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秋风瑟瑟, 黄昏将尽,夜色不经意席卷而来。
江芸芸浑浑噩噩地站在黎家大门口。
那扇熟悉的大门第一次在她面前紧闭。
是了,老师今日都没有生气,若是寻常肯定要举起棍子揍她了, 再不济也是阴阳怪气两声, 何时这么温柔过, 还问她疼不疼。
疼, 当然疼,脑袋被砸了一下, 肯定是疼的, 可她心里还觉得别的东西更疼。
老师为什么赶她啊。
是因为她做错了吗?怕牵连自己。
还是觉得她老是闯祸,觉得烦了。
江芸芸神经质一样地捏着手指,手指的皮肤被她拉扯得泛红。
她去朱宸濠道歉行不行啊。
她以后肯定好好读书的。
江芸芸迷茫迟钝地想着, 轻轻抹去手指上的水渍。
老师别生气了。
别, 别不要她啊。
—— ——
“这是做什么。”卧病在床的金旻被人扶着, 匆匆赶了过来。
天色已经黑了, 书房内的黎淳却没有点灯, 只是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
“秋娘, 你怎么来了。”黎淳抬眸,沙哑问道, “一定是黎风这个多嘴的人惊扰你的。”
“这么大的事情,还想瞒过我不成。”金旻坐在他手边,借着幽幽的光看到桌上放着一本书, 不由叹气,伸手拿起那本书。
明明天色已经黑了, 她却好似能看清字上的字一样, 慢慢念道:“夫物芸芸, 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
黎淳轻叹声在黑暗中幽幽响起。
“你是要归于静,还是归于命,还是知于明,又或者避免凶。”金旻合上书问道。
黎淳叹气:“我想要他归于静,也归于命。”
金旻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坐在椅子上,看着黑暗中相伴多年的夫君轮廓:“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如何能用你的行为处事套在他身上,而且郡王若非实在凶恶,他岂是胡作乱为之人。”
黎淳叹气:“我又如何不知道,那郡王就是当初和江家谈合作的宁王之子,如今纠缠不清,那也是江如琅埋下的果。”
金旻不解地看着他:“那你为何还要和他断绝关系啊。”
黎淳沉默了,许久之后才说道:“我刚才在去接他的路上就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们还在这里,所以其归就一直要返回扬州,若是他独自一人,他完全可以带着他的生母和妹妹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因为我在这里,他才几次三番回来,每次回来都要和那江家纠缠不清,这些事情一件比一件凶险。”
“若是当初江如琅抓的是他,那可如何是好,我听他说江漾毁容残疾了,我当时心口都跳了一下。”
“若是他当初带着生母他们离开这里,哪怕郡王把江如琅放出来,哪有与他何干。”
“还有之前他打算状告江如琅的事情,若非有那个江泽出面,他可就真的毁了。”
黎淳越说越激动:“我若是早早与他断了关系,他离开扬州,走得远远的,怎么可能几次三番回头,若是今日他不小心弄伤了郡王,甚至一个失手……我,他,他可怎么办啊。”
金旻伸手轻轻按下他的手背。
黎淳倏地沉默了,整个人靠坐在椅背上。
“说到底,你觉得其归太多管闲事了。”金旻问。
“自然不是。”黎淳大声反驳着,“他自来是没有做错一件事情的,世道如此,偏他心怀慈悲,赤忱待人,若说外人瞧着他事多,我却觉得他是最最善良不过的。”
金旻笑:“你既处处都想着他,为何又不与他说清楚。”
黎淳又是叹气,呼吸都逐渐变慢:“他心事重,我若是与他直说,只怕他又要想多了,年少久思,非长寿之像,我哪里,哪里……舍得啊。”
最后三字轻地只剩下一口气,被秋夜的风一吹,支离破碎,任谁也听不清。
金旻陪着他在夜色中任由思绪乱飞。
院中落叶被吹散,寒鸦发出聒噪的声音,隐隐月光好似寒水流光照在干净的石板上。
“你是不是觉得他对我们太过疏离。”许久之后,金旻低声问道。
黎淳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不由缓缓收紧。
“你我都已年迈,谁也不敢多想明日的事。”金旻伸手,握住他的手,“芸哥儿也不敢想。”
“他肩上还有柔弱的生母和年幼的妹妹,每走一步皆是重担。”她声音幽幽,“芸哥儿也不敢想。”
“江家无德,曹家无礼,看似有诸多好友,可大家也不过都是普通人。”
“芸哥儿也不能想。”
金旻坐久了,有些累了,声音都虚了:“你觉得他能想什么,他只能想自己,想自己若是能扛下来,那就自己去抗,若是抗不下来,那外面的千般事情,百般关系,都与我们这两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没关系,于那些朋友们更是没关联,无辜的寡母幼女也自会有人照顾,总归是谁也不欠的。”
黎淳手指在微微颤抖,呼吸逐渐加重。
金旻叹气:“楠枝有我们,所以被我们养的娇气,不能经事,你又觉得不好,其归没有退路,所以那些流言蜚语,险恶用心都是自己扛着,你也觉得不好,可这世上事万万没有这个道理的。”
“楠枝不曾历事,我就想着他能长大些,其归太过坚强,我又想着他若是能信任我一些,就更好了。”黎淳苦笑,“你说的我都懂,可我年纪也大了,有些照看不住他了。”
“这天下难道就他一个聪明人吗,他总是喜欢兵行险着,可那些早已窥探的人可是吃素的?等他们回过神来,哪一个肯善罢甘休,就像他今日打了郡王,图了一时痛快,可这件事情若是被有心之人盯上,他打算再打一次吗,用拳头,用暴力,永远不能解决问题。”
金旻摇头,一言道破:“我就知道你还在想着这件事情,你还在怨他被那些高高在上的郡王纠缠了,却没有第一时间求助你,只想着自己解决。”
“他若当我是老师,为何不与我开口,还是他觉得我不会帮他。”黎淳指责道。
“真是气急攻心了。”金旻无奈说道,“你明明也很着急,生怕他出事的。”
黎淳轻轻冷哼一声。
“当日你打算收徒时,是怎么说的——‘你说他是个聪慧的孩子,只心性略偏,少了君子之风,又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样聪明的孩子不走正路,未来只怕难了,可后来你又见你有几分不屈之稚气,想起自己当年求学时的事,又想着若是引上正道,让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郎君,才不辜负这番才智和不屈。’你都忘记了吗?”金旻叹气,“你信不信,你现在问他错了没,他肯定说错了,你便是让他去跟郡王道歉,他肯定也是同意的。”
黎淳不悦说道:“我为何要他给郡王道歉,那郡王自己行为不端。”
“你既然觉得他此事没错,就不该在此事上为难他。”金旻严厉说道。
黎淳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意兴阑珊说道:“可我们师徒缘分尽了,我不能拦着他,此番事后,他就可以带着家人,远走扬州了。”
“胡说什么,周夫人的生意做得风风火火的,怎么肯走。”金旻心思微动,嗔怒说道,“你就是今天自己想多了,平白闹出这一出。”
黎淳惊呆了。
“人家周夫人可是生意做得极好,你没瞧渝姐儿每次来,衣服都是崭新的嘛。”金旻不悦说道,“你且少打人家搬家的主意了,人日子过得好的呢。”
黎淳嘴角微动。
“师徒缘分来了那就是来了,他当年走到这里,多不容易,哪有现在人闯祸了你就觉得尽了。”金旻反问道。
黎淳听得连连摆手。
门口的黎风恰到好处,一脸担忧地提醒道:“芸哥儿还站在门口呢,人都吓住了,半天也不动的,衣服上都是血,也不知道流了多久的血,现在吹了这么久的风可别着凉了。”
金旻担忧说道:“听说受伤了,严重吗,快请人进来。”
黎风没说话,只是轻轻咳嗽一声。
“罢了,我亲自去吧。”金旻无奈说道,“肯定把小孩吓坏了。”
黎淳拖过道德经,然后悄悄藏了起来。
金旻见状,咳嗽着站了起来。
“夫人披件披风。”黎淳立马紧张说道。
“不碍事,吃了药好多了。”金旻笑说着,“我昨日还跟回春说,要等其归考上状元呢。”
“少说这些话,平白让人压力大。”黎淳不高兴说道。
金旻冷笑一声:“这会儿知道心疼了,刚才一时矫情说出的话,怎么不怕他伤心啊,我可就帮你这一次,今后再有问题,我可不帮你了。”
“夫人受累了。”黎淳连连行礼。
—— ——
门口,也不知站了多久的江芸芸听到开门的声音,倏地抬起头来。
多月不见的师娘正站在灯笼下,一脸心疼地看着她。
师娘瘦了很多,衣服穿在身上有些空荡荡的,但面容上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怎么留了这么多血啊。”她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额头,“疼不疼啊。”
江芸芸眨了眨眼,半晌没说话。
“真是冻傻了,脸都冷的,我已经骂过你老师了。”金旻叹气,“你们两个都是锯嘴葫芦,半个字也不肯多说的。”
江芸芸还是没说话,整个人瞧着有点呆。
金旻心疼地摸着她的脸:“你知道错了吗?”
江芸芸顿了顿,说道:“知道了,我会去跟郡王道歉的。”
金旻闻言摇头:“你不知道,其归,你老师总说你太过聪明了,就是你现在这样,趋利避害想要认错而已。”
江芸芸闻言,面露不安之色,整个人惶恐地不敢说话。
金旻看的心都疼了。
“你既然觉得自己没做错事情,为什么要去道歉,不要道歉,管他是什么郡王。”金旻摸着小孩没有一点热气的小脸蛋,拿过黎风递过来的披风,小心翼翼披在她身上,“受屈不改心,然后知君子。”
江芸芸呐呐地点头。
“我知道你其实只是想庇护你的家人,但天道尚存一线,可你却次次兵行险着,只怕未来会越走越偏,演变成心思毒辣的手段。”
金旻笑说着:“三国的曹操一开始也是想要匡扶汉室,可后来成了雄踞一方的枭雄,若是再往后,你今后碰到的人越来越难,越来越绵里藏针,难道你还想效仿司马懿不成,司马一家断送所有谋事之人的道德和信用,让朝堂政变从此充满血腥和变数,而他们也成了人人唾骂的人,你难道也想要这样。”
金旻问道。
江芸芸还是摇头。
“暴力或者阴谋永远办不成大事,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更要慎,更要敬,你老师今日失言说出此话,是当真毫无私心,是怕你走偏了路,乱了心智,但他又知道你不是想做坏事,你也是无奈之举,便想着也许问题是出现在自己身上。”
江芸芸听得瞪大眼睛,呼吸瞬间乱了。
金旻摸着小孩细软的头发,柔声说道:“你若是倒下了,你的阿娘,你的幼妹又该如何是好,女子生存不易,她们只能寄托在你身上,你若是不能为她们遮蔽风雨,还能有谁,你要成为一棵树,一把火,为她们遮蔽风雨,为她们照亮前路。”
“你若是真的想明白,就去真心实意给你老师磕头认错,此后回去就闭门读书吧。”
—— ——
江芸芸在门口磕了头,只是没等到老师说话,顿时心中不安,黎风连忙把人扶下去休息,她躺下去的时候还觉得自己心思混乱,可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睡到一半又觉得浑身又冷又热,脑袋昏沉沉的,偏边上都是说话的声音。
“我就说你把人吓住了,刚才就该直接开门才是。”
“我,我是不好意思……快去请谈老夫人来。”
“我这就去。”
江芸芸在睡梦中昏昏沉沉想着:不能见老夫人,我要睁眼。
只是她努力了许久,眼皮子好像被黏住了一样,怎么也睁不开。
“没事的,没事的。”老师的声音忽远忽近,“大夫马上就来了。”
“别让他惊厥咬了舌头。”金旻连忙找人按着她。
很快,茹回春就被黎风急急忙忙带来了。
“这个天气,高烧可不好。”茹回春担忧说道,“他身子本就瘦弱,等会用热水来擦擦身子。”
江芸芸整个人挣扎起来。
“病了还这么怕大夫。”茹回春无奈摇头,“按着他的手,怎么还受伤了,可别邪风入体,这就麻烦了。”
茹回春的手指搭在脉上,没多久,眉心缓缓皱了起来。
“怎么了?”黎淳看得眼皮子一跳,连忙问道。
“脉象有些奇怪。”茹回春说道,“换只手来看看。”
黎风连忙掏出江芸芸的另外一只手。
“怎么了?”又见人半晌没说话,金旻也紧张起来了。
“他,出精过吗?”许久之后,茹回春抬眸问道。
两个大人面面相觑,各自摇了摇头:“不太清楚。”
“是他身体有问题吗?”黎淳担忧问道,“是这次生病引发旧疾了。”
茹回春没说话:“我剂量开小一点吧,等会给他换个吸汗的衣服,要是之后出汗了也要换的。”
“自然自然。”黎风说道,“我会让人不错眼看着的。”
“我去开药,你们给人先换好衣服,生了火盆记得开点窗户。”茹回春眉心紧皱,提起药箱心不在焉地准备离开,“秋娘早点去休息,不要坏了自己的身体。”
黎淳连忙又赶金旻去睡觉。
“你也早点休息,让黎风在这里照顾就好。”茹回春又说道。
黎淳也被黎风赶走了。
黎风看着江芸芸烧得通红的小脸,连连叹气。
他找人烧了热水,试了试温度,然后散了她的头发……
“黎叔。”就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
黎风惊讶转头:“周夫人。”
周笙一见屋内的情况,立马担忧说道:“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梦到芸哥儿在喊娘,心里实在放心不下。”
黎风不好意思地捏着帕子,觉得自己没照顾好人家小孩,还被人当场抓住了。
“有,有点烧了。”他呐呐说道。
“我来照顾她吧。”周笙上前,接过帕子,和气说道,“芸哥儿以前都是我照顾的,您回去休息吧,我会看着他的。”
“我和您一起,免得累了。”黎风摆手说道。
周笙坚持要自己照顾。
黎风拗不过,交代了老夫人说的话,然后心事重重走了。
——这别人家的小孩被他家老爷吓病了,亲娘还心有灵犀地跑过来了,黎风自己也心虚得很。
第一百九十二章
江芸芸从混沌中终于有一丝清明, 偏又睁不开眼,正神志迷迷糊糊时,突然听到耳边一直有窸窸窣窣说话的声音。
“芸哥儿没事,烧也退了, 夫人身子还没好还是要多加休息。”
“都是我们没有照顾好, 让小孩受累了。”
“她胆子这么大, 还敢和人打架, 教训一下也是应该的。”
“哎,他总归也是想解决办法的, 眉骨上的伤口怎么说。”
“茹夫人还没来, 等会让她仔细看看。”
“用最好的药,可别留下疤了。”
“她都学会打架了,也该有个教训的。”
江芸芸心里有点委屈, 但又睁不开眼, 只好默默翻了身继续深睡过去。
“哎哎, 他动了。”黎淳的声音骤然在床边响起。
“胡说什么。”金旻拢了拢衣服, 探来脑袋看了一眼, 嗔怒道, “许是你太吵了,他见了你就难过, 快出来,让芸哥儿好好休息休息。”
黎淳讪讪站起来,小心翼翼给人塞了塞被子, 然后跟在夫人屁股后唉声叹气离开了。
周笙看着离开的人,幽幽叹了一口气。
昨日她一直眼皮子跳, 尤其是江芸和幺儿出去后, 直到傍晚, 幺儿抓着被打晕的江如琅开开心心回来了,但江芸还是没回来。
再等黄昏的时候,幺儿在外间晃荡了一圈,回来忧心忡忡说:‘江芸打架被知府抓到了,现在在衙门里面壁思过呢’,周笙吓得不行,连忙上了衙门,却被告知进不去,要处理好事情才能放人,可等到天黑也没动静,后来才知道是老师把人带走了,周笙心里安心,这才准备回去。
结果到了晚上,她又开始心中莫名躁动,只觉得坐立不安,还是江渝的一句话提醒了她。
——“也不知道哥哥伤的重不重?”
是了,要去看看的,要是她伤得重,一个人肯定不方便。
她心里越发着急,顾不得许多,就着夜色匆匆出门了。
幸好,刚好赶上了。
她伸手,摸了摸小孩睡得热乎乎的小脸,轻声叹了一口气。
“周夫人。”门口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周笙连忙起身迎接。
茹回春来了。
“养孩子就是辛苦,一点事情都要操心着,你瞧瞧他睡得小脸通红的,倒是劳得周夫人一晚上不曾休息,都憔悴了。”许是因为大夫,茹回春说话格外温柔,循循善诱,很能说到人的心坎里。
周笙无奈地看了一眼江芸芸,叹气:“她很少生病的,平日里都听话得很。”
“越是少生病的人越要注意了。”茹回春笑说着,“听说他以前落过水,当时的大夫可有说过什么?”
周笙连连摇头,随后担忧问道:“是她之前落水留下病根了?要不要紧?”
“当时有些没养好,他有没有天气变化剧烈就会骨头疼的毛病。”茹回春问道。
周笙听得连连点头,一脸担忧:“是的,之前我还以为是写字写多了,伤了小孩的手,可有次我见她总是揉着小臂,我才知道原来每次天气变化,她会骨头疼,后来又跟我说其实不太疼,热敷一下就好了,可她一向能忍,要不是疼得厉害,怎么连书都不看了。”
这件事情江芸一直瞒着她,还是乐山看不下去了,悄悄过来说的,可江芸坚持说没事,那个时候她们也没有多余的钱去请大夫,自然也不好麻烦他老师出钱,但每到天气变化,周笙就会早早让人准备热水,便是夏天也不准她多吃冰的东西,再后来,江芸又是去南京又是去北京,后来又去了江西,周笙也就不知道具体什么情况了。
今日听人提起只觉得心中懊悔。
——应该多上点心的。
“听说他以前落水在初春时,当时还在倒春寒,而且不是马上就把人救上来的。”茹回春又问。
周笙面露痛苦之色。
“这些都是可以养的,这个季节掉下水能捡回一条命就很好了,周夫人不用太过自责,他读书这么认真肯定是伤手的,周夫人有空一定要多劝劝,一是保护手,二是保护眼睛,这两样对读书人可是最重要的。”茹回春安慰着,随后转移话题问道,“他是早产的嘛?”
周笙点头,低下头,咬了咬唇,尴尬又惶恐:“她七个月便出生了,当时喝了催产的药,是不是生得太早了。”
茹回春叹气:“养七不养八,七个月虽然早了些,但也算是捡了一条命回来,怪不得我瞧着脉象这么弱,跟个女孩子似的。”
周笙神色下意识一僵,但眨眼又恢复正常:“她小时候爱生病,也不太动,结果开始读书后跟着楠枝练拳脚,反而不怎么生病了,许是身子还没调养过来。”
茹回春看着她有条不紊地说道,也跟着点了点头:“是要好好养的,小孩子的身子就是在搭木头,现阶段可不能搭坏了。”
周笙听得一脸严肃。
茹回春坐在圆凳上,掏出江芸芸的手腕准备诊脉。
周笙双手捏着,一脸紧张地看着,连着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一炷香后,茹回春收回手:“退烧了,但还要再吃几天药,只是身子虚不能大补,食补就够了,等他醒过来后可以让他去晒晒太阳,但要穿的暖和一点,不能再着凉了。”
茹回春盯着面前的小孩,哪怕失血过多,一脸憔悴,但也依旧不改眉宇间的精致秀气。
任谁只要看了一眼这位小解元都会感慨一句,太好看了,小小年纪就有种雌雄莫辨的美感,若是去庙会中扮观音游街一定能引起轰动。
“怎么了?”周笙紧张问道。
茹回春收回视线,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周笙已经站在她身后了。
“没事。”茹回春叹气,“手腕那圈牙痕怕是要留印子了,咬的很深,差点就要咬到脉,若是把脉要断了,那可就危险了,额头的那个伤口瞧着不太深,又藏在眉骨上,只要好好照顾着,应该是看不出来,不然这张这么漂亮的小脸蛋可就可惜了。”
周笙松了一口气,一脸庆幸:“真是菩萨保佑,谢天谢地。”
茹回春站了起来,收拾好自己的药箱,冷不丁抬眸去看周笙:“芸哥儿出精了吗?”
周笙的眉眼和江芸如出一辙,任谁都看出两人的关系,此刻那双漂亮的瞳仁下意识紧缩了一下。
“不,不清楚。”周笙在茹回春的注视下,轻声说道,“芸哥儿很是独立,从不与我说这些,但,应该是没有的。”
她捏着手指,面露尴尬之色:“没听乐山说过,而且之前那个大夫也说他之前伤了身子,恐怕今后很难有自己的小孩,所以我对此事一直不敢太多关注,就怕芸哥儿想多了。”
茹回春眉心微动,随后又说道:“确实要顾忌一些,不过他还小,不急的,只是现在还未开始变声,已经有些晚了,等身子好些了可以吃一些药看看。”
“是啊。”周笙勉强笑了笑,“茹老夫人这么一说,我会让乐山多关注一点的。”
“周夫人一夜未睡,早点去休息吧,芸哥儿现在就是在睡觉,让小厮们看着也是一样的。”茹回春笑说着。
周笙目送她离开,脸上的笑意很快就敛了下来,忧心忡忡回了屋内,坐在圆凳上,看着床上睡得脸颊红扑扑的江芸芸,轻轻叹了一口气。
院外的茹回春站在院子口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突然变了个方向,朝着内院走去。
—— ——
几日后,江芸芸在外面走了一圈,晒了一会儿太阳,晒得晕乎乎的,想要回来睡觉,只是刚一躺下去,就突然察觉到一个炯炯有神的视线,刚一睁开眼,就看到床上多了一个人,不由倒吸一口气。
“干嘛,看见我不开心吗。”顾幺儿立马大声质问道。
江芸芸看着顾幺儿一脸无辜的样子,强调着:“你都十岁了!怎么还这么喜欢钻别人的床。”
顾幺儿不高兴说道:“你才不是别人。”
江芸芸彻底死心了,睁眼看着头顶:“溜进来的吧?找我做什么?”
“哎,早上那个上高郡王坐着马车灰溜溜跑了。”顾幺儿兴奋比划着,“还是你厉害,专门打他的脸,啧啧,现在变成丑八怪了。”
江芸芸并不意外。
“他一个藩王之子自然要赶紧跑,等会又被人弹劾了,一而再再而三地离开属地,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反正走了好,我看着人就烦。”顾幺儿咕噜一下坐起来,盯着江芸芸额头的白布,“还打了你,等我们回去,我就给他套麻袋。”
江芸芸伸手摸了摸额头,有点不敢摸上去,只能装模作样地比划了一下:“你肯定看不到他了,他这次不会再去学院读书了。”
“啊,为什么啊,我还打算在骑射课的时候,吓吓他呢。”顾幺儿嘟囔着。
“少和他扯上关系吧。”江芸芸扭头去看一脸稚气的顾仕隆,认真说道,“你以后是要袭爵的小将军,不要和任何藩王有任何来往,甚至是位高权重的大臣,不论你是喜欢还是讨厌。”
顾幺儿眨了眨眼,乖乖应了一声:“知道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无情开始赶客:“行了你说完了,可以走了,我要睡了。”
“我没有说完!”顾幺儿急了,爬到她身边,重重坐下,小手揪着他的头发,“你干嘛不问我江如琅哪里去了?”
江芸芸焕然大悟,老实交代:“忘记了。”
顾幺儿指指点点:“我就知道你记性不好。”
江芸芸没说话:“他是去江家了吗?”
“是啊!”顾幺儿一说起这事就兴奋起来。
“长话短说!”江芸芸眼疾手快打断他的话,打了个哈欠,“我是个病人。”
顾幺儿一腔叙述热情瞬间熄灭,抱臂,居高临下质问道:“你怎么这样啊。”
江芸芸两眼一闭:“爱说不说。”
顾幺儿怕她真睡过去了,立马伸手把人推醒:“我说我说,不要睡,我可厉害了。”
“江如琅想要去抓江苍,只是没想到江家早有准备,所有假山口都有人,江如琅一出现就差点被乱棍打死。”顾幺儿趴在她枕头上,窸窸窣窣说道。
“曹蓁要把江如琅打死?”江芸芸惊讶问道。
顾幺儿掐了掐自己的下巴,想了想才说道:“我觉得是那个曹老夫人想杀人,她说可以用他拖住你,让你先不要考试。”
江芸芸听到这个答案,竟也不觉得吃惊。
虽然她当日入府一方面确实想要敲山震虎,示意曹家不要轻举妄动,也顺便把事情闹大,另一方面也有要和曹家合作的打算,先把江如琅找出来,再确定他的归属,但显然老谋深算的曹老夫人只打算一家独大,不给江如琅和江芸活路。
“然后呢?”江芸芸问。
“然后我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把江如琅带走了。”顾幺儿得意说道,“当着所有人面的哦。”
他说完,就斜眼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立马竖起大拇指:“我就知道我们幺儿是天底下最最最厉害的人了。”
“还行吧。”顾幺儿故作谦虚地说道,“然后我就让陈妈妈把人关在地窖里了。”
江芸芸平淡无奇地哦了一声:“那也没什么大不了了啊,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不问还好,一问起来顾幺儿立马在床上蛄蛹了起来,然后大声说道:“我还给你,还有江渝江漾报仇了。”
江芸芸惊了,一脑子的混沌睡意也消失不见了,跟着一个打挺坐了起来:“你把人捅死了!”
“啊。”顾幺儿也惊呆了,傻乎乎地看着江芸芸,“要,要杀了他吗?”
两人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江芸芸见状,松了一口气,重新躺了回去,认真盖好被子,心平气和说道:“不要,是我误会了。”
“对啊,你叫我活捉江如琅,我就是把人好好抓起来的。”顾幺儿小胸脯拍得咚咚响,“别担心,人现在好好的,一点问题也没有。”
江芸芸脑袋又开始发困了,这是她到大明来第一次生病,一病就是重病,烧了一天一夜,差点把人烧傻了,人也病怏怏了好七八日,昨日才能稍微坐起来,今日在院子门口只走了几圈,很快就感到疲惫,但三年来一直紧绷的精神却在这几日的消磨下突然松了下来,整个人无比的轻松。
“我是去找曹家麻烦了。”顾幺儿大声说道。
“找什么麻烦啊?”江芸芸打了一个哈欠,半个脑袋埋进被子里,懒洋洋问道。
顾幺儿悄悄凑过来,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我把他们杀过人的事情告到衙门里去了。”
江芸芸的哈欠打到一半停了下来,眼睛瞬间睁大,浑浑噩噩的脑子在慢慢悠悠转过一个弯来后,冷不丁清醒过来,整个人一掀被子坐了起来。
“哎呦。”顾幺儿猝不及防被掀翻了,在床上打了一个滚。
“什么!”江芸芸失神尖叫,“你把曹家干嘛了。”
顾幺儿滚得晕头转向,从床尾晕乎乎爬起来,也跟着无辜说道:“我听江如琅说曹蓁杀过不少人,手里不干净,都埋在那个荷花池里,我想起曹蓁就生气,所以我就悄悄翻墙去了衙门里,告知府去了。”
江芸芸看着对面还是懵懵懂懂的顾幺儿,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还是你牛,你厉害啊。”她竖起大拇指,真心实意地夸道,“还得是你,未来的小将军,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至今做的每一件事情那都是蛟龙过海,天翻地覆啊。”
顾幺儿呆呆坐在床上,迷茫问道:“原来我这么厉害啊。”
江芸芸被子一掀,觉也不睡了,只是胡乱批上衣服,头也不回朝着老师书房走去。
——坏了,听说嫡母死了,也要守孝三年。
书房内,黎淳就这样毫无准备的见到了自己活蹦乱跳的徒弟,一时间差点没崩住表情。
“哎呦,快穿好衣服啊!”门外黎风拎着披风匆匆赶来,“秋风最容易把人吹病了。”
江芸芸跑的小脸通红,胡乱接过披风,苦着脸说道:“完蛋了。”
黎淳被她这么一闹,也没了不好意思的心情,板着脸说道:“呸呸呸,什么完不完了,还没好就开始跟个猴子一样是不是。”
江芸芸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看曹蓁好像要死了。”
黎淳一口茶还没咽下去就开始咳嗽起来。
“什么!”他吃惊问道,“生病了?还是不小心摔坏了?”
江芸芸连忙把顾幺儿干的事情说了一遍。
黎淳的视线看向在门口探头探脑袋的小孩。
顾幺儿察觉到他的视线,立马收回脑袋,缩在门后只当自己不存在。
“都是你惯的!”他先一步指责道,“做什么事情怎么也不与我们这些大人说一下。”
江芸芸愁眉苦脸坐着。
“江芸当时不是还没睡醒吗!”顾幺儿大声为自己解释着。
很好,一刀插到黎淳软肋上,黎淳没说话了,借故端起茶来喝一口气。
“先看看知府打算如何处理?”过了一会儿,他镇定说道。
“在池子里挖出十来具尸体,有骨头,也有很新鲜的。”顾幺儿的声音幽幽传来,“早上挖的,我蹲树上看得清清楚楚,当场就把人拷走了。”
黎淳的眉头已经跳了起来。
“咳咳,黎叔,大人说话,幺儿在这里做什么,快把人出去玩一下。”江芸芸眼疾手快先一步把人支走。
黎风忍笑,哎了一声,连拉带拽把不情愿的顾幺儿带走了。
黎淳谴责地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露出一个乖乖的笑来。
“你有想好如何处理江如琅吗?”黎淳瞧着小孩白生生的小脸,转移视线,认真问道。
江芸芸捏着手指,绕着手腕上的白布尾巴:“我想要参加下一次考试,不想等了,所以江如琅不能死。”
黎淳点头:“那你打算如何处理他?”
“我有一年陪您去爬山的时候,发现有些寺庙里设有戒过堂,家里有犯错的男人女人有不能死的,就会被送到这里,只要交了钱,可以住很久,这些人进去每日只要念经扫地,一日三餐都吃得不错,就是不能随意出门,外面都是武弟子,寺庙中也有会看病的大师,我瞧着很安全。”江芸芸嘟囔着,大眼睛悄悄去看老师。
黎淳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
就知道当时江芸一个人乱窜是有理由的,连佛也不去拜拜,让楠枝一个人拜两个人,忙得脚不沾地的。
“是个好去处。”但黎淳又是如此说的。
江芸芸立马又露出乖巧地笑来。
“那曹蓁现在也不能出事。”黎淳又说道。
江芸芸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先不要自乱阵脚,看看曹家有什么反应。”黎淳显然对这么高门大户也是颇为了解的,“他们自有通天的手段让人活命,那位曹老夫人我在南京时便有所耳闻,是个厉害的人物。”
江芸芸还是有点紧张,小脑袋瓜子转来转去的。
“便是这次不能考,下次你也能考中,何必慌张。”黎淳不解问道。
江芸芸没说话了,小脑袋立刻蔫哒哒低着。
黎淳立马闭上嘴了,咳嗽一声:“这事我给你看着,你快去休息吧,瞧着脸色还是不好,要好好吃药,不要倒了。”
“我才不会倒药。”江芸芸随口说道。
黎淳觉得自己被嘲笑了,立马眯了眯眼。
江芸芸不明所以,但还是察觉到不对劲,又溜溜达达跑了。
—— ——
这事确实如黎淳所料,曹老夫人请了一个在南直隶都很有名气的讼师,直接用这些都是仆人,且犯有大错,至于人埋在水里则是因为家中无人愿意认领,这才处于安葬的目的埋在水里的。
那个讼师确实有本事,对于大明律非常熟悉,整件事情说得,甚至还是曹蓁这个当家主母好心,最大最大的问题就是最后处理的办法稍微有一点点不妥当。
——“江家那位老爷自来就不管家中任何事情,那些仆从胆大妄为,说不定就是看中这些才会给曹夫人难堪,曹夫人一介女流,一是按照规矩处理此事,那些死者犯下如此大的过错,打死自然也是应得的,唯一的瑕疵就是如何处理他们的尸体,说起来也是江老爷更为失职才是,若是他一个大男人出面,非要让那些家人把那些仆人好好安葬了,曹夫人岂能心软他们死后无所去处,这才水葬了他们,年年也都请了道士到处去超度,也是希望他们来生似水,平静安稳呢。”
最后曹蓁无罪释放,缴了五百两银子,曹老夫人甚至心善地给了那些仆役的家人一大笔银子,眼下城内人人都说老夫人菩萨心肠。
“不过曹家要全部去应天府了。”江渝坐在椅子上晃着小腿,笑眯眯说道,“扬州大生意的店铺还留着,小店铺的全卖了,娘这几日就是和秦夫人在办这些事情,打算低价趁乱入手。”
江芸芸惊讶说道:“娘现在这么厉害了?”
“那是!”江渝小下巴一抬,得意说道,“娘现在超级厉害了,也会跟着秦夫人一起出门了,一点也不会害怕了。”
江芸芸满意点头:“真棒。”
“对了。”江渝吃好糕点这才想起正事,慢慢爬到江芸芸怀中,小心翼翼问道,“娘问你什么时候离开扬州啊,她说茹老夫人在这里,总是有些不安全的。”
江芸芸也是心中一惊。
“赶紧走吧。”江渝也跟着小声说道,“茹老夫人最近老抓着我把脉,非要我吃药,你走了,我就不用每天来看你了,我也可以跟着出门玩了。”
—— ——
江芸芸稍微健康一点后就火速拜别老师和师娘,面对茹老夫人和气地询问是否还要再次把脉时,跳了好几下证明自己已经身轻如燕,大病非常愈了。
茹老夫人看着她紧张的小面容,过了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走吧走吧。”
江芸芸火急火燎跑了。
茹回春沉默下来。
“说起来,他有一个师兄据说也有天阉之像,至今不长胡子的,但他对外说自己是深得某一真人的传承。”金旻低声说道,“你说会不会也是这个情况啊。”
茹回春没说话,眉眼低垂,过了好一会儿只是抬头笑了笑,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你还是照顾好自己吧,跟养了一个小孙子一样,衣食住行都要照顾着,你身子都差成这样了自然要以自己为主,再说了谁收的徒弟谁自己哄去,要我们操什么心。”
金旻闻言笑着摇了摇头:“操心惯了。”
那边江芸芸临走前,还好奇地去了一趟江家门口看看。
曹老夫人动作很快,说要全家去往应天府,几日时间江家门口便瞧着冷清了许多,据说前天就全部都走了,拉的车足足有五十辆。
一侧的林徽问她有没有想要重新拿回江家的想法,江芸芸只是摇头。
“我觉得那个只属于我们的小院子就挺好的。”江芸芸背着手笑眯眯说道。
林徽也跟着她生活离开了。
“戒过堂找好了,就南城门口的那个明真观,别看不大,里面关过不少人,现在还关着七个罪孽深重的人,都是犯了大错,但家中不忍直接杀了,便送到那里悔过的,守门的道士都是练家子,日日夜夜守着大门,观主很有道法,每日都会单独给他们讲经的,一日三餐虽没有荤,但也是还不错的,我看了看,也不会存在虐打的事情,都是道法感化的。”
江芸芸嗯了一声:“听上去很养老!”
林徽咳嗽一声,觉得江芸芸的办法很不错,又有点损。
众所皆知,江如琅此人爱权爱富,最喜欢锦衣华食,可今后他的日子只能在一间四方小房间里过后半辈子,每日还要早起念道,吃的是斋饭,甚至连说话的人都没有,日子可以说格外痛苦了。
“就是价格比较贵,一个月要一两银子。”他又说道。
江芸芸拍着胸脯:“我……我娘有钱!”
“准备何时回去?”林徽问。
“明天。”江芸芸溜溜达达说道,“我要给我的同窗买点礼物了,哎,你爱弹琴,你说给一个弹琴厉害的人送什么比较好啊。”
“有钱自然送琴,有本事送琴谱,没钱没本事送打蜡的油也行。”
没钱没本事的人扣了扣脸:“油去哪里买啊?”
“穷鬼。”林徽大笑着给人领路。
等江芸芸准备了一大箱东西坐上回学校的船,然后又坐上熟人的马车,笑眯眯和车夫陶喆交情,心情放松极了,只觉得天地清朗,空气新鲜,结果人刚一入学校,就听到所有学子都在讨论一个晴天霹雳。
娄素被发现是女的!
因为和人打架不小心被发现的。
娄素是女的还不愿意退学。
然后山长给人关禁闭了。
娄素痛定思痛后,还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能读书,要去讲堂之地辩论,效仿朱熹和陆九渊,为天下喜欢读书的女子辩出一个道理来!
时间就在三日后。
江芸芸为这个事情的离奇走向惊呆在原处。
第一百九十三章
江芸芸和娄素面面相觑, 各自惊讶问道。
“你怎么也受伤了。”
两人默契地摸了摸额头的伤口,齐齐叹了一口气。
“打架打的。”两人又异口同声说道。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靠在椅背上又是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把朱宸濠打了一顿。”
“我把几个破锣嘴打了一顿。”
两人说完又沉默了,随后又互相夸道。
“打得好, 朱宸濠我早就想打了, 整天粘着你跟个臭屁虫一样, 烦死了, 我瞧着要不是学规不允许,这人要爬你床底睡觉的。”
“你也打的好, 学校里的几个破锣嘴真的烦, 靠着关系进来又不读书,整天不务正业,大肆渲染八卦, 什么屁事都是凑上去说两声。”
两个倒霉蛋说完又都没说话了。
“那你现在怎么办啊?”江芸芸问道。
娄素大手一挥, 大大咧咧说道:“山长叫我退学, 我不同意。”
“就因为你是女子吗?”江芸芸愁眉苦脸地问道。
“是啊, 所以我不服。”娄素蹭得一下站起来, 大声说道, “这半年多的月考,我次次名列前茅, 哪里比不过那些男的,我虽然现在还拉不开大弓,但小弓也拉得不错了, 骑马也会骑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不是我吹, 论琴棋书画, 书院里谁能比得过我,现在就因为我是女的,就要我退学,我是万万不愿意。”
她越说越气愤,背着手在小黑屋里来回踱步着:“要是说我读书差就算了,技不如人,排名倒数,我自然羞愤退学,哪里需要别人说,可我现在既然样样出挑,那我又凭什么退学。”
江芸芸听得连连点头,就连顾幺儿也觉得非常有道理。
“可现在山长和监院还没说话,学院里的有些人就开始叫嚣着‘男女有别’,‘女子就该嫁人绣花’的这些破道理,我越听越气,前几天又去打了他们一顿。”
江芸芸听呆了:“你打了两次架?怪不得给你关禁闭了。”
“是啊。”娄素自信点头,“都打赢了呢,厉害吧。”
江芸芸哎哎两声:“还挺厉害的。”
“学院里的那些靠关系进来读书的人上骑射课都不用心,瞧着跟个绣花团子一样,脚步虚浮,手臂无力,我一戳就倒了。”顾幺儿也说道,“弱得很,娄素拉弓很认真的,肯定能赢。”
“那肯定的。”娄素下巴一抬,得意说道,“我谁啊,我抡圆了胳膊打的人,三个打我一个都不是我的对手。”
江芸芸和顾幺儿齐齐竖起大拇指。
“我听说你打算在讲堂辩论,这又是什么说法。”江芸芸又问。
娄素没说话,背着小手走了好几圈,然后就目光炯炯有神得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整个人往后倒去,磕磕绊绊问道:“干,干嘛。”
“你觉得我应该继续读书吗?”她抱臂问道。
江芸芸点头:“你喜欢读书自然可以继续读。”
“可我是女的!”她突然强调着。
江芸芸老实巴交地啊了一声:“我,我知道了啊。”
“你不觉得奇怪吗?”娄素拧着眉头又问了。
江芸芸哦了一声,摸了摸鼻子。
老实说,论奇怪的,坐在她面前的,江芸芸本人更奇怪,更大胆才是,简直是拎着脑袋在科举这条路上狂奔。
娄素就是女扮男装去书院读书,那简直是小菜一碟,洒洒水的事情。
“不,不奇怪的。”她目光游离,战战兢兢说道。
娄素没说话了,绕着她开始打圈,脚步声哒哒的,江芸芸被那影子晃得头晕,心里越发战战兢兢的,实在是之前被茹老夫人吓得不行,这才夜逃离扬州城,谁知道一回到学校,还是女扮男装的事情,可不是心口直跳。
“你干嘛不说话啊。”顾幺儿独自一个人坐在边上,悄悄吃完了原先准备给娄素的晚饭,抹干净嘴巴,出声问道。
“那你愿意和我站在一起吗。”娄素站在江芸芸面前,认真问道。
—— ——
山长心很累,原本来了一个江芸芸开学第一天打同学就算了,结果还把郡王招惹来了,之后整顿学院读书氛围,虽然闹得怨声载道,但教书的学长们可是乐见其成的,后来他一直蝉联第一,也有不少人有意见,甚至觉得抄袭,但都被压了下来,后来江芸芸走了,全体师生都松了一口气,没多久郡王也走了,山长和监院也松了一口气。
眼看着,一个秋天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去了。
好家伙,突然有一天有人来报,娄素和人打架。
其实打架也很正常,学院里这么多人,又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互殴的双方都是有头有脸有背景的人,忍不下一口气,打起来也很正常。
但是没一会儿又有人连滚带爬跑进来说。
——“娄,娄公子是女的。”
袁端九十五岁的老人了,听得那叫一个眼前一黑,头晕目眩,饭也不吃了,腿脚也利索了,风风火火跑过去了。
娄素的背景他一清二楚。
理学大师娄谅的孙女。
娄谅可是不得了的人物。
他的老师是康斋,他自己是崇仁学派的领头人,与陈石斋、胡敬斋齐名,在江西乃至整个大明声望非常高,尤其是前几年去世时的奇景更是至今令人心生感慨。
据说有日灵山白云峰崩落数十丈,娄谅自叹命不久矣,召集家人和弟子告别,门人伤心之余安慰道‘元公、纯公皆暑月而卒,予何憾。’,没多久,娄谅逝世于家中,年七十,据说娄谅死时,盛暑日突然阴凉数日,飒然如秋,等殓事完毕,又日出如故,世人皆称其以有称圣之风,这才天人感应。
他的长子娄性,明成化年间中进士,曾任兵部郎中等职,辞官后在白鹿洞任教,所以当时娄性来信说让自己的小孩来学校读书的时候,他并没有任何犹豫就同意了。
孩子确实是孩子,但没说是女孩啊。
袁端一开始看着面前还一脸不服气的小孩直叹气,原本是打算把人关在房中等家人来接,谁知道院中又有人出言不逊,这小孩脾气倒是大,深夜翻墙出门去打架,三个打一个,还把一个人的门牙打断了。
他不得不把人关禁闭,也算是保护其他同学。
后来她非说要论道,山长和监院没说话,学院里的其他人倒是反响剧烈,大都是反对为主,还有保持中立不说话的。
袁端是山长,有自己的考量。
学院来了个女同窗自然不太好,传出去会惹人笑话。
但这个女学生是大师娄谅的孙女,自己读书又格外好,次次名类前茅,这才打架还受伤了,还伤了脸,若是处理不好,很容易引起外面那些娄家弟子和族人的反感。
白鹿洞学院能恢复教学已是不易,经不起风波了。
他不得不左右安抚。
其实监院说得也对,此时直接把人赶走才是后患无穷,若是要辩也该沿袭旧风的,让他们年轻人辩一辩,借着他们的名义自然也可以在为书院打开名声。
闻实道这个想法很务实,也很贴近白鹿洞书院的历史。
白鹿洞学院成名于朱子,提起朱子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他和存斋先生的事情。
朱子和存斋先生虽是齐名,但见解多为不和。
朱陆之争曾有两次会讲,至今都颇具影响。
第一次是淳熙二年的“鹅湖之会”,朱子主张先博览而后归之于约,批判陆的教法太简易,存斋先生则主张先发明人的本心而后使之博览,认为朱的教法为支离。
第二次则是在淳熙八年的白鹿洞书院讲台,当时是朱子请存斋先生登书院讲课,讲的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两次争论都意义深远,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可之前辩的那都是学术,是受到世人敬仰的学问,现在辩的可就是伦理,伦理一事放到台面上,那能说得可就多了,而且一个不甚就很容易被人抓到把柄攻击。
现在,身为女子的娄素天然站在下风。
若是寻常人自然会知道退缩,可现在娄素却要辩,学生也要辩,就连监院,学长都在边上旁观,只有袁端心中一直颇为担忧。
他和娄素的爹娄性关系不错,自然不忍心看着娄素若是三日后一败涂地,那今后的婚配都成了难事。
所以他在听闻江芸回来后,火急火燎把人打发走去劝人了。
——算了吧,还是归家吧。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江芸回来后带来的消息是——他也要上场辩一辩。
——为娄素辩一辩。
好极了,事情越来越控制不住了。
袁端愁得面前的茶也喝不下去了,心事重重地起身准备去找监院聊聊天。
——是人就有私心,他也是有私心的。
—— ——
今日的彝伦堂热闹非常。
这里原本是书院请大儒来授课的地方,所以屋内颇为空旷,只上首摆了一张很长的案桌,如今里面则成了一个大台子。
天还未大亮,这间白墙灰瓦,四开间的屋子前已经密密麻麻围满了人,甚至还有看热闹的人远道而来,也要来听听这闻所未闻的女子辩论。
走廊上被人用绳子拉了起来,所有人都被拦在外面,只有少数几个人站在左右两侧的对联边上,交头接耳说着话。
娄素之前一直满不在乎,但今日天不亮就跑去敲江芸芸的门。
“太紧张了,手都在抖。”她愁眉苦脸说道,“我要是输了,丢自己脸就算了,还要丢我祖父,我爹的脸。”
江芸芸打着哈欠坐在一侧:“今日你家人会来吗?”
娄素低着头没说话了。
江芸芸眼皮子抬了抬,好心安慰道:“没来才好,等会输了,脸一盖,之后回家也没人认识你。”
娄素叹气,皱着脸:“你还挺会安慰人啊。”
“还行吧。”江芸芸看着逐渐亮起来的天色,揉了一把脸后才站起来,“我去洗个脸,也好准备准备去彝伦堂了。”
娄素背着小手,心事重重地走了。
“哎,你说能赢吗?”一个小脑袋从窗边挤进来,好奇问道。
虽然只是深秋,但山中的早上已经开始结霜了,江芸芸打了水洗了脸,一个激灵醒过来,眼睛也瞬间睁开了,只是一睁眼就看到顾幺儿鬼鬼祟祟凑过来,然后掏出自己皱巴巴的毛巾,打算蹭一下江芸芸的水抹一把脸。
“不知道能不能赢,而且能不能赢也不重要。”江芸芸开始掏出珍珠膏搓脸。
她随便抠出一坨放在手心,这膏体质地颇硬,但放在微亮的日光下还能看到大量珍珠被碾碎后的粼粼光泽。
“还挺香的。”顾幺儿凑上闻了闻。
江芸芸在掌心融化后就在脸上呼噜呼噜地抹了一把,连带着脖子都涂上,一点也不浪费。
这是周笙临走前非要塞到她包里的,好大一罐,说是为了防止秋冬小心皲了脸,还说一瓶五两银子,一点也不能浪费的。
小穷鬼到这里以后,就还没用过好东西,所以搓自己脸上一点也不带心疼的。
顾幺儿也好奇伸手去掏,然后也跟着她有模有样的搓脸。
两人动作都颇为粗鲁,没一会儿小脸就红扑扑起来。
“我听不懂。”顾幺儿又说。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开始给自己梳头发,把头发丝整整齐齐包在方巾里,甚至还悄悄抹了一点头油,免得额头细小的碎发掉下来,显得不庄重。
“你今日怎么还打扮起来了。”顾幺儿拖着下巴,好奇问道。
“因为今日对我来说也很重要。”江芸芸说。
顾幺儿不解:“这不是娄素的事情吗?与你有何关系。”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神色如常地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
她来到这里后很少照镜子,大都是自己胡乱穿衣服弄头发,差不多就行了,可直到今年夏日的一个午后,她像寻常一样写好作业在院子里打拳锻炼身体,顾幺儿嫌热,就在廊檐下睡觉,脸上还盖着一本书。
正午时,娄素捧着鱼缸哭唧唧跑过来说自己养的鱼死了。
江芸芸顺势低下头一看。
低下头的那一刻。
她突然清晰地看到自己现在的面容。
夏日的热浪照得水都在反光,江芸芸的这张脸也跟着微微扭曲起来。
“我明明养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死了,换水喂食,一个都没少啊。”面前的娄素苦恼抱怨着。
江芸芸盯着那条翻肚皮的小鱼,那条鱼蔫哒哒地浮在水面上,水波微动,他也跟着飘了飘。
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也是这样安安静静地浮在水面上,和那条小鱼一样毫无生机。
就在那时,江芸芸突然惶恐地发现,自己记不得以前自己的模样了。
她以前也长得这么好看嘛?眼睛也有这么大的?皮肤也这么白吗?
她透过隐隐的水光看着这张脸,突然失魂落魄待在原处,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继续看着面前之人。
“怎么了?”娄素见她不说话了,神色诡异,小心翼翼问道。
江芸芸回过神来,冷不丁看着面前之人。
那种诡异的,被人注视的感觉便又消失不见了。
面前的娄素长得文质秀气,她还记得她的样子,闭上眼,心里也能浮现出她的样子。
可她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以前的自己的样子,甚至只要用力去记忆中翻找,便觉得头疼欲来,甚至冷汗淋漓。
“哎哎,你干嘛这么看着我。”娄素紧张往后退了一步。
“没事,只是觉得你该做个小鱼赋悼念一下你的可怜小鱼。”江芸芸再抬眸时,笑脸盈盈说道。
娄素叹气:“我是来找你安慰的,不是来找功课的。”
江芸芸依旧和气地看着他,哪怕心中惊涛骇浪。
—— ——
彝伦堂
袁端坐在上首没有说话,闻实道代为主持。
“今日是为了娄同学能否继续在这里读书的事情而展开的一次辩论。”他站在台子上,下面是密密麻麻的人头,今日所有课都停了,也就是说全校的师生都齐聚在这里。
堂外的人更多,不少人听说这件奇事都要来看看,有模样稚嫩的小孩,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人群中甚至还有不少头戴帽笠的女子。
“若是支持娄同学继续读书的,就站在右边。”他平静说道。
右边的小案几边上站着娄素和江芸芸两人。
两人目光平静地看着众人,有人一脸好奇,也有人下意识避开他们的目光。
好一会儿都没有人上前。
“江芸你不是刚回来吗,就马不停蹄来凑热闹了。”
“我早就听闻你们关系很好了,嘻嘻,看来还真的挺好的。”
“女人读书就是不行,你一个小解元可别糊涂了。”
江芸芸目光平静地扫视着众人,温温柔柔说道:“女人读书若是不行,偏在座的能比得上娄素的也没几人,那是不是也说明你们读书更不行。”
她平日里说话都是格外和气的,慢条斯理,笑脸盈盈,任谁看了都要夸一句斯文。
“我要是你们早就羞愤离开,再不济也是闭门读书了。”只是今日她不笑了,眉宇间就是淡淡的冷漠疏离,那道浓密的剑眉也有了几分不可直视的锐利,“所以,谁来凑热闹还不好说呢。”
“就是就是。”顾幺儿从人群中匆匆忙忙挤进来,怀里揣着一个小布包,一边为江芸芸撑场,一边把布包里的糕点,瓜子,果脯都掏出来,整整齐齐摆在座子上,然后信誓旦旦地挤在江芸芸和娄素中间,天真问道,“开始吵架了吗?”
袁端看得眉头一挑。
“你一个都没读过书的人来凑什么热闹。”有人不悦质问道。
顾幺儿不高兴了,面无表情举起自己的拳头:“我虽然读书一般,但我打人特别厉害,你要不要试试。”
“咳咳。”闻实道打断顾幺儿的挑衅,拉回正题,“既然这边就两人,那对面的人也不能太多,最多四人。”
人群哗然。
“之前可没说选定人数的。”
“这我们也没商量好啊。”
有人在人群中起哄着。
顾幺儿听得直冷笑,大声说道:“那个中间说话的人,别以为你个子矮就可以胡咧咧,我早就听说你这人是‘矮子肚里疙瘩多’,我现在一看果然如此。”
“谁,谁说的。”那人大怒。
顾幺儿皮笑肉不笑:“那我可不告诉你。”
“还打算轮流不成,也太欺负人了。”门口,乐山也大声说道,“你们这么多人,真当自己是臭皮匠嘛。”
闻实道解释道:“这么多人打算辩论到什么时候,你们现在就选几个你们觉得厉害的上场就是,大丈夫何必扭扭捏捏。”
众人磨磨唧唧。
江芸芸冷眼看着他们的犹豫,退缩和烦躁。
“你们有一炷香的时间。”闻实道和气说道。
一侧的仆人很快就点上一炷清香。
“文思兄,你口才好,不若你上。”
被点名的读书人连连摆手,甚至躲到人群后面。
“海峰兄,你知识渊博,博览群书……”
“我不愿上场,娄素要不要继续读书,其实我都是无所谓的。”
人群中,有人推脱,有人跃跃欲试。
——对面的应天府小解元,要是能辩倒他,那可是天大的扬名立万的机会。
“在下刘养正,虽于读书一道并不精通,却颇为醉心道术,愿意以道法来辩一辩此事。”有一个个子矮小,穿着道袍模样的人自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起了一个头,后面也有不少人纷纷响应。
“怎么都是不认识的人。”顾幺儿磕着瓜子,大眼珠子滴溜溜地看着出来的几人。
他就认识每次考试在江芸芸屁股后面徘徊的那几个人,来来回回那十来个,结果这些人躲在人群中,一个也没出来。
“马上就认识了。”刘养正迈着四方步信誓旦旦地去了左边的方向。
顾幺儿笑眯眯:“乌合之众,我才不要认识呢。”
“黄毛小儿,出言不逊。”有人不悦呵斥道。
顾幺儿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大声反驳道:“我是黑色的头发,你这个小秃头。”
很好,还未开始辩论,顾幺儿以一人之力拉了一大波仇恨。
“既然如此,那便开始吧。”闻实道说道,“谁先开始。”
“我。”刘养正信誓旦旦上前。
“一炷香的时间。”
小童重新点燃一根清香。
江芸芸和娄素对视一眼,各自露出笑来。
顾幺儿嗑瓜子的声音也格外响亮。
“道德经中有言:“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可见阴阳调和,乃是万物法则,男子为阳,女子为阴,自来如此,我们男子天生就要读书立业,考取功名,那你们就该,生儿育女,照顾家事,不然天地不就乱了正道,不利于万物生长,世道良善,可谓之大罪……”
刘养正大义凛然,说到激动处,手臂用力挥舞着,面色潮红。
一炷香停了,他的话也就停了。
不得不说,刘养正对道家研究确实深刻,引经据典,有理有据。
“还请小解元和娄同窗指教。”他彬彬有礼朝着他们行礼说道。
娄素虽是完完全全不懂道家学说,但也是心中颇为自信。
她扭头去看江芸芸,商量着谁先来。
江芸芸对着她微微笑,然后说道:“巧了不是,我与道德经倒是有些缘分。”
刘养正眉心微动。
江芸芸施施然起身,面容和气,口气讥讽:“但你只学了一个皮毛也敢出来显摆。”
刘养正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大道氾兮,其可左右’的道理也不懂,也好拿着道德经出来招摇撞骗。”她理了理衣袖,施施然走上前。
袁端看着江芸芸站在台子上,不知为何,他眼皮子开始猛烈抽搐了一下。
只见台上的人,目光平静温和地扫视着台下众人,和气地下了战书:“刚才监院说只准四个人上台,我倒是觉得不必,刚才刘养正既然用了道德经作为开场,众人也知此书开篇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可见天意如此,若是你们能在三轮之内辩倒我,我第一个自请离开学校。”
“随便你们几人一起上台。”她微微一笑,自信满满。
人群瞬间哗然。
哈,好狂的口气!
第一百九十四章
在场的都是读书人, 大部人都是血气方刚的之人,一被激立马群情激奋,一改刚才的作壁上观,纷纷撸起袖子打算大骂一场。
闻实道眉心紧皱, 扭头去看袁端。
袁端肉眼可见的憔悴了, 整个人面无表情坐着, 连最爱喝的茶也不喝了, 察觉到闻实道的视线,却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闻实道只好继续沉默地站着。
“别以为你是解元就可以这么狂。”有人怒气冲冲上了擂台, 大怒道, “鄙人不才也学过一点道德经,颇为推崇老子,今日也想来会一会小解元。”
江芸芸和气点头, 笑脸盈盈:“老子静思好学, 知识渊博, 希望你也能如此。”
很好, 阴阳怪气极了。
这一波仇恨拉得,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 台子上已经站了九个人,加上刘养正好十个人。
也有人想要浑水摸鱼, 占一占便宜,跃跃欲试想要上去。
“若是这十个气势汹汹,心有愤怒的人都说不过一个人小解元, 那来再多的人,想要车轮战欺负人, 那想来是徒留难堪。”门口有个带着斗笠的女子平静说道, “后面还有两轮, 若有想成名的,也不必急于一时。”
娄素立马抬头,好奇看过去,奈何堂中的人实在太多了,只能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
“就是,一个打十个,已经很厉害了!”顾幺儿瓜子也不嗑了,大声说道,“浑水摸鱼的,站上去也不嫌挤。”
“他自己刚才说的这么狂,便是真的车轮战又如何?”有人在底下嘲笑着,“现在知道怕了不成。”
“他们应该是怕到时候你们输了,全校人都羞愤退学了,山长要急死了。”江芸芸背着小手,笑眯眯说道。
“就是就是!!”顾幺儿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着。
娄素也和颜悦色讽刺道;“都说‘人多乱,龙多旱,母鸡多了不下蛋’,人多有什么用,挤上来密密麻麻的,等会跑起来也不方便啊。”
袁端听得眼前一黑,呼吸一顿,然后轻轻咳嗽一声。
闻实道出面安抚道:“十个也不少了,三轮比下来三十个,还有娄同窗也想说话呢,要知读书多紧张的事情,只能抽出一天的时间来解决此事。”
台上,江芸芸好整以暇打量着面前簇拥站在一起的十个人,这十人她大都只有匆匆见过面的印象,如她所料,这一轮没有厉害的人。
遇到权衡利弊的人,大部分都是先观望的,所以只要狠狠挫败第一轮的气势,后面的战就好打了。
她目光微动,最后落在刘养正身上。
刘养正立马站直身子,倨傲地抬起下巴。
“道德经有言:‘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你可知是什么意思。”江芸芸开口问道。
刘养正矜持点头:“这有何难,不过是说,人活着,身体是柔软的,但死了,身体就会逐渐僵硬,草木活着的时候,也是柔软脆弱的,但是死了就会干枯。”
“那是不是就是说,柔软的人才是最具有生命力,最强大的。”江芸芸又问。
刘养正想了想,点了点头。
“那你觉得女子是人吗?”江芸芸话锋一转,咄咄逼人问道。
刘养正瞳孔一缩,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掉入陷阱了。
江芸芸却不再等他说话,反而上前一步,口气坚定说道:“女子既然也属于人,世人都说女子柔软,那按理柔软的女子应该是最具生命力,最强大的才是。”
她注视着面前神色阴沉,变化不定的读书人,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坚强处下,柔弱处上’,这可是你最爱的道德经上说的,刘同学应该知道什么意思吧。”
闻实道忍不住露出赞叹之色。
“所以女子读书并无任何错处,而且会比外强中干的人厉害才是。”江芸芸踱着小方步,笑眯眯问道。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江芸芸的反驳不仅逻辑完美,更重要的是同样用了道德经上的内容,且完美地替换了这个概念。
你用道德经里的阴阳来代替男女,我就用柔软和刚硬来取代男女,反正都是道德经里的东西。
圣人之语,一向是含义颇多的。
刘养正要是反驳,那就是反驳道德经上的内容,要是不反驳,这一局便落败了。
“好!”娄素用力鼓掌。
顾幺儿没听懂,但莫名觉得热血沸腾,也跟着啪啪用力鼓掌。
刘养正盯着江芸芸半晌没说话,只能最后为自己勉强辩解着:“阴阳调和,万物得生,若是女子非要读书,这世道可不是要邪气侵袭,百病丛生了嘛!”
江芸芸竖起食指摇了摇,用不屑又带着一点权威的口气说道:“刘同学的学问还需要再精进了,孔圣人在《系辞上传》中指出:“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见之谓之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现在看来您这位君子还未全面认识并践行易学之道。”
“孔夫子都说一阴一阳了,难道你觉得孔夫子说错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圣人怎么会犯错了,那肯定是不会错的,但夫子并没有把阴阳设定范围啊,‘圣人作《易》,本以教人’,女子既然算人,自然也算教育的范围,还是你觉得孔夫子说错了。”
刘养正怒声说道:“你这是曲解圣人之学,是亵渎!是可耻!”
“说不过就给人扣帽子嘛。”娄素慢吞吞反驳着。
“圣人之学流传至今,释义千遍,但若是从头开始说起,孔夫子幼时丧父,在母亲的教导下才能成为一代圣人,再往前,周文王的祖母太姜、母亲太任和妻子太姒,他们的所生所养的孩子到最后可都是成了圣人——王季、文王、武王、周公,哪一位不是受人敬仰的,若是女子不读书,何来教育出这么优秀的男子,孔子说有教无类,说的都是愿意读书的人,可不是单独说男子的。”
“可男女有别也是圣人之言啊。”有人为刘养正敲边鼓。
“这句话出自西汉戴圣的《礼记昏义》,原话是——而所以成男女之别,而立夫妇之义也。男女有别,而后夫妇有义,他说的是婚礼上男女,就和刘同学说的天地间的阴阳一样,男女可以成婚,阴阳自然调和,他的前提是‘敬慎重正而后亲之,礼之大体’。”江芸芸皮笑肉不笑。
“我们就是读书,可不是结婚,所以管什么男女有别,且世人多断章取义,不解其意,胡乱运用,我们读书人不以为耻,反而挂在嘴边,津津乐道,这才是真正的亵渎圣人呢。”
“‘孤阴则不生,独阳则不长’,自来就没有把阴阳区分开的道理,既你认为阴阳为之道,那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可见为人处世只看才学,不看男女才是,阴阳只分法则,不为对错。”
门口,那个带着斗笠的女子温和平静地说道。
她身边带着两个丫鬟,边上还有一圈保护的人,盈盈站在门口,虽看不清面容,却又显出足够的镇定和斯文。
她声音不算大,但在安静的大堂内回荡,又足够清晰可闻。
“下去吧。”顾幺儿突然站起来拍桌子,大声说道,“你说过人家,不要耽误时间了,快滚下去。”
乐山也跟着说道:“下去下去,下一个,这个不行啊!”
此话一出,不少看热闹的人也跟着起哄。
“下去啊。”
“快啊,下一个。”
刘养正阴沉沉地看着江芸芸,站着没动弹,满脸不甘心。
“大道甚夷,不可好径。”门口突然传来懒洋洋的声音,“你一个自称学道之人,且连这句话都理解不了嘛。”
江芸芸听到声音,惊讶看过去。
“好久不见啊,小解元。”王阳明不知何时背着手,挤到角落里,对着她挤眉弄眼说道,“口齿伶俐,引经据典,真是厉害。”
江芸芸笑:“好久不见。”
王阳明靠在门口,笑说着:“你继续吧,我就是来看看的。”
那边刘养正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
第二个读书人上前一步,冷笑道:“我直接用孔圣人的话来说,可不说什么阴阳。”
江芸芸伸手,彬彬有礼请人先说。
其实说来说去,不过是什么‘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些话。
江芸芸对经文解释一向是信手捏来,不是她吹,市面上所有四书五经的解释,包括国子监二楼的藏书,白鹿洞书院的藏书,她早早熟背于胸。
你要是跟我说经文,我就揉开捏碎,从最早的释义到最新的版本,一字一字分析给你听,保证你听过的,没听过的,今天都能深刻理解一下孔夫子的话。
第二个也很快就被赶下去了。
第三个企图用伦理来压人,证明世世代代都是如此,如何能在这里破坏,这不是没了王道之像嘛,还直言江芸不务正业,误入歧途。
江芸芸直接用‘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叙,朋友有信’,来反驳,自来伦理用在道德层面上,读书算什么道德问题,他就是个人修身养性,治家治国的事情。
主打一个你说你的伦理,我说我的教育。
只要教育上没有明确男女,不准女人读书,那你说其他事情来压一头,那就违背了各司其职的事情,那才是没了伦理呢。
第三个人灰溜溜跑了,第四个上场时,已经面带紧张,开始语无伦次,很快就被江芸芸赶下去了。
第五个人沉默了半天,又开始说老生常谈的话题,江芸芸笑眯眯地把人请下去了。
十个人车轮战,江芸芸的眼睛越讲越亮,言语越来越犀利,有时刀刀见血,还让人羞愤地踉踉跄跄跑了,差点摔下台去。
顾幺儿看得瓜子都不吃了,手掌拍得通红。
娄素也看呆了,更别说以前的同窗了。
那些一直以为江芸芸性格温和的同窗,何时见过这么咄咄逼人的人。
原本一直排在江芸芸身后的那些人突然对视一眼,然后齐齐叹了一口气。
他们以为自己和江芸的距离只是一步,谁知道中间竟然隔了一座山。
那些解释,那些句子,那些融会贯通,行云流水的句子,出口既成章,原来当真有这样的人。
屋内的气氛也越来越安静,所有人都目光炯炯地盯着台子上的人。
直到最后一个人被赶下去时,里里外外站满人的彝伦堂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闻实道下意识去看门口的香,不过三炷香的时间!
“好!”一片沉默中,王阳明回过神来,兴致勃勃挤进来,大声说道,“赢了!我们芸哥儿赢了!有理有据,字字珠玑。”
娄素也开心极了,蹦蹦跳跳跑上来。
顾幺儿也紧跟着跑上来,大声说道:“第一第一!!我们江芸是第一!”
闻实道也回过神来,连忙上前说道:“第一轮结束,第二轮可要休息一下。”
江芸芸摩拳擦掌,胸有成竹:“直接来!”
闻实道点头,对着下面的人说道:“第二轮开始,何人要上台?”
出人意料的人,所有人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上场。
“没有人吗?”闻实道等了片刻,不解问道,“不是刚才还跃跃欲试吗?怎么都不来了。”
“许是说不过吧。”丙班的学子终于磨磨唧唧凑上来,开口说话了,“其实娄素读书这么好,在我们班继续读也挺好的,我是觉得无所谓的,反正就是读书而已。”
“我也觉得,她理学学得可好了,而且我的琴好多不会,她都耐心教我的,教的可比监院你好。”有人嘟嘟囔囔着。
闻实道咳嗽一声:“不许攻击学长。”
“若是没人上台……”一直没说话的袁端终于掀开眼皮,淡淡说道,“娄素在学校继续读书的事情便也是有了定论。”
娄素一口气瞬间提了起来,紧张地看向山长。
“白鹿洞学院自成立之初,便是海纳百川,兼容并济,朱子和存斋先生虽理念不合,但在鹅湖之会后,二人都未耿耿于怀,朱子曾主动致书存斋先生,表示不忘其在鹅湖之会后的教诲,此后多年二人多次相会讲学,互致书信,直到朱子重建白鹿洞,这间彝伦堂两侧的楹联——“鹿豕与游,物我相忘之地;泉峰交映,仁智独得之天”,就是朱子亲手所出,为重建名声,朱子亲自去信邀请存斋先生前来讲课,两者虽学术相悖,内容千差万别,但在讲学结束后,朱子还是请人整理《讲义》,由他亲笔书写,刻碑立于“白鹿洞书院”中,想来大家在紫阳书院里都见过。”
袁端年纪大了,说几句就开始喘气,平和的目光扫视着台下的学子,外面还有无数普通人。
所有人的目光同样看了过来,那目光各有不同,有沉默,有不解,也有愤怒,厌恶,甚至还有期盼。
江西学风浓郁,稍微富贵点的人家大都是男女同学,八岁才分开教学,可读书好的女子比比皆是,那些同样饱读诗书的女子也许正站在外面。
袁端莫名觉得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每一个字都成了一把刀,即将刻在这座书院的历史上。
他大概是真的年纪大了,开始做出这么疯狂的决定。
女子读书,女子怎么能读书呢,女子怎么又不能读书呢。
江芸说:教育是平等的,可平等并不只看教育。
江芸说:读书是为育人,男女都为人,又有何区别。
一个小小稚儿,竟有如此见识,如此离经叛道的想法。
“朱陆学术异同,私交甚好,可见高洁品行,吾辈读书,学其知识,更要学其人品,能求同,也能存异。”
江芸芸忍不住看了过来,神色紧张。
“学校只管教书,自来‘教无左右,育人为己任’,我自担任山长以来不敢有丝毫怠慢,自来育人不分男女,娄素既然读书好,又一心向学,白鹿洞学院也不该将其拒之门外。”
他轻声说完,却又轻轻松了一口气。
这个决定,实在太过出格了,可他今日听着江芸的侃侃而谈,却又突然觉得当今的想法是不是确实出了问题。
不过想读书而已。
在家可以读,在外面怎么就不能读了。
学校是读书的地方,那些人想歪了,是他们心思肮脏。
娄素看着他,突然笑容灿烂。
门口,那位头戴斗笠的女子也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不再等后续人的反应,径直离开。
“哇,继续一起读书啊。”最没有顾忌的顾幺儿大声说道。
“若是如此,我便只能退学了。”也有人冷冷说道。
“自然。”袁端平静看着台下的人,“白鹿洞并不会强留任何一个读书人,只愿你未来天高海阔,一往无前。”
那人许是没料到这么直接,脸色青白交加,直接甩袖而去。
“院中还有很多事情,你们都散了吧。”袁端疲惫挥了挥手。
娄素欢呼雀跃地绕着江芸芸打转:“你可真厉害,舌战群儒啊,我都没机会上场。”
“还行吧。”江芸芸懒洋洋说道,“困了,早上起得太早了。”
“那我送你回去。”娄素开开心心走着,突然又停下来,不可置信看着角落里的女子,“娘!”
正是刚才站在最前面,带着帽笠的女子。
“刚才我就听声音好像你,可身边那两个丫鬟我都不认识,我都不敢认。”娄素委委屈屈说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江芸芸打了个半个的哈欠,立马收了回来,乖乖站好:“娄夫人。”
“果然是应天府的小解元,小小神童,不仅学识渊博,更会懂人爱人,今日一见,更觉气度非常,朝堂上未来有您这样的官吏,当真是幸事。”娄夫人温柔说道。
江芸芸被夸得小脸红扑扑的。
“娘是借故出来的,这两人是外院的人。”娄夫人摸了摸女儿的小脸,“读书辛苦,都瘦了。”
“不辛苦,是之前打架被关紧闭饿瘦的。”娄素把小脸凑上去,闭上眼蹭了蹭娘的手心。
“我与珍儿有话要说,就不打扰小解元去休息了。”娄夫人看向江芸芸,颔首说道。
江芸芸等人恭恭敬敬目送母女两人离开。
“哇,娄夫人看上去读书很多的样子啊。”顾幺儿感慨着。
“这位娄夫人也是书香世家出身,据说当年出嫁带了十车书。”王阳明敬佩说道。
江芸芸听得连连点头,随后回过神来,不解问道:“你怎么知道?”
王阳明摸了摸下巴:“我忘记和你说了,娄素的祖父算起来也是我的老师,跟着学了几个月。”
江芸芸啊了一声。
“之前归乡时,受教过几月,就是听了他的课,我才去格竹子的。”王阳明一脸沉重说道,“什么也没格出来,可见我的圣人路不是这一条。”
江芸芸一听圣人二字,主动带上八百米滤镜,握着王阳明的手说道:“你别学其他人,跟着自己的心走就对了!你一定会成功的!知行合一!”
“我就说最了解的我一定是你。”王阳明大受感动,反手拉着江芸芸的手。
两人想看泪眼,各自觉得对方真好啊!
江芸芸冷静下来后,抽回手:“说起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王阳明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说道:“监督你读书的。”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
“你老师去信给你李师兄,但你李师兄的儿子身子不好不能远行,我爹自告奋勇把我扔过来了。”王阳明摸了摸下巴,“反正江西我也熟。”
“所以,今天开始……”他振臂高挥,“读书!读书!一起读书!”
第一百九十五章
王阳明是见识过江芸芸的模拟考的, 那种高强度的考试,紧张到极致的压力,不能停止的学习,一连三个月的连续考试, 结束后叠起来有大拇指高度的卷子, 人的精神会在这一时间段里会慢慢疲惫, 然后亢奋, 到最后习以为常。
麻木的状态未必是不好的,等科举进了考场时, 所有的一切都会让考生格外平静。
王阳明断断续续学了几次, 每次都累到不行就小手一背,溜溜达达跑了,当时他就是隐隐有所察觉江芸芸其实是个认真地性格。
但这次监督他读书, 年轻的王阳明还是被江芸芸卷到了。
太卷了, 卷飞了。
这人要是又聪明又勤劳, 那是一点嫉妒也升不起来, 只会觉得恐惧, 并且恨不得理他三尺远。
但王阳明显然是离不开了, 甚至还硬着头皮一起读书。
“你干嘛去?”他脑门裹着额带,一脸憔悴地从卷子里抬起头来, 警觉问道。
江芸芸捧着一大堆卷子,无辜说道:“卷子写好了,我去给山长和学长批改吧。”
王阳明眼睛瞪大, 随后大惊失色问道:“不是有十套卷子吗?”
“对啊,昨天晚上熬夜了, 写到子时才休息的。”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 “早上又写了三套, 所以写好了,早点让老师批改好,下午还可以整理题目。”
王阳明听得眼前一黑,神色怔怔地目送他离开,随后升起一股慌张的急迫感。
——坏了,他已经写好了十张,我才写了五张。
王阳明急了,急得嘴巴都要上火了。
那边江芸芸溜溜达达去找山长,可远远瞧见山长院中都是人,瞧着很热闹,她踮起脚尖看了看,瞧着屋内情况激烈,连监院闻实道都被人拉住了,瞧着脸色一脸为难。
她听到那些人苦口婆心的话——‘我家女儿也很想来’、‘娄家可以,那我们张家怎么就不行’等等。
她察觉不对劲,重新拎气卷子溜溜达达跑了。
学长们有些在上课的,她留了卷子,要是正在喝茶摸鱼的就被她当场抓获。
“你这个卷子写的也太快了。”学院里教春秋的就一个老师,见了她就想跑,“哎,才三天,怎么又来了,之前写好卷子不是说休息休息嘛。”
“休息了啊。”江芸芸站在门口,委委屈屈说道,“不是那天下午去钓鱼了吗?还被山长当场抓获,辛辛苦苦钓的鱼,一条也没吃到。”
“那可是山长的宝贝疙瘩,一日三顿喂着的,就你胆子大,还想捞来吃一下。”教授诗经的老年学长笑着打趣着,“你诗经已经学得很好了,我是看不了了,你找年轻人讨论去。”
江芸芸自来熟地分着试卷,嘴甜说道:“张学长的阅历可是其他人比不上的,给我掌掌眼。”
张学长被人哄得笑逐颜开,捡起她的卷子看了看,满意点头:“就这一手字,真是一点错处也挑不出来了。”
有学生悄悄地凑了过来。
自从江芸芸帮娄素辩论后,学院里对江芸芸的态度就分成三股。
最多的自然是对此事义愤填膺的,寻常的是再也不和江芸芸等几人说话的,远远见了也是一脸厌恶地走开,激进一点的,甚至还会在各大场合,甚至是学院的报刊中大肆批评此事。
娄素最近都忙着投稿反驳这些人的观点,之前没机会上场,现在可算找到机会了,期间还有顾幺儿文理狗屁不通,但词句格外粗鲁,细品又觉得非常有道理的文章。
还有一部分是对此事报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只是读书而已,于他们这些考科举的人并无太大的威胁,只是他们对娄素的态度也不太热忱,远远见了面,打个招呼点点头便自顾自离开了,瞧着还有点高风亮节的气度。
还有一小部分,大都是丙班的同学,可以说是对江芸芸马首是瞻,对娄素这位大方有钱的富家子弟也是颇为喜欢的,虽然一开始心里觉得有些奇怪,但没几天就磨磨唧唧凑上来了。
“哎,这个题目也太难了——‘乃是人而可以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前面这半句来自《大学》的‘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意思是人还不如鸟,后半句则是《诗经》上的内容‘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所以周文王和鸟有什么关系啊?”丙班的同学凑上来,抓耳挠腮说道。
李学长嫌弃说道:“看题目如何只看表面,他说大学你就只想着大学吗?虽然是诗经的考题,但你若是只看后面那半截可就直接罢黜了,难道诗经中就没有和上半句有关的话吗?”
学生摸了摸脑袋,悄悄抬头去看江芸芸。
“《诗》中有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意思是栖息在山丘树林中的黄鸟缗蛮的叫声不断。”
江芸芸慢条斯理解释着。
那学生骄傲点头:“我知道啊,这句话,我会背的!”
李学长叹气地摇了摇头。
江芸芸又笑:“所以孔夫子读到此句时,有所感慨——‘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所以这道题目是用周文王文质彬彬,谦逊有礼的性格做举例,我们再推出其实这道题目的要点是‘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那你答题怎么从‘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答,我还以为是要各司其职呢。”学生不解问道。
“各司其职自然是可以的,但我这个角度更是尊崇自己的内心。”江芸芸解释道,“两者都是可以的。”
“你这个更进一步吧。”丙班的同学叹气,“你的脑子转的真快啊,饶了好几圈。”
有人轻声冷笑一声:“什么转了好几圈,自己都不知道各司其职,不知道好好读书,安分守己,就知道弯门邪道,自然写不来你的观点。”
丙班的同学不耐说道:“你要吵架,扯我做什么!”
江芸芸凉凉说道:“各司其职,安分守己,你就不要偷偷看我的卷子了,也不怕把你带坏了。”
学长们对视一眼,纷纷咳嗽一声,把其余人都打发走了。
自从那场辩论后,江芸一改往常和善爱笑的样子,一个不高兴那可是主打一个咄咄逼人,能把人说的羞愤而走,半个月的时间,学院内打遍天下无敌手,江怼怼之名闻名遐迩。
那甲班的学生果然又气又急,还有点被抓包的不好意思,捂着脸跑了。
“咳咳,注意点。”李学长咳嗽一声,“到底还是同窗呢。”
“是他们先说我的。”江芸芸可委屈了,“我现在每天都在读书呢。”
李学长一颗心本就是偏的,哎哎两声,和稀泥:“读书好,那我们就安心读书,不要理会其他人。”
江芸芸花蝴蝶一样在学长的办公室里扑棱着翅膀,花了一个中午的时间把批改后的卷子都拿回来了,兴冲冲回去批卷子了。
“不过女子读书也太惊世骇俗了,学院里讨论之风不减,也太耽误学习了。”人走后,有人轻声抱怨着。
李学长抿了一口茶,笑说着:“这是山长才要考虑的问题,我们只要好好把学生教好了就好了。”
—— ——
日子一晃而过,很快就到年底了。
江芸芸考试也不耽误练习骑马射箭,她现在的骑马和射箭已经很不错了,可以骑马快跑,也可以满弓小弓,拉开大弓。
“只要你骑在马上能射中靶子了,你这门课就结束了。”窦扬满意说道,“你学得很快,这个考试只要适应一下应该就可以出师了。”
“要射中红心才能好。”江芸芸对自己提高要求。
窦扬也跟着点头:“你要是愿意做到这个要求,自然是最好。”
王阳明和娄素站在一起,吃力地拉着小弓。
“他是怎么做到早上天不亮起来读书,上午上课,中午写功课,下午还去练骑射,晚上还要研究数和易的?”王阳明心如死灰问道。
“一直如此,从未改变,而且背谱子特别厉害,笛子也吹得有模有样了,啊,和他在一起后,显得我蠢得要死。”娄素唉声叹气。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叹气,继续一脸菜色地拉着弓。
拉不开,真的拉不开,胳膊抖得厉害。
白鹿学院除了四书五经的常规课,还有君子六艺的课,江芸芸赶在年前一个个都结课了。
礼课的老师是个古板的老头,自从那件事情后就一直不太喜欢江芸,但奈何他的礼仪学得非常标准,所以还是捏着鼻子给人打了优秀的表格。
乐是闻实道教的,他已经对江芸芸死心了,这位小神童能出师全靠记性好,谱子背得贼溜,在学会如何吹出声和换手指后,之后的课程流畅得一泻千里,跳舞的动作也有模有样的,是完全不需要操心的好学生。
书的老师还除了书法还兼文章写作,江芸芸的字是被黎淳用大量的字帖喂出来的,不论是寻常字体还是馆阁体,一点错也挑不出来的,至于文章写作,江芸芸的文章常年在布告栏上贴着,根本就不需要他评价,所以他也只能目送这位小神童成功结课。
最舍不得还得要是数的老头,这个性格出了名古怪的小老头只有对着江芸芸才是和颜悦色的,两人说话时外人基本不能插嘴,谈论到兴奋起来,小老头三更半夜去敲江芸的大门,嘴里念着‘我就知道你还没睡’,然后把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的江芸芸拉走了。
射和御还未结课,因为她的要求太高了,不过两位学长都是很看好她的进一步要求的。
“好好的读书人学什么骑马射箭,有辱斯文。”有人悄悄骂道。
坐在树上偷冬枣的顾幺儿狠狠用枣子敲了敲他们的脑袋。
——浪费了我三颗枣子。
顾幺儿怀里兜着一大兜枣子,像个小猴子一样爬下树后,不高兴地嘟囔着。
没多久,袁端和闻实道来到枣树前,惊讶发现东面那一片的枣子消失不见了!!
“我枣子呢!!”袁端失神说道,“我那么多的枣子呢。”
“是不是你们摘的!”闻实道看着三个拿着枣子的学生,质问道。
三人自然是连连摆手。
“不是的,是有人用这个砸我们。”
“为什么捏在手里,就,就看着还挺好吃的。”
“就吃了几个!!这么一大片我们哪里爬的上去的。”
“好啊,还说不是你们!”袁端愤怒了。
书院里就两样东西,他是日日惦记着,时时要看的。
一个是紫阳书院边上的鱼池。
一个是先贤书院二门花圃内的枣子树。
现在没一个能安全活着的。
三个学生就这样被揪去挨骂了。
—— ——
白鹿洞在距离过年还有二十天的时候举行了一次完全模拟科举考试的期末考,江芸芸不出意外地得了第一,娄素五十三,王阳明也有六十一。
考完之后,大部分学生都兴奋地下山归家过年了,几日时间书院就差不多全空了,不少打扫做饭的仆人也都各自归家去了。
江芸芸选择在书院过年,她放缓了自己读书考试的脚步,开始每天泡在校场上骑马射箭,一开始她在马上甚至不能拉开弓,到现在已经可以面前射出去,只是基本上半途就摔了。
这门功课,顾幺儿是学得最快的,现在基本上已经能射中靶子了,他开始要求自己正中红心。
大年三十那年,袁端和闻实道组织剩下的学生一起过年,开了五桌,江芸芸四人自然是坐在一起的,占了一桌,不少想要避嫌的人宁愿挤在一起,也没有主动坐过去。
“你怎么不回去?”江芸芸也不生气,吃饱肚子后好奇看向王阳明。
王阳明不爱吃饭,喝了几口酒就歇下来了,掏出从御书阁二楼借出来的道书,神采奕奕研究着,连年都无心过了。
“来来回回麻烦死了,而且我是陪你考试的,等你觉得自己学业大成,能一举夺魁了,我们一起回北京去。”王阳明信誓旦旦说道。
“那你怎么也不回去?”江芸芸又去问娄素。
娄素蔫哒哒坐在椅子上,叹气说道:“我娘叫我先不要回家,家里吵架了。”
江芸芸惊讶:“是你读书的事情吗?”
娄素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我十五了,过了年就十六了,我爹和我祖母希望我能回家嫁人。”
江芸芸沉默了,就连一直低着头啃冬枣的顾幺儿也下意识抬起头来。
“我爹说宁王府派人来提亲了。”娄素叹气说道。
江芸芸听得眼皮子一跳:“为上高郡王?”
“对。”娄素揉了一把脸,“他还未婚配,又是他亲自来求娶,我爹很是满意。”
顾幺儿不悦说道:“朱宸濠不是好人,你嫁给他不好!”
娄素没说话,只是盯着手心的枣子,低声说道:“你说枣子怎么就整天挂在枝头,不能长脚跑了呢。”
顾幺儿看着咬了一半的枣子,小眉头歪了歪:“那不是吃人嘛。”
娄素笑了笑,咬了一口枣子。
“那你是什么打算?”江芸芸问。
“我自然是拒绝,我也觉得他不是好人。”娄素笑说着,“所以家中吵得厉害,我娘叫我先不要回家,这还是我第一次在外面过年呢。”
“那我去年是在京城过的。”江芸芸说道,“当时还买了烟花爆竹,很好看的”
“学院里不能放,真是可惜。”娄素说,“每年过年,南昌城的烟花都要响到天亮的。”
“吵死了。”顾幺儿嘟囔着,“去年整个正月都好吵,我都睡不好了。”
“我也是。”娄素也跟着抱怨着。
王阳明抽空说道:“你们这是修道不到位啊,心若无物,自然是无物的,管他什么烟花炮仗。”
娄素歪着脑袋想了想,突然笑说着:“对啊,我管他什么朱宸濠,上高郡王,狗屁玩意,来!喝一杯!”
她举酒,大声说道:“让我们送别今年,欢迎明年,逡巡一年终有别,万象更新春又归!”
不少人酒足饭饱,听到动静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顾幺儿也跟着举起茶水来:“喝,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
“对,年来一年又一年,三百六十为己度。喝!”王阳明也跟着笑了起来,“让我们都在新的一年得偿所愿。”
江芸芸也跟着举起茶水来:“那就如愿吧。”
四人对视一眼,各自仰头喝完手中的茶酒。
“对了。”娄素喝完手中的酒水,笑脸盈盈说道,“还未真正的自我介绍过,我叫娄素珍。”
第一百九十六章
学校是二月才开学的, 整个年月里,江芸芸一个人独占校场,骑射技术一日千里,现在已经能骑快马, 而且能在马上坐直身子, 也能装模作样的拉开弓, 只是射不出去箭, 次次落空。
窦扬已经非常满意了,这样的进步水平在教书多年的生涯中也都是闻所未闻的。
“想学, 哪有学不会的。”大概是最近练习骑射, 她整个人都开始抽高了,而且身形也不似之前的消瘦,因为衣服和裤腿都短了一大截, 乐山在山下针线都要做冒烟了。
窦扬点头:“可你也有足够耐心很是难得, 你今后也不带兵打仗, 其实学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江芸芸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原本细弱纤细的胳膊, 如今也有一层薄薄的肌肉。
这样的身形让她身上柔软稚嫩的气质稍微减退了几分。
这一个多月里, 娄素和王阳明也能成功的射出箭来,算是正式进入射箭的门槛了。
最厉害的还得是顾幺儿, 不亏是家学渊源,还不会走路就开始骑马的小孩,骑射功夫肉眼可见进步了, 已经能在马背上来箭不虚发,十次里也会有一次射中红心了, 而且得益于山长这一个月里非常有空, 拉着他就是读书, 赶在开学前不仅把启蒙书都写完了,还把四书都过了一边。
“要是不多学点,那些人骂我,我都听不懂。”校场上,顾幺儿义正言辞说道,“现在我右手能写字,左手能打人,强到可怕。”
娄素竖起大拇指:“还得是幺儿厉害,上课写文骂人,下课约人打架。”
顾幺儿得意坏了,拍着胸脯梆梆响:“你放心,一次也没输。”
“可不是,禁闭室三天进两次。”王阳明笑说着,“关门的张伯都认识你了,还有一床专门给你睡的小被子。”
顾幺儿大眼睛扑闪着,大声说道:“吕氏春秋说过:‘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那些人胡说八道,还骂江芸和娄素,而且我也觉得江芸和娄素说得一点错也没有,想读书就读书,哪有什么男女区别啊,我就要骂他们的,要是骂不过我就打他们的。”
江芸芸猛地回头,炯炯有神看着顾幺儿。
顾幺儿被他看得一头雾水:“干嘛看我啊?”
“你刚才说了一句吕氏春秋的话!”江芸芸激动说道,“也太棒了吧,我们幺儿,已经是个超级厉害的小孩了。”
顾幺儿被夸得晕头转向,小脸红扑扑的。
“为了庆祝这个大喜事,下午我们下山吃饭吧,顺便我去买个衣服来,乐山心疼钱,整天做针线,把眼睛都做坏了,不值得。”江芸芸大手一挥。
“还是回来吃锅子吧,我们买点菜来自己回来煮。”娄素见缝插针说道,“马上就要开学了,这天还冷得很,吃个热的暖暖,而且开了学,直学肯定不让我们在屋内生火,再想吃就没得吃了。”
江芸芸和王阳明眼睛一亮:“好啊。”
四人开开心心借了学院的马车去山下,顺道还把乐山接了过来。
——“他还没逛过学校呢,现在有空带他来看看。”
江芸芸笑眯眯解释着。
“乐山做饭可好吃了。”顾幺儿也跟着说道。
“你对下人还真不错。”王阳明笑说着。
江芸芸摇头:“不是下人的,是我雇来照顾我的,我每个月要发工资的。”
王阳明不解,娄素也好奇看过来。
“就是大家都是一样的。”江芸芸想了想,笑说道,“我不需要仆人,他可以是陌生人,也可以是朋友,甚至是亲人,我有需要人,就去雇佣陌生人来帮我做事情,这是钱货两讫的事情,算不上人身关系。”
王阳明惊讶地瞪大眼睛,被她惊世骇俗的言论惊住了。
“哎,你都雇了,就是你的仆人啊。”娄素不解问道。
“签了合同的!”顾幺儿也跟着大声说道,“要是乐山可以走,那也是可以走的。”
“仆人也可以啊。”娄素不解问道。
“但我们也不会欺负仆人耶,我们逢年过节也会给他们发钱的。”顾幺儿又强调着,“而且他们做五休二。”
“我们家也会啊。”娄素也跟着说道,“我娘管家一向抓大放小,对家中仆人还算宽厚,提了每了个人的月钱,一个月也能休息四天的,逢年过节也都是发礼钱的,不过听起来没有其归家大方。”
顾幺儿歪了歪脑袋,觉得她说的和自己说的是不一样的,但又想不出来了,又看江芸芸只是笑眯眯的,只好大声嘟囔着:“不一样的,乐山是乐山,仆人是仆人,我们没有卖身契,我们都是良民。”
娄素哦了一声:“原来如此,可如此是不好管理宅院的。”
江芸芸叹气:“我也不懂,我娘在管的。”
“那我也不懂的。”顾幺儿也跟着说道。
“我也不懂。”一直没说话的王阳明摸了摸下巴,“但芸哥儿做什么总是有道理的。”
“我也这么觉得!”娄素和顾幺儿齐齐说道。
五人在山下的集市大肆采购一番,不少人看他们穿着白鹿洞学院的衣服都是便宜卖的,尤其是顾幺儿这张肉嘟嘟的小脸,还有江芸芸笑眯眯的俊秀模样,简直是连卖带送,拉着她们的手非常热情。
“哎,这路上人的是不是便多了。”整日下山溜达的王阳明敏锐问道。
卖猪肉的屠夫笑说着:“这还不是你们学院的事情。”
“我们书院什么事情啊?”娄素好奇问道。
“就是那个女娃娃读书的事情啊。”屠夫龇了龇黄牙,“你们读书人就是闲得慌,女的读了书,心就野了,到时候谁生孩子啊,都忙着去考状元不成。”
娄素小脸一沉。
江芸芸顺势把人挤走,笑眯眯说道:“这是学校打算明年招收女学生了吗?”
“是啊,都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呢,说是给学校捐了钱才能进的。”屠夫嘲笑着,“这世道啊,读个书都要看有没有钱,哎,你们不是学院的学生吗?怎么还问我啊。”
江芸芸接过递过来的猪肉,笑说着:“我们消息哪有大哥您整日在店门口灵通啊。”
屠夫被奉承得格外高兴,满意说道:“不是我说,这天下谁不吃肉,南来北往的,可不是消息都在我这里。”
江芸芸又和人说了几句,这才带人离开了。
娄素不高兴说道:“拦着我做什么,那人说话可真难听,我以后再也不在他家买肉了。”
江芸芸笑:“那我们以后就换一家,你和他吵什么,你说东,他说西,他根本就不理解你再说什么。”
“那不说怎么知道不行。”娄素反驳道,“学院里的读书人,我反驳的时候,你不是都没说什么嘛。”
“你也说是学院里的人了,他们是读书人,你觉得而他们是真的不懂吗,只不过是装作不懂,不愿意承认罢了,还有就是被根深蒂固的想法所桎梏,所以无法跳脱出来,这些情况在民间更是常见,学院里才多少人,这条集市上有多少人,你还打算一个个说过去嘛。”江芸芸笑说着。
娄素还是有些不高兴:“难道就不说了嘛,任由那种偏见在发酵,到时候说的人多了,三人成虎,这可如何是好。”
“与其是说,不如去做,只要有越来越的女子来读书,这种流言自然是不攻自破。”江芸芸说,“而且就算要说,也不要和这些没有关系的人说,去和有关系的人,去打通他们的门路才是最有效的,比如山长和监院,他们才是有能力打破这个偏见的人。”
娄素沉默。
“也不知道学校招收女弟子是怎么样的说法?”王阳明及时问道,“不是说有教无类嘛?我还以为跟招普通弟子一样,要考试什么的。”
“普通女孩大部分都是不识字的。”娄素说,“反而是有钱人家的小孩自小家中请了老师的,考不考试,区别不大。”
江芸芸拉着几人去了镇上最大的酒楼上。
酒楼内果不其然有人在讨论这件事情,因为镇上来了不少人,大堂里还有不少明显穿着华服的外地人。
“我们听听他们怎么说。”江芸芸说。
“我要说,女人读书就是伤风败俗,白鹿洞好好的名声就要被毁了。”
“您瞧着还是没听懂的,山长没觉得毁了,你一个年过半百,科举都没考上的人说毁了。”
“你个丫头伶牙俐齿,给你读了书还了得。”
“我读不读书都是伶牙俐齿,可见还是有些聪明的,有些人读了书还是笨嘴拙舌,要我看还是别读书了。”
“哎,你怎么说话的,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我嫁不嫁得出去,要你管。”
“以后读了书,看谁敢要你们这些心野了的女人。”
“你还能管到所有人不成,再说了,我才不要……呜呜……”
角落里穿着粉色衣服的小姑娘被自家仆人连拉带拽拖走了。
“你们瞧瞧,读了书就是这样的,这世道是要乱了啊。”
“可不是,阴阳失调,实在是有违伦理。”
“要我说,今年冬日这么冷,就是老天爷的警告。”
“可不是,好好的学校,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像什么样子啊。”
“别担心,我看有人去江西布政司了,还去找了九江的知府,肯定能把这股歪风邪气杜绝的。”
底下有不少女子打扮的人,那些人谈论这些事情并未避着她们,反而越说越起劲,恨不得自己亲自上去把书院砸了。
“真是晦气,我碰到那些女的就要啐她们一口的。”
一侧的白衣少女闻言,施施然坐着,面前是一桌的丰盛的饭菜,虽带着斗笠,但不屑的目光隔着轻纱传了过来,只是冷笑一声:“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还要不要在江西混下去,再口出秽言,我定拔了你们的舌头。”
那些说话的人声音骤然消息。
“哎哎,你谁啊!这么嚣张!”
“就是,什么母老虎,破烂玩意啊。”
“别别,别说话了,你看她身后那个护卫的腰牌,这好像是南昌府最大的那个漕帮家的红鲤鱼标记。”
“他一个土匪头子的女儿也……啊……”那人突然尖叫一声,惊慌失措地捧着自己掉出来的门牙,嘴角留下滚烫的鲜血,他捂着被筷子抽红的嘴巴,吓得脸都白了。
站在女子身后的英武男子冷冷说道:“小姐读书在即,不宜出人命,不然今日你定然是出不了这扇门的。”
原本还侃侃而谈的人见状,立刻慌不择路跑了。
“他们没付钱!”娄素眼疾手快喊道。
跑堂和掌柜回过神来,急忙上前把人留下,一拉一扯,众人闹得更是没脸了。
娄素在楼上笑得不行,最后还是江芸芸把人拉回来。
那个白衣少女看了过来,偏又没有动静。
五人也只好溜溜达达跑了。
“你看,找有钱人家的小孩来也挺不错的。”江芸芸上马车后,笑说着,“至少没人敢随意欺负她们。”
其余三人都是面露沉思之色。
刚回到书院,监院就把娄素叫走了。
“就叫我一个人?”娄素犹豫,“是什么事情啊?”
门童摇头:“只是这么吩咐的。”
“那你先去吧,我们还要洗菜切肉,肯定等你一起吃。”江芸芸把人打发走,“就在我的那个院子里吃,锅碗瓢盆都有了,你弄好了就可以直接过来了。”
娄素只好一头雾水地走了。
等四个人忙活了半天,菜都切好了,火也升起来,江芸芸甚至还指挥乐山炒了锅底,准备了调料,刚坐下就看到娄素一脸古怪地回来了。
“怎么了?”王阳明好奇问道,“脸色瞧着不好?是你家中来信?”
娄素摇头,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我开学后要换班级了?”
江芸芸抬头:“换哪里去啊?”
“山长说学院因为房屋修缮缺少钱银,有不少商贾感怀之前江芸的辩论赛,想要送女儿来读书,山长原本是不同意的,但这些商贾非常慷慨,各自出巨资买了名额,不是修缮了一间屋子,就是给了东西,甚至还有人送了不少书籍给御书阁。”她说着,摸了摸鼻子,“山长迫于无奈,学院收了那十三个女子。”
江芸芸眨了眨眼。
原来金钱的力量这么伟大。
顾幺儿盯着已经冒出小气泡的锅面,也不耽误吐槽:“山长的帽子亮亮的。”
王阳明点头:“如此倒也绝了一大部分人的嘴,毕竟是富商巨豪出钱给自家女儿买个名声,就连官员也不敢随意施压了,免得坏了自己的政绩。”
“怪不得今日那个白衣女子如此凶悍。”乐山小声说道,“听说漕帮都是厉害的人,谁也不敢惹。”
娄素的眼睛越说越亮:“因为她们是初来乍到,怕一开始在学校里有是非,所以单独在紫阳学院开设学堂,今后两边学院的小门都要被锁上了,不过学长都是相同的,学的也是四书五经,君子六艺有兴趣也可以学的,而且衣服穿得都是一样的,也有绿色的腰带哦,所以我要过去当正儿八经的斋长!”
她大声宣布着:“以后要叫我娄斋长了。”
“恭喜我们的娄同窗荣升斋长。”江芸芸笑说着,“快来吃饭吧。”
—— ——
这个女子学堂的事情果不其然引起开学的风波。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可你现在读书的桌椅全是袁州府兴旺阁家的大小姐出的。”
“我如何能和女子一起读书!我要去找山长。”
“山长和学长的破烂院子都是临江府醉仙楼和吉安府醉茶阁,为了自家小姐修缮的。”
“为钱折腰!太无读书人风气了!可耻啊。”
“听说广信府最大的书肆老板和南康府最有名的印刷坊的老板,给御书阁捐赠了三百本书,还说今年凡是白鹿洞学院的人凭着入学证明,去他们那边买书印刷,可以直接减价。”
“人怎么可以为金钱折腰,现在男女混读,传出去要被人笑话的。”
“南昌府最大的漕帮替学校修了三十间宿舍,看到没,就那一排崭新的,床和被子都有了,我们今年可以实现,山长画了三年饼还没有实现的,两人一间宿舍的愿望,对了,宿舍价格还不会涨价。”
原本沸反盈天的喧闹声一下子消失了大半。
衣食住行,全被人拿捏住了。
那些尊贵的富二代姑娘们自己拎着小布袋,目不斜视去了紫阳书院。
拜托,送她们进来的可是白花花的银子!
日子吵吵闹闹得过去了,也不是没有当官的过来,只是山长一脸无奈地带人逛了逛修缮好的屋子,又不经意带他们去看破破烂烂的屋子。
“学院的人是越来越多了,多亏了张家援助的宿舍。”
“那些桌椅之前都坏了,之前还有人摔到骨头了,我看得可真是心疼,多亏了齐家和章家大义慷慨啊。”
“我和学长们的院子破就破点,我们是一点意见也没有的,但是现在学生买书看书都有了门路,我这一把老骨头能做到这样,也算是不负所托了。”
那些官员听得不得不落荒而逃。
你要是说伦理道德,我可以连绵不绝八百句。
但你要是跟我说钱,那我只好先走一步。
就连布政使看到这些场景也半晌没说话,只是临走前无奈说道:“外面都吵翻了,孰是孰非,今后可要你一并担着了。”
袁端只是看着他笑:“我是山长,要考虑的永远都是读书的事,女子要是真的都能明理,养育的后代必定也会是明理的,天下大同不就是天下识礼吗。”
布政使几人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走了。
“不过只是读书,没想到这么多人会送女儿进来。”闻实道见人走远了,才小声说道。
袁端摸着胡子,看着湛蓝的天空:“现在是各取所需,但谁知道未来呢。”
“对了,三月三不是要踏春吗?你组织两边人稍微见一见。”袁端回过神来吩咐道,“远远见一面就好。”
“我现在就担心这些都是年轻的男女,要是有个万一……”闻实道担忧说道。
“所以你要看住了,也希望那些人不要这么糊涂。”袁端摇头,“所有事情一开始都是难得,要是那些女子真的有这个读书的运道,会自己争出来,要是实在没有,我们也是努力过的,对得起当日其归说的那些话了。”
“行,那都是自愿报名吧,男的让其归带队,女的让美善带队,让他们各自认认脸。”闻实道很快就确定了领头羊,“希望不要出乱子才是。”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三月三上巳节, 学院按照传统需要举行祓除畔浴的活动,也就是老师带着学生结伴去水边沐浴,称为“祓禊”,只是随着时间的推进, 多了曲水流觞和郊外游春两项活动。
出发前, 山长亲自为此次参加活动的学子们佩戴兰草。
学院里的读书人大都不爱动弹, 年纪大的就不参加了, 又听说这次是江芸带队,有骨气的读书人大都不愿参加, 结果没几天就听说这次活动隔壁紫阳书院的大小姐们也要参加, 又有不少人没骨气地好奇报名了。
所以这次出门爬山的人浩浩荡荡,为学院之最。
“这些大小姐娇滴滴的,别爬到一半走不动了。”
“我们爬山, 她们来干什么啊。”
“哎, 江斋长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内幕啊。”
江芸芸正和顾幺儿一起收拾弓箭, 闻言摇了摇头:“不清楚的。”
大家一脸不信, 只觉得江芸这人背叛了他们, 和那些女学生站在一起, 但碍于这人最近怼怼的功力实在厉害,就不好意思多问。
白鹿书院这边, 不少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紫阳书院那边也是格外热闹的。
“带不带面罩都可以的,咱们现在是读书, 不要管那些禁锢。”
“鞋子要换好穿点的,最好厚一点, 等人谁走不动了, 大家相互搀扶一下。”
“吃的啊, 别带了,学院准备了吃食,到时候我给你们拎过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他们一起出门玩,但出门玩肯定不会是坏事的。”
“别害怕,大家都在一起呢,要是有人出言不逊,我找其归去揍他们。”
娄素非常有斋长的派头,穿着学院的校服,站在同窗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着。
这次有十个带队老师,监院闻实道是领头的,他来来回回,两个院子各自跑了好几趟,确定都准备无误了,这才大手一挥出发了。
两边的人在山门门口整队遇上,各自目不斜视得站着。
“咳咳,其归你们队伍人多,你们先走。”闻实道只当没察觉到诡异的气氛,笑说着,“就五老峰的东面,今日不比赛,走走停停即可。”
江芸芸笑眯眯点头,小手一挥:“走,我们出发。”
等一行人离开后,闻实道这才对娄素等人说道:“我们今日爬山,爬不上的人要提早说,我让人给你们安排轿子。”
“小小五老峰!拿下!”娄素信誓旦旦说道。
闻实道没说话,看着一个个兴致勃勃的小姑娘,点头说道:“那我们就出发吧。”
“为什么我要走在后面。”有个小娘子不高兴问道。
娄素扭头去看她,圆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然后笑眯眯说道:“明珠肯定是很厉害的,但我们也要照顾一下其他姐妹啊。”
说话之人乃是南昌水运漕帮家的大小姐,娄素等人在酒楼惊鸿一瞥的白衣女子,杜明珠。
许是家中做得的是水运买卖,她虽长得颇有江南女子的温婉柔美,但性格却格外江湖豪气,半点也不肯认输。
“是啊,慢慢走也好啊,风景这么美,免得到时候他们走快了,挡住了我们的视线,反而耽误我们看花看树了。”说话的人是广信府东同书店的老板的小女儿章才储。
章才储性格温柔,是所有女学生里学问最好的,据说还不会说话时就开始看书,可是广信府远近闻名的小神童。
“先走吧,我昨夜和紫娘扎了几个风筝,到时候我们可以去放风筝,三月三正是放风筝的好季节呢。”
说话的人是南康府巧制坊的二小姐,齐玉溪。
紫娘则是袁州府兴旺阁家的大小姐,随红玉。
大家虽在家中颇为受宠,但也极少能这么多人一起爬山,一时间也颇为开心,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这几日可有难处?”闻实道跟在队伍后面,随口问着娄素。
娄素小手一挥,大气说道:“大家都好得很,读书很认真的,月底考试说什么也要争一争主榜的。”
白鹿洞学院每次考试都和正式考试一样,名次分为主副榜,各五十个名额。
“那就好,学院对你们管束颇多,你们可有哪里觉得不方便。”闻实道又问。
娄素摸了摸下巴:“这个我要问问同学们了。”
“行,你问问,能解决就解决。”闻实道笑说着。
一群小姑娘开开心心爬着山,时不时摘点花,又或者念几句诗,高兴极了。
对面的江芸可就不好受了,一群人围着她打转。
“做什么!”她伸手把人哄走,不高兴说道,“挡着我走路了。”
“那些女学生怎么不见了。”这是好奇,看热闹的人说道。
“肯定是走不动了,在下面哭唧唧呢。”这是鄙夷,满心不悦的人说的。
“哎,你是斋长和娄素关系又这么好,怎么也不让我们认识认识。”这是抓耳挠腮的丙班同学。
顾幺儿听了一会儿就觉得烦,整了整小弓箭跑了。
他打算打个野鸡小兔子加餐。
王阳明也打算走,但是江芸芸眼疾手快抓住了。
王阳明性格好,眼神尖,说话有趣,每次都能一下抓住说话人的心里,很容易和别人打成一片,在白鹿洞书院名声极好。
江芸芸一直怀疑,那个王阳明心学说不定是心理学呢。
王阳明不得不苦哈哈留了下来,对着越来越多围上来的人四两拨千斤地打着太极。
“哎,你见过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没有啊。”还是有人见缝插针挤进来,拉着江芸芸说道。
江芸芸小脸一板,严肃说道:“什么小娘子,是我们的同窗,你要是再这么流里流气说话,我就告诉监院去,让他打你手心。”
那人瘪嘴:“我就是好奇,都在一起读书一个月多月了,我们还没见过面呢。”
“有什么好见面的,自己读自己的书去。”江芸芸无情说道,“二月的月考你是不是两榜都没进。”
“哎哎,出门玩呢,说什么读书的事情。”那个学生落荒而逃。
一行人磨磨唧唧得走着路,没一会儿就听到有女孩子的欢声笑语声,下意识停了下来,往后张望着。
原本说说笑笑的女孩子们一看到他们就不笑了。
“咳咳。”江芸芸只好从人群中挤出来,和站在队伍后面的娄素四目相对,然后各自咳嗽一声。
“那个……你们打算去哪里休息啊。”江芸芸被人戳了戳脊背,只好硬着头皮说道。
“想去放风筝,去山顶。”娄素也老实巴交说道。
两人说完又沉默了,各自挠了挠下巴。
“我们也是要去山顶看看。”江芸芸的背都要被人戳紫了,只好龇牙咧嘴说道,“那我们一起走吧。”
“你们先走,我们慢慢走。”章才储和气说道。
女孩们还挺团结,说不走还真不走了。
江芸芸被人嫌弃了,只好转身,把男同学都往上赶。
“走走走,少搁这里碍事。”江芸芸轰着人继续往山上走。
男同学们只能梗着脖子先走一步了。
“看见他们就烦。”杜明珠见人走远了,不高兴抱怨着。
娄素扭头,认真说道:“不要这样说,其归说不能去树立敌人的。”
杜明珠小脸沉着没说话。
“明珠就是心直口快而已。”章才储轻轻挽着杜明珠的手臂,“刚才你说你爹那一次春日带你和你娘去寺庙了,然后呢?”
“然后因为长得太凶,不给他进入,我爹不甘心,爬墙进了寺庙,被抓了个正着……”杜明珠一脸嫌弃。
“看我编的花环好看吗。”随红玉的手格外巧,听说雕刻的手艺更厉害,她沿路摘了不少花,没一会儿就变出一个漂漂亮亮的花环了。
她轻巧在娄素和杜明珠头上各自带上一个,笑说着:“真好看。”
娄素摸了摸花环,咧嘴笑:“肯定好看的。”
这边小姑娘们开开心心得打打闹闹。
江芸芸那边也很热闹,但都是闹心的,不停有人唆使江芸芸带他们去会会女同学,美其名曰:都是同学。
江芸芸面无表情地把他们都赶走了。
她其实不想今日出面当这个领队的,奈何闻实道大笔一挥,根本不听她的话。
女学院刚出现,自然是要慎之又慎的,争取平安带出过一两届,才能循序渐进地开展进一步接触。
现在接触多了,万一被哪个卫道士看到了,可不是又要逼逼赖赖许久。
江芸芸每日都往学长和山长的办公室里窜,很知道现在外面还是热闹。
听说各路言官都上了折子,言论基本上是一边倒,也不知道朝廷会不会有什么举动。
学院现在平静无波,山长显然是力排众难,强背着很大压力的。
今日出门的第一要义,别出事!
只是想法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还是有管不住腿的人悄悄朝着女学生那边溜过去。
江芸芸听到消息后火急火燎去逮人,上去就是狠狠拧了他胳膊一下。
“给我回去。”江芸芸丢脸极了,小身板硬揪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大男人拔腿就走。
得益于整天拉弓骑马,江芸芸觉得自己现在强到可怕。
“其实,若是可以,不若坐下来好好聊聊。”章才储在她第三次窜过来,一手抓着一个人的后脖颈,小脸忙得通红时,忍笑说道。
江芸芸扭头,大眼睛扑闪着。
“之前得益于小解元为天下女子说话,今日小女不才,想自己为自己说此话。”章才储温温柔柔说道。
江芸芸眼珠子都转晕了,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回答,甚至不知道这事要不要应下来,只好先把登徒子们带走,看了一眼也呆住了的娄素,然后嘴里碎碎念着:“那我去找找闻监院。”
闻实道也是为难,和小孩大眼瞪小眼。
“你觉得如何?”闻实道问。
“我不知道啊。”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小声说道。
两人齐齐叹气。
“你说山长为什么要踏青啊。”江芸芸小心翼翼问道,“有什么特别指示吗?我听说外面现在很热闹。”
“是啊,多亏了小解元文采斐然,出口成章,现在外面到处流传着小解元的锦绣文章啊。”闻实道沉重叹气,“你懂我们一睁眼就听说又有那些大官来的消息时,有多紧张嘛。”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扭捏为自己找一个小小的优点:“那我这不是也给书院打出名声了嘛。”
闻实道看了他一眼,只觉得懊悔,当初怎么就觉得这小孩乖得很呢。
以貌取人要不得啊。
“山长没有什么指示,三月三踏青本来就是每年都要做的事情,而且山长临走前只说不要出幺蛾子即可。”闻实道也跟着皱眉,“所以山长是真有什么打算嘛。”
山长年纪这么大了,吃过的盐比那些小孩吃过米的还多,难道真的没料到这些男同窗会如此讨嫌嘛。
“所以,山长觉得可以见面。”江芸芸摸了摸下巴。
闻实道看了过来。
“因为没有说话就是同意啊!”江芸芸小手一挥,“见见面也好,一直这样僵持的关系传出去才是把柄,其乐融融,说起来才是动人。”
她越说越激动,以拳拍掌:“我们用言语说得再好那也是嘴上花花,只有实际行动才是最能打动的人。”
闻实道看着激动的江芸芸,悠悠说道:“我本以为和我山长十来年的交情,已经足够彼此了解,没想到今日才发现原来是你和山长心连心呢。”
江芸芸无辜地眨了眨大眼睛,然后露出一个乖巧灿烂的笑来。
—— ——
五老峰的东面山顶郁郁葱葱,春日绚烂,百草生长,山风吹过,天高地阔。
如今中间放着一条条案几,桌子上还摆满了食堂做出来的糕点渴水。
男男女女分开而坐,两个斋长排排坐在右边,几位学长和监院则坐在对面,左边的位置。
两边人都不好意思对视着,气氛就好像马上就要沸腾的水,虽然马上就要冒泡泡了,但就卡着那点未到的时间,所以显得格外煎熬。
娄素悄悄推了推江芸芸,江芸芸又悄悄去看闻实道,闻实道只是闭眼装死。
“咳咳。”江芸芸只好硬着头皮上了,“那个大家应该都是第一次见面吧。”
大家依旧窸窸窣窣的,却还是没有人主动开口说话。
“自我介绍就算了吧。”江芸芸话锋一顿,笑眯眯说道,“人也太多了,介绍完糕点也冷了。”
众人下意识看向桌子上的糕点。
“所以,由我隆重介绍一下现在的情况。”江芸芸突然站起来,大声说道。
娄素许是没想到动作这么大,惊得瞪大眼睛。
江芸芸踱步到女同窗身边,认真说道:“这是我们学院迈出的伟大的历史的一步!”
她说完,就去看娄素。
娄素鬼使神差地用力鼓起掌来,因为有人带头,后面的掌声也三三两两回过神来,等回过神来,又觉得不对劲。
“孔夫子说有教无类,当年是为多少国家培养出了人才,现在我们的袁山长深受儒学教育,完美响应儒家号召,如此朴素的教育平等的精神,而现在,在座的各位都是这个历史的见证人,所有人都会记住这一天……”
江芸芸演讲的口气抑扬顿挫,配合着时不时扬起的手指,哪怕有些人并不服她,在此刻也不得不被她说的话激得满心激动,跟着娄素的鼓掌也时不时鼓起手来。
“有教无类,童子羞于霸功;见德思齐,狂夫成于圣业。”江芸芸话锋一转,目光炯炯地看向所有人,“此刻,我们学院得到了一个质的飞跃,而我们正是其中的经历者。”
“对!”娄素大喝一声,手掌都要拍烂了。
“当然,我也知道有些人心里也是有点疑惑的。”随着慷慨激昂的演讲结束,江芸芸话锋一转,一脸和气说道,“我们今日聚在这里,就是为了解决此事。”
“学院俱时一体,荣辱与共。”江芸芸一脸沉重说道,“我们为了更好的前进,就要拔除心中的疑惑,才能携手与进。”
她说完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看向场上所有人,目光平静温和。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道的存在在于你我的心中,而不是他人人云亦云,所以今日大家畅所欲言,但下了这座山,我们只需要记住自己当年选择读书的道,外人的纷纷扰扰,皆不足与所道。”
众人神色一冽。
“都说小解元是个亮堂人,今日一见,所言非虚。”坐在第一排的章才储温温柔柔地看向江芸,眉宇间格外平和,“我愿意开第一个口。”
她是女学生中年纪最大的,据说是自小身体不好,家中长辈请了大师算过,要过了二十才能婚配,此后余生才能平安健康,无忧无虑,所以家中一直留着她仔仔细细养着。
今年,她刚好二十。
“诚如小解元所说,两边学院若是不能心平气和谈一场,也和外面一般针锋相对,与学校才是最大的坏处。”章才储温和开口。
她长得只能算清秀,但眉宇间有着被诗书浸润过的温和,气质雅致,言辞谈吐温和斯文,总能让人不自觉听进去。
江芸芸满意点头。
“说吧,我们读书你们哪里看不爽了。”直爽脾气的杜明珠暴躁开口,“我们既不能考状元,只是想读读书,既然是圣贤的书,你们能读,我怎么不能读了。”
“可这没有先例!”有男同窗说道,“传出去,我们学院会被人笑话的。”
闻实道也终于睁开眼睛,看着逐渐热烈起来的场景。
江芸芸见情况有条不紊进行着,扑通一声坐了回去,摸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眼珠子这边看看,那边瞧瞧,也是格外忙碌的样子。
“你可真厉害。”娄素竖起大拇指夸道。
江芸芸得意一笑,嘴角那个小小的梨涡一闪一闪的。
“若是我们这十三人中有一人进了正榜,你们就休说那些我们不爱听的,读书不就是各凭本事嘛!”杜明珠豪气挥手说道。
男同窗们被一激,纷纷点头赢下这封战书。
“真是斯文败类,男男女女还要说话,真是不知羞耻。”不远处的树林里,有三人遮遮掩掩地躲着,“我要写折子弹劾他们去,袁端这个山长也是越做越糊涂了。”
“对!”另一个人也跟着附和着,“这世道要乱了啊。”
“啊啊啊,你怎么流血了!”其中一人正打算走时,突然看中边上的同僚额头上冒出一道血迹来,吓得失声尖叫。
那人迷茫地摸了一下,瞧着一手滚烫的血,然后也跟着尖叫起来。
“小声点!小声点!”最后一个冷静的人瞧着那可怕的江芸好像听到动静看过来了,连忙压着两人的嘴巴,一手拉着一个走了。
他们刚走,只见重重树影里,一个小脑袋拨开树叶,从树冠里探出脑袋,手里还捏着一只一箭封喉的野鸡,野鸡的血滴答滴答流着。
顾幺儿好奇地看着离开的三人,小眉头紧紧皱着,又看了眼对面热闹的场景,歪头想了想,然后悄悄溜下树,跟着他们跑了。
一边鬼鬼祟祟跟在人屁股后面,一边给自己脸上抹着野鸡血。
—— ——
下山的时候,江芸芸找不到顾幺儿急坏了,没一会儿就看到王阳明背着手溜达回来了。
他打量着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冷不丁问道:“你会打顾幺儿嘛?”
江芸芸眼皮一跳:“他又做什么了?”
“其实算好事。”王阳明笑眯眯说道,“就是有点江湖气,果然是义薄云天的未来小将军啊。”
江芸芸忍不住掐了掐手腕:“仔细说说,怎么个义薄云天法。”
王阳明又不说话了,笑容加深,促狭说道:“你家幺儿肯定很积极和你说,但他现在忙死了,估计没空。”
江芸芸听得眼前一黑。
直到晚上,顾幺儿才偷偷摸摸摸回来,只是眼尖,突然看到自己床上坐着一个人,吓了一跳。
但毕竟是一双刚出炉,还不爱读书的眼睛,在黑暗中也格外锐利,一眼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轮廓。
“干嘛吓唬我啊。”顾幺儿兴高采烈跑过去,“你怎么还不去睡觉啊。”
江芸芸阴森森问道:“你没话和我说?”
顾幺儿不动了,站在一步之远的位置,努力想了想,不高兴说道:“是不是王守仁这个混蛋告状的。”
江芸芸冷笑一声,不为所动,冷静说道:“给你一炷香的时间交代清楚,不然休怪我打人无情。”
顾幺儿眼珠子转了转:“那我说了就不打我了?”
江芸芸听得倒吸一口气。
——坏了坏了,越听越不是好事。
“那你保证哦。”小孩磨磨唧唧靠过来,坐在她身边,笑眯眯说道。
“不好保证的。”江芸芸咬牙,“你快给我老实交代。”
顾幺儿在黑暗中掏了掏,掏出香喷喷的烧鸡,又是一小包银子,最后才掏出三个硬邦邦的,冰凉凉的东西,摸索着塞到江芸芸的手心中。
“这是什么?”江芸芸眯眼,借着微弱的光,仔细看了看,“印章?字不太好看,谁的啊?”
“不知道啊。”顾幺儿捧起烧鸡就开始狼吞虎咽。
“你去打劫了!?”江芸芸大惊失色。
顾幺儿歪了歪头,强调着:“是装神弄鬼去了。”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仔细说说。”
顾幺儿就三下五除二就把后面的事情简单说了说。
原来他见那三个人嘴里骂骂咧咧还说要去告状,觉得这几人要坏事,所以就跟上去,打算让他们回心转意。
如何回心转意。
很简单,装神弄鬼。
如何装神弄鬼。
也很简单,给自己抹一脸血。
“我是这片的土地公,我觉得刚才那些学生讨论得非常好,听得我身心舒畅。”
“你们去告状不行,我不高兴了,那个血就是我给你们一个教训看看的。”
“女子读书就是好事啊,你们凡人就是屁话多,读个书还叽叽歪歪,我们庙里有女神仙你们怎么不说了。”
“别给我逼逼赖赖,小心我扇你哦。”
顾幺儿还装模作样地借着树枝的弹性假装自己飞走了,临走前还撒了他们一脸血,结果低估了自己的体重差点翻车,幸好被躲在树上看热闹的王阳明拉了一把。
“给他们吓坏了。”顾幺儿得意说道,“我走之前他们还在磕头呢,说保证再也不说这事了。”
江芸芸惊呆在原处,嘴角微动,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这些读书人最讨厌了,看到一分,能写成八分,再加两份恶意揣测。”顾幺儿不高兴说道,“所以我要把他们扼杀在源头。”
他说了半天也没见江芸芸说话,悄悄凑过来,小心翼翼问道:“你在生气吗?”
江芸芸看着小孩又黑又圆的大眼珠子,有点无辜,还有点紧张。
顾幺儿这人看似粗鲁,其实性子还是能沉得住气的。
这两月他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两边的情况,因为年纪小,女子课堂走走,男子课堂逛逛,时不时趴在他们边上听他们对于这件事的讨论,甚至还会溜溜达达跑山下去看看。
他很少对这些事情做出评论,甚至会觉得讨论这个事情太无聊了,只是要是有人出言不逊,他还会悄悄举起拳头给他好看。
但他其实也敏锐察觉出山长等人的压力,甚至是江芸芸时不时的沉默,他一如既往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溜溜达达跟在江芸芸身后,但心里想来也是琢磨过此事的。
所以今日他看到那三个人自然而然做出了自己觉得正确的办法。
只是他的小脑袋瓜里,总是能相处出其不意的办法。
大有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想法。
江芸芸想了想,无奈地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有没有哪里摔倒了。”
顾幺儿吊在树上,可不是要磕磕碰碰。
“没有。”顾幺儿见她没生气,这才重新坐回去继续啃烤鸡,“我本来给你打了一个野鸡的,听说山里跑的鸡吃起来最补了,但是为了吓唬他们,不能吃了,等我明天有空再去给你打一只。”
“山里野兽多,你不要莽撞地往里面走,很危险的。”江芸芸低着头,摸着手里的三个印章。
“知道了。”顾幺儿含含糊糊说道,“没有马车,走回来太久了,这个烤鸡有点冷了。”
江芸芸没说话,坐在黑暗中沉默。
顾幺儿吃好烤鸡,自己掏出帕子仔仔细细擦了擦手,又擦了擦嘴,然后也跟着安安静静贴着江芸芸身边坐下。
薄薄春云笼皓月,树荫满地不得眠。
两人从扬州到江西,在黑夜的游船上,在无眠的晚上,在之前要辩论的前一夜,再许多不可计算的时候,她们都是这样比肩坐着。
原本矮她一个肩膀的小孩如今也和她一样高了,只是面容依旧稚嫩,还是喜欢用圆溜溜的大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一切,然后脑海里是奇奇怪怪的想法。
“这事了了,我们就离开吧。”许久之后,江芸芸低声说道,“我要去考试了。”
吃饱的顾幺儿有些困了,不知何时已经靠在江芸芸的肩上上,小手抓着江芸芸的衣袖,模模糊糊地应下。
——江芸去哪,他也是要去哪里的。
——要一直在一起的。
睡梦中,他大声回答的,只是现实中,他困得只能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江芸芸帮着小孩躺好,然后给他仔仔细细盖好被子,却也没有离开,只是坐在床边安静地注视着熟睡的顾仕隆。
“谢谢你。”黑夜中,晚风吹过,疏影曳呜,江芸芸的声音也轻飘得几乎听不见。
—— ——
托顾幺儿的福,这件事情的发展到最后开始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九江开始流传着让女子读书时庐山山神的说法!
一开始大部分都是嗤之以鼻,但随着故事有声有色的推进,开始有人将信将疑。
“我们三个人的印章都是瞬间没有的,肯定不是丢的啊,那是土地公不高兴了,把我们收走了,说不定要记住我们的名字呢,真是后怕,还好我一直觉得女子读书也是无所谓的,都有女神仙了,现在有女学生也太正常了。”
“那只鸡一点血也没有!都没血了,但羽毛鲜艳地跟活的一样,肯定是土地公的仙法啊。”
“可不是,我们白鹿洞书院的山长也是人瑞啊,九十五岁!那可是九十五岁啊!响当当的长寿啊,我听说他每年都给庐山各峰祭拜的,三月三踏青你知道吧,学院里都是选年轻人,肯定是送年轻的读书人给土地公看看的,说不定收女学生就是土地公托梦呢。”
“别不信啊,山长肯定不会说啊,说出去那不是玷污神仙了吗,但他没反驳啊!没说话就是承认了啊。”
与此同时,大明最年轻的小解元一篇《读书赋》横空出世,瞬间传遍大江南北。
——上古结绳,伏羲八卦,人文乃兴,皇帝垂衣,仓颉造字,以定文章……读书之旨,始于求知,终于求道,是以授业不分男女,修身之分对错……今观天地山河,云烟收藏,古之学者三人闻道,只求吾师,今之学者为人,岂能失之圣人之风……赞曰:读书不作儒生酸,休言女子非英物,以文载道晓明心,九天知晓已大同。
自此流言蜚语议论不断,长达三个月的指责在此刻终于达到喧嚣口,舆论也不再是一边倒。
与此同时,广信府东同书店的老板和南康府巧制坊开始大量宣传庐山土地公的事情,中间夹带着那篇惊世骇俗的《读书赋》。
也不知是不是凑巧,不少商户都开始打出家中有会读书的女孩家,在店内买东西可以减价,江西各府这样的买卖风向此起彼伏。
书院内,袁端依旧一脸高深地作壁上观。
闻实道开始一脸敬畏地看向自家山长。
“马上就要入夏了,你去看看冰都有了没。”袁端淡淡说道。
闻实道只好一头雾水地离开了。
人一走,袁端这才松了一口气,端起茶来抿了一口。
“看来真是天命啊。”他叹气说道,随后又笑了起来,得意地摇头晃脑,“瞧着这青史也有我袁某人的名字了,可不是天意!”
他喝完一盏茶,关上门,抽出一叠纸开始涂涂写写。
扬州城内,五典书院一番之前的沉默,开始大肆支持此事,甚至还翻出许多古代女子的英雄事迹印刷成册,直言巾帼不让须眉。
一直闭门在家读书的张灵和在家守孝的唐伯虎也跟着帮忙宣传,唐伯虎甚至还写诗附和,其余好友虽不直说赞同女子读书,但对江芸的这篇文章报以极大的赞赏。
黎家,黎淳看着自己的小徒弟在江西的风云事迹,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就说叫伯安去一点肯定没用,他瞧着也很爱玩。”他如是抱怨着,但还是把那篇赋拿起来,再仔细读了读。
这篇文章精彩之处,器识之闳伟,议论之卓荦,文章之雄隽,政事之精明,如挟海上风涛之气,凛冽之风以贯日月,依旧是他以其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也的风格。
“真是长大了。”黎淳只是看着那篇文章,似乎就能想起这个小泼猴挥着小手指点江山的骄傲模样,“一个不错眼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情。”
“外面吵的厉害呢。”黎风抱怨说道,“还有人说我们芸哥儿好好的解元整天想着女人的事情。”
“要女子读书可是山神发话的事情,要我说芸哥儿肯定就是老天庇护的小人,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厉害。”
“女子读书绝不是和男子读书这么简单的事情。”黎淳把赋放下去,淡淡说道,“男子可以科举,那女子呢,以前都是女子供着男子读书,那以后呢,女子要是都读了书,时不时世道也会变化……”
黎淳闭上眼,慢条斯理说着:“太多问题了,自古以来的问题若是一直没有改变,也是有道理的,毕竟牵一发而动全身,绝非小小的一个变化。”
黎风没说话了,悄悄去看老爷。
黎淳也没有说话,可随后又忍不住睁开眼叹气:“世人都说他不好,可我是他的老师,我怎么能说他不好呢,他是没有坏心眼的,总是想着天下大同的事情,我年纪大了,已经不能去帮他实现这个理想了,但也不能拖他后腿。”
黎风也跟着叹气:“芸哥儿当真是很好的小孩了。”
“有没有附和他的赋?”黎淳抬手开始研墨。
“只听说有一个叫星子先生的人附和了,不过被骂的更惨了。”黎风说,“老爷可要看看。”
“星子先生?”黎淳抬头想了想,随后轻笑一声,“不用,那老头写的东西我可不看,写的这么差,被骂也是应该的。”
他沉吟片刻,随后抬笔亲自为自己的小徒弟助阵。
他亲手教出来的徒弟,一笔一划带这他走上这条路,那现在也该让他这个老师再推他一把了。
——让他先感受一下大明的风雨吧。
内院,金旻看着那份读书赋,她已经很瘦了,脸色毫无血色,可还是强忍着精神自己拿过文章仔细看着。
“芸哥儿能如此为女子说话当真是不易啊。”伊文低声说道,“若是当年姑娘也能去读书就好了。”
金旻沉默着,盯着那几笔女字,手指微微颤动。
“姑娘可是累了,快躺下休息。”伊文连忙上前说道。
金旻失神般看着伊文,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去南京一趟,若是回春有空,就请她来,说我有话要和她说。”
—— ——
这些内容传到京城自然又是一番腥风血雨。
黎循传第一个写赋应和,徐经思索几日后也让家中的店铺开了家中女子识字就可以减价的活动,而且力度颇大,祝枝山想了想也跟着写信给各大好友,自己也开始写诗相应。
顾清虽不曾直接写文,但面对此事还是抱有宽容的意见。
“读书明理,若是天下都明理才是德政啊。”
毛澄倒是不赞同此事,觉得此事有违礼教,甚至直接出言反驳此事。
王献臣和沈焘保持沉默,并不发表意见。
南北两方的文人在一时间齐齐发力,把这件事情推向了高.潮,本就热闹许久的内阁一夜之间被大江南北的折子给淹没了。
位卑言高的御史们冲在最前面,最高纪录是有一个人一天写了八本弹劾的折子。
不赞同此事的把江西上上下下的官员的都弹劾了一遍,甚至还有人要求剥夺江芸这等妖言惑众的解元名头。
赞同此事的,大都是认为读书明理,女子有孕育后代的职责,读书可以更好养育下一代,也有人非常赞同江芸的观点,直言既然圣人没有规定男女读书,那按道理就是谁都可以读书的。
一时间骂战纷纷,甚至听说还有政见不同的御史们当街互殴的。
李东阳听到动静,一声不吭,也不管他的大儿子上蹿下跳,一会儿觉得女子读书确实奇怪,一会儿又觉得江其归说的其实很有道理,整天往外面跑。
只是他在读到老师的《和读书赋》后,只是悄悄写了一份信,连夜送到内廷。
皇宫内,朱祐樘揉了揉额头。
“女子读书闻所未闻,江西各级官员在做什么。”他不悦说道。
李广一听,立马说道:“可不是,江西上上下下跟着一个小童胡闹,真是没了体统。”
“让他们停了此事,闹得民间乱哄哄的。”朱祐樘一本正经说道,“自来如此就该遵守,如何能莫名修改呢。”
“正是如此,就跟炼丹一样,讲究的就是阴阳调和,现在女子读了书,可不是阴阳失和,要我说,那个江芸简直是其心可居,这个解元的名头给他带着真是南直隶的耻辱。”李广义正言辞说道。
萧敬眉心微动,突然对着一侧的小太监打了个眼色。
小太监悄悄退了出去。
“想来是年纪小被人蛊惑了。”朱祐樘到底惜才,“到底是神童,要多给些机会的。”
没多久,外面突然传来小太监和太子的声音。
“江芸!江芸!”朱厚照迈着小短腿哼次哼次跑过来了,一把巴在父皇腿边,软绵绵说道,“他的文章呢。”
朱佑樘一脸笑意:“怎么不去看你妹妹啊。”
朱厚照坚持说道:“听说他做了文章,想看,妹妹先不看。”
“都是不干净的东西,殿下可看不得。”李广笑得见眉不见眼。
朱厚照打量着他,然后扭头不理他,眼珠子激灵地在桌子上扫视着,然后盯着其中一本折子,眼巴巴说道:“给我看看嘛。”
“你还未读书呢,还认识字不成。”朱祐樘嘲笑着。
朱厚照坚持不懈说道:“看看嘛,萧敬你给我读读。”
小太子已经好久好久没听到江芸的动静了,寻常人都以为小孩子年纪小,很快就会忘记这个小解元,但谁也没想到小太子对江芸的事情还是格外关注,只要听说他的事情,千里迢迢都要赶过来听一耳朵的。
萧敬看了眼陛下。
朱祐樘无奈:“读吧读吧,真是不消停的小孩。”
朱厚照满意点头:“来,读给我听听。”
萧敬捧起那本折子,恭恭敬敬读起来,小太子还装模作样地摸着小下巴。
“如何啊?太子殿下。”朱祐樘调笑着。
“写得好。”朱厚照一本正经说道,“读起来朗朗上口的,而且说得很有道理呢。”
“什么道理?”朱祐樘眉心一动,不解问道。
朱厚照自然是说不出来的,但又不能丢分,只能掐着手指哼哼唧唧说道:“就是很有道理的,爹你仔细读读。”
他把文章递到他爹眼皮子底下,热情邀请着。
朱祐樘无奈摇头,对着一侧的谷大用和张永说道:“把人带下去。”
朱厚照抱着他爹的大腿不走了,一脸沉重说道:“江芸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想找他玩。”
“宫内宫外这么多人,你一个也看不上?”朱祐樘叹气,“怎么还惦记着江芸啊。”
朱厚照一脑袋埋到他爹的腰上,小脸哭唧唧的。
“行了行了,明年就会试了,我瞧着是要回来的,要是不回来,爹下旨要他回来。”朱祐樘一脸怜爱地摸了摸小孩软乎乎的小脸。
朱厚照这才露出下来,蹦蹦跳跳跑了。
“这孩子……”朱祐樘又是高兴又是叹气,“太定不住性子了,今后如何做事。”
李广奉承说道:“殿下可有高皇帝庇护,现在年纪小,爱玩也是正常的。”
“可不是。”萧敬也笑说着,“一眼就能看中小神童,一看就是有祖宗照顾呢,以后这慧眼识英雄的劲可厉害了。”
朱祐樘笑着点了点头,突然看到江芸芸的那份赋,想了想:“这内容哪里好,瞧着都是惊世骇俗之语。”
“小太子年幼还未读书,说不定只是觉得朗朗上口呢。”李广继续给人穿小鞋,“陛下不必当真。”
萧敬却是一脸严肃地不赞同:“殿下有高皇帝命格庇护,怎可当做一般孩童对待。”
朱祐樘跟着满意点头:“我儿的命格确实和高皇帝一模一样,可见是天命。”
李广心中不悦,但还是连忙低头认错。
萧敬见状,一脸怀念说道:“奴婢当年在学堂读书时,早就听闻高皇帝当年是如何一眼找到良相的故事,心中一直遗憾无缘得见,若是今后能在太子殿下身上见到,当真是死而无憾了。”
“是啊,高皇帝的识人目光……。朱祐樘看向手中的折子,话锋一转,“高皇帝说好啊。”
是啊,朱厚照字也不认识,他懂什么。
可他现在信誓旦旦说好呢。
所以,高皇帝又是如何看待此事的?
听说江西的庐山出了一个山神,不少人亲眼所见。
“请徐首辅来一趟。”他合上折子,突然说道。
—— ——
刚入七月的时候,陛下突然要求江西布政使统计江西省这些年的学院科举名单。
袁端听到消息当场笑了起来,九十五岁的老人太激动差点没晕过去。
民间原本沸反盈天的谴责舆论瞬间消失,反而开始有人大肆赞扬女子读书是神兆,神明庇护大明。
巧的是,去年刚治好的张秋,如今改名叫安平镇,今年明明下了大雨,但开封境内的洪峰是有惊无险度过了。
据说当日洪峰之大,所有人都心惊胆战,就连刘大夏也千里迢迢赶回来,唯恐新修的堤坝失守,只见洪峰过境时能听到轰轰雷鸣之声,却不曾想,洪峰走了那一瞬间,水中竟然传来龙鸣,洪水猛地朝着下游河道涌去,整个黄河区域竟无一处受灾。
陛下龙颜大悦,厚封刘大夏,随后八月时下旨要求江西布政使重祭庐山山神。
据说山神爱吃山鸡,特意摆了九十九只山鸡。
顾幺儿远远看到,馋得直流口水。
江芸芸不错眼盯着人,在他脑袋都要伸过去时,眼疾手快把人扒拉下来,一本正经说道:“别看了,那是给山神的。”
顾幺儿擦了擦嘴角:“好香啊,是烤鸡。”
江芸芸把人拉走:“别想着偷吃,不然我真揍你哦。”
顾幺儿摸着肚子直叹气。
“等入了秋我就打算离开了,直接去往京城。”回到书院,江芸芸漫不经心地说道。
顾幺儿惊讶:“这么早吗?我还以为你打算过完年再走呢。”
“不了。”江芸芸背着手,一脸深沉,“老是考第一,给他们留一条活路。”
顾幺儿大笑着:“可你是要考状元的啊,他们可没有活路。”
“哎哎,又开始了吗。”娄素抱着女院的试卷经过,皱着脸,“顾幺儿,在你眼里江其归不会是天下第一吧。”
顾幺儿振声:“当然!”
“不和你这个马屁精说话了。”娄素摇了摇脑袋,“上个月的两榜单,我们进了十个人,我要去问山长讨点奖励来。”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要的呢。”
顾幺儿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去食堂找吃的去了。
江芸芸独自一人站在白鹿洞书院的台阶上,看着学院里热闹繁荣的景象,突然弯了弯眼睛。
——真是快乐的学院时光啊。
——读书不觉已春深,阶前梧叶已秋声。
她,江芸芸,四年读书时光啊,长风破浪,沧海就在眼前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这次离开学院, 江芸芸有礼貌的和各位师长打了个招呼。
袁端早有预留,看着她点头微笑道:“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你这只小精卫迟早会成为展翅的大鹏的, 去吧, 好好考试。”
闻实道有些遗憾他这么早就离开:“年底的大考不再看看嘛, 才储这几月进步很快, 学得也很勤勉,说是想要和你比划一下的, 院里都悄悄开了赌局了。”
大明不亏是盛产神童啊, 章才储经过几个月的系统学习,对于考试逐渐开始得心应手,一直稳定在前十, 好几次考试都爬到第二的位置。
江芸芸一本正经回绝着:“赌博不好。”
各门的学长们对江芸芸的离开也都颇为依依不舍。
多好的学生啊, 不仅人聪明, 读书积极, 上课还会帮忙维持秩序, 课下友爱同学, 一点毛病也挑不出来。
“等你考出好名次,回头我也能和人说, 我也是教过小解元的人了。”教授诗经的张学长摸着胡子得意洋洋说道。
江芸芸要走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学校。
有人惋惜,也有人开心。
“你真的要走啊?”娄素急匆匆跑过来,“不是明年才考试嘛, 年后走不是也来得及吗。”
江芸芸正清点着自己的书籍,在这里一年多, 御书阁的书她都看了一遍, 觉得很不错的书籍都抄了一本, 一年多的时间,累计起来竟然数量不少。
来时两手空空,走的时候倒是要装一箱的书离开。
“现在走哦。”顾幺儿也去告别了,然后捧着一大堆东西回来,乖乖坐在门口,自己掏出皱巴巴的小布条打包着,打算把所有吃的都带走。
他去的是厨房,是门房,是花园,是平日里晃荡时遇到的人。
那些人都依依不舍,但还是真心祝福这个正义的小孩未来可以平安快乐,顺便还塞了不少吃的给他,生怕他饿着。
“现在回去,赶在京城落雪前安置好,明年一开春就能好好读书了。”江芸芸说,“你在学校里好好读书。”
娄素没说话了,扑通一声直接坐在顾幺儿身边,托着下巴看着外面倒影下的层层树荫。
“刚才山长与我说,我们女孩子读了三年书就要离开。”她冷不丁说道。
江芸芸抬眸去看她。
“三年也挺好,又不能考科举。”娄素声音听上去格外平静,“大家都同意了,就明珠非常不高兴。”
江芸芸没说话,放下手中的东西,和她坐在一起。
“你的那个读书赋,我们和山长请示过了,自己出钱雕刻成石碑,也放在紫阳书院的石碑林里。”娄素换了只手托下巴,“石头是明珠家选的,说要最好的石头,一块石头就要五十两呢,字是才储写的,她的字你不是也觉得好看嘛,雕刻的师父是紫娘家的人找的,他家做木头生意的,认识很多雕刻师父,保证给你刻得漂漂亮亮的。”
江芸芸揉了揉脸,不好意思说道:“也太破费了。”
“总之大家还是很感谢你的。”娄素扭头,笑眯眯说道,“等你真的考上状元,我们都说要给你搞一个状元碑!把你这一年考试的所有卷子都刻上去。”
江芸芸吓得连连摆手。
“所以你要好好考试啊。”娄素笑说着,小手一挥,“你要是考上了状元,所有人都会知道,我们大明最年轻的状元也曾为我们女子读书熬夜写文章的人。”
江芸芸看着她意气风发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
她好像突然明白自己走到这一步的意义了。
不是为了当初惶恐不安的保全性命。
也不是看到穷苦百姓时升起的庞然梦想。
她,可以用自己的声望去做一些隐晦的,不可言说的的事情。
“别笑,可严肃的事情了。”娄素一本正经说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啊,我请你去九江府吃顿好的。”
“五日后的船票,不耽误你读书了,马上就要考试了。”江芸芸笑说着。
娄素没说话了,下巴托在掌心上,安安静静地坐在她边上,看着外面秋日萧瑟的树叶,此刻安静的庭院好似之前无数个平静的下午:“我娘替我拒绝了上高郡王的婚事。”
江芸芸眼睛一亮。
“但只争取了两年,两年后,我读书结束,也十八岁了,他们说女人都是要结婚生子的,所以我也要这样,我是娄家人,所以我不能给娄家丢脸。”娄素没说话了,那双漆黑的眼睛内充满迷茫,可过了一会儿,她扭头去问江芸,“是这样的嘛?”
江芸是她见过最厉害的人,他是这么机智锐利,勇往直前。
江芸芸瞬间语塞。
自然不是这样的!人怎么可以这么活着,为了结婚生子,为了脸面,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可以说出八百个道理,可一触及娄素天真懵懂的视线又倏地咽了回去。
她从未有过如此清晰的想法。
面前的女孩是大明人,是深受礼教束缚的女孩。
她的未来本就充满坎坷。
若是种下一棵树,树叶固然会枝繁叶茂,但也会吸收光这片土地的所有价值。
娄素珍已经是一个很勇敢的女孩了。
她喜欢这个女孩可以活得很好。
“我希望你能做你喜欢的事情。”江芸芸犹豫许久后,低声说道。
娄素珍没有说话。
两人并肩坐着,看着秋高气爽的蔚蓝天空,读书的日子总是格外平静悠然的。
她们曾无数次如此坐在一起。
“就像你跟我说的奢香夫人一样吗。”许久之后,娄素珍小声问道,“你跟我说奢香夫人是做的好才留名,不是因为女子的身份。”
江芸芸还是没说话。
“你知道我祖父吗?他很厉害的。”娄素珍也不想要她的回答,自言自语说道,“我自小就耐不住性子,到处跑,祖父那边最热闹,所以我总是悄悄跑过去,我看到祖父的院子永远是人来人往的,觉得真热闹,那些人都自称是他的学生,谈起祖父都是一脸佩服。”
“他们总是对哥哥们说,要跟祖父一样厉害,从未对我说过,我就去问他们,结果他们只是笑。”娄素珍不高兴地撇了撇嘴,“他们在笑我。”
“我的哥哥五岁才刚会写自己的名字,我三岁就开始学三字经了,哪里比他们差。”
“但我娘说,我们是不一样的。”
娄素珍皱了皱鼻子,却又没有说话,她在那一瞬间有很多话要讲,但到最后只剩下重重吐出一口气,然后过了一会儿又大声说道:“我才不服。”
江芸芸看着她倔强的样子,突然笑了起来。
娄素珍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不高兴质问道:“你也笑我?”
江芸芸伸手,柔软滚烫的指腹轻轻点上女孩愤怒的眉眼,低声说道:“记住这个感觉。”
“娄素珍……要一直记住现在的愤怒。”
“坐到我糕点了!”两人沉默间,尖叫声在两人背后响起,愤怒的顾幺儿怎么也摸不到糕点,仔细一看才发现被他们压住了,痛失一包糕点后用小脑袋重击两人后背,直接把人锤走了。
—— ——
回到京城时,京城刚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京城大雪天,鸟雀难相觅。
大雪纷飞,万里寒光,岸边的人都格外稀少,只有零星走路的人留下一串串脚印。
江芸芸裹得严严实实地下了船只,远远就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那人同样裹得严严实实的,只是身形拉长了许多,许是太冷了,他双手兜在一起,时不时在里面掏了掏。
“黎楠枝!”她大喊着,伸手对着他用力招了招手。
黎循传瞬间抬起头来,精准地找到出声的人,脸上的欣喜还未完全浮现,就开始有些不可置信。
一年多不见,离开时还带着一点婴儿肥,脸颊圆嘟嘟的小孩突然好想春日河边的杨柳,突然瘦高长条起来,突然有了少年亭亭的模样。
她只虽露出一双眼睛,但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笑起来,就弯了起来。
“其归!”他回过神来,大步上前。
冬日细雪纷飞,大步走来时风雪迎面,衣摆上也会染上白色的痕迹。
“你长高了!”两人齐齐开口说道,随后对视一眼突然又笑了起来。
“你爱吃的羊肉馒头,还是热的。”他从袖子里掏出热气腾腾的馒头笑说着,“就四牌楼杨家馒头铺的那家,你不是总说那家羊肉好吃吗。”
江芸芸眼睛一亮:“好吃,他家的羊肉肥瘦相间,腌制的也格外好吃。”
“我的呢。”顾幺儿眼巴巴地看着黎循传,却见他没有下一步动作了,连忙问道。
“我的呢。”王阳明也不高兴凑过来,“怎么就只准备了一个人的啊。”
黎循传啊了一声,脸颊瞬间红了起来。
“哎哎,自己没钱嘛,干嘛蹭人家的,他现在只是芝麻小官,没多余的钱。”江芸芸咬了一口热气腾腾的馒头,一开口就冒出一股肉香来。
顾幺儿气坏了,拉着王阳明跑了。
乐山在后面叫了两声,没一个人愿意回头的,只能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
“你现在住在哪里啊。”江芸芸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馒头,好奇问道,“我老早就叫你搬家了,找个小点的院子还便宜点,住的离上值地方近一些,也不用整天起得这么早。”
黎循传笑了笑:“还是住在原来的地方,京城房子不好找,这院子也不错,等你回来,也不用到处找房子了,房间都还给你留着你。”
“你现在一个人负担所有房租?”江芸芸惊讶。
黎循传更惊讶:“你娘每个月都给我寄钱填你的房租,你不知道?”
“哎,我不知道啊!”江芸芸更惊讶了。
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诚勇每十天就打扫一次,一入内,屋内甚至连炭火都升起来了,江芸芸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一直住在这里。
“你这次回来应该不走了吧。”黎循传跟在她身后碎碎念着,“托你远在江西还能闹得京城不安分的福,你现在在京城的名气也不低,一出门肯定要被人围观的,所以还是安心在家读书吧。”
江芸芸打了一个哈欠,只觉得屋内的炭火烧得实在有些旺了,她都有些困了。
“你困了!”黎循传紧张说道,“那你早点休息吧。”
江芸芸坐在床上没说话,只是突然抬眸去看黎循传。
黎循传被看得手脚不对劲,来回僵硬地摆了摆:“看,看我做什么?”
“好久不见啊,黎楠枝。”她看着黎循传,忍不住露出笑来,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
那个穿着漂亮衣服,抱着梅花的小少年,已经成了玉树兰芝,雅人深致的小青年。
明明一年多未见,可再一见面还是觉得格外安心。
黎循传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许久之后才低声说道:“好久不见,江其归。”
—— ——
江芸芸休息没两天,等雪停了就开始考前复习的日子。
祝枝山等人上门时,江芸芸额头正绑着蓝布抹额,头也不抬地写着卷子。
“你怎么一回来就开始读书啊。”祝枝山凑过来,“不去外面晃晃,你不是最爱出门溜达了吗?”
江芸芸头也不抬,只是抽空说道:“好你个祝希哲要害我。”
祝枝山和他挤在一块坐着,笑得合不拢嘴:“原来你也知道外面危险啊,我还以为你江其归天不怕地不怕,是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小泼猴呢。”
江芸芸充耳不闻。
徐经也凑过来,但充满肯定地夸道:“你那篇赋写的还挺不错。”
“不要打扰他复习!”黎循传见到两人围着江芸芸,出声把人赶走。
“急什么,又不是你考试。”祝枝山站起来抱怨着。
黎循传一手一个把人拉走:“一样的。”
“晚上就在廊檐下烤肉吧,我买了肉,现在蔬菜少,有什么吃什么。”黎循传把人推到边上上,嫌弃说道,“你们自己找个地方玩去。”
江芸芸写得飞快,见祝枝山还围着自己打转,就笑眯眯说道:“这么闲,要我考考你的学问不?”
祝枝山猛地停下脚步,落荒而逃。
炭火前,一年多未见的四人围坐着,随意说起各自这一年多的生活。
江芸芸的光辉事迹自然是不消说的,人不在京城,但京城处处有他的传说。
黎循传工作能力不错,加上吏部尚书王恕力保,所以一年实习结束后留在吏部,成了考功司的主事。
祝枝山则年后要去广西梧州府的容县做县令。
徐经做事认真,对数字很敏感,本可以继续留在户部做主事,但他自请去了贵州思南府。
这个决定出人意料,众人知道时已经尘埃落定。
“贵州鱼龙混杂,你怎么想去那里?”江芸芸惊讶问道。
徐经看了她一眼,随后收回视线,盯着自己的手心,腼腆笑了笑:“想去外面走走。”
“那怎么去贵州啊。”江芸芸嘟囔着,“那里都是土司,时不时就要起争斗,乱得很,到时候两头为难,左右不是人,多危险啊。”
徐经只是看着她笑。
“都尘埃落定了,说这些有什么用。”黎循传打断她的话,“吃肉吧,瞧着瘦了些。”
“胡说八道!”江芸芸大怒,举起手臂,“我有肌肉了!我已经是一个能骑马射箭的厉害人物了。”
黎循传看着她粉嫩嫩的小脸,又看着穿着层层厚衣服的胳膊,突然笑了起来。
祝枝山和徐经也突然大笑起来。
坐在一旁埋头苦吃的顾幺儿疑惑地看了几人一眼,但不耽误眼疾手快,把盘子上烤好的肉都悄悄夹走了。
—— ——
江芸芸开始闭门读书后,顾清和毛澄几人也终于来了。
他们最近都被调去兵部了,听说鞑靼又犯边境,情况危急,所以没有第一时间见到人,好不容易抽出时间却被告知江芸在考前不再见客,几人深表理解,留下礼物就重新回到官署办事了。
至于兴冲冲的刘瑾更是吃了一个闭门羹,灰头土脸回去了,小太子没见到要见的人,委屈巴巴地抱着还在吃奶的妹妹放声大哭。
隔壁马上就要临盆的张皇后听得头都大了。
“这是又怎么了!”她问。
宫娥把事情简单说了说。
“这个江芸……”张皇后对这个胆大妄为的江芸已经没有任何脾气了,只是无奈说道,“快去哄哄,把公主都带哭了,怎么做哥哥的,等人考好试,你就亲自在贡院前把他给我拦下来,请个人还怎么这么难请啊。”
弘治八年的年一晃而过,黎循传办得简单,只是大家坐在一起一起吃了饭。
皇后又诞下一个皇子,陛下大赦天下,普天同庆,据说宫门口的烟花要放好久好久,整条胡同里的人都去看烟花凑热闹了,所以小巷中安静极了。
幺儿自然坐不住,拉着乐山等人就跑出去了,江芸芸和黎循传吃饱了不想动弹,拿了个扶梯上了屋顶,然后排排坐着。
他们一边吹着冷风,一边看着烟花冲上云霄,耳边是喧闹的欢笑声,眼前却又是一片安静的小院。
“这次也打算考第一吗?”直到烟花燃尽,手里的暖炉也都凉了,黎循传下屋顶前,冷不丁扭头问道。
江芸芸眨了眨眼,得意道:“六.元.及第。”
黎循传并不意外,大笑着:“名留青史。”
第一百九十九章
过了年, 所有的日子都好似被加快了,而京城再一次被考试紧张的氛围所笼罩,远道而来的考生充斥着整个京城。
正月十五过完,祝枝山和徐经就准备启程走了, 他们走的动静并不大, 甚至没有惊动正在模拟考的江芸芸, 只有黎循传赶来码头送别。
“让他好好考试!”祝枝山依旧乐观, “考个第一来,那我这以后出门可就气派了。”
徐家已经让徐叔去打头阵, 徐经这次只带了几个小厮和护卫一起出门。
“只要努力了就好。”徐经小声说道, “不要给他这么大的压力。”
黎循传笑着点头:“你们以后都要和当地土司打交道,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点头。
他们这一批的二三甲进士中只有二三十个得以留在京城, 除了一甲三人直接进了翰林院做修撰、修编, 其余都在各部做主事, 譬如黎循传这样的。
二甲的人中的大部分人在历事结束后被分派去了各处当知州。
三甲的人除了去做内阁中书、大理寺的评事还有负责各地册封, 传达圣旨的行人, 还有一半的人也都去各地做推官和知县。
说起这事和江芸也有点关系, 当初顾将军在他的想法下提出贵州和广西等地的改土归流政策,想要同化那些蛮夷, 用经济和文化驯服这些蛮夷,若是一味使用武力只会徒增国库消耗,为此朝廷上下吵成一片, 各有不同的意见,吵了一年多, 最后还是徐首辅力排众议, 决定让这一批进士下放到有土司的地方做知州和知县。
这一批人下去的目的不是一定要收复土司, 而且去了解当地的情况,已备后续的发展计划。
扩张,本就是每个朝代帝王都想要做的事情。
京城中刚传出这个苗头后,徐家一开始是做了大量的工作的,这才让徐经能留在户部,谁知道徐经自己想不开自请要离开京城,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祝枝山一向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性格,得知自己去的是混乱的广西梧州也颇为镇定。
“会照顾好自己的。”祝枝山笑说着。
徐经也只是跟着点头。
黎循传看着即将出发的行船,对着两人拱手道别。
三人齐齐行礼,随后各自转身离开。
——看似口中寻常事,终身奇崛辛苦功。
三位自扬州一起出发的年轻人,终于在今日开始各奔东西赴前程了。
小院里重新搭起那个熟悉的小棚子,江芸芸早已习惯这样紧凑的考试氛围,六次模拟考无一次出错,每次卷子写得都很不错。
批改卷子的是李东阳和他的好朋友王华,两人都给出了极高的评价。
每日偷偷跑去送卷子的顾幺儿高兴坏了,觉得比自己能考中还开心。
日子很快就来到二月,二月初五的时候,礼部贴出了公告。
弘治丙辰年的会试定在二月二十三日。
二月二十的时候,确定主考官是詹事府詹事兼翰林院侍讲学士谢迁和翰林院侍读学士王鏊。
圣旨一下,两人甚至没空和家人交代就被士兵带着,一同入了贡院,自此贡院大门紧闭,守备森严。
整个京城的紧张气氛在此刻到达巅峰,原本整日出门会客饮诗的读书人开始闭门不出,路上的人也跟着少了许多,肉眼可见地冷清了不少。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才是最紧张的几天。
二月二十三,天还没亮,江芸芸就被黎循传叫了起来。
院子里有一种安静的热闹。
乐山顶着大黑眼圈给人烧水,瞧着神色恍惚。
诚勇严格按照之前指定的食谱准备今日的早膳。
终强则开始点香拜佛,嘴里神经质地碎碎念着。
“我瞧着你比我还紧张。”江芸芸在屋内墨迹了很久,才穿戴整齐出门,摸了摸自己身上新填上的装备,笑说着。
“你不紧张穿个衣服这么久!”黎循传紧张坏了,绕着她直打转,又是摸摸她的发巾,又看了看她的衣服,然后又开始检查她篮子里的东西,“齐了没,都带了吧,笔墨纸砚都是惯用的吗?竹筒里的水是热的吧?卷子放在最下面了吗?”
江芸芸没说话,一边吃着素菜馒头,一边用黑漆漆,圆溜溜的大眼睛不错眼得看着黎循传,像一只好奇的小猫儿。
黎循传被看的不好意思,讪讪坐了下来。
“吃吃。”江芸芸适时地把馒头推过去,笑眯眯说道。
江芸芸的神态实在太过镇定,黎循传也跟着冷静下来。
“寻常都是初九开始考,第二场在十二日,第三场十五日,今年开考时间晚了,不过今年天热得晚,现在考也是很好的,免得手脚发冷。”黎循传一个人碎碎念着。
“一大早就听到你唠唠叨叨的。”顾幺儿终于爬起来了,胡乱裹着衣服,眼睛都没睁开,就伸手在桌子上摸索着吃馒头,大声嘟囔着,“考第一,考第一!”
黎循传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不要给其归压力。”
顾幺儿睁开一只眼,看了眼江其归,见她还是笑眯眯的,立马又说道:“没事的,就考第一!”
“我吃好了,你们要和我一起走吗?”江芸芸慢条斯理吃好东西后放下筷子说道。
两人齐刷刷站起来:“走走,一起。”
贡院在明时坊,三人住在仁寿坊,出了坊间,进入大道,视线肉眼可见得亮了,整个京城好似在今日同时点亮了灯,大街上灯火通明,所有人都默契顺着人流走去。
江芸芸提着竹篮子,背后亦步亦趋得跟着两个人。
顾幺儿难得精神百倍得起得这么早,背着小手,故作老成地跟在江芸芸身后。
黎循传虽是平静,但脸上还是有挡不住的紧张,同样背着手,一声不吭跟在江芸芸身后。
贡院前已经围满了人,巡城的士兵有条不紊得穿梭在人群中,不少人都开始排队准备进场了。
有些人想早点进去这样就可以早点收拾好考房,也能让自己冷静一点。
也有人想要最后几个进去,不用人挤人,显得闹哄哄的。
还有人随大流,想混在人群中图个安心。
“我们晚点进去。”江芸芸站在长棍下,上面挂着一个灯笼。
光照落在脸上,眉眼间的阴影便遮挡住那双灵动的眼睛,让她显得格外沉静。
排队的人在缓缓前进着,他们或紧张或沉默甚至还有迷茫,江芸芸突然轻声说了一句:“成败在此一举了。”
黎循传听得连连摆手:“不不,这次不行还有下次,你才十五岁呢!”
江芸芸只是笑了笑,她摸了摸脖子上的小小喉结,摸上去手感有些陌生,却又奇异地有种真实的触感。
柔软的皮肤,甚至内在包裹着骨头的坚硬触感。
太逼真了,任谁也想不到在现代人眼中落后的明朝还有这样的技术。
三人站在那里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们来的本就不是很早,检查已经过了一半。
“我要进去了,祝我好运。”江芸芸深吸一口气,笑说着。
黎循传和顾幺儿目送她站在队伍后面。
“你别怕,我在这里等他!”顾幺儿看人要走了,终于紧张起来了,小声嘟囔着。
黎循传要上值的,等天亮了就要离开。
会试的检查比乡试要简单一点,大概是因为站在这里的人都是有了功名的举人老爷,所以搜检人都颇为文明,只要站在这里让他搜身,取下头巾,目不斜视,脱了外套即可,不似乡试要脱到寝衣,若是你形容鬼鬼祟祟,止不住的心慌,瞧着很心虚的样子,甚至还要你脱下全部衣服。
江芸芸很镇定地站在高大威武的士兵面前。
取下自己的头巾。
脱下自己的外套。
打开自己的竹篮。
她的视线平静温和地看着面前不苟言笑的人。
士兵垂眸看着面前与他而言不过是小孩的人。
他们都是兵油子,抓过江洋大盗,遇过奸诈盗匪,什么人有问题,什么人没问题,自然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面前这个小少年很镇定,很问心无愧。
谁也不知道自己经手的人哪个会成为今年腾飞的人杰,所以他们也是看人下菜的。
面前这个小童,这位士兵有结善缘的想法。
他认认真真检查过江芸芸的头巾、衣服、和篮子,又谨慎捏了捏她的发髻,拍了拍她的后背和前胸。
江芸芸稳然不动,事已至此,她早已没了退路。
“进去吧。”士兵不愿多加为难,侧身说道。
江芸芸含笑点头,接过自己的东西,站在一侧慢条斯理穿好衣服这才施施然进去了。
这次运气依旧不错,她坐在丙号房的中间,房间也不至于破破烂烂,只是有些灰。
她去丙号考场放水的地方打湿了帕子,仔仔细细擦好桌板和小凳子,等水干了才坐了下来,把水和笔墨都拿出来,考卷先放在盒子里,被她放在桌子的一侧。
天色阴沉,贡院的日晷显示马上就要卯时了,天色却不甚亮堂,今年的冬天太长了,到了二月初还很冷,所以考试的时间也不得不往后推迟。
江芸芸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灰蒙蒙的天色,突然轻声笑了起来。
她其实想过很多次自己考试时的情况,要是在门口就被发现自己的身份会如何,要是成功混进来又如何,乡试的题目难了怎么办,会试会不会比她做的全部题目都要难。
太多太多的不确定了,科举自来就是一场对外也对内的争斗。
她的对手是在场三千多个考生,她的对手是一直不曾停下来读书的自己。
要是说乡试是通往科举的钥匙,那会试是决定命运最重要的一步。
可现在,她走过千难险阻终于坐在这里,闻着空气中还带着冷冽气息的空气,甚至连隔壁粗重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曾经闹得她不得眠的日子突然在此刻褪去色彩,成了一道挥之即散的灰烟。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门口的大鼓骤然响起。
天边的微光也终于挣扎得冒了出来。
兴奋,期待,一直潜伏在心底的野心再一次冒了出来,势如破竹。
赢一次!
再赢一次!
江芸芸眼睛发亮地看着缓缓走来的试卷题目。
会试和乡试考试类型是一样的,所以第一天考的内容是,四书三道,五经四道。
第一道四书题出自孟子离娄——责难于君谓之恭。
短短一句话,没有任何截搭,是非常简单的一道开题。
这句话的意思是以最高的标准去劝诫君王,用最严厉的要求去指责君主,这才是恭敬。
这个内容非常符合孟子的思想。
江芸芸把这句话的前后左右句子都写了下来,仔细想来这个题目看似简单,但其实充满陷阱。
第一自然是要你告诫君王,而不是冒犯君王,所以太过直白反而直接入了歧途。
第二则是不能一味假大空,若是不说点出道理来,只是抓着这一点来回说,便也落了下乘。
第三更重要,要是只写自己那就太狭隘了,所以还要旁敲侧击夸夸君王。
江芸芸理了理思路,直接在草稿上打好了框架。
前三句一定要先讲责难于君的好处,举出例子最好,中间再写谓之恭,把恭的前后特性,内外对比,正反对比全都叙述一遍,最后收尾做结,最重要的是还要说两句圣人言,提高这篇文的格调。
江芸芸飞快得想好大纲,这才开始打磨句子,务必语句要精炼但又韵律,不能太过艰涩,但也不能太过简单。
四书题目看似都不难,但要写出与众不同来,却又是很考功底的。
第二道还是出自孟子。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
题出自孟子尽心——君子反经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愚矣。也是一句直接摘抄的原话,讲的是君子要使一切事物归于正道,只要正道不被歪曲,百姓就会振奋,百姓振奋,就不会产生邪恶愚蠢的想法。
讲得是君子要持身自立,论点很清晰,但如何写却也不简单,正反都要说,君子和百姓都要提及的内容。
四书的题目并不难,江芸芸花了一个半时辰打好草稿,又花了一个时辰誊抄在卷子上,日子也过了中午。
考场是发饭的,每个人一个白蒸饼,一碗水。
江芸芸没有立刻吃,只是放到一侧去,反而开始写五经的题目。
她现在还保持着高速的脑力,微微的兴奋,这是极好的状态。
每个号房前都站着一个士兵,见她脸颊写的红扑扑的,颇为紧张地盯着。
每年都有考生写着写着直接晕过去了!
五经四道题目除了一道论述春秋无义战让江芸芸有些棘手外,其他题目都是洋洋洒洒就打好草稿。
所有卷子写完誊抄好,申时才过半,黄昏的光晕也初具眉目。
江芸芸摸着早已饿得没有知觉的肚子,小心翼翼把卷子收了起来,本着不吃白不吃原则,我都交钱了,所以没有立刻交卷,反而开始就着白开水把蒸饼吃得干干净净。
别说,京城的东西就是好吃的,蒸饼都是白面做的,入口还有点甜。
江芸芸满足地吃完,这才摇铃交卷。
等所有东西弄完,正好酉时,赶上开门的日子,出考场的人不多,零零散散不过一百来号人,挤在一起神色各异,少有开心的人。
等她最后踏出大门的时候,贡院内的士兵开始给人送蜡烛了。
天色已黑,里面的考生们只剩下半个多时辰的时间了。
—— ——
皇宫内,朱祐樘看着贡院送来的题目。
为了防止泄题,题目是发了卷子才匆匆送到陛下案桌前的。
“题目出的不错,只是孟子出现得也太多了。”朱祐樘笑说着。
“谢学士和王学士端方自持,想来是喜欢孟子的,只是孟子的不少言论都‘非臣子所宜言’,如今出现的这么多怕是影响不好。”李广担忧说道。
朱祐樘果不其然皱了皱眉。
“可这些题目不都是讲的是施行仁政,遍布王道嘛。”萧敬笑说着,“两位学士这是在警戒各位学子们呢。”
“确实要警戒的,不然再出一个江芸可就要天下大乱了。”李广捂嘴笑。
萧敬没说话了,只是看了眼陛下。
朱祐樘眉头皱得更紧了。
只是还未有人说话,外面突然传来公主的哇哇大哭声,朱祐樘连忙担忧说道:“怎么了?快去看看。”
说话间,朱厚照一个小孩抱着比他还小的妹妹跑进来了,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爹看。
朱祐樘忍不住跳了跳眼皮子。
“两个舅舅很烦,不要。”小孩直接开口说道。
“不要胡说!”朱祐樘不悦说道,“他们是你的长辈。”
朱厚照撇了撇嘴,把哭唧唧的公主塞到他爹怀里:“反正我不喜欢,不要叫他们来了。”
“不要被你娘听到了。”朱祐樘警告着。
被偷出来的小公主哭的脸颊都红了,葡萄大的眼珠子水汪汪的,正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爹。
“好端端把你妹妹抱出来做什么。”朱祐樘安抚着,头疼问道。
“两个小孩,哭起来,好吵。”五岁的朱厚照叉腰,理直气壮说道,“弟弟吵,妹妹乖。”
朱祐樘气笑了:“那你皮。”
“没有的。”朱厚照拒不承认,“弟弟老是哭,吵到妹妹了,我带妹妹去花园里看花了,花开了很好看,妹妹笑了。”
“不错,还知道照顾妹妹。”朱祐樘满意点头。
“听说外面的花更好看。”朱厚照比划了一下手,“想去看看。”
朱祐樘想也不想直接拒绝了。
小太子伤心坏了,脑袋都低下来了。
“想要看什么花,让人去种。”朱祐樘心疼说道。
朱厚照小脸挎着,委屈巴巴说道:“种江芸可以吗?”
“这么喜欢江芸?”朱祐樘不可置信问道,“还惦记这么久啊。”
朱厚照抬头,重重嗯了一声,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考完试可以去找他吗?”
小太子图穷匕见,扭扭捏捏说了这么多,终于说出自己的要求了。
朱祐樘摸着小公主的柔嫩的小手,好一会儿才说道:“萧敬,把题目给太子殿下读读。”
萧敬眼神微动,他捧起折子,不仅读了一遍,甚至把意思也都解释了一遍。
“你觉得说的如何?”朱祐樘笑问道。
朱厚照和他爹大眼瞪小眼。
五岁的小太子还没开始读书嘞,但五岁的小太子最是要面子的时候。
所以他捏捏自己的小肥手,大声说道:“写的特别好。”
“哦,如何好?”朱祐樘笑问道。
朱厚照小眉头紧皱,过了一会儿才嘟嘟囔囔说道:“就是很好的,爹你仔细读读。”
他说完就撒腿跑了。
爹不同意也没关系,他朱厚照有腿可以自己跑啊。哼!
“去看着他点。”朱祐樘抱着已经闭上眼的乖巧小公主,又看着明显一肚子坏心思的调皮大儿子,无奈对着萧敬说道。
萧敬连连点头应下。
李广看着人离开,有些嫉妒地捏紧手中的拂尘。
——不知为何,小太子很不喜欢他。
—— ——
三场考试最重要的是第一场。
第一波人出来后,顾幺儿眼尖,从人群中挤进来拉着江芸芸的袖子,紧张问道:“脸色好难看啊。”
“不碍事。”江芸芸笑说着,“回去睡一觉就好。”
“好。”顾幺儿小心翼翼把人扶上马车,然后自己驾车走了。
后面两场考试并不重要,只会在确定考试名次时作为排名前后的依据。
五道判例题的故事内容还是一如既往得乱,各种情况交缠在一起,要你剥丝抽茧后运用大明律来判刑。
第二道题是表,表是向帝王陈情言事的文体,可以是陈述、请求、也可以是建议、批评,刘勰在《文心雕龙·章表》里说:“章以谢恩,奏以按劾,表以陈情,议以执异。”。
这次考试的题目要给陛下上表关于狩猎的弊端,要劝谏陛下。
江芸芸发现这次出题的考官大概性格颇为严肃,现实中十有八九是陛下有点问题立马上折子劝解的人,你不听就会一连上七八道,再不听就辞官回家的耿直人。
她一边暗戳戳在心里揣测着考官的心思,一边奋笔疾书,在文中痛哭流涕表示狩猎虽然能提高武学修养,但实在是劳民伤财啊,使不得啊,陛下!
三次考试终于结束的那一天,心性坚韧如江芸芸出了大门也突然觉得心底泛出难以言述的疲惫,她被人扶上马车,匆匆赶回家。
他们离开没多久,贡院门口来了一辆马车。
“出来了没!”小孩激动的声音响起。
刘瑾在人群中紧张看着,愣是没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人,心中一凉。
“早就走了一批了。”茶馆里有人好心说道,“先归家去看看吧。”
朱厚照的小脑袋立马不高兴缩回来,大声命令道:“去江芸家。”
刘瑾为难。
“娘娘只准来殿下来贡院门口,随便去别人家太危险了。”马车内还有一个年纪大的瘦高男子,面色青白,眼下青黑,“殿下先回宫,我陪你玩行不行。”
“不要!我就要江芸!”朱厚照发着脾气说道,“我不要你,走开!”
张鹤龄闻言脸色阴沉。
朱厚照抱着小手臂,小脸气鼓鼓的。
“那个江芸就这么好?”张鹤龄软下声音来问道。
朱厚照扭过小脸,不去看他。
“回宫。”张鹤龄沉下脸,淡淡说道。
“我不要!我不要!”朱厚照蹦了起来,奈何被舅舅张鹤龄直接按下了。
张鹤龄眉眼低沉,神色冰冷。
——又是这个江芸。
—— ——
贡院内,留给考官批卷子的时间可不多,三月十日之前就要出成绩,确定排名,所以考官们一日要看上百份卷子赶进度。
谢迁和王鏖并不参与批改卷子,只是每日都要巡视各大考房,在已经被罢黜的卷子上寻找有没有沧海明珠被遗漏。
走到春秋房的时候,只听到里面传来激动的声音:“好文啊,局势法脉,无一字散漫,当真是时文可及古文啊。”
“什么好文啊。”谢迁笑着走进来问道。
春秋房的考官把卷子递过去:“这位考生,四道五经文字字珠玑,炼句至此,意外巧妙,好!”
王鏖最喜文章,闻言连忙接过看了一眼,半炷香后脸上笑容灿烂:“这片春秋无义战的文章是这几日里写得最好的,看题炼句不肯率意,不旁杂闲意泛辞,行文高深壮,如铁城汤池,凛不可犯,好,好好。”
“看来春秋房的魁首出现了。”王鏖大笑着。
两位春秋房的考官连连点头:“确实确实。”
谢迁眼尖,只是瞟了一眼,耳边莫名浮现出好友每日在他耳边念着他那个小师弟的精品文章。
他现只看一眼,忍不住动了动眉毛。
——嘶,好眼熟的文风啊。
第两百章
江芸芸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再一睡醒就听到外面有小孩说话的声音。
“不可能,江芸最喜欢的是我,我可牵过他的手,你牵过了吗?”
“那我不准他喜欢你, 也不准牵手!”
“你放屁, 你懂什么, 江芸就是最最最最喜欢我了。”
“你放屁, 我是太子殿下……”
等会!太子殿下!
懵懵懂懂的江芸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外面顾幺儿还是大放厥词:“你是太子殿下,他也不喜欢你, 他只喜欢我一个人的, 只和我一个人玩。”
朱厚照看着面前高高壮壮的人,想起自己见了好多次江芸都没见到人,突然瘪了瘪, 仰头大哭起来。
原本还得意的顾幺儿立刻僵硬了, 脸上笑容倏地消失了, 手足无措地大叫着:“哎哎哎, 你哭什么啊, 哎哎哎, 救命啊!江芸!江芸!”
外面很快就传来哄小太子的声音,好几个人七嘴八舌围着朱厚照安慰着, 瞧着也要哭了。
江芸芸火急火燎打开门,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顾幺儿连跑带窜,一溜烟地跑到江芸芸背后, 着急比划着:“哭了!哭了!!”
江芸芸恶狠狠地敲了敲他的脑袋,警告他不要胡乱说话, 这才下了台阶。
台阶下, 一年多未见的朱厚照长大了许多, 现在穿得圆滚滚的,头上带着小帽子,怀里抱着穿着粉色衣服的小猪猪布偶,眼睫毛上还挂着大颗大颗的泪珠,眼睛水汪汪的,瞧着格外可怜。
他见江芸芸来了,小手紧紧抱着布偶,直勾勾地看着江芸芸,也不说话,小脸板着,瞧着是有点在生气的。
“好久不见啊,殿下。”江芸芸笑眯眯问候道。
小太子见她不似寻常人一样来哄他,更不高兴了。
江芸芸跟变魔术一样,捏着一个竹编的小公鸡出来。
朱厚照眼睛一亮。
“喜欢吗?”小公鸡尾巴又长又蓬松,鸡冠上红红的一点,再加上尖尖的嘴巴,格外栩栩如生。
朱厚照很喜欢,但他还是没动弹,用大眼睛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又掏出好几个,一只老虎一条龙。
身后的顾幺儿欲言又止。
“好看吗?”江芸芸主动塞到小孩手里,“这是瑞昌的竹编,里面可不是空壳,是一层层套上去的,可好看了。”
朱厚照捏着小玩具,奶声奶气问道:“都是给我的吗?”
“对啊。”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
朱厚照把东西交给刘瑾,然后开心问道:“那我今天可以找你玩吗?”
江芸芸笑眯眯拒绝:“不行哦,我要是会试进了还要参加殿试呢,要读书呢。”
朱厚照立马又不高兴了。
“可以考完试再玩啊。”江芸芸如是画下大饼。
“小解元要考试呢。”谷大用也跟着安慰道,“读书要紧呢。”
“殿下这么想小解元,陪着玩一会儿怎么了。”刘瑾最是哄着殿下,“玩一天也不耽误读书。”
谷大用没说话了,只是爱莫能助地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示意乐山先给人送个糕点来。
托顾幺儿的福,家中常备小零食。
朱厚照吃着零食,又自己和小竹编玩了一会儿,突然又说道:“那你考好试我再来找你,把这个糕点都给我打包走。”
刘瑾一脸吃惊。
谷大用开始手脚麻利得打包起来。
“你好好考试哦。”小太子不闹了,笑起来也怪可爱的,小脸圆嘟嘟的。
江芸芸目送车架离开,转身松了一口气。
太子对她太过粘人了,不好,很不好。
她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回了院子坐下,顾幺儿凑过来,不高兴问道:“为什么太子这么喜欢你啊。”
江芸芸回过神来:“你也知道他是太子啊。”
顾幺儿大惊:“我又不是傻子。”
江芸芸冷笑一声:“那你还弄哭他,几个脑袋啊。”
“可他说你和他最好!”顾幺儿更不高兴了,大声说道,“你明明和我最好。”
江芸芸受不了小孩子莫名其妙的攀比欲,念了几句顾幺儿,打算去外面散散心。
她对自己能考上这件事情并没有太大的怀疑,只是担忧名次。
她想要六元及第。
这不是在开玩笑。
—— ——
批改卷子的日子其实很难熬,尤其是会试的卷子。
如果乡试之以前的批改卷子是沙里淘金,只要把金子捡出来,然后再挑一个最大的金子作为第一名。
那乡试的卷子就是一堆金子,直接把小金子给扫了,只剩下大金子,可能对于最大的一颗选择会有所纠结,但总归不会太难。
可会试不一样,能走到这一步的人水平都不会太差,他们面前的人都是大金子,一个个圆润饱满,金光闪闪。
他们要做的是在这些金子里做选择,要文笔斐然的,也到条理通畅的,更要言之有物的,若是能引经据典,又不会艰涩难懂那就更好了,还能争一争前排的位置,总之每一篇文都必须是上佳之作才行。
五经中春秋房的压力少一些,毕竟一直不是考试热门科目,每年也就三百来份卷子,两个官员交叉改,十来天的时间绰绰有余的。
诗经房年年都是热门款,他们这次四个考官要改一千多份卷子,听说日日都要到深夜才能去休息,天不亮就要爬起来。
至于其他房的人,也不都轻松,熬得人都干瘦了,别以为两位主考官可以休息,在交叉批改后所有罢黜的卷子,他们都要再看一遍,免得有沧海明珠被遗漏了。
整个贡院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就连厨房煮饭的大婶也都是站在灶台前停不下来。
三月初八的下午,所有考房的考官都带着自己选中的卷子和各自推选的魁首的卷子来到大厅。
谢迁坐在上首,面容和善地安抚着众人。
“此次会试,我们同心协力,陛下看得见。”他说,“如此也不耽误时间了,还要给陛下面呈名单,不能耽误十一日的放榜。”
众人拱手称是。
会试的录取人数变过两次,明初的时候因为朝廷很缺人,所以不限名额,只要写的好都录取了,到了前朝才开始确定录取人数一般为三百人。
其中三百个人是有录取比例的,一开始是南北,南六北四,后来细分为南北中三个,一百人为例,就是南人取五十五名,北人取三十五名,中人取十名。
江芸芸不巧,在竞争最激烈的南面。
“此次录取三百人,也就是南人一百六十五人,北人一百零五人,中人三十人。”谢迁说道,“你们初选的卷子都放在这里,我和王学士会一一核对,确定名次。”
王鏊八岁读经史,十二岁作诗,二十五岁考中进士,素来有博学有识,经学通明之称,
考官们送审的卷子是不限名额的,所以诗经房送来厚厚一叠。春秋房瞧着就薄薄小叠。
诗经房的考官上前说道:“诗经房共送选两百三十八份,其中南人一百三十一,北人七十三,中人三十四。”
易房的人:“易房共送选一百三十六份……”
五房加起来零零总总加起来快一千份卷子了。
两位主考官含笑点头应下,随后开始各自看卷子,这是第一轮筛选,大概会罢黜一半多的人,之后用剩下的名词开始排名,最后选出一甲的三位。
所有人便安安静静坐在一侧。
两个时辰后,第一轮筛选才结束。
谢迁和王鏊扭了扭脖子,看着面前三叠只分区域,不再区分五经的卷子,只剩下四百来张的卷子。
“今年考生都非常厉害。”谢迁笑说着,“文章整洁,制行严谨,文风已兴。”
考官们笑着连连点头。
厨房送来了休息的吃食点心。
两位主考官喝了一盏茶,休息了半个时辰这才继续第二轮的排名。
这次直到天黑,仆人来点灯,两位主考官才再次抬起头来。
“二甲三甲的名次我和济之已确定。”谢迁一向爱笑的脸上此刻也只剩下疲惫,“一甲的名单,我们在你们送选的魁首名单内选出五位。”
五张卷子被平铺在最上面。
分别来自诗经房两张、礼记房一张、周易一张还有春秋房一张。
春秋房的两位考官立刻兴奋起来。
因为读春秋的人太少了,而且春秋文章之多,大都内容艰涩,所以很少有选考春秋的人能一争会元之力,往年都是看别的房打架的,这次终于轮到自己上场了!
“这五篇有各有千秋,一甲三名,二甲前二都在此。”王鏊满意点头,他也不绕弯子,直接指了指春秋的卷子:“这张行文老练通达,内容详实有度,堪称今年魁首。”
其余几房的人都忍不住凑过去看。
春秋房的两位考官得意坏了,大声说道:“这考生的每道题都写得极好,挑不出一点错来。”
几房人原本还心存疑虑,但看了文章又觉得确实精妙。
“我礼房这位考生又和他一较高低的水平。”礼房的考官还是不甘心,忍不住说道,“我瞧着春秋房的文字锐进了些,我们推选的这位考生便格外沉稳大气。”
“春秋文雅正,有不可摇撼之象。”谢迁想了想也点了点春秋文,“我也选这篇。”
礼房的人见状便不再说话。
谢迁知情识趣,很快又点了点礼房的那张卷子:“诚如德玉所言,这位考生格调风致,竟而不凡,可为第二。”
五位考生的名单很快就确定了,谢迁和王鏊把最终的名单稍微调整后,就开始召人去调考生的原考卷。
大家对一甲的名单还是非常期待的,皆好奇凑过去。
一甲三人原考卷被齐齐摆上时,一眼看去,一个个字好似都是印刷出来的一般。
王鏊在众人的目光下,掀开状元原考卷上的封条,露出里面之人的名字。
“是他!”春秋房的两人惊呼。
其余人也都面露惊讶之人。
“天降神童,大明之喜啊。”谢迁微微一笑说道。
摇曳的烛光下,‘江芸’二字赫然出现。
—— ——
名单被送到陛下案桌前,朱祐樘一眼就看到最上面的名字。
“可喜可贺,大明人才济济,出了一个十五岁的小会元。”萧敬立马恭喜道。
“今年前三都是南人啊。”李广笑说着,“瞧着年纪都不大呢。”
朱祐樘已经开始看着江芸芸的卷子,淡淡说道:“南方学风浓郁,学院众多,之前江西各府的科举名单便已能说明了,北人和中人也该迎头赶上才是。”
李广吓得不敢说话。
“好文章。”朱祐樘虽启蒙晚,但读书认真,对文章颇有鉴赏的能力,眼睛一亮,“难道真的是天降神童不成。”
“高皇帝庇护,大明国运昌隆,神童不断显现,那江解元本是前朝生人,却一直籍籍无名,偏到了本朝得人点化,扬名天下,不就是感恩陛下圣明吗。”萧敬一脸激动说道。
朱祐樘露出笑来:“想来之前就是耽误了,不然这等神童只怕一岁能言,二岁能写才是。”
“如今也是不晚的。”萧敬说,“都是爷皇恩浩荡,王道布施,不然哪来这小少年的风采。”
朱祐樘笑着点了点头:“油嘴滑舌,人自己读书本事,与我何干,是他老师教的好。”
李广神色微动,笑说道:“黎公可真是桃李满天下啊。”
朱祐樘笑容微微敛下,盯着江芸的卷子没说话。
本朝高皇帝曾处置过一次科举舞弊案,说是翰林学士刘三吾在会试中录取了五十一名考生,北人发现这些人全都是南人,因此状告主考官,其中过程颇为复杂,只闹到最后再开恩科,只录取六十一人,且全是北方人。
至于相关人员,主考官被流放,状元探花凌迟处死,调查此事的人也大都未能幸免于难,高皇帝手段雷霆,杀了数十人才肯罢休,压下朝野纷争。
这件事情到底有没有科举舞弊已经不重要,高皇帝对南方士族的杀气却在当时图穷匕见。
南方自来富庶,北方常年遭受兵患,教育一直就是不对等的,势大的南方可以通过科举能源源不断运输南人入朝,从而抱团,因此朝廷一直有南北对立中看戏的说法。
朱祐樘刚登基时就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为此还大罢两京言官时,其中就掺杂着南北两方的人互相弹劾,到最后闹得不可开交,朱佑樘索性联合南京守备太监一起把掺和其中的言官统统罢免,一时间两京台署为之一空。
朱佑樘神色凝重,他提起笔来。
萧敬和李广都忍不住屏息看了过来。
—— ——
“放榜了!!”顾幺儿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进来,一把抓起正在晒太阳的江芸芸就往外走。
江芸芸被拽成了风筝,连忙哎了两声:“急什么,我鞋子要掉了!慢点。”
顾幺儿松开手,急得直跳脚:“放榜了!”
“我知道啊。”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急什么啊,我要是考中了还能跑不成。”
顾幺儿急死了,眼珠子一转,直接一把背上江芸芸就跑。
江芸芸猝不及防被人捆在背上,还呆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这会儿是乐山急了。
“等会儿啊,幺儿!!别摔了我家公子!”
顾幺儿背着一个人还跑得飞快,后面的乐山怎么也追不上,最后在众人骂骂咧咧声中占到了最好的位置。
“还没贴呢。”江芸芸从他背上下来后,理了理衣袍倒是淡定。
顾幺儿不理她,只是来回张望着。
他在找敲锣的人,一般到点了就会有人敲锣的。
果不其然,在贡院门口就站着一个矮个灰衣男人。
——行,人已经出来了,皇榜肯定也快了。
眨眼的时间,布告栏那边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被围了起来,再没一会儿就听到一个清亮的锣声被敲响。
“来了来了!”顾幺儿抓着江芸芸的袖子,眼睛都瞪圆了。
没多久,大门打开,两排身形威猛的衙役先一步走了出来维持秩序。
江芸芸的目光落在贡院的仆役身上。
他们手中拿着一大张黄色的纸,这张纸上写的人就是今年丙辰科的进士。
人群在骚动,偏又带着诡异的安静,好似沸腾的水在此刻冒出一串串的水泡来。
将沸未沸。
顾幺儿紧紧握着江芸芸的手,嘴里碎碎念着。
仆人门在日光下打开那张长卷。
黄色的卷子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被写上去的名字清隽文雅,一行行整齐地好似印刷上去一样。
贴卷子的一看就是熟练工,眨眼的时间就黏上浆糊,利索地贴在布告栏上,随后站在两侧守着皇榜。
顾幺儿和江芸芸的视线齐齐朝着前排看去,刚看第一眼,顾幺儿就要大叫,就被江芸芸眼疾手快捂住了。
皇榜第一行赫然写着——南直隶扬州府 江芸春秋
那烧了半个月的水在此刻彻底开了。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在发疯,还有人正努力挤出去。
顾幺儿被人捂着嘴巴,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眼睛好似在发光。
“别喊,低调一些。”江芸芸虽对自己的成绩颇有信心,但在此刻还是忍不住有些激动,但很快又镇定说道。
顾幺儿呜呜了两声,手舞足蹈的。
“我还要考殿试呢。”江芸芸像是明白他在说什么,“低调一点,成功只差一步,可不能前功尽弃。”
江芸芸她想了想又苦着脸说道:“我树敌太多了,不宜声张。”
唐伯虎有前车之鉴,就是会试太高调了,才卷入舞弊案,老祖宗说得对,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所以她要低调一点,平稳度过整场科举。
顾幺儿直勾勾地看着她,满脑子的激动劲在此刻被完完全全按了回去,那眼睛的光也跟着熄灭了,拨开她的手,想说很多话,但最后只变成:“那我们回家叫去。”
两人溜溜达达回家了,刚坐下没多久就有礼部的人来报喜。
左邻右舍都惊讶地出来贺喜。
乐山等人竟早有准备,直接搬出铜钱来撒,一时间院门口热闹得不行。
“我们公子早就说您可以考中会元了,准备了三百文铜钱呢。”诚勇笑得合不拢嘴,“馒头也都订好了,全是羊肉馒头,等会就送过来,到时候我们给左右邻居送送,散散喜气,再给庙里的菩萨也送送,对了等会还要自己设台拜一下的。”
“公子您还是快进去吧,我看好多人来了。”门口乐山连忙说道。
后续自然又是一番热闹,但几人早有准备,江芸芸回了自己的屋子,诚勇乐山挡在门口,熟练地打发走人。
黎循传一下值就迫不及待赶回家。
他回来时,江芸芸一点会元形象也没有,正蹲在地上和顾幺儿一起掰着馒头喂蚂蚁。
他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突然又笑了起来,一肚子的话在此刻都消失殆尽。
——会元而已,他的目标可不止于此。
—— ——
“竟然一点也没失礼。”寿宁侯府,张鹤龄挑了挑眉,“小小年纪如此沉稳,难不成还真是天降神童不成。”
“可不是,不曾想陛下只是换了二三的名次,却不肯动他。”一声便衣的李广狠狠说道。
张延龄不耐说道:“找个理由把他弄死不就好了,太子如今一条心都扑在他身上,我昨日入宫,太子竟然避而不见。”
李广也颇为忧虑:“太子殿下整日喊着江芸,也不知被这小子下了什么降头。”
张鹤龄坐在上首沉默着。
张家能发家全靠出了一个皇后,更幸运的时候皇后和陛下鹣鲽情深,皇后得以独宠后宫,太子又是出生嫡长,自小聪慧,不出意外就是下一任皇帝。
张家要想保住现在的荣华富贵,自然要拿捏住这位小太子。
可现在,小太子对他们一直都不太喜欢。
他若是谁都不喜欢那便算了,若是喜欢和宦官一起玩便也能接受,可偏他喜欢的是江芸。
江芸是谁,他可是湖广状元黎淳的小徒弟,朝中几位备受重视的大臣都与他关系极好,她若是真的能在朝堂成长起来,不出意外便是下一任的南方领袖,如今这个位置是李东阳坐着。
张鹤龄在陛下登基没多久就想要五成兵马司的指挥权,但被当时的朝臣一直反驳,那些人都是李东阳一派的人。
李东阳啊,江芸啊,与他一直都是死敌的。
李东阳一向行事谨慎,又有教导过陛下的那一层恩情,他们一直无从下手。
若是现在让江芸再和太子殿下搭上线,那可真是的把他们这些外戚太监压得死死的。
朝臣自来就是站在外戚对立面的。
只恨当年在扬州没有把这颗杂草拔了。
“我们可要赶在殿试前?”张延龄抬眸,狠厉说道。
李广也一脸期待:“我手中的东厂还有一些人可以使唤。”
“不,太惹眼了,陛下没有划掉江芸,已经是对我们的警告了。”许久之后,张鹤龄缓缓说道,脸上露出笑来,“不碍事,人生大起大落,他的人生不是还未起嘛?”
两人似懂非懂,随后露出诡异的笑来。
—— ——
殿试定在三月癸巳,也就是三月二十九,会试放榜后的半个多月后。
今日不用赶个大早,因为只考一道策论题,不过是陛下亲自出的题目。
江芸芸在担心另外一件事情。
入宫的检查会不会更严一点!
江芸芸有些担忧,对着镜子照了好几下。
“殿试入场会摸你吗?”江芸芸严肃地问着黎循传。
黎循传啊了一声,半晌之后才说道:“不记得了,我当时太紧张了,不过是有士兵搜身的。”
“会摸你吗?”江芸芸做了一个动作。
黎循传立刻红了脸,连连摆手:“不不,自然不会这样,这可是在殿前。”
江芸芸哦了一声,突然又说道:“其实我是有胸肌的人,我练过的。”
黎循传惊呆在原处,随后落荒而逃。
江芸芸只觉自己一腔担忧无人叙说,只好用力搓了搓脸,准备出门了。
黎循传把人送到午门就不能靠近了,江芸芸作为会元站在第一个,临头的小黄门见了她就是笑。
江芸芸笑脸盈盈,任谁来了都是四面八方稳如不动。
——果然是江会元啊。
众人面露赞叹之色。
辰时刚到,江芸芸亲自入内。
穿过午门,一行人正式踏上那一方方整齐划一的白玉石头,又见两侧的士兵铁甲森森,神色庄严,原本还有些窸窸窣窣声响的考生们都倏地安静下来。
修建这座皇宫的人把宫门修得极高,路面修的又宽又大,远处的宫殿高高伫立着,所以当普通人踏入这里时只觉得渺小卑弱。
江芸芸踏上脚下这条空旷的大路时,多年前的游玩故宫时的记忆在此刻诡异的结合起来。
当年走在这里拍游客照的人大概没想到有一天她能成了这册史书上的人。
江芸芸以为自己会很激动的,却在穿过皇极门时看着那个巍峨的宫殿,两侧飞翘的屋檐,脊兽居高临下地注视着缓缓走来的考生。
大明最高权力的地方。
江芸芸不可抑制地生出向往的神色。
这不是当年游玩的故宫,这是当代可以杀伐世人的中心。
她的未来要从这里开始。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