指了指角落的位置说道,“有什么事情你就说。”


    “武忠带人……”吕恩低声说道,“抢走东西了。”


    “江芸,有诈。”


    “东西呢!”吕志闻言,顿时急了,“都被拿走了吗?那账本呢!”


    吕恩脸色急速在灰败,喉咙发出咯咯的响声:“符穹,埋伏,账本,小孩拿走了。”


    “小孩?哪来的小孩!”吕志惊讶问道。


    吕恩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瞳仁开始逐渐涣散,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中了埋伏,钱,钱在……”


    话还未说完,他的手一翻,眼睛神采全都散去,最后直勾勾地看着吕志。


    吕志被那一眼看得心跳加速,下意识移开视线。


    屋内陷入安静之中。


    吕志终于平复了心跳,惴惴不安问道:“这,怎么办啊?”


    吕芳行一直低垂的脖颈微微侧了侧,那双带着黎人血统的眉眼被昏暗的烛火一照,冷得有些骇人。


    “我们的人还有多少?”


    —— ——


    “这是他的认罪状。”拜保把手中写的密密麻麻,字迹凌乱不堪的纸张递了过去,“我的字是我夫君教我的,多年不写,有些生疏了。”


    出人意料的是拜保的汉语说的还不错。


    “供出吕志了吗?”吴萩好奇凑过来看着。


    “既然是吕志威胁我儿,我自然都写了。”拜保冷静说道,“但他之上是谁的意思,我们并不清楚。”


    这是一个聪明的女人。


    有些话是不得不说,是为了撇开责任。


    但有话是多说多错,是为了死里求生。


    江芸芸看着两张供状,上面还有一些未干的水渍。


    “我让人先送你回去,你儿子要关进大牢里,你不能再和他见面了。”她收了纸,想了想又问道,“还是你想留在县里。”


    “那就把我一起关进大牢里。”拜保说道。


    江芸芸摇头:“你无罪,不能入大牢,你要是想留在这里,就住在内衙吧,我找人给你收拾出房子来。”


    拜保惊讶。


    德龙塘闻帕保也惊讶。


    吴萩比他们还惊讶。


    “她万一……”他犹豫说道,“我去找个客栈给她住吧。”


    “就住这里吧。”江芸芸摇头,“她一个人不方便。”


    拜保毫无生机的目光‘看着’面前之人,神色仲然,眼眶却不由泛红。


    德龙塘闻帕保更是面容茫然,浑然不知所措。


    “你叫什么名字?”


    德龙塘闻帕保被带走后,江芸芸问着面前这个至始至终都很冷静的女人:“你有黎族的名字吗?或者说汉人的名字。”


    “黎族的女人没有名字,但我的夫君为我取了一个名字。”拜保抚了抚鬓间的骨簪,“郭桐,我叫郭桐。”


    江芸芸点头:“其桐其椅,好名字,我让人送你去休息。”


    “你对她倒是不错。”吴萩见人走远了,摸着下巴,“你不讨厌黎人吗?”


    他想了想,意味深长得恐吓道:“你这是还没见识到黎人的野蛮粗鲁,他们甚至敢造反。”


    “不论是哪个民族的百姓,只要有饭吃,有好日子过,没有人想要造反的。”江芸芸正色说道,“你既然已经先入为主厌恶他们,自然也怪不得他们对你不假颜色。”


    吴萩被那双眼睛看得一愣,半晌不敢说话。


    “江芸,大好人。”


    顾仕隆挤到两人中间,大声宣布着。


    “吴萩,大坏人!”


    吴萩回过神来,气笑了,点了点顾仕隆:“你小子,马屁精。”


    顾仕隆摇头晃脑地捏着江芸芸的手,得意极了。


    江芸芸低头看了顾仕隆一样。


    顾仕隆充耳不闻,忙着把江芸芸带离吴萩身边。


    —— ——


    天色已经到了正午。


    江芸芸正在整理吕家的田地档案时,突然听到外面又喧闹之声。


    顾仕隆披着衣服爬起来去看热闹。


    一出门,才发现热闹竟是自己。


    吕芳行带着一群人闯了衙门,原本应该拱卫衙门的衙役们却都躲在角落里不说话。


    乐山紧张极了,立马抓起一把扫帚。


    “吕芳行。”江芸芸站在台阶下,看着来势汹汹的众人,平静问道,“这么破罐子破摔吗?”


    “若是县令能当所有事情都没发生过,那事情就还有别的法子。”吕芳行大摇大摆站在江芸芸面前,口出狂言,话刚说完,目光就先一步落在站在江芸芸旁边的顾仕隆身上。


    顾仕隆已经拿出长刀,不甘示弱地瞪了他一眼。


    江芸芸摇了摇头:“不行,我是本县的县令,维护治下百姓,铲奸除恶是我的职责。”


    “既然如此。”吕芳行淡淡说道,“那可就怪不得我了。”


    “你这样招摇而来,就不怕有人告发你吗?”江芸芸好奇问道。


    吕芳行看着面前年轻的小县令,讥笑着:“县令第一次做官大概不清楚,有句话叫做强龙不压地头蛇。”


    江芸芸嗯了一声,笑说着:“这话我听过。”


    “总归是你这个不出世的神童倒霉,好好的京城不呆,非要来我琼山县这个小地方。”吕芳行也跟着笑,“怕是大明要少一个厉害人物了。”


    “既然如此,你能说一下你到底为什么要杀张侻吗?”江芸芸不解,“我听说他还没有清查你的地。”


    吕芳行转着手中的绿扳指,漫不经心说道:“想杀就杀,一个没有用处的老头子,做了十多年官结果还在琼山县这个地方打转,还妄图要作出一方政绩,说是看不得人受苦,真是可笑。”


    他神色倨傲,言辞冷淡:“自己的衣服都没得穿,自己肉也吃不了几口,过得这么穷酸倒霉,还想着大庇天下寒士嘛,真是可笑的人,你瞧,他现在死了,这朝廷上可有人为他说话的。”


    “呸。”乐山听不下去了,啐了一声,“不知廉耻的东西,张县令碰上你才是最倒霉的。”


    吕芳行不为所动,只是冷笑一声:“不过处理你,倒是有点麻烦,我听说你有个很厉害的老师,还有一个在内阁的师兄。”


    江芸芸笑着点了点头:“按道理是如此的,我想着我要是不明不白死了,我老师肯定会为我报仇的。”


    吕芳行淡淡说道:“那真是可惜了,琼州是个好地方的,你老师别说是致仕了,就算在任上,这无凭无据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有你做坏事的账本。”顾仕隆一本正经反驳道,“才不是无凭无据呢,你死的时候我一定去看你掉脑袋。”


    “而且江芸肯定不会死。”他笃定说道。


    “我就知道是你。”吕芳行盯着顾仕隆看,一脸爱才,“你小小年纪,何必走歪了路,跟着我不是更好吗?”


    顾仕隆不屑说道:“你算什么东西,我可是要跟着江芸的,实在不行,我还有我爹呢。”


    “敬酒不吃吃罚酒。”吕芳行冷笑一声,“那今日就也是你的死期。”


    “你别怕。”顾仕隆扭头大眼睛扑闪着,安慰道,“我肯定保护你。”


    江芸芸含笑看着幺儿认真地保证着,又看着吕芳行身后数十号手持利器的家丁,笑问道:“你知道坏人死于哪里吗?”


    吕芳行不由拧眉。


    “死于话多。”江芸芸笑说着,“你说得再理直气壮也掩盖不了你犯下的错事,杀张县令,侵吞税赋,蓄养恶仆,买凶杀人,今日又聚众闯衙门,企图当众杀人,桩桩件件哪一个都够得上砍头的大罪,你认吗?”


    吕芳行倨傲说道:“认又如何,只是出了这内衙,谁能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


    江芸芸捋了捋袖口的纹路,笑说道:“自然是有的。”


    “邓巡抚、金方伯。”江芸芸突然转身行礼,对着一间紧闭的房间门大声说道,“贼人已经招供了,加上黎人德龙塘闻帕保的供述,顾仕隆和武忠带回来的账本和同谋,如今人赃并获,还请两位大人为琼山县百姓,为前任琼山县令张侻做主。”


    说话间,紧闭的大门被人打开,有三人站在门口,最后面的那一人,琼山县的人都颇为熟悉,正是吏部主簿符穹,前面两人则是并排站在门口。


    为首那人穿着绯色官服,胸口绣着锦鸡的补丁,面容白皙,两鬓斑白,如今一脸严肃地看着外面的闹剧,此人正是去年平叛有功后擢升右都御史,调掌南京都察院的邓廷瓒,一个月后任提督两广军务兼巡抚,如今两广真正的权力人。


    另外一人同样穿着同色同花纹的衣服,听江芸的称呼大概能明白,此人就是如今的广东省左布政使金泽。


    吕芳行见到两人脸色大变。


    “这就是你请我来看的好戏。”邓廷瓒的目光看向江芸芸,神色平静地问道。


    江芸芸垂眸,镇定回道:“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此人太过狡猾,下官不得不谨慎处理,且前任县令张侻血案在前,下官不得不小心周旋。”


    在最开始,江芸芸就知道这个事情靠自己,靠符穹,这个案子办的再好,再完美都有可能被人弹劾,吕芳行在琼山县,乃至琼州经营数年,有的是人脉关系,单是张侻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却没有任何说法,就可以断定此人势力不小,背后肯定有保护他的人。


    自来强权压人靠的就不是人,而是权。


    面对一个极有可能比自己官职要大,权力要高的人,那再找一个更强的权才能先一步堵住所有人的嘴。


    案子要依法办,弹劾要大佬背。


    江芸芸的算盘打得啪啪直响。


    不过来人中有一个熟人,江芸芸是万万没想到的。


    “久闻不如见面,小状元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机敏。”邓廷瓒淡淡说道,听不出喜怒之色。


    江芸芸一脸恭敬,连说大人谬赞了,配上这张极具欺骗性的小脸,瞧着真的乖的不得了的样子。


    “符穹。”院中的吕芳行看着两人身后的人,咬牙喊道,“我就知道是你!我倒了,你有什么好处。”


    身后的符穹微微一笑:“我只是拿着县令大人的手信去请人罢了。”


    “而且,你是罪有应得,和我有什么关系,符家所有田产都是登记在册的,虽说地产不少啊,但我们符家在琼山县已有百年之久,生生不息,有如此经营是几代人的努力,并非强取豪夺,胡作非为,与你并不一样。”


    “你别以为你就干净,谁不知道你手里干得也都是见不得人的买卖。”吕芳行大骂道。


    “说话要讲证据的。”符穹不为所动,神色平静,“我规规矩矩做生意,都是有记录的,你且不要拉我下水,就当自己可以脱身。”


    “好你个吕贼,以下犯上杀害县令,如今还敢口出狂言,血口喷人。”金泽愤怒指责,“还不束手就擒。”


    吕芳行目光阴沉地看向众人,手中的玉版纸被他用力捏着,发出吱呀难听的声音。


    “你们不过是几个文人……”他困兽犹斗,狠心说道。


    邓廷瓒的目光终于落在这位琼山县的地头蛇身上,这位六十几岁的老人历经风雨战火,身形板正,眼神坚毅,闻言只是讥笑一声:“我这前半辈子一直在边境地区履职,提督军务,带兵平叛不在话下,我在贵州任职时,多少自诩强悍的土司豪强死在我手里,那个时候,你这小子怕还在玩泥巴。”


    他注视着看着面前的小辈,带着上位者的平静:“两广的事情,是我说了算。”


    话音刚落,弓箭手突然出现在屋檐墙头,把所有人都团团围住。


    拉弓搭箭,杀气腾腾的弦在瞬间紧绷。


    这是杀人的箭。


    这一刻,没有人会怀疑这里的威力。


    攻防就此易型。


    这位不可一世的吕家话事人就像老宅家门口的那棵老槐树彻底倒下,再也没有翻身的余地。


    吕芳行知道大势已去,脸色灰白。


    “所有坏事都是我一人做的,和我家人毫无关系。”他垂死挣扎说道。


    “有没有关系,自有证据来说话。”江芸芸睨了两位位高权重的上官一眼,先一步公事公办地说道,“有错自然要罚,无错自然不会牵连。”


    金泽闭上嘴,又看了一眼邓廷瓒,最后轻轻冷哼一声。


    “放下刀剑。”胆大包天的江芸芸又赶紧说道,“都带下去。”


    邓廷瓒带来的人看了一眼邓廷瓒。


    邓廷瓒点了点头,这个为首的黑脸壮汉这才把所有人都压了下去。


    江芸芸满意点了点头。


    邓廷瓒一直注视着这个小县令,随后又看向躲在他背后一声不吭的小孩,轻轻冷哼一声。


    两人同时抖了抖,对视一眼,耳朵都耷拉下来了。


    “那位张县令的女儿,你找到了吗?”吕芳行和那群人被带下后,邓廷瓒随口问道,“听说年幼,你找到后可有想好如何安置。”


    江芸芸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下官等会就把小孩带过来!大人快去里面坐坐,我去去就回。”


    她说完,拉着顾仕隆就要跑。


    邓廷瓒淡淡说道:“幺儿留下吧,他爹的信还在我这里。”


    江芸芸飞快把顾仕隆撇下,自己一个人跑了。


    顾仕隆看着被甩开的手,惊呆在原处。


    “你要保护的人,好像……”邓廷瓒故意说道,“不要你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这几日衙门很热闹, 但周照临却很清闲,因为县太爷半月前就让她回家休息去了。


    她在外面是接了私活的,要不然就衙门这个穷地方发的月俸可是养不活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的。


    “昨日晚上雨太大了,今日天气真好, 我下水捞了两条鱼回来, 等会可以给我两文钱, 我去街头陈大娘的摊子上买一块豆腐吗。”一个小孩挽着裤腿, 衣服湿哒哒的,站在门口还在淌水, 手里拎着两条活蹦乱跳的鱼。


    正在给人缝补衣服的周照临大吃一惊, 连声怒骂道:“你个小兔崽子找死啊,我跟你说不要去河边,不要下水, 昨天下雨了岸边都是泥水, 你万一摔了怎么办啊!边上万一没人救你怎么办, 你个不省心的东西, 衣服都湿了, 这衣服我可是刚给你做的, 你别给我糟蹋了。”


    小女孩也不生气,还是嬉皮笑脸的:“昨天雨太大了, 好多鱼都跑上来了,大家都去捡的呢,我就是在边上抓两只回来的。”


    “可我明明看你下了水。”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含笑的声音, “你还冲在最前面,把两条最大的鱼抱回来的。”


    “好你的, 张易, 你这个小兔崽子, 我是不是早就跟你说了,自己安全最重要,你还敢第一个冲上去,看我今天不揍你,你这个不让人省心的混蛋。”


    张易被人戳穿了,恼羞成怒扭头去看门口的不速之客,等看到门口那人的面容,突然扭头就跑。


    “嗐,你这个小兔崽子你还敢跑。”周照临见她扭头就跑,大怒,冲到门口,拿起扫帚嘴里就用方言骂骂咧咧着,气势汹汹就要把人按住打一顿。


    只是她刚到门口,一眼就看到门口站着的笑脸盈盈的人,神色大变。


    “县太爷!”她慌乱起来,“您,您怎么来这里了。”


    周照临住在码头边上的村子里,她虽是寡妇,但性格泼辣,嗓门极大,常年颠勺,也有一把子力气,虽说瞧上去很是粗俗,但整个小院却又她收拾得干干净净。


    江芸芸背着手,站在门口的树荫下,笑眯眯地看着门内的人,和气说道:“来找一个人。”


    周照临握紧手的扫帚,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竹棍,头顶刺眼的太阳让她忍不住微微眯起,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找我回去做饭吗?我马上就回去。”


    江芸芸摇了摇头:“今日并非来找周娘子的,是来找张县令收养的那个小孩。”


    周照临转身,把手中的扫帚随意靠在墙上,手指在围兜上来来回回擦着,低着头随口问道:“好端端怎么说起这个。嗐,难道还在这里不成,县令来错地方了。”


    江芸芸慢条斯理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张县令的冤屈已经洗刷,我想请这个和他生前有过亲缘关系的人来见证这一时刻,也好告慰死者的安宁和生者的痛苦。”


    周照临猛地回头:“什么意思?”


    江芸芸温和地注视着面前的女人,一字一字,慢慢解释着:“吕芳行伏法认罪了。”


    周照临怔怔地看着面前之人,有一瞬间的迷茫和不可置信。


    “是真的,公告马上就贴出来了。”江芸芸笑着点头,“我还打算把这些年他们侵占的良田都系数还给百姓。”


    “真的?”周照临犹豫说道,“可那些百姓都不识字,不会告状的。”


    “只有能提供证据,衙门这边是无条件受理的。”江芸芸解释着,“不用请讼师,也不需要写状子,我这边会安排人的。”


    周照临越想越觉得不敢相信,喃喃自语:“你,你这么好?”


    这个小县令瞧着这么小,难道真的这么厉害,跟六脚雷公一样嘛。


    江芸芸笑了笑:“您若是不放心,就再仔细看看,我不会辜负张县令的遗志,肯定会把田地的事情交代好。”


    周照临没有说话,可没多久就开始扯着嗓子大声嚷嚷:“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一个做饭的,什么地不地的,我就是一个女人,又没有地。”


    她说的脸颊通红,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还带着抱怨之色。


    江芸芸也不生气,继续说道:“反正您也是上一天班发一天工资的,现在也不急来上班。”


    周照临回过神来,突然真的生气了:“好啊,你原来打这个主意。”


    衙门厨娘的工资本来就很少了,现在怎么还按日发钱了。


    好你个抠门的县太爷。


    “衙门确实没什么钱,我这几天翻了翻,一个铜板都没有了。”江芸芸闻言,背着手直叹气,“不打扰周娘子做活了,衙门内如今还有两位大人物,小孩早点出现在大人物面前刷刷脸,总归是好的。”


    “什么大不大人物,和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有什么用。”周照临嘟囔着,“大人物难道就是好人了,这世上的人,都坏得很。”


    江芸芸看着她愤愤不平的模样,也不多话,只是溜溜达达走了。


    周照临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快走几步,跑到门口张望了好一会儿,见她真的走了,这才呆站在门口许久,神色变化莫测,只是收回脑袋,再一转身时,就看到有人趴在墙头,立马吓得眼前一黑,回过神来破口大骂:“好你个张易,不要命了是不是,还不给我滚下来。”


    张易灵活地溜下墙头,紧张问道:“这人来做什么啊?”


    周照临没说话,只是突然问道:“鱼呢?”


    “放厨房了。”张易揉着衣摆,紧张问道,“是来抓我的嘛?”


    “什么抓不抓你,你又没错坏事,只有坏人才会被抓起来。”周照临骂道,“不是说要去买豆腐嘛?自己去陶罐里拿钱,再买块嫩豆腐来,中午给你吃煎豆腐。”


    张易磨磨唧唧不肯走。


    周照临脸色一摆:“愣在这里做什么,还要不要吃饭了,小孩子还管七管八的,县太爷是叫我回去做饭呢,官衙里面来了大人物了。”


    “真的?”张易松了一口气。


    “当然是,哎,你小孩子管这么多做什么,快去买豆腐,再买点你爱吃的东西来,要不要吃午饭了。”周照临挥手要把人赶走。


    张易彻底开心了,又开始嬉皮笑脸说道:“就买两块豆腐,家里钱不够了,我们省省花,明天我再去抓鱼。”


    “明日还敢下水,我就把你腿打折。”周照临面无表情威胁道,“家里还没穷到要你这个小孩操心的地步,你的字都会了没,整天出门玩,就知道玩玩玩。”


    “会了,来来回回就那本三字经,我都倒背如流了,其他的我又不会。”张易小手一挥,得意说道,“那我去买豆腐了。”


    周照临看着小孩蹦蹦跳跳的背影,脸色逐渐沉默下来,许久之后才说道:“也不知道多教点,整天就知道忙忙忙,现在你女儿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真是丢你脸。”


    —— ——


    吕芳行的事情经过两位大官反反复复的审理核对,定得很快。


    ——斩立决。


    邓廷瓒亲自审理案件,所有证据都是他确定的,江芸芸甚至还体贴地送上自己辛苦半个多月丈量的土地,还有一叠供词。


    ——这半个月来,顾仕隆和乐山就蹲在衙门里给那些来告状,希望能拿回土地的百姓写状子。


    只要有一开始的田契,在衙门内也没有流转交易的记录,公示十天后,就把地无偿拿回去。


    因为这事太过稀奇,加上吕家的地确实多到离谱,所以这半个多月的衙门里挤满了人。


    “侵占百姓良田!”江芸芸一本正经批评着,“太过分了。”


    邓廷瓒摸了摸修建整齐的胡子,看也不看江芸芸一眼,只是低头看着那些奇奇怪怪的数字:“这是什么?”


    “数字!”江芸芸兴致勃勃科普着,“你看这块田的长度是一百三十七点八,要是写成文字那就是壹佰叄什柒捌分,要是用这个数字写那就方便很多了。”


    纸上很快就有三种书写的方式。


    邓廷瓒看了一眼,随后提笔把字数划掉,严厉质问道:“郭桓案,你知道吗?”


    江芸芸愣了愣,怯怯点头。


    郭桓案是鼎鼎大名的“洪武四大案”之一。


    起因是洪武十八年,御史于敏和丁廷举上疏状告,户部侍郎郭桓伙同六部部分官员和地方官吏及商人,侵吞税粮两千四百万石,这个相当于朝廷一年的收入,高皇帝大开杀戒,血流成河,三万多人被波及,此事结束后,高皇帝反思这件事情的贪污手段,发现时账册上的数字太过简单,倒置假账横行,所以他直接更改了记账的办法,原先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被更改成“壹、贰、叁、肆、伍、陆、柒、捌、玖、拾、佰(陌)、仟(阡)”,这样篡改的难度就高了很多。


    “你这个东西也太简单了,鱼鳞册关系百姓田地,要慎之又慎,不能为了贪简单而坏了百姓的事情。”邓廷瓒仔细说道,“高皇帝设的这几个字就很好,不要更改,这本册子重新做。”


    江芸芸没想到还有这个办法,心中豁然开朗,积极把账本抱回去:“那我抓紧时间重新改回来。”


    “这都是你自己弄的?”邓廷瓒不解问道。


    江芸芸点头:“对啊。”


    “胡闹。”谁知邓廷瓒呵斥道,“你一个县令,难道要事无巨细,什么都干不成。”


    江芸芸呐呐解释着:“这个图他们画不来,而且一开始他们不会算,我自己算得快,所以就……”


    邓廷瓒气笑了,教训着:“你这人怎么长了一个聪明脸,脑子却不灵光。”


    江芸芸有点不服气。


    “他们既然是你的主簿,不会就要学,学不会就换点,不然要他们做什么。”邓廷瓒见她如此,继续教训着,“你可是县令,一县的刑名、钱谷、狱讼、治安、征收赋税、徭役、 教化百姓都在你肩上,你倒好,眼里这些涂涂写写的事情,刑案都审清了吗?今年的夏税可不要忘记了,徭役,教育,治安哪一件不重要,抓小失大,真是没出息。”


    江芸芸抱着那一堆图纸站在原处,神色呆怔。


    突然有一瞬间,她突然反应过来。


    她是县令!


    她现在是琼山县的县令了!


    “天下官员,唯有县令是最忙碌的。”邓廷瓒见她如此迷茫,声音都软了下来,“内阁下有六部,巡按之后有各衙,便是知州之下也有你们,可唯有县令,一个县几万口的人都在他一人身上,所需责任之大,要求能力之强,都是非常锻炼人的。”


    邓廷瓒拍了拍这位年轻人的肩膀:“你是个聪明人,好好想想就会明白的,县令只是官位小,但你只要做的好,你治下的这几万百姓见了你无不高呼雀跃的,所有的东西都是你这份工作里微小的一份,你都要做,但不能事事都自己做,主簿们心不齐又如何,只要能完成你交代的事情,那就是好的,实在不行你就把人换了,你可是县令,你这次知道请我来,下次难道不能请其他人来嘛。”


    江芸芸神色微动,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吕芳行的折子,我已经写好了,张县令的加封我也提了,那个黎人因为供出线索,给了他一个痛快的死法,其余人也都按照罪行一一定罪了,只是吕家的家人……”邓廷瓒见她好像回过神来,便岔开话题说起正事。


    “只要他们没做过坏事,我自然秉公处理。”江芸芸保证着。


    邓廷瓒无奈摇了摇头:“真是天真,他们既然享受了吕家的恩荣,就不可能清清白白。”


    江芸芸犹豫解释着:“罪不及家人,他们,他们总归没有犯下律法下的错误。”


    “没了吕芳行的庇护,他们只会被旁观的人活吃了。”邓廷瓒温和说道,“你要是真的想要留他们一条性命,让他们速速离开这里吧。”


    “程家也是如此,程道成也是斩立决,他家里的兄伯只要涉及到此案,最低的都是仗责三十。”邓廷瓒索性亲自为他把所有人的未来都一一解释着,“还有那个章丛,你还不打算放人走。”


    江芸芸神色讪讪:“等彻底贴出公告,我就把人放走。”


    “此事做得直接,虽也有了证据,但也莽撞了些,若是章丛反水,此事就要你吃一脑门官司了。”邓廷瓒说。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看了眼邓廷瓒。


    邓廷瓒气笑了:“小子倒是会打算盘,怪不得听说在白鹿洞书院,惹得算学的学长三更半夜都要来找你,心眼还挺多。”


    江芸芸露出乖巧地笑来。


    “章丛的功名是保不住了,你和章教谕的仇算是结下了。”邓廷瓒冷笑一声,“这罪可要是你自己吃了。”


    江芸芸也不害怕,笑眯眯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邓廷瓒也不继续多话,只是随口问道:“那个小女孩还没找到了吗?”


    “找到了。”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但我想着她要是就像过现在这样的日子,那就这样吧,周娘子对她也是很好的,衣服都是新的,我这里加上幺儿也才三个人,也是照顾不来的。”


    邓廷瓒好奇:“你怎么知道那个小孩在厨娘那里。”


    “因为有鬼的人总是第一个跳出来的。”江芸芸笑说着,“和张县令关系的好的人就这么几个,武忠家的情况已经无力收养一个小孩了,符穹和吴萩不是多管闲事之人,叶启晨也是个谨慎的人,想来想去,舍不得年幼小孩的人大概只有常年照顾她的女人。”


    邓廷瓒沉默,许久之后才说道:“张县令妻儿早亡,家中只剩下一个弟弟和老母,若是朝廷有了封赏,这个小姑娘怕是得不到了,这一点你可有和厨娘讲过。”


    江芸芸愣了愣,没说话。


    “你要让她们自己做决定。”邓廷瓒沉声说道。


    江芸芸今日和这位邓巡抚说话,总有种捉襟见肘的感觉。


    这位位高权重,浸染官场多年的人带着她终于推开官场的大门。


    那个并没有推行开的数字记账,因为贪心是控制不住的。


    那个封建社会下的人心,少了大家主庇护的家族是脆弱的。


    那个人际关系中无法剔除的联系,一个小小教谕,也够她喝一壶的。


    甚至还有这句若是小女孩隐姓埋名,那就注定要成为一个平凡的人。


    “那我明天去问问,要是张县令真的被表彰了,她今后也算有安身立命的资本了。”江芸芸懊恼说道。


    “所以,我爹……真的会被朝廷记住吗?”


    细弱的声音突然桌子底下传了出来,随后一个小脑袋钻了出来。


    她仰头看着面前两个一老一少的官员,认真问道:“他们会知道我爹……”


    她脸颊还带着七八岁小孩的肉,瞧着天真又稚气,那双眼睛在日光下好似水光闪烁,偏面容格外认真。


    “我爹是好官嘛。”


    第二百二十七章


    明朝有死刑复核制度, 其中又分为会审和朝审。


    会审一般适用立决的案件,一般先经刑部审定、都察院参核,再送大理寺审允,而后三法司会奏皇帝最后核准。


    朝审则是每年霜降之后, 三法司同公、侯、伯会审重囚, 最后再上报皇帝。


    吕芳行是县丞, 邓廷瓒基于他罪行累累, 折子上写的是立决。


    内阁收到三法司递上来的折子时,李东阳正好和徐溥汇报好工作。


    刘健捏着折子递了过来, 一见到李东阳就忍不住抱怨道:“你在这里最好, 你看看,这个江芸到琼州才多久,现在才刚入秋呢。”


    李东阳笑说着, 一本正经解释着:“六月底出发的, 到现在也快四个月。”


    刘健看了眼滑不溜秋的人, 轻轻哼了一声。


    “怎么了?”徐溥笑问道, “三法司对那个案子可有疑虑?”


    “刑部说他办案手段粗糙, 竟然还敢逼反吕芳行, 觉得有诱供嫌疑。”刘健把折子递了过去,“不过都察院是觉得没问题的, 大理寺把不准,推锅推过来了。”


    徐溥仔仔细细看着那叠厚厚的册子。


    李东阳低眉顺眼站着,也没多余看了一眼。


    “你这个师弟啊……”刘健坐下来忍不住抱怨着。


    李东阳笑着打断他的话:“朝堂上可没有师兄弟。”


    刘健睨了他一眼, 哎了一声:“这个江芸胆子也太大了,还好现在两广的巡抚是邓宗器, 这要是其他人, 还不是要和那个张侻一样, 死得不明不白了。”


    “能胜任两广巡抚的人想来都不会坐视不理一个朝廷命官被无辜杀害。”李东阳和气说道,“便是今日不是邓巡抚,也会有张巡抚,王巡抚。”


    刘健还是直叹气:“还是胆子太大了,这折子要不是邓巡抚送上来,我瞧着在刑部就要被打回去了。”


    李东阳不说话了。


    徐溥年纪大了,看完这么多密密麻麻的子便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算不上什么诱供。”他说道,“只是胆子确实大了些。”


    “年轻人嘛。”李东阳这才开口说道。


    “是啊,才十五岁。”徐溥笑着点了头,“就这么送上去吧,让陛下决断。”


    刘健接过折子,犹豫说道:“听说陛下最近读了好几篇朱懋忠的文,很是赞赏呢。”


    “陛下爱才。”徐溥明白他的未尽之语,含笑说道,“送上去吧,还有张县令的表彰也一定送上去,这等忠君爱民,却惨遭歹人伤害的人,可要大肆表彰一番,不可让天下官员寒了心。”


    刘健点头,揣上两本折子就走了。


    李东阳目送他离开,脚步许久没有动,神色变幻,到最后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宾之是担心其归收到责罚嘛。”徐溥和善问道,“不用担心,其归很好,刚去琼州就敢为人鸣不平,可见赤子之心,是个好孩子呢。”


    李东阳回过神来,无奈说道:“我不是担心这个。”


    徐溥看了过来。


    “四月前,我那个师侄上表挂职回了南京,我很是担心这事。”李东阳低声说道,“我那师弟,性子这么烈,要是……”


    徐溥沉默了。


    三月前,黎循传接到家中来信,家中长辈病重想要归乡侍奉,按道理进士至少六年不得归乡,奈何他一心上表,到最后甚至上了辞折也要归家,几篇折文言辞恳切,读之令人声泪俱下,还是徐溥出面压下此事,亲自去和陛下说了此事,这才放人走了。


    “陈情表与他并不合适啊。”徐溥叹气,“希望他能想的明白。”


    李东阳闻言又是叹气。


    殿内,朱祐樘看着面前的折子,看到张侻死时,不由怒火中烧,可看到江芸芸把一个主簿用阴间办案的拿到口供,又忍不住皱眉。


    “此事可都查清了。”他合上折子后忍不住问道。


    “邓宗器递上来的账本都很准确,三司并无异议,吕芳行等人确实私吞税赋,铸造钱银,三年时间高达十万两白银,杀害张县令的事情,也有凶手指认,口供证据一应俱全,当日带私兵去衙门,邓巡抚和金布政司都做了供述,还有衙门内的人,和县中百姓指认。”刘健一板一眼解释着,“吕芳行等人确实罪该万死。”


    “可刑部觉得江芸有一份关于章丛的证据有问题,有诱供嫌疑?”朱祐樘质问道,“戏文中虽有包公日审阳间人,夜办阴间事的说法,但那毕竟是戏文,他堂堂一个状元,当了县令还学这些办法,也真是有辱斯文了。”


    刘健安静站着,并没有为他解释着。


    朱祐樘捏着折子又开始仔仔细细看着:“张侻为国而死,只可惜天不庇护,竟落得无儿无女的下场,家中还剩下寡母和弟弟,特赐牌坊一座,忠义牌坊一张,白银一百两,让下面的人多加照顾张家人,不能薄待了这家人。”


    刘健点头应下,随后又说道:“听说张县令在琼山县捡到过一个小女孩,因为无人照顾,所以收养在膝下,此次惨案被一个厨娘瞒天过海带回家中照顾着,这才没有遭到毒手。”


    朱祐樘惊讶,随后大喜:“果然天无绝人之路,那小女孩呢。”


    “江县令等案子尘埃落定后,亲自接回衙门说要照顾她。”刘健说道。


    朱祐樘眉心微动。


    “自己也不大,还能做到这一步,倒是心善。”许久之后,他叹气说道,“这个章丛的供词也不过是提供了吕芳行等人铸银的去处,于大事上无关痛痒。”


    他提起朱笔,在奏折上写上一个大大的‘准’字。


    —— ——


    吕芳行行刑的日子,是秋日的琼山县难得的好日子,这一日当真是热闹。


    邓廷瓒和金泽巡视完整个琼山县也要离开了。


    忙着汇报教育工作成功的张知府则是要回来了。


    全县百姓都出门看杀头的热闹了。


    有两户人家悄悄准备启程离开了。


    江芸芸监刑完让家人们收了尸,在几个略有深意的注视下,背着小手心事重重离开了。


    衙门内再一次开了道场,这一次是正儿八经的道场,来人却还是之前熟悉的那几人。


    道士见了江芸芸就笑得格外热情。


    江芸芸也是笑:“果然还是道长有门路啊。”


    道长吓得不敢说话,提剑跑了。


    张易披麻戴孝跪在蒲团前,她眼睛通红,但现在的神色还算镇定,只是低着头把手里捏着一本三字经,一张张撕开放在火盆里。


    周照临站在她背后,腰间系着白布,时不时抹一下眼睛。


    武忠身上绕满了绷带,这次是真心实意哭了出来。


    江芸芸看着四房的主簿,外加一个神秘莫测的典史,他们都穿着素色的衣服,腰间也都系上白布,看上去全都是真心实意为张侻伤心的。


    她冷不丁响起邓廷瓒说的话,总而言之就一句话,这些人只要能好好办事,那其他事情都能往后挪一下。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江县令!”门口突然有门卫重重跑过来,急忙说道,“门口有人找,说是您的家人。”


    江芸芸刚好上完香,闻言便对着众人说道:“我去去就回。”


    一直沉默的符穹看了过来。


    顾仕隆则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跟在她身后,也跟着走了。


    好奇的吴萩张望着脑袋,也想跟过去看看,符穹直接面无表情看着他,只好讪讪收回脚。


    江芸芸吹着秋日的风,心情难得轻松,只是刚出了小门,一眼就看到门口站着的耕桑,心口突然一跳。


    耕桑看上去很憔悴,那不是赶路匆匆的憔悴,是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疲惫和痛苦。


    江芸芸原本匆匆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


    一直跟在她后面的顾仕隆看了眼耕桑的胳膊,突然说道:“他腰间怎么也有白布啊。”


    他说得有些懵懵懂懂,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江芸芸的眼皮子狠狠跳了跳,突然乱了呼吸,垂落在两侧的手忍不住握紧,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但大脑却又在大声尖叫。


    耕桑远远看到门内不愿上前的江芸芸,突然朝着她跑过来,最后跪下来磕头,悲痛喊道:“老夫人去了。”


    他跪下来的时候,能清晰看到他身上穿着的白衣。


    江芸芸身形一晃,大脑一片空白,脸色却瞬间惨白。


    顾仕隆眼疾手快把人扶住,却察觉到她颤抖的手臂时,想要安慰她却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嘴笨,不知如何开口。


    那可是江芸的师母啊。


    那个总是笑脸盈盈的老夫人,在她最落魄的时候第一个出面扶她起来。


    那个借着给她送衣服,送吃食来掩盖她身无一物的窘迫。


    那个曾在巷子口为她点亮一盏灯,无声地告诉她不必害怕担心。


    她曾一点点教会江芸芸下棋,告诉她事急则缓,下棋比的是耐心。


    就在一月前,她用下棋为自己赢得一块筹码。


    若是说老师教她读书,带她走上一条与众不同的路。


    那师娘就像冬日的大氅,温温柔柔地披在她身上,告诉她一直往前走,不要怕。


    江芸芸不是不知道她病了。


    她就是太知道了。


    所以也曾整夜整夜下的睡不着觉。


    可现在这一瞬间,可现在听到消息的这一瞬间,她还是莫名大脑空白,觉得万事万物都在此刻离她而去,所有的一切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欲望。


    江芸芸自小亲缘浅,很小时候就没了父母,她无法感受到血缘的爱意,便是来到这里,面对和这具身体有着真实血缘关系的周笙,也总是想要庇护照顾她。


    只有面对老夫人时,她只是温柔地看着她,满腔柔情和爱意。


    她能清晰看到江芸芸的犹豫和落魄,却不会让她有一点难堪。


    江芸芸再刚学会学会写字的时候,曾一笔一划学写她的名字。


    ——金旻。


    她说她出生在秋日,那日天气好,所以叫旻。


    ——茫茫大块,悠悠高旻。


    她就像秋日的天空,只是看着便有种秋高气爽的感觉。


    江芸芸只有面对她的嘘寒问暖,才有片刻觉得神奇,原来这就是被长辈照顾的关爱。


    原来爱意是可以直接表达的。


    哪怕只是一件衣服,只是一碗面食。


    他们会千里迢迢去南京陪她去考试,为她炖鸡汤,金旻会不顾一切朝着那些府兵冲过去,告诉她‘不要怕,师娘在’。


    江芸芸迷茫了好久,才发现那几个字一字一字钉在她心口,疼得她不能呼吸。


    她来琼州之前还去信说要等时间成熟就去看她。


    师娘回信叫她好好做官,不要总是惦记她了。


    江芸芸紧紧握着顾仕隆的手,好久之后才终于轻声哽咽出来。


    师娘走了。


    她走了!


    她怎么就走了呢!


    她觉得就像溺了水的鱼,连着呼吸都开始抽疼。


    若是没有顾仕隆扶着她,她怕是要狼狈的摔倒在地上了。


    她想着李密的陈情表在此刻不过是最轻微的痛苦——乌鸟私情,愿乞终养。


    太疼了。


    实在是太疼了。


    再也不会有人在南京的宅子里等她,只要她回家,她就会坐在二厅的凳子上,等着长途奔波的孩子。


    只要江芸芸一抬头,就能看到金旻正对着她笑。


    “我……我要回南京。”她颤抖着说道。


    她要去见师娘。


    去见这个世界第一个对她散发出善意,去见这个让她体会过亲缘爱意的老人。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


    当时的李密是不是也是如此痛苦。


    耕桑膝行到她跟前,低声说道:“老夫人临走前,特意交代……”


    江芸芸红着一双眼,恍惚地看了过去。


    耕桑重重磕首,悲痛说道:“老夫人不准您回南京。”


    第二百二十八章


    扬州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 路上的行人都散去各自归家。


    黎家紧闭的门口挂着被雨打湿的白布,屋檐下的两盏白灯笼被风一吹摇摇晃晃,连带着门上的两张门神画像也明暗晃动,那双锐利的眼睛好似在光影中多了神明的注视。


    大堂内, 黎循传穿着白衣跪在正中的位置。


    若是江芸芸在此刻见到他, 大概会惊讶这位温和的小君子怎么瘦了这么多, 脸颊凹陷下去, 眼眶通红,偏脸色格外苍白, 唇角发干。


    黄纸在面前的火盆里燃烧时, 照得他神色恍惚,面容憔悴。


    “老爷叫您回去休息一下。”黎风从外面重重而来,跪在他身侧, 低声劝道, “老夫人最是喜欢您了, 肯定不愿看到您这么伤心, 小心坏了身子。”


    黎楠枝把黄纸一张张放进去, 火苗猛地冒了出来, 烫伤了指尖。


    黎风惊呼一声,连忙把他的手拉了回来。


    黎楠枝沉默着, 好一会儿才侧首看了过来:“其归真的不能来吗?”


    黎风避开他的视线,只是揉着他的指尖,半晌没敢说话。


    黎楠枝想哭, 但这几日哭多了,只要有落泪的感觉, 眼睛便疼得厉害, 连一滴眼泪都留不下来了, 偏心里好似火烧一般疼得厉害。


    “为什么啊?”他神色恍惚,低声问道,“那要其归怎么办啊?”


    “回去休息吧。”黎风叹气,“诚勇,扶公子回去休息。”


    黎循传收回手,继续抓起一旁的黄纸,喃喃说道:“那我替其归烧一点。”


    黎风叹气,站起来说道:“几位爷都没回来,家里现在就公子一人了,公子说什么也要照顾好自己啊。”


    黎循传看着刺眼的火光,好半响才强打着精神说道:“我知道的,黎叔去照顾好祖父吧。”


    黎风转身离开朝着内院走去。


    夜色已经昏暗,书房内却不曾点灯,开门时,借着微弱日光才能看清椅子上枯坐的老人。


    他的头发已经全然花白,面容苍老好似枯木,那双眼睛察觉到开门的动静也是毫无波动,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像一尊泥塑的木头。


    “老爷你也去休息吧,都几日没阖眼了。”黎风苦劝着,“熬坏了身子怎么办啊,就当为两位小公子想想吧,他们都要把眼睛哭坏了,可要您看着他们呢。”


    黎淳目光微动,看了过来,轻声问道:“楠枝回去休息了吗?”


    “烧了纸就回去。”黎风避重就轻说道。


    黎淳沉默了,他面前放着一本还未看完的道德经,正是当日为江芸芸取名的那一页。


    “老爷若是想他,就让他回来吧。”黎风低声说道,“江公子一定很想回来的。”


    黎淳轻轻抚摸着页脚,整个人都垮了下来,几个呼吸后才无奈说道:“你也说他姓江了,回来做什么?”


    黎风哑然:“那,那不一样的。”


    江芸自读书开始,待在黎家的时间可比江家久。


    哪一次从外面回来不是第一时间来黎家。


    之前老夫人生病整日整日睡在黎家不肯走。


    他只有在黎家才是个小孩啊,什么不出世的神童,六元及第的小状元,他笑起来明明跟着小孩子一样。


    怎么能和其他人一样呢。


    “年少成名本就争议纷多,他又不是安分的性子,朝野上多少眼睛看着,他要是想继续往上走,就不能随心做事。”黎淳眯着眼,看着书上的字,许久之后才继续缓缓说道,“这世上没有事事如意的,磨一下吧,就磨一下吧。”


    黎风听得直落泪。


    “这不是拿刀去捅芸哥儿嘛,他才十五啊。”


    黎淳合上书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还是,早些长大吧。”他的手指压在书皮上,温和注视着目前的书名,平静说道,“长大了就好了。”


    黎风哭得更是伤心了。


    “别哭了,秋娘病得这么久了,现在是解脱了。”黎淳看向跟了自己一辈子的管家,温和说道,“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啊,这些小辈以后可要你看着了。”


    黎风哽咽着,慌张说道:“老爷胡说什么啊。”


    “这几月时常感到很是疲惫。”黎淳想要把自己佝偻下来的腰挺直,却只能整个人往后靠去,“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都开始力不从心了,甚至总是想起以前的事情。”


    黎淳没有说话了,他注视着完全漆黑的夜色,长长叹了一口气:“我这几个月总是想起第一次见秋娘的样子。”


    黎风脸上露出怀念的笑来:“老夫人那个时候可是出了名的下棋痴人呢。”


    “她在寺庙里和和尚们下棋,一个人下赢了三个和尚,得意地叉着腰,说自己一向是走一步想十步的,脑瓜子可聪明了,看人的眼光也准得很,目前在湖广之内可是没有对手的。”


    黎淳笑了笑:“好狂啊,我以前想过我若是要娶个妻子,还是温顺贤良的好,可那日一见到她,又觉得若是她这样的,也是极好的。”


    ——那也是一个秋日,她穿着鹅黄色的衣服,梳着少女的发髻,衣摆和发丝一起飘扬,头顶日光从树梢照了过来,落在那张骄傲的脸上,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一样。


    “可惜了,没让她过过什么好日子。”黎淳叹气,“跟着我一路颠簸流离,就连……连湖广都没回去。”


    他重重喘了一口气,这才压下心里蓬勃涌出的悲痛。


    屋内安静地只能听到树叶婆娑的声音,甚至能听到白布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的动静,听的人心头发紧,莫名哀伤。


    “老爷一定要保重身子啊。”黎风劝道,“老夫人生前就很担忧您的身体,切不可哀痛伤身啊。”


    “我知道,我知道的。”黎淳喃喃说道,“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呢,这也是秋娘交代的。”


    黎风不解地看着他。


    黎淳看着这位陪着他多年的仆人。


    “我昨日做梦梦到第一次见江芸的时候。”他冷不丁开口说道。


    黎风想了想说道:“那个时候的芸哥儿很狼狈。”


    黎淳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说道:“是啊,很狼狈,我当时还以为他才七八岁,看上去这么瘦弱矮小,脸上都没有肉,倒是显得那双眼睛这么大。”


    黎风笑说着:“可不是,眼睛亮晶晶的,一看就是聪明的小孩。”


    “他说他有苦衷的。”黎淳低声说道,“我想这世上谁没苦衷,黎家能走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子孙后辈都有各自的前程,我已经致仕了,可不能拖累了他们。”


    黎淳神色恍惚,思绪回到了那个春日。


    那个坐在家门口台阶上的小孩,小小一只,脏兮兮的,跟个没人要的小猫儿似的。


    “可我通过那帘子往外看去,他明明瞧着这么落魄可怜,可站在边上一点也不窘迫,人人都说无知者无畏,你说会不会有些人本来就是胆子大的人。”


    黎淳坐在夜色中自言自语。


    “他江芸的胆子,是真的很大啊。”


    文章也写不利索就敢讨论宝钞的事情。


    明明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也敢上前为那些百姓说话。


    甚至还敢悄悄打上那些太监的主意。


    他明明这么爱笑,笑起来这么乖巧,怎么,怎么就胆子这么大呢。


    黎淳放在书本上的拳头,缓缓握紧:“我这几日总是想起他,昨日看到他家妹妹过来上香时,也恍恍惚惚以为是他回来了。”


    黎风安慰道:“江家小姑娘喜欢穿男装,又是当年芸哥儿来求学时的年纪,兄妹两个人长得像,也不稀奇的,老爷只是太想芸哥儿了。”


    黎淳没有说话,可没一会儿又突然看向黎风:“你也觉得江芸长得和江渝很像?”


    黎风一愣,仔细想了想后才继续说道:“兄妹两人确实长得相似,都是俊秀貌美的长相,仔细看去还是渝姐儿更好看呢,眉宇间长得和周夫人一模一样,性格又开朗大方,瞧着就很讨人喜欢,但芸哥儿有一双很出色的眼睛,任谁见了都会喜欢的,他看上去很,倔强。”


    黎淳眨了眨眼,缓缓重复着:“倔强。”


    “要不是倔强,老爷不会收他不是嘛。”黎风笑说着,“就这个毅力,寻常人谁能做得到。”


    当年这个只有十岁的小孩,头顶上是江家人的日日胁迫,背后是自己母亲和妹妹的压力,他自己每日天不亮就起床,背着那个对他而言过于大的书箱,独自一人走在那条对小孩来说实在太过漫长的漆□□路上,重复着日复一日的练字读书,从泥板到纸张,面前更是完全看不清路的未来,谁也不知道当时的黎淳到底会不会心软收下他,可他还是每日坐在那张小凳子上练字。


    光是这样的韧劲,这样的毅力,这样的心情,放在大人身上都屈指可数,可这个小孩却能安安心心坐下来读书写字,只求一个问心无愧,这份心性实在可贵。


    黎淳不再说话,只是揉了揉额头:“是啊,韧性,胆大包天的韧性。”


    黎风笑说着:“胆子大不是好事嘛,老爷不是之前也夸他不畏手畏脚嘛。”


    黎淳抬眸,看着面前为江芸辩护的人,好一会儿苦笑说道:“可我现在后悔了。”


    —— ——


    琼山县自从入秋下了一场大雨后,就不再下雨了,耕桑报完信后,又送了一包衣物。


    ——“这是老夫人为您做的,之前转道去了一趟京城,但没赶上您的行船,老爷让我们现在带给您。”


    江芸芸抱着那包衣服失魂落魄地站着,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儿。


    耕桑又是重重磕了几个头,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能久留,会给他招惹是非的。


    出门前,黎淳仔细叮嘱着,恨不得把每一步都仔仔细细告诉他。


    ——万万不能僭越啊。


    顾仕隆想要把人留下,可一松手就感觉江芸芸连站也站不稳,只能慌里慌张把人扶着,呐呐说道:“我,我扶你回去,行不行。”


    江芸芸眼神空洞地看了过来。


    顾仕隆下意识想要避开她的视线,但想了想还是坚持说道:“我背你回去。”


    他说完也不等江芸芸反驳,直接把人背走了。


    “江芸,你要是难受你就哭。”走到一半的时候,顾仕隆背上背着人,肩上还扛着鼓鼓的包裹,停了下来,扭头认真说道,“我肯定不笑你。”


    江芸芸疲惫地靠在他背上,连喘口气都觉得疲惫。


    她自然明白黎家的考量。


    她又不是黎家人,这会儿扔下琼山县的工作,千里迢迢去奔丧像什么话。


    多少人在盯着她看。


    多少人打算揪她的小辫子。


    她江芸要是因私废公,耽误了夏税,延误了秋种,能被人用唾沫星子淹死。


    所以不要回去了。


    黎家人是心疼,不想要她这么为难,不想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


    外人不知道黎家对她的意义,也没有必要了解,他们只看现在,只看那些名正言顺,礼教仁义的体面东西。


    所以江芸只要心意到了就行了,只要写几篇祭文已经仁至义尽了。


    可什么是仁至义尽。


    点几根蜡烛,上几根香,写几篇文章。


    江芸芸紧紧抓着顾仕隆的衣服,喘了几口才能喘出气来,胸口疼得几乎要让她昏过去。


    可现在要她尽仁义的人是金旻,是她的师娘,是那个无微不至,给足长辈关爱的老人。


    若是当年没有她从马车下走下来,温柔地递给她一盒吃食,她肯定连黎家的大门都进不去了。


    她那个时候天真地想着,都能混到一口吃的了,那就再走几步路,反正也不亏。


    所以她就这一直走,走到这里,站在琼山县的衙门里。


    可现在她回头去看,那口吃的却再也吃不到了。


    江芸芸轻声抽泣着,终于落下今日的第一滴眼泪,她紧紧抓着手中的衣服,就像溺水的人抓到一根浮木,只能靠着短暂的喘气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


    顾仕隆见她哭了,这才沉默地继续往前走着。


    两人在内衙内安静走着,祭祀完的主簿们走了出来,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一幕,却又没有上前说话。


    那个总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原来也有如此虚弱的一天。


    衙门内安静到没有人说话,偏隔壁道场上的乐声正进入收尾阶段,凄凄惨惨,辗转反侧的声音,听得人几乎要落泪了。


    大家都以为小县令会萎靡很多,但三日后,江芸芸却已经收拾干净出门了。


    “还是在休息休息吧。”叶启晨委婉说道。


    江芸芸低着头,翻着看这几日递上来的案子:“案子垒起来很多了,田地测量得如何了?”


    “还差城东那一片,有些人比较顽强,不肯配合工作,下午我和符县丞去看看。”武忠说道。


    因为吕芳行的倒台,县丞的位置空了下来,鉴于符穹这次帮了很多忙,邓廷瓒就让他顶了县丞的位置。


    前日,朝廷的奖赏下来了。


    周照临因为照顾张易有功,赏赐了二十两银子。


    张易则得到一间院子,还有一个牌坊,每年禄米十石,暂养在衙门内。


    出人意料的是,江芸没有得到任何赏赐。


    不过那个时候,大家都没空关心这个事情,毕竟刚听闻县令的师母仙去了,小县令看上去实在太伤心了。


    如今三个主簿的位置还没人,等着江芸芸打起精神来处理呢。


    空缺的三人,一个是工房主簿,章丛被剥夺了秀才功名,也没了工作。


    一个是户房主簿,程道成脑袋都掉了,尸体也凉了。


    一个是礼房主簿,叶启晨晋升为吏部主簿了。


    “准备考试吧,竞争上岗。”江芸芸利索说道,“在门口贴出公告,秀才以上的人都可以来考试,要各自报名,比如考礼房的人就报名礼房,面试时有工作经验加分,卷子我自己来出。”


    “考试形式是一轮笔试,筛选出九个人,一轮面试,最后角逐出三人,最后还有七天公示期。”


    江芸芸有条不紊吩咐下去。


    “田地的时候要抓紧了,不要耽误夏税,今年我们这边本来就迟了,等会符县丞拟好公告,我们就贴出去,要是有家里不方便,赶不过来的,我们自己带着衙役上门,不过也不要吓到百姓,这个就交个叶主簿了。”江芸芸又开始说起其他事情。


    “还有秋种的事情,我记得之前朝廷不是下发过农时册嘛?你们一定要亲自带人亲自去田地宣传这个知识,你们一人负责一个区域,到时候我会下田检查的。”江芸芸继续说道,“有不懂可以来问道,这本书我写的,我都知道。”


    “还有衙役少了很多,贴出公告,让十八到三十,有意向的壮年来应聘,我们会发月俸的,不过这次我们也有考试的,要粗识几个字,还要武试,这个交给就武主簿了。”


    “我们这次还招收健妇队,我看码头边上不少女子,之前听说不少行船的男子大都半年不回家,家中就留妻儿,很容易有争端,所以我们衙门还是需要女子队伍出面的,他们在外面干活,我们也要照顾好他的家庭,这个就先不用考验拳脚了,你要选人高马大的,到时好教她们拳脚功夫。”


    “还有县衙的六房之前烧了,一直没开工,符县丞你找人简单修缮一下,衙门内经费有限,你看着简单来办吧,不不,我房子就这样吧,不需要修了。”


    “还有监牢内的犯人的案子都给我找出来,我要仔细再看看,吴主簿,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


    “之前吕芳行的事情,县内人心浮动的,王典史你要带人仔细巡街,不能让人有浑水摸鱼,害人害己。”


    江芸芸脸色格外淡定,完全看不出当日虚弱的样子,甚至每一句话都好像想过无数遍,每一个都考虑过了。


    她确实都仔细考虑过了,在闭门的那三日,她怕自己多想,怕自己钻牛角尖,就坐在桌子前把琼山县最重要的问题一一都写出来,然后来来回回地想,有时想到半夜累到倒头就睡,第二天起来继续把昨天没想好的事情都想好。


    衙门的事情就是这么繁琐的,小到邻居家的鸡被偷了,大到今年考试赋税,邓廷瓒说得对,这些都要县令考虑的。


    她不仅要考虑好,还要推行下去,还要时不时抓起来看看效果如何。


    她神色太过平静了,吴萩忍不住看了过去,偏小县令除了整个人消瘦了许多,便再也看不出异样。


    江芸芸吩咐完,就让他们各自去干了。


    符穹带他们行礼退下。


    江芸芸看着他们各自散去,坐在空荡荡的大厅内,沉默了许久,这才把面前百姓投过来的状子抓起来,准备去开堂了。


    好多事情没干呢。


    这家被偷的鸡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这家小姑娘不见了可要赶紧找到的。


    这两家人打架我可要看看到底为什么打起来。


    江芸芸袖子一卷,匆匆去开堂了。


    这可是小县令第一次开堂,围观的百姓很多,不少人都过来看热闹了。


    江芸芸坐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下,目光看向密密麻麻挤在大门口的人,神色恍惚了一下。


    ——她是县令了。


    ——地方百里,听事于庭者万家。上不得专达于天子,下不得宾养国中之善士。其官谓之县令。


    ——她在今日面对着这些百姓试探打量的目光这才有了实质的感觉。


    江芸芸看着他们,轻轻吐出一口气。


    她会好好做官的。


    她认真想到。


    她肯定可以做出政绩的。


    一直紧盯着衙内情况的顾仕隆正盘腿,严肃坐在对面的屋檐上,等看着江芸芸脸上的笑意也松了一口气,开始掏出兜里的松子糖扔进嘴里胡乱嚼了嚼。


    他就知道江芸是最厉害的人。


    他翘着二郎腿躺在脊梁上,随意想着:他真想一直和江芸在一起。


    可他爹,干嘛不同意呢。


    衙门的案子都很简单,不过是家长里短,江芸芸花了三天时间就把之前积累的案子都审完了,甚至还发现有一个衙役还不错,百姓很多不会官话,他都能一板一眼翻译出来,而且性格很谨慎,正好可以替捕头的位置。


    今日直到天色微黑,她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后衙。


    “今日做了定安腌粉,这可是我们琼州的特色呢,瞧瞧我这里面放了鲜肉、大虾还有青菜,这个虾酱是我自己熬得,香得很,你爱吃咸菜嘛?也是我自己做的,酸酸的,很开胃的,不知道你吃不吃葱,葱花没放。”她刚坐下没多久,周照临就急急忙忙端着一大碗面来了,热情介绍着。


    热气腾腾的面食迎面扑来,很快就有了满室的香味。


    “很香。”江芸芸和气说道。


    “那是,我跟你说这个肉和虾可是我自己花钱买的。”周照临叉着腰,得意说道。


    江芸芸用筷子挑了几根面,好奇地侧首看了过去:“那我没钱补给你的,俸禄还没发呢。”


    周照临拍着胸脯:“没事,我有钱。”


    江芸芸看着她笑。


    “不过朝廷真奇怪,你这么好怎么不给你钱。”周照临嘟囔着,“不是应该给你升官发钱嘛。”


    江芸芸只是低下头继续吃着面。


    “哎,今日这个也不爱吃嘛,吃这么少。”周照临自己抱怨了几句,见她吃的这么慢,连忙问道。


    江芸芸摇头,想了想又解释道:“这几日太累了,有些吃不动了。”


    “不行不行!”周照临连忙说道,“越是忙越要吃的,事多食少可不是好事,吃吃,或者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瞧你瘦的,家里长辈知道了可要心疼死了,下巴都尖了,脸上都没肉了,你想吃什么都跟乐山说,我肯定都给你做出来,我可厉害了。”


    江芸芸看着她,突然笑了笑:“你说得对。”


    她低下头,用筷子卷了一大筷子的面,用力塞进嘴里。


    顾仕隆溜溜达达跑进来,手里拎着一只烤鸡,开心说道:“最后一只烤鸡,我排了好久的队,还是热的,你快吃。”


    他热情递了过来,眼巴巴盯着,却没有上手了:“很香的。”


    “少史巷街头那家王家烤鸡店的吧。”周照临嫌弃说道,“这家店是挺好吃的,但我每次想起这个巷子名我就吃不下了。”


    江芸芸和顾仕隆好奇看过去。


    周照临在两人不解的注视下,大笑着:“这地方用我们琼山县的话读起来是臭屎巷。”


    顾仕隆和江芸芸脸色大变。


    周照临却哈哈大笑:“我烤鸡也很厉害的,明日,明日我给你们做蜂蜜烤鸡,保证你们香得以后吃什么烤鸡都不得劲了。”


    顾仕隆大怒:“你太过分了!”


    周照临笑眯眯说道:“县令都没生气呢,你这个小子冲我什么火。”


    顾仕隆扭头去找江芸芸主持公道。


    江芸芸脸上露出笑来,和稀泥说道:“吃面吗?很好吃的。”


    顾仕隆眼睛一瞟那碗面,一屁股坐下来,大声说道:“吃,我到要看看有多好吃。”


    周照临得意说道:“你等着吧,好吃到你把舌头都吃了。”


    —— ——


    顾仕隆睡到半夜的时候,突然察觉到屋顶似乎有动静,瞬间睁眼爬了起来。


    他一出门就看到江芸芸的卧室大门似乎没关上。


    他一惊立马推门去看,屋内果然空空荡荡,立刻慌了。


    “江芸!”他连忙喊道,连带把乐山也惊动了。


    就在两人焦急时,头顶突然扔下一块石头。


    乐山往上看去,正看到屋顶上坐着一人,正是消失不见的江芸。


    “吓死我了!”乐山拍了拍胸口,“秋夜寒,公子怎么在屋顶啊,快下来,小心着凉了。”


    “我就坐坐,去休息吧。”江芸芸抱膝坐在脊梁上,看着头顶的圆月,笑说着。


    乐山犹豫:“还是下来吧。”


    顾仕隆则是拿着梯子,飞快地爬上去了。


    衙门破旧,屋顶也破破烂烂的,顾仕隆顺手把沿路的瓦片整整齐,然后如履平地走到江芸芸边上。


    江芸芸身边放着一个硕大的包裹。


    正是当日耕桑送来的包裹,但直到今日谁也没有打开。


    顾仕隆也没说话,贴在她身边坐下。


    两人一起坐在夜风中,都没有说话,头顶的月亮不知何时悄悄走了好几步,如今落在他们正中的位置。


    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漆黑的衙门,夜色中的琼山县衙门好似一只闭眼小憩的小兽。


    “你要是想哭就哭吧。”顾仕隆低声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


    顾仕隆贴着她坐着,小脸轻轻靠近她的胳膊,小心翼翼的凑过来。


    江芸芸笑了笑,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不哭了。”江芸芸笑说着,“我眼睛疼。”


    两人又陷入沉默中,头顶的月亮又晃晃悠悠朝着西面走去了。


    “江芸。”许久之后,顾仕隆低声说道,“我爹叫我回去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江芸芸并不意外。


    “邓巡抚的那封信?”她低声问道。


    顾仕隆靠在她肩上, 沉默半响后嗯了一声。


    “之前你见了他就跑,还板着小脸一脸不高兴,我就觉得奇怪。”江芸芸笑,“这么大年纪了, 怎么还胡乱迁怒人的。”


    顾仕隆轻轻冷哼一声, 用力拱了拱她的脖子, 毛茸茸的头发刺得人又痛又痒。


    江芸芸看着面前长大的小孩, 突然有些恍惚。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才这么高。”她突然比划着, “拖着那长刀跟在村民后面, 凶巴巴的,瞧着都要哭了。”


    顾仕隆恼羞成怒:“你那个时候也很矮好不好,而且我哪里凶巴巴的, 他们给我馒头的时候, 都夸我可爱呢, 我也没有哭, 我一点也不害怕!我很凶的!我会打人的!我很厉害!”


    江芸芸听得直笑, 随意敷衍着:“对对, 可爱,小脸圆嘟嘟的, 捏起来肉肉的。”


    顾仕隆有点不好意思,伸手捂住她的嘴巴:“不准说这个。”


    两人并肩坐在一起,看着漆黑的夜色, 感受着秋日的风。


    琼山县靠海,风中都带着海水的咸味。


    顾仕隆确实长得很快, 已经比江芸芸还要高了, 整个人好似抽条一样拔高了, 只是脸上还带着孩子的稚气。


    天马行空的小少年,总是出其不意的,就连长大也是,好像是一瞬间的事情。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啊?”江芸芸问道。


    顾仕隆随口说道:“等蒋叔来抓我的时候。”


    江芸芸侧首去看他。


    “江芸……”顾仕隆盘腿坐着,捏着衣摆上的小荷包,这是周笙为他做的,里面总是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吃食,江芸总是从他这里掏糖吃。


    他翻来覆去地看着,放在手心爱不释手,想了想,不好意思地低声说道:“我不想和你分开。”


    “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我肯定可以保护你的。”


    小孩天真懵懂的话在秋夜的风中也显出几分寂寥来。


    他不懂大人的考量,不懂时世的变化,更不懂政治的激荡,他只知道自己和江芸在一起很开心。


    江芸是他见过最厉害的人,也是他知道最好的人。


    他跟着江芸的日子,好像小时候听说书人说起那些故事,书中的行侠好义,仗剑天涯,也都媲美不了这样的快乐。


    江芸芸听得心都软了。


    “所以,等蒋叔来了,我再走,我肯定是要挣扎一会的。”顾仕隆话锋一转,嬉皮笑脸说道,一脑袋撞到江芸芸怀里,“反正让我再玩一会儿。”


    江芸芸摸着小孩的脑袋,看着他躺在自己的腿上,大眼睛扑闪着,又大又亮,当真是个小孩。


    “就不怕你爹生气吗?”她笑问道。


    顾仕隆皱了皱鼻子,大声说道:“我出门这么久,钱都不给我!我才生气呢!哼,我回去我就要闹个天翻地覆去。”


    江芸芸直笑:“确实,这点我也不太高兴的。”


    顾仕隆又开始哼哼唧唧了:“我又没吃你多少饭,你干嘛嫌弃我。”


    “我没有嫌弃你。”江芸芸笑说着,“我是心疼你,日子过得这么拮据。”


    “不拮据的。”顾仕隆在她腿上晃了晃脑袋,“除了吃烤鸡,我也不花什么钱,你每个月给我的零花钱,我都有省的呢。”


    顾幺儿真的很好养,因为他对衣食住行没有任何要求,他最喜欢的大概就是蹲在屋顶看热闹。


    之前在京城时,诚勇第一次做饭,做得不太好吃,只有幺儿背着小手,站在灶台前,说不能浪费粮食,一个人全都吃完了,把诚勇他们感动坏了。


    那些衣服若是坏了,只要你给他缝起来,他也不嫌弃好不好看,麻利地套在身上,只当是新衣服。


    江芸芸总是忘记顾仕隆其实出生在有爵位的富贵家庭中。


    “之前受伤的地方好了没?”江芸芸摸了摸他的胳膊。


    顾仕隆不甚在意地说道:“早就好了,一点小伤。”


    他说完,突然一个咕噜翻了个身,一把抓着江芸芸的手:“那个符穹不好。”


    江芸芸不解:“为何突然这么说。”


    “他派人偷偷跟踪武忠,等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人,他把我们都围起来,要把我们都杀了,那个大管家就是这么受伤的,武忠也是这么受伤的,我当时把大管家扔回去,我还以为有的救呢。”


    江芸芸眉心微微皱起。


    “反正是坏人。”顾仕隆坚定说道,“你不要和他还有,那个笨笨的吴萩说话。”


    江芸芸笑:“我是县令,不和他们说话,我还怎么办事。”


    顾仕隆小眉毛紧皱:“我怕他们骗你。”


    江芸芸笑说着:“那我会注意的。”


    顾仕隆只好退而求其次地点了点头,重新心安理得躺回江芸芸的大腿上,看着头顶的夜空,好一会儿又认真重复着:“江芸,我肯定会保护你的。”


    两人一坐一躺,直到天际开始微微泛白,安静的县衙终于有了动静,好像沉睡的小兽正在缓缓苏醒过来。


    顾仕隆的小手悄悄勾着一侧的包裹,小心翼翼问道:“你说,这里面都是什么东西啊。”


    江芸芸低头去看他。


    顾仕隆眼珠子来来回回滚着,就是不和她对视。


    “你要看就去看吧。”江芸芸笑说着,“我不伤心了。”


    顾仕隆一个咕噜坐起来,犹豫怀疑地打量着她:“真的?那你眼睛怎么红红的。”


    小孩滚烫的指尖贴着江芸芸的眼皮:“都肿了。”


    “这几日都没好好睡,不是哭的。”江芸芸解释道。


    顾仕隆哦了一声:“你这几日真的忙,我好几次来找你玩,你都在办事。”


    江芸芸笑了笑:“因为我要做个好县令啊。”


    “你肯定是个好县令的。”顾仕隆大声说道,“你可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啊。”


    江芸芸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顾仕隆也跟着咧嘴笑,伸手解开包袱:“哇,好多衣服啊。”


    里面整整齐齐堆满了一年四季的衣服,颜色明亮,绣纹精细,一看就是老夫人的手笔。


    “真好看。”顾仕隆笑说着,“你穿起来一定很好看,就是冬天的衣服穿不了了,琼山县热得很。”


    江芸芸的目光看向那一件件衣服,轻轻嗯了一声。


    顾仕隆没了好奇心又把东西系了回去,重新塞回江芸芸的怀里,然后又贴着江芸芸坐了下来。


    “我也有点想老夫人了。”他小声说道,“她做的衣服真好穿,做的汤面也好吃,摸我额头的手热热的,还会抱着我喊我小乖乖。”


    江芸芸神色怀念,看着天边的白线逐渐推进,面积慢慢扩大。


    天色马上就要变亮了。


    “可我娘说过,生老病死就和你吃饭睡觉一样,都是抵抗不了的,天道就是这样的。”顾仕隆就像小时候一样,紧紧牵着江芸芸的手,滚烫的血液几乎能透过薄薄的皮肤,温热江芸芸冰冷的手背。


    “所以江芸,去睡觉吧。”


    —— ——


    几位主簿的位置很快就确定了,听说连隔壁县的秀才都赶过来考试了,竞争格外激烈,其中礼房的岗位竞争最大,二十个人考一个呢。


    江芸芸在笔试中精挑细选了九人,最后在面试中又让符穹和叶启晨一起参加面试,让乐山在边上把众人的答案都一一记录一下,随后当场选出三名主簿。


    流程之快,过程之透明,闻所未闻,就连对面雷州的人都听说这个热闹,赶过来看一下了,更别说隔壁的县。


    江芸芸抓紧时间,亲自整顿了一下市场秩序,还叮嘱客栈不要宰客,甚至非常热情地欢迎各大读书人来参观,顺便消费一下,拉动经济。


    一时间,琼山县人山人海。


    七日之后,三名主簿都通过公示期,成功入职了。


    “自我介绍一下吧。”江芸芸背着小手,笑脸盈盈说道。


    三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读书人,留着山羊胡子,头发半百,穿着普通的蓝色长衫,一板一眼说道:“鄙人姓林名括,字于善。”


    江芸芸点头,笑说着:“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于善五经治得是礼,学问极好,那篇文章你们都看了吧,很不错,鞭辟入里。”


    “确实很好。”叶启晨笑说着,“当时我们三人可是一致推选为第一的呢。”


    “可不是。”江芸芸热情说道。


    林括抿了抿唇。


    “你来介绍一下。”江芸芸的目光看向正中的人。


    那人瞧着不像读书人,四肢粗壮,面容也有些粗糙。


    大家都看着他,不曾想他竟然红了耳朵。


    “这是我们的工房的主簿。”江芸芸笑说着,“对水利工程很有研究,那篇水利赋可是字字千金啊,哎,别不好意思啊。”


    那人捏了捏衣摆,勉强笑了笑:“我姓林名杰,字其杰。”


    “哎,他性子比较腼腆,等熟了就开朗了。”江芸芸笑着安抚着,“来,最后一位了,这次最年轻有为的,才二十三岁呢,户房的人,算数可好了。”


    被他点名的人是一个年轻人,瞧着颇为秀气,最令人侧目的是他腰间不似挂金吊玉,反而是一个巴掌大的木头算盘。


    “何士楠,字从南,从小就爱打算盘,没想到还入了县令的眼。”他很是开朗,一笑起来见牙不见眼。


    “会算术好啊,这样每年我们的人口普查,赋税成本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江芸芸笑说着,“我对算术也颇有研究,有空定要和从南讨教一下的。”


    何士楠眼睛一亮:“我知道,我早就听说当年您在白鹿洞书院的丰功伟绩了。”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传得这么远啊。”


    “我也听说很多了。”吴萩借机说道。


    江芸芸小手一挥:“那今日接风席上,我们仔细聊聊。”


    “良实还没回来呢。”符穹笑说着,“还是等等他吧,不若我先带你们去新修好的六房看看。”


    江芸芸想了想,决定分头行动:“我去看看良实,你带着他们都熟悉一下自己的工作,后天就开始收粮了,我们时间也是很紧的,还有播种的事情,你们先带着他们走一遍,那本农时册还有吧,也分他们一本,一定要早点看,到时候上手也快。”


    新来的三人面面相觑,符穹等人则是一脸疲惫地点头。


    “都是工作嘛,百姓好,我们也好。”江芸芸笑眯眯说着,“你们去自己的房间看看吧,我去良实那里看看。”


    衙役报名的人按理是不少的,但江芸芸的要求也不低,又要识字,又要会点功夫,简直是简易版的文武双全。


    校场上,武忠亲自上场,一个个试过去。


    边上是新出炉的衙役头头,名叫白惠。


    “选几个了?”江芸芸问道。


    “目前只有五个可以。”白惠叹气,“前几日把不识字的人都剔除了,这几日一直在试他们的功夫,都是武主簿亲自上的,都过了一半了,才只有五个。”


    江芸芸倒是镇定:“能选多少是多少,这次不行,下一轮再选,肯定会有落网之鱼被我们捕上来的。”


    白惠也不多话。


    两人安安静静看着擂台上的打斗,看得出来武忠是收着打的,基本上能在他手下过了三招,就会被留下来。


    现在这个人就不错,过了六招才被武忠拿下的。


    “良实本事真不错。”江芸芸笑说着。


    “他的武功是一个镖头师傅教的,他自己也有天赋,所以才有这身本事。”白惠解释着,“也是吃了很多苦的。”


    江芸芸点头,笑问道:“你和良实是认识吗?”


    白惠不好意思笑了笑:“也不算认识,在衙门多年,也是说过话的。”


    “只剩下这十七人了,很快就结束了。”他转移话题说道。


    半个时辰后,武忠心事重重下了擂台,见了江芸芸脸色更凝重了。


    “只选了十人。”他叹气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应该是有十个人了呢,加上现在衙役里的八人,我们现在有十八人了,很不错了,一个队才十二人,我们又十八呢,都有半个旗了,我们好好锻炼,争取一打二呢,那就是一个旗了。”


    武忠拧着眉听着这个歪理,半晌后才开口:“就县令歪理多。”


    “走,等我们一起吃饭呢。”江芸芸笑说着,“你要换个衣服嘛?”


    武忠问了问胳膊:“那我去洗个澡。”


    “那我就带新衙役下去了。”白惠识趣说道。


    江芸芸连忙把人拦住,掏出一两银子来:“你带新人和旧人去吃一顿,让他们熟悉熟悉彼此,就当吃顿迎新饭。”


    白惠吃惊,半晌之后呐呐说道:“我们自己花钱便是。”


    “没这个道理。”江芸芸笑说着,“再说了衙门这个经济情况,半个铜板都是没有的,你们月俸也不富裕,我作为县令,这顿按理也要我出钱才是,再说了你们心齐了,我们也好一起共事。”


    白惠接过银子还有些愣愣的。


    他年纪不小了,经历了好几个县令,哪有县令面对他们这些衙役这么真挚的,好像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一样,不说那些不把他们当人的,便是张县令也只是做到有礼罢了。


    “吃吧,不够你就去找乐水要。”江芸芸笑说着,“不过我经济也不富裕,你们还是少喝点酒,毕竟喝酒不仅误事,还伤身呢。”


    “走吧。”武忠随意用凉水冲了一下,就穿好衣服走了过来,整个人湿漉漉的。


    “来了。”江芸芸对着白惠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离开。


    白惠捧着银子,半晌没说话。


    —— ——


    夏税开始第一天,衙门口排满了人。


    江芸芸在门后对几位主簿耳提面命。


    “就按之前的测量册上的土地面积算,我们今年的火耗就是百分之十,也就是他们要是缴十斤,那就再多缴一斤,要是算不清就叫我,多缴的东西,到时候就放在那个位置,我们分开算。”


    “还有有些人是拿绢的,也是按照百分之十的比例,绢不用特别分开,到时候让从南算,做好账册就可以了。”


    “要是他们一半粮食,一半绢,就按照各自百分之五的比例。”


    江芸芸有条不紊地吩咐着。


    “让衙役维持好秩序,他们要是交好粮食就请出去,不要在这里多逗留,人太多了容易有矛盾。”


    “时间到了。”白惠匆匆跑过来说道,“门口已经很多人了,都按照你画的线里开始排队了,不过都有点排不下了。”


    江芸芸点头,小手一挥:“干活!”


    大门咯吱一声打开,门口站着脸色各异的百姓们,不过大都是有些凝重的。


    “一个个,按顺序来。”衙役吆喝着。


    排在第一个的是几个年轻人,每个人都扛着一袋米粮进来,神色窘迫慌张。


    “你们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要缴纳多少?”叶启晨捧着账册问道。


    为首的那个人犹犹豫豫说道:“我们三个都是张家村的……我们都不是肥田,是中等田,所以我要缴纳二十斤,大石家是十三斤……”


    他磕磕绊绊介绍完,身后几人也跟着连连点头。


    叶启晨也很快就找到他们的鱼鳞册,点点头:“核对无误,记下这几人名字和税赋斤数。”


    身后的衙役飞快地写在纸上的表格里。


    ——这也是县令自己设计的图标。


    “倒这里吧。”叶启晨指了指对着面前的斛,“张大,你先倒。”


    张大咽了咽口水,颤颤巍巍把肩膀上的粮食倒了下去。


    虽说只缴纳二十斤的粮食,但他带了三十多斤,就怕不够。


    叶启晨看了看斛外面的标记,见差不多要到了,连忙说道:“等等。”


    张大连忙停了下来,慌里慌张问道:“怎么了?我这个粮食可是新粮,很好的。”


    叶启晨让衙役整了整斛,然后看了看里外的刻度:“还差一点,不要超了。”


    张大愣在原处。


    “快点,墨迹什么。”衙役呵斥道,“还差几捧,你直接抓几捧下去。”


    张大被骂的一愣一愣的,也跟着用手碰了一大捧下去。


    衙役又整了整,来回弄了两次,这才点头确认道:“二十斤了。”


    叶启晨点头:“带他去边上,再要,要二斤。”


    他看了眼不知何时踱步来的江芸芸,犹豫说道 。


    江芸芸点头,竖起大拇指:“学的很好嘛!我就知道暮安就是很有天赋的。”


    叶启晨抿了抿唇,好一会儿忍不住笑道:“在您面前谁敢自认天赋啊。”


    那边张大被人带到另外一边,强忍着镇定问道:“什么两斤啊。”


    “就是路上的损耗,别啰嗦,就两斤而已。”衙役指了指面前的斛,“就倒这里,大伙都等着呢。”


    张大大吃一惊:“就,只要两斤。”


    衙役看了他一眼,有点得意,但又强忍着,只是故作镇定说道:“我们县太爷说了,按照路程这么算那么算,大家都认真把粮食交了,运道京城去百分之十也是很足够的,所以我们也不是胡乱算的,你们家就这么多地,所以只要承担二斤就够了。”


    “别墨迹了。”衙役催促道。


    张大恍恍惚惚到了两斤,看着那个米粮才刚刚冒出一个尖尖,就被人阻止了。


    衙役估摸着内外的刻痕到了,就点了点头说道:“行了,你完成夏税了,秋种好好种。”


    张大背着还鼓鼓的粮食迷迷瞪瞪出了县衙大门,有排队的认识的人连忙把他拉过来问道:“怎么了,里面什么情况啊,怎么你还剩下这么多粮食啊。”


    张大看着同村的叔伯,好一会儿才说道:“二斤。”


    “什么两斤啊。”拉着他的人莫名其故问道。


    张大突然回过神来,激动说道:“县令说只要把粮食交了,再交什么路费就够了,不用,不用这么多了。”


    他说的磕磕绊绊,断断续续,大家都没听懂,但听懂了最后的几个字。


    ——不用交这么多了!


    ——今年粮食有剩!


    人群议论纷纷,随着越来越多人恍恍惚惚出了衙门,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琼山县。


    “什么百分之十。”知府县衙内,坐在正中的菜知府听着章泽的话,不解问道。


    “说是还要百姓再缴百分之十的税呢。”章泽义正言辞说道,“还说是算好的,他江芸什么本事,这也算得好,定是欺负百姓不懂。”


    菜知府端着茶盏,眉心紧皱。


    他一向是不爱管事的,琼州乱得很,他可不想在这里惹事,只等着任期到了就赶紧走。


    “我可听说他是神童。”他犹豫说道,“懂这么多也是正常吧。”


    “神童是说读书好,可不是说其他的。”章泽冷笑一声说道,“看他之前做的事情冠冕堂皇的,还以为是个好人呢,惹得邓巡抚大肆表扬,谁知道扭头就干这些事情,回头邓巡抚也不知道,还以为我们琼州都是坏人呢。”


    菜知府眉头一动。


    前几日他就被邓巡抚狠狠骂了一顿。


    天地良心,张侻怎么死的,他怎么知道啊,怎么还骂他啊。


    这个江芸现在可是两广的大红人呢。


    “还是要先了解情况啊。”章泽话锋一转,忧心忡忡说道,“免得等会有传到巡抚,布政使耳里,若是我们一问三不知,可就倒霉了。”


    蔡知府一惊:“还真是,快快,随本官去看看。”


    章泽无奈说道:“并非我不想陪知府一起去,只是我那儿子……”


    蔡知府顿时露出同情之色:“那你回去吧,我去看看。”


    章泽目送他离开后,脸上笑意缓缓敛下。


    江芸芸正在衙内溜达,看看各处的情况,只见白惠缓慢跑过来,忧心忡忡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不慌,快请进来。”江芸芸微微一笑。


    ——你说巧不巧,她等这位菜知府也有些时日了。


    第二百三十章


    琼州的知府菜株野, 江芸芸在刚来时,乐山就打听过了,所以也算略略有所耳闻。


    菜株野是成化十六年的二甲一百六十八名的进士,听说五经治的也是春秋, 六年前来这里任职, 按照江芸芸所知的官吏考核年限, 一般来说一个位置的官员在一个地方, 最长在十三年,最短两年, 也就是说这位菜知府已经熬到最长年限的一半了。


    若是有关系, 自然早早就走了。


    若是政绩好,自然也是早离开。


    他现在能占这么久的位置,可见是两个关系都没有的。


    但他又能走到这个琼州知府的位置, 可见也是花了很大一番功夫的。


    现实证明, 这位菜知府做事格外昏聩, 爱好和稀泥, 最喜欢酒色, 听说家中已经有九房美妾了, 每个月都要往雷州跑,而且从张侻的案子中就可以得知这人确实无能。


    江芸芸在处理完吕芳行后就一直等着这人上门, 听说吕家有个女儿就被送入知府衙门内,想来也会为吕家人出出头,但是左等右等, 这人都安安分分地躲在衙门内,一点动静也没有。


    现在人来了!


    江芸芸激动地搓了搓手:“快快, 请进来, 哎, 乐山,泡壶茶来。”


    乐山想了想,犹豫问道:“什么茶?”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我们有很多茶?”


    乐山不好意思都摸了摸脑袋:“临走前,诚勇送了我们一包上好的雨前龙井,说当官的就喜欢喝好茶,叫我们碰到大人物就泡这个。”


    “那我们有不好的茶吗?”江芸芸又问。


    乐山点头:“我们平日里喝的茶都是很便宜的,十几文一两的,味道有些苦涩呢,也没有回甘,但是之前夏日拿来消暑还是不错的,琼山县的秋日也挺热的,所以我一直没有换,等再吃几日,我就再换个口味来,天冷了,还是要醇厚一点的。”


    江芸芸和他大眼对小眼,好一会儿才眨巴嘴说道:“那我怎么尝不出味道啊。”


    乐山哈哈两声,然后变脸似的,挂下脸,凶巴巴说道:“因为你和幺儿都是牛饮水。”


    “嗨,说这些。”江芸芸心虚地连连摆手,“那就上一般的,那个肯定是楠枝的私房钱买的,我们自己省着点喝。”


    乐山点头,去隔壁烧水泡茶去了。


    江芸芸刚坐下就听到有人骂骂咧咧走了进来。


    “这么多百姓,还要我给他们让道。”


    “走不进来,就先清场嘛。”


    “江芸呢,为何不来接我。”


    “忙忙忙,整日这么忙,都不见他来拜我。”


    江芸芸连忙起身,把自己的袖子衣摆揉了皱一点,这才急匆匆走了出来,两人猝不及防在门口相遇。


    “来迟了,来迟了,还请菜知府不要见怪。”江芸芸立刻摆出一脸遗憾的样子,甚至还非常热情的打算把臂同进。


    原本还一肚子牢骚的菜株野一见到江芸芸的脸,立马瞪大眼睛,嘴角微动,嘴角先一步露出笑来,偏眉宇间还充满抱怨,显得整个人滑稽极了。


    江芸芸伸出去的手,果断换了个位置,拍了拍身后白惠的胳膊:“去,把符县丞叫来。”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完全看不出江芸芸短短几秒的心路历程。


    白惠哎了一声。


    江芸芸脸上收了笑,一脸严肃看向菜株野,行礼:“琼山县刚开始夏税,您也看到了,外面乱得很,有招待不周,还请知府大人见谅。”


    “应该的,应该的。”菜株野眼睛直勾勾盯着江芸芸看,伸手就要去握她的手,脸上笑意更加热情了。


    谁知江芸芸顺势往后退了一步,避开那双肥腻腻的手,用更热情的声音说道:“大人快这边请。”


    菜株野扑了一个空,脸色一沉,但一看到江芸芸的脸又忍不住露出笑来:“好好好,坐坐坐。”


    江芸芸请人上座,自己主动选了下首的位置坐下,中间隔了不少位置


    “江县令,坐我边上啊。”菜株野热情拍了拍边上的位置。


    “不敢僭越。”江芸芸彬彬有礼说道。


    菜株野看着她又开始笑,那张吃得雪白油润的大脸,此刻笑得连眼睛都看不到了,看到乐山来端茶时,也愣是舍不得移开眼睛,眼珠子见缝插针要盯着人看。


    乐山气坏了,下意识挡住他不规矩的视线。


    菜株野也不高兴了,咳嗽一声:“江县令家的仆人真没规矩。”


    江芸芸对着乐山打了个眼色:“没有的事,家母给我找的仆人,对我一向很是关心。我们衙门的茶水很烫,这是想跟知府说要小心嘴呢,嘴笨不好意思开口呢。”


    乐山只好忍气走了。


    菜株野一听她说话,心里刚冒头的不高兴立马散去,甚至连心都软了。


    ——好听,真好听,声音比珠子敲在玉佩上还好听呢。


    “不知知府大人今日拨冗莅临府衙,可是有要事?”江芸芸心平气和问道。


    菜株野愣了愣,终于回过神来。


    ——是了,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


    “是了!”他拍了拍桌子,“你不好好收夏税,在衙门好端端搞什么呢……”


    江芸芸看了过来。


    菜株野被她这么一看,声音下意识夹了起来:“江县令第一次当官是不是不知道夏税是很重要的,可不能胡乱折腾啊,要是不懂,晚上来找我啊,我一定仔仔细细说给您听。”


    匆匆而来的符穹脚步一顿,露出一言难尽之色。


    “符县丞来的正好。”江芸芸松了一口气,连忙招手,“和知府讲讲我们这次夏税。”


    菜株野见又有一个人来了,露出不耐之色,但一看这人又是符穹,便又只能忍下怒气。


    符穹目不斜视走了进来,行礼后才找了一处地方坐下,同样坐得远远的,一板一眼解释着。


    菜株野只听了一会儿就开始走神了,时不时看向一侧的江芸芸。


    ——好看,真好看啊,琼州什么时候有这么漂亮的人,像一幅画一样。


    “百分之十的损耗也是我们算出来的,只要各大富户全额缴纳,现在我们琼山县测量出来的田亩有一万三千六百七十三亩……”


    ——皱眉都好看,瞧瞧这眉眼跟画出来一样。


    “所以百分之十甚至还有剩余可以维持衙门日常运作。”


    符穹说完了,抬眸一扫菜株野,一看他那死样就知道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的。


    “咳咳。”他咳嗽一声,声音微微提高,“大人还有什么意见吗?”


    菜株野被吓了一跳,心虚收回视线,他又想生气,可以看到符穹的视线又不敢生气,只能忍气,含含糊糊说道:“没有,挺好挺好。”


    江芸芸和符穹不可思议地对视一眼。


    “那知府大人今日来还有何要事吗?”江芸芸和气问道。


    菜株野楞了一下,突然想起来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


    ——可现在这个情况……


    菜株野觉得棘手起来,骂肯定是不能骂的。


    “江县令来这么久了,都不知道来府衙拜见我。”到最后他忍不住委屈质问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知府大人冤枉啊,之前邓巡抚在府衙时事物繁忙,自然不敢耽误他的事情,后来又忙着夏税,这是邓巡抚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的,我这边是万万不敢耽误的,大人肯定是能体谅的吧。”


    菜株野和她四目相对,莫名打了一个寒颤。


    邓廷瓒刚上任没多久,他也是跟着其余知府拜见过的,别说,还真凶,眼睛一瞪,吓人得很,听说还杀过人呢。


    菜株野自然不敢反驳,只能呐呐说道:“公事要紧,公事要紧。”


    大厅里也随之安静了片刻,符穹只当是哑巴瞎子,一声也不吭的。


    菜株野继续磨磨唧唧说道,那双眯成一条缝的眼里还透出几分不解和愚蠢:“你怎么又不按照吕芳行的办法,收白银啊,白银不是很好嘛。”


    符穹脸上露出一言难尽之色。


    太蠢了。


    菜株野是个蠢货,在他上任第一天符穹就知道了,要不是他和守珠池的太监关系好,也做不到这个位置上。


    现在吕芳行被江芸头都砍了,人都凉了,朝廷的折子都下了,他现在还旧事重提。


    不过没想到江芸芸一听此言,立马一脸惋惜说道:“其实下官也觉得这个白银缴税也是极好的办法。”


    别说菜株野了,符穹也惊讶看了过来。


    “诸位看,要是税赋,劳役都用白银来缴纳,第一我们管理起来肯定是更方便的,第二百姓家中也不用承担万一落雨潮湿的损失,第三嘛,大家换了钱,整个琼山县的经济才能活起来。”


    江芸芸一本正经分析着,随后话锋一转:“大人可有异议?”


    菜株野迷迷瞪瞪摇了摇头。


    ——听上去确实是一个好事啊!


    “他们缴纳白银后,我们运输路上也方便,损耗自然也少了,沿途自己去卖粮食,还能拉动当地粮食呢,若是到了南京这些富裕的地方,还便宜呢,最后我们完全可以用这笔多出来的钱可以雇人来维护衙门的开销,衙门人有了钱,人心齐了,办事效率不就高了。”江芸芸振振有词,态度诚恳。


    ——哎哎,有,有道理的。


    菜株野忍不住点头应下。


    “最重要的,百姓兜里有了钱,也能一心扑在种地上,社会治安就会稳定,若是碰上徭役,他们不愿意耽误种地的事情,直接给我们人头钱,我们就可以自己雇人来干活了,这不是一举两得。”江芸芸循循善诱分析着。


    菜株野的眼睛都听亮起来了。


    符穹脸上也开始忍不住仔细细想这件事情。


    ——别说,你还真别说,真的是个好办法呢。


    “但是……”江芸芸话锋一转,语气沉重,原本侃侃而谈的自信也顷刻落寞下来,眉眼低垂,瞧着很是为难。


    其余两人的视线都紧张看了过来。


    菜株野心都碎了。


    “主要有一个急需解决的问题,到现在下官都没想到办法,还请知府大人帮忙。”江芸芸目光炯炯地看向菜株野,一脸诚恳。


    菜株野嘴皮子不受控制地说道:“你说,你说啊,我肯定帮!”


    江芸芸脸上露出灿烂的笑来。


    菜株野眼睛都看呆了,整个人往前都往前倾了一下,脸上露出迷幻的笑来。


    就连符穹也忍不住失神片刻。


    ——这位小县令确实漂亮,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感,一笑起来,那双漆黑的眼睛好像闪着碎光,那些画上的美人都要逊色几分。


    “我想要整治粮价。”江芸芸温温柔柔说道。


    菜株野脸上的笑容立马敛下,甚至起身想走了。


    ——果然美人都是带刺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