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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两百一十一章


    闹鬼的事情是顾仕隆从后院的一个厨娘那边听说的。


    ——“这么大的烤鸡, 刷得一下就没有了!但是!你知道吗,当天晚上就还回来了,还是在原来的位置上,甚至还有热气, 但是鸡上面有个黑漆漆的手印, 瞧着可渗人了。”厨娘对着不速之客也依旧兴致勃勃比划着, “而且我每天睡觉都觉得不安分, 总觉得有人看我,只有出了衙门才觉得好多了。”


    厨娘身形壮硕, 偏说话的时候压低声音, 目光幽幽,死死盯着顾幺儿看,带着诡异的狂热兴奋还有害怕。


    天不怕地不怕的顾幺儿偏偏就怕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想要强装一下镇定, 但又人紧盯着, 又觉得浑身不得劲, 很快就找了个借口跑了。


    “是不是被猫抓走了?”江芸芸随口问道。


    “不应该的, 那得是多大的猫啊, 带着一只烤鸡瞬间消失无踪。”顾幺儿反驳道,“烤鸡, 上次那些人供奉的就是烤鸡呢,这么大只。”


    江芸芸想了想也跟着点头,若是猫那肯定是能被人赃俱获的。


    “难道有贼?”她又理性提出意见, 甚至觉得非常有可能性。


    “衙门这么穷怎么会有贼呢。”乐山小心翼翼说道,“而且都偷走了怎么还有还回来的道理。”


    “这倒也是。”江芸芸皱眉, 突然看着紧贴着自己坐的顾仕隆, 又看着不知何时也坐到另外一边的乐山, 不解问道,“这世上没鬼,你们到底怕什么?”


    顾仕隆大声说道:“我自然知道,我才不怕呢。”


    “可不行胡说的!呸呸呸,鬼神无忌,鬼神无忌。”乐山慌里慌张,神神叨叨地到处张望了一下,嘴里碎碎念着。


    江芸芸感觉两边的肩膀都重了起来。


    “而且我今天白天也老觉得有人盯着我看,可我每次回头都没有人。”顾仕隆警觉得看向周围,“这个院子瞧着也不小,怎么没人啊,看上去空空荡荡的,跟话本里的鬼怪变幻的荒院一样。”


    “前任知县孤身上任,而且听上去比较廉洁,估计也就没请什么人来。”江芸芸安抚着,“说起来,有厨房那我们今天的晚饭也有着落了。”


    她一站起来,哦,没站起来。


    “松手啊!”她一个踉跄坐了回来,看着被紧紧抱着的胳膊,面无表情。


    乐山和顾幺儿面露犹豫之色。


    现在天色已经晚了,天边是一大片红彤彤的夕阳,照得院子里落败的花花草草格外凄凉,晚风吹过,能听到咽呜之声。


    那声音连绵不绝,细听之下还真好似有人在幽幽哭泣。


    好可怕!!


    顾幺儿和乐山抱得更紧了。


    —— ——


    江芸芸总算是见到了来送晚饭的厨娘了。


    “我是前前任知县的时候找过来做饭的,衙门可真是抠搜啊,我一个人要做那一大家子的饭,还要被各种挑剔,不是说我们琼州这不好,就说琼州那不好的,我瞧着他也不怎么好,要是好的话,怎么还来我们这不好的地方了,折腾了我一年总算是走了,结果这中间一年多没人来,我又去外面打工了,不过上任知县人还不错,听说我没工作还带着孩子,就又让人把我请回来了,不过这个知县也不好,一个人上这里,时常忙得顾不上吃饭,衣服也穿的跟个咸菜一样,还要我帮忙洗,弄得我整日忙死了,偏做菜这一身手艺又施展不出去。”


    厨娘是个急性子,说话好似一个机关枪,江芸芸就说了一句,她笃笃笃说了一大堆还停不下来。


    江芸芸只能含笑听人抱怨着。


    “那你可见过上一任知县的那个女儿?”江芸芸适当接过话题,打断她喋喋不休的抱怨,笑问道。


    那厨娘一顿,勉强点了点头:“是个非常调皮的姑娘,县令捡来也才两岁,瞧着还没这腿凳高,可是花了好多心思才养活了,长大了些就整日跑上跑下,跟个猢狲一样,皮得很。”


    “那县令出事后,她人呢?”江芸芸打量着面前的厨娘,依旧和气得问道。


    厨娘想了想,好久之后才冷硬说道:“不知道,县令被送回来时人就已经不行了,当时整个衙门乱得很,谁也没顾上她,估计是跑了吧,县令常年忙的脚不沾地,养不熟也很正常。”


    江芸芸沉默了。


    “不会是那个小女孩在闹鬼吧。”乐山警觉问道。


    厨娘嗤笑一声:“七八岁的小姑娘能做什么?又爱玩又爱哭,没用得很,县衙闹鬼是自来就有的,前院有个监牢,死人也是常见的,这院子来来回回这么多任,听说有一任县令喜欢打女人,打死不少丫鬟妾侍呢,我听说这间屋子就死过人呢,不过后来听说离任那天坐的船冲撞了水神,掉水里淹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乐山将信将疑,只是目之所及,只觉得屋内的重重影子都变得阴森恐怖起来。


    顾幺儿已经开始挤着江芸芸坐了。


    江芸芸推不开,只好无视这两人,继续问道:“今天辛苦你了,这么久还没回去,早些回去休息吧。”


    厨娘见县令说了软话,又开始得意起来:“我们做厨娘就是辛苦的,若是能加点银子那更好了!”


    乐山不高兴说道:“你怎么这么和县令说话。”


    厨娘横眉冷竖:“说起钱你们倒是给我摆谱了,我这一个月才五百文呢,整个厨房都归我管,我每天早起买菜很辛苦的。”


    乐山觉得她是觉得江芸年纪小,再倚老卖老,不高兴说道:“可别欺负我们不懂,琼山县的粮价如今是一两银子两石,很正常的价格,也就比繁华地方贵一点点,码头上一个普通小工搬运货物,一日才三分,若是一个月干活二十一天,每个月就有六百文。”


    “每月采买的钱都是另算的,除了一日三餐,我可不信你能呆在衙门里闲聊,你也说前任知县忙的脚不沾地,很少回家吃饭,你之前拿这银钱怎么不说拿的亏心。”


    厨娘听得讪讪的,提高声音大声强调道:“这又不是我不给他煮着吃,是他不要的,我只是说说,现都不能抱怨不成,小哥好大的脾气。”


    瞧着要吵起来了,江芸芸咳嗽一声,笑说着:“先吃饭吧,明日做些琼州的特色来看看,听说这里的肉类和海鲜格外与众不同。”


    厨娘嗯了一声,随后又大声说道:“若是吃肉的话,现在价格就高了些的。”


    “为何?”江芸芸惊讶问道,“是之前那波倭寇导致肉类少了吗?”


    厨娘嘟囔着:“我哪知道,这不是你们这些大老爷要操心的嘛,整天涨涨涨,饭也吃不起了!”


    “你这人说话好冲啊。”乐山回呛道。


    厨娘睨了两人一眼,难得没说话。


    江芸芸仔细打量了她一眼。


    厨娘许是觉得不好意思,低下头来。


    江芸芸收回视线,笑说着:“你回去吧,今日辛苦你了。”


    厨娘扭了扭腰,扭头就走。


    “什么破脾气。”乐山见人走远了,立马抱怨道,“这琼山的人怎么回事,各个狗眼看人低,一个厨娘都敢给您脸色看。”


    江芸芸看着厨娘离开的背影,推了推默默一个人吃完一碗面的顾仕隆:“这个厨娘会武功吗?”


    顾仕隆头也不抬,摇了摇头:“不会,瞧着还是个体虚的,平日里没事该走两圈了,对身体好。”


    “瞧着就没少偷吃油水。”乐山还是愤愤不平说道,“瞧着拿身板,我们三个加起来还没她一人大呢。”


    江芸芸把面推到他面前:“别拿别人的身材说事,她能吃,前任又不是傻子能不知道嘛,但他都没说什么,也就不管我们事情了。”


    乐山却只拿了素面吃,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


    “你之前见的都是读书人,你觉得他们对你彬彬有礼,谈笑风生,但他们未必真如你看得这么和气,你觉得他们好说话,不生气,是因为他们若是要为难人从不屑于在口头上。”江芸芸为厨娘仔细解释着。


    “但你现在来的是一个更真实的世界,你觉得他们粗鄙,是因为他们真实,他们就是这样的人,生活已经让他们很难再温和和人说话了,这不是他们的问题,而且与你有话直说,也比在背后捅你刀子好,你说是不是。”


    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而且听厨娘的口气,琼山县有人在操控物价,所以她想涨月俸无可厚非。”


    乐山听得怔住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公子教训的是。”


    江芸芸拿起筷子,笑说着:“我不是在教训你,我只是和你交流交流这个偏远地方的基本情况而已。”


    乐山窘迫地低下头,颇为不好意思地说道:“来之前我还信誓旦旦和诚勇他们说一定照顾好您,没想到还是您看得远。”


    江芸芸呲溜索着面,闻言笑了笑,把自己碗里的肉丝拨了过去:“相互照顾吧,今日你也跑一天了,多吃点,晚上有得忙了。”


    乐山好奇看过来。


    顾仕隆也好奇地凑过来,顺便想要看看还有谁的饭有剩下。


    江芸芸挑出一根青菜扒拉到边上去,随口说道:“晚上估计要闹鬼……咳咳,松手!”


    —— ——


    江芸芸想把顾仕隆赶去和乐山一起睡,奈何两人一个比一个倔,一个抱着被子说要在他床边打地铺,一个则牢牢扒着床板说什么也不肯走。


    僵持了好一会儿,江芸芸只好妥协了,看着两个胆小鬼窸窸窣窣地越挨越近,就差又要贴在她身上了。


    江芸芸眼一闭,心一横,一脚一个,都把人踹走了。


    ——好大的个子,好小的胆子。


    “睡吧,万一今天不来呢。”江芸芸虚与委蛇了一整日有些困了,一沾上床板就困得厉害,随口安慰了两句,就闭眼睡了过去。


    黑夜中,顾仕隆的大眼睛亮得吓人,只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没一会儿就看到床上有一个小被子一鼓一鼓的。


    原来这人又悄摸摸从床尾爬到江芸芸边上猫着了。


    乐山本以为自己也会睡得不安稳,但到底也是累了,过了没一会儿也睡了过去,而且睡得很深。


    屋内三人的呼吸声逐渐规律起来。


    星汉西流,明月皎皎,微亮的光泽落在床沿上,窗户上倒映着花墙上的影子,屋内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与此同时一道高大扭曲的影子好似流水一般悄悄遮住屋内熟睡的三人。


    其实顾仕隆是最早察觉到不对的,几乎在那一瞬间,他立刻感觉到不对劲,睁开眼后下意识想要掀开被子,突然觉得屋内有点冷,心里莫名开始打怵。


    他闭上眼,小心翼翼把脑袋重新埋回被子里,顺便借着被子的遮掩,悄悄伸手掐了掐江芸芸的腰。


    可怜的江芸芸睡得最香时,突然被惊醒,一睁开眼,就和一张血脸猝不及防对视。


    那张脸有一双空洞的眼,两道血痕从眼睛里流了出来,一张脸白到吓人,脸上是一道道错落的伤痕。


    ——你别说,有种非常真实又懵懂的吓人。


    江芸芸和那人沉默无声对峙着,面色平静,但心跳却不争气地骤停一秒钟。


    “顾仕隆!”但江芸芸几乎瞬间回过神来,大胆包天地想要伸手去抓鬼,“怕屁啊!是人!”


    那鬼大概也没想到这人胆子这么大,但在江芸芸伸手的瞬间,和顾仕隆掀开被子的下一秒,整个人好似风筝一样往后飘去,然后眨眼间就消失在屋内。


    “那个人好像不是鬼。”顾仕隆坐在床上总算是回过神来,掐了掐自己的手腕,“有呼吸声。”


    江芸芸站起来走了几步,突然回过神来。


    “乐山呢!”


    第两百一十二章


    好大的一个人消失不见了。


    江芸芸站在空荡荡的屋内, 眉心紧皱。


    ——一点动静也没听到。


    顾仕隆也顾不得害怕了,刺溜一下滑下来,在屋内谨慎张望着,最后茫然说道:“怎么被子也不见了。”


    江芸芸一个激灵醒过来:“对, 人肯定还在这里。”


    这么大的人连着被子一起带走, 肯定不方便, 可现在一点动静也没发出来, 以至于连幺儿都没发现,那这人十有八九人还在屋内。


    就像那只失而复得的烤鸡。


    江芸芸开始仔细检查这间屋子。


    这是前任知县的寝卧, 她来之前衙门已经找人收拾过了, 但也只是简单的收拾了被褥,擦了擦桌子和柜子,把之前属于这个知县痕迹的东西扔得一干二净, 露出简单到近乎简陋的模样。


    屋子的布局其实很简单, 连个花瓶字画都没有, 正中放着圆桌和几张圆凳, 门边放着洗脸刷牙用的架子和器具, 角落里并排放着两只衣柜。


    江芸芸的目光一一扫过, 然后脚步一顿,朝着衣柜走去。


    顾仕隆连忙跟上去, 神色紧张。


    柜子是很普通的黄木柜,样式简单到只有门上有简单的雕花修饰,柜子的四角因为年代久远已经腐烂, 只能勉强站着,甚至能闻到一股水腥的臭味。


    江芸芸站在衣柜前, 顾仕隆躲在她背后探头探脑, 一脸犹豫, 在江芸芸抬手的瞬间,又眼疾手快一把薅住她的手,紧紧抱在怀里,嘴里嘟嘟囔囔着,但出人意料的是他自己替人伸出手,犹犹豫豫地去开门。


    柜子门咯吱一声被打开,一股闷臭的潮湿味迎面而来。


    空空荡荡。


    顾幺儿松了一口气,胆子也大了不小,脑袋往前一伸,好奇打量着:“空的!”


    江芸芸拧眉,这个衣柜空空荡荡的,鼻尖有种被水浸湿的发霉的味道。


    “不在这里,但是刚才那个鬼就是在这个方向失踪的。”顾仕隆胆子大了起来,开始在柜子里摸索着,“不过把人搬这么远我怎么可能听不到动静。”


    “这个院子没有池子,哪来的水味?”江芸芸见他人都进去了,冷不丁问道。


    顾仕隆嗯了一声,惊讶说道:“还真是,就后院那边有个很小很小的池塘,但我看里面的水都枯萎了。”


    “这间屋子很干燥,这个柜子的脚怎么坏了。”江芸芸踢了一下柜脚,又说道。


    顾仕隆从柜子里出来,也装模作样看了看,最后老实巴交问道:“然后呢?”


    “这个柜子不是这里的。”江芸芸伸手要去把柜子抬走。


    顾仕隆连忙也跟着上手。


    柜子刚一抬起来,两人就发现不对劲。


    第一反应自然是很轻。


    第二则是发现柜子后壁不对劲。


    “这是坏了,没钉住吗!”顾仕隆大惊,伸手摸了摸后壁。


    原来这个柜子的后壁没有木板,那看似木板的东西不过是借着漆黑夜色,靠在后面浑水摸鱼,挂了布勉强遮挡自己坏了的事实的木面。


    “好像有道门。”顾仕隆的声音突然压低,把江芸芸挤开,气声说道,“里面有呼吸声。”


    江芸芸也瞬间紧绷起来。


    顾仕隆的手指摸索着搭上木板,缓慢地移动着,夜色实在太黑了,微亮的视线中只能看到有零星的光泽阴影落在手指上,每一步的游走都格外谨慎犹豫。


    直到听到疙瘩的一声。


    顾仕隆的手指摸到了开门的开关。


    一直隐藏在黑暗中的暗门终于被撬开一条缝。


    只是两人的视线都没看清,突然一张狰狞的脸顺着门缝,阴森沉默地注视着他们。


    那距离实在是近。


    想来刚才他一直这么紧贴在墙后,幽幽看着发现这个秘密的人。


    顾仕隆吓得眼睛都瞪大了。


    但根本没不给他缓冲的机会,那个人突然猛地冲了出来。


    ——正是刚才的那个消失不见的鬼。


    江芸芸大喝一声:“抓到他!”


    顾仕隆被耳边的声音震醒,脚步下意识跟了过去。


    那人借着两人的一瞬间恍惚,已经夺门而出,身形极快,终于依稀能看清他高大的身形。


    顾仕隆紧追其后,两人在漆黑破旧的后衙狂奔,但没想到那个装神弄鬼的人很熟悉这里的地形,在一个大拐角处直接把人甩开了。


    顾幺儿看着消失的人,气得用力锤了一下红柱子。


    屋内,江芸芸并没有跟着两人走,她反而点亮了一盏灯,去看暗门后的玄机。


    原来这并不是一个暗门,也不是别有洞天的暗道。


    这是一个很小的拐角,有人用两个柜子把这个小角落给挡了起来。


    大部分人都会默认柜子是靠墙的,不会去深究这个地方到底有没有真的靠着墙。


    这位置只能站一个人的大小,一开始应该是放置长颈高瓶这类物件的。


    位置很小,转圈都很难,空间的左右两面各自钉着一块木板,用力推了推但没有任何反应,应该是钉死了。


    江芸芸犹豫了一会儿,这才走了进去,先是摸索着在隔壁的木板上敲了敲,很快就找到一个凹槽的位置,摸了一圈,没有动静,然后有往内往外拉了拉都不行,想了片刻,又朝着左右拉了拉!


    一个很细微的拉门的声音,声音很轻,怪不得幺儿一开始没听到动静。


    “原来如此。”江芸芸惊讶说道。


    两个柜子的后背只有一扇门,可以左右推动,不论刚才他们开那扇门,这个躲在后面的鬼都会悄悄把门推过来。


    悄无声息地偷天换日。


    “那为什么刚才不躲到另外一个衣柜里。”江芸芸借着微弱的烛火不解嘟囔着。


    若是躲到另外一个衣柜上,不是就能和他们玩捉迷藏了,也能找个时机自己跑掉,也不至于非要和她们贴脸开大。


    江芸芸从另外一个衣柜出来时,眉头紧皱。


    心思沉重的顾幺儿从外面回来,一抬头就看到被烛火幽幽照亮的脸,吓得嗷呜一声,差点没左脚拌右脚,直接摔了。


    “你这个胆子也太小了!”江芸芸恨铁不成钢,“你不是平时很能上窜下跳嘛。”


    顾仕隆委屈巴巴靠过来,嘴硬说道:“我哪里胆子小,你脸这么白,这烛油这么少,一点也不亮,照人脸上才吓人好不好。”


    “没追到人?”江芸芸睨了他一眼,随口问道。


    顾仕隆双手握拳,信誓旦旦说道:“那个人肯定不是鬼,刚才跑的气喘吁吁的,我一定能把他抓到。”


    江芸芸嗯了一声。


    “对了,乐山呢?”顾仕隆又开始疑神疑鬼,“难道真的被真的鬼偷走了。”


    江芸芸气笑了,掐了掐他的胳膊:“没有鬼!没有鬼!顾仕隆你是芝麻胆子嘛。”


    顾仕隆有点疼,但又不想没面子叫出来,只好龇牙咧嘴说道:“我才不怕呢,我才不怕呢,小爷我谁啊,你捏疼我了。”


    江芸芸收回手,无奈说道:“人肯定就在某个角落里,一起找找吧。”


    她站在原处想了想,然后朝着床的方向走去。


    顾仕隆惊讶,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你不找啦,你要去睡觉啊。”


    江芸芸站在床榻面前,仔细打量着这张雕花木床。


    若是放在她原先的年代,这张古色古香的床还能算得上精美,支撑床的四根柱子刷上亮漆,虽然在此刻有些斑驳了,但柱子上还有一些精美的祥云纹,头顶也盖着一大块木板,上面雕刻着葫芦蝙蝠这样的花纹,床沿方向还垂下一长片被雕琢成祥云模样的木板,上面镂空着仙鹤藤蔓这类的图案。


    它有些破旧了,但还保持着古朴的模样。


    乐山仔细收拾过这张窗,换了帷幔和被褥,玫红色的被褥安安静静垂落着,是屋内为数不多的亮色。


    江芸芸的视线往下看去。


    她以前的床是没有床底的,所以这次下意识忽略了这个地方。


    床底。


    床底最合适悄无声息藏人的地方。


    她蹲下来,掀开床底,影影绰绰间,果不其然里面有一个人形正安安静静躺着。


    “怎么给我拖床底了!”顾仕隆傻眼了,“我怎么什么动静也没听到啊。”


    江芸芸伸手把睡得毫无知觉的乐山拖出来,即便如此他也没醒过来。


    “睡得这么沉,中了迷药不成?”顾仕隆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小声说道,“哪有这么强的迷药。”


    江芸芸被吓了两次,精神大好,头脑清醒,索性也不睡了,坐在床上,看着睡得真香的乐山,又看着把乐山翻来覆去的顾幺儿:“你说好端端吓我们做什么?”


    “肯定是想赶我们走,我看那个吕芳行就鬼鬼祟祟的,是不是他干的!”顾仕隆开始无差别攻击。


    “有可能。”江芸芸点头,“但我已经来到这里,君无戏言,吓我有什么用。”


    “谁知道,有些人就是奇奇怪怪的。”顾仕隆倒是看得开,“说不定把你吓病了吓傻了,这里还是他做主呢。”


    “嗯,有道理的。”江芸芸眼睛一亮,满意点头。


    顾仕隆有些得意:“反正我看今天来接我们的几个都不是好人,我明日一家家翻过去探个究竟,坏人肯定在这里面,等我抓到了,哼哼。”


    江芸芸不可置否,只是转念又问道:“可我们并没有被吓住,今日的计谋不是失败了。”


    顾仕隆骄傲挺胸:“我们胆子超大的,一点也不会害怕!”


    “那明日难道又派鬼吓我们?”江芸芸又问。


    顾仕隆缩了缩脑袋,强撑着一口气:“还来嘛,你别说,那张脸真的有点恐怖的。”


    “不会来的,一计不成应该是再升一计,不是一个坑里摔两遍,那也太蠢了。”江芸芸摇头。


    顾仕隆松了一口气。


    江芸芸继续分析着:“所以,他到底为什么要选在现在,第一个晚上就要来吓我们?”


    吓死了,那他们成功了。


    吓疯了,也不错。


    吓得不敢住这里了,问题是不大的。


    吓得毫无反应,那问题就大了。


    若是后面两个结果,初来乍到的人肯定会下意识警觉这里。


    便是前面两个结果也太蠢了,一连两任知县都非正常损伤,内阁的那些大臣只要有点脑子都会觉得有问题,那事情可就闹大了。


    这计划对想要继续在这里称王称霸的土著们不太有利。


    一开始就闹僵了,不是聪明人的做法,毕竟两边到现在都还没正式交锋。


    万一江芸芸和他们是一丘之貉呢!


    顾仕隆也想不明白,只好嘟囔说道:“总归是有理由的,我们现在没找到而已。”


    “是这个道理。”江芸芸点头,脑子里已经有了几步计划,“正好,你们继续休息吧,我去隔壁书房看看。”


    顾仕隆三步并作两步站到她边上,眼巴巴说道:“我和你一起!”


    江芸芸见状大笑:“胆小鬼!”


    “我不是!”顾仕隆恼羞成怒,脑袋撞了一下她的后背,“你不要笑了!烦死了!”


    两人都睡不着了,打打闹闹去了隔壁的书房。


    那间书房乐山今日还来不及打扫,听说衙门之前也派人扫过,但几人都觉得大概是敷衍了事。


    江芸芸推开大门,只看到一个近乎简陋的屋子。


    另外一间屋内,两人走后,屋内只剩下一个睡在地上,不知岁月变化的乐山,但许久之后,只听到一声轻微的咯噔一声。


    原本只是虚掩这得衣柜大门被人推开一道小缝。


    一个小人的身影借着夜色的隐秘飞快地跑了。


    书房内,江芸芸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没料到椅子有点长短腿,下面叠着的木头被人踢出来了,所以江芸芸一屁股做下去差点摔了。


    “真破啊。”顾仕隆绕着书房走了一圈,大声感慨着。


    一个不甚的江芸芸狼狈地稳住身形,手指搭在桌沿上,才没有直接摔下去,她要赶在顾仕隆发现时端正身体,故作无事,只好用力的抓着桌沿,手指发力把自己撑了起来,只是她突然目光一凝,盯着桌子边缘的位置,仔细看去。


    “把灯拿来!”几个呼吸后,她突然说道。


    第两百一十三章


    江芸芸来这里这么多年, 也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经历过不少事情,但这些人好似都处在两个极端,要不是身居高位的皇亲国戚, 要不就是食不果腹的贫民。


    只现在来到这里, 才恍然想起, 在这两群人中间还是这么一群人, 那就是大明基层偌大的官僚体系。


    三年一批的进士,近三百人的名额, 外加数不尽数的举人, 这么一大批人,但未来能进入权力中心的人屈指可数的,甚至能留在京城的人也不过十来人, 大部分人会被下放到南京和剩余的一十三省担任最基层的职位。


    庞大的国家就是需要这些人日复一日的工作才能让他运转起来。


    江芸芸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人, 不能否认, 她的世界被他老师保护得很好, 风风雨雨都没有侵袭到她身上, 所以她直率中还带着一丝天真。


    这些年她只见过一个县太爷, 那就是县试时的江都县知县陆卓,一个性格严肃, 不苟言笑的小老头,做了数十年的官,头发已经发白了, 这才来到扬州。


    扬州作为南直隶大府,作为其中的治所, 江都县的县令的权力可比一些偏远地方的知府还要高一些。


    县令作为最基础的单位, 也是有等级的, 粮十万石以下为上县,从六品的官职,六万以下为中县,为正七品、三万以下为三等,县令官职为从七品。


    琼山县就是中县,江芸芸这个小县令就是正七品的芝麻小官。


    江芸芸是因为头铁才被贬官的,自然不可能从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平调去上县做县令,所以去中县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一个县的刑名、钱谷、狱讼、治安、征收赋税、徭役、 教化百姓等等职责都压在县令身上,县令的压力可想而知。


    有人克制不住自己的欲望,不想承担责任,所以贪,也有人本着中庸之道,只要日子能过,那就得过且过,也有人只想着快点摆脱这里,去更好的地方,这就是权欲,但也会有人能面对这些压力,收敛自己的贪念,那就是少见的廉。


    大贪大欲的人终究是少数,就像廉洁奉公的一样,大部分人都是中间两个,也许真的秉性如此,也许一开始也当真是想做好的,但不论如何,他们总归是对不起当年寒窗苦读时留下的汗。


    但曾经无数个夜晚,他们肯定无数次坐在书桌前沉默着,直到天色微亮才重新站起来去面对那些繁琐的政务。


    在这个夜色寂寥的琼山县县衙里,现在的江芸芸也坐在那张破破烂烂的椅子上,面前是豆大的昏暗烛火,照得她脸颊上的光晕若隐若现,那张被磨得都没了棱角,没了漆面的书桌彰显也曾有人在它身上奋笔疾书,彻夜不眠。


    “这里是什么字啊?”顾仕隆好奇凑过来,半蹲着探进脑袋,好奇看着桌底下的几道刻痕,笔画有深有浅,可以看出下刀的人并不会雕刻。


    “三月初三,六月十七,九月初八,十二月初一。”他一边摸索着,一边小声念着,“这些日子有什么作用吗?”


    江芸芸摇头。


    “是上一任刻的?”顾仕隆小声问道,“瞧着力气不大,痕迹很浅,上一任不是说是个老头嘛,十二月初一边上有几道很深的痕,应该是没写完的字,怎么不刻了?”


    江芸芸还是沉默,她想要提笔写下这四天的日期,但环顾四周才发现,这张桌子格外干净,就连抽屉里也没有一点东西。


    清理的人把这里打扫得很干净,就连架子上的书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个空荡荡的书柜子。


    若是有人和她说这里没人住过,她也是信的。


    贼进来都办法收拾地这么干净的。


    “这里没东西,整个内衙都很空。”顾仕隆说道,“我白天的时候就发现了。”


    “你觉得一下子把人捅死,连救的机会都没有的概率高吗?”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顾仕隆想了想,指了指自己:“我可以。”


    “你不行。”他又指了指江芸芸。


    “虽然捅人都很疼,但不是每一个地方都会死人的,避开五脏六腑的伤口,很难做到一击毙命,就算你知道那个五脏六腑的位置,也要快狠准,因为大部分人是会挣扎的。”顾仕隆解释着,“但大部分人是不知道人五脏六腑的位置,而且每个人的位置也都是不一样的,蒋叔说军营里有个前线退下来的粮草官,就是心脏长在右边的位置。”


    江芸芸点头:“但上任知县就这么死了。”


    顾仕隆扭头看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在微弱的烛火照耀下依旧明亮。


    “你是觉得有人杀了他?”他镇定问道。


    江芸芸笑问道:“不是很有可能吗?”


    顾仕隆没说话,仔细想了想又说道:“是有可能的,爹军队驻扎的地方,经常会有土官比县官要强势,县官受到的制约可比土官要多,而且朝廷也不怎么管理土官,这也是边境很容易有叛乱的原因,所以很多地方的县官都是没人愿意去做的,就算去做了,也大都和土官狼狈为奸,便是置之不理已经算不错了。”


    江芸芸曾经和顾溥讨论过改土归流的事情,那个时候大概双方都没想到现在的今天。


    江芸芸自己成了实践她当时说的那些话的亲历者。


    海南有黎族,据说叛乱的次数还不少,次次都声势浩大,很是消磨钱财和人力。


    衙门里有不少明显不是汉人特征面容的人。


    伤了上任知县的是黎民,还是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所以朝廷不会下雷霆手段,这件事情就这么被盖过去了。


    所以江芸芸在此之前甚至不知道这位知县到底是如何死的。


    “是白日见得那些人杀的人吗?”顾仕隆又问道。


    江芸芸还是摇头。


    天边的夜色已经逐渐开始明亮起来,那道天线冲山尖尖冒头,然后以缓慢但又沉默地速度往前推着,在两人无声的瞬间,天际也终于亮了起来。


    ——夏天的天总是亮得很快。


    江芸芸回过神来:“也该去会会那些人了。”


    顾仕隆嗯了一声,站直身子,背着手绕着书桌走了一圈,随后又从腰间掏出一把小匕首来:“你放好,我这几天要去这几家溜达一下。”


    江芸芸看着面前那把简单的小匕首,刀柄上有一颗小小的绿色翡翠,细绳裹着的刀头被摩挲出细纹来。


    “这不是蒋叔送你的吗?”江芸芸抬头问道,“我也不会使刀,给我浪费了。”


    “不浪费。”顾仕隆主动系在她腰上,“有刀总比没刀强,真有危险吓唬一下,我肯定能回来保护你。”


    江芸芸看着小孩圆滚滚的小脑袋,笑问道:“那你怎么办?”


    “我?”顾仕隆抬头,大眼睛乖巧地扑闪了一下,随后鼻子一皱,得意说道,“谁得打得过我,而且我不会跑嘛,我跑得可快了。”


    “你放心,咱们肯定平平安安的。”顾仕隆扒拉着她的衣服把匕首藏好,“回头咱们可是要趾高气昂回京城的。”


    江芸芸轻笑一声。


    来的路上碰上几个阴阳怪气的,江芸芸是并不理会的,但顾仕隆受不得气,悄悄拌了他们一下,一个倒霉催的直接把门牙磕断了,被乐山火急火燎提溜回来,塞到江芸芸边上,才消停下来。


    “你别笑,我认真的!”顾仕隆大声说道,“我那天仔细想了想,你做的没错,那个寡母和小孩都要饿死了,哪里等的了人,那既然做的没错,但你又被流放了,那朝中肯定有坏人……呜呜呜。”


    “祖宗别说了。”江芸芸心力憔悴,“脑子就一个。”


    顾仕隆轻轻冷哼一声,扒拉开她的手,大人模样说道:“我去逛逛了,你在家里要好好的。”


    江芸芸目送小孩踩着还未大亮的夜色匆匆走了,自己坐在那张椅子上,注视着这个空荡荡的书房。


    案桌上的烛火因为没油熄灭了,但幸好屋内开始逐渐亮堂起来。


    光秃秃的墙壁,表皮已经脱落的书柜,还有这张写满岁月痕迹的桌子,屋子明明不算大,可天光逐渐进来时,却又觉得空荡荡的。


    ——一个布置如此朴素的县太爷很难是大奸大恶之人。她想。


    ——要是这么能装模作样,五十来岁了怎么还在这里当县令。


    江芸芸起身时,还差点被断腿的椅子绊了一下,慌乱间扶着椅子,椅子还闹了脾气,非要从另外一边倒过去,江芸芸只好双手把它稳固住。


    她蹲下来找那个垫脚的小木头,一边肩膀抵着椅子,一边在地上疯狂摸索着,好不容易抓了回来,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忙忙碌碌地固定好这张破椅子,看着被磨得稀烂的腿凳,瞧着也是过不了几天日子的凳子,突然又笑了起来。


    “也太破了点。”


    —— ——


    江芸芸先去把还没睡醒的乐山搬到床上,摸了摸鼻子发现还有呼吸,就是醒不来,这才叹了一口气:“这世道还有这么厉害的迷药不成。”


    她关上门时,突然看了眼衣柜,见衣柜大门只是微微阖着。


    ——她确定她昨日是关门了的。


    “哎,忘记问了,早上想不想吃椰子啊。”背后突然传来厨娘大嗓门的声音,“敲一个给你尝尝,甜甜的,你们小孩肯定喜欢!”


    江芸芸回过头来,就看到厨娘手里领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走了过来。


    “你别看长得丑,可好吃了。”厨娘立马打包票说道,“我还会做椰子糕呢,你要是想吃,我都做给你吃。”


    她想了想,大声强调着:“我做饭手艺没得说,你肯定喜欢。”


    江芸芸笑着点头:“行,您想做什么都可以。”


    厨娘悄悄松了一口气,目光一转:“哎,那个小孩呢?”


    “出门玩去了。”江芸芸笑说着,“你不用给他留饭了,嗯,等会那个椰子和椰子糕留一点吧。”


    “男孩子就是太皮了,早饭也不吃。”厨娘嘟囔着,“那另外一个小伙子呢。”


    江芸芸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打量着这个膀大腰圆的厨娘,好一会儿才笑说着:“他有些不舒服,等会我要给他找个大夫来。”


    厨娘闻言抱怨着:“我们琼州就是这样的,好多人一来就生病了,说什么不适应,要我看就是读书人娇气。”


    江芸芸只是看着她笑:“我等会找个大夫去吧。”


    厨娘倒也热情:“就这条街有个回春堂,里面的有个老大夫就很不错,不会给我们胡乱开药。”


    江芸芸笑着点头。


    “别在这里站着了,去前厅坐一下,马上就好,我做得可快的,保证能吃到热腾腾的。”厨娘招呼道。


    江芸芸看着她,笑了笑:“我这个衣柜好像有点坏了,合不上,我要先修一下。”


    厨娘嗐了一声:“这个门就是一直不好,这个柜子要抬出来晒晒太阳的,之前屋子坏了没修,被雨淋坏了。”


    她上前挤开江芸芸,自顾自入了屋内,打开柜子看了看,然后用用敲了敲,这才继续把门合上。


    江芸芸看着她熟练的动作,笑说着:“你对这个屋子很熟悉,对了,还未请教您叫什么。”


    “我姓周,没名字,以前大家都叫我大女,因为我是家中第一个女儿,不值钱,家里人也没给我取名字,后来丧夫了,他们都叫我陈家的,不过后来写契的时候,前任县令觉得我没名字,写上去不好听的,说着琼山县这么多姓陈的,哪个才是我啊,万一我跑了他不是找不到我了嘛,所以给我取了个名字。”


    厨娘在围裙上用力擦了擦手,露出灿烂的笑来:“周照临,我叫周照临,契约上就写这个这个名字,好听吧,他当时还说了很长一段话呢,可惜了,我没读过书,也听不懂,反正就是夸我的。”


    “照临四方曰明。”江芸芸笑说着,“说您就像太阳一样热情。”


    周照临眼睛一亮:“对对,就是这句话,照临四方曰明,是了就是这句,说我聪明呢,我太笨了,怎么也记不住。”


    “左传的。”江芸芸低声说道,“看来也是研究过春秋的人。”


    “好了好了,什么春不春,秋不秋的,现在是夏天呢,读书把日子过傻了吗?”周照临拉着她就往前厅走,“你喜欢吃面吗,我们琼州的面食可以多了,你想吃什么类型的都有。”


    江芸芸却没有在前厅坐着,反而慢条斯理跟着她来到厨房门口:“前任知县对你这么好,他死了,你难受吗?”


    正举起刀来准备砍椰子的周照临差点失了手。


    咚的一声,听的人牙齿发酸。


    巨大的刀砍偏了,但幸好没碰到手,那刀半边卡在毛茸茸的壳上,刀背上微光流动,显出这是一把坚硬的好刀。


    周照临握着那把刀,咬牙拔了出来,随口说道:“那肯定是伤心的,毕竟是认识的人,可再伤心难道还要在你面前整日哭嘛,你要是觉得晦气,把我赶走了怎么办?我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她心疼地检查着自己吃饭的家伙,眼睛盯着刀背上细微的光泽影子,务必要确保这把刀好好的。


    “谁还不会死啊。”她松了一口气,“还好刀没坏。”


    她抬起头来,骂骂咧咧说道:“好端端在我背后说什么话,还有你一个大老爷们在厨房门口干什么,这是我干活的地方,你要是觉得没事干,你去把这一年积累的案子看了,小孩子就是喜欢跟着人。”


    江芸芸被骂了也不生气,继续看着厨娘笑说着:“我瞧着我那前任还不错,那我找个机会去找找那小孩吧,才七八岁呢,这么小可要好好养的。”


    周照临低着头,开始框框砍着椰子壳,连带着声音都断断续续了:“你有空就去找,那孩子皮得很,我瞧着你年纪也不大,估计是带不住的。”


    “不是还有您嘛。”江芸芸站在门口,早上的熹光落在那张精致的面容上,好似一块白玉在发光一样。


    周照临下意识扭头看过来。


    “以前不都是这样嘛。”江芸芸微微一笑。


    —— ——


    “您说您昨夜遇鬼了!”程道成第一个跳出来,惊讶说道。


    江芸芸一脸愁容,唉声叹气说道:“可不是,把我带来的管家都吓晕了,到现在还没醒过来,这是前任知县的有什么冤屈吗?要不我们还是找个道士或者和尚来看看吧。”


    “怎么可能!”程道成立刻反驳道。


    江芸芸抬眸去看他,那双眼睛黑漆漆的,冷不丁看人,看得人心里一个哆嗦。


    “宣志的意思是张知县是一个很好的人,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吕芳行解释道。


    “可这鬼是什么意思?”江芸芸收回视线,一脸真诚说道,“不瞒你说,神神鬼鬼的事情,我胆子小,也是很害怕的!”


    吕芳行听得连连安慰着:“许是孤魂野鬼,县令不要多想,若是不行,不若现在客栈住几日。”


    江芸芸闻言又严肃反驳道:“这怎么能行,我是县令,就应该住在衙门里,出入也要有你们陪着才是。”


    众人听着这个充满官气的话对视一眼,突然都笑了笑。


    “还是找个道士来看看吧。”江芸芸小手一挥,“这衙门重地,怎么能有坏人出入。”


    吕芳行压低声音说道:“县令有所不知,这个衙门一直有一些传闻的,但谁也没见过,偏您昨夜见到了。”


    江芸芸脸色大变。


    “要不这样……”吕芳行眼珠子一转,突然露出和善的笑来,“您悄悄在客栈住几日,就街尾的那家如何,都是自己人,一点风声也传不出去,我呢,借着修缮六房的架势,暗中请十七八个道士来,一定把这个衙门清理得干干净净。”


    江芸芸脸色变化,最后犹豫说道:“可我没这么多钱。”


    吕芳行那张憨厚的脸上露出笑来:“哪里需要县令出一分钱,您且放心,包括您住客栈的费用都有我们出了。”


    江芸芸的目光看向其他人。


    程道成和章丛自然是连连点头,格外殷勤。


    黑脸大汉的武忠冷冷说道:“我可没钱,而且说不定是昨日县令赶路累了做恶梦……”


    “我们确实家中有老有小,也没有做生意比不得其余几位,但也是愿尽绵薄之力的。”叶启晨打断武忠的话,笑说着,“只是良实下面还养着不少兄弟们,确实家中不富裕。”


    江芸芸有点不高兴了,但也没说话,只是轻轻冷哼了一声。


    “良实的事情我们是知道的,不碍事,他的钱我出了。”吕芳行连忙安抚着,话锋一转,热情说道,“您看要不现在就走。”


    江芸芸抱臂,颐指气使说道:“可我那管家还没醒,快去找个大夫来给我看看。”


    吕芳行还是好脾气点点头,对着一个衙役打了个眼色。


    那衙役直接按刀走了。


    “那县令还有什么吩咐吗?”吕芳行和气问道。


    江芸芸话锋一转,笑眯眯说道:“我想了想,我可是青天大老爷!多厉害的人啊!这个鬼我要亲自去抓!”


    吕芳行脸色微变。


    “去客栈休息休息不是更好。”程道成劝道,“那些道士蹦蹦跳跳,吵得很,而且到时候冲撞了您可如何是好。”


    “就是,鬼长得可不好看!都是血呢!别坏到您。”章丛吓唬道。


    “那正好啊。”江芸芸的目光一个个看向众人,随后嘴角一挑,梨涡若隐若现,神色天真地张开双臂,还带着丝意气风发,“让那鬼往我怀里冲啊。”


    第二百一十四章


    出其不意的年轻人总能让人闪了腰。


    初来乍到的江芸芸不仅坚持要亲自抓鬼, 甚至还定了五日后必要他魂飞魄散的狂言,这几日也要住在院子里,说要以身做饵,看看那只吓人的鬼会不会再来。


    吕芳行等人劝了一大轮, 奈何小县令坚持如此, 甚至说多了直接甩脸摆脸色, 瞧着果然是个年轻气盛的年轻人。


    “这很是危险。”吕芳行见实在劝不动了, 只好无奈说道。


    江芸芸点头,一脸严肃:“以身试法, 为了大家的安危!抓住恶鬼是我这个县令必须要做的!”


    众人皆欲言又止。


    江芸芸话锋一转, 突然热情地捧着吕芳行的手,一脸热情地邀请道:“都是为衙门出力,不若大家今日都搬回来吧, 抓住这个恶鬼, 那不是正代表着, 我们同心同力共创未来的第一步啊!”


    吕芳行听着这位小少年来来回回, 上上下下, 不着边际的想法, 心中越听越烦躁,脸上却只能挤出勉强的笑来:“屋子都还未打扫, 如何能住人呢。”


    江芸芸一听就不高兴了:“我那屋子还漏雨呢,那个衣柜都有霉味了,怎么我住的, 你住不得,你还比我这个状元金贵不成。”


    吕芳行看着她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 只能按下恼怒之色, 继续温和说道:“县令住的那间是检查过的, 不可能落水的。”


    “怎么不可能!”江芸芸生气了,拉着他的手就要往后面走,“走,我带你去看。”


    “真的,房子是我检修的,不可能有问题的。”程道成终于露出一丝怒意,不悦说道,“县令不会是昨夜被吓了,现在消遣我们吧。”


    江芸芸更生气了:“我哪里胡说,走走走,你们走跟我去看看,那衣柜破得要命。”


    “咳咳。”叶启晨连忙上前,打断即将吵起来的气氛,把所有人都拦下,“我们琼州四面环海,就是很潮湿的,那院子久没住人,难免有些问题,要是县令不喜欢,我们换个院子先住一下,让周大娘把哪里收拾干净。”


    江芸芸扭头去看他,上上下下挑剔地打量着:“她早上还骂我了。”


    武忠硬邦邦说道:“周大娘谁都骂,不止您一人的。”


    江芸芸看着两人,突然笑了笑,松开手:“行吧,你们既然都这么说,那你们何时搬进来啊。”


    她坚持说道,目光期待地看向所有人。


    “我家里有老有小……”章丛大声反驳着。


    “那正好,我也有个小孩带着。”江芸芸笑眯眯打断他的话,“我特别会照顾小孩!太子殿下我都照顾得好好的!”


    她得意强调着。


    众人脸色各异。


    这里的人在一开始都是通过气的,对这个新县令的来历也是略有耳闻的。


    大明第一位六元及第的状元,年纪轻轻才十五岁,状元老师,内阁师兄。


    这么看都是未来前途一片坦荡的人!


    当时还想不明白,这么厉害的人怎么就来这里了!


    现在看来是脾气太差了,人太蠢了,连太子殿下的事都敢随意挂在嘴边。


    “县令慎言。”章丛畏惧说道,吓得连连摆手,“犬子如何敢和太子殿下相提并论,简直是云泥之别。”


    江芸芸抱臂,颐指气使地下着命令:“反正你们就给我搬进来,马上立刻!”


    众人都沉默了。


    “也就五日。”最后还是老好人叶启晨先开口,他看了几位同僚打了个眼色,无奈说道,“总不好让县令一人为难吧。”


    “就是就是!”江芸芸连连点头,“果然还是识礼的人。”


    吕芳行深吸几口气,这才说道:“那容我们收拾一下再过来。”


    江芸芸信誓旦旦点头。


    众人起身准备离开,江芸芸又开口,随意问道:“来这里都一天了,也不知道这一年我没来时,案子这些都如何处理啊,六房都烧了,难道公务都烧完了?”


    吕芳行淡淡说道:“嗯,不碍事,都是处理好的事情。”


    江芸芸也跟着哦了一声,无所谓说道:“那就算了。”


    吕芳行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突然笑了笑:“是啊,县令只要处理好自己任期内的事情就好了,一定能顺利回京城的。”


    江芸芸挑了挑眉,自信说道:“这还用你说。”


    一行人互相看了一眼,这才相继离开了。


    江芸芸脸上的笑意缓缓敛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


    —— ——


    顾仕隆回来没多久,县丞和六房的人也都来了,就连据说一直在监牢里的典史也匆匆赶了过来。


    江芸芸终于看到另外两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


    吏部主簿符穹和刑部主簿吴萩。


    据说两人之前一齐生病了。


    又听说两人是自小的玩伴,也是姻亲。


    符穹长得非常斯文,非常像江芸芸以前见到的读书人,留着整齐干净的胡子,衣服穿得也是普普通通,但格外干净整洁,走路不紧不慢,非常有气度。


    他见了江芸芸便是笑,格外和气,只是面容微微发白,瞧着确实身体不太好。


    刑部主簿吴萩是个热情的人,说话嗓门极大,见了谁都是笑眯眯的,一见了江芸芸就先告罪,神色诚恳,态度谦虚。


    典史王礽是个不爱说话的人,见了人也矜贵地站在一处,并没有主动搭理江芸芸。


    江芸芸看着整整齐齐的一衙门的人,笑眯眯夸道:“各个瞧着都是才俊模样,琼山县有你们何愁不发展啊。”


    “本该请你们吃顿饭的。”江芸芸背着小手,在一群岁数都可以当他爹的人面前假眉三道:“但那个鬼抓不到我实在是不安心的,等大事成了,我们再聚一下的。”


    众人自然不会直接反驳,嘴里都连称说的是。


    江芸芸小手一挥,大大咧咧说道:“都去休息吧!”


    等人跟走远了,江芸芸独自一人站在大堂里,脑海中还是当时几人的站位,还未琢磨出道理来,只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苦恼的声音:“你刚才的样子好欠打啊。”


    “说什么呢!”江芸芸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我这个是演技好,你懂什么!”


    顾仕隆呲溜一下滑下来,衣服脏兮兮的,脸上会灰头土脸的。


    “这是爬狗洞回来?”江芸芸惊讶,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脸,“吃饭了没?”


    顾仕隆乖乖抬着头,主动往她手下凑过去,笑眯眯说道:“吃了,那个县丞吕芳行,家里好大好大啊,厨房里好多好吃的,一个姨娘的晚饭就要有二十道菜!我就先替她各吃一口了,你看,肚子都突出来了。”


    江芸芸眼尾一瞟,别说,吃的衣服都紧了。


    “这么奢靡。”她嘟囔着。


    顾仕隆睁开一只眼,神秘兮兮说道:“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江芸芸仔仔细细给人擦着脸,“随口问道。”


    “那个吕芳行家里很多钱。”顾仕隆神神秘秘凑上来说道。


    江芸芸挑眉:“你怎么知道?进人家金库了。”


    顾仕隆没说话了,突然扭扭捏捏起来。


    江芸芸也跟着没说话了,一脸诡异地看着他。


    顾仕隆拨开他的手,哼次哼次跑了,没一会儿手里拎着一大包黑漆漆的东西。


    瞧着分量可不轻。


    要知道顾仕隆的力气可不小,这袋子连他都要两手一齐拎着。


    江芸芸眼皮子莫名其妙狠狠抽动了一下。


    顾仕隆站在门口没进来,只是无辜地扣了扣脸,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江芸芸。


    “你最好不要给我惹事。”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顾仕隆鼻子一皱,有点不服气。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还是江芸芸耐不住好奇:“拿过来我看看。”


    顾仕隆眼睛一亮,兴冲冲提过来,放在地上时发出清脆的声音。


    江芸芸倒吸一口气。


    顾仕隆解开绳结,小心翼翼张开一个口,殷勤说道:“你看看,你看看。”


    江芸芸只是低头这么一看,立马脖子往后扬了扬,眯了眯眼。


    “都是足两的,那密室的金山,现在就外面还搭着个架子,里面我都挖空了,太重了爬不上屋顶了,所以从狗洞里爬出来的。”顾仕隆得意说道。


    江芸芸重重叹了一口气:“你怎么还干这事啊?”


    顾仕隆立马竖眉,振振有词:“不义之财,我们江湖人士,就是要劫富济贫的。”


    “衙门破得厉害,这东西放这里也遭贼啊。”江芸芸无奈说道,“那鬼都没找到。”


    顾仕隆又开始利索地一圈又一圈地系上口:“那你别管,对了,我在两户人家发现有扮鬼的东西。”


    “两家!”江芸芸来了精神,“我这么招人恨啊。”


    顾仕隆抽空睨了她一眼:“要是从今天的表现来看,确实有点。”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还行吧。”


    “拳头都硬了。”顾仕隆把东西收拾好,一本正经说道,“你没看到他们脸上那种强忍的烦躁嘛。”


    江芸芸笑眯眯的:“看到了啊,他们越是烦,我越是高兴。”


    “是哪两家发现的东西?”她问道。


    “吕芳行和武忠家。”顾仕隆认真分析着,“昨日那个鬼的身形不算小,吕芳行虽然精壮,但没这体格,那个兵部主簿身形高大,我觉得有点像他,而且他下盘很稳,手臂粗壮,应该武功不错。”


    江芸芸点头:“我昨日一见那人的脸怼在我面前,就觉得很像他的眼睛,眼位耷拉着,眼皮有几道褶皱。”


    顾仕隆大为吃惊:“你还敢仔细看。”


    那么一大张惨白七窍流血的脸,看一眼都要吓死人了!


    江芸芸强调着:“这世上没有鬼!”


    顾仕隆欲言又止。


    “但是你要是让武忠这么大的个子突然出现在我门口,再提着一个血粼粼的刀……”江芸芸仔细吓唬了一下,打了个哆嗦,“这个才可怕。”


    顾仕隆歪了歪脑袋:“原来你是怕死。”


    江芸芸气笑了:“你不怕,你胆大了,你偷人东西!你个江洋大盗。”


    顾仕隆不高兴了:“我说了,我不是!烦人,不和你说话了。”


    他气呼呼地拎着东西跑了。


    —— ——


    “你说这人什么意思,真要我们陪着他胡闹。”夜色寂静中,一个屋内有几人在漆黑夜色中围坐着。


    “年纪轻轻没吃过苦的人,想一出是一出,不过蠢一点也好,要是和张侻一样,谨慎倔强才是大患。”吕芳行的声音在黑夜中显得异常冷漠狠毒,“总不能也把他杀了吧。”


    “自然不能再像除掉张侻一样除掉他,张侻只是没背景的糟老头子,死了就死了,谁会多看一眼。”黑夜中章丛那双粗黑的眉毛微微一动,“不过也不知道上面是什么打算,是不是真的不要他了,我听说他是得罪人了,若是他真的是弃子……”


    “符穹这人之前自恃身份,每任知县来都不愿主动出面,现在倒是眼巴巴过来了,真是莫名其妙,就他家中有人在京城做官,想来知道不少消息,偏喜欢藏着掖着,不知道在装什么,看着就碍眼。”章丛冷笑。


    程道成淡淡说道:“谁叫人家姓符呢,罢了,说这人做什么,也是晦气。”


    “说这些有什么用。”吕芳行淡淡说道,“还是先想想怎么办才是,好端端怎么会有人扮鬼吓知县,这道士一进场,万一翻翻找找间找到不得了的东西……”


    “当日我们把人看起来不就好了。”程道成无所谓说道,“还怕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不成。”


    吕芳行扭头看他,认真问道:“你能看得住他?”


    程道成一愣,随后嘴角微动,呐呐说不出话来:“这……”


    这个小县令怎么说呢,瞧着不是一个安分的人。


    “看不住的,这人到时肯定到处乱窜。”吕芳行镇定说道,“衙门里的闹鬼传言是我们为了找账本才放出去的,也只吓过一次那个胖厨娘,但我们一直没机会进里面找,每每都有人阻拦我们,真是晦气,我现在只想知道到底是谁这次学我们吓唬县令,又是为什么吓唬的?”


    三人在夜色中沉默了。


    “难道是叶启晨等人?”章丛犹豫问道,“他们和张侻关系倒是不错,难道想把人吓走。”


    “叶启晨好歹是个秀才,不是蠢货。”吕芳行不耐说道。


    “那也不能是符穹他们吧,他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之前张侻死了,都没说一句话,现在要替人主持公道了。”章丛撇了撇嘴。


    “你说,那个小女孩死了没?”程道成突然出声问道。


    “人是你亲自推进海里的,死没死你还不清楚。”吕芳行不耐质问着。


    程道成心中不悦,但只能强忍着怒气说道:“左不是右不是,那你觉得到底是谁这么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去吓唬一个刚来的蠢货。”


    吕芳行又没说话了。


    三人各自坐着,在夜色的笼罩下,那一层层轮廓的阴影被加深,好似一座座高低起伏的山。


    “账本只能在我们手里。”许久之后,吕芳行低声说道。


    另外两人神色一冽。


    —— ——


    “我睡了一天一夜!”乐山头疼地捂着脑袋,不可置信问道。


    “嗯。”江芸芸正坐在门口发着呆,听到动静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所以有坏人!”乐山惊呼,“把我迷晕了。”


    “不是迷晕了,是中毒了!”江芸芸扭头,一本正经说道,“我给你找了个大夫,大夫说你吃了商陆,我想了想,应该是我们那天晚上吃的面有问题。”


    乐山大惊失色!


    “厨娘端上来三碗面,幺儿那碗小,我们两个一样,所以他吃得少,但我拨给了你一半了,所以等于你一个人吃了一碗半。”江芸芸托着下巴分析着,“下药的人没打算要我们命,所以就是昏睡,你吃的多,所以睡得久。”


    乐山听着她这么镇定的口气,混沌的脑子更是迷茫了。


    ——不是有人要害他们吗?公子是不是太镇定了!


    江芸芸还是没说话,托着下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外面都是虫蚊快进来。”乐山操心说着,“别以为现在热就不会着凉,谈大夫说过了海南很湿热的,要是病了这里的大夫医术如何也不知道,会抓瞎的。”


    江芸芸换了只手撑下巴,还是没理他,蹲在地上,用木条在地上涂涂写写。


    乐山絮絮叨叨念着,掀开被子走出来,站在她背后探头一看:“九月初八?写这个日子做什么?”


    “你知道有什么时间和这个有关吗?”江芸芸问。


    乐山也跟着扑通一下坐在门槛上,揉着刚才不小心踢到一个黑袋子的脚腕,也跟着仔细想了想:“九月初九重阳节?”


    “五十岁了,也可以过重阳节了。”江芸芸摸了摸下巴,“但也不至于怕自己忘记写上啊。”


    “九月十九,是佛家观世音菩萨出家的日子。”乐山又说。


    “提早十来天准备祭品吗?”江芸芸又反驳道,“什么祭品这么麻烦啊。”


    乐山也愁了:“九月能是什么日子啊,马上就要秋收了,忙死了,谁有空搞这些啊。”


    江芸芸倏地抬起头来。


    “夏收是什么时候啊。”她问道。


    “夏税要在八月前完成征收的。”乐山想了想又说道,“秋粮则是十一月之前缴纳。”


    明朝田赋是分为唐朝开创的两税发,分夏秋两次征收,夏季所征夏税,限当年八月纳完;秋季所征的秋粮,则限当年十一月交清,一般以征收米麦为主,也就是本色,此外可以折成布帛、棉花绒和丝绵等其他东西征收的,这就是折色,每一次都是庞大的费用,甚至有些黑心的衙门会多收一倍的价格。


    这些田间的事情在扬州时,她是跟着闹过一遍的,所以也是略有了解这个税收制度的。


    “那时间也对不上啊。”江芸芸嘟囔着,“八月对九月,十一月对十二月。”


    “衙门要对账的吧。”乐山说道,“收了这么多东西,总要都对好了才能送上去吧。”


    江芸芸猛地抬起头来:“账本!”


    —— ——


    众人风平浪静度过五日,江芸芸扼腕不已,急吼吼表示今天一定要抓到这个磨人的小鬼。


    吕芳行瞧着有些心不在焉的,难得没有主动附和江芸芸的话。


    程道成和章丛见状也是低眉顺眼站在他身后。


    符穹一脸含笑地看着面前的小县令,时不时点头附和几下。


    吴萩是最附和江芸芸的,瞧着果然很热情。


    叶启程和武忠依旧沉默地站在角落里,他们对面的王礽也是一声不吭。


    江芸芸一个人唱着独角戏也不寂寞,小手挥舞着,瞧着恨不得亲自上手指挥。


    “让道士们进来吧。”她说得有些口渴了,喝一口茶,小手一挥,大声说道。


    吕芳行这才抬起头来:“突然找这么多道士不好看,我还请了一些施工队来,让他们在前院修一下我们六房的屋子。”


    江芸芸扑闪了一下大眼睛,犹犹豫豫说道:“那些施工的人万一是大嘴巴,到时候出去乱说那岂不是说得更荒唐了,有损我的威名……”


    “所以我让衙役门今日都回来了,前前后后都看着呢。”吕芳行笑说着。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随后笑眯眯说道:“那可以啊。”


    武忠看了懵懂无知的县令一眼,眉头不由紧皱。


    符穹还是笑着:“还是令序想的周到。”


    吕芳行看着他,也跟着笑了笑:“都是您不管事,不然那有我说话的份啊。”


    江芸芸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一扫而过,很快又收回视线。


    道士们入场后果然很热闹,到处都是烛火长香的烟气,江芸芸站在台阶上,看着那十来个人蹦蹦跳跳,举着桃木剑挥来挥去,还时不时变个魔术。


    很快道士们就开始要求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看过去。


    江芸芸自然是答应的,主动说道:“那就从我的房间和书房开始吧。”


    道士们一个个右手桃木剑,左手吃饭的家伙,鱼贯而入。


    江芸芸还是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在里面来回比划着。


    “那日遇鬼真是可怕……”她突然兴致大发,伸手比划着,“那鬼就这么贴着脸,可别说怪吓人的,然后就这么飘走了,窜得一下就跑到衣柜那边了。”


    原本正打算开衣柜门的道士哆嗦了一下。


    “我当时也猛地打开衣柜,你们猜怎么着?”江芸芸神秘兮兮地问着其他人。


    吕芳行目不转睛地盯着屋内,没有说话。


    叶晨阳低着头不说话。


    其余人也都各有各的事情,并没有第一时间打理她。


    没想到只有稳重的符穹还保留着好奇心。


    他一直看着面前手舞足蹈的小县令,察觉到她需要配合,眉眼弯弯问道:“是人在里面吗?”


    江芸芸叹气:“人不在里面!”


    “不在里面。”符穹吃惊,“难道真的能飞天遁地不成。”


    “好像里面有东西。”一直没说话的武忠冷硬打断他们的话。


    江芸芸顺势看过去。


    一个道士从雕花大床的顶部找到一本书。


    “什么东西!我看看!”吕芳行第一个他进屋内说道。


    江芸芸连忙说道:“给我看看!给我看看!是不是就是这个糟烂玩意克得我大晚上遇鬼的,你可别碰,邪乎得很。”


    那道士原本殷勤的表情立刻收了起来,也不敢递给吕芳行了,转而手指一动,递给后面匆匆而来的江芸芸。


    吕芳行手指扑了一个空,脸色大变。


    “你看看,就看一眼,县丞的脸都青了。”江芸芸接过东西,一本正经地着急说道,“快给他碰一口祛邪的水!”


    那道士有点转不过弯来,下意识给人喷了一口。


    顿时细水飞溅。


    江芸芸眼疾手快往边上挪了挪,然后竖起大拇指,认真夸道:“不错不错,道力深厚。”


    吕芳行被人蒙头盖脸喷了一脸水,脸色更是难看到不行。


    “大师们真的好道法啊,快去书房看看!”江芸芸继续说道,“那书房我坐起来,我也是浑身难受,真的太蹊跷了,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


    江芸芸随手翻了翻手里的东西,大声嘟囔着:“什么东西,都是文字,晚上仔细看看,是不是都是骂我的,害得我遇鬼了。”


    门口站着的人脸色各异,看着江芸芸风风火火带着道士们走了。


    他们站在那里许久没有动静。


    吕芳行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也不知是和谁说话,神色冰冷:“闹大了,谁也别想好过。”


    江芸芸带人来到书房,书房内还是空荡荡的寒碜样子,道士们嘴里碎碎念着,在屋内来来回回走着。


    江芸芸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听到背后的动静,这才扭过头来说道:“张县令的书都哪里去了?”


    “之前招了贼,里面所有东西都不见了,也真是奇怪了,还有人偷书。”吴萩摸了摸脑袋,羞愧说道,“只是我至今都没抓到,我一定加大力度。”


    “原是如此。”江芸芸叹气,“我还想看看这几年两税的情况呢。”


    众人下意识齐齐看了过来。


    “说来也是奇怪,那日那个鬼走后,我来这里突然听到有小孩的欢笑声,我听说前任县令有个女儿。”江芸芸声音幽幽,头顶的阴影落在脸上,那张精致的面容也显出几分阴森,“我这几日一直觉得是前任县令在找我,我坐在那里总觉得有人看着我。”


    站在台阶下的几人莫名觉得后背发寒。


    “这是什么东西啊!”屋内,有道士站在书架边,从边上摸到一张纸,突然惊讶喊道。


    江芸芸不动如山地站在门口,目光落在琼山县的一众人身上:“你们说……”


    “他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啊。”


    第二百一十五章


    这是一张血印的字条。


    道士颤颤巍巍地把纸条递了过来。


    江芸芸这次没有第一时间接过去, 任由拿纸的道士手指抖得不行,眼看就要飘落在地上了,这才施施然接了过去,眯眼打量了一下, 叹气说道:“看不出什么字, 你们看看是张县令的字吗?”


    吕芳行第一个凑过去看。


    江芸芸垂眸打量着这个面容质朴的中年人。


    他瞧着有些黎族样貌, 皮肤黝黑, 颧骨有些高,眼窝很深, 笑起来有些憨厚, 可一旦沉默看着人时,眼窝里的阴影落在瞳仁上就有种阴森感。


    他此刻盯着那张纸,犹豫了好久:“这些是字吗?”


    “瞧着有点像血手印。”程道成也跟着轻声说道, “拖着的……”


    江芸芸伸手, 大胆地比划了一下:“嗯, 有点像。”


    “谁的恶作剧。”吕芳行回过神来, 愤怒说道, “衙门久没有主事, 竟然闹出这样的事情,真的是荒唐了。”


    “是的啊。”江芸芸接过纸张, 在空中来来回回翻看着,犹犹豫豫说道:“写的有点像一个时间。”


    她用手指把那些字迹在空中划拉笔画了一下:“有点像……九月初八……这是什么日子,九九重阳节嘛, 这是想过节了。”


    她自顾自说着,纸张举得高高的, 琼州的夏日太阳热烈, 天气晴朗, 那一道道血痕透过白纸落在脸上,成了错综复杂的字。


    “九月初八……”章丛看着小县令脸上的阴影,突然打了一个寒颤。


    “怎么!你知道什么日子!”江芸芸猝不及防扭头问道,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最是年轻,瞧着最没有心机的章丛看去。


    那道粗黑的眉毛不受控制地抖了抖,下意识避开她的视线:“不,不不,我不知道。”


    江芸芸看着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哦了一声,扭头去看武忠:“那你呢?武主簿,你知道吗?”


    武忠垂眸,淡淡说道:“不知道。”


    江芸芸看着他笑:“也是,一个兵房的,想来对时间记得不清楚。”


    “那你呢?”江芸芸去看吏房的主簿符穹,“你分管人事,应该对时间人物最是清楚才是。”


    符穹看着她,还是笑着,面容和煦:“九月初八每年自然会有不同的事情发生,而且在夏收上报的前后日子,大家都是忙得脚不沾地的,所以单一个日子,我也无法回答县令的。”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


    ——符穹这人还怪有意思的。


    “那王典史呢?”江芸芸的视线终于看向从来不说话的典史王礽。


    王礽一个人站在最后面的位置,听到江芸芸的声音,头也不抬,冷冰冰说道:“不知道。”


    他顿了顿,突然抬起头来,目光从人群中传过来,硬邦邦说道:“那是要县令去查的,不是吗?”


    江芸芸被他注视着,才发现这位典史长得颇为年轻,有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


    “你说得对。”江芸芸看着他认真说道,随后收回视线,把手中的纸张所以折了起来,对着道士们继续说道,“再找找,看看有没有其他东西。”


    道士们对视一眼,有敏锐的已经感觉出不对劲了,开始磨磨唧唧划水,也有二愣子还在坚持找东西。


    江芸芸站在门口处,那些主簿们则各有心思地站在台阶下。


    屋内,道士们找了半天也没有东西,只好垂头丧气都出来了。


    “看来让我遇鬼的就这两样东西了。”江芸芸叹气说道,“真是奇怪了,这是前任知县的屋子,难道他真的有事找我不成。”


    江芸芸的目光在那群道士上扫过。


    琼山县不大,道观也这么几个,能找到这八人,听说还是吕芳行亲自去请来的,这八人站在一起高矮胖瘦各有不同,但此刻都默契地齐齐避开江芸芸的视线。


    “那就把这些东西都做法了吧。”江芸芸话锋一转,冷不丁说道,“听说前任知县是个勤勉的人,想来是公事没办好,心里挂念呢。”


    她手指抚摸着那本书,看着已经褪色的封面,沉默片刻后才叹气说道:“张县令啊,你只管放心,现在衙门内有我呢,你安心去了吧,没了结的事情我会替你一并解决的。”


    她从怀里掏出那本封面上没有写任何东西,但也有几道像是不经意留下的墨迹,边角也都被磨得起毛发卷了,可见这本书是被人一次次翻过的。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那本书上。


    “烧了吧。”江芸芸叹气,“尘归尘,土归土,过去的事情都让他过去了。”


    “不可!”武忠大声说道。


    “这样最好!”章丛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江芸芸的视线看向两人,面露不解之色:“这是怎么了?”


    她有些不高兴:“都是老黄历了,留着做什么,张县令是为百姓做事时才被人误伤走的,一听便是厚道人,如今他执念未消一直留在人间,你们好歹是和他工作了好几年的人,却不为他着想,实在过分。”


    武忠那张黑脸猛地阴沉下来,死死盯着江芸芸看。


    “是的,想来是张县令惦记今年的夏税收了。”吕芳行叹气说道,“张公对所有事情都是亲力亲为的,在场的诸位谁没有受过他的恩情,如今他受困在这里多日,也该安息了。”


    江芸芸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的人,他说话时,神色诚恳,眼底泪光闪闪,充满了惋惜怀念之色。


    “良实,你家中不富裕时,张县令还是掏出自己的俸禄补贴给你的,你忘记了吗?那次连带着张县令都吃了一个月的米汤呢。”


    武忠握紧拳头,动了动喉结,整个人好似被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成了一座空洞的石头。


    “既然是和张县令有关的,贸贸然烧了也实在是对不起我们这些年共事的情分,还是明日做个道场,也好彻底告别曾经的同僚。”叶启晨擦了擦眼角的眼泪,伤心说道。


    “一把火烧了也是干净,何必让张县令多留一日呢,也太痛苦了。”程道成反驳道,“早些解脱才是。”


    “你这话说得有些无情了。”一直没说话的吴萩嘟囔着,“多留一日而已,做个大点的道场,我们把人体体面面送走不是更好,你时常不来上值,县令以前都还叫我们体谅你家中事多,夫人体弱呢,你如今倒是翻脸无情。”


    程道成大怒:“你胡说八道什么。”


    “千章说的在理,还是好好送走吧。”符穹满眼含泪,惋惜说道,“原来衙门一直闹鬼都是张公舍不得走,是我们之前太不上心了,这才连这些事情都顾不上,如今水落石出,也该最后全一下这些年的感情才是。”


    吕芳行眉心紧皱,目光紧盯着符穹看。


    符穹的目光只是看向江芸芸手中的册子。


    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既然你们和他感情这么好,我也不能做这个坏人,那就明日做场法事吧,你们快些搭个台子,这东西我可不敢久难,等会我供奉在台子上,你们就从今日开始念经吧。”


    道士们对视一眼,连连点头应下。


    “不若先把这本书交给我保管吧,”吕芳行和气说道,“您多尊贵的身份啊,而且说到底又是前任县令的事情,与您的关系不大,您现在愿意操持这些事情了,可见是仁善的人,外人都说您是最善良和气的人,所以下面这些小事,何来需要您插手呢。”


    江芸芸被人拍了马屁,骄傲抬头:“还行吧。”


    她话锋一转,扑闪着大眼睛,好奇问道:“所以外面是谁在夸我啊。”


    吕芳行一愣,目光和她对视一眼,在她好奇热情的注视下,狼狈移开视线,尴尬说道:“外面都这么说的。”


    江芸芸摸摸下巴,一脸满意:“已经这么有名了嘛。”


    “既然如此,那此事我肯定是要做到底的。”她笑眯眯说道。


    吕芳行脸色大变。


    王礽突然笑了起来,漫不经心说道:“状元郎果然有趣。”


    “怎么?”江芸芸小手一背,把书收了起来,追问道,“这又是谁夸我的。”


    王礽抬眸,露出耿直的面容来:“是我夸你的。”


    “咳咳,怎么和县令说话的。”符穹连连咳嗽。


    “他脾气比较直。”他替人解释着。


    江芸芸也不生气,含笑点头,对着他伸出大拇指:“还是你有眼光啊。”


    王礽看了她一眼,眨了眨眼,然后目送她溜溜达达走了。


    几人站在原处沉默着,甚至没有多说一句,只是各自有默契的,朝着四方散去。


    道士们面面相觑,各自无言了,最后也跟着去搭台子了。


    晚饭是椰子饭,周照临嗓门极大,介绍着自己今日砍了多少个椰子,连椰子肉都挖出来了,然后和糯米一起蒸的,可是放在烧石灰的窑中焖制而成,里面还放了蜜豆核桃,最后放在冰水里冰湃着,最是清凉解暑了,总而言之是把这顿饭吹得天花乱坠。


    江芸芸吃了一口,非常给面子的竖起大拇指,直夸好吃。


    周照临得意坏了,开开心心地走了。


    “明公对厨娘的态度也很是和善。”叶启晨笑说着。


    “可别把人骄纵坏了。”章丛不悦说道,“在府里没大没小的。”


    武忠吃饭极快,在大家还在细嚼慢咽的时候,他已经呼噜噜把自己的这碗吃得干干净净,一颗米也没留下,闻言,讥笑着:“是指上次你对着张县令大声说话时,周大娘冲进来撞你嘛。”


    章丛脸色阴沉:“要你多话。”


    “你先对张县令无礼,也怪不得厨娘都看不下去了。”武忠一改之前的沉默,更吃了火药一样,对着人就是一顿炮轰。


    “你什么意思!”章丛筷子一扔,站起来就是大骂道,“我就知道你小子一直看我不爽。”


    “我哪里敢看你不爽,你腰缠万贯,后台硬的很,谁敢给你这个富家子弟脸色看。”别看武忠这人平时不爱说话,一说话专戳人肺管子。


    “好啊,原是如此,怪不得之前就整日看我不爽,原来是嫉妒我。”章丛站起来就要掀桌大吵。


    一直扑闪着大眼睛,眼珠子来来回回看着,忙得不亦乐乎的江芸芸眼疾手快端起自己的碗,顺便还带走一盆薏粑。


    周照临说这个也是琼州特色,用的是大米和糯米混合擀成皮,里面包着椰子丝、花生碎、油麻、和白糖,她还自己加了核桃碎说增加口感。


    但是一出锅太烫了,江芸芸一个也没来得及吃,所以这会儿忙不迭端走了,免得都摔地上了。


    “好了!”吕芳行怒斥一声,“章历石,这是在衙门!县令还在这里呢!在这里耍什么横!”


    “我知道你和张公感情好,但今日确实有些过了。”符穹也紧跟着出声,“去跟县令道歉。”


    江芸芸嘴里正火急火燎吃着这个热乎乎的糯米圆子,只觉得皮很滑,但有点粘牙,但馅料确实炒的非常香还出油。


    “好吃……我的意思是没关系。”她头也不抬,左右各自说道,“年轻人嘛,哪有不拌嘴的,吵吵才热闹,哎别说,这个东西还真怪好吃的。”


    众人看着小县令站起来避祸时还不忘一手一个吃的,许是被馅烫到了,吃得龇牙咧嘴的,一时间只觉得开始见面时,这个骄傲瞧着小尾巴的得意自恋小凤凰的形象完全幻灭。


    ——怎么京城来的状元郎和吃饭不忘看热闹的普通百姓一模一样啊。


    “不吵了吗?”江芸芸见他们都不说话了,这才好奇抬头,犹豫试探着,“那我坐回来了。”


    她吃完一个薏粑,又把椰子饭吃的干干净净,这才语重心长说道:“浪费粮食不好!”


    —— ——


    夜色渐深,月色安静,只有道场那边还有高香点着,书房那边灯火通明,据说点了九盏灯,据说直到法事结束后,这些东西都不能灭,所以一直有两个道士轮流看着。


    卧室内,江芸芸睡得深,琼州夏日实在是热,她只用被子尖尖盖着肚子,睡着四仰八叉的。


    浅浅月光下,照着被随意扔在书桌上的那本书的表面也好似在发光一样。


    它安安静静躺在这里,破旧的封皮被月光照得温柔了许多。


    晚饭时因为吵架,大家闹得不欢而散,所有人都好似忘记这个东西本来是要放在供台上的。


    夜深静卧细虫鸣,清月出尖光入扉。


    衙门内的夜晚安静地能听到叶子花窸窸窣窣的声音。


    夜色过半,一道影子悄悄出现在窗纸上,笼罩着睡得毫无知觉的江芸芸。


    第二百一十六章


    顾仕隆很是无聊得蹲在屋顶, 边上是周照临塞给他的小糕点,眼珠子时不时往下面扫一眼。


    他蹲在最高的屋顶,目之所及,整个内衙的情形都被尽收眼底。


    六房和典史的房子都位于知县房子中轴线的左右两侧, 如今灯火全都熄灭, 却又隐隐能看到几间屋子内似乎有人影晃动。


    顾仕隆蹲麻了脚, 索性一屁股坐在屋脊上, 掏出吃的嚼啊嚼。


    他这几天趁着江芸把人落在县衙里出不去,把六房外加一个典史的房子外加七七八八的别院都逛了一遍, 也听了不少墙角, 明明只是一个小县,但人情往来依旧非常热闹,一小小小的县衙不过七八位官吏, 可一路听下来却好似有十来个心眼子一样。


    他溜溜达达听了一圈, 甚至听得有点入迷了, 等到了夕阳时闻到饭菜的味道才觉得肚子饿了, 又想起江芸嘱托他办的事情, 这才火急火燎跑了。


    等到了天黑下来, 他刚从东侧门溜进来,就被厨娘抓了个正着, 塞了一大包吃的给他,很顺手捏了捏他的脸,操心他整日在外面玩, 小心碰到坏人。


    顾仕隆敷衍地嗯嗯两声就跑了,他还特意避开衙役等人, 这才摸摸搜搜回到江芸芸的屋子, 两人鬼鬼祟祟接了头, 交流了一炷香的情报,又各自离开了。


    现在他开始今天最正式,最要紧的工作——蹲在屋顶看看有没有偷摸溜出来的小老鼠。


    椰汁糕很好吃,又甜又糯,一口一个。


    薏粑也好吃,里面的料能流油,就是有点粘牙。


    吃甜吃腻了,他又摸一个肉干出来嚼嚼。


    夜色寂寥,树影婆娑,月亮马上就要西沉了,老鼠也终于冒头了!


    江芸芸一向是倒头就睡的性格,今日哪怕自己布局了不少事情也不耽误吃饱就睡的原则,而且夜也实在太深了。


    那道影子在窗边徘徊了许久,最后还是朝着门口走去。


    悄然间,屋顶上有一只小猫儿脑袋悄悄探头看了一眼,然后火速收了回去,乖乖蹲在那里,等着老鼠落网。


    门闩被人用细木片悄无声息的顶开了。


    紧闭的大门也跟着被人推开一道小缝。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地挤了进来。


    他一眼就看到桌子上被随意放着的书本,那本书表面已经被翻得起毛了,瞧着有些破破烂烂的,浓重的阴影落在书扉上,比夜色还要沉默。


    它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完全不知岁月变化。


    他悄无声息入内,伸手要去拿那本册子。


    不知何时,门口又出现了一道影子,光明正大地挡在门口的位置。


    那道影子堪堪落在不速之客的背影上。


    但那人似有察觉,一把捏住书,随后出其不意转身攻击身后的顾仕隆。


    门口的顾仕隆也不慌,只是笑眯眯地看着面前一生黑衣的壮汉,一脸得意:“我知道你是谁!”


    话音刚落,两人在屋内飞快交手,却又默契都没有发出很大的动静。


    床上的江芸芸大概嫌吵,卷着被子滚到角落里贴着墙睡过去了,只是背刚靠上去,混沌的脑子突然听到动静声,猛地睁开眼。


    别说,醒的还真是时候,看着原本就不太健康的桌子眼睁睁地摔在地上,然后不出所料地坏了。


    “我这屋子就这张桌子还能见人了。”江芸芸阴森森质问着,“谁打坏的!”


    两人打得不亦乐乎瞧着就要往门口走。


    “他一出这道门就要跑。”江芸芸慢条斯理下了床,和气说道,“我建议你把人请进来。”


    顾仕隆回过神来,立马一个扭身,挡住他的路,抬脚就打算把人送回来。


    黑衣人动作灵敏避开,但这一下直接断送他逃走的机会。


    他犹豫了一会儿,转身朝着江芸芸扑去。


    眼看就要靠近的时候,江芸芸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把短刀,反手握在手里,对着那人就是利索地划过去。


    动作并不标准,甚至可以说有些奇怪,但并不妨碍面前拿刀之人气势十足。


    若是他真的靠过去,这位文质彬彬的小县令是真的会用刀伤人。


    黑衣人完全不怀疑此刻面前之人的冷静。


    “大晚上不睡觉来折腾那些陈年旧事,就是不知道你是为了自己还是别人来。”江芸芸看着他笑脸盈盈,收了手中的长刀,“武忠。”


    面前的黑衣人沉默地站着,手指紧紧握着手中的账册。


    “我今天去你家逛了一圈,你好多兄弟姐妹啊。”门口顾幺儿慢条斯理走了进来,乖乖把桌子扶好,看着坏了半只脚,面露愁容,悄悄把断木头塞了回去,让它勉勉强强还能站起来。


    “听说你自小就在养济院长大,后来养济院开不下去了,几个管事的卷钱跑了,你们几个年纪大的就肩负起了照顾剩下小孩的责任。”江芸芸看着面前的大高个,神色温柔,“你真是一个称职的兄长。”


    面前的黑衣人沉默地看着她,最后缓缓扯下脸上的面罩,露出那张熟悉的黑脸壮汉,正是武忠。


    “你是为了张县令来的吗?”江芸芸继续问道,“你也觉得他死的蹊跷是吗?”


    武忠阴暗不明地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


    这位小县令看上去实在太小了,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瞧着和那些富家子弟并无区别。


    “问你话呢。”顾仕隆坐在椅子上,堵住门口,冲兜里掏出肉干嚼着,嘴里含糊不清说道,“你好大一个汉子,怎么左不信右不信的,你要不是好端端扮鬼吓我……我们,我们哪里会顺着这是查下去啊。”


    武忠神色微动,目光惊疑。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笑说着:“他去你家逛了一圈。”


    顾仕隆骄傲说道:“虽然你放在床底,但还是被我扒拉出来了。”


    武忠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说道:“县令想要做什么?”


    “不是我想做,是你们想做。”江芸芸笑说着,“我初来乍到,按理之前所有事情都是与我无关才是。”


    武忠又沉默了。


    “我能做什么的事情一直都很有限。”江芸芸平静说道,“是你们想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你们有求于人怎么还磨磨唧唧的。”终于把那根肉干吃完的顾仕隆抽空说道,“要我说想做就做,又不可耻。”


    “所以这本账本?”武忠抬手,翻看着手中的册子,露出苦笑。


    里面一道道鬼画符的字样。


    根本不是他要的东西。


    “是我画的,厉害吧。”顾仕隆又倒出一把松子糖塞进嘴里,在寂静的屋内咬得嘎吱响,“这边缘可是我花了一下午的时候在床边磨的,怎么样,很能糊弄人吧。”


    见他越说越激动,江芸芸不由咳嗽一声。


    顾仕隆大眼珠子微动,和她对视一眼后,老老实实开始闭嘴吃糖。


    武忠低着头,手指来来回回摸索着书页,指骨紧绷,心绪澎湃。


    这么高大的汉子愣是看出几丝凄苦悲凉之色。


    “那我想做什么又有何重要呢。”他苦笑说道,“没有历年两税的账本,没有吕芳行等人为非作歹的证据,我想的再多又能如何!我想的再好那又能如何!我就算真的想为他报仇又能如何!”


    “他们把税钱贪走了。”江芸芸镇定问道,“你确定那本本子上写的是这些内容?那不是一查历年账目也对得上。”


    “哦,账本也被烧了。”她回过神来,“那确实有些难办。”


    “若是这样我早就偷出来了。”武忠睨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是他们修改赋税后的贪污办法。”


    眼下交赋税往往都是实物,比如谷物,丝织物等,但在这里,吕芳行等人却另辟蹊径,说要直接改征银两和铜钱,理由是琼州路远,若是用粮食,路上的损耗会格外多,而且琼州潮湿,刚收上来的粮食还未经过处理很难长时间储存运输,若是直接上交碎银,之后再熔锻成银子,才更方便。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犹豫说道:“这好像不是不好的办法,我听说若是交粮食时,官府内有种叫淋尖踢斛的做法会让百姓多交一倍的粮食。”


    淋尖踢斛是说,官府是用斛来装百姓交纳的粮食,等百姓将今年要缴纳的粮食都放进斛后称重,只要达到今年自己的份额就算纳税完成。


    因为人多队伍长,所以每个人时间都很赶,都要求斛里的谷物堆到不能再放下的时候才停下来,这就意味着会有一部分粮食超出斛壁。


    因为高皇帝的工资政策实在不合理,所有不少人为了创收就会把主意打到这里。


    往往在称重这个时候,官员就会对着斛踹一脚,那超出斛壁的谷就会撒在地上,只要掉了地上这些就都是运输途中的损耗,不再归这个百姓,因为这个事情所以百姓不得不多交。


    若是有心好的,大抵是轻轻踹一下的,若是有心狠的,那可是猛踹一脚,能把整个超过的部分都踹平,但斛却是能好好站在这里,纹丝不动的。


    这些都是当年在扬州读书时,她整日往地里跑,听到庄稼汉说的,他们甚至会庆幸扬州这些官吏不会踢得太狠。


    武忠没说话,只是苦笑着:“一开始大家都是这么想的。”


    “直接交钱不是非常爽快吗?”吃的肚子滚圆的顾仕隆好奇问道,“好像也没有什么七七八八的门道。”


    武忠抬眸睨了他一眼,淡淡反问道:“难道我们给朝廷的税银是直接用百姓的碎银交上去的吗?”


    顾仕隆一怔。


    江芸芸瞬间反应过来:“火耗!”


    “吕芳行对外说熔锻碎银是会有损耗的,所以每次都会多征银两,最高的时候本来只要纳税一两银子的人,要交一两半的银子。”武忠声音微微提高。


    “半两银子你知道可以够百姓吃半年的谷米了,就这么被他们拿走了,而且他们家还是全县最大的粮食商,每到夏收和秋收就压低粮价,琼州四面环海,百姓也不可能多花钱坐船去雷州换等,催粮的日子一日□□近,他们不得不低价卖粮,等征税结束,粮价会立刻暴涨,其余那些不法商人也会跟着涨价,如今猪肉要三十文一斤,普通人如何吃得起这一口肉。”


    江芸芸听得倒吸一口气。


    在京城的时候,因为家中没有长辈,所有一应物件都是她和黎循传商量着来的。


    肉是最重要的粮食之一,自然也是在他们的计较范围中。


    哪怕是最贵的时候,京城的肉价也不过超过二十文,最低时候可以到十三文一斤,若是寻常也大都是十五文一斤。


    “所以张县令有什么办法遏制物价吗?”江芸芸问。


    武忠苦笑:“如何遏制,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还有痨疾,连买药治病的钱都凑不出来,后来还要再养一个年幼的小珍珠,而且县衙这么多事情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每日要过子时才能休息,那吕家是琼山县的大户,说的话比他还管用,符家世代读书人,又把握着水运码头的身份,自诩身份从不掺和这些事情,其余家也都是看人下菜,哪里会把这个穷县令放在眼里,不过是三文四文十文,那些人的眼睛哪里能如何看得见。”


    江芸芸沉默了。


    顾仕隆大怒:“岂有此理,就该学高皇帝把这些人都杀了!”


    屋内两人沉默着,半晌没有说话。


    “那账本里到底记着什么?”江芸芸问道。


    出人意料的是武忠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江芸芸惊讶:“那你今日过来做什么?”


    “是我打听到吕芳行那边一直在找什么账本,说是张县令一直在暗中调查他们,把他们每年贪污的银子都记录在册了。”话已经说到这里,武忠索性完全坦白。


    “张县令临死前半年确实一直在丈量土地,说要算清百姓到底要交多少钱,再做出一个缴税的规定来,这个是启晨和县令商量出的办法。”


    武忠沉默下来,许久之后才艰涩说道:“是我们害死了他。”


    江芸芸叹气:“不,是坏人的贪心,与你们没有关系,你们只是在做该做的事情而已啊。”


    “那我们现在去把人抓起来吗?”顾仕隆不高兴说道,“马上就八月了,不是说八月就要开始夏税了吗?难道还要等着他祸害吗。”


    他想了想,皱着脸说道:“万一也有人等不起怎么办。”


    武忠侧首看她。


    江芸芸沉默着,好一会儿又问道:“叶启晨知道你这个计划吗?”


    武忠想了想:“都是他想的。”


    江芸芸眉心一挑:“那他倒是今天晚上倒是能坐得住。”


    “他性格一向非常稳重。”武忠倒是没觉得奇怪,替人解释着。


    “符穹和吴萩呢?”江芸芸又问。


    武忠摇头:“他们从不管其他人的事情?”


    “包括县令?”江芸芸追问道。


    武忠想了想:“至少在张县令身上,他们从不掺和进来。”


    “琼山县大部分码头都是符家的,半个琼州的船只生意都是吴家的,所以两家又称为符码头和吴半船。”


    “他们还是姻亲,符穹的亲妹妹嫁给了吴萩,两人又是自小玩伴,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江芸芸听得咋舌:“这不是商业垄断了嘛。”


    “那吕芳行那三个人,我看他们在家里也是到处骂人的。”顾幺儿凑过来问道,“但我看他们平日里又好像很热陇,所有到底关系好不好啊?”


    “吕家是琼山县最大的粮商,程家原先是做布匹生意的,只是落寞了,后来吕芳行把自己体弱的妹妹嫁给程道成,程家又借着吕家起来了,章丛则是家中世代读书的,他爹是县学的教谕。”武忠说完冷笑一声,“他们只是表面功夫罢了,吕芳行强势惯了,压着这两人抬不起头来,程道成到现在都没有孩子,章丛也不过是混不到符和吴身边,这才转而求其次去吕芳行便是跟跟罢了。”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所以,章丛应该是三人里最薄弱的一条链。”


    武忠一脸茫然。


    顾仕隆倒是听懂了,立马坐在她边上,热情说道:“怎么样,是要我打算连夜把人抗过来吗?”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认真说道:“不了吧,强扭的瓜不甜。”


    顾仕隆大为吃惊:“你不是就爱吃强扭的瓜吗?”


    江芸芸更为吃惊:“我没有啊。”


    “可你每次都在扭瓜啊!你都得罪这么多人了,还会害怕一个琼山县的小主簿吗?”顾仕隆嘟囔着,“我觉得这事可以扭一下的,小小主簿,你怎么不扭了。”


    江芸芸意味深长摇了摇头:“不不,我一直都是以理服人。”


    两人看了过来。


    “所以还是按计划,明天先把这本书烧了。”江芸芸说道,“天也亮了,你们都回去吧,不要被人发现了。”


    “不诈一下他们?”武忠犹豫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无辜说道:“可他们今天也没来啊,只把你炸出来了啊。”


    武忠好大一个子的黑脸大汉,生生红了脸。


    “可是今日外面有好些个人再偷看。”顾仕隆冷不丁说道。


    武忠大吃一惊,随后担忧说道:“是他们的人来了?”


    “这,是不是耽误县令的事情了。”他懊恼说道。


    “不碍事,钓鱼而已,不论哪条鱼都是要的。”江芸芸摸了摸下巴,随后诚恳又认真对武忠说道:“你能哭一下吗?”


    武忠莫名地看着她。


    “哭的大声一点的那种。”江芸芸眼巴巴地提出更进一步的过分要求。


    “为什么啊?”顾仕隆好奇问道。


    “因为都放火了,那肯定烧大一点。”江芸芸小手一挥,拍案说道,“把他们都烧进去!”


    烧他们个翻天覆地,把吞进去的火耗钱都给我吐出来!


    第两百一十七章


    祭坛前, 江芸芸脸上难得没有笑意,她甚至没有和任何一个人有目光上的接触,一脸严肃地上香烧纸。


    道士们在边上举着桃木件,嘴里振振有词, 空气中弥漫着香火的味道。


    “县令怎么瞧着脸色不太好。”间隙中, 吴萩担忧问道。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那目光很是幽深, 小眼神欲言又止。


    吴萩见状只是摸了摸脑袋, 坚持不懈凑过来问道:“眼下怎么有乌青,要不要等会回去休息一下。”


    江芸芸揉了一把脸, 勉强笑了笑:“不碍事的, 还有许多事情没做呢。”


    吕芳行闻言看了过来:“马上就要结束了,县令是打算处理公务吗?”


    江芸芸没第一时间回答,只是又看了他一眼, 目光还用一种恰到好处能被人捕捉到的速度悄悄看了眼程道成和章丛, 然后飞快收回视线, 嘴里含含糊糊说道:“没事, 没事, 等会我再看看。”


    这话不说还行, 一说大家都震惊了,纷纷看了过来。


    这个总是出其不意的小县令从到这里开始, 那一次不是翘着小尾巴,得得意意,一副骄傲到无法无天的样子, 什么时候能这么遮遮掩掩!


    有鬼!


    不少人四目相对,神色深思。


    吕芳行脸上的笑意收了起来, 下意识去看武忠。


    武忠穿着黑衣服, 一直低着头, 只是不经意和隔壁叶启晨说话时露出通红的眼睛。


    “你身上怎么有这么重的烛火味。”叶启晨忍不住说道。


    站在他边上的王礽也动了动鼻子:“你什么时候烧纸去了。”


    武忠抬手闻了闻,过了一会儿,竟然抬头看了一眼站在前头,一脸深思的小县令身上,只是那目光也是很快就收了回来。


    ——江芸芸刚才点着黄纸想要在他身上留下味道,但差点没烧了他的衣服。


    一直暗搓搓注意这边的人脸色忍不住严肃起来。


    “可以烧书了。”那边道士们喝了口水,休息一段时间后回来说道。


    江芸芸低头来来回回看着手中的书,许久之后才突然喃喃说道:“烧了吧,一把火烧了也干净,安安心心地去了,今后的事情自有办法。”


    章丛听得眉心一动,忍不住悄悄抬眸看了过去,却不料和小县令的目光对了个正着,他吓得连忙低下头来。


    火盆里的火已经烧得很旺了,跳动热烈的火苗在风中摇摇欲坠。


    道士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县令有动作,忍不住抬头看了过去。


    只见那个过分年轻的县令手指正有意无意拨弄着手中的册子,那被翻到起毛的册子在火光映衬下清晰可见边缘的痕迹。


    她在犹豫。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


    吕芳行盯着她手中的册子,目光逐渐阴狠。


    他昨夜也派人去了,那人回来后告诉他这位新来的县令和武忠在屋内相谈甚欢,武忠到最后甚至哭得厉害。


    哭?


    武忠这样的人,就连张侻死的那日都只是红了眼睛,一句话也没不说,他心里也太多的感情,那都是一块木头,可昨夜是为什么哭。


    是悲痛难耐,还是欣喜若狂?


    可事已至此不论如何,谁也不能阻挡他的脚步。


    吕芳行眉眼低垂,神色冷淡,悄悄抬眸看了一眼一侧不明所以的道士。


    那道士一触即他的视线,打了个哆嗦,然后磕磕绊绊开口:“时间到了,该焚书了。”


    江芸芸回过神来,却没有顺着他的意思扔下去,反而突然扭头看向众人:“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跟张县令说嘛?”


    众人齐齐看了过来。


    江芸芸的手指摸着书皮,神色凝重,但很快目光重新看向众人,坚定问道:“这次把人送走就真的送走了,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跟他说吗?”


    “共事多年,张县令的品行你们肯定比我还清楚,这些年他战战兢兢为百姓做了这么多事情,那都是桩桩件件的好事,我虽与他不曾见面,但如今遥遥听闻此事却还是觉得心中大为震动,现在前辈虽去,但精神永存,他之前没做完的事情,我不论如何都是要为他继续下去的。”


    话到如此,她停了下来,再一次缓缓看向众人,目光沉默而深远。


    “我希望他能走的安心一点。”


    人群中有人下意识避开她的视线。


    没有人说话。


    火盆里的木炭发出崩得一声的动静。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那个飞溅出来的小火苗耀眼到眯了眯眼。


    沉默了半炷香的时间。


    江芸芸突然笑了笑,轻轻捋平页面的一角:“无事交代那自然是最好的。”


    她当真所有人的面伸手,手指轻轻捏着册子的一角。


    滚烫的热气直冲而上。


    本就毛糙的绒毛立马被烫得卷了起来。


    众人的视线都下意识看了过去,贪婪的火苗闻到一点可以吞灭的滋味便越发旺盛,小县令细长白皙的手指被灼得通红。


    “君子应知进退方。”江芸芸笑,手指微微一松,“那此番缘分便算尽了。”


    巨大的火苗腾空而起,瞬间擦着江芸芸的指尖舔过,偏事故中心的人恍然未闻,目光依旧看向人群中的某个人。


    火焰把册子瞬间吞灭,蓝色的痕迹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死寂的灰烬。


    “因时而变,随事而制。”江芸芸收回视线,看着只剩下一点的书籍,笑说着,“这火刚才瞧着还温温顺顺的,现在倒是凶猛,把人吞得一点也不剩。”


    众人的视线看着火苗逐渐安静袭来,盆里只剩下一堆灰烬,这才收回视线。


    “火本就是贪婪的。”符穹收回视线,微微一笑说道。


    江芸芸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身接过道士递来的长香:“敬香吧。”


    众人捏着手中的三根长香,看着细香上的点点火光,鼻尖是淡淡的檀香萦绕,面前是高高搭起来的道场,高大威严的老祖天师的画像垂眸注视着红尘纷乱的世人,两侧是挂着华幡,经文飞扬,黄布翻飞。


    正中三根巨大的天香烟雾袅袅,朦胧着眼前的一切。


    道士们开始踏罡步斗、掐诀念咒,桃木剑在空中来回比划了,好似当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两侧还有小道士们一边念经一边敲打乐器。


    肃穆庄严的乐声充斥在耳边,从凝重到平和,最后又隐隐有着欢送的调子。


    鼓声几乎要顺着心跳的律动敲了下去。


    随着带头的道士在最后一个鼓声中,把手中的香炉放在台上。


    江芸芸便第一个上去插香,她抬头看了眼高高在上的老祖天师。


    高高在上的神佛威严无情,手持拂尘,横眉冷对,却并不因人间的悲苦而心怀悲悯,任由漫天的黄纸在面前飘扬而无动于衷。


    他们的道,总归不是百姓最需要的。


    她看的有些久了,一边的道士见她没有动作内心惴惴不安,正准备说话时,江芸芸收回视线,镇定自若地退到一侧去。


    吕芳行作为县丞,第二个上前,随后按照典史、吏、户、礼、兵、刑、工等人一一上前插香,一切都很顺利,直到最后一个章丛上前时,刚插上香,也不知哪来的一阵风,那香竟然直接灭了。


    明明风不大,面前整个道场却突然晃了晃。


    道士们又慌了。


    上香时香灭了本就不是好事,现在道场怎么还晃了。


    不吉利啊!


    老祖天师是不是不高兴了。


    “估计是风比较大吧。”吕芳行脸色一沉,但还是出面说道,“再点上,再上一次。”


    章丛本就莫名觉得心跳加速不舒服,刚才他总觉得县令再看他,他本就做贼心虚,那本账本真的出来后,他更是惶恐,不论吕芳行与他说了什么,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道士诚惶诚恐递上新的香,章丛看着那火苗,一闪一闪的。


    他突然想起张侻临死前的样子,血流满了全身,那件洗得发白的料子好像被染成了艳丽的红色,那个时候他不能说话了,只能躺在床上发出荷荷的声音,他手里还握着孩子递给他的花,被血染成刺眼的红色,眼睛里的光就是这样一闪一闪,到最后完全熄灭。


    那天他们要去丈量土地,帮一个一直被邻居占走土地的寡母拿回了属于他们的一分地。


    才一分田,那家的小孩却高兴地摘了好多小野花送过来说要谢谢他,张侻还是一板一眼的,说只要一个黄色的,因为他家小姑娘很喜欢黄色的花,过几日是她生日所以要带给她,又让他把剩下都给他的娘,说他娘照顾他不容易。


    真是无趣,一捧不值钱的花还这么稀罕,还值得上说教了


    然后那个黎人就是在这样其乐融融的气氛中冲进来的。


    寒光闪闪的刀,在日光下刺眼得很。


    小孩被人推到在地方,发出划破天际的尖叫声。


    可县令身后的人却是诡异的沉默。


    章丛当时站在人群中手指都在发抖。


    那个时候他以为只是吓唬一下的。


    杀人,他怎么敢杀人啊!


    他可是读书人啊!


    他爹跟他说他还年轻,考个举人回来不是问题的,到时候他就可以离开这个四面环海的偏远的琼山县了。


    “历石。”吕芳行的声音骤然响起。


    章丛回过神来,茫然地眨了眨眼。


    江芸芸也跟着看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不经意撞在一起。


    章丛猛地发现,这个小县令的眼睛又黑又亮,他平静注视人的时好像张侻教育人时的样子,一点笑意也没有,太严肃了。


    “发什么呆!”程道成猛地拍了拍一下。


    章丛这才彻底回过神来,抿了抿唇:“没事。”


    他上前去插线,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看着他的缘故,他突然觉得压力很大,手中的香又开始一灭一灭,跟着要熄灭一样。


    他太紧张了。


    插香的手都在抖。


    但幸好一切安然无恙。


    他松了一口气,不少人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那截刚开始燃烧的香就这么突兀的插在这里。


    “礼成,这里就交给我们吧。”道士心里已经慌得不行了,连忙开口说道,“诸位大人还请回去吧。”


    江芸芸带人转身离开,就在大家都离开后没多久,只听到一声清脆的声音。


    众人下意识扭头去看。


    只见插满香的香炉莫名摔落在地上,原本最高的三炷香被折断,狼狈落在地上。


    道士们瞬间脸色大变。


    “不不不,刚才没人碰这里!”打头的道士手忙脚乱解释着,“是突然,突然就,就滚下来了,不是,不是我们的问题。”


    章丛脸色瞬间发白,整个人开始摇摇欲坠,肉眼可见的恐惧。


    武忠站在他们身后,冷眼看着。


    符穹等人更是没有说话。


    “定是你们没准备一个好炉子,”吕芳行先发制人说道,“我给你们的钱都被你们贪走了不成,一场法事都办不好。”


    那道士有苦难言,手中的拂尘都要捏碎了。


    “把他们都换了,请个厉害的人来。”吕芳行转身对着江芸芸说道,“定是他们念经不用心,老祖动怒了,不若把他们都赶出琼山县。”


    道士们一听吓得直接跪在地上求饶。


    江芸芸叹气:“许是我们心不诚,怪不得其他人,起来吧,这场法事就这样吧,不强求的。”


    吕芳行嘴角微微抿起,一脸阴沉地看着道士们。


    江芸芸背着手:“都走吧,也忙了一早上了。”


    她一走,符穹和吴萩紧跟其后,王礽的目光在香炉上仔仔细细扫过,想了想也跟着抬脚走了,叶启晨见状也拉着武忠走了。


    程道成见他们都走了,瞧瞧看了眼吕芳行。


    吕芳行眸光微动,面无表情看着章丛:“你抖什么?”


    章丛脸色白到吓人,哆哆嗦嗦看着他,目光躲闪。


    “要找也找我,与你有什么关系。”吕芳行平静说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程道成柔声安慰道:“哪有神神鬼鬼,真有的话,你爹在每年你考试时花的十几两银子,怎么没让你考上举人,别瞎想,就是东西不顶用,坏了。”


    章丛混乱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抹了一把脸,好一会儿才说道:“你们说的对,没事的,东西都没有了,我还怕什么。”


    “走吧,不要让人看了笑话。”吕芳行看着众人的背影,淡淡说道。


    三人抬脚离开,身后的道士们则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可如何是好?”有人小心翼翼问道,“得罪了吕县丞,今后米都买不起了。”


    “还是收拾收拾去别的地方吧。”有人畏惧说道。


    “算了算了,先把法器都放好。”为首的道士腿抖到站也站不起来,只好挥了挥手,没好气说道,“再看看,没饭吃了再说。”


    众人忙碌间,一个身影悄悄从幕布下溜了出来。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 ——


    江芸芸在府中开了小宴,东西很是简陋,加起来也不过八道菜,三荤三素,外加一人一碗面食,还有一叠雪白小巧的椰子糕。


    最硬的菜大概就是中间的烧鸡,锃亮发黄的小鸡散发出诱人的气味,几盆蔬菜也炒的油光发亮的。


    江芸芸用力闻了闻肉味:“厨娘说琼山县的肉太贵了,衙门没有钱。”


    她笑说着,“这是她能置办出最体面的,今日就当我们小聚的第一餐,今后可要同心戮力了。”


    “是。”众人齐齐应下。


    “这是我自掏腰包买的酒。”江芸芸又说道,“随便喝,不醉不归。”


    “大人如此客气,那我可不客气了。”吴萩笑说着。


    江芸芸笑看着面前热情的小青年:“千章可不要客气。”


    吴萩满杯后也要给江芸芸倒酒,却见江芸芸把酒杯拿走了。


    “是这样的。”江芸芸无辜比划着,“我才十五岁。”


    吴萩嗯了一声,一脸不解。


    “所以不能喝酒。”江芸芸扣了扣脸,一本正经解释着。


    “我十三岁就喝酒了!”吴萩大声嘲笑着,“你也太逊了。”


    “吴千章。”符穹皮笑肉不笑,“怎么和县令说话的。”


    吴萩哼哼唧唧两声,悄悄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瞧着还是非常好脾气,笑眯眯的,一点也不生气。


    “你们喝吧,你们多喝点,我看着也高兴,琼山县是不是粮价贵的问题啊,我瞧着酒都很贵。”江芸芸故作不解的问道,“这粮价瞧着还挺高的,明日我就去看看。”


    “许是之前海上大风,打翻了不少谷米呢,这才粮食大涨。”吕芳行笑说着,随后挪了挪嘴,“让我们符码头和吴半船少抽点钱,米价不就下来了。”


    江芸芸惊讶地看向符吴两人,懵懂问道:“这是什么道理。”


    “大人可千万不要听人胡说。”吴萩第一个不服气说道,“我们都是正常的抽成,之前翻船的船只甚至都没抽呢,还派人把他们捞回来,亏了这么多钱怎么没人记我们的好。”


    他撇了撇嘴:“粮店自己压着手里的粮食,和我们可没关系,再说了家里的生意,我和姐夫怎么知道。”


    “咳咳,胡说什么。”符穹咳嗽一声,转而对着江芸芸又说道,“不过我们确实不管家中事务。”


    江芸芸听得直点头,信任说道:“自然自然,不然传出去说你们欺负百姓,衙门的脸都丢尽了。”


    宴席上猛地安静下来,但很快大家神色又放松下来。


    ——别说,这个说话的态度才像刚见时的状元郎。


    ——有点不懂事的横冲直撞,说话也不顾及人,但听着让人舒心。


    ——终归是没有城府的人才好说话。


    一顿热闹的酒席过后,江芸芸又亲自送他们各自离开,有钱的自然做了马车,吕芳行的就很豪华,穷的就靠两条腿,武忠和叶启晨就是这样走的。


    等人走远了,顾仕隆手里拎着一个咬了半只的烧鸡,不知从何处溜溜达达跑过来。


    “哎,那我去了。”他张望着,“你说今日他害怕吗?”


    “脸都白了,人都站不住了。”江芸芸比了个动作,“都是程道成把人撑着的。”


    “哦。”顾仕隆大口咬着烧鸡,大眼珠子也不知在想什么,滴溜溜转着。


    “你哪里的本事把香吹灭的?”江芸芸随口问道。


    顾仕隆大惊:“不是我,我还以为是你。”


    两人面面相觑。


    “首先,我没这个本事。”江芸芸强调着。


    “我也没有啊。”顾仕隆嘟囔着。


    “难道真的是老天爷显灵了。”江芸芸喃喃自语。


    “说不定呢,这么欺负人,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了。”顾仕隆握拳,把最后一口烤鸡吃完,大声保证着,“你放心,我今天肯定完成任务。”


    “去吧。”江芸芸背着手,笑眯眯说道,“也该搅搅衙门里的这潭水了。”


    第两百一十八章


    章丛总觉得有人在跟着自己。


    那种被视线若有若无窥探着的感觉从白日里的法事上就开始有了, 到现在他回了家,被人注视的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他做贼心虚。


    他非常害怕。


    哪怕吕芳行与他说了很多,哪怕程道成一直在安慰他,可张侻死前那个闭不上眼的眼睛从法事结束后就一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明明是张侻自己非要捅破那层窗户的。


    明明是他运气不好, 那把刀就捅到他肺部了。


    明明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章丛越想越是害怕, 快步在游廊疾走, 最后猛地推开书房的屋子, 乍一看去,漆黑的屋内一座座书架好似隐藏在夜色中的猛兽, 冷不丁正看了过来。


    他僵站在原处, 一瞬间背后冷汗淋漓,但很快又回过神来,突然暴怒:“人呢!为何不点灯。”


    出人意料的是没有人在说话。


    他突然觉得不对劲, 只是还未说话, 突然被人一脖子敲晕, 闭眼前只看到一张面目狰狞血迹斑斑的血脸。


    张侻, 张侻真的来找他了!


    陷入黑暗时的章丛内心一片惊惧。


    章丛再次醒过来时是被冷醒的, 他莫名觉得一阵阵寒意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而眼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他挣扎得想要起来,又发现自己四肢无力, 完全起不来,与此同时他觉得自己的右手腕有点疼。


    那是一种细微的,好似有人在用细丝轻轻牵动着伤口的疼。


    不太剧烈, 但一直连绵不断。


    章丛莫名害怕。


    没……没事的,他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杀手不是他找的。


    人也不是他杀的。


    他是无辜的, 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好不容易让自己冷静下来, 突然又听到一滴又一滴的水滴声音。


    那声音离自己很近。


    “里面那个人杀了一个好人。”外面突然传来一个奇奇怪怪的声音。


    那声音格外低沉,好似从地狱深处传出来一样,带着金属质感的闷闷声,听得人不寒而栗。


    “放血而死吧。”


    章丛鼻尖突然闻到若有若无的檀香味道,那味道太过熟悉了,那是法事上长香的味道。


    张侻来了!是张侻来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伤口疼得厉害。


    原来那个滴答声是自己的血。


    他在被放血。


    他要死了!


    死亡的威胁让章丛开始剧烈挣扎起来,但四肢软绵绵的完全没有力气,手腕处的伤口却是越来越疼了。


    他开始觉得头晕目眩,甚至觉得手腕上是蚀骨之疼,疼得大叫起来。


    —— ——


    门口,顾仕隆悄悄往里面看去。


    章丛被四仰八叉绑在木板上,只穿了一件衣服,边上则摆了几块普通人难见的大冰块,他的四肢上各自插了一根银针。


    这是乐山之前在京城跟着谈允贤学的。


    他也是第一次扎,当时手抖得厉害。


    他的手腕处根本没有伤口,但是有顾仕隆用刀背狠狠划了一口的淤青。


    滴水的声音是找了一个裂了的水葫芦装满水,挂在他耳边滴的。


    “这人疯了吗?”顾仕隆收回脑袋,咋舌,“我划得也不疼啊,干嘛喊得这么大声啊。”


    江芸芸拎着一个铁质的圆弧形的东西,回神,抬眸笑说着:“本来就做贼心虚,现在又以为自己要死了,自然是害怕,没直接发疯就不错了。”


    乐山凑过来也看了一眼,然后小声说道:“就这么让他叫吗?会不会把自己吓死啊。”


    江芸芸看了看屋内一根根点燃起的长香,想了想:“香燃尽,你就进去。”


    乐山接过那块铁面具,严肃点头。


    —— ——


    章丛喊得嗓子都哑了,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只能瘫软在木板上。


    他喘着气,只觉得连喘气声都觉得疲惫,耳边的水滴声越来越大声,听得他脑子一抽一抽的疼。


    ——他要死了?


    ——他也要死了吗?


    章丛突然开始后悔给吕芳行背锅了。


    这件事情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是拿了钱,可衙门这么穷,张侻那个死心眼的,自己当清官还要拉着他们一起受苦,所以他才另谋出路的。


    可杀人?!


    他是不想杀人的,是张侻非要查清田亩。


    吕家能成为粮商,就是吕芳行借着自己县丞的身份,不知道拿走多少土地,琼山县三分的土地在他手里都不夸张。


    他可是好心劝过的,可张侻非要查。


    他查了,所以他死了!


    可我,这件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他在虚弱中愤怒想着。


    与此同时,一个轻轻的呼吸声突然在耳边响起。


    那呼吸声来的太过突然了,章丛根本不知道是谁来到他身边,如今就贴着他的脸在呼吸。


    章丛连呼吸都不敢呼吸,只能浑身僵直,任由那个呼吸声落在自己的额头,然后是鼻尖。


    “张侻说你杀了他。”一个古怪的,好像金属发出的声音在耳边骤然响起,好似惊雷,“他如今不肯投胎。”


    章丛呼吸猛地急促起来,好似喘不上气的鱼,慌乱说道:“不是我,不是我杀的!”


    古怪的笑声在头顶响起。


    章丛感觉有一双冰冷的的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吕芳行!是吕芳行!”他失神大喊着,声音尖到几乎要破音了。


    掐着他脖子的手一顿。


    头顶的鬼差嘟囔着:“好耳熟的名字啊。”


    “他杀的人,他找的杀手,都是他!不是我!!”恐惧的之下的章丛胡乱大喊道,“去找他,都是他的错,都是他不想查清田的事情,我家是清白的,我没有拿地啊,我就拿了钱而已。”


    乐山有点懵了,悄悄扭头去看江芸芸。


    ——一开始只说火耗的事情,怎么还田不田的!


    江芸芸背对着光,面无表情站在门口。


    她不笑时,漆黑的长眉下那双幽深的瞳仁带着近乎锐利的光泽。


    出了鞘的宝刀总是渗人的。


    江芸芸抬手轻轻做了个往下压的手势。


    乐山回过神来,加重掐的力道。


    他常年干活力气不小,这一掐直接把人掐的直接翻白眼。


    “不不,不是我。”大概是生死间的压力实在太大了,章丛原本动不了的手竟然猛地抽动一下,那根银针也跟着歪了歪。


    乐山吓了一跳,下意识松了手。


    “吕芳行,真的是吕芳行……张侻……张侻,不是我。”


    “张侻指认了你,你却不认,那你一五一十与我说个清楚。”乐山继续说道。


    事情峰回路转,章丛连忙说道:“我说,我都说。”


    “那你说吧。”


    金属的声音逐渐远去,那迫人的压力也紧跟着消失。


    乐山不着痕迹从小矮凳上下来,然后去不远处拿起笔纸准备记录。


    “张侻要查清琼山县的田,说要规定火耗的税,吕芳行家占据了县里三分的田,他们还会威逼利用那些农民把田地卖给他……”


    “若是真查清了,吕家自然是第一个倒霉的,县衙里除了几个穷鬼,其余所有人都是不好过的,张侻太倔强了,非要查,这么大的事情,睁一眼闭一眼的道理都不懂。”


    “凶手是吕芳行找的,那是生黎中的混混,有大黎峒庇护。”


    “外面的人查?查不到的,吕家在广东都说得上话,琼州府的知府与他家是姻亲,当时只说太混乱了,照顾不力,知府就帮我们糊弄过去了。”


    乐山洋洋洒洒写了不少,写完挠了挠脑袋,都是田地的事情,火耗的事情是一个也没说。


    “就算你没杀人,但我听张侻说你借着火耗拿了很多钱。”乐山不悦说道,“残害百姓也该死,如此送你去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分。”


    “不不,那是他们非要给我的钱!”章丛连忙反驳着,声音虚弱,但甩锅飞快,“这事我可一点也没参加。”


    “那个缺德的办法是吕芳行想出来的,也是他故意把粮食价格压低调高的,我是后来才知道这些事情的,我家里都是读书人,我不会做这些事情的,他手里有一份名单,只要有些人不愿意卖地给他,或者和他家有冲突,就会多收一半的钱,我劝过的,但他们不听我的。”


    “这件事情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笃定说道。


    乐山无声冷笑一声:“你倒是清高。”


    章丛面部微微抽动,但又强忍着没有开口。


    “钱是如何分的?”


    “吕一人五分,程和我为三二。”


    “如此你也甘心?”乐山不解。


    章丛清高说道:“我才不屑这些。”


    “是不想还是不能啊?”乐山讥笑,“那两人的命格看着可比你硬。”


    章丛嘴角挪动几下。


    “但你若不是主动的,倒也能网开一面。”乐山以退为进劝诱着。


    “不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收钱而已,一年也才两百两银子。”章丛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他们拿了银子都是自己锻造的,从不让我多看一眼,我是读书人也不会去那些地方。”


    “在哪里?”乐山激动问道。


    章丛突然没说话了,脑袋下意识朝着他看过去。


    顾仕隆把手中的枣核朝着他脑袋扔过去。


    章丛疼的大喊一声。


    枣壳颇为尖,直接在他额头砸出一点血痕来。


    乐山见状,立刻厉声呵斥道:“回话!”


    “在,在打铁巷的一处别庄里,听说门口有一颗老槐树。”他喃喃自语,说完便又没有在说话了。


    乐山大喜,洋洋洒洒写好三张口供,随后抓着他的手就要按手印。


    章丛被人按着手,那只手在刚才的挣扎中缓慢有了知觉,他心中微动:“你的手怎么是热的?”


    乐山一惊。


    门口的顾仕隆也不吃枣了,吓得连连摆手。


    一时间气氛有些僵硬。


    一直沉默的江芸芸却轻笑一声,目光落在章丛凌乱狼狈的脸上,嘴角带笑,眼神冰冷,口气却又和气:“比不上你的心冷。”


    “江,江芸。”章丛回过神来,“你,你害我!都是你设计的!”


    “你,你刚害我,我要去知府那里告你,我要去讨个公道。”他用力挣扎着,一时间从地狱回到人间,他的神色,他的动作都显出几分癫狂。


    江芸芸捋了捋袖子,缓缓走入屋内。


    漆黑的屋内多了一个人也只是多了一道浓重的阴影,可偏偏那双眼睛在夜色中依旧带着一丝水光的明亮。


    “卑鄙,卑鄙!!”章丛大怒,再也没有刚才的恐惧,只觉得满腔的惶恐和愤怒。


    江芸芸站在章丛面前,眉眼低垂,神色冰冷中带着悲悯。


    “章丛,你自序读书人,却妄读圣贤书,共谋杀人却不肯承认,贪婪钱财偏自视甚高,可真是……”她伸手,拨开一直束缚着他眼睛的黑布,直视着他迷茫睁大的眼睛,面无表情说道,“该死啊。”


    第二百一十九章


    打铁巷之所以叫打铁巷, 是因为这一条巷子里有很多制作金银首饰和家庭用品的作坊,整日都是打铁的声音,叮叮咚咚,能从天亮响到天黑。


    “真的好吵啊。”顾仕隆揉了揉耳朵, 嘟囔着, “耳朵都要聋了。”


    江芸芸也跟着搓了搓耳朵, 朝着里面张望着:“这条巷子好多岔路口啊。”


    “所以很合适三教九流生活。”顾仕隆张望着, 突然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小乞丐,“那个肯定是小偷, 你看他眼睛滴溜溜的, 手指也很灵活。”


    江芸芸顺势看过去。


    那个小乞丐也跟着看过来,然后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做贼心虚。”顾仕隆笃定着, 目光到处张望着, “我们现在去找他们会不会打草惊蛇啊。”


    江芸芸抬脚走入巷子内:“章丛不见了, 本来就很打草惊蛇了。”


    现在这个关节, 三人小团体中的一个人突然失踪了, 怎么也不能说是意外。


    吕芳行猜到江芸芸身上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顾仕隆背着手跟在她身后:“那可怎么办啊?实在不行, 我不能夹着你先跑了。”


    江芸芸目光在紧闭上的大门上一一扫过,这些房子的门上都有铁皮框着, 想来是为了屋内物品的安全性,突然反问:“你说,张县令真的有账本吗?”


    顾仕隆不解:“肯定有啊, 不然吕芳行等人怕什么。”


    江芸芸没继续说下去,只是走了几步才继续问道:“那账本里是什么呢?”


    “不是说是他们这些年火耗时自己偷偷留下来的钱吗?”顾仕隆补充道, “武忠说的, 他这么信誓旦旦, 肯定是有的啊。”


    江芸芸笑了笑:“可他说的是,突然有一天他听说吕芳行那边再找什么账本。”


    顾仕隆摸了摸下巴,老实巴交说道:“听不懂。”


    江芸芸有没有说话了。


    两人在小巷子里绕来绕去,却还是没找到大槐树的地方。


    “不会是章丛骗我们吧。”半个多时辰后,顾仕隆忍不住说道,“这里也不太像能种树的啊。”


    打铁巷的屋子都挨得太近了,小巷里只能走一辆马车,大路上才能两辆车并行,虽然都是黄土路,但被马车压着的痕迹不少,路面瞧着都很结实。


    “还是吕芳行连章丛都骗了。”顾仕隆又开始漫天猜测,“还是他们早早就搬家了没通知章丛。”


    江芸芸突然在一户紧闭的大门口停了下来。


    顾仕隆堪堪刹住脚步,才没有一脑袋撞到她的背上:“怎么了?”


    “这间屋子好安静。”江芸芸说道。


    江芸芸侧耳听了听:“是不是家里没做生意?刚才也有几家很安静啊。”


    “但他们门口的车辙很重。”江芸芸用脚摸了摸地面的黄土。


    顾仕隆低头去看。


    果不其然,这家门口的地面有车停过的痕迹,台阶上甚至还有泥脚印。


    “还挺新鲜的,刚走不久。”顾仕隆蹲下来摸了摸泥土,起身后笃定说道。


    江芸芸抬头看了看围墙:“你能爬上去看看嘛?”


    顾仕隆哎了一声,蹬了一脚墙,整个人便坐在墙头了。


    “里面是空的,一进的院子但庭院很大,所有屋子的门都是关着的,里面一个人都没有。”顾仕隆低头说道,“你要上来吗?”


    江芸芸想了想,摇头:“我去这间院子的后面看看。”


    顾仕隆也忙不迭跳下来,亦步亦趋跟着她身后:“院子很空,瞧着不太正常,寻常人家里怎么也要支个衣架晾衣服的,再不济干活的道具也要放在外面,但那个院子空的跟个校场一样,而且要是里面的人没走远,便是肯定很危险。”


    两人穿过这条街,走了好一会儿才绕到这间院子的后面。


    “这条巷子好宽。”顾仕隆惊讶,“这里的路可真绕啊,这些屋子看着都很小,要是按照这个宽度来看,可不小。”


    院子的背面靠近小溪边上,不少妇人和小孩就在河边洗衣玩耍。


    “我听说有一种建筑,就是看着小,但是内有乾坤。”江芸芸开口说道,突然抬手一指,“大槐树。”


    顾仕隆看了过去,却只看到小孩在河边跑来跑去的身影。


    “树墩。”江芸芸指着岸边被衣物和木盆压满的木墩子,乍一看还以为是一把高凳子,“这棵树被砍了。”


    顾仕隆对着那棵树看向紧闭的后门:“刚才是这一家吗?这些人家都挨在一起的,我也忘记在第几了。”


    江芸芸扭头在顾仕隆的兜里掏了掏,把他的珍藏的松子糖掏出来,在他震惊的目光中朝着小孩们走去。


    “这几家不是打金店哦,打金店都在前面那条街,很有名的,外面很多有名的金店都是在这里进货的,之前符家嫁女儿,就是找那里订的,听说定了足足一百斤的金银首饰呢,一个个漂亮得不得了,所以你找错地方了。”


    “那我不知道是什么店,他们家老是关门的,但每个月十五和初一的晚上都会有马车来,很吵很吵的,肯定不是金银店,不然都没人来,不是要倒闭了。”


    “你这人怎么听不懂呢,这几家都不是呢,这几家应该是一起的,因为总关着门,爹娘也不准我们靠近。”


    几个小孩吃了糖,围着江芸芸叽叽喳喳说着话。


    “这里之前确实有棵树的,还挺大的,但是今年冬天过去没多久,就有人把它砍了,说是放在这里会有小孩爬,到时候会掉水里。”


    “我们才不会爬呢,大人们胡说的,不过砍了也好,可以坐在上面歇歇脚。”


    “谁砍的?我不知道耶,那我还能吃糖嘛?”


    小姑娘没回答出来怯生生问道。


    江芸芸回过神来,摊开手把最后几颗松子糖递过去,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有的,真乖。”


    小姑娘立马露出开心的笑来。


    “你是谁啊?”有警觉的大人连忙走过来问道。


    江芸芸连连叹气:“我是来寻祖的,我太爷爷说他小时候家里以前就是住在这附近的,当时边上都是打铁做金银的声音,河边还有大槐树,可我现在一路走来却又觉得都对不上。”


    大婶见她长得白白嫩嫩的,年纪又小,只是把小孩们都叫回来,然后才说道:“那应该就是在这一带的,打铁做金银,河边大槐树都对得上,可有说具体在哪里?”


    “只说一眼就能看到大槐树,想来就在这附近吧。”江芸芸愁眉苦脸说道,“刚才一路走过来,瞧着这几家大门紧闭,也没有声音,又对着河边,也不知是不是这里的几家,可敲门也没人应,真是愁。”


    大婶闻言连连摆手:“那肯定不是这几家的,这是我们琼山县大户吕家的私产,你看这沿河这一条街都是他们家的,他们做大户都三代了,我们的房子都是问他们租赁的,吕家心善每个月才一百文呢,可比外面便宜多了,都没换过人,现在这世道,谁家舍得换啊。”


    江芸芸听得连连点头,随后又问道:“那是我找错了,我也听我家长辈说起这个吕家的人,说是很有钱呢。”


    “可不是。”大婶翘起大拇指,“这可是我们琼山县,乃至整个琼州都很有名的大人物呢,得罪县太爷都不能得罪吕家呢,不然饭也吃不起,衣服也穿不起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着:“这么厉害啊,岂不是很威风。”


    “这么有钱当然威风,他家大儿子还在县衙里做县丞呢,县丞你知道吧,之前县老爷不在,他可是最大的。”大婶嫉妒羡慕还有点畏惧地说道,“反正很厉害就是了。”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去别的地方找找。”大婶突然靠过来,小声说道,“见你长得好看,婶子我多说几句,是非之地,离远点。”


    她说完就拉着四五个小孩走了。


    江芸芸站在岸边半晌没说话。


    顾仕隆凑了过来,好奇贴着她站着:“打听出什么了吗?”


    “看到一只威风凛凛的恶兽了。”江芸芸看着水面上顾仕隆的倒影,把脚边的小石子踢了下去,彻底打破湖面的平静,水面上的影子也跟着破碎起来。


    “那我们还打吗?”顾仕隆犹豫说道,“毕竟我们初来乍到。”


    江芸芸没说话。


    顾仕隆想了想又说道:“不过你肯定看不下去,这个吕芳行又是杀了好官张侻,还拿走了百姓这么多田,甚至每年还要多收百姓的税。”


    他想了想,长长叹气:“寻常人一个点你都看不过去,仗义执言,现在这个人踩了你三个点,我觉得你要把人撕碎了。”


    江芸芸看着小孩故作老成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你倒是了解我。”


    顾仕隆小脸一抬:“那是,我可是要保护你的人。”


    江芸芸背着手溜溜达达走了。


    “哎,我们现在去哪里,不去里面看看嘛?”顾仕隆好奇问道。


    江芸芸无奈说道:“我这小小蚍蜉撼不了树,总该去找头大象来。”


    “谁啊?”顾仕隆好奇问道,“武忠吗?他的胳膊确实很粗。”


    江芸芸一脸深沉地摇了摇头:“现在既然有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吕家,那我觉得应该会有珍珠如土金如铁的另外一家才能制衡才是,不然这个琼山县应该比现在看的还要惨才是。”


    —— ——


    符穹穿着宽大的灰色道袍,盘腿坐在蒲团上,正独自一人在对弈。


    吴萩衣着华丽,穿金戴银,正一屁股坐在地上,对着面前随意堆起来的琉璃摆件来回看着:“这批海外来的东西很有意思,等会我给雪儿带几件走,她最喜欢这些了。”


    “你若是喜欢就都拿走吧。”符穹大方说道,“这几年为了研发能出海的船,你们也花了不少心思,你若是还有其他喜欢的,尽管去拿。”


    吴萩提溜着一盏琉璃灯,笑说着:“一开始说五五那就五五,我现在是作为妹夫为你讨的,扯什么其他的,这个银盘上的花还挺好看的,这个给我了,用来放放瓜子正好,这个祖母绿和红宝石真好看,正好可以给女眷们打一顶花冠来。”


    符穹闻言笑了笑,斯斯文文。


    “老爷,门外有人自称江其归,前来拜访。”两人说话间,管家匆匆走来。


    沉浸在宝物中的吴萩猛得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符穹:“你怎么知道江芸会来的。”


    原来今日休沐,两人能聚在一起,就是符穹早上就把人请过来,说今日县令大抵会来拜访,请他来一同接待。


    刚才还有个小乞丐来报说,今天打铁巷来了两个小少年。


    打铁巷是什么地方,两人心知肚明。


    他们也听说县令上任时带了一个瞧着比他年级要小的人。


    这两个小少年是谁不言而喻。


    “查的还挺快的。”符穹笑了笑。


    吴萩看了他一眼,小声嘟囔着:“你都这样给人指引了,只要不是傻子,自然能查出来。”


    “可有人敢,也有人不敢啊。”符穹笑眯眯说道。


    “他看上去就是横冲直撞的人。”吴萩说道,“就是不知道会不会顶住压力。”


    符穹笑着摇了摇头:“江其归如此鼎鼎有名的小神童,大状元,怎么会是这几日表现的这般直来直往,不通人事呢,之前京城的叔父来信说,江芸这人很是活泛,在京城中名声极大,听着不是狂妄的人。”


    吴萩嘟囔着:“他才多大啊,之前在京城谨慎一点也没错,现在来到琼山做县令,这般直率说不定是暴露本性呢,我瞧着是你太小心了。”


    “你十五就知道斗鸡遛狗,可他的十五已经是大名最年轻的,六元及第的状元,你们是不一样的,有些人天生就是不一样的。”符穹轻轻下了一颗子,眸光落在旗鼓相当的棋局上,喃喃自语。


    “听说黎公的夫人擅长棋艺,也不知道这位小神童有没有跟着学过。”


    “符叔,快把这些东西都收了。”吴萩也听着着急起来,连忙站起来说道,“我去换身衣服来。”


    “不必。”符穹抬眸,淡淡说道,“就这样,保持这样,去请县令进来吧。”


    第二百二十章


    自来有钱人就喜欢在大门上就多加修饰。


    譬如眼前的这扇大门, 红松木制成的朱门,宽大光鲜,色泽明亮,正中纯铜打造的门环上饕餮的兽形威风凛凛, 每扇大门都钉着圆润的黄门钉, 五乘五的整齐样式, 纵横间颇有气势, 门口两座门墩石好似威武的狮子驮着一个正正方方的书箱,花纹精细到狮子的鬓毛也清晰可见, 神态逼真威严。


    好富贵的大门。


    江芸芸在心里对比了许久, 大抵只有两京的那些贵族富豪们家门口的大门才能媲美这扇大门。


    小小的琼山县尚未人人富裕,却依旧有如此巨富之家。


    江芸芸刚收回视线,大门就咯吱一声打开, 只见刚才离开的符家大管家正匆匆而来, 只是这次见了她, 一改刚才的冷漠, 脸上笑意殷勤。


    “原是县令大人来了, 刚才招待不周还请大人见谅, 快快,里面请。”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可是有叨扰符主簿。”


    管家笑说着:“哪里哪里, 便是有天大的事情,见了您都得往后靠一靠了。”


    一入符家大门,歇山转角、重檐重栱、绘画藻井, 无一不精,无一不巧, 脚下是用坚硬的花岗岩筑墙铺路, 大通石条一路铺就主路, 路边若有仆人碰见便都恭恭敬敬站在一侧,一路走来,仆从如云,美景如画。


    江芸芸目不斜视,既没有张望府中的布置,也没有打量一侧的美景,甚至不去看衣着精美的仆人婢女。


    管家悄悄看了她一眼,见她面无异色,心中惊讶。


    很少会有人第一次进符家却没有任何表示的。


    如此的美景。


    如此的美人。


    再是镇定的人也都会看几眼。


    偏这位小县令恍然未闻,只顾着脚下这条路。


    穿过雅致的门厅和空旷的茶厅,穿过一小节花团锦簇的花园,一间形容开阔的大堂出现在眼前,一眼就能看到正中悬挂着‘善事堂’三个大字,下面则是一副浓墨挥就的松树图,两侧是一副对联,屋顶正粱远远看去好似一顶官帽。


    “我们老爷在内院和吴主簿下棋呢。”管家伸手指引着,“大人这边请。”


    江芸芸跟着他绕过正堂,随后又入了一扇圆拱门,眼前的景色焕然一新。


    符家奢侈得用一座大花园隔开前后院。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小桥流水,夏日日光灿烂,落在繁茂生机勃勃的庭院好似人间仙境一样。


    她曾经觉得江家已经足够豪华,在此刻和符家相比却少了似文化的雅致。


    两人穿过石桥,最后来到一处葫芦形的拱门前,从这里能看到八扇镶嵌着被切割成不规则形状的玻璃大门,甚至能清晰看到里面的一角布置,这样奇怪的设计让江芸芸有一些恍惚,站在这座充满古朴气质的庭院中,她有一种令人恍惚的熟悉。


    “我们老爷就在这里呢。”管家殷勤说道。


    江芸芸还未说话,透过玻璃能看到屋内有人走来,随后大门打开。


    符穹和吴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符穹穿着青色的花素绸纱绫缎道袍,直领大襟,上锈行云流水纹,开衩的两侧内接有暗摆,随后又用一条用金丝绣着海浪纹的系带接连此处,领口上缀着白色的护领,日光下好似水波流动。


    整件衣服又与平时见到的又略有不同,衣短才过膝,裙拖袍外,袖却有三尺,若是垂手行礼,袖底能触碰到靴上,瞧着更为仙风道骨。


    吴萩则是穿着一件穿金绣银的粉色长袍,梳着桃花玉冠,最亮眼的则是衣襟处有用一颗颗指甲盖大小的翡翠玉扣作为装饰,顺着领口蜿蜒到下摆,衣服上撒着金粉,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这对郎舅并排站在门口,一斯文一俊秀,当真是碧玉无瑕,风度翩翩。


    “县令。”符穹先一步走了下来,热情说道,“不曾远迎,多有失礼。”


    吴萩也跟着走了过来,行礼告罪。


    江芸芸笑说着:“是我冒昧打扰了。”


    三人同进屋内,江芸芸一入内就被一屋子的珍宝闪花了眼。


    外人见都不曾见过的宝贝,如今正胡乱堆成一堆,随意摆放在地上,当真是珍珠如土金如铁。


    “这都是我家做生意得到的东西,还未整理好。”符穹无奈说道,“让县令见笑了。”


    “不是见笑,是见世面了。”江芸芸的视线镇定地扫过那一堆东西,“这么多琉璃玛瑙,我瞧着店里都比不上这里的品呢,原来是打扰到你们读书了。”


    吴萩一惊,连忙把一本蓝皮册子悄悄藏到珍宝里。


    “是千章让人找的话本,说是江南最受欢迎的话本。”符穹柔声说道,“县令是扬州人,不知是否有所耳闻。”


    江芸芸摇头,意味深长说道:“我不爱看这些。”


    她目光扫过那一众珠宝,但口气很是平静,好像面前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宝贝当真是石头一样,连夸都不见激动。


    吴萩忍不住悄悄看她。


    ——江芸是笑眯眯的,和平日里见着的样子并无区别。


    “县令可是会下棋。”符穹见状,先一步岔开话题,热情邀请着,“千章是个臭棋篓子,我这一个人下得正焦灼呢。”


    江芸芸抬眸看了眼吴萩。


    吴萩对着她不好意思笑了笑:“我坐不住,下不来。”


    江芸芸无奈说道:“我也只是恰巧学过一点,也不太精通。”


    “那正好!”吴萩眼睛一亮,“我们可以两个下他一个啊。”


    他热情把人带了过去:“你学到哪里了啊?我其实还是可以的,但我大舅哥太厉害了,琼州无对手啊。”


    江芸芸坐在符穹的对面,看着面前黑白焦灼的局面,黑龙大龙将成,白龙蛰伏其中,但占地颇大。


    “那我也正好会会符主簿。”她拿起白子,放在手心把玩着。


    “请。”符穹抬头,自信笑了笑。


    江芸芸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局面,若说鲤鱼跃龙门一个需要跃,一个需要龙门,那白龙已经有了龙门,只差一个跃了,但黑龙霸道地盘踞其中,阻断了白龙的飞升。


    “黑龙好大的野心啊。”江芸芸指尖捏着白子,含笑说着。


    符穹端坐着,闻言只是轻笑一声:“上了战场,总是不能心软的。”


    “月满则亏,气留一线。”江芸芸抬手,在两龙绞杀的中间下了一子。


    “怎么下这里啊!”吴萩慌乱说道,“下这里啊,小心黑龙把我们尾巴吃了。”


    “下这里赌他的势也好啊。”


    “要不这里也行吧,保全一下自己自身。”


    “你真的不会下耶,我们要输了呢。”


    “不是我们,是我。”江芸芸嫌弃地把臭棋篓子推开,“去一边玩去。”


    吴萩被人赶走了,跨着脸,有点伤心。


    “不是要去给你夫人挑礼物嘛。”符穹笑说着,“去边上多选点。”


    吴萩被两个人赶走了,只好灰头土脸走了,还有点不服气:“都欺负我不会下是不是。”


    “县令是打算轻子先走吗?”符穹笑说着,“牺牲几个无关紧要的棋子,若是能在别处捞到好处也是极好的。”


    江芸芸笑了笑:“倒也不是,是我瞧着这个白龙头太硬了,可以碰一碰。”


    “原来如此。”符穹沉思片刻后也跟着下了一子,“那这一子可真是羊入虎口。”


    “万一是扭羊头呢。”江芸芸又下了一子。


    “可这样太紧了。”符穹又说道,也跟着下了一子。


    “只要我不漏,这事就还有回旋的余地。”江芸芸紧跟着下了一子。


    “县令好大的气魄,在黑局里搅动,也不怕被人反扑。”


    “不破不立,不进则退,总归是现在没有更好的路数了。”


    琉璃做成的棋子晶莹剔透,在日光下水波荡漾,光芒肆意,一声又一声落在白玉棋盘上,叮咚作响,好似美人袖间的玉镯在铃铛作响,清脆悦耳,夏意满怀。


    两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手中的动作却都不假思索。


    不知何时凑过来的吴萩看着不知不觉开始逐渐势大的白龙,惊讶说道:“白龙马上就要跃龙门了。”


    江芸芸笑着下了最后一个棋子,谦虚说道:“我赢了。”


    棋面上原本蜷缩在一角的白龙在一步步的牵引下彻底翻身,从右下角破笼而出,在中间的腹部腾空,到最后虎踞龙盘,成了绞杀之势。


    “好凶的白龙啊。”吴萩嘟囔着,忍不住又瞧瞧去看江芸芸。


    面前的小县令穿的是洗得发白的衣服,腰间连一个装饰物都没有,双手修长纤细,拿子时日光一照,好似玉雕的一样,再看那小脸白净,一笑起来,甚至还有一个浅浅的梨涡,看上去斯文俊秀,跟着枝头的花一样,有种少年人雌雄莫辨的美感。


    谁也没想到就是这样的人,下起棋来如此凶悍,只要留着一口气,就能把高高在上的黑龙咬下来。


    他也确实赢了,白龙断尾求生,到最后跃飞龙门,成了唯一的胜利者。


    符穹原本带笑的脸也逐渐没了笑意,指尖的黑子来回摩挲着,到最后只能无奈苦笑地扔回棋娄里:“无力回天,县令赢了。”


    江芸芸微微一笑,瞧着斯斯文文的:“好久没有这么痛快的下了。”


    “你刚才不是说你只学过一点,不太精通吗?”吴萩质疑,“县令骗人!”


    江芸芸无辜眨了眨眼:“我确实也是刚学过一点的,以前一直和师娘对弈,但赢过的次数不太多,所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不太精通的。”


    吴萩无话可说,瞪大眼睛,许久之后喃喃说道:“你这是在……炫耀?”


    ——你听听,他说的都是什么话!


    江芸芸没有多做解释,还是和和气气地笑着,眉眼弯弯,瞧着是个脾气顶顶好的小县令。


    “如何和县令说道的。”符穹指责着,“还不跟县令道歉。”


    吴萩有点不高兴了,抿了抿唇,然后又悄悄去看江芸芸,江芸芸还是笑眯眯的样子。


    “对不起啊,是我无状了。”他低声说道。


    江芸芸笑着开口:“不碍事,你年轻直爽,我瞧着是极好的。”


    他明明年纪比吴萩小了十来岁,但一开口又莫名不会令人轻视。


    “不知今日县令来,是所谓何事。”符穹开口问道。


    江芸芸端坐在蒲团上,看着面前面容慈悲,神色温和的中年人,正色说道:“我想要来聊一下前任知县张侻的事情。”


    符穹眸光微动,摸着手腕上的白玉制成的乾坤圈,半晌之后才说道:“县令都知道了。”


    江芸芸点头,目光落在那环精致的阴阳环上:“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手持乾坤圈,坚守入道心,符主簿的玄法想来也已经学的精妙。”


    符穹手指轻轻抚摸过玉边,喟叹:“不亏是小神童,连道德经都有涉猎。”


    江芸芸笑着没说话。


    “张县令的事情……”许久之后符穹叹气开口,“是我疏忽了。”


    他平静的目光看向江芸芸,悲痛说道:“我没想到吕芳行如此丧心病狂,只可惜我只是一介小小主簿,无能为力。”


    “可你也不是捏造出一本虚无的账本,让吕芳行分寸大乱,这才在我面前露出破绽。”江芸芸不为所动,继续说道。


    符穹手指动作停住,打量着面前镇定的人,随后长叹一口气,无奈说道:“县令从哪里知道此事的。”


    “张县令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如何能潜入打铁巷,写清他们到底贪污了多少钱两。”


    江芸芸点了点棋盘上的一颗白色琉璃的棋子,随后手指微动又点着隔壁那一颗。


    “能让吕芳行突然意外得知此事,不是武忠这些人能办到的,总归要一个他非常警惕的人。”


    江芸芸手指微动,拨开手指下的黑子,随后又来到第三颗白子。


    “张县令若是能忍这么久写出一本能把人彻底拿捏住的账本,怎么会如此着急去清量田地,逼得吕芳行痛下杀手呢。”


    符穹沉默着,日光落在脸上,只剩下无声的静默。


    “吕芳行自入穷巷,丧心病狂,我断没有放他离开的道理。”江芸芸把手边的黑子统统抚开。


    精致的琉璃棋子摔落出棋盘,有些落在软毯上,只能无声地抗议着,但也有些落在地上,发出叮咚的声音,好似夏日的风急促地吹响了满堂金玉。


    “为民办事的张侻……”江芸芸的手指抵在白子上,认真坚定说道,“不能白死。”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