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零一章
奉天殿内, 皇帝高坐龙椅上,这一届的进士中最显眼的之人自然是十五岁的小会元江芸,长得极好,尤其是一双漆黑透亮的眼睛。
他带着众位进士行礼时, 不卑不亢, 动作利索, 丝毫不见局促紧张。
朱佑樘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 那个时候他身上有种正在抽条毛芽的稚气,听人说话时, 眼珠子亮晶晶的, 瞧着还有些孩子气。
这一年多的历练真是长大不少,瞧着更稳重了。
“天子赐题。”萧敬说道。
满堂文武都跪下听题。
“朕惟君人者,必有功德, 以被天下阙其一不可, 以言治顾于斯二者何先, 夫非学无以成德, 非政无以著功论者, 或谓帝王之学, 不在文艺,或谓天子之俭, 乃其末节……”
萧敬的声音不算小,但要让三百名考生全都听得清,还需借着宫殿穹顶的聚拢, 因此便是进士队伍中的最后一个人,也能清晰得听到题目。
他说了很长的一段话, 大致归纳起来就是当皇帝不外乎功德两字, 读书可以修德, 政绩可以立功,中间一大堆回忆前朝和本朝的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大夸特夸,然后话锋一转,又说自从我继承大统,希望治平天下,所以各位考生有何建议,赶紧都给我说说。
这是一个很宽泛的策论,江芸芸之前做的模拟题大部分都有切入点,比如军改,比如田制,不过也有这样的大范围的扫射,看似能写的很多,但反而很考验个人的素养。
写大了,那就写空了,每一样东西都点到为止,一眼就看出这人没啥本事。
写小了,对不起陛下中间拉了这么多前朝和本朝的两位皇帝举例子,也上不了台面。
所以如何切入,怎么切入,从哪里切入,是非常重要的。
江芸芸认认真真听完,心里已经飞快打出一个简单的腹稿。
“入座,开考。”萧敬念完题目,目光巡视了一圈考生,大声说道。
考试的座位在外面的空地上,密密麻麻摆了三百张,这会儿是不用担心作弊了,因为实在太多人看了,满朝文武百官,两侧是严阵以待的卫兵,还有不少的太监黄门,考生没紧张到手抖就已经是心态极好了。
坐在第一排第一个的江芸芸自然是众人打量的焦点。
她刚才入座的时候悄悄扫了一眼,别说,前头站着的几个读卷官好几个认识的,她的李师兄正眼观鼻子鼻观心的站在第三的位置上。
这边江芸芸刚坐下,就不少人看了过来,幸好她早已习惯被人注视了。
在国子监和白鹿洞书院考试时,总有学长和学生趴在窗户上看她。
久而久之,她已经练就了浑然无视的自然。
虽就一道题目,但给的时间倒是挺充足的,整整两个时辰,写好了可以提早交卷。
江芸芸拿起笔就是思如泉涌。
开头肯定是要悄悄的,不着痕迹地夸一下我们的皇帝是非常厉害的,再引用一点名人名言,要是能写个典故出来那就是最好的,最后在简单介绍一下自己的论点。
——奉旨论“以德化安民、用功治定世”之义,则其所包思之。
——臣对:臣闻王者不吝改过,故盛世有直言极谏之科,学者义取匡时,故贞士有尽忠竭愚之志。昔盛唐之世,世之制治也,政之至也……
策论字数大概在千字,江芸芸洋洋洒洒打好草稿。
她这几年一直在外面晃荡,见识了不少人,一开始在扬州贱价卖蘑菇的母女,被水祸弄得流离失所的百姓,再到南京一手遮天的畸形太监和朝臣关系,到了北京又接触到边境的兵事,等去了江西又感受到浓郁灿烂的教育氛围。
今日坐在这里,她才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四年来的点点滴滴,早已融入骨血,她本以为自己还未清晰地接触过这个世界,却在今日落笔时猛然回神,原来自己早已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微弱的印记。
从‘民生以农事为本,因详求水利之法,此诚重农之至意’的农业到‘闾阎之困,由制度不明,富者欲过,贫者欲及,为官者不思为民’的吏治,再到‘兵以威天下,亦以安天下,国以得人心为主’的兵事。
江芸芸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页,等到最后又话锋一转——
由是以利民而谷无不丰,以课官而官无不职,以治兵而兵无不精,以励学而士林作贞之气,则我国家亿万年有道之长基此矣,此皆自强之计,人所共知,特误于臣奉行之不力,惟陛下怀必行之志,操必行之法,悬必行之赏,故转祸为福,转败为功,机实将于是乎在矣。
她写好这片策论草稿才刚过了半个时辰,在大部分人还在抓耳挠腮,苦思冥想时,江芸芸已经开始重新研磨,准备誊写。
李东阳在无人注意时,悄悄紧盯着自家小师弟,脸色格外严肃。
——怎么写的这么快!
——是不会写吗!
——还是写的超级好!
其实注意到江芸芸情况的人不少,许是没想到写得这么快,朝堂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江芸芸坐在外面一心一意抄写卷子,誊抄的过程是中不能写错一个字的,这个时代考试的卷面分可太重要的,而且在抄写的途中还要把涉及到的避讳完美避开,听说之前顾清就是因为没有避讳,又不能涂改,只能硬着头皮交上去,这才成了二甲第一,所以江芸芸在每次的抄写中都格外注意这件事情。
她花了两炷香多的时间,才把文章仔仔细细誊抄到白纸上,然后悄悄抬头看了一眼。
不错,第一个写好的。
她暗自夸了夸自己。
“真是信誓旦旦啊。”朱祐樘也早已注意到他了,见他坐在座子上发呆,便笑说着。
众人神色一怔,更多人看向江芸芸的方向。
萧敬眼皮子一动,随后上前一步,用高亢但又不尖锐的声音说道:“考时过半,可以交卷。”
江芸芸百无聊赖地抬起头来,冷不丁和殿内不少人的视线对上了,数目相对,大家火速移开视线,一时间气氛格外尴尬。
——哎,这是怎么了!
萧敬看着台阶下懵懵懂懂的小会元,心急如焚。
——这小会元平日里不是很机灵吗?今日怎么呆呆的。
幸好在此刻,有人也准备交卷了,江芸芸也跟着站起来跟在他身后,规规矩矩交了卷子。
“考好的人,跟着右手边的旗手卫走。”小黄门低声说道。
江芸芸点头致谢,然后果断找了个看上去好说话的人,对着他灿烂笑了笑。
如今武将的地位可不高,那个读书人见了练武的人那个不是下巴高抬,还未见过态度这么好的,那个侍卫也是一愣,随后低头说道:“会元这边请。”
江芸芸跟着人走了。
等人走远了,萧敬笑说着:“这几位学子可真是才高八斗,文如泉涌,想来文章也是锦绣渊博。”
殿试读卷官徐溥徐首辅闻弦知雅意,立马说道:“能为陛下献策是他们毕生所望,只怕这些都是一得之见。”
萧敬笑说着:“徐首辅过谦了,这些可都是进士啊,便是再不好得了您的调教,哪个不能是栋梁之才。”
徐溥连说不敢,又道:“本届会元年少成名,深受皇恩沐泽,若是陛下不嫌少年才疏,只管处置。”
萧敬满意点头。
一侧的小太监立马激灵地抽出江芸芸的卷子递了过去。
朱祐樘看着送上来的卷子,轻声叹了句:“好字啊。”
“听说小会元读书才四年,竟能练出这笔功力,果然是天赋异禀。”萧敬也顺着陛下的话说了下去。
朱祐樘没说话,只是继续看了下去,一字一字看得格外仔细。
说起民生,江芸并不是老生常谈的减免赋税,反而另辟蹊径从研究新稻种,新建水利,重测土地,还地于民说起。
他写的并不尖锐,有一种平铺直叙的冷静,只在最后收尾时才见少年锐气。
——“农之况善,则天下之事皆日趋于盛强,媲群雄角逐战术之首,上及宫禁,下及草野,内及权要,外及四夷,则天下大安。”
光是这段农事的论叙,朱祐樘看得热血沸腾,似乎他说的一切都已经近在咫尺,只要伸伸手就能够到。
堂下的百官都在瞧瞧看着上首陛下的神色。
陛下脸上的喜色也太遮挡不住了。
李东阳悄悄松了一口气。
“果然是年轻人。”只是许久之后,朱祐樘淡淡说道,“锐意进取,豪言壮语。”
能站在这里的都是人精,闻言心里立刻打了八百个弯。
“剩下的人也给朕看看。”朱祐樘淡淡说道。
萧敬眼珠子一转,但动作却不慢,接过小黄门递来的卷子递了上去。
朱祐樘研究仔仔细细看着,只过了好久突然指着其中一张卷子,和气说道:“他倒是和我同姓。”
所有人都心中一个激灵,下意识想要仔细看看,却见陛下把卷子一收,递还给了萧敬。
朱祐樘看着外面奋笔疾书的考生们,笑说着:“今年考生人才济济,当真是不错。”
—— ——
所有考生都收卷后,陛下才离开,百官们也都依次退下,除了十二名殿试读卷官等会要一起去文昭阁当日批改出成绩来。
徐溥是首辅,也是今日的主考所以只坐在上首,并未参与批改卷子。
殿试只要没大错是不会罢黜人的,只有名次的区别。
直到黄昏,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内阁阁员刘健这才把确定好的文章名次送了上来:“除了一甲前三,和二甲前三,其余的名单全都确定了。”
徐溥年纪大了,坐久了也有些疲惫,他看着刘健温和说道:“你办事我总是放心的。”
刘健忙碌了一天,闻言也露出笑来。
“只是不知刚才陛下看到那五个人的名次都在哪里?”徐溥温和问道。
刘健不解,他只记住了其中一个是小解元,其余人都不记得了,只好扭头去看李东阳。
李东阳上前:“陛下一共看了五份,分别是南直隶扬州人江芸,目前在前六张,还未定名次,南直隶苏州府吴县朱希周,目前在二甲十七;苏州长洲人皇甫录,目前在二甲五十一;山西大同府人李达,目前在三甲第一,北直隶真定府何俊,目前在三甲第六。”
徐溥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瞧着后面三个人的文也不错,许是可以挪一挪。”
刘健眉心一皱,有些不服气。
李东阳连忙拉了拉他的袖子。
徐溥只当没看见,继续问道:“前六名分别是谁。”
“刘阁老和诸位商议的名次从低到高分别是,苏州府昆山人顾潜;北直隶濮州人李瓒,城永嘉华盖人王瓒,湖广郴州永兴人李永敷;顺天府宛平县陈澜;南直隶扬州人江芸。”李东阳答。
徐溥看着那六张卷子,冷不丁说道:“周家卜年八百。”
众人不解:“阁老何意?”
倒是一侧的李东阳敏锐地动了动眉头。
“周朝有天下八百年啊。”徐溥叹气,“那位得了陛下一句‘同姓’夸的朱希周的卷子在何处。”
有人立刻回过神来。
“那他的卷子……”刘溥沉默着,想了想才继续说到,“就放在江芸前面吧,刘阁老把后面那三人的卷子再排一排,之后就送给陛下过目吧,不要耽误陛下时间。”
刘健不高兴说道:“朱希周的卷子虽可圈可点,但上不得一甲状元的位置。”
徐溥只是温和说道:“既能得希贤一句夸,那想来也不只是可圈可点。”
刘健拧眉。
如今的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李东阳连忙把自己的上司拉到一侧,小心比划着:“此人得朱姓,又名希周,若是今科得了状元,那可意味着大明天下安康,有太平长久之征啊。”
刘健眉心紧皱。
“可我觉得文章还是你的小师弟好!”
李东阳严肃说道:“考场之上哪来师兄弟,都是为国家伦才。”
刘健自知失言,连连告罪。
李东阳是知道自己这位上司的性子的,耿直,有话就说,虽要求严格,但也是全都按着规矩来,反而是极好相处的人。
“可我就觉得是江芸的卷子不错。”过了好一会儿,刘健还是忍不住再一次强调着。
李东阳脸上虽带着笑,但心中也有些惴惴不安的。
只看在陛下心中是天下第一个六元及第重要,还是这个虚无缥缈的名字重要。
—— ——
朱祐樘看着面前送来的卷子。
“都已经按照名次排起来了,这是前六的卷子。”小黄门恭敬说道。
“我之前看的那五人都在何处?”朱祐樘随口问道。
小黄门笑着奉承道:“爷真是慧眼如炬,那五人全在二甲呢。”
朱祐樘笑了笑:“我瞧着他们的文也不错,前六呢。”
“文章都在这呢。”小黄门送了上来。
朱祐樘一眼就看到上方挂着的名字,朱希周。
他随手往后一翻,下面一个人的名字是熟悉的江芸,之后一次是王瓒,二甲前三则是陈澜、李永敷和李瓒。
朱祐樘抽出江芸的卷子又是仔细看了看。
“高皇帝得刘伯温,可比汉朝张亮。”他自言自语说道。
屋内的太监们大都低眉顺眼没有说话,就连萧敬也安安静静站着。
“可秦汉以来各代,每朝每代长则三四百年,短则数载。”他又说道,手指点了点朱希周的名字。
朱祐樘沉默着,好一会儿才轻叹一口气,把两张卷子重新放回去。
“送还给徐阁老吧。”
—— ——
三月丙申也就是考完试的第三天,江芸芸等人再一次入宫来到奉天殿。
陛下依旧端坐在上首,江芸芸带着考生们跪拜行礼后乖乖站在门口。
这次他们都是不能入内,只有听到名次才能入内。
是的,没错!
殿试的名词是一个个喊出来的。
没多久,有一个太监站在台阶上,面对着三百位进士,张开手中的圣旨大声念着。
江芸芸下意识抬眸去看。
日光下那个太监的面容已经模糊都有些看不清了,但那张黄橙橙的圣旨却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背后的龙纹突然威严生动。
她看得有些失神,许是之前都是文字的形式,一眼就能扫到,磕现在站在这里要听名单一个个报出来,突然有些紧张。
那种考完了才迟来的紧张在此刻让她心跳加快,连着耳鼓都在微微震动。
她曾豪言壮语要做这天下第一个六元及第。
如今只差最后一环,六元就能揽入怀中。
只差这一步!
她能成功吗?
那份圣旨的开头格外长,江芸芸站在台阶下,只觉得那声音隔得很远,飘飘然没有着落,只突然听到一个名字。
“——赐江芸、朱希周、王瓒进士及第出身。”
江芸!
那声音虽突然从远方传来,但瞬间在耳边炸开,成了初夏的第一道惊雷。
江芸芸那颗跳动得极快的心,混着那道雷,在此刻几乎能让她闻道细微的血腥味。
状元!
她成功了!
她终于成了状元。
江芸芸突然笑了笑,垂落在一侧握拳的手微微松开,理了理袖子,上前行礼。
然后第一个走进这个站满文武百官的朝堂。
她的心随今日的风,今日的阳光,今日所有的一切,从野蛮生长到尘埃落定。
春风得意马蹄急,一日看尽长安花,当年在闷热的午后摇头晃脑念得那句诗在今日终于回过神来,成了最为真切的事实。
年少也有凌云志,许诺人间第一流!
自科举面世以来,大明立国到现在,第一位六元及第的人物此刻就这样安静地站在大堂下。
他才十五岁啊。
上首的帝王看着她,文武百官看着她,若是皇榜贴出,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她。
这位从扬州走出来的小神童在今日一鸣惊人,垂名青史。
第两百零二章
黎循传第一次旷工, 悄悄从吏部溜出来出来,结果刚到长安门外的宫墙外,他就看到几个眼熟的人。
顾清站在人群中,背着手对着他微微笑着:“我就知道你会来, 给你占了个位置。”
黎循传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嫂子的身子好点了吗?”他问。
顾清神色微微凝重。
顾清的结发妻子在年前病得厉害, 据说起也起不来, 顾清急得到处借钱, 花了大价钱请了太医院的人来看病。
黎循传一见他模样就知道怕是事情不好,只好又安慰道。
“其归认识一个女大夫, 之前就住在京城里, 专精女子疾病,等他这事了了,看看这位女大夫还在不在京城, 请她来给嫂子看看。”黎循传安慰道。
“若是不在就请他写封信, 看能不能把人请过来。”他又说道, “那位大夫的祖母和我祖母也是认识的, 一定会有办法的。”
顾清勉强笑了笑。
毛澄也一板一眼安慰道:“对, 你别自己没了信心。”
“是啊, 要是需要钱你只管问我要!”王献臣凑过来拍拍胸脯说道。
王献臣因为家里有钱,如今留在都察院做一个小小御史。
沈焘则去了山西大同的一个州做了推官。
四人站在城墙前沉默了。
大明官吏的月俸本就不高, 翰林更是清贫,他们这些寄居在高物价的京城,单靠自己可就真的太难了。
“来了来了!”人群中有人大喊着。
四人一扫刚才的沉默, 瞬间精神起来。
只看到礼部尚书刘健手里捧着一张大黄榜,在侍卫的重重保护下走了过来。
殿试发榜用的是黄纸, 表里一共二层, 所以也被称为大小金榜。
小金榜在进呈陛下御览后存档大内, 以便修史时查阅。
大金榜盖上册印后,在传胪结束后经太和中门出,一路走到东长安门外,贴在宫墙上供世人查阅。
“第一甲分别是应天府扬州人士江芸……”小黄门站在皇榜前唱和着。
王献臣一听着名字立马大笑起来。
其余几人也都是对视一眼,露出松了一口气的神色。
江芸能金榜题名谁也不怀疑,甚至都知道他肯定能在前面的位置,但具体排在哪里,却是无人敢断定的。
“天哪,那这个江芸不是六元及第了!”人群中有人大声惊呼。
“难道真的是天降神童不成,十来岁的年纪。”
“可真是天佑大明啊,有这等神人。”
“可他支持女子读书,瞧着是个惊世骇俗的人。”
“可他六元及第了”
“可是听说他性格颇为狂傲。”
“可他六元及第了。”
四人对视一眼,笑着出了人群。
“其归这些年读书这么辛苦总算是得偿所愿。”顾清笑说着。
“实至名归。”毛澄说道。
“别说这些了!马上就要游街!”王献臣火急火燎说道,“可别错过好位置。”
“正好一睹小状元的风采。”顾清笑说着。
和他们一样想的人不少,有些人回过神来,也跟着准备去占位置,势必要好好看看新出炉的进士们。
第一甲的三人打马游街是每年科举后的固定项目,全京城都格外期待的环节,据说每到这一日那真是万人空巷,狗都得出来凑一下热闹。
传胪后,一甲的那三人要插花披红,穿着新衣服,骑着大马,头戴簪花,再由鼓乐仪仗队拥簇着出正阳门,开始丙辰年科举的跨马游街。
状元自然是要走在第一个的。
江芸芸作为大明第一个六元及第,最年轻的小状元,受到的瞩目可谓是空前绝后,顺天府府尹一听这个名单立马一个激灵从摇椅上弹起来,亲自去五城兵马司借了大量兵马来维护治安。
江芸芸看着面前的高头大马,边上牵马的就是前日带她出宫的侍卫。
“状元会骑马吗?”黑皮大侍卫小心翼翼问道。
江芸芸自信点头:“我学过的!”
侍卫眨了眨眼,然后看着新出炉的状元熟练地爬上马。
“状元可真是文武全才。”侍卫一看她的动作就知道是真的会,不是刚学的,佩服说道。
江芸芸矜持说道:“之前读书的时候,学院有教的。”
“哎哎,状元头上要带金质银簪花,红披风也要系上。”小黄门抱着他的东西飞快跑过来。
江芸芸扭头往后看了看。
小黄门立马笑声说道:“他们都是彩花!和您的不能比。”
江芸芸笑着接了过去:“以后都是同僚,只今日有些区别罢了。”
小黄门也跟着笑了笑。
“我们这个要怎么走啊?”江芸芸系上红披风随后问道。
“您和一甲的其他两位要从正阳门出去,先绕进内城一圈,然后再备伞盖仪,敲锣打鼓送您回住所。”侍卫笑说着,“至于二甲和三甲进士则是从从东华和西华门出宫各自回家即可。”
说话间,门口的仪仗队已经开始奏乐,原本还有些欢快的气氛立刻紧张起来。
小黄门和侍卫们有条不紊开始分流。
二甲的人从东华门走,要按照名次的顺序来,不能出一点错的。
三甲的则是从西华门,可不能乱了,走快了,走慢了,走的不好看,那也是要闹笑话的。
至于最为受人瞩目的一甲则是由侍卫牵马从正阳门走的。
江芸芸坐在高头大马上,穿过一座座城门,感受着初夏微凉的日光落在身上,瞳仁中的视线也跟着明暗不定。
那种突如其来的欣喜和恍惚,突然被此刻骤然拔高的视线中慢半拍地回过神来。
从承天门出来,因为两侧都是官署,所以两边大都是看热闹的官员,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未来的同僚。
第一反应自然是年轻,太年轻了。
十五岁的进士都少见,更不要说十五岁的状元。
他们目送这位注定要留名青史的小状元离开。
穿过大明门,这座城门格外宽阔,她好不容易适应了黑暗,眼前却又突然亮了起来。
棋盘街上已经有了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他们穿着规矩体面的衣服,站在原处好奇张望着,有不少年轻的姑娘们打量着他们,指指点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状元自是不必说。
榜眼瞧着也才二十出头。
若是放在平时还算年轻的探花,三十出头的年纪在此刻一被对比也显得年纪大了。
“不知状元和榜眼有亲事了没有?”有人摸着胡子笑说着。
“榜眼不好说,状元怕是抢手。”有人附和着,“我们区区商贾,他怕是看不上了。”
众人议论纷纷间,一行人出了正阳门。
正阳门两侧是关帝庙和观音大士庙,如今站满了人,就连墙头都蹲满了人,队伍一出来人群就爆发出海浪般的喊叫,等江芸芸出来时,那声音几乎震耳欲聋。
江芸芸的视线下意识看向他们。
小状元的眼睛又黑又亮,长得这么好看,跟着小金童一样,被她看着的人群爆发出更是热烈的欢呼声。
“看我这边啊!”右边有人嘶声力竭喊着。
江芸芸好奇看了过去。
右边的人对着他连连挥手,江芸芸犹豫一会儿也跟着挥了挥手,甚至笑了起来,嘴角梨涡若隐若现。
人群开始躁动。
五成兵马司的人看得直揪心,太低估这个小状元的威力了。
马车很快就到了正阳门大街,街上的人更多了,五城兵马司全部人都出动了,把激动的百姓拦在道路两侧。
马上要经过查楼的时候,给江芸芸牵马的士兵突然说道:“状元郎捂住脸。”
江芸芸还没回过神来,突然脑袋一疼。
一个裹着花的帕子准确无误地砸了过来,然后跌落在她怀里。
是一朵盛开蓬松的绣球花。
人群立刻大笑起来。
江芸芸捏着花下意识看了过去,只看到高大辉煌的查楼上站满了,二楼更是一溜的年轻貌美的女子,花是那里扔的。
她们本打闹着其中一个少女,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立刻捂嘴笑了起来。
那个扔花的少女看着她露出灿烂的笑来。
“别看!!”那个侍卫连忙说话。
只是话音刚落,这声音反而成了一个提示音,无数个帕子香囊,鲜花瓜果扔了过来。
江芸芸被劈头盖脸扔得就差抱头鼠窜了。
疼疼疼!
干嘛拿橘子砸我!
香囊敲得脑壳一顿一顿的。
花的香味浓郁得她觉得自己被里里外外腌了一遍。
她只好郁闷地伸手挡住脸。
可不能破相了!
“江芸!!”头顶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大喝声。
江芸芸抬头,只看到一把伞在空中好似天降一般飞了过来,她下意识接了过来,伞柄滚烫,她抬伞往上看去。
只见顾幺儿大大咧咧站在别人家的屋檐上,头上戴着不知从哪里拿来的大红花,抱着那根长长的黑刀,小脸一抬,嘴里大声说着什么,却又被漫天的喧闹声遮挡住。
人群涌动,唯有他站着的地方还有几分闹中取静。
江芸芸对着他挥了挥手。
顾幺儿笑眯眯地抱着黑刀溜溜达达跟着她身边。
他就说,他可以保护江芸吧!
—— ——
因为有江芸芸吸引火力,其余两人都还能颜面保全,不至于太狼狈地回到住所。
江芸芸一回家还没见到黎循传,就看到小院子里挤满了人。
顾清等人在她自然是不以为的,没想到还有几个小太监,中间夹杂着一个躲躲藏藏的刘瑾。
“我们小状元可算是回来了!”为首的一个年级稍大的白胖太监上前,热情说道。
“公公因何事而来?”江芸芸不解问道。
“后日天子赐状元朝服冠带了。”老太监炯炯有神地看着她。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扭头去找太监中的老熟人刘瑾。
刘瑾躲在小太监背后,小声说道:“小状元年轻,所以要做个新的。”
原来所有的进士服都是统一发放的,毕竟三年才穿一次,穿好了都是送回去,下次来回利用的,但状元的不是,是定做的!
江芸芸看着瞬间把自己围起来的人,连连摆手:“我有尺寸!乐山!乐山!”
从人群中艰难挤出来的乐山说道:“我在这我在这。”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扯过来,怼到老太监面前:“他都知道的,我前两天刚量了。”
乐山笑说着:“我家公子肯定是累了,让他先去休息休息,公子的衣服都是我做的,所以一应尺寸我都知道。”
江芸芸嗯嗯两声,然后悄悄溜了。
老太监不解:“做个衣服,状元郎这么慌做什么?”
“我家公子最是怕痒,碰一下就笑个不停。”乐山笑说着,“我们去边上说道。”
诚勇眼疾手快,飞快给那些大大小小的太监塞点钱,主打一个和颜悦色。
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些小太监一个也得罪不起。
“刘长随怎么来了?”江芸芸好奇问着刘瑾。
刘瑾叹气:“殿下非要奴婢来。”
江芸芸没说话,眨了眨眼。
“之前想偷溜出来,被当场抓住。”刘瑾被她看得坐立不安,为难说道。
江芸芸大吃一惊。
“有哭又闹的,所以皇后娘娘就要奴婢亲自来,把所有的一切都记下,然后讲给殿下听。”刘瑾连连叹气,“挤得我鞋子都掉了,衣服都坏了,多亏了黎主事把我拉出来。”
江芸芸这才发现黎循传不见了。
“楠枝呢?”她拉着忙得脚不沾地的终强问道。
黎楠枝早就准备好蒸饼还有糖果,不论今日考了多少都是要散出去,更别说考了第一,只是现在整条小巷都是人了,要不是门口有侍卫看着,只怕要冲进来沾沾喜气了。
终强就忙着到处发蒸饼,还有糖果,被江芸芸抓住时下意识把糖果塞过去哄道:“吃吃,很甜的松子糖。”
等回过来神来,又拍着大腿说道:“小脸怎么划了,那些人竟然还扔果子,真是没有分寸。”
江芸芸摸了摸脸,这才觉得有点疼。
“家里金疮药没了,公子去买了。”终强又塞了一个蒸饼过去,“去边上吃一口压压肚子,顾公子等人定了席面,说晚上一起聚聚。”
江芸芸懵懵懂懂被人推动角落里站着,她咬着还滚烫的蒸饼,大眼珠子滴溜溜地看着热闹的庭院。
乐山还在和人商量着尺寸的事情,诚勇正在招待慕名而来的富商官吏,终强在人群中发饼发汤,就连李兆先带着弟弟来帮忙了,还有几个李家的仆人穿插其中维持秩序。
真是热闹啊。
她大大咬了一口饼,笑眯眯想着。
“一个大白饼有什么好吃的。”刘瑾凑过来嫌弃说道。
江芸芸扭头看他,突然笑了笑,把手中的松子糖塞给他:“喏,给你,甜甜的。”
刘瑾一怔,捏着手中的糖果,突然又觉得自己刚才胡说八道了。
小状元多光明的人,对宦官都一直笑眯眯的,瞧着就是脾气极好,性格温和的人。
“我刚才不是……”刘瑾不好意思说道。
江芸芸却突然眼睛一亮:“楠枝!我在这里!”
黎循传狼狈地挤了回来,他怀里竟然还抱着一束花,右手指的每个指头还艰难悬挂着一大堆东西,气喘吁吁:“士廉实在挤不进来了,就说先去买酒选菜,晚点过来。”
“这是你的膏药,我看看伤得厉害啊,哪些人也真是的,什么东西都往下面扔。”他抱怨着,凑过来仔仔细细看着,见只是一道浅浅的划痕,连忙动了动食指,“诺诺,你的膏药,我选的白玉膏,说效果最好的。”
江芸芸连忙把东西接过来:“这些都是什么啊?哪来的花?”
“今日你这个小状元游街,外面都是卖花的,这个是一个小姑娘千里迢迢从城外摘的,打算卖花补贴家用的,谁知道人太多挤不进来,然后花卖不出去,就站在巷子外面哭呢,我看是凌霄花,我就都买过来了。”
黎循传把手中的花递过去,大笑着:“不负所学啊,大状元!”
江芸芸看着那一捧热烈开放的煌煌凌霄花,日光下灿烂红轻,微香阵阵。
“心喜它年有归著,喏,归处。”黎循传把花塞到她怀里。
花繁叶茂的凌霄花在初夏日光下熠熠生辉。
“呼来借与一枝筇。”江芸芸抽一支插在他的前襟处,“喏,给你一枝。”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大笑起来。
—— ——
三月丁酉,也就是四月初二,陛下赐进士恩荣宴,也是鼎鼎大名的琼林宴,地点在礼部,太师兼太子太师英国公张懋待宴。
这场宴席上,除了英国公张懋。一甲三位进士单独一席,其余人皆是四人一席,诸位读卷官也携手前来赴宴。
江芸芸再次带着全部进士行礼,还得了三十两牌坊银子,说是给进士们用来准备旗杆匾额,或者建牌坊的,随后英国公代替陛下说话,这届读卷官中有内阁两位成员,所以声势不小,江芸芸一眼就看到喜气洋洋的李师兄。
李师兄这次见了她就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席面上作诗后大都是自由活动,李东阳立马招呼着江芸芸过来,刘溥见状又让榜眼和探花过来。
“文章写得很不错。”徐溥温和地看着三人,“年纪轻轻有如此学问,除却天分也可见认真。”
众人又是围着一顿夸,一侧一直没说话的英国公突然盯着江芸芸看:“小状元可有婚配?”
热烈的气氛一顿。
江芸芸脸上笑容骤失。
“我有一个小孙女,如今与小状元同岁呢。”张懋非常直率,笑说着,“别看他爹有点不争气,我那小孙女那可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管家算账也是一把好手。”
好耳熟的话。
江芸芸眨了眨眼。
——这些国公爷怎么回事啊!
“他还小呢。”李东阳及时解围着,“别看长了个聪明脸,可是个榆木脑袋,读书这么多年,眼睛都没抬一下的。”
江芸芸连连点头。
“不小了,十五定下来,十七八岁成婚,这不是刚刚好吗?”张懋看她的眼神越看越热切,“真是俊啊,徐阁老瞧瞧我们这个小状元,我那小孙女您也是见过的,您公平点说,是不是配得很。”
徐溥为难地摆了摆手,表示不掺和此时。
“之前那个撑伞打马游街图,啧啧,勾了多少闺中少女的心啊。”张懋越看越满意,就差伸手把人直接捉回去了。
“可不是,我家那小子也要学人家打马撑伞呢。”太子少保刑部尚书白昂也跟着笑说着。
“这幅图画的确实好。”李东阳也跟着感慨来一句。
江芸芸小声问道:“什么画啊。”
原来之前幺儿给她废了一把伞来,她为了避免被砸伤,全程撑着伞,只偶尔抬伞去看热闹,不料被促狭的读书人画成画,一夜之间风靡全京城。
——也太丢脸了!!
江芸芸惊呆了。
“那成婚的事情?”张懋激动搓搓手,不知何时挤到江芸芸边上,一脸柔情,“我知道你家情况,成婚的一应准备自不用你操心,只管舒舒服服做个新郎。”
江芸芸心里慌死了,只好呐呐说道:“可我想先立业,不着急成家。”
“先成家后立业啊。”张懋大手一挥,“十七八岁,甚至二十都是可以的,我也不是迂腐的人。”
江芸芸立马扭头去找自家师兄。
李东阳也是国公爷的女婿,只当他不想和皇亲国戚扯上关系。
“英国公有所不知,芸哥儿自小体弱,之前还倒春寒的时候掉入到水里,他娘和黎公都养得很精细的,之前他来京城,他们还特意写信来要我一定要把人看着的,只能好好读书,不能写想其他的。”
李东阳温温和和说道,但又不经意抬出了长辈。
自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然长辈有其他打算,张懋自然不好强求,只好一脸遗憾地看着她,到最后还是不放弃,热情邀请着:“我有个大孙子和你差不多年纪,你若是有空可以来国公府玩玩。”
江芸芸大眼睛扑闪着,连连点头,只管先应下。
李东阳瞧着自家师弟实在是个香饽饽,也歇了把人介绍给其他人认识的想法,给人打了个眼色,让他自己去玩了。
江芸芸自然是脚底抹油,先跑了。
四月初三,陛下在午门前赐状元六品朝冠,朝衣等物,还给每个进士五两银子和里外的衣料各一端。
四月初四,江芸芸穿着梁状元冠,穿着绯罗朝服,白绢中单,腰间围着锦制的绶带,垂落着蔽膝,头戴纱帽,手里拿着槐木笏,腰间还系着药玉佩,又带着进士们上表谢恩。
四月初五,江芸芸又起了一个大早,急吼吼带着进士们去先师孔子庙,行释菜礼。
一连五天早出晚归,江芸芸的小脸都瘦了一圈,当天晚上回来后,饭也没吃,倒头就睡。
“当状元真辛苦啊。”顾幺儿给自己的马儿梳毛,然后一本正经说道,“还好我不当。”
乐山听的直笑。
四月初九,江芸芸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突然来了圣旨,给她分配工作单位了。
——状元江芸去了翰林院做修撰,榜眼朱希周、探花陈澜同是翰林院,是七品的编修,其余人都分拨各衙门办事。
“听说翰林没钱。”顾幺儿凑在她耳边嘟嘟囔囔着。
江芸芸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为百姓做事呢!说什么钱不钱,庸俗。”
顾幺儿撇嘴。
“明天就能去上班了。”江芸芸来来回回在小院子里走着,小脸格外兴奋,一脸畅想,“我也是有工作的人了。”
黎循传笑了笑:“听说之前宪清进去抄了一年书。”
江芸芸脸上笑容一僵,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黎循传笑意加深,意味深长说道:“看你怎么坐得住。”
“不可能!”
“我不信!”
“我明天去看看!”
生性好动的江芸芸三连拒绝。
第两百零三章
翰林院位于内坊的边缘, 和南薰坊挨着边,中间就隔了一条玉河,隶属于中城兵马司照看,一向是兵马司照看的重点区域。
江芸芸住在仁寿坊, 走路过去有半个多时辰的光景, 她虽说不用上朝但是要点卯的, 也就是说虽不用深夜起来赶夜路去宫门口排队等上朝, 但也需要赶在卯时前,到翰林院开例会, 接收今日工作。
卯时也就是五点。
江芸芸听得眉头紧皱, 若是要五点到,除去路上半个多时辰,也就是四点前就要从家里出发, 再加上洗脸吃饭的时间, 最迟三点半就要爬起来了。
凌晨三点半!!
江芸芸手指掐掐算算时间, 惊呆了。
明朝的官不需要睡觉嘛!
“所以上值还好吗?”黎循传促狭问道。
江芸芸垂头丧气:“起的也太早了, 这么早起, 万一长不高了怎么办?”
“明日让诚勇他们去南薰坊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黎循传放下茶盏, 想了想又说道,“上一批的进士只留下二三十个人, 应该有不少空院子,就是不知道现在的价格如何?当时要是想换,应该早点下手的, 估计能便宜点,现在就不好说, 你们这一批进士都要先历事呢, 房价肯定要涨的。”
“肯定很贵, 这间都是我们捡漏捡来的,去哪里找这么便宜的院子啊。”江芸芸叹气,抱着手臂,摇头晃脑,“长安米贵,居之不易。”
“你知道就好,以后花钱不要大手大脚的。”黎循传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江芸芸低着小脑袋,蔫哒哒应下。
“你有想过要把你娘或者你妹妹接过来住吗?”黎循传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抬头,眨了眨眼:“不知道,但我娘现在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我猜她不愿意过来,京城也人生地不熟的,在扬州还有林家照看着呢。”
黎循传没说话了。
“怎么了?”江芸芸好奇问道。
“我有点想祖母和祖父了。”黎循传摸了摸脑袋,“进士六年不得告假,我已经两年没有见到他们了,你之前见到他们,他们身体还好吗?”
江芸芸看着他殷切的目光,嘴角微动,最后只能委婉说道:“老师和师娘年纪都在这里了。”
黎循传立马露出忧心之色:“我等会就写信回家去问问。”
江芸芸没说话了,只是突然又说道:“老师想回老家吗?”
黎循传沉默了,摇了摇头:“不知道。”
若非除了江芸这个意外,四年前的黎淳就应该致仕归家了,等江芸芸去外面游历了,师娘又病了,不能随意动身。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两个小少年对坐着,半晌没说话。
“早点去休息吧。”诚勇过来说道,“厨房烧了热水,洗把脸洗个脚也好松快松快。”
“一想到明日这么早去上班,我就觉得累了。”江芸芸起身,愁眉苦脸说道,“我本以为我之前读书已经起得很早了。”
蹲在角楼里吃零食的顾幺儿大方得表示把自己的马送给她骑。
黎循传想了想又说道:“其实翰林院管得不严。”
明朝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所以翰林院的人个个都是潜力股,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上班第一天,不能迟到的。”江芸芸义正言辞婉拒了。
—— ——
第二天天还没亮,江芸芸就被乐山叫醒,她睁开眼的时候还些许迷茫。
——这日子的越过越惨了。
她面无表情爬起来,洗了脸,换上新官服。
这是一件青色的盘领大袍,胸前、背后各缀一块补子,六品是绣着细脚伶仃,延颈远望的鹭鸶。
前朝有人‘言玉笋晓班联鹭序,紫檀春殿对龙颜’,说的就是这群六品小官。
鹭鸶又叫“鸬鹚”,取“以侍察者官”的意思,又因为六七品的官员一般都是担任基层职务的,给你这只小鸟意思就是要你任劳任怨,努力干活。
勇敢芸芸,不怕困难。
江芸芸看着镜中秀气的样貌,突然露出笑来。
她还是很期待这个完全不同的体验。
江芸芸开门时,乐山正从厨房端着吃食送过来。
“都备得清淡饮食,第一次上值可不能出错,丢了脸,诚勇说中午翰林是有饭,但味道一般,所以早上诚勇一大早起来就烙了肉饼,知道您喜欢吃芝麻饼,还特意多做了芝麻饼,我每个都包了两个起来,公子等会放在袖子里带过去,中午放在热水上热一下就可以了,茶叶也包了一包,是昨日去东城买的黄华坊买的,都是您爱喝的,若是午饭实在吃不下去,去外面吃一顿也是可以的,不能饿了肚子,晚上我倒是和终强一起去买菜,现在这个季节,蔬菜瓜果都不少,做几个您和顾公子很爱吃的,庆祝第一天上值。”
他絮絮叨叨念着,把东西都放下了,就急急忙慌准备走了。
江芸芸托着下巴,笑说道:“我这个早起上班,害的你也要早起跟着我跑了。”
“收了您的钱,还不是把您的事情办得妥妥当当的,而且您可是状元,多少人想抢我的位置呢。”乐山扭头,笑说着,“我去打水,您先把饭吃了,昨天我问过诚勇了,第一次去上值要带的东西不少,笔墨纸砚,茶盏都要带,不过都得您第一次去探探底,再看着要准备什么。”
江芸芸已经开始捧起碗来喝热牛奶了。
诚勇主管家里的衣食住行,俨然有大管家的趋势,终强和乐山则负责去外面跑腿。
黎循传是不爱喝牛奶的,但江芸芸爱喝,所以也不知道诚勇去哪里给她搞到每天一碗新鲜的热牛奶喝喝,就连顾幺儿也跟着每日喝上牛奶,吃上鸡蛋。
她这边吃完早饭,屋外还黑漆漆的,只小巷内隐隐有灯光传来。
为了方便诸位官员上早朝,大街上都挂着灯火,几个住了很多官员的坊和小巷胡同,也大都挂上一两盏,能看清路即可。
那边黎循传也准备妥当,准备出发了。
两人一同出了房门,对视一眼,笑了起来:“一起上值去。”
—— ——
西汉杨雄在《长杨赋》中曾云:“聊因笔墨之成文章,故藉翰林以为主人,子墨为客卿以风。”
这就是‘翰林’二字最早的出处,论起历史来,最早建立翰林院的人则是唐玄宗李隆基,一开始只是舞文弄墨的地方,但后来慢慢开始取代中书舍人的工作,开始为皇帝起草各种敕令和圣旨。
等到了宋朝,翰林院成了培养宰辅的渠道之一,著名宰相欧阳修、王安石全都在翰林院干过活。
到了本朝,胡惟庸案后,高皇帝废除宰相制后,他自己本人倒是精力十足,但还是耐不住庞杂的政务,以及逐渐衰老的身体,所以开始让翰林院分担一部分政治职能——命法司论囚,拟律奏闻,从翰林院、给事中及春坊正字、司直郎会议平允,然后覆奏论决。
翰林地位的提升还要从入继大统的太宗皇帝说起,他也处理不过来政务,所以成立“内阁”,七位内阁大臣皆来自翰林院。
翰林院自此开始逐渐清贵起来,等英宗之后,则形成“无翰林不入内阁”的惯例,翰林的地位则一下子超然起来。
只是江芸芸站在台阶下,抬头注视着这两扇瞧着一点也不起眼的大门前,突然又觉得别人跟她说的翰林院有多厉害,有多辉煌,有多令人向往,在此刻也不过是两扇小门悄悄在自己面前合上,瞧着也很是普通。
江芸芸理了理领口和袖口,把热腾腾的馒头塞得更里面了点,这才抬头敲了敲门,没多久就有人不耐烦地前来开门,那门房一见她是个生面孔,瞧着她的面孔,又打量着她的衣服,突然露出热情的笑来:“是新来的状元郎吧。”
江芸芸规规矩矩自我介绍着,“我姓江名芸,字其归,今日来翰林院上值的。”
“进进进。”门房连忙把人迎进来,“您来得有点早,快去大堂坐坐。”
整个翰林院只依稀在几个拐角处挂着灯笼,其余地方都漆黑阴暗。
瞧着不想有人来上班的样子。
江芸芸坐在逐渐被点亮的大堂中,有种小时候抢第一个来上学的恍惚错觉。
江芸芸坐了一会儿,没一会儿榜眼和探花也来了。
三人对视一眼,齐齐行礼后各自坐下。
别看江芸芸名声大,但其实她不爱出门,之前读书考试都是窝在家中自己勤学苦练,最多跑去师兄家让他批改卷子,考好那几天也都躲着不敢出门,最多去皇宫陪太子玩一会儿。
一甲前三人除却之前江芸芸到处带着人东拜拜,西跪跪,但过程大家都忙得晕头转向的,话也来不及说几句。
说起来也有江芸芸自己的问题。
她,太受欢迎了!!
只要一停下来,就会有人围上来。
今日算是三人难得安安静静坐下来。
“其归怎么也没归家省亲,有一个月的假期呢,错过了那就是六年不能回家了。”朱希周性格开朗,第一个打破沉默,笑问道。
新晋进士考上后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衣锦回乡,大部分人都会在这一个月里处理好家中事情再赶赴回来。
说起这事江芸芸真是有苦说不出。
小太子太粘人了。
张皇后不给她走。
“来回太过奔波了。”她只好如是说好, “你们呢。”
朱希周眯眼一笑:“我爹娘准备自己来京城一趟,就不麻烦我回去了。”
王瓒则不好意思说道:“来回路途钱资所需不少。”
“京城的物价也太贵了。”江芸芸叹气说道,“你们的房子都找好了?”
朱希周住在南薰坊,王瓒则南城的正南坊。
三人有一下没一下地说着话,外面突然传来熟悉的说话声音。
“我就知道你们老实。”李东阳笑说着,“早膳可吃了?”
李东阳文名赫赫,江芸芸能这么出名多亏了他这位师兄给他宣扬的。
他体弱多病,身形消瘦,偏又爱笑,此刻背着手站在门口,满脸含笑地看着新来的三位进士,瞧着格外温和。
他身后站着此次会试的主考官谢迁。
按照惯例,谢迁和王鏊应该是他们这届丙辰科进士的座师。
谢迁长得格外高大俊美,剑眉浓密,但不苟言笑,此刻见了他们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三人行礼后跟着小鹌鹑一样站着,都不敢说话。
“邱学士去年病逝了,陛下还未安排接任的人。”李东阳笑说着,“所以今日就让我和于乔来安排你们的去处。”
三人怯怯点头,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好。
“宪宗实录已经修好了,你们没赶上锻炼的机会,之前邱学士一直念着想要整理天下遗书,可惜未能看到功成之事,如今正修正到一半,现在天下遗书广积,你们三人就负责此事吧。”李东阳说道。
三人自然不敢说话,连连点头应下。
“如此拘谨做什么。”李东阳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小师弟,满意地点了点头,“先不忙工作,我带你们去见见人。”
原来就在几人说话间,翰林院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正有人好奇得站在廊檐下看着他们,毛澄顾清等人就混在其中。
李东阳性格热情,带着三位新人一间屋子一间屋子介绍过去。
“王济之,你们座师,你们认识的吧。”
“这位是张元祯,字廷祥,那可是生而灵异,五岁时,语出惊人就能做韵诗了,刚回来没多久。”
“这位王华,字德辉,其归应该认识他的儿子,王守仁,他成化辛丑科的状元呢,厉害着呢。”
“来来来,这位长身修髯,状貌英伟的人就是李旻,字子暘,成化甲辰科状元,擅长经史,这人和德辉可以同科举人,一科两状元呢。”
“其归来,想来和这位应该要见一下的,费宏,费子充,十九岁的状元,若非是你,他可就是我们大明最年轻的状元了。”
“宪清,其归该认识的,上一任的状元,文章做得极好。”
三人跟着李东阳一路走过来,这才发现在外人眼里觉得稀奇的状元榜眼探花,甚至是神童在这里简直跟不要钱一样,到处都是,而且一个比一个厉害。
他们看向江芸芸他们的目光平静而冷淡。
走了一圈回来的江芸芸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才真切地感觉到自己是来到大明最中心的枢纽。
这些人过五关斩六将,通过层层科举来到这里,群英荟萃,人才济济,而这个国家的掌舵人也在这里诞生。
翰林院怪不得这么让人向往。
“这个整理天下遗书我们从哪里下手啊。”隔壁的朱希周走过来,小心翼翼问道,“我不敢多问,里面的人我现在是一个也不认识。”
另外一边的王瓒也探出脑袋。
江芸芸回过神来,想了想:“那我去问问李学士,让他给我们指点一下,想来也不难,我们第一次做,慢慢学就是。”
她一向非常有主见,拿定主意就去找李东阳讨教。
只是李东阳本就兼着礼部右侍郎的职位,今日是为了带江芸芸等人熟悉一下人物才特意赶来的,带人晃了一圈后人就去礼部上值了。
江芸芸想了想只好去找好朋友毛澄了。
毛澄和她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才跟着小声说道:“我不知道啊,我之前一来是帮忙抄前朝的奏折和批复,抄了整整一年才抄完的。”
江芸芸哎了一声,只好背着小手去找自己的两位座师了。
谢迁还兼着詹事府詹事,人也不在翰林院,只有王鏊在。
王鏊正在备课,他如今是侍读学士,还充日讲官,也就是要给皇帝讲课的,听了江芸芸的话也不觉得烦,只是起身带他们去了堆放遗书的地方。
一打开,一屋子的书映入眼帘。
“只需要检查书籍有无问题即可。”王鏊说道,“若是有遗失,能补就补,不能补,就……来找我便是。”
他一说完,就看到江芸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
“座师真是乐于助人!”江芸芸大力夸道,眼睛亮晶晶的,瞧着非常真诚。
王鏊性格内敛,闻言只是不好意思咳嗽一声:“你们好好整理吧,我先走了。”
等人走后,三人对视一眼,齐齐叹气。
“干活吧。”江芸芸小手一挥,“就当积累知识了!”
—— ——
明朝下班时间倒是早,四点就可以走了,要是你胆子大一点,中午吃饭的时候,有些翰林人装模作样说去外面吃饭,就再也没回来了!
江芸芸捧着大饼喝着茶水,大眼珠子滴溜溜看着溜号的到底是谁。
翰林院的午饭确实不好吃,不挑食如江芸芸都觉得有些难吃了,但她还是秉持着不能浪费的精神全吃完了,甚至还觉得不够饱,掏出袖子里的饼,大口大口吃着。
新人第一天上班朱希周不好意思去外面打牙祭,但贵公子吃了两口发的午饭,又实在吃不下去,一扭头就盯上江芸芸的大饼了。
热情开朗的江芸芸立马掏出大饼,给了两位新同僚一人一个。
“可好吃了!”她推销着,大声自夸着。
王瓒看着她,又看看手中的大饼,低下头,斯文吃了一口气。
朱希周看着她完全不设防的样子,眉心微动。
申时一到,江芸芸就放下笔,准备下班了。
“你这就走?”王瓒从书卷中抬起头来,惊讶问道,还悄悄看了眼外面的动静。
江芸芸点头:“到点了自然下班,而且工作是做不完的,不必急于一时。”
她说完,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说道:“你们没发现下午人不多吗?”
朱希周和王瓒对视一眼。
“所以,我们也走吧!”江芸芸伸了伸懒腰,懒懒散散说道,“看了一天的书,要保护好眼睛啊。“
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溜溜达达准备回家了。
一路上果然没看到几个翰林了。
——翰林上班的风气很一般啊!
她如实想着,出了门后突然被一个人拽着胳膊。
“小状元。”刘瑾鬼鬼祟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江芸芸眨了眨眼:“怎么了?”
刘瑾见她一脸懵懂,急了,连拍大腿:“您是不是之前有一个事情写得实在有些简单了。”
江芸芸的脑子顿时闪过千百种事情,但愣是没一件和朱厚照有关的。
“还请刘长随解惑。”江芸芸反手握着他的手,真切问道。
刘瑾看着小状元这般谦虚的样子的样子,也不拿乔了,立马小心翼翼说道:“那四个师徒去取经的故事。”
江芸芸脸上笑容一僵。
——哦豁,偷工减料被抓了!
第二百零四章
朱厚照抱着小猪崽崽一脸严肃地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一开始还是有些心虚的, 但一路走过来,那是再多的不好意思等看到小猪崽子肉嘟嘟的小脸蛋都成了理直气壮。
——小孩子,不读书,整天看什么漫画!
“你敷衍我!”小太子憋不住了, 率先发难。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没有的事啊, 就是个简单的故事而已。”
朱厚照一手抱着玩偶, 一手捏着被翻得都起了毛边的漫画书, 哒哒跑到她面前,纸张都要怼到她脸上了。
“你说他们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 那八十一难呢!”小太子大声质问道。
江芸芸先是看着面前的纸, 随后回过神来惊讶地去看小太子。
她突然发现这位太子殿下还真挺聪明的。
寻常小孩听说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大都会陷进这个思维里,但朱厚照却突然跳了出来,开始质疑询问, 到底有哪些八十一难。
他看上去爱玩, 跳脱, 想一出是一出, 是那种非常调皮, 令人头疼的小孩, 但其实是他对这个世界充满探索欲,非常敏锐的发现语言和文字上的陷阱。
“殿下可真聪明啊。”江芸芸笑了起来, 拨下手中的纸张,大声夸道。
朱厚照歪着脑袋,看看手中的漫画, 又看看笑容灿烂的江芸。
“你夸我做什么?”小太子问道,“我质问你, 你不害怕嘛。”
江芸芸笑了起来, 继续说道:“因为殿下能发现别人发现不了的东西, 所以自然是要夸的,因为太厉害了。”
朱厚照听得眼睛一亮。
“至于害怕,因为我也不知道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我知道想要去做一个事情,所以肯定要付出很多,经历很多,所以我想九九八十一难应该很合适。”江芸芸耐心解释着。
朱厚照歪头:“是因为这个九九八十一难是有什么寓意吗?”
“传说战国时秦越人扁鹊所作一本医术名叫《八十一难》,这本书用问答的方式来传播医术,共有八十一个问题。”
“哇。”小太子张大嘴巴,听不太懂但是又感觉很厉害,虽然他还没开始学数数,但是刘瑾说过八十一是很多很多的个数了。
“《国语·鲁语》曾说:“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为社。”,自来九就是阳数之极,九九八十一意味着圆满,师徒四人的取经之路一定会结果重重考验,就像从冬日走到春天,才能真正修炼自己,得道升佛。”江芸芸继续解释着。
朱厚照的小手紧紧抓着江芸芸的袖子,听得入迷了。
“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啊?”他小声问道,“我听不懂。”
“这句话出自《展禽论祀爰居》一文,爱居是一种海鸟,这个叫展禽就这个海鸟死于鲁国这件事情,对君王开展劝谏,不能随随便便增加国祀。”江芸芸有耐心地解释道,“这句话的意思是‘共工氏称霸九州,他的后代担任土官长官,世人称之为后土,他有治理九州土地的功绩,所以后人作为土神祭祀他。’,一个人只有足够多的德行,才能让后人敬佩他,愿意用史书,用香火来供奉。”
朱厚照似懂非懂,眉头紧皱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江芸芸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再则,佛教中有九九归真的说法,他们去佛教取经,自然是要九九八十一难的。”江芸芸笑说着,“所以八十一难是我设定给他们的,我也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
小太子有些遗憾:“不知道吗?你这么厉害,你也不知道吗。”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但是殿下知道啊。”
朱厚照惊呆了。
“我,我嘛。”他抱紧小猪崽崽,犹豫说道,“我不知道啊。”
江芸芸笑眯眯地牵着小殿下坐下,肯定说道:“殿下这么聪明肯定知道,所以这里就需要殿下去观察这件事情,然后想出来,让刘长随,谷长随等人替殿下写出来,八十一难而已,对于我们聪明的殿下而言,那肯定是绰绰有余啊,殿下不是最喜欢玩吗?一边玩一边想,想到了还能说给弟弟妹妹听,他们肯定也会很喜欢您这个哥哥。”
江芸芸的高帽一顶顶送过去,没一会儿就压垮了小太子纤细的脖子。
他脸上的抗拒立马成了跃跃欲试。
他捏着玩偶的猪蹄子,过了好一会儿才一脸严肃:“可我想不到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没关系,我带殿下先想一难。”
朱厚照立马笑了起来,哒哒跑到她身边,非要和她挤着坐,激动说道:“那我们什么时候一起想啊。”
江芸芸忍不住捏了捏小太子肉嘟嘟的小脸。
身侧伺候的嬷嬷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轻轻咳嗽一声。
江芸芸只好收回手,正襟危坐。
小太子没有察觉到这点异样,见她坐远了,又黏黏糊糊得挤过来,小脸蛋贴着她的胳膊,撒娇催促道:“怎么想啊,你打算第一难写什么啊。”
江芸芸忍住想捏脸的冲动,一板一眼说道:“比如今日。”
“今日?”小太子的大眼睛扑闪着。
江芸芸想了想开始胡说八道:“你看,四个人要一起组队,肯定要有个契机吧,就像我能和殿下认识一样。”
朱厚照连连点头,然后大声强调着:“是我找的你,你都不理我。”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也跟着强调道:“我是要读书,不是不理殿下,我要是读不好书,我就没法来找殿下玩了,而且我之前读书,殿下不是也偷偷摸摸过来几次了吗?”
来过几次,和幺儿吵过几次,但还知道避着江芸芸,可以说是有点遮掩但也不多。
关键时刻,这位太子殿下还算听话。
朱厚照用黑漆漆,圆滚滚的大眼睛盯着她,也不知道到底信了没,只是嘟囔说道:“不说这些了,说别的,然后呢?”
江芸芸只好欲言又止,继续说回编故事这个事情上:“若是正儿八经写殿下来找来,那肯定就无趣了。”
朱厚照晃了晃小腿,聪明地举一反三说道:“那我肯定还要写,我找你好几次都不理我呢。”
江芸芸假装没听见,继续说道:“那我们可以把这个事情套在一个更为宏大的神仙的模板里。”
朱厚照眼睛亮晶晶地看过来。
“比如殿下就是那个玉帝或者如来佛,那我就当那个和尚好了,刘长随是那只小猪,谷长随是水妖,再找一个人做那只小猴子,那我们为什么能在一起呢,殿下说我不找您,那就可以放在更大的地方比如是我不听话,殿下把我贬到人间去了,你看我这个小和尚不就下去了,然后殿下再想想怎么把小猪,水妖都踢下去。”
江芸芸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糊弄着,最后又怕让真正的西游记蝴蝶了,想了想忍不住强调着:“也不是非要神仙的,比如就是普通的民间故事也是,我是行侠仗义的高手!”
“不行,说取经就取经。”小太子颇为坚定。
江芸芸只好暗恨自己偷懒,没事扯出这事。
朱厚照心思活跃,听了一个开头就有了很多想法,但还是摸了摸小下巴:“可我不知道神仙要干嘛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所以殿下去查啊,去到处看看,去听人说说,才能好好写好八十一难,我也很想知道他们四个人都经历了什么呢,这都靠在太子殿下身上了。”
朱厚照自觉身负重任,用力点头:“好,我写好了就通知你来看。”
江芸芸也配合着点头。
“我陪殿下玩个华容道吧,时间不早了,玩了一局,我也该回家吃饭了。”江芸芸说。
朱厚照跳下椅子大声说道:“今天不玩华容道,今天玩弟弟。”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然后把看到殿下把自己的小猪崽崽塞到江芸芸怀里,然后迈着小短腿哼次哼次跑了。
江芸芸欲言又止,伸出的手没拦到人,顿时慌了,扭头去看刘瑾谷大用他们。
两人皆对着她眨了眨眼。
江芸芸的眼皮子狠狠抽了抽。
如果说唐伯虎是拉不住的阿拉斯加,那朱厚照简直是想一出是一出的哈士奇。
不仅聪明还活跃,还能想什么做什么,一点也不会耽误。
没一会儿,江芸芸就看到朱厚照鬼鬼祟祟跑过来,怀里竟然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孩,手里还牵着可爱的小公主。
江芸芸是见过这两位新出炉的大公主和二殿下的。
两人只相差了一岁,所以都很小。
“诺,我弟弟。”朱厚照把睡得正熟的二皇子塞到她怀里。
江芸芸吓得蹭得一下站起来,瞬间如坐针毯,坐立不安,活像怀里睡得脸颊通红的小孩是个炸弹,整个人瞬间僵硬。
“这是做什么!”她压低声音,但又忍不住一脸崩溃问道。
“给你玩啊。”朱厚照牵着妹妹坐了下来,大大咧咧说道。
江芸芸听得眼前一黑。
“这可是你弟弟!!”要不是怀里抱着一个金疙瘩,江芸芸就要直接抱头鼠窜了。
“我知道啊。”朱厚照斜了她一眼,大方说道,“可你不是喜欢吗?”
江芸芸惊呆了:“什,什么?”
“你第一次见他时看了好几眼,都舍不得挪开眼睛!”朱厚照有点不高兴,但还是非常大方说道,“你喜欢你就多看看。”
江芸芸差点直接听跪了。
正常人见了这种白白嫩嫩,脸颊圆嘟嘟,眼睛黑漆漆的小孩都是要看一眼。
她很正常啊,就真的是多看了一眼而已!
朱厚照这个脑回路竟然得出她喜欢二皇子,还偷偷把人抱出来给她玩。
江芸芸只觉得自己的后脖颈凉飕飕的。
“你玩一会儿,不要玩哭了。”朱厚照一本正经说道,“等会我再送回去。”
江芸芸只好求助地去看刘瑾等人。
“江状元又不会带孩子,不若送回去让江状元去二殿下的屋子好好看看就行。”谷大用小心翼翼说道,“等会娘娘那边又找不到人了。”
“对对。”江芸芸连连点头。
朱厚照见她一脸着急,突然又不高兴说道:“你怎么又不喜欢了?怪不得我这么难请你过来玩。”
江芸芸听得眼前一阵黑接一阵的。
两人说话间,隔壁的院子里果不其然传来喧闹声,没一会儿十来个人闹哄哄走来了,视线很快就锁定在江芸芸身上。
无妄背锅的江芸芸生生冒出一阵冷汗来。
“殿下刚抱出来的,还在睡觉。”关键时刻,还是一直没说话的张永笑着迎了上去,“别吵到二皇子了。”
原本还气势汹汹的奶妈宫娥们这才猛地冷静下来。
江芸芸火急火燎把小孩递了过去。
小孩有些不舒服,不高兴地哼哼唧唧了一下,众人的呼吸顿时停了下来。
幸好小孩还是爱睡的。
奶妈心惊胆战地瞪了她一眼。
江芸芸只好摸了摸鼻子,目送二皇子走远了。
“哎,嬷嬷们好警觉啊。”朱厚照叹气,“之前玩了半个时辰才被发现的,今天一炷香就被发现了。”
江芸芸擦了擦冷汗:“二皇子年纪这么小,殿下可要注意啊。”
按照现在新生小孩如此脆弱的情形,仔细一点肯定是没错的,之前被抱走半个时辰才被发现才是最离谱的。
朱厚照懵懵懂懂:“有注意的。”
说道理,他自己也是小孩。
江芸芸叹气,一脸疲惫说道:“我要回家了,殿下好好玩吧。”
朱厚照连忙跳下椅子,敏锐问道:“你不高兴?”
江芸芸摇头:“没有。”
“你有!”朱厚照不高兴说道,“我是以为你喜欢小孩的,想要你开心一下的,免得你每次来都不乐意的样子。”
江芸芸抬头,下意识想要笑着糊弄过去。
朱厚照紧紧抱着小猪崽崽,直接打断她的话:“可我看你对顾仕隆就很好,你还带他去逛街,还会给他买糖葫芦,你看他每次都很开心的。”
江芸芸欲言又止。
她在认识顾仕隆时刚来大明没多久,她每日沉浸在读书中根本没有完完整整认识到这个社会。
她并没有把顾仕隆当成镇远侯的独子,更不会意识到这个小孩其实是这个时代高高在上的权贵。
在他眼里,顾仕隆就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那个走了好久好久路来找她,抱着一根比他还要高的长刀,有点委屈但又强忍着不哭的小孩,哪怕到现在,那种一开始留下的影响也难以抹去,总是忍不住有些溺爱。
可面前的朱厚照不一样。
她见他时绕过一层又一层的高墙,穿过一座又一座的大门,踏遍一条又一条的长街,最后才站在这座宫门前,得以机会窥探到幽深寂寥内廷的片光零羽。
那个时候的江芸芸已经深刻地明白自己身处在这个等级森严的朝代,她的一举一动都被礼教严格束缚,她不再是扬州那个肆无忌惮,胆大包天的小孩,她的锋芒必须要收起来。
拒绝太子是大罪,所以她甚至不能露出不高兴的样子。
“我是想着我每次见你都很开心,你给我的礼物我也都很喜欢,所以才想着也要你开心一下的,你喜欢我弟弟,我想抱过来让你看看嘛,我以为你会开心的。”朱厚照认真说道,“那你做什么会高兴呢?我可以让你高兴的。”
江芸芸回过神来也察觉到自己在面对太子的时候太过紧张了。
小孩的心思很单纯,面前的太子殿下只是一个五岁的幼童而已,加诸在他身上的权力光环还未真正显露。
“我真没有不高兴,只是二殿下很尊贵,若是在我手里磕着碰着了,我可要挨打了。”江芸芸解释着。
朱厚照还是没说话,小脸崩得紧紧的。
小公主也怯生生地躲在哥哥后面,好奇地看着面前的小状元。
江芸芸只好蹲下来耐心哄道:“那殿下想要吃糖葫芦吗?”
“才不要,顾仕隆才爱吃这种小孩玩意。”朱厚照断然拒绝了。
江芸芸绞尽脑汁:“那殿下想要如何?”
朱厚照没说话,只是突然伸手牵着江芸芸的手。
江芸芸惊讶地看着他。
小孩的手指滚烫肉乎,紧紧捏着她的手骨,他甚至握得还颇为用力,捏的她手指有些疼。
他也没说话,突然又松开手,咧嘴笑了笑:“你回家吧。”
小太子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了。
江芸芸还未说话,就被张永请了出去,只好一头雾水地离开了。
朱厚照目送她离开,然后举起手来,认真说道:“江芸的手怎么不热啊。”
小公主不解:“什么意思啊?”
朱厚照没解释,只是转身抱着小猪崽崽大声指挥着:“走,我带你玩华容道去。”
—— ——
寝殿内,张皇后忧心忡忡:“照儿也太黏那个江芸了,为了让他开心,还把他弟弟抱过去,只是为了哄他江芸开心,真是岂有此理。”
朱祐樘一早就听说过这个消息了,也是觉得头疼:“照儿做事确实有些出格了。”
“自从那江芸回来了,现在他是见了两个舅舅扭头就走。”张皇后不高兴说道,“我的两个弟弟明明是他要什么就给什么,偏讨不了一点好。”
“之前非要做什么木头的华容道,也就我弟弟陪他胡闹,怎么拿了东西就翻脸不认人了。”
“江芸回来后,他竟然还嫌弃他们不会讲故事,天天说什么八十一难,真是被哄得不着边际了。”
朱祐樘听着张皇后絮絮叨叨念着,没说话。
他其实一直知道张家两兄弟的为人,朝野上也不是没有弹劾张家的折子,可说得再多,他们既然没闹出人命,也没闯出大祸,那就不是大事。
这是他妻子的弟弟啊。
张家出生微弱,那些文武百官和勋贵都看不上他们,所以他就学着扶持张家,不是为了其他,只是为了让他的妻子能在那些流言蜚语中抬得起头来而已。
那些读书人的嘴确实不好听,便是他听多了也觉得恼。
得知朱厚照不喜欢他们,朱祐樘还是有一瞬间是欢喜的,你瞧瞧,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那个是好的,那个是坏的,可见聪明。
这个江芸就是漂亮还聪明,神色还带着正气,还有那个不可言说的六元在身。
现在朱厚照喜欢他,也太正常了,要知道朱厚照也是带着高皇帝的命格出身的,现在两人性格契合,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但这些话朱祐樘可不能说,只号笑着岔开话题:“梓童瞧着瘦了许多,是不是带皇儿累了,我看朱厚照那个小子如此不听话,就知道来偷他弟弟做傻事,不若你直接交给他来照顾小孩,让他忙起来,也免得整日惦记着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江芸。”
张皇后嗔怒:“说什么呢,照儿才几岁,如何能照顾小孩,现在能牵着秀荣走路就很不错了,炜儿我得亲自照顾。”
“之前二月的时候,天这么冷,他还非要进来看弟弟,大门一开一合的,暖气都没了,幸好炜儿穿得厚也没生病。”张皇后又开始念着了,“整天拉着他说江芸的事情,也不知道哪里打听得,倒是清楚,嬷嬷说,之前有次听说西面有宫娥黄门知道江芸在江西的事迹,说什么都要溜达过去听一耳朵的,回来还抓着炜儿和秀荣都讲一遍,讲得嘴皮子都干了。”
朱祐樘笑听着,时不时点点头,一脸温柔地注视着面前的人。
“反正这么黏着我觉得不对,我虽是个妇人,但也知道照儿到底是太子,江芸一个小小臣子也太狂傲了,听说今日还生气了,也太目无尊卑了。”张皇后抱怨着,“我照儿多乖啊,之前他说读书,都没去打扰他,怎么还被一个臣子拿捏了。”
朱祐樘眉心微动:“读书人总是有些傲骨的。”
张皇后轻哼了一声:“可他说到底也是臣子啊。”
—— ——
江芸芸开始每天打卡上班的日子,翰林院的纪律实在宽松,不说迟到的人,翘班的人都不少,就连朱希周也开始迟到早退了。
“你怎么这么老实?”再一次迟到的朱希周忍不住不解问道。
“反正回家也无聊,在这里看看书也行。”江芸芸头也不抬地说着。
朱希周打量着她,突然凑过来说道:“江其归,你知道你得罪人了吗?”
江芸芸惊讶抬头:“我最近都在这里好好干活,两点一线,能得罪谁。”
“小太子的喜欢可不好受的。”朱希周有点嫉妒说道,“太子也太喜欢你了,怎么隔三差五就来要找你。”
虽然刘瑾每次都躲在远处叫人,然后两人偷偷摸摸地走,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这事没多久就传得满翰林都知道了。
“我也不知道啊。”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无辜说道,“所以我到底得罪谁了?”
朱希周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我告诉你,但你可要记着我的好。”
江芸芸连连点头。
朱希周满意点头:“那就行,不枉费我替你打听了一下。”
江芸芸感激说道:“我就知道懋忠是最好的。”
“豺狼当道。”朱希周轻声说道。
江芸芸神色微动。
豺狼当这个成语来自《后汉书·张纲传》,这个故事的背景是说汉顺帝作为傀儡皇帝,外戚张冀掌握大权,颠倒日月,致使政治腐败,贪官污吏横行霸道,世人用“豺狼当道”来形容当时的处境。
巧的是当今的外戚也姓张。
江芸芸想明白了,不由叹气:“那可真是无妄之灾。”
朱希周拍了拍她的肩膀:“言尽于此,你好之为之。”
“坏了坏了,出大事了。”两人刚坐下没多久,就听到王瓒急里忙慌的声音。
两人顺势看了过来,只见王瓒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
“陛下下旨将四十二名给事中,二十名监察御史都打入锦衣卫昭狱了!”王瓒声音都尖锐地有些失真,“科道监察两府已几近空荡!”
第二百零五章
这事说起来简直是荒谬, 导致六道科察和都察院大批人被关进去的,两个府衙几近瘫痪的,原是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
——岷王朱膺鉟控告武冈知州刘逊发禄米的时间晚了点。
说起禄米的事情又不得不说起高皇帝设立的分藩制度。
高皇帝性格爱恨分明,他为官员们制定了有史以来最低的工资, 但却给自己的子孙后代设置了丰厚的俸禄标准。
明朝男性宗室共有八个爵位——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 对应的分别是每年一万石、两千石、一千石、八百石、六百石、四百石、三百石和两百石。
其中女性的禄米也不少, 譬如公主和驸马二千石、郡主和仪宾八百石, 县主、郡君及其仪宾六百石,县君、乡君及其仪宾五百石。
按照高皇帝在洪武年间时确定的亲王岁支, 其中米五万石, 钞二万五千贯,锦四十疋,紵丝三百疋, 纱、罗各一百疋, 绢五百疋, 冬、夏布各一 千疋, 绵二千两, 盐二千引, 茶一千斤,马匹草料月支五十匹。
如此惊人的封禄数量, 还只是一个亲王的。
若是按照奉国中尉每年两百石的禄米来算,一石粮食为一百五十斤,两百石就是三万斤粮食, 若是每人每天吃一斤粮,那也足够一个六口之家吃上五百来天, 这还单单只算禄米这一项的金额。
与之相比较的则是一个普通的七品县官一年才九十石。
说回这件事情上, 刘逊也是有些倒霉的。
为了节省民力, 宗室的禄米都是从藩地和周边州府就近拨付的,就是由当地知府组织收集和运输的。
岷王的禄米就是由武冈州负责的。
刘逊就是武冈的知州。
武冈位于湖南西南方向,和苗人接壤,边上都是穷县,虽水域丰富,却也不能带来更多的资源,简而言之,是个穷地方。
不论刘逊到底是收集迟了,还是运输迟了,又或者和岷王府说的一样是故意折腾他的。
他送迟了禄米是事实,后续双方发生剧烈争吵也是事实。
朱膺鉟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上奏朝廷,除却此事还弹劾了刘逊在任期间也犯有诸多不法之事,要求陛下严惩。
说起岷王朱膺鉟这人那真是前科累累,恶行斑斑,就连自己的姑丈都被他赶走了,也差点没能袭爵,但后来因为实在后继无人,不得不选他上位。
但听说他袭爵后还算安分,在弘治二年时,刚袭爵的朱膺鉟一反常态,上疏求书,立志要做一个贤王,陛下龙心大悦,特意赐予了《洪武正韵》、《为善阴》、《孝顺事实》等书,言辞颇为赞赏。
所以此次弹劾事情一出,陛下一如既往得选择相信这位改过自新的藩王,直接让锦衣卫将刘逊缉拿进京。
不成想,就是这道圣喻一下,直接激起了科道官的不满。
科道官是六科给事中和都察院十三道监察御史的合称,都隶属于谏官,其中一条职责就是对皇帝的旨喻有封驳权。
刘逊刚被抓没多久,刑科都给事中庞泮和湖广道监察御史刘绅齐齐上奏,陛下按下不发,两人坚持不懈上折子,言语越来越激烈,陛下依旧沉默,甚至还为安抚岷王朱膺鉟,正大光明圈了一大批地给他。
舆论在此事的半月后彻底爆发,两府六十几名科道官纷纷上疏弹劾,一日时间如雪花般飞入内阁,飞到陛下案桌前。
“事情就是这样的!”王瓒也是中午在外面和同乡吃饭时,看到锦衣卫抓人这才听到这些消息。
那六十几人在衙门又或者在家中直接被带走了,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如今满京城人心惶惶。
“这,这和我们关系不大吧。”朱希周小心翼翼说道,“陛下对藩王自来就是仁爱有加的,我们何苦出这个头。”
王瓒有些不赞同:“可此事还未分清对错,直接把刘知州抓了,如何能服人。”
“可刘知州确实把禄米送迟到了啊。”朱希周想了想,继续说道,“陛下原先说不定就是略施小戒,可现在如此大闹,这事是真下不了台了。”
王瓒不服气:“那也不能让人进了诏狱啊,那是什么人才呆的地方,非穷凶极恶,罪大恶极之人不入,刘知州如何能担得起这八个字。”
朱希周给他驳得没了脾气,也不再说话了。
屋内有些安静。
“那些御史都说了什么?”江芸芸问道。
“好像就两个事情,第一是说刘逊“愆期”拨发岷王禄米固然有错,但朝廷偏听偏信却不可取,而且此事既然涉及到武冈和岷王府上上下下几百人,为何只抓一人回来。”
“第二则是说锦衣卫是朝廷亲军,非重大案件不可轻动,如今只是一个情况未明的弹劾案件,竟直接绕过三法司,出动锦衣卫,打入诏狱,太小题大做了。”
江芸芸一听就知道十有八九是这些人的弹劾太过尖锐了。
在江芸芸第一次见陛下时,她就敏锐察觉到,这位在众人眼中病弱温和的皇帝也不是一个软弱可以拿捏的人。
一个帝王,便是再温和,那也是带着锋芒的。
“他们想要让三法司派人去湖广调查,加上当地的镇守太监、巡抚、巡按等官员一起。”王瓒顿了顿,“若是有是非曲直,自然也要大白于天下。”
江芸芸沉默了。
朱希周也跟着沉默。
王瓒看着两人的神色,有些失望,过了一会儿才冷冰冰说道:“我有一好友深陷其中,我不能坐视不管,告辞。”
他说完就直接起身离开,脚步惶惶,背影却又格外坚定。
屋内很快又安静下来。
这里是专门放遗书的,位于翰林院的北面,边上也大都是仓库,少有人来,除了几只抓老鼠的小猫儿。
“我还以为你会出面。”许久之后,朱希周说道。
江芸芸扭头去看他。
“我早早听说你是一个很仗义的人。”朱希周笑说着,“他们都说你为女人出头读书简直是惊世骇俗,博人眼球,不过也有人觉得你做的不错,总之你江其归在京城,在大明都是个大红人。”
江芸芸回过神来,笑说着:“看来懋忠这几日也是很忙的。”
朱希周没说话,也跟着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这卷遗书破得不成样子,我捧着都是小心翼翼的,唯恐把他弄散架了,等修完这本,我一定要大吃一顿。”
江芸芸点头:“残卷确实辛苦。”
两人沉默着做到下值,就各自离家去了。
“你去看看敬止家情况如何。”江芸芸回家时对乐山吩咐道。
乐山这几日也忙着找房子,一直在外面奔波,自然也听到路上一直有人在讨论这些事情的,闻言立马出门。
王献臣如今就在都察院。
但幸好,乐山带回来的消息不错。
王献臣没有贸然上折子。
——“折子尚在犹豫,便听闻此噩耗。”
“若是真的不对,自有那些大官出面的。”乐山小心翼翼说道,“公子如今不是在修书吗?还是先做好自己的事情才是,之前小姐不是来信说,入夏前要和夫人一起来京城找您呢,您考中状元这么大的事情都没回去,想来她们是很想您的。”
江芸芸自呆怔中回过神来,笑说着:“我知道的,幺儿呢,让他这几日都早些回家,不要在外面久留。”
乐山笑了笑:“幺儿聪明着呢,这几天都在城外带他的马散步呢,估计一会儿就要跑回来喊饿了。”
黎循传回来时也带回一个不容乐观的消息。
“陛下连内阁的人都不见。”
两人对视一眼,皆沉默了。
“藩王每年所需的俸禄已经占据了朝廷一半的田赋税收。”黎循传叹气说道,“前几年,山西巡抚杨澄筹就向朝廷奏报过,庆成王朱钟镒已生育子女九十四人,山西累岁荒歉,岁月本就不足,再加上宗室繁多,听户部的人说光是一府的亲王、郡王、将军至郡县加起来,岁禄七十七万不止。”
一个府要七十七万?
江芸芸惊讶。
实在太多了!
这一个多月里,她在整理天下遗书中也曾看过关于山西的不少书籍。
山西治所太原,下辖四府十六州,外加四个直隶州,共计七十七个县,山西是明朝赋税中行三,虽占据百分之十二,但主要靠的是边境贸易和矿业,还有陶瓷,他农业并不突出,因为他自古以来就是战略要地,现在的大同就有宪宗在位时修建的大型长城防御体系,防得就是鞑靼诸部。
明朝赋税是定额的,所以整体税赋是有限的。
地方赋税按按照起运、内拨、实存留等事项后,官府才能对剩下来的赋税钱银自由支配,而这是吏俸、军粮、禄粮的最主要供应源。
从洪武年间起算,山西每年能存留的米麦大致在一百五十二万石左右。
可山西如今有三位藩王,那宗室禄米可要三百多万石了!
远超山西能供给的数量。
若是不加以制止,迟早有一天,这些毫不节制的藩王子孙后代的俸禄会超过大明朝一年的田地税赋,彻底把朝廷拖向深渊。
“外面吵得厉害。”外面,传来顾幺儿大声说话的声音,“听说有一大批官员准备去午门跪诫了,外面都是人,我差点走不回来。”
“有些店铺关门了,我想给小马买糖吃买不了。”
“那些被抓的家里人都在哭呢,有一个御史就在我们巷子口的那一家,哭得厉害。”
“那些藩王都不的,又不干活就知道吃吃吃和生孩子,跟个小猪崽……”
江芸芸连忙打断他的话:“胡说什么,快去洗个手,可以吃饭了。”
顾幺儿只好讪讪闭上嘴,慢慢吞吞把马都拴好。
“也不知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许久之后,黎循传低声说道。
—— ——
翰林院难得每日都有不少人准点来上值,到处都是议论声,这十来日他们也是到处奔波,尤其是年轻的翰林们,他们有不少同窗用乡都被抓进去了。
十日后,久不见面的李东阳也匆匆赶来,要了一大堆资料,大都是前几朝的山西折子,原本安静的翰林院一听消息立刻忙碌起来。
李东阳甚至抽空见了见江芸芸,见她正乖乖修遗书,满意点了点头:“我在午门看到思献,心里还担心你也不管一切冲上去呢。”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到底怎么到了这一步,不敢贸然行动。”
她一脸期冀地看着她师兄。
谁知道李东阳只是看着她,温和说道:“龙蛇之蛰,以存身也。“
江芸芸欲言又止。
李东阳是希望她能继续保持沉默吗?
“那陛下还不打算放人吗?”好一会儿,江芸芸又问道。
去年邱睿去世后,二月李东阳以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入阁参预机务,同年十月谢迁服阙结束,以詹事府少詹事兼侍读学士入阁参预机务。
她的师兄在做了多年冷板凳后,出人意料的入阁了。
李东阳依旧是看着她没说话。
“我听说杨守阯前几日去吏部写了一封信。”江芸芸小心翼翼说道。
李东阳眉心微动。
江芸芸连连摆手:“和我没关系的,就是我听说杨学士给礼部侍郎写了一份信,信中说的是六道无人不能运转,要吏部想办法。”
李东阳眼皮子耷拉着。
“然后听说吏部想了个法子说让其他官员暂代。”江芸芸又说,随后话锋一转,委婉说道,“这个法子治标不治本。”
杨守阯这份信的目的就是想要吏部用这个借口出面把人捞出来,但吏部显然不打算这么做,反而打了个擦边球。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李东阳无奈说道,“你要吏部怎么办?难道真的为了一个小小知府去违背陛下,又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连带着六部都停摆了。”
“救人之事要紧,朝堂运作也要紧,万万没有逼人的道理。”李东阳眉眼低垂,淡淡说道,“伏阙面争,自来就是最坏的办法。”
江芸芸沉默了。
“你知道王尚书为什么还是被调到南京去了吗?”临走前,李东阳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摇头。
“因为一个人的脾气是改不了的。”李东阳意味深长说道。
—— ——
江芸芸心事重重地下了值,她能感受到整个官署中有种莫名的焦躁。
到处都是在议论声,大部分人都站在刘知府的角度上。
是了,他们是读书人,自然是心疼读书人的。
那陛下呢?
陛下在和大臣僵持。
看似脾气最好的,最礼贤下士的陛下一条心得要保这个早已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亲戚岷王。
为什么呢?
官员弹劾藩王,藩王弹劾官员,那都是屡见不鲜的事情,不论惩治谁那都是有个名头的事,可现在闹成这样的,还真是第一次见。
陛下,陛下到底在想什么?
江芸芸背着手胡乱走着,她走到午门口,外面跪着乌压压一群人。
他们安安静静地跪着,大都是六七品的官员,这些都是这个朝代的基石,现在这些沉默的石头无论高低胖瘦,无一人愿意退步,有人倒下了,家人们就把人抬出来,会有人继续补进去。
江芸芸第一次见,却又看得失神了。
她在这里面看到几个熟悉的人影。
与他新科的王瓒,还有之前在读书时见到的扬州人。
他们到底是为什么跪在这里呢?
是因为同窗?还是为了心中的那点道义?
她突然听到有小孩子的哭声,但是很快就被人诚惶诚恐地带走了,她回过神来,突然又想起早上出门巷子口那户人家隔着墙壁传出来的幽咽哭声。
据说是一个年纪不小的御史,做了一辈子的七品官,但听说字写得极好,所以靠润笔,日子过得还算平静,只是性子老实,平日里就不爱说话,家里除了寡母,就剩下一对没了娘亲的双生子。
街坊们都说,要是他这次回不来,这家算是彻底垮了。
“这有什么用?”边上有一纨绔子弟冷笑一声说道,“逼谁呢?”
江芸芸扭头。
只看到一个身着华衣的年轻男子低声嘲讽着,他手里领着一只漂亮的大尾巴公鸡,整个人吊儿郎当的。
“看什么?”他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不悦呵斥道。
江芸芸抬眸,笑眯眯说道:“你这只鸡看上去很健壮,很好吃。”
“胡说什么!”男子呆了呆,突然发出尖锐爆鸣,“这是斗鸡,你懂屁啊,你这个黄毛小儿,它比你都贵,你怎么就知道吃吃吃,什么东西都想吃吗,和那些读书人一样有毛病。”
江芸芸被劈头盖脸嘲讽了一顿,迷茫地看着那个男子一脸爱意地摸着怀中的公鸡,气呼呼地走了。
她又看了看那群沉默的基石,然后摸了摸鼻子,也跟着离开人群了。
这件事到现在,谁对谁错已经没有任何必要了。
纨绔说得对这是逼谁呢?
一个纨绔都能看清,这些过五关斩六将走到这一步的人怎么会看不清,那些内阁的人怎么会看不清。
可谁也不愿意退一步。
内阁放任事情到这里。
那些官员愿意充当马前卒。
皇帝?至高无上的皇权更是不愿意损失一点利益。
这是一个马上就要炸点的火炉。
火炉里有不少她认识的人。
没有人能确定他们的命运。
江芸芸背着手漫无目的地走着,再一抬头才发现自己走到锦衣卫侧门处,一抬头,那棵枣树如今开满了花,想来之后还能结出密密麻麻的甜枣。
“江状元!”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
江芸芸扭头。
“谢来!”江芸芸惊讶说道,“你怎么在这里。”
谢来抱臂打量着面前的人:“远远就瞧着您心事重重的,现在这个时候还敢晃荡到我们锦衣卫来,不怕我把你抓起来吗?”
江芸芸闻言露齿一笑:“我又没错坏事,你抓我做什么。”
“我们锦衣卫做事要想什么好坏嘛!”他硬邦邦说道。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突然背着手溜溜达达走过来,凑过去打量着:“怎么了?被哪个读书人骂了?”
谢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小状元。
一年多不见,那个为他摘花的小孩抽长了许多,整个人虽沉稳了许多,但那双眼睛还是亮晶晶的,一如既往地能洞察人心。
“我才不怕他们。”谢来嘟囔着,“我们锦衣卫就是奉命办事,整天来骂我们,真是无理取闹。”
“确实。”江芸芸点头,“都说你们锦衣卫凶横,但我作为进去过一趟的人,我是觉得你们可都是实事求是的人啊。”
谢来骄傲点头:“当然,我们锦衣卫从不乱来的,和以前的可不一样。”
“那是。”江芸芸也跟着点头,“想来抓那些科道官你们也是觉得为难的。”
谢来耷拉着眼角,没说话。
“老实说,我也觉得他们太不给陛下面子了。”江芸芸笑说着。
谢来抬眸懒懒扫了他们一眼:“你好端端来这里,是向我们锦衣卫投诚的。”
江芸芸挥了挥手:“哪能啊,我是来打听消息的。”
谢来一惊,睁大眼睛,和她四目相对。
直接,太直接了!
不愧是他认识的江芸,一点也没变。
“他们没受刑吧?”江芸芸眨巴眼睛问道。
谢来嘴角微动,到最后只是摇了摇头。
“那就好。”江芸芸满意点头,背着手,溜溜达达准备走了。
谢来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忍不住问道:“你不是来求情的嘛?”
江芸芸笑了笑,眉眼弯弯:“锦衣卫有锦衣卫的职责,你们听陛下的话那就是你们该做的,我不能让你们为难,但救人之事,我若是袖手旁观又不忍见我认识的人好端端成了棋子,所以本山人自有妙计。”
第二百零六章
江芸芸在第一次来京城的时候, 曾听说过一桩皇家官司,说的是南渭王家兄弟阋墙争夺王位的事情。
因为嫡子罪孽深重,被废为庶人后发配凤阳到高墙安置,所以现在抢位置的是老王爷的二儿子和大儿子的儿子。
若是单如此私宅之事倒也不至于让民间议论纷纷, 而是他们的夺位之战已经牵扯到百姓, 据说闹得当地官员都无精力办公, 人心惶惶, 百姓更是饱受无妄之灾,丢了性命的都不在少数。
叔嫂两人打得不可开交, 昏天黑地, 就连一向对宗室格外宽容的朱佑樘都被此事弄得心中恼怒,直接让湖广当地的镇巡要员去调查此事,只是至今还未有结果出来。
说起来这人还和这次引起腥风血雨的岷王也还有些关系。
落户武冈州的岷藩, 因为子孙众多, 其中有一个支系迁到永州府, 就是南渭王府。
但珉王这一支已经和当今陛下这一脉的关系很是疏远了。
江芸芸从外面晃荡了一圈回来, 难得早早得就回家了。
乐山和终强还在外面找房子, 每日都是早出晚归的, 但看中的房子屈指可数。
城勇在厨房里准备晚上的吃食,见人回来了, 还问她要吃什么。
顾幺儿又拉着他的小马儿去城外溜达了。
小院子很是安静,依稀能听到隔壁院子有人在庭院里,不甚真切的, 窸窸窣窣的说话声。
其实围绕着皇城的几个坊中住的官眷都不多,毕竟长安地贵, 中城虽好, 但实在是太贵了, 反而每年都有不少小年轻人贪觉,所以会选在住在这里,这样就能晚一点去上值,但大部分拖家带口的都会选在北城和南城。
李东阳就住在北城的鼓楼边上。
仁寿坊也住着好些个当官的,都是年轻人,有不少都是这几年的进士,八卦的终强来来回回晃荡着,也摸清了不少。
——“好几个都进去了。”那日终强回来后惶惶说道。
江芸芸坐在小躺椅上,晒着最后的夕阳余韵,漫无目的地想着。
陛下的企图已经很是明显了。
逐渐长大的帝王有了自己的想法。
——皇权和相权的矛盾。
一个熟悉但又陌生的提纲挈领突然涌入她的脑海。
那是很多年前学的历史知识。
江芸芸慢条斯理地翻了一个身,把另外一面也晒得均匀一些。
其实朱希周明哲保身是对的。
但王瓒为自己的好友求情自然也算不上错。
可这世上没有都对的道理。
与之相对的皇权只能是日益增长的。
陛下长大了,他不再是当年上位时的迷茫和不解的新皇帝,九年的帝王生涯,让他开始期望自己能更加威严,更完完全全掌控所有人。
那大臣们,他们人多心思多,本就是一盘散沙。
只有哪些跪在午门前的人才是最单纯的,他们是真的为了救出自己的好友,同僚,为了读书多年的道义。
耳边传来咕咕哒的声音。
乐山的声音传了过来:“巷子口的那个寡母把自家养的鸡卖了,但是要五十文,寻常一只鸡便是大鸡,撑死了也就四十出头的,这只鸡也是寻常大小。”
“那你怎么还是买了?”城勇接过这只焉哒哒的鸡,挑剔打量着,不解问道,“别是病了,瞧着不太精神。”
乐山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是好久没吃东西了,那个老太说之前确实很肥的,所以才按大鸡卖的。”
城勇听着也跟着沉默了,随后重重叹了一口气。
“不说这个了,我们在南薰坊找到一个小院了,距离上值可近了,构造也和我们差不多,小院还大一些,幺儿的马也不用整天挤着了,厨房也稍微大点,能更好排烟了,免得多烧几个菜就烟熏火燎的,最好的是那个大门,门阔一些,瞧着更贵气些,就是一个月要贵一两银子。”终强岔开话题说道,“但听说我们家是两位当官的,那房主愿意每个月少一百文。”
“让芸哥儿再去砍砍价。”终强对着廊檐下晒黄昏的小少年笑说着,“芸哥儿嘴甜还会说话,这间院子不是就就砍了两百文呢。”
江芸芸懒洋洋嗯了一声,嚣张说道:“包在我身上,让我过几日去会会房东。”
“先不说这些了,先把鸡杀了吧,刚好可以炖个鸡汤,买点八角茴香来,家里不多了,再买些葱蒜姜,要新鲜的,买多点也可以,调味品用得快。”城勇说道。
“我去买。”乐山说,“我不敢杀鸡,我瞧见那血就有些晕。”
“那我来。”终强笑说着,“真是不识货,那鸡血和猪血差不多,做丸子,加豆腐做汤都很好吃的,我还怕你把血放坏了。”
乐山不敢多听,连连摆手就要走了。
“等等。”江芸芸把人拦下。
乐山回头:“公子有什么要买的吗?”
“你去看看隔壁那个寡母拿了钱去做什么?”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 ——
公鸡的尖叫只听了一耳朵很快就没有了,随后是放血的噗呲声。
厨房传来炝锅的声音,一股浓郁的肉香在空气中回荡。
天色将黑,炊烟四起。
乐山蹲在外面煮红豆粥,许是柴火湿了点,一直点不上。
江芸芸坐在自己的书房内,点亮了面前的蜡烛,开始着手给这锅马上就要沸腾却又强忍着无法沸腾的大菜添上最后一把火。
黎循传回来后见她在桌前涂涂写写,便也没有进来打扰她。
顾幺儿一如既往插着小腰,在和别人吹嘘着今天的丰功伟绩。
直到天边最后一抹亮光消失,江芸芸停了笔,外面也传来开饭的声音。
她吹了吹还未干透的墨迹,看着上面洋洋洒洒的文字,突然笑了笑。
——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车乎。
她离这个时代的文化似乎更近了一步。
“今日李师叔来吏部了?”饭后,黎循传突然说道。
江芸芸捧着茶盏,黑漆漆的眼珠子好奇得地看着他。
“调了不少官吏的履任簿。”黎循传解释道。
在王恕还在北京时,曾大刀阔斧改革过考核制度,与之相对的是官员的履任簿也跟着改进了不少。
如今每位官员都会在吏部挂档,抬头自然是寻常介绍,几年的进士,然后是自己当官的顺序,后面跟着则是每任的工作情况,最后还有三六九年的官员打分。
江芸芸嗯了一声,敏锐问道:“是那些涉事官员的?”
“嗯。”黎循传想了想又说到,“不止,还有湖广一带的。”
现在找湖广一带的官员,那势必是陛下还觉得岷王不够出气,想要连湖广一带地官员都要换了。
黎循传没继续说下话,只是看着在躺椅上摇摇晃晃,翘着小脚的人。
不说话时,江其归很具有欺骗性,身形清瘦,面容白皙,那双眼睛漆黑灵动,好似能说话一下,一笑起来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梨涡,任谁第一眼见着了,都觉得他是温和好说话,乖巧不惹事的。
“你知道祖母病了吗?”黎循传收回视线,捧着茶盏,又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点了点头:“之前去扬州见了一次,瘦了许多。”
黎循传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伤心质问道:“你竟也不跟我说。”
江芸芸也没说话了。
——她不敢开这个口。
当年老师的隐瞒好似回旋镖一样扎在她身上。
两人安静坐在庭院里,几步路就能走到头的小院里,是他们难得放松的地方,能感受着初夏的风带着一丝躁意吹拂着脸颊,白日的忙碌也随之烟消云散。
“你能……”黎循传盯着水盏中影影绰绰的影子,好一会儿才说道,“不掺和这件事情嘛。”
江芸芸惊讶抬头。
“陛下铁了心要维护宗室。”黎循传重重吐出一口气,“那些皇子皇孙不干人事也不是第一天了,可哪次被罚过,他们便是打死了官员,陛下也是轻拿轻放。”
“你也别指望内阁了。”他声音低了下来,有些意兴阑珊,“刑科都给事中庞泮和湖广道监察御史刘绅的折子如何流出都值得商榷。”
江芸芸看着他失落的样子,促狭笑了笑:“怎么了?我们楠枝是觉得对朝廷大失所望了。”
黎楠枝睨了她一眼没说话。
他确实有些失望。
他学的不是这样的道理。
“乐山和你说了我们找到一间还不错的小院了吗?”江芸芸话锋一转,笑问道。
黎楠枝不明所以地点头:“但听说要贵一两,正等你这个小状元去砍价呢。”
“乐山说新院子的门比这间院子的要大一点,显得气派一些。”江芸芸指了指紧闭的大门,小说着,“我们这间院子小,为了扩院子,门只有这么小小的两扇,我们两个并排都走不进来。”
黎循传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也是一开始江芸能砍价成功的原因。
门实在太小了。
“内阁是这个门。”江芸芸手指一翻又指了指自己和他,“我们是这堵墙。”
黎循传不明所以得看着她。
“内院就是皇子皇孙。”江芸芸手指笑眯眯得绕了一个圈。
黎循传神色变幻,犹豫问道:“这和我要说的事情有关吗?”
“有的。”江芸芸施施然点头,“因为打狗……”
不知哪里突然传来一声狗吠,恰恰和了她的话,在幽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尖锐。
“是要关门的。”江芸芸微微一笑。
—— ——
一篇斗鸡赋不经意在京城流传。
——昴日名于列宿,允为阳德之所钟,猛健无与,固非凡鸟,文顶武足……
文章一经流出就得到热烈反响,尤其是京中本就流行斗鸡,各大场地皆乐此不彼宣扬这篇文章。
“你看这句‘天鸡捷来,破千军以顿出,劈万马以超过,长羽若髇矢,尖喙似流星兮,围要害而俱破,奔千蹄之迸集,真雄姿之自异……’你看看,这句话就是在夸我的九天呢。”
“鸡之产湘潭者,特善斗,其人饲养各有术数,宛若军团。”
“我这鸡就是湖南湘潭的啊!你看看这屁股,这大羽毛,没的说,漂亮得很。”
“你再看看这句‘两鸡相斗,必为死斗,九天失据者沦九地’,还有这句‘意如饥鹰,势如逸虎’,好,写得好,写的真好。”
英国公府内,张仑抱着自己的爱鸡眉飞色舞地念着。
每说一句,小鸡就咯咯哒一声,好似附和一般。
张仑听上去更得意了。
“我怎么听上去像是在打架啊。”他身边的玩伴砸吧嘴说道。
张仑小手一挥儿:“斗鸡可不是在打架嘛。”
两人说话间,突然看到一个小厮飞快跑进来:“国公爷回来了,国公爷回来了。”
张仑一惊,连忙抱着自家九天就准备跑路。
“把他给我拦住!”门口立刻传来张懋的暴喝,“把那只祸事鸡给我杀了。”
“我不要!我又没闯祸!干嘛!!”张仑撒腿就要跑,奈何没走两步就被人团团围住,立马吓得抱住自己的小斗鸡。
“斗鸡斗鸡,整天就是不务正业。”张懋见他还死死抱着自己的鸡,气得眼前一黑,“把这只鸡杀了,你,关禁闭读书三月!蠢货!就知道斗鸡!闯出大祸知不知道!”
张仑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又见自己的宝贝被抢走了,只能发出尖锐爆鸣:“我怎么了!”
——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他就是喜欢斗鸡而已!
——他只是一个纨绔而已啊!
—— ——
宫内,朱祐樘看着这片斗鸡赋,突然冷笑一声:“‘胜负一分,死生才分’,倒是会指桑骂槐。”
屋内的太监们噤若寒蝉,低头不语。
这篇斗鸡赋若是刨却其他,那自然是写的极好的,有唐朝王勃之风,东晋傅玄之意,偏又写出几分凶狠,把斗鸡场景写的栩栩如生,刀光剑影,血肉模糊,两鸡相斗却好似两军打仗一般。
偏他也不是只写斗鸡,反而把斗鸡形容成‘小儿邪恶,三代难存’的玩物丧志之意,言辞诚恳,颇有循循善诱之意,要从源头堵住这些不良行为,免得追悔莫及,愧对祖宗。
但这篇文章若是刨得深一点。
番禹的鸡自来就有名,可这人怎么写的湖南湘潭的鸡。
是了,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不就一开始来自湖南。
开篇那句——“登天垂象于中孚,实惟翰音之是取。”
这句话直接点了鸡能沟通神明,是国运兴衰的征兆。
现在这个时候出现这篇文实在是太过凑巧了。
朱祐樘把文章甩在地上,淡淡说道:“去查。”
—— ——
夜色渐黑,江芸芸下值后躺在椅子上晃得有些困了,眼皮子都耷拉下来了,鼻尖是香得不行的鸡肉味道。
最近京城鸡肉大降,乐山又捡漏买了一只肌肉健硕的大公鸡回来。
——“最近的鸡怎么都这么强壮了。”乐山说。
——“强壮好,肉炖起来结实。”诚勇说。
眼看着诚勇已经在做最后的鸡汤收尾工作了,安静的小巷中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随后,紧闭的大门被敲响。
第二百零七章
谢来欲言又止地看着面前笑眯眯的小状元, 好一会儿才说道:“这就是你说的本山人自有妙计。”
江芸芸背着小手站在门后,点了点头:“你就说妙不妙。”
谢来动了动鼻子:“还挺香。”
斗鸡赋一出,整个京城有点眼力见的人都知道最近不是玩斗鸡的时候,一时间京城鸡价大跌, 不少指望这个赚钱的场所也都相继关门避了避风头。
屋内, 乐山等人惶惶地看着突如其来的锦衣卫, 那么多腰间带刀的人围住了这件小院, 一个个神色严肃,瞧着就不是来串门的。
“走吧。”谢来耷拉着眼皮子说道, “我自诩目光如炬, 怎么就没看出你是个惹事精呢。”
江芸芸有些不高兴,踏出下槛:“我才不是,我只是履行我一个新科进士的职责而已。”
谢来打量着过分年轻的小状元, 也没说话, 只是抬了抬下巴:“走吧, 这次就不拷你了。”
江芸芸笑眯眯下了台阶, 锦衣卫的动静太大了, 不少人都躲在门缝里探头探脑看着, 窸窸窣窣声不断,只众人都到走到巷子口时, 黎循传和顾幺儿正被人拦着不准进入。
黎循传平静地看着她,在斗鸡赋出来的那一天他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了。
江芸还是这么大胆,哪怕她已经学会了迂回, 但还是横冲直撞的迂回,一点也不避讳。
这片斗鸡赋只要有点政治敏锐的人, 都能看出它到底再写什么。
他写的是两鸡相斗, 但内涵得却是兄弟相残。
他说所有明朝宗室都是围困在院子里的, 他们被大臣们包围,整个大明都在供养这些人,权欲心逐渐膨胀的陛下与其担心门坏了,墙塌了,不如担心院子里的人在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时,会不会举起刀来。
江芸说的自然是有道理的,而且非常有前车之鉴。
撇开唐朝兄友弟恭的种种案例,本朝也不是没有先例。
陛下显然也看懂了,他甚至看得太懂了,所以才让锦衣卫来。
江芸芸甚至还有心情对着黎循传笑着点了点头。
黎循传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他有一瞬间的觉得羞愧。
那个年纪比他小,比他瘦弱的人明明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但怎么就还是这么勇敢。
那天晚上,这个躺在躺椅上摇摇晃晃的小少年慢条斯理,漫不经心地说道——“这扇门小了,所以要换个大的。”
那个时候黎循传心里就明白,江芸也是看不上这个内阁的,所以他既没有走午门跪谏的那条内阁安排的路,也没有走明哲保身的师兄给的路。
他就像当年贸然又大胆地站在黎家大门前一样,横冲直撞的野蛮,但又隐隐试探的谨慎。
在他眼里,既然破局,那我就大胆一点。
“江芸。”顾幺儿惊呆了,想要冲上去看看。
黎循传连忙把人拉住,镇定说道:“你帮不了他。”
顾幺儿扭头去看他。
“他和我们不一样。”黎循传想了想后,小心翼翼说道,“顾仕隆,这是他选择的路。”
顾仕隆迷茫地站着,直到人群散去,还未回过神来。
——他为什么总能听到这句话。
——可这是条什么路呢。
—— ——
养心殿灯火通明。
朱祐樘冷眼注视着跪在面前的小少年。
“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他神色不明,任由烛火的影子在脸颊上跳跃,淡淡说道,“你给太子殿下讲的故事很好,应该继续这么好才是。”
江芸芸既没有求饶,也没有梗着脖子应下此事,反而胆大包天地抬起头来,那张年少的面容在烛火照耀下熠熠生辉。
“陛下既然觉得微臣会讲故事,那微臣斗胆,也想为陛下讲爱媵贱女的故事。”江芸芸不卑不亢说道。
朱祐樘眉心微动。
这则故事出自韩非子的外储说左上,讲得是秦穆公把女儿怀赢嫁给给晋公子,为此还准备了丰厚的嫁妆,其中衣着华丽,形容美貌的婄嫁女妾就有七十多人,等怀赢嫁到晋国时,晋国人因为滕妾漂亮而多加优待,从而轻贱怀赢。
这则故事的前提是楚王问对田鸠:“墨子者,显学也。其身体则可,其言多而不辩,何也?”。
若是讲这个秦伯嫁女的故事大部分人可能都不熟悉,但另外一则买椟还珠的故事,大概是所有人都耳熟能详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则是田鸠告诉楚王做事不能舍本逐末,本末倒置。
墨子话多又如何,他有本事啊。
江芸芸提起这个自然是提醒了陛下与其畏惧有些失控的相权,不若注意早已成了庞然大物的藩王。
可朱祐樘虽启蒙晚,但自小熟读经书,更明白这个爱媵贱女的故事背景下则也有一场关于春秋争霸的明争暗斗。
“所以你是自比怀赢?”朱祐樘面无表情问道。
怀赢先是嫁给晋怀公圉,后来又嫁给晋文公重耳,但不可否认,在她的指点下,重耳不再自诩高贵身份,才能在秦穆公的帮助下重夺皇位。
江芸芸若是自比怀赢,那就是有胆大妄为,指点江山的意思。
“微臣不想自比怀赢,只是觉得当年晋文公六十岁依旧不改夺取晋国之心,甚至带领晋国走向霸主的地位。”江芸芸轻声说道。
朱祐樘眉心微动。
晋怀公和晋文公是叔侄关系。
他和珉王也是,虽然关系已经很远了。
“你这可是在诬告藩王。”朱祐樘冷冷质问道,“你可有证据?”
“微臣并没有状告珉王。”江芸芸镇定说道,“只是陛下对藩王的拳拳之心,未必能让藩王对您也是以诚相待。”
朱祐樘冷笑一声:“藩王镇守边境,若有需要自然会为国效忠。”
江芸芸沉默了许久,然后轻声反问道:“所以陛下是要赌吗?”
夜色中,烛火跳动,映照着两人的眉眼或冷冽或镇定。
大殿内明明站着不少太监,但他们站在长颈宫灯下,连带着影子都消失不见了。
他们像一个雕塑,不看不听甚至好像不会呼吸。
藩王到底会不会镇守边境是未来的事情,但藩王造反并成功可是实打实的事情。
殿内两人一坐一跪,一人面无表情,一人神色自若。
朱祐樘看着面前之人,突然轻笑了一声:“自来以孝治天下,朕选的这位小状元似乎有些离经叛道了,全然不顾忠孝两全。”
他神色格外冰冷,那张清瘦病弱的脸在此刻终于多了些帝王的锐利。
“纪渻子训鸡,最终训成一只与众不同的鸡,才能场场获胜,孝自然是天然之礼,但处世又如何能事事亶承天生自然之理,陛下日日优待让他们积习成性,若是养得他们心的也大了呢……”江芸芸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清晰可闻。
戌时一更的梆子声隐隐绰绰传了过来。
“藩王是陛下的亲人自然要多加优待,可藩王一旦势大,不能不防。”江芸芸在朱祐樘冷冽如刀的注视下继续说道。
朱祐樘沉默了。
他是一个皇帝,在刚登基时这种感觉还不甚明显,但九年过去了,那种大权在握的感觉已经越来越清晰了,越来越令人着迷。
可今日江芸说的问题突然让他如坐针毡。
那些步步紧逼的大臣。
那些居心叵测的藩王。
他坐在这座雄伟空旷的宫殿内,只觉得难以言表的桎梏。
他的父皇一心扑在贵妃身上,从未教导过他如何御下,所以他只能从众人的只言片语中,从历史的漫漫长河中慢慢学习。
不能太过严苛大臣,这是从他父皇身上看到的。
他的父皇因为贵妃只是和朝臣僵持数年,导致朝□□败,后期豺狼四起。
他牢牢记住这个教训,所以一直对群臣非常温和,可现在这群大臣却有些得寸进尺了。
对宗室温和,是他从高皇帝身上看到的。
大明疆域雄伟,那些藩王是第一道屏障,是朱家真正的铜墙铁壁。
但这些宗室确实有些过分了,恨不得敲骨吸髓,但毕竟是朱家宗室啊。
可现在有人告诉他,这些都是错的。
朱祐樘额头有些抽疼,他本就身体不好,这几日更是累得有些头疼。
他不想依靠内阁,却又觉得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用藩王的问题企图带过这次珉王的事情。”他沉默许久之后才继续开口,“珉王地处偏僻,湖广也不富裕,如今……”
朱祐樘想了想继续说道:“现在天下太平,并不符合你说的设想。”
其实最穷的珉藩也是造过的反的,就在景泰年间,第一任珉王朱楩去世,朱徽煣传袭时,他的兄弟广通王朱徽煠因为和他有“杀母之仇”,所以伙同五弟朱徽焟企图把他拉下王位,但当时不巧正是“土木堡之变”爆发时,他听信道士所言,觉得自己有异相,可“当王天下”,所以在景泰二年起兵,只是叛乱还未开始就被人发现,随后朱徽煠和朱徽焟被削爵为民,发往凤阳看守祖陵。
江芸芸察觉到陛下的犹豫,但她并没有死磕这个问题,只是突然说道:“微臣家里人前日子买了一只饿了好几日的瘦鸡。”
朱祐樘眉心微动,颇为不解。
“是都察院经历司陈都事家中那个年逾七十的寡母在家门口兜卖,要五十文,不太好吃,鸡饿了几日都没有肉了。”江芸芸垂眸,继续说道。
“微臣以为这笔钱是为了给家中年幼的双生子吃饭用的,毕竟家中已经多日没有余粮了。”江芸芸顿了顿,抬眸,胆大妄为地注视着面前心软的帝王,“但她花了十文钱买了三条白绫,又花了四十文给她的儿子送上一顿体面但简单的食物。”
朱祐樘神色震动。
——“文武忠孝,我儿求士为国,不私于家,若是此次能慷慨赴死,全了臣子之道,我们祖孙三人定不会给他拖后腿。”
江芸芸长睫微动,烛火倒影在漆黑的瞳仁中好似燃烧着熊熊火焰。
“萱堂有慈母,淑德可为师。陈都事的寡母堪称贞烈。”江芸芸掷地有声说道,“午门之人确有过错,却非大错,还请陛下三思。”
朱祐樘看着她磕头行大礼,半晌没有说话,满腔的怒气杀意在此刻烟消云散。
“‘好直言,必及于难’,你熟读春秋想来也该知道这句出自左传成公十五年的句子。”他面无表情说道,“你年纪尚幼,性格却实在太过出挑了。”
“良药苦于口,而智者劝饮,知其而已己疾也;忠言拂于耳,而明主听之,知其可以致功也。”江芸芸认真说道,“只是微臣言此事,并无任何私心,和午门处的大臣并无任何区别。”
朱祐樘挑剔警觉的眸光终于落在江芸芸身上。
这位六元及第的状元瞧着实在漂亮文气,好似一个精致不堪一击的玩偶,但若是仔细看去,便能看到那满身满骨都是尖刺。
——实在是太过尖锐了。
——又实在是太过聪慧了。
“可朕的命令已经下了旨意,刘逊死刑,庞泮和刘绅流放,四十二名给事中和二十名监察御史都做了贬官处理。”他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的小少年,冷淡说道,“君无戏言。”
江芸芸额头碰触着冰冷的地面,闻言缓缓吐出一口气,神色仲怔。
——所以还是迟了吗?
“旨意还在内阁。”朱祐樘往龙椅上一靠,看着阶下之人,冷酷地继续说道,“你这位前程辉煌的小状元若是愿意用自己的前途换那些看不懂云,听不懂风的人,那便去内阁拦下吧。”
第两百零八章
叶声落如雨, 月色白似霜。
江芸芸走在深夜的皇宫中,宽阔的地面上只有昏暗的日光投射下的影子,红色连绵的宫墙好似盘旋着的巨蟒,一眼望不到头, 也触之令人生畏, 耳边更漏的声音已经寂静无声, 琢磨不住具体的时间, 威武的士兵们在夜色中脚步沉沉,兵戈声清冷, 听的人心中微颤。
内阁要穿过极门, 就在文华殿边上的一排小房子里,这是在靠近午门的位置。
如今那里还是跪满了人。
从养心殿离开要走至少半个时辰才能到。
若是寻常急事,陛下都是派去轿撵的。
江芸芸没这个待遇, 只能独自一人慢慢走在昏暗的皇宫中, 脚下只有浅浅宛若水波的月光。
士兵们在看到他身后的太监都视而不见, 好似这人并不存在一般。
“小状元何必为那些看不懂情形的人, 搭上自己的前程呢。”萧敬跟在江芸芸身后不忍心劝道, “不值啊, 真的不值。”
江芸芸侧首,慢下脚步, 和这位司礼监的大太监并肩走着。
“多谢公公好意。”她和气开口,浅浅一笑,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
瞧着真是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孩。
萧敬看得直摇头:“可小状元瞧着不听。”
“我今日去内阁, 甚至写了那篇文章都不是头脑一热,临时起意的。”江芸芸柔声解释着, “端本正源者, 虽不能无危, 其危易持,这个问题因藩王而起,本质上也是因为藩王太强势,群臣才如此激动,所以陛下为藩王迁怒官员,并非明智之举,官员为藩王顶撞陛下,也是失智之言,官员是大明朝政治理的基石,藩王是朱家宗室的基石,两者闹得这么僵,于国本有大碍。”
萧敬听得连连点头。
这事闹到现在,谁也不肯后退,所以才到了这个死局。
江芸芸顿了顿又说道:“就像家中虽时不时会有人争吵,但我们不能放任不管,总要有人出面把此事调解开,话赶话可不行。”
“那您是愿意自己出面,哪怕担上骂名。”萧敬试探问道。
江芸芸笑了笑:“这件事情上何止是我一个人愿意出面,只是我太直接了而已,若是都算到我身上,我这哪是骂名,简直是要名留青史了啊。”
她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月亮:“我昨日上值时,看到陈都事家的那个小女孩饿得蹲在家门口吃草。”
萧敬惊得瞪大眼睛。
“我说带她去吃饭……”
——“我爹说不吃嗟来之食。”
小孩奶声奶气的声音总是格外天真的,偏饿得脸颊都熬了进去,只剩下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
“孩子何其无辜。”江芸芸收回视线,无奈说道,“所以大家都在想办法,可所有办法都是循序渐进的,可人等得起吗。”
萧敬半晌没说话,那双历尽沧桑的眼睛失神地小状元清秀的侧脸。
他想起他在内书堂读书十年,遇到无数翰林,可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眉眼清冷形容文秀,可细看全是仁慈悲悯。
可偏偏这样的人最难走。
古来今外,这样的人有几个好下场的。
“他们有小状元这样的同僚真是幸运啊。”萧敬忍不住轻声说道。
江芸芸笑着摆了摆手:“我做我的事情,与我的同僚们没有关系,今日跪在这里不论是谁,若是当真有不公,我想我也是会出来的。”
萧敬只是看着她笑,没有再说话。
内阁依旧灯火通明,四人难得齐聚在徐溥的屋内。
“这封折子当真要发出去?”李东阳低声问道,“这也太令天下人寒心了。”
徐溥年纪大了,坐在圆靠椅上,闭眼小憩,他连着半个月没回家了,所以瞧着精神不太好。
“已经压了三日了。”次辅刘健叹气说道,“内阁现在里外不是人,在这么压着不是办法。”
坐在末尾的谢迁看了看前头的两位阁老,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道:“若是我们一起去见陛下呢。”
一直没说话的徐溥抬起头来,看了年轻的,新入阁的两人和气说道:“见了后于乔打算如何开这个口?”
谢迁欲言又止,最后在首辅温和的注视下,沉默了。
说来说去无非是求陛下收回成命。
若陛下需要台阶早就下了。
可现在陛下不肯轻饶他们,那内阁再去求情便是火上浇油。
内阁进退两难。
李东阳和谢迁对视一眼,神色凝重。
“就这样拟旨吧,等天亮后就发出去。”许久之后,徐溥轻声说道。
众人说话间,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
徐溥等人看了过去,只看到夜黑中有两道影子走了过来,有人好奇问道。
“萧公公深夜来这里做什么。”
李东阳看清其中一人的模样,蹭得一下站了起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他跨步走了出去,站在台阶上,怒气冲冲地质问着江芸芸。
江芸芸眨了眨眼,对着他乖乖笑了笑。
李东阳眼皮子狠狠抽了一下,紧盯着小孩,甚至不准她上前,厉声说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出去。”
江芸芸捏着手指,可怜兮兮地站在台阶下。
萧敬连忙说道:“是陛下允许的。”
屋内的其余三人也听到动静走了出去,一看到萧敬便下意识以为是陛下又有口谕。
“是陛下改变想法了?”性子最是急躁的刘健连忙问道。
沉稳的谢迁也有些激动地看了过来。
萧敬只是笑了笑没有说法,反而站在江芸芸身后。
所有人的视线便都看了过来。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我来拿那个折子的。”
“陛下是撤回旨意了!”刘健大喜。
江芸芸只是强调着:“我就是来拿折子的。”
还是经验老道的徐溥察觉到不对经,先是把围过来的人中书舍人们都赶走,又请萧公公去隔壁喝茶,这才让江芸芸进来说话。
上台阶前,江芸芸觉得被人盯着脖子疼,大眼珠子滴溜一转,正好和李东阳面无表情的视线撞在一起。
“我上来了啊。”她小心翼翼把抬起来的脚放到台阶上,摇摇晃晃,像个惹人烦的小柳条,“我真上来了啊。”
李东阳冷笑一声:“我叫你去好好读书,你为什么非要掺和进来。”
江芸芸闻言只是挠了挠下巴,露出一份浅浅的稚气。
她明明看上去这么乖巧!
怎么竟干不省心的事情!
李东阳气极,伸手想要去找个棍子教训教训自己这个总是惹是非的小师弟。
“干嘛又要打我啊。”江芸芸瞧见他下意识的小动作,站在他面前,低着头,小可怜似地嘟囔着。
李东阳又气又急,到最后忍不住问道:“修书不好嘛!”
江芸芸的大眼睛眨了眨,乖巧说道:“很好啊,可以看到很多东西,而且一个人干活也很安静。”
李东阳语塞。
——油盐不进!
“别在外面说话了,进来吧。”徐溥的声音从屋外传来。
李东阳进门前,严肃叮嘱道:“不要乱说话。”
江芸芸跟着他入内了。
内阁的屋子都很小,便是首辅的屋子一下子站进来五个人都拥挤极了。
“陛下是如何和你说的?”徐溥是个长相慈祥,说话温和的人,看着面前的小状元和气问道。
江芸芸的目光落在他手边的明黄折子上,想了想说道:“叫我来拿回折子。”
徐溥看着面前年轻的后辈,声音放软:“那你又是如何和陛下说的?”
江芸芸的视线看向这位年迈的首辅。
徐溥风评很好。
人人都说他性情沉稳,做事讲究原则,为人宽宏大度,就连备受争议的前首辅刘吉,他都能找到优点。
温和守旧是江芸芸对他的印象。
总归不曾做过坏事,也不是坏人。
“我和陛下讨论了一下斗鸡赋。”江芸芸说,“顺便求了情。”
屋内有一瞬间的安静。
刘健惊讶:“求情,陛下听你的?”
江芸芸去看隔壁的气度威严的,须髯如戟的大汉,次辅刘健听说脾气硬朗,但非常善断,刚正不阿。
“没听我的,挨了一顿骂的。”江芸芸讪讪说道。
“那你叫来这里拿什么折子?”谢迁不解问道,“你且要实话实说,你年纪小,不能闯出祸来还藏着掖着不说。”
李东阳冷笑:“是不是把自己带进去了?”
江芸芸小心翼翼瞄了他一眼,委婉说道:“陛下还没决定呢。”
“真的?”刘健大惊,“怎么回事,仔细说说。”
江芸芸沉默了,低着头:“还是把折子给我吧,我好交差。”
刘健眉头紧皱:“你在逞什么能!磨磨唧唧做什么!”
“江状元愿意为了那些小小言官能触怒直上,我们都心中佩服。”徐溥温和开口,“可若是因为那六十几个的品阶官,我们失去您这样的少年神童,那是非常不值的。”
江芸芸闻言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一屋四个阁老。
“若是陛下要用你的前程去换那些人,这封折子我是不会交给你的。”徐溥按着那封折子,认真说道,“我还是那句话,你和他们不一样。”
众人都没有说话,却都露出赞同的神色。
“所以那些人的命运就要这样吗?”江芸芸冷不丁问道,“因为不重要,不需要,不值钱。”
“闭嘴!”李东阳先一步大声呵斥道,“小小稚子,是如何和徐首辅说话的。”
江芸芸只好再一次讪讪低下头。
徐溥没有生气,他确实如世人所说脾气极好:“我们现在在说的是你,六元及第的小状元,读书的辛苦别人说得再多,那也不及你自己所感受的千分之一,你的未来应该往前看的。”
江芸芸低着头,还是没说话。
“你这小子看着乖,脾气原来如此臭。”刘健眉心紧皱,“我们是为你好。”
“是啊,回去吧。”谢迁叹气,“不需要你一个年轻人出面。”
李东阳沉默地看着她,难得没有说话。
“可我已经来到这里了。”许久之后,江芸芸认真说道,“我们可以等,都说事缓则圆,急不得,来日方长,有机会,可总有人是等不起的。”
徐溥闻言只是叹气。
“若我今年依旧是扬州那个埋头读书的人,我肯定听不懂,看不清这些事情,也不会参与其中。”江芸芸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继续说道,“可我,见到了那只瘦巴巴的公鸡。”
她说的公鸡大家虽然都听不懂,却不妨碍明白她的意思。
那些人的家眷,那些人的寒窗苦读的十年,哪一个能耗得起。
“一扇门,一面墙,每一块砖都是重要的。”江芸芸笑说着,“我以前听人说过,团结可以团结的力量,我觉得既然如此,那就一个也不能放弃的。”
徐溥神色震动,看着面前认真的年轻人。
他甚至算不上年轻人。
他才十五岁。
刘健眉心紧皱,打量着江芸芸。
之前李东阳一直在宣传他的这个小师弟,他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他专心自己的理学,从不关注外界,但在此刻才发现书中所言——‘不以一毫私意自蔽,不以一毫私欲自累’,大概就是如此。
“若是这样,你的前途也就……”谢迁一脸可惜。
这是他选出来的会元,算起来也是他的座师,自然不忍心他如此自毁前程。
“天不可预虑兮,道不可预谋。”江芸芸倒是心态极好。
屋内没有人再说话。
许久之后徐溥才开口:“你执意如此,我们也不阻拦,只是希望今后你不会后悔今夜的冲动。”
江芸芸点头:“自然。”
“也不会有人感谢你的。”刘健硬邦邦地说着戳人心的话。
“本也不需要他们感谢。”江芸芸笑说着。
“真是倔啊。”谢迁感慨着,又看了一眼一直沉默不语的好友。
—— ——
江芸芸拿了折子回去后,也没见到陛下,所以自己一个人出了午门,结果一出门就一眼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师兄!”她惊讶问道,“你怎么还没回去休息啊。”
不远处就是一直下跪的大臣们,已经倒下一大半,但还有人在坚持。
李东阳转身,看着面前面带轻松的小少年。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嘛?”李东阳平静问道。
“我知道的,师兄。”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我是想了很久了,我做不到视而不见,我不能让自己一直在痛苦犹豫后悔中活下去。”
“那你为你老师考虑过了吗?”李东阳看着小孩认真的样子,那口气终于还是轻轻吐了出来。
江芸芸笃定说道:“老师肯定说我做的棒。”
她自己给自己竖起大拇指,然后又觉得好笑,一个人笑个不停。
“师娘要不行了。”李东阳低声说道。
江芸芸脸上笑容立刻收了下来。
“江芸,人生并不是事事都能两全的。”李东阳犹豫着,最后伸手摸了摸小孩温热的额头,“你既然选了路,那就坚持走下去吧。”
他还这么年轻,却能清晰得明白自己想做什么。
李东阳心中生气但又觉得欣慰。
—— ——
“那房子还找吗?”乐山无奈问道。
“不找了。”江芸芸眼尾一扫黎循传,伸手去推乐山,挪了挪嘴,“要不你问问,你问问。”
乐山哎哎两声,站在两人中间,左右为难,然后拍了拍大腿:“我去买菜了,不与你们打发时间了。”
江芸芸看着无情离开的人,气得不行:“怎么这样啊!”
黎循传抬眸:“你做都做了,还怕我生气,是不是迟了点。”
江芸芸挺胸抬下巴:“我才不害怕。”
黎循传淡淡得睨了她一眼。
江芸芸又心虚地塌了腰:“看,看我做什么?”
“也不知道你要去哪里?”黎循传转移话题,“最好给你去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给你点苦头尝尝。”
“干嘛诅咒我啊。”江芸芸有点不高兴嘟囔着。
黎循传没说话,想了想又说道:“马上就要六月六日天贶节了,明日我们去师叔家里拜访一下吧。”
“这个节日有什么好上门的,还要花钱,我不去。”江芸芸小脸一撇,直接拒绝了。
“那我自己去。”黎循传显然不打算搭理她,“我去买点东西来。”
江芸芸看着他急匆匆跑了,只好慢慢悠悠得躺在躺椅上,闭上眼神情自若地摇晃着。
“你是一点也不怕啊。”顾幺儿的脑袋从头顶垂下来,好奇问道。
江芸芸抓着小孩垂落下来的头发,笑说着:“又不会杀了我,怕什么。”
顾幺儿想了想,也心大说道:“也是,反正我会保护你的。”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幺儿最厉害了。”
顾幺儿得意坏了:“这次我要带我的小马出门,出门在外肯定用得上。”
江芸芸泼冷水:“要是去很远的地方,要坐船,你的马的船票可比你贵。”
顾幺儿慌了。
坏,他没钱了。
—— ——
“自然是送去湖广最好,他为湖广官员求的情,也免了湖广的惩罚。”家宴上,张鹤龄漫不经心说道,“这样也能安抚岷王的心情。”
张皇后想念自己的弟弟,朱佑樘便办了家宴,请人过来吃顿饭。
下面,朱厚照正带着弟弟妹妹在下面疯跑。
朱佑樘没说话,只是捧着酒盏也不知在想什么。
“你管什么朝政的事情。”张皇后见状,笑说着,“今日家宴只管喝酒才是。”
“江芸这么嚣张早就该受点教训了。”一侧的张延龄也跟着不高兴得旁敲侧击,“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不成,一点也不把陛下放在眼里。”
“江芸!”敏锐的朱厚照听到名字抬起头来,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大人看。
“好了好了,不要提这个名字!”张皇后一看那眼神就头疼,练练摆手说道,“快给他们送些吃的去,快堵住他的嘴。”
朱佑樘回过神来,也笑着点头说道:“吃饭吧,这都是内阁的事情。”
朱厚照眨了眨大眼睛,眼珠子滴溜溜的。
—— ——
徐溥也有些沉默,坐在屋内半晌没说话。
“湖广自然是去不得了,便是有其他藩王的地方也不好去的。”刘健也眉头紧皱,对着堪舆上指指点点,“山西也不行,湖广也不行,江西也不行,听说他之前和江西的上高郡王也有些摩擦,嘶,这人还挺凶,谁也敢得罪。”
“南直隶浙江这些地方肯定不行,这哪是贬过去的。”刘健又说道。
“边境也爱太凶险了,我不忍心他去那里,要是一个不甚,着实是可惜。”他涂涂写写碎碎念着,难得有些棘手。
“时用可有想法?”他一个人念了好久又抬头问道,“我看宾之这几日茶饭不思,人都憔悴了,整日找个借口来我屋子坐。”
说来说去也无非是想看看自己的小师弟要去哪里呆着凉快了。
“怎么一早上了都不说话了,对了,早上我来的时候,午门前的人都走了。”刘健又开始选地方,随口说道。
昨日陛下下了圣旨,刘逊去四川行都司断事,庞泮和刘绅则各贬一级,其余人罚俸三月,也都给各自归家了。
只有一个江芸芸的处罚迟迟没下来。
陛下在看内阁的态度。
他退步了。
内阁自然也要退步。
“就这里吧。”徐溥点了点其中一个位置,“年轻人既然要历练,那多吃点苦也是应该的。”
养心殿内,朱佑樘看着内阁递上来的折子半晌没说话。
萧敬见状借机说道:“怎么去了这么偏远的地方啊,这路上走走都要三四个月了。”
“江芸无礼,留条性命就不错了。”李广不悦说道,“这地方也是便宜他了。”
萧敬叹气:“年轻人总是脾气大。”
“脾气大那就去治治吧。”朱佑樘合上折子,递了过去,“准了。”
几人说话间,门口的帘子动了动,没一会儿又趋于安静了。
—— ——
江芸芸的仕途很快就大急转,惊得许多不明真相的人摸不着头脑。
自来一甲前三都是在翰林的,从来没有外放过,现在这个在民间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六元及第的小状元怎么突然要去琼州琼山县做县令了。
这做了县令还有什么前途啊。
还是穷乡僻壤的县令。
众人议论纷纷,江芸芸的小院也跟着热闹起来,来了一波又一波热闹的人。
“你怎么总是……”顾清看着她,揉了揉额头,半晌没说话,“闷声不响干大事。”
江芸芸有些得意:“还行吧,毕竟一看就是不一般的人。”
“琼州虽经济不好,民风彪悍,汉黎不和,路途不便,气候炎热。”
毛澄越说江芸芸脸越黑。
“但你脑子还在脖子上,那就可喜可贺了。”毛澄话锋一转,有点阴阳怪气说道。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
“不过我确实不如你大胆。”好一会儿毛澄又说道,“这里面有我的好友,我却不能和你一样豁出去。”
江芸芸大气地摆了摆手:“小事一桩,我一个人,光脚不怕穿鞋的。”
“你娘和你妹妹,你是完全忘记了嘛。”黎循传正在边上清点着草药,这是昨日匆匆问谈大夫要的,能在琼州生活时有帮助的草药单子,事先都准备一份,到时候单子也带上,有个头疼脑热,也能自己给自己开药。
江芸芸啊了一声,一个咕噜爬起来,惊慌失措:“坏了,快快,写信给她们,叫她们不要来了。”
“要你说!”蹲在马厩屋顶的顾幺儿大声嘲笑着,“黎楠枝早就给你写了,昨天去买草药的时候已经送出去了,你也太没良心了,这也能忘记。”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真心实意谢道。
“你还是想着怎么全须全尾回来吧。”黎循传冷笑着,“谈大夫说琼州的气候可不好受,你身子骨自来就不好,我看你怎么受得住。”
“说起这事,这是你嫂子给你准备的衣物,一进门瞧着你这么开心,差点忘记了。”顾清突然站起来,拿下一直背在身上的包裹,“问乐山要的尺寸,之前还要多谢你找来谈大夫给你嫂子看病,我们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你嫂子做衣服做得不错,你来试试能不能穿。”
“肯定能穿!”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瞧上你这衣服好久了,每件衣服上都有刺绣,可真好看,嫂子手艺真好。”
顾清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衣摆,难为情说道:“就你知道打趣人。”
“你明日就要启程了,今日早点吃好饭就去休息吧。”毛澄起身说道,“我是没什么可以送你,但我有个很好的同乡在广州雷州府做通判,我已经去信给他了,若是真的有事,可以去找他。”
江芸芸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应下。
“对了,敬止不来吗?”江芸芸随口问道。
“他有些不舒服,不来了。”顾清解释着。
“那好可惜,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能见到了。”江芸芸叹气。
毛澄看着她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众人吃好饭,江芸芸亲自把人送到巷子口才回来,施施然溜达回来,又见第一家有了小孩的欢笑声,这才背着手只能把回来了,只是刚关上门打算再在躺椅上晃一晃,突然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第两百零九章
朱厚照不见了!
刘瑾和谷大用满头大汗地出现在门口, 身后还跟着一群神色严肃的锦衣卫,一个个腰间带刀,比当日来抓江芸芸的人数还要多。
谢来等几个锦衣卫站在各个拐角处,正警觉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只是谢来在某一次抬头间, 和蹲在屋顶上的顾幺儿四目相对。
顾幺儿扑闪了一下大眼睛, 然后把脑袋悄悄塞回去, 刺溜一下爬回自己的马棚上,蹲在角落里高高的茅草堆边上也不知在想什么。
“没来我这里啊。”江芸芸惊讶问道, “殿下在宫内怎么会丢呢。”
刘瑾有苦说不出, 看了好几眼江芸芸也不好开口,只好说道:“要是殿下来找您,您一定要通知我们啊。”
“若是方便可以让我们找一下吗?”牟斌开口问道。
江芸芸扭头去看黎循传。
黎循传自然不敢不答应。
牟斌也没有让其他人进去, 只带了谷大用和张永两人, 三人一个个屋子找过去。
顾幺儿拿着刷子和小马儿挤在马厩里。
马厩很小, 一匹马就占了大半的位置, 外加挤进一个幺儿, 马儿有点不高兴了, 对着企图进来的牟斌打了个鼻响。
“哎哎,这是做什么。”江芸芸看得眼皮子一跳, “这马脾气不好,牟指挥使千万不要和它计较。”
牟斌那有空生气,只是扫了一眼, 见里面虽干净但格外阴冷,想来堂堂太子殿下也不喜欢这里, 便转身离开了, 其余两人自然也是一无所获, 三人出门时脸色更沉重了。
“不在这里能去哪里呢?”刘瑾慌得不行,腿都在打颤。
宫内已经乱臣一锅粥了,皇后娘娘直接晕了过去,陛下也匆匆从政事上脱身。
要是找不回太子,那今日宫廷内外都要被血洗一遍了。
“说不定出门玩了。”江芸芸安慰道,“城门都关了吗?让兵马司的人都看看。”
“已经关了。”牟斌脸色也是凝重,“若是殿下来找您……”
“我懂我懂!”江芸芸连连点头,目送刘瑾等人心如死灰地离开了。
“怎么回事,太子丢了,谁胆子这么大啊。”她背着小手溜达回来,一眼就看到顾幺儿圆溜溜的大眼珠子。
“怎么了?还没洗好你的马,刚才吃饭的时候都要端到里面去吃。”江芸芸不解问道。
顾幺儿捏着马刷,还是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她,嘴里嘟嘟囔囔着,然后一脑袋又重新扎进马厩来。
“之前听说马不能带走,现在每天都在这里呢。”诚勇笑说着,“许是在联络最后的感情呢。”
琼州太远了,带马不合适。
江芸芸点了点头,背着小手走了。
“殿下怎么会丢呢!”黎循传还颇为震惊,“是哪个不要命的,殿下也敢拐走不成。”
江芸芸打了个哈欠:“谁知道呢,说不定殿下就是贪玩呢。”
黎循传想了想也跟着叹气:“真是担心。”
“担心啥啊,反正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又不在我这里。”江芸芸心大说道。
马厩内,顾幺儿看着小院内的人都各自忙去了,捏着马刷犹犹豫豫的,然后扭头去看高高叠起来的干草堆。
只见一只小手从缝隙里扒拉着出来,然后是一颗圆滚滚的小脑袋冒出来,那双大眼珠子不安急促地来回转着。
——失踪的朱厚照竟然在这里!
他的小脑袋冒出来,脑袋上还插着几根干枯的草,明明很狼狈偏整个人还带着几分稚气,显得还有几分可爱。
要是江芸芸在这里怕得要直接吓得连滚带爬把人抱出来,偏他对面是同样不改童真的顾幺儿。
“你来这里做什么?”顾幺儿只是站在原处,叉腰,压低声音质问道。
朱厚照动了动脑袋,没说话,整个人在里面扑腾了一下,然后干草堆就塌了,把小孩直接盖住了。
乐山远远见到了动静,直叹气:“别弄倒干草。”
朱厚照又把自己从草堆里扒拉出来,手里还不忘捏着一个小包裹,一站起来和马腿差不多高。
“找江芸。”他奶声奶气说道。
“干嘛找他。”顾幺儿虎着脸,不高兴说道,“他都要走了,都是你舅舅们害的。”
朱厚照不理他,小手紧紧捏着小布兜,就要去找人。
顾幺儿伸手把人拦住,甚至还把人提溜回到干草堆里。
朱厚照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眨了眨眼,抱紧手中的小布兜,突然仰头哭了起来。
—— ——
江芸芸觉得头疼。
非常头疼。
头疼欲裂的那种。
要是可以,现在恨不得立马闭眼晕过去。
奈何全部人都盯着她看,她往那边晕都能被人扶起来,劝她坚强一点。
“不是我弄哭的。”顾幺儿不服气地站在角落里,大声嚷嚷着,“他那个舅舅整天在外面说你坏话,他现在突然过来,我自然是要仔细问问嘛。”
朱厚照哭得喘不上气来,小脸红扑扑的,紧紧抱着江芸芸的脖子,小身子哭得一抽一抽的,别提有多可怜的。
“少说几句。”黎循传咳嗽一声,对着诚勇打了个眼色。
“我不走!”顾幺儿也抱着柱子,“我倒要看看他要干嘛。”
“怎么能这么和殿下说话呢。”乐山小心翼翼说道。
顾幺儿小脸一翻,瞧着就是要赖在这里了。
“终强你脚步快,快去找刘长随他们。”江芸芸疲惫说道。
“不要!”朱厚照大声说道。
“外面很多人在找您,您这样躲起来,大家都很担心您呢。”江芸芸柔声劝道。
朱厚照没说话,扯着小脸。
“有人欺负您了?”江芸芸试探问道。
朱厚照把小脸埋到她的脖子上,又开始抽泣了。
江芸芸爪麻,扭头去看黎循传。
黎循传端起茶盏挡住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哎,这又是怎么了。”江芸芸让他坐在自己腿上,无奈问道,“好端端别哭坏了身子,去拿个帕子来,都是汗。”
诚勇机灵地去取帕子了。
“你们也都下去吧。”黎循传把乐山等人都先打发走,“等让殿下情绪稳定一点,再去叫人。”
他说完,就看到小太子正用余光幽幽地看着他。
——得,遭嫌了。
黎循传也索性自己放下茶盏,溜溜达达走了。
“你自己的烂摊子,你自己收拾吧。”他甚至还准备贴心地关上门。
江芸芸愁眉苦脸地对着他挤眉弄眼。
黎循传失笑,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就无情转身离开了。
江芸芸看着屋内坚持不走的顾幺儿,然后又一低头,小太子正用水润润的大眼睛盯着她看。
“殿下是来找我的嘛?”江芸芸只好又问道,“可以派人来找我的,怎么自己出来了。”
“娘不准。”朱厚照不哭了,坐在江芸芸的膝盖上,抓着她的袖子,蔫头巴脑说道。
江芸芸顺手把小孩头上的干草剥走,笑问道:“那殿下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朱厚照回过神来,突然扭头张望着,然后一个蓝色的小包裹被暗搓搓怼到他手边。
不知何时,顾仕隆悄摸摸走过来了。
朱厚照对他还有点脾气,不高兴地拿过来,扭头不再去看他。
“我写的第一难。”他小手在里面掏了掏,找出几张皱巴巴的纸,“我要找你看看,但他们都说你很忙,然后我偷听到爹说你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了,我娘也不准我来,所以我只好自己来见你了。”
他说着说着还有些得意,小脑袋都扬起来了,把东西一股脑都塞到江芸芸怀里,热切说道:“你看看。”
江芸芸打开哪一叠皱巴巴的纸。
“嗯,我是偷东西被抓了才……”
“不是这个,不是这个。”朱厚照的脑袋挤过来,盯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不好意思说道,“我还没识字,我不知道哪个是最新的,所以都拿过来了。”
他抽了抽鼻子,把纸张抽回来,然后又塞回自己的小包裹,一脸期冀说道:“下一个,你读来我听听。”
“因为脾气大。”
“不是不是。”朱厚照抽回纸,想了想又解释道,“你脾气不大,这个是看到我那两个舅舅才想起这个理由的,但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江芸芸看着手中厚厚一叠的纸,又看太子殿下一脸认真的样子,突然觉得不好意思。
她只是找个办法敷衍他。
可小太子看上去好认真啊,想了这么多。
“你可真能想啊。”顾幺儿也坐在另外一侧,听了十来份不是的稿子,惊讶说道。
朱厚照伸出小手盖住文章,皱了皱鼻子,不高兴说道:“不给你看,你坏人。”
顾幺儿和他四目相对,然后冷哼一声,大声嘲笑着:“我才不看呢,你个文盲。”
朱厚照和他对视一眼,瘪了瘪嘴,又想哭了。
“哎哎。”江芸芸眼疾手快,一人塞了一个糕点,“你别哭,你别说话。”
两人捧着糕点,齐齐移开视线,决定不再和那人计较。
江芸芸心累极了。
两人忙了好一会儿,朱厚照才找到自己最后确定的一版。
“你看看。”他开心坏了,推着她的手,热情邀请着,“你喜欢吗?”
江芸芸看着那张涂涂改改,还有边缘还有几个小小的墨手印,瞧着实在可爱,不由笑了笑。
“不好看!”朱厚照立马紧张问道。
江芸芸摇头,认认真真看了起来。
别说,小太子还真的挺有想象力的。
“你是猴子,我是唐僧,你要保护我的。”朱厚照笑眯眯说道,“我不想要小笨猪和呆水妖了,就我们两个好不好,刘长随和谷长随都太木头了,带他们一起玩就很烦的。”
小孩靠在她肩上,一本正经说道。
江芸芸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继续看了下去。
他的故事里,江芸芸是那只猴子,他是和尚,江芸芸被赶走的原因是江芸芸得罪坏人了,所以被玉皇大帝赶下来了,然后和尚不远万里来找猴子一起玩,中间和尚真得好辛苦,要爬高山过臭水。
江芸芸非常确定是朱厚照会干的事情。
她之前还担心西游记会被蝴蝶掉,但现在她开始担心朱厚照这位太子,未来的皇帝会不会被蝴蝶掉,一心成为小说家了。
江芸芸又开始这些惶恐的惆怅。
“你不喜欢?”朱厚照很敏锐地问道。
江芸芸摇头,勉强笑着:“故事写得很好,和尚可真是大好人啊。”
朱厚照小下巴一抬,得意坏了。
顾幺儿悄咪咪凑过来,想要看看到底写了什么,但朱厚照警觉地把人推开。
江芸芸咳嗽一声:“你晚上也没吃什么,让乐山煮碗面来吧。”
顾幺儿被拒绝了,只好嘟着嘴,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瞧着也不高兴了。
江芸芸心力憔悴。
“那我们要写第二难了。”朱厚照挪了挪屁股,语重心长说道,“可你走了我不会写怎么办?”
“多亏了有些人的好舅舅啊。”顾幺儿在边上阴阳怪气说道。
朱厚照小脸挎着:“可以不走嘛。”
“不可以呢。”江芸芸捏了捏小孩肉嘟嘟的小脸。
“那不是还要挨骂。”顾幺儿继续冷嘲热讽。
他这几日一直在外面晃,外面都是这件事情的流言蜚语,里面还多亏了张家舅舅在里面兴风作浪,传播是非。
顾幺儿早就气得不行了,好几次想要抹黑去套麻袋,都被江芸芸逮回来了。
江芸芸轻轻踢了他一下。
顾幺儿只好冷哼一声。
两人没说话了,安安静静坐着,小孩坐在江芸芸的大腿上,时不时晃荡一下小腿,好一会儿才突然说道:“是有人欺负你了吗?”
江芸芸一惊,随后摇了摇头:“没有的。”
朱厚照看了她一眼,抽回她手中的第一难:“那第二难我自己想,我到时候可以给你写信吗?”
“自然可以。”江芸芸笑说着,“殿下这是准备早点学读书嘛。”
朱厚照认真点头,严肃说道:“要的。”
不识字好麻烦的,几位长随老是唯唯诺诺的,听不懂他的话,一点也不聪明,而且写点什么都要告诉爹娘。
不好,一点也不好。
说话间,外面突然又传来敲门声。
朱厚照立马警觉起来,没一会儿就听到刘瑾熟悉的哭声。
“殿下呢,殿下呢!”
朱厚照立马想要躲起来。
江芸芸把人紧紧抱住,无奈说道:“我明日就走了,殿下还打算赖在我这里不成,早些跟刘长随他们回家吧。”
朱厚照挣扎不开,又气又急,小腿直瞪,连带着边上的顾幺儿也挨了好几下踹。
“踢我你也要回去啊。”顾幺儿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咧嘴大笑着,“但我不一样,我和江芸一起走哦。”
朱厚照开始直接踹人了。
顾幺儿也幼稚地打他的腿。
一来一回,打得颇为起劲。
“哎哎,别打架啊。”江芸芸连忙把人抱走。
别看朱厚照年纪小,胆子到很大。
一个人刚跑出来不说,还能自己摸索到江芸芸的小院躲起来,现在也敢和顾幺儿对打,一点也不带怵的。
“真是活泼啊。”江芸芸把人塞到刘瑾怀里时,忍不住感慨着。
刘瑾抱紧太子殿下,直接落泪了。
“殿下,奴婢总算找到你了。”
——命算是保住了。
朱厚照抱臂不说话,只是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无奈说道:“殿下是千金之躯,没有住我们家的道理的。”
朱厚照还是不高兴,泫然欲泣。
江芸芸想了想,让乐山把锅里的珍珠米糕拿出来,哄道:“这是今日做的糕点,很好吃的,殿下饿不饿啊。”
朱厚照没接过去,只是突然指了指江芸芸腰间的香囊说道:“要这个。”
江芸芸盯着那破破烂烂的香囊,哭笑不得:“这是我自己缝的,手艺不好,我去找给我娘缝的好不好。”
朱厚照没说话,只是用力伸着小手就去够。
“哎呦,给殿下吧。”刘瑾连忙说道,“回头我让尚衣局给小状元十个八个的。”
江芸芸只好把香囊递过去。
朱厚照捏着她的手来来回看着,然后才接过香囊,最后满意点头,小手一挥:“回家。”
江芸芸摸了摸额头冷汗,把一行人送走,一回头,就看到顾幺儿正蹲在地上吃珍珠糕。
怪不得晚上饭也没吃,感情是把太子殿下埋起来了啊。
江芸芸捋起袖子就要找人算账。
顾幺儿不明所以,看着她站在自己面前,突然咧嘴笑起来:“好好吃哦,里面有我今日买的葡萄干,明天我们打包船上吃好不好啊。”
十二岁的顾幺儿脸上还有点稚气,眼睛亮晶晶的,一笑起来灿烂随意,还有种小少年意气风发的得意。
江芸芸看看他,又看着面前递过来的珍珠糕,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和一个小孩计较什么。
——顾幺儿这么爱吃东西的人,今天一脑袋扎进马厩,她就应该细想的才是。
她叹气,接过珍珠糕,无奈说道:“别吃太撑了,早点睡吧。”
黎循传站在柱子后面看得叹气。
“溺爱,太溺爱了!”诚勇摇了摇头说道。
—— ——
圣旨上说即日启程,加上昨夜太子殿下为了她深夜跑出宫,所以哪怕大家都觉得时间太赶了点,偏江芸芸比京城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心急,恨不得立马就跑,直到大船离港,她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黎循传看着船只远去,只是转身离开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心中咯噔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顾幺儿小时候一上船就吐,现在长大了反而好多了,至少还能躺着说话。
“江芸,琼州是哪里啊,很远吗?”顾幺儿睁大眼睛看着船舱,一脸好奇,“他们都说琼州是穷凶极恶,是个很差很差的地方,他们说你要完蛋了。”
“应该不至于吧。”江芸芸想了想,开始说起书中看到的知识,“我看书中说海南岛在西汉时就纳入版图了,史记中就有言:“汉连兵三岁,诛羌,灭南越,番禺以西至蜀南者置初郡十七”,因为海南孤悬海外,所以以前一直都是贬官的好去处,你学过苏东坡的诗了吧,他去的儋州就在海南。”
顾幺儿翻了个身,扑腾到江芸芸边上:“那你会变成苏东坡吗?”
江芸芸认真反驳着:“我要成为李白的。”
顾幺儿哦了一声,蔫哒哒说道:“无所谓,反正你都变不了,你是江芸啊。”
江芸芸听得直笑。
“然后呢,你要去的琼州又是如何啊?”顾幺儿闭着眼,又好奇问道。
“听说海南有很多黎族人。”江芸芸想了想才说道,“在黎楠枝找来的资料里说‘生黎各有峒主,嚣顽无知,不识姓名,贝布衣两幅前后为裙,长阔不过一尺,掩不至膝,两腿俱露。椎髻额前,鸟言兽面。结茅为屋,如覆盆状,上居人,下居兽。射猎为常事。男文臂腿,女文身面……’撞我做什么。”
顾幺儿嘟囔着:“我听不懂,你就说好不好相处吧?”
江芸芸摸了摸:“凶得很。”
顾幺儿哦了一声,大声安慰道:“哦,那巧了,我也凶得很,你不要怕。”
“还有其他事情吗?说来听听。”
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那我给你讲一个之前看到的海南的一个神话故事吧,说是有一个七层脚雷公,长得顶天立地,动一动腿就是翻山倒海,然后有一天有一只小鹿来……”
—— ——
“所以那个新县令也长得跟个七层脚雷公一样,满脸都是胡子,头一下都是腿,那双大眼睛只要瞪人就会发光闪电!”
——用上去非常离奇。
“你怎么知道啊?你见过新县令?”
“可不是!我叔叔的大儿子的主家就是去京城做生意的,他可真说了,他说京城有些人说他凶得很,说不定生气起来还会自己吃自己呢。”
——听上去非常恐怖。
“怎么还自己吃自己啊。”那人有犹犹豫豫说道,“又没有肉。”
“你懂什么!”有人不悦说道,“京城里的人都这么说。”
“哈,京城里还都是傻子呢!”年纪最小的小孩大声嚷嚷着。
“嗐,你这个小孩怎么说话的!”也有人不高兴站起来呵斥道,随后面露不解,“不是,你们谁啊,外地人?我怎么没见过啊。”
原来一群在码头大槐树下聊天的懒汉群中不知何时混进两个小年轻,正是今日刚下船的江芸芸和顾幺儿。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确实是初来乍到,听说琼州很好玩。”
那人打量着他,讥笑着:“你这个小孩还会打趣人,真是坏,琼州有什么好玩的,又穷又远,皇帝老爷就知道把犯错的人都送到这里来,叫什么来着,流放,哼,不好的地方才流放呢。”
江芸芸背着小手,和气说道:“没关系的,都会变好的。”
“哈,好大的口气,这么多年都没好,就你厉害不成。”有人嘲笑着。
江芸芸看着码头三三两两的船只,码头懒散的人群,自信一笑:“它肯定可以变得很好。”
“走走走,小孩快去读书,不要在这里碍事,你以为你谁啊。”有人嘟囔着。
江芸芸展颜一笑,摸着槐树粗糙的皮,朗声说道:“那我就先自我介绍一下,鄙人,新来的琼山县知县,江芸。”
第二百一十章
书上有言——琼州府外环大海, 中盘黎侗,封域广袤二千余里,盖海外之要区,西南之屏障也。
书上还说——琼郡周环皆海也, 屹立万里汪洋中, 为全粤西南之保障。十二州县星罗匝布, 广袤千有余里。上拱神京, 下俯诸夷。
书上说了琼州虽然孤悬海外,但海岸线极长, 还有边境贸易, 有着承上启下的位置,总而言之是个好地方。
可书上没说,琼州府的衙门长这样啊!
江芸芸欲言又止地站在破破烂烂的照壁前, 在犹豫要不要直接进去, 但后面已经有不少好奇张望的百姓开始围上来, 而前面的公衙内已经出来一群形容朴素的人, 他们也正好奇张望着。
“好破啊。”顾幺儿小声感慨着。
江芸芸去过好几个地方, 但不管是扬州还是南直隶又或者是京城, 亦是江西九江,那些地方经济都很富裕, 所以整个县衙占地面积极大,光是远远看去就能看到连衙门口都是辉煌的。
琼山县瞧着也是有点说法的,比如县衙前也有一座仙鹤扑棱翅膀的照壁, 只是照壁敲上去坑坑洼洼的,还有烟熏火燎的痕迹, 瞧着也是饱受沧桑。
照壁后是一座木质的牌坊, 上有匾额, 名为“忠廉坊”,牌坊下面的基石都没了,用的是几块破烂石头撑着,还有几根绳子左右拉着,才勉强固定在地上,保持着最后摇摇欲坠的风骨。
从牌坊往里走就进入衙门区域了,大门两边的墙呈“八”字形展开,这就是“八字衙门”的由来。
这两面墙上,一般来说,左边是张贴告示、榜文等行政类公告的,右边则是公布科举考试时间和录取结果等科考相关的内容,扬州县衙上还有顶棚和栅栏,百姓都称之为“榜廊”或“榜棚”,这是寻常百姓能得知朝廷政策的最直接渠道,所以面前是一大片空地。
八字墙倒是还在,就是上面的纸张已经破破烂烂了,表皮也都脱落了。
让江芸芸吃惊的是这个衙门的大门哪里去了!
我辣么大的门呢!
不是说琼山县是整个琼州的中心吗?
她站在这里能望到仪门里去,可目之所以里面也是荒凉的,匆忙扫出的一条路,两侧凌乱摆着的石头都断了好几截,瞧着太不富裕了!
“好穷啊。”顾幺儿发出第二声沉重感叹。
江芸芸叹气,面色沉重地踏上台阶。
“不知是新县令来了,不曾远道相迎,真是失礼失礼。”打头的是一个面色黝黑,挽着裤脚,一笑起来脸上都是褶子的中年人。
“在下是琼山县的县丞吕芳行。”那人热情上前,打量着面前的小孩,咧嘴一笑,“江南来的人就是长得水灵啊。”
江芸芸对他的打量不为所动,只是一脸笑意地看着他,瞧着和气极了。
吕芳行眼波微动,忍不住多看看了一眼这个十五岁,莫名丢了前程被发配到这里的小状元。
小状元长得实在脸嫰,衣服穿着也简单,只绣了寻常花纹,通体没有一个配饰,若是严格来说,还有点穷酸。
“进来说话吧。”
外面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一个块头极大的壮汉开口,声音好像打雷一样,听得人耳朵嗡嗡的。
一直站在江芸芸边上没说话的顾幺儿眼珠子下意识瞄着那人鼓鼓的胳膊肘,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是是是,县令快进来。”吕芳行热情说道,“我们早已恭候多时,茶水都准备好了。”
只是顾幺儿进门时突然戳了戳江芸芸的腰。
江芸芸眼尾一瞟。
顾幺儿小下巴一甩。
江芸芸对着他打了个眼色。
顾幺儿扭头不理她。
江芸芸浅浅吸了一口气。
“这位是?”吕芳行察觉到两人的眉眼官司,漫不经心问道。
“这是我弟弟。”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顾幺儿对着他高冷地点了点头,非常冷酷无情。
“原来如此,瞧着还真像啊。”有人奉承说道,“长得都这么好看。”
顾幺儿眉毛一动,摸了摸脸,又悄悄去看江芸芸雪白的小脸,最后高兴地咧嘴笑了笑。
他喜欢出门玩,一玩就是一整天,所以晒得小脸浚黑,但江芸芸整日读书,闷在屋内,还不爱出门玩,整个人捂得跟个雪白团子一样。
——原来他们长得一样!
一行人穿过正大光明匾额,绕过升堂审案的大堂,又走了半炷香,这才来到更为内部的二堂。
江芸芸的目光在两侧明显被烧过的房子上扫过,瞧着当时火势不小,都烧塌了,露出黑漆漆的木头,两侧长满了野草,瞧着最近是没有人进出的。
面对这一怪异的情形,并没有人开口为江芸芸解释。
江芸芸收回视线,颇为镇定地没有先一步开口。
等来到二堂,这里瞧着也是空荡荡的,就几张桌椅整整齐齐摆着,甚至能一眼看出不是一对的,什么样式的都有,屋内花花草草都没有,更别说字画了,瞧着很是寒碜。
几人坐下都没有第一个开口,只是颇有默契地悄悄看了一眼。
上首的江芸芸更是镇定,她顶着一张很有欺骗性的脸,笑眯眯地看着众人时,让人一时间摸不准这位新知县的脉。
顾幺儿在众人进门的一瞬间消失不见了!
江芸芸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的背影。
“大人有所不知啊。”几个眼神官司后,还是县丞吕芳行第一个开口。
江芸芸笑容灿烂,和气说道:“我刚来,确实还不太清楚本地的情况。”
不知道为什么,吕芳行觉得自己好像被阴阳了一下,但瞧着新知县热情大方的样子,又觉得是不是自己多想了。
他心中莫名有些忐忑,但被众人盯着也能继续硬着头皮说道。
“大人说的极是,是我急糊涂了。”他笑说着,随后重重叹了一口气,沉重解释着。
“琼山县上一任知县意外离去到现在已经有一年多了,好巧不巧,就一月前来了一波该死的倭寇,他们深夜趁守城不备溜了进来,在县里大肆掠夺了一番,伤了不少人不说,偏他们那日还想来县衙抢东西,东西没了就没了,只是那日天干物燥,不小心把县衙六房烧了,想来刚才县令也看到了。”
“为何不修?”她问。
吕芳行连连叹气,捶胸顿足:“实在是衙内已经抽不出银子了。”
江芸芸眉心微动,审视的目光不经意扫视了一圈屋内的人。
在此之前,她的师兄,黎楠枝等人都为她好好打听了一番。
琼山县不穷。
作为整个琼州的中心,类似于南直隶的南京,主要的衙门都在这里。
但他每次县令的上任率却不高,原因就在于太远了,而且时不时会打仗。
有点关系的人都是不愿意来,没关系的进士,若是年老体弱,就很容易交代在半路上,便是有年轻力壮地到了这边,也不安全。
琼州内部常年有黎族叛乱,外加这几年越发猖狂的倭寇。
听说上一任知县就是在一次调解汉黎矛盾时,被黎族人误伤,加上岛上医疗条件一般,直接一命呜呼,至此就再也没有人愿意来了。
被人踢过来的江芸芸只好接过这一地烂摊子。
“那可有人员伤亡?”江芸芸温和问道,目光落在几个一直没说话的人身上。
琼山县有土官,但只管安抚不归顺的黎民,不管任何政务。
只是面前这六个人却也瞧着不太像汉人官员。
“多谢大人关心,当时夜深了,大家都不在六房办公,只是把所有的书籍都烧了。”吕芳行苦恼说道。
江芸芸算是听明白了今日这场对话的潜台词了。
“那历年的账本册子不是也都没有了?”她故做忧心地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都没说话。
新县令的脾气,他们摸不准,不敢贸然搭话。
“我们当时也是想抢救一波的,奈何火势实在太大了。”吕芳行一脸沮丧,“程主簿还为此伤了手,至今没好呢。”
江芸芸忧心忡忡说道:“如此尽忠尽责,我可要去看一下了,程主簿住在哪一间的院子啊,等会我去买些果脯糕点,一定不能让主簿寒了心。”
吕芳行憨厚一笑:“衙门太小,原先只能住县令一家,我们都在外面置业了,也不好太过挤占大人休息的地方。”
高皇帝曾颁行过地方衙署的种种规矩,其中一项就是——“府官居地及各吏舍皆置其中”,也就是说有司官吏必须住在官府公廨,不许杂处民间,要是有违背的,可是要杖八十的。
“原来如此。”江芸芸笑着点头,然后话锋一转,神色凝重,“之前的县令许是拖家带口,我却只带了一个弟弟,所需的地方不大,你们这些官吏的俸禄本就不高,如何能这么委屈你们,还是速速搬回来为好。”
有几人藏不住事情,脸色微微变了。
江芸芸好似没看到一般,继续苦口婆心劝道:“可别不好意思,我那弟弟便是与我一起睡也是常有的,可不能让你们多加消耗,多花的租钱银两可不便宜,这不是平白害得家人们也吃苦。”
“我家小孩很多,怕是不合适。”里面最年轻的一个人开口,神色讪讪,“五岁孩子狗嫌猫厌,大人看久了怕是要不高兴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五岁的孩子好啊,不瞒诸位,我十岁就开始带孩子了,带孩子可是非常得心应手的。”
那年轻人眉头已经紧紧皱起来了,下意识去看吕芳行。
吕芳行呵呵笑着:“能和江神童玩的那都是什么孩子,历石的孩子如何能入大人的眼。”
江芸芸严肃反驳着:“可不能在孩子时就给人分出三六九等,不然孩子长大分不清四六,不着东西,那可真是可惜了。”
吕芳行脸上笑容一顿。
——他觉得自己又被阴阳怪气了!
“孩子嘛,都是有自己脾气的,和我们大人可不一样,有话也不爱说,小孩子不高兴了哭,高兴了笑,一看就看懂了,耐心哄哄就是。”江芸芸瞧着年纪不大,说起育儿经还真是一套一套的。
众人听着她说话,心里开始莫名坐立不安。
这位新县令真,真奇怪啊。
她总是笑眯眯的,瞧着很和气,但她若是盯着你看,你又不是轻视她的温和。
她明明才十五岁,就是比一些人家中的孩子还要小,可她说起话来,却又丝毫没有稚气。
她甚至穿的有点寒酸,连个像样的配件都没有,偏通身镇定,全然不会自卑。
吕芳行低下头,看着自己长满老茧的手掌,神色平静。
“所以,大家还是搬过来一起住才好。”江芸芸目视着对面的几人,和气说道,“如此我也能更好得了解诸位同僚才是。”
“自然愿意和大人一同居住。”吕芳行抬头,一脸高兴,只是很快又面露为难之色,“只是大家在外面都住许久了,一应老小和家当都生根发芽,瞧着是一时间搬不回来,还请大人宽宥点时间。”
江芸芸点头,意味深长说道:“自然,来日方长嘛。”
“如此,我们就先带大人去内衙看看,上任知县也是个不爱铺张浪费的人,所以里面只修了书房和卧室,您若是有其他需求,我们一定挤出银子来优先满足您的要求。”
吕芳行带路时,笑着解释道。
江芸芸笑着没说话,拐弯处,眼尾随意一扫,只看到一角衣摆被迅速提溜回去。
一直没说话的黑脸壮汉敏锐地回过头去。
“说起来还不知道诸位的姓名和身份呢。”江芸芸笑着开口说道,“这位壮汉瞧着武艺不凡呢。”
吕芳行回过神来,又是笑着告饶,指了指黑脸壮汉:“这是兵房的主簿武忠。”
武忠回过神来,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的新县令,然后不冷不淡抱拳行礼。
“他这人直了点,不会说话,还请县令不要见怪。”他身边有一个穿着普通文人服,留着山羊胡的清瘦中年人开口说道。
江芸芸看着他点点头。
那人继续说道:“在下是礼房的叶启晨。”
后院出人意料得还不错,里面的花花草草还顽强地长着,只是有些杂乱无章。
“这些都是前任县令留下来的,他平日没什么爱好,就喜欢种这些不值钱的叶子花,瞧着还怪红红火火的,这么些日子没人照顾了,没想到还活着。”吕芳行感慨着,“真是命硬啊。”
江芸芸伸手摸了摸盛开的花朵,修长白皙的手指捏着鲜红的花朵,那面杂乱无序的花墙叶多了几分美人含笑的张扬。
“花贱自然要命硬,不然今后如何枯萎得都不知道。”
“你们说是不是,诸位?”
江芸芸含笑看着大家,依旧温和问道。
—— ——
“这里没门也太不安全了。”匆匆回来的乐山忧心忡忡说道,“这县衙也太破了,我瞧着琼山县也有不少高门大户啊,难道一点钱也收不上来。”
“有有钱人!”江芸芸原本哼次哼次扫地,闻言激动抬起头来。
乐山犹豫说道:“有的,但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江芸芸笑容灿烂:“自然没关系,但我们要先养着。”
“现在我一路瞧过来,就我们衙门破得厉害。”乐山最后说道,“我们要修一下才能住人。”
“我猜他们肯定说没钱。”江芸芸刚一用力拖动扫帚,谁知道只听到咯噔一声,扫帚应声而裂。
“坏了!”她慌了,手足无措捧着两截木棍,神色崩溃,“我就找到这一个扫帚!!全衙门就这一个扫帚!!”
“我们今日还是先住客栈吧。”乐山委婉说道。
江芸芸看着破破烂烂的内衙,常年没有维修,就连木头石板都是灰尘扑扑的样子,也就边上的叶子花墙算是一片荒芜中唯一的亮色。
“没必要,去住客栈可就吃了这下马威了。”江芸芸直接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开始准备把扫帚二次利用,下面的大尾巴还能再用,等会再找个木头来,“叫你打听的事情如何了?”
乐山见她如此,也歇了住客栈的心,开始拿起抹布擦柱子:“都说上一任知县性格温吞,见了谁都笑,只是年纪很大了,听说上任时都五十一了,在一次调解中被一个脑子不太好的黎民捅了一下,直接没救活。”
江芸芸随口:“为什么捅人?”
“说是土地纠纷,两家人为了争一个好多年都没分清楚的一分地吵起来了,那日陆县令本打算去另一户人家看看收成如何的,路过才去劝架的。”乐山连连叹气,“听说陆县令是难得在这里做了五六年的县令,办案子,处理矛盾都很认真的,还会亲自下地的,身边就一个女儿跟着照顾他,其实也不是女儿,他是孤身上任的,这个女儿其实上任第一年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
江芸芸拆东西的动作一顿,抬头:“这个女儿呢?”
乐山也跟着愣了愣,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我没问,不不,是没人提起来,我也不知道。”
江芸芸沉默了:“有空多打听打听。”
乐山点头。
“之后就是您叫我打听的衙门内部的人员关系,县丞是本地大户的人,县衙往东走到头,有一个吕府就是他家的,我看了一下,占地比衙门还大,那个照壁直接把路占了。”
“户房的主簿是他的女婿,脾气不好,大字不识一个。”
“工部的主簿和他关系不错。”
“吏房的主簿听说是他一手提拔的,是个黎人。”
“兵房和礼房的两人关系不错,听说还住在一起的。”
“刑房的人打听不出来,只听说是个脾气不好的老头。”
“至于其他人,我还想打听时,掌柜的见我长得面生,听我口音是南方人,我怕耽误事就借口是做生意跑腿的,后来也不敢久留。”乐山不好意思说道。
江芸芸点头:“你做得对,万事要以自己安全为先。”
“我瞧着这些人都不好相处。”乐山紧跟着叹气,“这可如何是好?”
江芸芸笑了笑:“先处处看,总归有个磨合,要是实在咯牙,再想办法。”
两人说话间,只看到顾幺儿背着小手慢慢悠悠走了进来。
“快来把屋子收拾了,晚上您和公子睡一间吧。”乐山说道,“今天晚上打地铺,明日早上我再去买点打扫的工具来,但我瞧着隔壁的屋子都坏了,屋顶是肯定要修的,没钱可怎么办……”
他碎碎念着,顾幺儿却不理会他,心思重重走到江芸芸面前,突然弯下腰来,神神秘秘说道:“我发现两件事情。”
江芸芸头也不抬,懒洋洋说道:“说来我听听。”
“第一,六房的房子被泼了桐油。”顾幺儿背着小手,笑眯眯说道。
江芸芸笑了笑:“不意外,那正好说明账本册子有问题,是个好线索。”
顾幺儿耸了耸肩膀,然后又伸出第二根手指,在乐山和江芸芸面前得意地换了换。
“第二,这院子闹鬼!”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