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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一章


    江芸芸坐上宫内的马车, 慢慢悠悠回到江家,下车时手里还拎着一盒包装精美,又长又大的糕点盒子,这是她陪小屁孩朱厚照玩了一下午的回礼。


    小屁孩玩得眼睛亮晶晶的, 小脸也红扑扑的, 非常得意地推到她手边:“爱吃, 好吃, 下次来。”


    结果江芸芸收下道谢后,他还是眼巴巴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非常无情地转身走了。


    小太子立马在他背后干嚎起来。


    要不是有刘瑾死死抱着, 大概是要扑腾着小短腿, 跟着江芸芸跑的。


    因为大小孩江芸芸给小小孩朱厚照布置了大型真人华容道。


    就是把华容道用实物堆起来,然后把小孩自己放进去,让他一个人在格子里跑来跑去, 把自己放出来。


    至于自己则坐在边上笑眯眯看着, 时不时夸上几句, 送上几顶高帽子。


    “哇, 殿下真是厉害。”


    “哎, 殿下努力想想。”


    “啊, 殿下太聪明了。”


    小朱厚照越听越起劲,推着小凳子, 小方块,一个人来来回回走得飞快,玩得也很非常快乐。


    ——真是快乐的一天。


    朱厚照这么想着。


    江芸芸也是如是想着。


    什么也不用干, 有吃有喝,还能看着小孩上蹿下跳。


    江芸芸下了马车, 对小黄门笑脸盈盈道谢:“今日入宫出宫都有劳公公了。”


    “哪敢。”小黄门殷勤说道, “能和江解元见面才是奴婢荣幸。”


    江芸芸笑眯眯挥手:“小公公真是客气, 我回家了,您慢走。”


    “好嘞,您慢走。”小黄门目送她去敲门,又见江家人众人欢天喜地的样子,这才上马车准备回宫。


    “哎哎哎,小公公慢走。”徐叔连忙出来,笑着给他塞了一个鼓鼓的红包,“今日真是麻烦您了,这些给你买些酒菜吃吃。”


    他热切又不失礼貌地说道:“我们芸哥儿年纪小,今日多亏了您照顾呢,千万别客气。”


    小黄门捏着那个圆鼓鼓的荷包,脸上笑容加深:“客气,江解元是自己争气啊。”


    江芸芸回来没多久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整个徐家,大家都放下手中的书,匆匆忙忙跑过来。


    黎循传连鞋子都没穿好,就忙急忙慌跑出来,远远就看到他站在院子里,笑眯眯地和徐叔说着话,连忙挤进来,拉着她的手仔细看着。


    “你没事吧?”几天不见,黎循传都瘦出小下巴了,“锦衣卫有没有为难你啊。”


    “你挨打了吗?”顾幺儿也连忙挤进来,绕着她打转,最后疑惑问道,“打你屁股了吗?”


    江芸芸把小孩拉到自己面前,指了指徐叔手中的糕点盒子,炫耀道:“宫里的糕点吃过没,拿去吃吧。”


    顾幺儿眼睛一亮。


    “哪里来的宫里糕点啊。”黎循传这才发现他穿的衣服也是没见过的,徐叔手中的糕点盒子也格外精致。


    江芸芸把事情飞快解释了一下,最后强调着:“所以我现在一点事情也没有了,你们快去读书吧。”


    祝枝山看着她红润的脸色,松了一口气:“你这不在的七八天,我真的是吃不好睡不好,要不是那日牟佥事来拿卷子,瞧着说起你的态度也还不错,我们都要急死了。”


    “牟佥事真是好人啊。”江芸芸用力夸道。


    给吃给喝给住,摘他桃花也不生气。


    “也就你觉得锦衣卫是好人。”王献臣叹气说道,“要我说其归的胆子也是真的大,去了一趟锦衣卫又去了一趟皇宫,但瞧着还生龙活虎的。”


    江芸芸挥手,赶人离开:“快去读书,争取殿试考出个好名次来。”


    “那我们晚上详细说。”顾清温和地看着他,“你不在,我们读书都不踏实。”


    “嗯。”毛澄附和道,“总想着你。”


    “真是耽误我们两个大学霸读书了。”江芸芸小手一挥,“晚上我们吃顿好的,吃涮肉吧,本打算你们考好会试的时候吃,现在也不晚,赶紧补上。”


    “就知道吃吃。”黎循传抱怨着,拉着她就走,“你先过来和我说说你面圣的事情吧。”


    顾幺儿一边提着食盒,一边最在后面喊道:“我也要听,我也要听。”


    徐经犹豫了一会儿也跟在他们后面走了。


    “准备瓜果吃食过去。”徐叔吩咐道。


    其余几人也都各自离开回了自己的房间。


    徐家在江芸芸回来后,气氛骤然松快起来,就连仆人走路都有了动静,脸上洋溢着笑容。


    李东阳前脚刚老泪纵横送走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后脚就听到江芸回来的消息后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消停了。”李东阳看着手边的补品,“拿去放着吧。”


    管家小心翼翼捧着东西走了。


    “芸哥儿怎么会作弊呢。”李兆先不悦说道,“就是那些人嚼舌根,当日就应该把他们的舌头都拔掉。”


    李东阳看着他手腕处还缠着白布条,眼角还青了一块:“去好好养伤,殿试前不要出门了,就在家里看看书,看看花。”


    李兆先听着觉得声音不对,摸了摸鼻子解释着:“他们污蔑你和芸哥儿,我才生气的。”


    “我知道。”李东阳叹气,“你爹太累了,让你爹休息一下。”


    李兆先只好垂头丧气走了。


    李东阳看得直叹气。


    他的儿子好像不太争气啊,一点形势都看不懂。


    他爹这场祸事是迟早要来的,管他考不考试,牵连上其归也是没有办法的,谁叫他名声大,但没靠山呢。


    刘吉退后,内阁只剩下三位阁老,人人都在说要补一位上去。


    苏州人吴宽和浙江余姚谢迁是现在最热门的人选。


    吴宽,南直隶长洲县人,宪宗成化八年的状元,当年直接授翰林修撰,陛下即位后,因为侍奉过还是太子的陛下读书九年,很快就调为左春坊左庶子兼翰林侍读,前年又官至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侍读学士。


    谢迁,浙江余姚人,成化十一年的状元,授翰林修撰,也在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担任了讲官,他生性健谈,为人光明磊落,非常得陛下喜欢,每每讲课结束都会赐吃食。


    陛下是个最念旧情的人,这两位算得上是他的老师,一直都格外优待,所以一直是入阁的热门人选。


    而他,李东阳,虽然天顺八年就考中二甲第一,也教过陛下读过几年书,但第一不是状元,第二是文采不及吴匏庵,字不及谢木斋,最后于翰林中威望也不及两人,所以就成了这次的靶子。


    谁叫他和谢迁关系不错呢,和吴宽也常有来玩,又是其中最好拿捏的。


    不过他一直觉得陛下未必想要内阁人太多,四五个也太挤了点,三个就刚刚好。


    所以陛下这个补品到底是打算补什么啊。


    李东阳叹气,随后又安慰自己。


    他还是安安心心在翰林院待着吧。


    等其归也考上了,肯定要进翰林,我还能看着他一点。


    李东阳背着手溜溜达达回了书房,倒也不放在心上,毕竟身正不怕影子歪,就是不知道他的小师弟吃苦了没。


    他提笔,打算给老师夸夸自己的小师弟,真是不错,也是小小年纪进过锦衣卫的人了。


    那边黎淳同时收到刘大夏和李东阳的信,虽还未拆开,但下意识觉得头疼。


    “怎么了?”金旻打趣着,“别人愿意和你这个老头子写写信,你还不高兴了。”


    “我觉得十有八九和其归有关。”黎淳故作号脉的姿势,在两份信上点了点,最后选了刘大夏的信,“这个薄一点,估计事情小一点。”


    金旻听得直笑,吓唬道:“字少又不说明事小,搞不好是就两个字,却写着救命两字呢。”


    黎淳拆开信封的手一顿,飞快换了个位置:“你说得对,还是先看宾之的吧。”


    金旻又跟着吓唬道:“字多,可不是事情多嘛。”


    “但宾之唠叨。”黎淳自我安慰着。


    黎淳看着那封信,半晌没动静。


    金旻脸上的笑容顿时敛下,犹豫问道:“真出事了?”


    黎淳深深叹了一口气:“出事了,但又好了。”


    金旻一听,连忙伸手拿信来看,一目十行看下来,忍不住说道:“这,这也是无妄之灾,可怜我们芸哥儿在锦衣卫有没有吃苦啊,都说锦衣卫诡谲阴森之地,之前落水身子就没调理好,现在可别雪上加霜。”


    黎淳叹气:“这人就是太爱好热闹了,好好读个书,拉着这么多人一起读,这一下都考上了,自然会有人眼红。”


    金旻不悦说道:“那是他们读书努力,芸哥儿办法好,有些人就是心眼小,见不得人好,怪我们芸哥儿做什么。”


    “总算是平安出来了。”她仔仔细细看了看最后几段话,“要不还是别在京城读书了,怎么这么多风波,到时楠枝他们都去衙门了,他一个人要是磕着碰着,我们也不知道。”


    “哪有这么娇气。”黎淳不悦说道,“京城有宾之照看着,若是这样还过得不舒服,之后去那些私人学院,那又能如何,那里甚至还有纨绔子弟花钱进去读书的,读书气氛全靠自己,而且小孩子不摔摔打打,怎么成器。”


    金旻叹气:“真是不心疼孩子,孩子这么小一个人在外面。”


    黎淳没说话,突然说道:“他那个生母带着妹妹在外面生活得如何?”


    “林家还挺照顾的,过年前去见了一面,瞧着气色很不错,那小姑娘可比第一次见胖了不少,还活泼起来了,瞧着和芸哥儿是越来越像了。”


    黎淳想了想又说道:“他那个舅舅如今又如何了?”


    “这,应该还行吧,听说林家新开了一个印刷坊,如今在里面做管事呢。”金旻不解,“好端端问这些做什么?”


    黎淳看了她一眼,老实交代:“要是过得不好,我们打包送去京城,正好也有家人陪着。”


    金旻听愣了,随后笑得前仰后合:“人家现在过得好好的,你给人送上去,你那个小徒弟一定要写这么厚的信来哭呢,你少打人家家人的主意,你也不瞧瞧人家临走前,给他们安排得妥妥当当的,要你这个马后炮多事。”


    黎淳也跟着叹气,随后又不悦说道:“不是你说小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不好吗,我这出了主意,你又笑我。”


    金旻笑得不行,最后还被口水呛到了,直接笑歪在榻上。


    黎淳恼羞成怒,扭头不去理她,去看刘大夏的信。


    金旻擦了擦眼角的眼泪,不笑了:“时雍说了什么啊,可别又是你那宝贝徒弟的事情。”


    黎淳叹气:“有一点,但也不多。”


    “这又是怎么说?”金旻不解。


    “他吏部考核为称职,吏部尚书想要他去吏部做左侍郎。”


    “这不是很好!”金旻眼睛一亮。


    自来吏部就是六部之首,能直接去吏部简直是连跃好几级。


    “不过王太宰的事情解决了?”她犹豫问道。


    黎淳点头:“陛下是个念旧的,而且王尚书退了一步,陛下自然不忍心赶尽杀绝,他现在想要时雍去,就是想要时雍帮忙处理他之前写的吏部考核改良的想法。”


    “那可是麻烦事。”金旻叹气,“想来朝野一片反对之声。”


    “就是家里要修个房子,每户都有意见,更不要说一个部的改革,尤其是重中之重的吏部,牵一发而动全身,王太宰此番若是没做出个成绩,陛下面前还是不好说话。”


    “那时雍可要辛苦了。”金旻叹气。


    “他是大人,辛苦很正常,但是……”黎淳话锋一转,“其归要是再给我掺和进去,我就亲自给他送棍子。”


    —— ——


    江芸芸眨巴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为难说道:“吵架的事找我也没用啊,我不会吵架。”


    王承裕笑说着:“御史吵架,那是内阁和陛下要头疼的事情。”


    江芸芸重重嗯了一声,小腿晃了晃,非常想离开的样子。


    “但你这个办法从哪里看的,总该还记得吧。”王承裕视而不见,继续说道,“这些人喊着祖宗之法不可废,言我父亲的考核意见是虚妄之法,违背太祖所想。”


    原来就在江芸芸在锦衣卫做客的时候,王恕终于推出了他的吏部改革新策。


    第一,最重要的就是吏部考核细则,每部细分考核标准,比如吏部自己,吏部分管全国文官铨选、考课和爵勋之政,如此细分到下面就是,大到布政司,小到县令,都制定了完整的考核标准,比如赈灾,比如教育,制定出一个详细的表格,若是想要升官那就至少要填满八个表格,若是只填了五个,那就是一般般,若是三个都不到,那就给我滚蛋吧。


    第二,也是重要的事情,各衙要把今年要做的事情写出来上交备案,然后再是每月做了什么都要详详细细写出来,若是什么也没做,直接滚蛋,要是做得多,不错,给个上,年底考核加分。


    第三,则是引入六科和都察院,邀请他们共同监督各部门官员办事,三月一小考,六月一大考,月月可抽考,若是抓到一个作弊的,那就是他们的功劳了,该加分就加分,该升官就升官。


    总而言之,都给我干活,不要偷懒。


    出人意料的是,内阁中也有不同的意见。


    刘健觉得应该再给一份考核簿给内阁。


    此政令一出,果不其然引起大量的反对,都说这样很容易引起官员胡编乱造,祸害百姓。


    王恕本想强硬回怼,但被王承裕拦下,反而转换态度不再和大臣硬碰硬,直接上了一道折子给陛下,详详细细说了这个办法的好处。


    “只要陛下同意了,我们再选几个能干的官吏,只要能推行开一点,那就会成功。”王承裕对着自己的父亲说道,“其归说得对,刚过易折,爹应该学会委婉一些。”


    王恕沉默了许久,这才写了一份仔仔细细的折子,陛下看了,原本还觉得朝堂乱哄哄的,不太高兴,现在又心软了。


    “我想着若是能查阅到,你说得这个办法的原处在哪里,我再仔细研究一下,能得出合理的解释,那就能堵住他们的嘴了。”王承裕为今日不请自来的拜访最后解释道。


    江芸芸眼巴巴地看着他,没好意思说自己历史学的不咋地,不知道张居正是怎么想出来这个天才办法的。


    “不过他们要是说祖宗之法不可变。”她委婉想了个办法,“我听说太祖每天都有新主意,你要不去看看他以前说的话里有没有类似的,咱们牵过来用用。”


    据说朱元璋每天每刻都有新想法,是一个精力旺盛的帝王。


    果然是当过土匪,讨过饭的,精力体力都是一等一的。


    王承裕看着她,没说话。


    “他们总是说祖宗祖宗的,那自然是祖宗的嘴最能堵人。”江芸芸反其道而行想着,“我要是你,我就去看看到底哪里有这一些只言片语相关的,只要有一点,我们就可以说,我们这是在完善,不是在否定。”


    王承裕眼睛一亮:“还真是一个好办法。”


    江芸芸连连点头。


    “其归若是有空……”


    江芸芸火速拒绝:“我没空,我要去国子监读书的!”


    王承裕这才回过神来,面前的小童还要读书,无奈说道:“是我冒昧了,去了国子监只管专心读书,其他人和事不用管。”


    江芸芸连连点头。


    至于这件工作。


    新上任的刘大夏得了王尚书的吩咐,一头扎进太祖太宗的各类‘钦此’的浩瀚文件中。


    三月庚辰,也就是初一。


    陛下在奉天殿举办殿试。


    殿试读卷官有内阁三个阁老,六部尚书等十来人。


    江芸芸一大早就爬起来送他们去考试,送考的人只能送到正阳门,路边,黎循传和徐经一人一只握着江芸芸的手。


    “吸一口你的读书气。”黎循传说道。


    “同进士也很好,但要是进士就更好了。”徐经也说。


    “等会等会,给我也摸一下啊。”王献臣惨叫。


    “我也要我也要。”沈焘争先恐后,唯恐自己拉下一步,“我很好说话的,最后一名也是极好的。”


    “慌什么,殿试不出错,都有名次的,而且你们这几天卷子做的不错,有点信心。”她冷酷抽回的手,把人推走,“快去考试,早点考完,早点回家。”


    她站在雾蒙蒙的路口,对着众人挥了挥手:“好好考试哦。”


    众人看着她用力摇晃的手,对视一眼,无奈摇头,终于抬脚离开了。


    江芸芸目送他们的身形彻底离开后,这才转身带着顾幺儿走了。


    “走,我们坐在酒楼里等他们回来。”


    她刚走了几步,突然觉得背后冷飕飕的,往后一看,果不其然看到一张憔悴的老脸。


    她的刘师兄正在不远处幽幽地看着她。


    江芸芸自觉最近是一件坏事也没干,但一看到师兄的目光,莫名觉得心虚。


    “若是有空,我有话与你说。”刘大夏满慢吞吞走到她面前。


    他眼下乌青一片,神色格外灰败,好似多日不曾好好休息一样。


    江芸芸怯怯问道:“怎,怎么了?”


    刘大夏又是幽幽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先一步走了。


    江芸芸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乖乖跟在师兄身后,自顾自说道:“最近一直在下雨,我可没出一次门,更没干一点坏事,我真的在好好读书啊,大家都可以作证的。”


    “师兄,你干嘛这个表情啊。”


    “师兄,你怎么不说话。”


    刘大夏揉了揉额头,无奈说道:“我已经七日没好好休息了。”


    “哎。”江芸芸立马担忧凑上来,问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刘大夏看了如此殷勤的小师弟,想笑但笑不出来,面无表情:“多亏你给我找的事情。”


    “我冤枉啊……”江芸芸突然回过神来,“这应该是王尚书给你找的活啊,也怪不得我。”


    “难道找到了?”


    “还是没找到?”


    江芸芸的小脑袋来回转着,自问自答,偏刘大夏一声不吭。


    ——不是,师兄,你干嘛气氛给我拉这么满。


    江芸芸战战兢兢坐在他对面,等待着他的审判。


    第一百五十二章


    刘大夏给她倒了一盏茶。


    江芸芸受宠若惊地接了过去, 越发坐立不安。


    顾幺儿等了一会儿,见没有自己的茶,眼巴巴把自己的茶盏递过去,眼馋地盯着茶壶, 小声说道:“早上没喝水就爬起来了, 有点渴。”


    刘大夏垂眸看着顾幺儿。


    顾幺儿圆溜溜的眼珠子和他不经意撞在一起, 立马吓了一个踉跄, 悄悄挪到江芸芸边上,小手想要扒拉回自己的茶盏。


    别看顾幺儿天不怕地不怕, 偏最怕老师和刘大夏这种严肃正气的中年读书人。


    江芸芸见状, 就打算自己给他倒盏茶,谁知刘大夏竟按下他的茶杯,给他倒了一杯, 还说了句:“有点烫。”


    顾幺儿受宠若惊, 大眼珠子滴溜溜地看着刘大夏, 然后露出一个热情谄媚的笑来, 随后飞快把茶盏扒拉过来, 乖乖坐在江芸芸身边。


    刘大夏移开视线, 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立马正襟危坐。


    “宾之性格温和,这次事情纯属无妄之灾。”刘大夏低声解释着。


    江芸芸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刘大夏看了小孩故作大人样的面容, 笑着摇了摇头:“你不懂。”


    江芸芸眨了眨眼。


    “今上仁慈,但朝野纷争自来不断。”刘大夏点到为止说道,随后话题一变, “你三年后科举,如今只管安心读书, 你此番能静下来心来, 想要走得更高, 那很好,状元就是一个极好的开始,这意味着你比所有人多快一步。”


    江芸芸听得脸颊微红。


    她明明只是隐晦的期望,可所有人都好似心照不宣。


    刘大夏温和地看着她:“吏部之事不是你能插手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但不能再插手此事,我已经去信给宾之,希望他能尽快带你去国子监报道,你以后就安心读书。”


    江芸芸尴尬地摸了摸脸,小声说道:“是他们来找我……”


    刘大夏点头:“我知道,你是个热心的人,吏部改革与民有利,你自然不会视而不见,置之不理。”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


    刘大夏声音软了下来:“你自有前程,以后有你喊苦喊累的时候,可现在那是王太宰自己的事情,他一介尚书倘若还解决不了,那就更不应该让你这个小孩去。”


    江芸芸沉默着,过一会儿又问道:“我只是没想到只是一个吏部改良而已,甚至算不上改革,怎么就闹得这么大。”


    刘大夏揉了揉山根,疲惫说道:“新旧交替,你不论做什么,哪怕是不做,都在损害他人的利益。”


    江芸芸沉默:“船坏了也不补吗?”


    刘大夏看了她一眼,无奈说道:“怪不得老师给你送了棍子。”


    江芸芸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


    屋内逐渐安静下来,顾幺儿一个人磕着南瓜子,吃的面前堆起了一座小山,小眼珠子滴溜溜地看着她们。


    “去年冬季又短又冷,黄河口结冰,更没想到今年一入春就回暖迅速,导致堤防决口,两岸河流悉数被淹,张秋镇更是千里饿殍。”刘大夏话锋一转,说起此事。


    江芸芸大惊:“黄河决堤了!”


    顾幺儿也紧张地看了过来。


    “是。”刘大夏点头,“前几日皇帝下诏博选才臣前往治理,我自荐去了。”


    江芸芸呆了呆,好一会儿才呐呐说道:“你不是在找……”


    “找到了。”刘大夏意味深长得看着她,“高皇帝确实在洪武十年时曾定下一个规矩:“凡在外司、府衙门,每年将完销过两京六科行移勘合,填写底簿,送各科收贮,以备查考,钦此。”,这句话明晃晃写在大明会典里。”


    江芸芸大为吃惊。


    刘大夏继续说道:“而且在高皇帝的设想中,这些督查的权力分配确实有一部分在六科,所以王太宰把六科拉入到吏部考核监督中完全是奉行祖宗之法。”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朱元璋还真有这样的设想,更没想到,刘大夏竟然能从浩瀚典籍中翻阅出来。


    她神色呐呐,眼神躲闪,最后实在扛不住压力,胡乱夸道:“高,高皇帝,还挺有远见的啊。”


    刘大夏看着她无奈轻笑一声。”


    江芸芸更加坐立不安,只好拿起茶盏来喝一口了:“其实也不是我想到的,是我之前听人说起来过的,我就是……就是借鉴而已,真的,我怎么想的出来这么厉害的办法啊。”


    “但你能分辨出好坏,也很厉害。”刘大夏认真夸道。


    之前的话顾幺儿什么都听不懂,但一听刘大夏夸江芸,立马附和道:“江芸就是超级厉害的。”


    江芸芸在桌子底下,踢了一下顾幺儿的腿。


    顾幺儿吃痛,无辜地眨了眨眼,委屈巴巴看了她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喝茶嗑瓜子。


    “殿试结束我就要离开京城了,我要去更远的地方,吏部虽是一个好地方,但我若是想要达到更远的地方,那一定要去更苦的地方。”刘大夏看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治水很好,就像你给我的农事册一样,我只有亲自丈量过土地才能明白秋收春耕的难处,我也相信,我只有亲自去了黄河边,才能看清更远地方的百姓生活。”


    江芸芸怔怔地看着他。


    “我幼年跟着老师读书,学过无数道理,可这些道理只是听着看着,是学不会的,只有亲自去了,才能明白,老师当年如此教我,一定也是如此教你。”刘大夏温和说道,“可要做必先学。”


    “其归,国子监汇聚名师,你是个聪慧的孩子,会得到很好的成长。”


    “我很期待以后能和一起为官。”刘大夏看着面前面容还带着稚气的小少年,举杯,轻声说道,“为了当年在扬州时你一腔热血中的,黎民众生。”


    江芸芸错愕惶恐,不安担忧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也跟着拿起茶盏来,脸上只剩下认真,镇定说道:“多谢师兄教诲。”


    —— ——


    殿试考完,出成绩的时间要在三日后,但整个徐家算是彻底热闹起来了。


    社交达人祝枝山和王献臣早出晚归,夜不归宿。


    沈焘据说每日都去各大医馆踢馆,还闻名拜访了谈允贤。


    顾清和毛澄有几场同乡聚会,也是时有外出。


    只有黎循传不爱出门,窝在家里睡了两日才懒懒散散起来,考虑起拜访两位师叔的事情。


    “你肯定考得上,等考上了再去找李师兄。”江芸芸正在拉弓,随意说道,“刘师兄昨日走了。”


    黎循传一个激灵坐直了:“刘师叔不是在吏部吗?怎么走了?难道弹劾太厉害了,把他挤走了?”


    江芸芸冷哼一声:“你怎么诅咒人家啊。”


    “那好好离开京城做什么啊。”黎循传不解。


    “黄河口决堤了,刘师兄自请去治水了。”江芸芸无奈说道,“我昨日想去送他,他都不愿意,叫我们以后在京城听话一点。”


    黎循传大惊失色:“黄河决堤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重重叹了一口气。


    “开年就有灾啊。”黎循传语重心长,“这几年不是南边干旱,就是中部洪涝,要不就是北面打仗,没有一年是安心日子。”


    小冰河时代,自然是没有一年安心日子。


    江芸芸无奈想着,偏又无能为力。


    她这几日总是心神不宁。


    一会儿是吏部到底能不能整顿,这关系着是否可以上下一心。


    一会儿又是刘大夏那日的循循教导,满心期待。


    一会儿看到墙上的棍子,想起扬州读书时的日子。


    甚至她还梦到了很久很久的现代生活,那是她已经逐渐遗忘的日子。


    “哎,你有心事?”黎循传凑过来问道。


    江芸芸把他的脑袋推开,笑说道:“等你们成绩出来了,我就去国子监了,你说你能不能也在京城啊。”


    黎循传认真说道:“肯定行,我写的可好了,一定考得很前面,然后留在翰林院,这样就可以继续照看你了。”


    江芸芸好奇问道:“若是真的考得前面,你是想要去翰林院还是六部历练,还是去府县啊。”


    黎循传想了想:“那肯定是在翰林院最舒服吧,看看文书,学习以前的案卷,虽说翰林院清贫了点,但非常靠近陛下啊,听说翰林就是排队等时间,时间一到立马就能升,自来就是读书人的第一选择,但若是去六部历练其实也不错,各部历练转一圈,至少也能明白是如何运转的,但若是去下面,那真是天高皇帝远,若是去了穷乡僻壤的地方,里面百姓不开化,三四年做不出政绩,那可就完蛋了,要更倒霉,碰上的长官一级压一级,那这辈子也回不来京城了,只能各地飘零了,更完蛋了。”


    江芸芸仔细听着,没有发表意见。


    “那你呢?”黎循传反问。


    “不知道。”江芸芸想了想,为难说道,“其实我之前觉得去下面当地方官也是不错的,但你考虑得也很有道理,可我觉得待在翰林院里也没意思,若是以后眼高手低怎么办?去六部历练的话,瞧着是我喜欢的。”


    两个小少年对视一眼,又齐齐叹气。


    未来的路,明明已经突然间清晰起来,又猛地艰难起来,读书时的畅想在此刻全都远去。


    他们在考后的每一日都在茫然又兴奋中度过。


    “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去哪里我都觉得要完蛋。”顾幺儿拖着下巴,晃着脑袋,笑说道。


    江芸芸哎了一声,拍着大腿:“对啊,干什么都好辛苦啊。”


    “可不是。”顾幺儿笑眯眯说道,“还好我以后袭爵。”


    江芸芸和黎循传对视一眼,突然朝着顾幺儿扑过去,一人扯着一只手。


    “炫耀什么!”


    “别说我不爱听的。”


    顾幺儿下巴一抬,得意说道:“我爹可是镇远侯。”


    —— ——


    三月壬午,礼部衙门前终于张贴殿试成绩告示,这一次众人没有出动,徐叔派仆人出面。


    “我觉得我们成绩会很不错的。”江芸芸站在中间的位置,安慰着。


    其中倒数四人组最是淡定,齐齐表示,便是同进士都是极好的。


    毛澄和顾清难得有些紧张。


    “我写的有些激进了。”顾清这几日一直心神不宁,忍不住叹气说道,“陛下言:守成之君必以汉文帝为首,史称其时海内殷富,兴于礼义,断狱数百,几至刑措,他欲效仿,却边疆混乱,水旱不止,礼义不兴,古人之成效,今日之急务。”


    江芸芸安静听着。


    “我所在的松江,大户土地连绵,却能层层瞒报,纳税极少,可穷者无立锥之地,却又年年重税,我自幼生活在寺庙附近,看着寺庙下的土地也越来越多,他们宁愿出家也不愿意种地。”


    他叹气:“我一时不忿,多写点。”


    毛澄看着他,干巴巴说道:“这些不能急于一时,你何必拿自己的成绩开玩笑。”


    顾清没说话,勉强笑了笑:“总归不能视而不见。”


    “我觉得问题不大。”江芸芸安慰道,“陛下仁厚。”


    顾清期冀地看着她。


    江芸芸继续说道:“我之前听于少保的故事,听说他当年会试第一,却在殿试时因观点过于犀利而被当时的太祖放到最后,成了倒数。”


    “但又不妨碍他成了于少保,他可是救时宰相啊。”


    顾清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突然弯眉笑了笑。


    “对!”毛澄附和道,“你素来临事有守,恬于进取,自然是有远大前途的。”


    “喜报喜报!!”外面突然传来徐家仆人气喘吁吁的大喊声。


    原本坐在厅中的众人立刻站了起来。


    “一甲第一,毛澄!是状元,毛公子是状元!”仆人站在门口,嘶声力竭地喊道。


    屋内有一瞬间的寂静。


    顾清最先回过神来,转身,激动说道:“恭喜宪清!状元及第。”


    毛澄怔在原处。


    江芸芸也惊呆在原处,紧跟着也回过神来,开心说道:“状元耶,是状元!宪清,我就说你是大才,你于策论更为擅长。”


    “二甲第一,顾清!”仆人继续说道。


    还未从好友考中状元回过神的顾清,不可置信地重复着:“我,我二甲第一!”


    “是。千真万确,几位名次我们都是确定过好几遍的。”仆人脸都激动红了,“一点也不会错的。”


    “大喜大喜!”众人还未来得及高兴,又见有仆人跑进来,“二甲三十,黎循传,二甲八十七,徐经。”


    黎循传和徐经对视一眼,呼吸加重,脸色肉眼可见红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可以的。”江芸芸更是激动,一把握着黎循传的手。


    黎循传大脑一片空白,只是看着她脸上开心的笑,随后紧紧握着她的手,额头青筋都冒了出来,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江芸芸只是满脸含笑地看着他。


    “哎哎,快快,公子快坐下。”徐叔见徐经都要晕过去的样子,连忙端茶送水,让人坐下。


    “我进士,二甲八十七,我进士啊,我中了,我真的中了。”徐经抓着徐叔的手,语无伦次说道。


    徐叔看着他,红了眼睛,小心翼翼摸了摸他总是不长肉的脸,眼中带泪,笑说着:“对啊,中了,我们公子这些年辛苦了。”


    徐经看着他,突然抱着他大哭起来,好似要把这么多年的心酸苦楚都发泄出来。


    徐家三代人的命运啊。


    自徐经一出生就系在他身上,他一个人拖着那些重如泰山的东西走了二十年。


    整整二十年,他从未有过一天是轻松的。


    现在,他终于得偿所愿了。


    王献臣看着众人,也跟着松了一口气:“那看来我们是同进士了。”


    说话间,第三位报喜的仆人也跑进来了。


    “三甲二十一,祝枝山,三甲八十九,沈焘,三甲第一百,王献臣。”


    三人对视一眼,都笑说着恭喜对方。


    科举之路艰难,一场乡试,筛选了应天府的同学,二千人的考试只有一百的名额,一场会试,筛选的是全国的考生,全国各地的学子们齐聚于此,将近四千的考生,只有三百的名额,所以他们之前所言都是真的,他们并非天赋过人,便是同进士那也是极好的。


    没多久,礼部报喜的人也随之而来,并送来明日癸未日上朝见圣时要穿的衣物,徐家再一次热闹起来,已经有人打听这个院子卖不卖了,甚至有人愿意用中城大时雍坊的三进院子来交换。


    徐叔谦虚婉拒了,心中却别提有多骄傲了。


    甲申日,陛下下旨赐进士恩荣宴于礼部,命英国公张懋主席,所有进士都要赴宴参加,据说那日的饭菜出人意料还不错。


    乙酉日,又赐状元毛澄朝服冠带,及诸进士宝钞,江芸芸拿着大名鼎鼎的宝钞,仔细摸了摸,在确定不值一分钱后,又还给黎循传。


    丙戌日,毛澄率诸进士上表谢恩。


    丁亥日,毛澄率诸进士,诣先师孔子庙,行释菜礼。


    直到甲午日,陛下又授第一甲进士毛澄为翰林院修撰,榜眼徐穆、探花罗钦顺为编修,第二甲顾清等九十人、第三甲陈璘等二百人,分拨各衙门办事。


    谁也没想到,今年翰林院只要三个人,其余人全都分拨部门观事了,外面自然又是一片热闹,有人不高兴,也有人觉得不错。


    顾清和黎循传去了吏部,徐经去了户部,王献臣去了礼部,沈焘去了工部。


    但他人是如何热闹的,江芸芸已经顾不上了,因为刚刚李家来信,李东阳说准备三日后带他去国子监报道了


    她,江芸芸,要去国子监读书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大明一共有两处国子监, 一处位于应天府鸡笼山下,最多时有学生九千余人,后因为太祖迁都北京后改称南京国子监,如今以“南监”称呼。


    老师的儿子, 楠枝的爹, 黎民安, 就在老师致仕后得到一个名额, 荫庇进了南监读书,希望能得到历事的机会, 听说一开始想要去北京, 但来回拉扯之后最后去了南京。


    除此之外,南监还有不少外国人,比如邻邦高丽、日本、琉球、暹罗等国会以‘向慕文教’为由, 请求能派学生到国子监学习, 这种人数每年都有稳定的人数。


    在都城变化后, 北京也成立了国子监, 与南京相对, 被称为‘北监’, 如今坐落在崇教坊,隔壁就是文庙, 从安定门可以直接进去,也可以从东直门进去,但距离江芸芸现在寄住的徐家就非常远了。


    徐家当年买这个房子是为了考试方便, 所以买在贡院所在的明时坊,靠近东便门, 而国子监在最北面的安定门, 就是顺着大路坐马车也要半个多时辰, 若是骑马会快一些。


    江芸芸有些苦恼。


    没有马车也没有马,不会驾车不会骑马。


    只有两条不争气的小短腿。


    “若是不方便,我在崇教坊附近给你租个房子。”马车内,李东阳如是说道。


    “等我回家仔细想想。”江芸芸小脸板着,一脸严肃。


    “而且徐家大概是要换地方住的,衡父去了户部,四月初一就去报道,一般来说住在大小时雍坊,上下值是最方便,南薰坊也不错,但院子并不便宜,但想来徐家并不缺钱。”李东阳解释着。


    江芸芸现在也算对整个京城的坊间布局很清楚了,所以一下子就明白李东阳说的话。


    她已经不合适蹭住徐家了。


    “京城物价好贵啊。”她嘟囔着,“我没有钱。”


    她花钱颇为大手大脚,之前带来的银子已经花得不少。


    李东阳笑了笑:“天子脚下,自然没有便宜的,你可以仔细考虑一下,若是一个人住不放心,我让徵伯来陪你一起住。”


    江芸芸连连摆手:“还是不耽误他读书嘛,我到时问问楠枝和幺儿。”


    “现在谁不知道跟你这江小解元读书的个个都能成为进士,我可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早点把我那不争气的儿子送过来。”李东阳打趣道。


    江芸芸听得脸色微红,小手都摆出花来了。


    徐家一个小院住了七个进士,这在京城可是难得的新闻,一时间明时坊的房价暴涨,尤其是豆腐巷和包铁胡同的房子,身价骤然翻倍。


    “你那个模拟考为什么这么厉害?”李东阳好奇问道,“还是跟外面说的一样,是因为你厉害。”


    江芸芸惊恐摆手:“不不,是模拟考这个办法厉害,用考试来应对考试,就像玩泥人一样,我现在是照着会试来捏,自然事半功倍。”


    李东阳不解:“什么意思?”


    “就是我这个模拟考其实是把考试的形式搬出来,你看我的卷子类型和会试题型是一样,会试的第一场是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第二场是论一道,判语五条,诏、诰、表内选答一道,第三场则是经史策五道,我按照这个模式出题,让他们强化读书的记忆,加上不停的出题目,久而久之,考生的脑子就会被考试同化,等到了考场,第一能应对各种问题,第二也不会紧张,第三就是大量的刷题后,考官其实出题的范围是有限的,四书五经,经义解释,其实内容已经大同小异。”


    李东阳面露惊讶之色。


    江芸芸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这样不好。”


    “你想的办法,你却觉得不好?”李东阳更是不解。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看了李东阳一眼,欲言又止。


    李东阳虽然和这个小师弟见面的机会不多,但两人早早就在文字上有过交流,所以李东阳很早就知道小师弟脑子里总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甚至有些能称得上惊世骇俗。


    “你是又有什么见解吗?”李东阳直接问道。


    江芸芸捏着手指,小声比划着:“有一点。”


    “那说来听听。”李东阳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江芸芸想了想,眼巴巴问道:“那你会跟老师告状吗?”


    李东阳一本正经说道:“我好大一个人了,怎么还会告状啊。”


    江芸芸狐疑看着他。


    李东阳非常严肃地看着她。


    江芸芸信以为真,随后小声说道:“因为模式会越来越僵硬,你看一旦我的办法推广出去,是不是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来效仿。”


    李东阳点头:“听说现在外面就有不少学堂引进你这个模式了,甚至还有书商找到商机,出了很多带题目的选本,听说带有历年考试的题目一本十两还供不应求。”


    “家学渊源的本质是知识的一脉相承,师兄学的是诗经,徵伯学的也是,听说伯安家也是世世代代学诗经,家中子弟只要科举都是如此。”江芸芸话锋一转,又说道。


    李东阳眉心微动:“我读书多年自有自己的经验,徵伯跟着我学就能避开我当年的错误,也会学的比我更好。”


    江芸芸点头:“是这个道理,传承不外乎如何,又比如谈家世代学医,如今医术最为拔尖的是小辈淡老夫人的孙女,谈小大夫,但读书和行医又有些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读书是目的吗?”江芸芸问。


    “目的?”李东阳不解。


    “行医的目的是救死扶伤,医术需要一代人又一代人的精进传承,从最开始的神农尝百草,医术初始,到现在内外伤病都有书籍病症参考,谈家于内科颇为精通,其中谈小大夫又精通妇科,但他们的目的是救人,那读书的目的是为什么?”


    “自然也是救人,他们只是在身体上,我们可是为更多百姓。”李东阳强调着。


    “那所有读书人都会治世吗?所有读书人都能成为好官吗?”江芸芸那双漆黑的瞳仁,安静注视着李东阳。


    李东阳沉默了。


    “所以现在读书的目的是科举。”江芸芸轻声说道,“是为了当官。”


    李东阳想了想,又说道:“这也无可厚非。”


    “自然。”江芸芸笑了笑,“谁不想过人上人的日子,这本就没有错。”


    李东阳看着江芸芸,好一会儿又问道:“这和你的科举模拟考有什么关系。”


    “我的模拟考和读书治家的传承并未区别,甚至更好操作,更能成功,它不需要考生有良好的背景,富庶的生活,它只要考生能吃苦,只要经过一轮又一轮的复习,去看各大房选的题目,甚至和同学相互交换,他们的成功也是可以预见的。”江芸芸说道,“所以我说不好。”


    “读书治家也不好?”李东阳眉心直皱。


    “好啊,读书修身自然可以,若是读书的目的是照拂百姓,大庇天下寒士,那自然是好的。”江芸芸笑说着。


    李东阳一脸严肃,他虽长年文弱多病,但皱起眉来也显出几分威严来。


    “原本只有书香世家才能得到的大量知识,大量的题目,如今可能会因为有模板框架的模考而成了普适的东西,只要我们学生,乃至老师开始组织考试,就像现在已经有人开始研究各大考官性格和历年题目,那我们能竞争的筹码就大了。”她解释着。


    李东阳神色越发严肃。


    “但每年考试的名额都是固定的,考官也定然不能出这些大众可见的题目,所以题目自然也会越来越难,考生随之而来就会去卷更难的卷子,可东西就这么多,迟早会学完的。”江芸芸继续说道,“这就是一个恶性的循环,到最后科举出来的人未必符合铨选人才的标准。”


    李东阳怔怔地看着她,惊讶说道:“你竟能想得这么远。”


    江芸芸苦恼皱眉:“不是我想得这么远,哪怕没有我这个模拟考,但四书五经的内容就这么少,迟早是会被出完的,所以随着时间的推动,这个制度的弊端是肯定会出现的。”


    后代对科举的评价不也大都是刻板僵化,可一个制度的出现若是一开始就是被人唾弃的,那就不可能出现,甚至能连绵数千年。


    制度需要变,却一直没有变,或者说无法变,这才导致不可抑制的堕入深渊。


    “我是觉得我做坏事了。”江芸芸嘟囔着。


    在那些人围在徐家门口重金求取的考试题目的时候,甚至她发现不少学校也开始组织层出不穷的考试,甚至花样比她还多,她猛地察觉事情开始有点不对了,她好像在一个开始走下坡的破车上不小心踩下油门,加速了它的完蛋。


    李东阳沉吟许久,才无奈叹气:“你的想法真是大胆又要命,怪不得老师叫我要看好你。”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可怜巴巴地坐着。


    “那你可要低调了,你如今实在是太出名了。”李东阳又说道,“今后进了国子监可不能再出幺蛾子了,只管好好读书才是,不然我就写信给老师,让老师亲自来管你。”


    江芸芸大惊失色,神色忿忿不平。


    “我和老师是交流心得,可不是告状。”李东阳理直气壮说道。


    ——好大一个人,怎么就知道钻空子。


    江芸芸又气又急,蔫哒哒坐着,大声嘟囔着:“我可没干坏事,我清清白白。”


    李东阳冷笑一声。


    两人不再说话,一路无言坐在马车上各自沉默,随着马车越走越远,很快原本热闹喧嚣的街边的动静也逐渐安静下来。


    江芸芸好奇掀开帘子看向外面。


    两侧的街道招幡样式明显文雅起来,大街上的主干道大都是笔墨纸砚店铺,就连酒楼茶馆装饰布置都格外文雅,墙面上甚至有不少读书人的泼墨挥毫的字迹,只经过条条小巷时,隐隐可以看到巷子里面有吃食等日常店铺。


    路上的行人也都是文人打扮,穿着相同的衣服,头戴黑色方巾,昂首阔步走着,时不时能听到他们高谈阔论的声音。


    “这个坊真有意思,好像是就是为了读书才出现的,到处都是文人的痕迹。”江芸芸收回视线,开始思考住宿的问题,“这里租赁是不是特别贵。”


    李东阳眉眼低垂,一脸深思,并没有回答她的话。


    江芸芸也不介意,继续兴奋地看着外面。


    马车很快就在一座巨大的牌坊前停了下来,江芸芸好奇问道:“为什么不走啊?”


    “走过这条街就是国子监了,这条路不能走马车的,要自己走。”车夫笑说着,“也不远,走一炷香就能到了。”


    江芸芸哦哦点头,对着李东阳说道:“我们到了,我先下去。”


    “等会。”一直没说话的李东阳突然出声,拦住她。


    “科举是伦才大典,如何能废掉,我若是上旨要求停止这种模拟考……”他严肃认真地注视着面前的小少年。


    江芸芸连连摆手:“自然不行,这个办法已经传出去了,你越是阻止越是热情,而且这样,大家可是会骂你的。”


    李东阳冷静说道:“我何惧流言。”


    江芸芸呆了呆,好一会儿又呐呐说道:“堵不如疏,你越是觉得不行,越是有人觉得这个办法好,而且这个本来就是读书的一个办法啊,如何能禁止,大家只会觉得你不想要他们读书,想要拦截他们向上的路,阻碍他们前进的脚步,这个骂名如何能担。”


    若是沾上这样的名声可就彻底臭了。


    李东阳沉默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哎哎了两下,突然回了马车,低声说道:“你有没有觉得,科举这条路特别挤。”


    李东阳眉心一动。


    “这块糕点太小了。”江芸芸掏出兜里的两个绿豆饼,“有没有可能再做一个糕饼。”


    李东阳不解:“如今文武科举已经分科,如何再做一个糕饼。”


    江芸芸嘴巴动了动,想了想还是大着胆子,试探道:“就是比如,科举考试从四书和五经两门功课,变成五六七八门这样。”


    李东阳眉心忍不住跳了跳。


    “又比如,科举人数增多,但在此之上还有分门别类的考试,比如就选好的进士中,算数好的去户部,嘴巴活泛的去都察院等等,把考生分流出去,让他们能更加在自己擅长的地方发光发热,把考试的目的性加强。”


    李东阳的眉头简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严肃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见状没说话了。


    “你第一个办法可真是不要命了。”李东阳见她怂了,不由一脸糟心,忍不住呵斥道,“这世上除了四书五经,其余不过是泛泛之书,读书是为了明理,而这些理都是在四书五经中,你要其他书,是打算什么书?如此胡言乱语,切不可再说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


    李东阳一见他这个样子,就开始头疼,到底没继续追问下去。


    ——怪不得老师这么担心,一连写了三封信。


    ——孩子闷声不吭,一定在作妖,瞧着平日里文文静静的,现在一看简直比他儿子还闹腾。


    “至于第二件事情,铨选自来就是有的,只是这些年流于形式了,各部门也大都是敷衍了事,不如就从这批考生开始。”李东阳话锋一转。


    江芸芸一听要祸害自己认识的人,眼睛一亮,立马凑过来出馊主意:“那就增加打卡考核制度啊,再添加轮岗制度,比如在三年内把六部和都察院都走一遍,然后每次结束实习后都要打分,然后还要写册子,把自己做了什么,有什么心得,甚至有什么想法,都写起来整理成册,然后交给你们考核,作为平时分,最后三年后大考,两个分数加起来,最后决定他们的去处,又能锻炼人,又能把人送去更合适的地方。”


    李东阳看了她一眼:“你倒是不心疼你的朋友。”


    “我还要早起贪黑起来读书呢。”江芸芸嘟囔着。


    李东阳想了想,又说道:“那我明日就上折要求重视铨选。”


    江芸芸连连点头。


    李东阳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说道:“你以后也要经历的,有什么好兴奋的。”


    江芸芸哎了一声,神色惊恐:“对哦。”


    李东阳伸手点了点小孩的额头,没好气说道:“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


    江芸芸跟着他下了马车,想了想又碎碎念叨:“没事,其实我都挺感兴趣的。”


    下了车,李东阳就不再说起这个话题。


    两人一走进牌坊,耳边的声音也跟着安静下来,左手面是高大的白墙,右手面则种满槐树,路面上铺着青石板,路上偶有走路的读书人,大都行色匆匆。


    李东阳带人来到写着‘国子监’三字的大门前,随后直接敲门,开门的仆人显然是认识他的,见了他就是行礼问安。


    “祭酒可在?”李东阳和气问道。


    开门的人点头:“在隔壁文庙呢。”


    “就说李西涯携同门拜访。”李东阳说道。


    仆人悄悄看了一眼他边上的江芸芸,正巧和一个黑漆漆,圆滚滚的的大眼珠子对上。


    江芸芸察觉到他的视线,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那仆人收回视线后,又找了个小仆给他们带路,随后自己朝着隔壁的文庙走去请人了。


    江芸芸跟在李东阳身后,好奇张望着。


    他们入了大门后就能看到一大片空地,两侧各有一排倒房,边上还有两座一模一样的井亭,其他再无建筑,院中种满花花草草,正中是一条修缮极好的大路。


    江芸芸跟着他们又入了一扇大门,左边是一座修缮宏伟的钟楼,右边则是高大威猛的鼓楼,再往前走就是一座璀璨耀眼的琉璃牌楼。


    牌楼之大占据了一半的长度,辉煌灿烂,上面雕刻着孔子的句子,笔墨挥洒自由,绕过牌坊往里走就是两座巨大的碑亭,两侧都是雕刻的文字。


    “只有读书好的人才能在这里留下笔墨。”李东阳冷不丁说道。


    江芸芸连连点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只是视线还没从文字中收回,只看到两侧各有三间大教室,门窗俱是打开,露出里面整齐摆放的桌椅。


    等两人随着仆人上了一段往上走的长阶,然后穿过一个拱门,只听到潺潺水声,波光粼粼的水面正安安静静在脚下流淌着,再一抬眸就看到不远处有一座金碧辉煌,类似于宫殿大小的建筑。


    一座由三层纯白色圆形台阶层层而上搭成的台子,正中一个蓝顶红墙的建筑,屋顶自上而下层层放大,湛蓝色的瓦片在日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大殿头顶有一个纯铜打造的圆形长柱,底下是一面面门窗组成的大红色木墙,如今一扇扇华美高大的门窗紧闭,依稀能看到门上花纹雕刻得格外精美。


    “这是什么啊?”江芸芸贴着李东阳,小心翼翼问道。


    “这是明堂。”李东阳解释着,“也叫辟雍。”


    “明堂是什么?为什么也叫辟雍”江芸芸又问,“用来做什么的?”


    “东汉经学大家蔡邕,曾在《月令论》中说过:明堂制度之数,九室以象九州,三十六户、七十二牖,以四门八牖乘九宫之数也。……取其周水圆如璧,则曰辟雍。异名而同耳,其实一也。”


    江芸芸听得似懂非懂。


    “大儒孔颖达在《毛诗正义·大雅·灵台》中记载过明堂辟雍的功能:告朔行政,谓之明堂;行响射,养国老,谓之辟雍,所以明堂辟雍是天子潜心修学、仰观天象、替天行道、布政施教的神圣之地,每次祭祀、典礼、议政时就会选在这里。”


    “你看这殿的下面一整圈都是门窗,一旦打开,整个内殿就会非常通透敞亮,那是天道圣明之像,我们脚下水波流动,呈圆形分布,好似圆形玉璧,故也叫辟雍,象征内在圆满无缺,也寓意着知识可以流布四方,这也是辟雍的意思。”


    江芸芸听得连连点头。


    “陛下刚登基那年,就曾幸学国子监,当时就在这里讲学。”李东阳补充着。


    江芸芸听不懂,但肃然起敬。


    几人穿过明堂,下了台阶,一个巨大的石头日晷出现在东南角。


    “一寸光阴一寸金。”李东阳意味深长说道,“督促你们读书的。”


    江芸芸打量了一下了日晷,一圈又一圈的刻痕,据说越是详细的日晷,定位的时间越是准确,只是她还没研究出现在的具体时间,就随着仆人上了台阶,只好抬头去看对面的建筑,只见上面牌匾上写着彝伦堂三字。


    这个建筑单檐悬山顶,面阔有七间屋子大小,后面还有三间抱厦,堂前他们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宽广的平台。


    “这是国子监藏书的地方,这个平台叫灵台,召集监生列班点名、集会和上大课的地方。”


    江芸芸顿时敬畏起来。


    仆人又带着他们绕过这里,最后在一间三进院前停下,那院子正中挂着牌匾为敬一亭,梁架上是团锦彩绘,墙面为大红色,自成院落,往里看还有一个牌匾,名‘敬一之门’,两侧屏墙上还刻着团龙图文。


    这个建筑叫亭,长得却跟宫殿一样,两侧还有两个长方形二进小院落。


    江芸芸好奇地打量着。


    “祭酒在东厢正中的那间屋子办公,两位在隔壁的会客室稍等片刻。”仆人把人带去东面的二进小院中的一间屋子。


    把人安置好,又上了茶,仆人才悄无声息到门口站着。


    “西面是做什么的,我瞧着有桌子。”江芸芸问道。


    “是琉球学子读书的地方,他们读书生活都在那里,他边上有一个小一点的院子,是首领官和属官办公的地方,司业和祭酒都在这一面。”李东阳仔细解释着,又见江芸芸一脸懵懂,便继续解释着。


    “国子监有堂上官、首领官和属官三种官员。”


    其中堂上官三人,祭酒,也就是校长,司业,副校长和绳愆厅监丞,纪律校长。


    首领官一人,典簿,乃是行政部门主任。


    属官为三十九员,其中博士五人,助教十五人,学正十人,学录七人,典籍一人,这些都是各个种类的老师。


    未入流的乃是掌馔,为一人,这个就是做饭的人。


    “祭酒乃是翰林出身,是成化丙戌进士,姓林名瀚,字亨大。”


    李东阳介绍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便跟着站了起来。


    江芸芸也急急忙忙站起来,下一秒就看到大门被推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走了进来。


    “李少卿今日怎么大驾光临来我这里了。”那人一看就和李东阳关系不错,笑着打趣着。


    李东阳笑说着:“我有个小师弟要来国子监读书,他年纪小,又是扬州人,初来乍到,我就想着亲自带人入学,也好叫你以后多多关照一些。”


    从的视线看了过来。


    江芸芸连忙行礼,自报家门:“举子江芸,字其归,应天府扬州人。”


    “你就是江其归。”那人上前一步,仔细打量着她,目光挑剔,“就是你想出的歪门邪道,那个模拟考。”


    江芸芸没想到还没开始上课呢,就得罪校长了,神色怯怯地去看师兄。


    李东阳自然是维护的:“虽说有点投机取巧,倒也算不上歪门邪道。”


    “怎么不是。”林瀚不悦说道,“如今国子监内也流行考试,不肯认真读书了,只想着考试压中题目,你这个小师弟当年在扬州出的一本册子据说现在都一百两一本了,还供不应求。”


    江芸芸吃惊。


    “那也和我师弟没有关系,他的本意是给读书扎实的朋友巩固学习用的。”李东阳无奈强调着,“他年纪小难免不懂事,谁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要我说还是那些商人逐利,打出来的噱头也太大了,让读书人都被短暂地迷了眼。”


    林瀚一声不吭,只是瞧着依旧面露不悦。


    江芸芸心惊胆战。


    “等他们兴趣过了就知道,这办法要是没有深厚的基础,那都是无用功,最后还是会回来读书的。”李东阳最后说道,“读书,谁没走过弯路呢。亨大实在太过严格了。”


    “怪不得要你亲自带来,若是他自己来,这个学生我可不敢收。”林瀚哼哼唧唧说道。


    江芸芸委屈低下头。


    “小孩子不懂事,我已经狠狠骂过他了。”李东阳说,“今后他若是有什么不对,亨大也只管狠狠责备他才是。”


    林瀚冷笑:“谁不知道你李西涯最是护短,我怎么敢打你的小师弟。”


    “哪里的话。”李东阳笑脸盈盈,“我老师之前那都是拿起棍子打的,你可千万不要手软,小孩子难免心思活,尤其是聪明的孩子,所以是一定要好好管教的。”


    “他这种算举监还是贡监啊?若是举监可要你们翰林院的文书,若是贡监,府学县学的文书也是要的。”林瀚问,随后阴阳怪气了一句,“若是俊秀生,你可还要再找个人来。”


    很早之前,黎循传就跟江芸芸分析过,国子监里一共有四类学生。


    举监是指会试落选后的举人,由翰林院择优送入国子监学习,这类学生在国子监读书是有钱拿的,而且要是读得好,也可以提早去六部观事,但是是白打工。


    贡监是学生中的主要组成。最好的是岁贡,就是各地优秀的学生被送到国子监读书;其次是选贡,县学府学中送上来的学生,据说大都是论资排辈,这些人年龄大,且没什么学问。然后是恩贡。朝廷遇喜事后会给名额到官员手中,官员选出学生送来,有好有坏,端看办事官员的水平。


    荫监是祖上冒青烟的学生,就是京官到了三品,他们的子孙就可以进国子监读书,这种各家也大都是一两个名额,楠枝那个不争气的爹就是这么进去的。


    例监则是富二代的专属办法,只要交钱,砸了大量的钱就能买到一个国子监入学资格,也是之前王太宰坚持废除的那一部分学生的来源。


    至于还有夷生和俊秀生两种类型,但数量很少,一个是土官子弟或者附属国送来的学生,大都会在南京,特别优秀的在北京,一个是民间若是有俊秀通文的儒生,也可以进国子监读书,但需要地位高或者名气大的人推荐。


    李东阳被他讽刺了也不生气,笑脸盈盈说道:“我这个小师弟是跟着我老师读书的,没去过府学县学,但他可是应天府的解元,这次没有立刻参加会试就是想要多学习,我们翰林院是格外支持南边的考生来北面学习的,相互学习嘛。”


    他早有准备,递出盖着翰林院章的文书。


    “早有耳闻,我们大明最年轻的小解元嘛。”林瀚淡淡说道,听着还有些阴阳怪气。


    江芸芸听得更害怕了,悄悄靠近李东阳。


    “别吓唬我师弟。”李东阳终于忍不住为人辩解着,“他还小,小孩子哪能想这么远,觉得办法好就做了,要说还是那七个考生自己争气,你少迁怒他,他才十二岁,比你的小孙子还小呢。”


    “你瞧瞧,我还没打他呢,就给了点脸色看,有些人就坐不住了。”林瀚讥笑着。


    李东阳无奈,安抚地拍了拍江芸芸的脑袋。


    林瀚翻看册子,见条件和程序都符合,就淡淡说道:“国子监分为三级六堂,一般人都是先进初级,初级一共三间教室,分别是正义、崇志、广业三堂,中级则有两堂,分别是修道和诚心;最高一级的是率性堂。想来你刚进来的时候都看到了。”


    江芸芸点头:“看到了,就在明堂边上,太学门进来的两侧。”


    林瀚见他还有胆子开口,甚至观察得颇为精细,满意地点了点头。


    “按道理是应该直接在初级堂待着,等学够了积分,再一层层上去,可你到底也是解元,也只在我这里读书一年,去了初级堂也太委屈你了。”林瀚又说,“我给你出一道题目,你三日后交给我,我再决定你去哪个堂。”


    江芸芸连连点头,自信满满:“还请祭酒指教。”


    林瀚沉吟片刻:“《论语·泰伯》中一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孟子又言‘位卑而言高,罪也’,你且写一篇文来。”


    江芸芸一听就知道是祭酒这是在点她呢,还是觉得她带坏读书风气。模拟考而已,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明明科举这块饼太小了,怎么还怪她多吃了几口呢。


    她有点不服,皱了皱鼻子。


    李东阳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自己的小师弟又要出幺蛾子了,面无表情用胳膊肘锤了他一下。


    江芸芸到嘴边的话只好飞快咽下。


    “其归可是解元,只怕要直接去率性堂了。”李东阳接过话头,笑说着。


    林瀚不为所动,淡淡说道:“还是先看卷子吧。”


    “行。”李东阳说完,又和人闲聊了几句,就把一肚子心思的江芸芸揪走了。


    “亨大性格耿直,你在他面前悠着点,别把人气跑了,他年纪也大了,要是气坏了身子,你也吃不了兜着走。”上马车后,李东阳千叮咛万嘱咐。


    江芸芸瘪了瘪嘴:“我知道了。”


    “饱知世事慵开口,看破人情但点头。”李东阳叹气,“学着点,京城可不是扬州,说错一句话都是要命的,而且遍地都是御史和贵勋,你可要离远一点。”


    江芸芸继续点头,整个人蔫哒哒的:“我知道了。”


    “京城人多,风土混杂,西城多富,切勿往来,东城多贵,切勿多话。”李东阳无奈说道,“我希望你最好就待在家里安心给我读书。”


    “师兄的叮嘱,我记下了。”江芸芸认真说道。


    “那卷子你打算如何写?”李东阳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随口问道。


    江芸芸立刻来了精神,小手一挥,信誓旦旦说道:“那我肯定要先分析一下,这句话,首先在春秋时是为了维护社会稳定,抑制百姓‘犯上作乱’,安分守己待在土地上说的话,自有时代性,可难道只要是孔夫子说的就是对的嘛?他的话在当时虽然起到了重要作用,但在现在难道也是正确的,要知道百姓不关心时事,那政令如何推开,学生不关心政事,那若是政策有错又如何,所以安分守礼的心态肯定是不对的,我们要做到不在其位,也谋……哎哎,师兄你要干嘛?!!”


    李东阳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眼熟的大棍子。


    “怪不得老师给我送了一根棍子,原来用处在这里。”李东阳捏着棍子,狰狞笑着。


    江芸芸大惊失色,立马警觉躲起来。


    ——原来耕桑那天背后的包裹里全是棍子!


    第一百五十四章


    江芸芸跳下马车, 头也不回地就跑了。


    李东阳面无表情收起棍子,最后重重叹了一口气。


    车夫笑说道:“江公子的性格可真是活泼啊。”


    “我现在看徵伯都觉得听话起来了。”李东阳见她的身影消失了,这才放下车帘,“回去吧。”


    那边江芸芸飞快跑回家, 一刻也不敢耽误, 就怕李师兄拎着棍子追上来揍她。


    徐家安静了不少, 仆人们也大都懒散起来, 徐叔不在,公子们也都有各自的事情。


    顾清等人宴会不少, 基本上每人每日都要出门一趟。


    顾清更忙一些, 他打算把妻儿接到身边来,一起在京城生活。


    毛澄每次出门都心不甘情不愿,要宅男出门确实是为难人。


    王献臣更不用说了, 他准备在京城租赁个小院子, 这几日一直在外看房子, 据说已经找到一处满意的房子了。


    沈焘也打算租房子, 他们这种级别是不能住在户部的, 而且他又没钱, 打算和人合租,或者自己去偏远点的地方去住民宅。


    徐经趁着还未去户部上值, 坐快船回江阴一趟,据说是要开祠堂,告祭列祖列宗, 之后也打算换个房子,要更靠近衙门一点, 听说和王献臣选在一个坊内。


    黎楠枝也是打算换个房子的, 但是他想和江芸一起住, 所以一直等她回来。


    “哎,怎么跑的满头大汗。”黎循传听到动静出了门,惊讶问道。


    江芸芸伸手激动比划着:“老师给了师兄好粗的棍子,刚才师兄都掏出来了,好险,差点挨打。”


    黎循传毫无异色,甚至觉得挨打肯定是有理由的,笃定说道:“那李师叔肯定是没有错的。”


    江芸芸小脸一垮。


    “去国子监如何啊,那祭酒见了你可是惊为天人?”黎循传打趣着。


    江芸芸背着小手,唉声叹气地国子监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抱怨道:“最后林祭酒还给我布置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题目,你说他是不是对我有意见了。”


    黎循传惊讶说道:“不过是一场私底下的学习,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风波。”


    江芸芸直言不讳:“因为制度出现了问题啊。”


    黎循传倒吸一口冷气,一把捂住她的嘴巴,然后严肃问道:“你刚才不会就是跟李师叔说这个吧。”


    江芸芸扑闪着大眼睛,扒拉下他的手,更严肃地说道:“比这个还过分!”


    黎循传伸手点了点她脑门:“行啊,江其归,你这顿打没挨是可惜了。”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你懂什么,我是居安思危,觉得这事真的有问题。”


    “那你是觉得有什么问题?”黎循传抱臂问道。


    江芸芸凑过来,神神秘秘说道:“首先,我觉得孔夫子就有错……呜呜呜。”


    黎循传面无表情捂住她的嘴,牙都咬碎了:“不想听了,快给我咽回去。”


    江芸芸巴拉不开他的手,气呼呼地看着他。


    “哎,你卷子上可别这么胡乱写,我听说那个林祭酒性格刚方,要是他觉得你不行,直接不让你去国子监读书,我看你在怎么和祖父交代。”


    江芸芸连连点头。


    黎循传拉着她的袖子,准备带她回小院:“你把策论写好,我们可以商量一下搬哪里去了,也不好在这里继续打扰徐家了,不过徐叔说这间院子不卖,要一直留着。”


    江芸芸哦了一声,迷迷瞪瞪说道:“我听师兄说中城都很贵,大小时雍和南薰坊的屋子虽然离你上值的地方近,但我们没钱。”


    “我们不住那里。”黎循传说,“你不是要去国子监读书吗?我现在打算住在仁寿坊,或者保大坊,但是保大坊的价格也不便宜,买卖一间一进院的院子就要一千两,还不包括税,就算是租赁,一月也至少二两,仁寿坊好一些,一进院八百两,租赁最便宜的要一两三百文,但是他们的一进院都很小,在院子走两步就展不开身了,其实去东城也不错,思城坊和南居贤坊也挺好的,距离你读书近,你以后可以晚点起床,国子监读书很早的。”


    “士廉打算等一家老小来了就住西城,正西坊或者正东坊也不错,不少官员都住在那里,他还邀请我们一起,但我说你要去国子监读书,西城太远了,不方便,不过宪清答应了,他们两家打算合租一个小院子,两家人也好相互照应,我是考虑在中城或者东城找个一进小院子。”


    “但不知道枝山打算如何?我看他还整日忙着赴宴,是一点也不关心这事,还跟我说露宿街头也是可以的,良德之前切磋医术,认识了几个也是家中学医的举人,那些人打算直接留在京城备考,打算合住在一起,五个人,刚好一个小院子,一人一间,一边读书一边交流医术,我听着还不错。”


    黎循传这几日一直忙着住宿的问题,诚勇和终强被指使地团团转,就连乐山也跟着忙活了很久,也算敲定了几家心仪的地方。


    “你嘴甜,会说话,到时候再去砍砍价,房东一定会同意的。”黎循传对江芸报以厚望,最后催促道,“你快去写作业吧,我在边上等你。”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那距离你上值不就远了。”


    “不远,差不多的,而且你说的三个坊,大概除了王敬止和徐衡父这样的富贵人家能买得起,大部人应该连租赁都租不起的,更别说我们这些月俸都少得可怜的人了,你看李师叔当了这么多年官,还只能住在金台坊鼓楼附近呢。”黎循传随意说道,拿起一本书,很快反应过来是错题本,连忙扔了,只好无聊地给人研墨。


    “你快写,我借了徐家的马车,等会带你去看看房子,现在房子正畅销着,这一批进了六部的进士都忙着租房子呢,我路上就遇到好几个眼熟的。”


    江芸芸只好提笔开始构思策论,只是还没下笔,黎循传幽幽提醒着:“掉脑袋的话,你可别给我写上去。”


    江芸芸笑:“我刚才在马车是试探李师兄的,我才不会傻傻写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呢。”


    “你明白就好。”黎循传勉为其难相信了,随后不解问道,“不过,好端端试探李师叔做什么?”


    “看看李师兄能忍我到什么地步。”江芸芸神神秘秘说道。


    黎循传想了想,随后凑过去,警觉质问着:“你,不会打算给我捅大篓子吧。”


    好端端试探这个,真的很难解释说只是一时兴起,随便试试。


    江芸芸看着那个欲言又止的小眼神,笑眯眯说道:“我就是看看李师兄是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


    黎循传不信。


    “真的,我说我在这京城能安安分分读书吗?”江芸芸对自己非常有自知之明,一脸为难,“当然我肯定想的,但你要是出点事,我肯定是要想办法的,你说我们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就认识师兄一个,可不是要好好把把他的脉。”


    黎循传半信半疑:“但也不至于说这么杀头的话,还好你说的是孔夫子,不是高皇帝。”


    要知道,高皇帝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可不是做乞丐,当盗匪,而是杀人杀得人头滚滚,几件记载史书的案件,人头都是上万起步的,如今只要质疑了高皇帝,那肯定也是杀杀杀的。


    江芸芸摸了摸脖子:“我只是找事,又不是找死。”


    “那你试探得怎么样了?”黎循传又问。


    “还行,李师兄比我想的开明一些。”江芸芸神神秘秘说道,“我还给你们这些在六部考核的人提了意见。”


    黎循传不疑有他,完全没想到有人会给全部考生挖坑,挖大坑,飞快给人研墨铺纸,点头说道:“那就好,好相处就行。”


    江芸芸笑眯眯地提笔写文章。


    “你打算先认错吗?”黎循传见她想也不想,直接流畅写了下去,不解问道。


    “我又没错,我才不认。”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但肯定不能对着干,我们迂回前进。”


    江芸芸一开始先简单明了地说明了一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含义,最后又大力夸赞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非常有教化之意,可以让大家各司其职,安分守己,非常好!果然是圣人所言,振聋发聩。


    之后她话锋一转,又说不在此位则不得谋此位之政,欲使各专一守於其本职也,与其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如说既在其位,必谋其政,若是人人都在本职工作上,那所有人都会按部就班的工作,以克人之心克己,以容己之心容人,这世道就会使大同之治。


    最后话锋一转,又说智者不争,仁者不责,善者不评,读书人想要好好读书,商人要好好赚钱,老师能因材施教,那就是最好的政,我身为举子,自然是好好读书,认真读书,君子素其位而行,我一定好好读书,争取能完成心中所想。


    黎循传见她花了半个时辰就写好一片策论,一边惊叹,一边仔细读着,只是读着读着,脸色有点不对劲,小心翼翼说道:“我怎么觉得有点阴阳怪气。”


    江芸芸笑眯眯地准备誊抄一遍:“没有啊,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林祭酒这么厉害的大人物,一定是不评,不争的。”


    黎循传抿了抿唇,最后忍不住笑道:“好小的心眼啊。”


    江芸芸铺平白纸,抱怨着:“你没看到,他当时可凶了!”


    “原来这么凶!”黎循传不悦说道,“林祭酒怎么这样!”


    林瀚看着面前的卷子,眉心微动,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对面乖乖站着的小解元。


    要说小解元长得是真好,皮肤白,眼睛大,眉毛还整齐,笑起来露出的牙齿雪白,现在安安静静站在她面前,瞧着乖得不得了。


    再看看文章,辞藻丰盈,古气磅礴,舒卷自如,一气流转,一看便知是佳作。


    但这篇文章不是在骂他吧!


    林瀚轻轻冷哼一下,非常小人之心地揣测了一下。


    江芸芸立马扑闪着大眼睛,乖巧说道:“祭酒是有什么指教吗?我一定都听。”


    听听,这话也谦卑得很,配上这样的样貌,真的瞧不出是个阴阳怪气,尖酸刻薄的人。


    “写的还挺快。”林瀚收了卷子,“写的不错。”


    江芸芸立马矜持又灿烂地笑着:“多谢祭酒夸奖。”


    “四月初十新来的人一起上课,你到时直接去率性堂报道。”林瀚自然不会抓着一个似有似无的感觉不放,收了卷子矜持说道。


    “多谢祭酒。”江芸芸开心道谢。


    “今日怎么没有和你那个护短的师兄一起来。”林瀚随口问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哦,他忙。”


    李东阳自然忙,自然他那日回去上了一个折子后,这事就莫名其妙压在他身上了。


    徐溥亲自来交代的,听说其他两位阁老听闻此事都颇为不忿,觉得他僭越了。


    一个翰林,管进士的事情做什么!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徐溥倒是高兴:“你这个办法很好,我瞧着能把进士的本事更好得发挥出来,这个办法既然是你想的,那最好还是你亲自落实,这一批考生你尽管上手,若是形成规章典范,以后也能推行下去。”


    徐首辅是温和的人,对李东阳循循善诱,言辞之间格外信任,甚至让他有需要就来找他。


    李东阳接过这事,一开始还是很开心的,但随着两百个进士围着他唧唧喳喳说着话,就只剩下头疼,实在是头疼。


    说起来,这还是他还是第一次办实事,他一直在翰林编纂书籍,如今去的也是太常寺少卿,掌管的也是礼乐的事情,从未如此繁忙过,但等一个个人被安排下去,他突然还是有些骄傲的。


    他李东阳,也不是只会吟诗作对的,你瞧瞧,我这个工作做得也是不错的。


    他越想越兴奋,深夜爬起来准备再写一份折子。


    这边江芸芸可管不了她给自己师兄招揽了这么大活,因为她开始搬家了!


    着急了好几天的顾幺儿捏着他爹寄回来的信,还有好不容易扣过来的五十两银子,得意地挤进江芸芸和黎循传的小院子,大声说道:“我也要和你一起住。”


    “而且我爹还给我送来小马驹了!超级大!跑起来超级快!”他在江芸芸面前得意炫耀着,围着她来回踱步,“以后我可以送你上下学!”


    “哇,真棒,顾车夫。”江芸芸忙里偷闲竖起大拇指。


    黎循传在屋内挂着自己的字画,听得直冷笑。


    四月初十。


    天还没亮,小院却突然热闹起来了,诚勇和乐山早早爬起来,一个打水,一个煮饭,走起路来格外兴奋。


    江芸芸和黎循传一个要去上学,一个要去上班,听到动静都咕噜爬起来,飞快地穿好衣服,默契的开门声瞬间响起时,不由对视一眼,随后又突然笑了起来。


    头顶跳动的烛火光芒落在他们脸上,照得两人睡眼惺忪的脸上都透出几分兴奋。


    这是他们分开的第一天,也是他们走向新未来的第一步。


    “好好上学。”


    “好好上班。”


    两人的声音齐齐响起,在暮春的风中摇摇晃晃,成了少年们隐晦的心思。


    “哎哎,我,我驾车。”睡在中间那间屋子的顾幺儿明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但还是坚持爬起来,开门时还是胡乱裹着衣服,眼皮子耷拉着,嘴巴含含糊糊说道。


    “不用了。”


    “去睡吧!”


    江芸芸和黎循传对视一眼,这一次直接开口拒绝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国子监有三级学堂制度, 分别是初级、中级和高级,寻常人大都是从初级开始,一级级考试,考到积分就能升一级, 升到最高级别的率性堂则需要十六分。


    分数则是从国子监每年的十二次考试中获得, 平均每个季度考试三次, 也就是说他们每一个月都要考试一次。以一个季度为期, 第一个月考本经义一道,第二个月论一道, 诏、诰、表、内科一道, 第三个月考经史策一道,判语二条,如此循环往复, 直到积累到分数。


    其中文理俱优者的人给一分, 理优文劣者给半分, 纰缪者无分。三年内积累到八分者为及格, 且在此期间没有重大违规违纪行为, 那学生就可以进入下一年级, 若是在率性堂也攒够了八分,就可以得到祭酒的推荐去各部进行实习, 也就是历事。


    历事无品,也就是各部门的办事人员,但这个是大部分多年还未考中科举的人最后也是最好的一个去处。


    “早早就听说这个, 据说历事可以去六部也可以去外地,若是做得好就能得到出身, 然后等待吏部附选, 这样就和普通进士相差无二了。”


    “想多了, 进士现在都多得多,而且历事的考核更要严格,部门评语至关重要,勤谨者才能送吏部附选,依旧还要历事,只有遇有缺官,才会挨次取用,至于那些平常者则要再历,才力不及者就要送回来读书,奸懒者发充吏。”


    “要我说这些都不重要,有的是办法打通关系,要我说能去正历才是最重要的。”


    江芸芸背着小书箱,在外面晃了好几圈,垫着脚也看不到里面在说什么,只好一边道歉一边挤进人群中悄悄听着,小脑袋听得左右来回晃着,眼睛也忙得不行。


    “正历是什么啊?”好奇宝宝终于听到一点只言片语,忙不迭开口问道。


    “正历都不知道,啧,我跟你说一般监生历事都分为正历、杂历、长差、短差四大类,凡监生在五府、六部、都察院、通政使司、大理寺等衙门历练政事谓之正历,在诸司写本办事等项谓之杂历,从事清黄、写诰、续黄、清军等工作叫长差,担任刷卷、修斋、报讣、参表、查马册等工作就是最差的短差了。”


    江芸芸听得连连点头。


    简单来说,正历就是有点小权利的,在衙门里正儿八经能接触到核心事务的,杂历就是最普通的文书工作,长差和短差就是比较辛苦的差遣跑腿的辛苦活,吃力不讨好型。


    “那怎么才能去正历呢?”江芸芸又问。


    “只有监生中学业优秀者拨正历,次之拨杂历,再次拨长差、短差。”那老生老神在在说道,“不仅要读书好,还要祭酒和司业同意,最后在绳愆厅监丞那里也没犯过错呢,难得很。”


    江芸芸连连点头。


    “那要是去了六部历事,还被留下来了,那我以后还能考试吗?”好奇芸芸又问出下一个问题。


    好狂的口气。


    站在正中指点江山的老生终于发现这个到处提问的人有点不对劲了。


    他不由垂眸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见他穿着简单,还背着书箱,年纪瞧着比他们都小一轮,不耐说道:“这可不需要你操心,你现在应该去对面那三个教室报道,可别第一天就迟到了。”


    对面三个教室正是正义、崇志和广业三堂。


    江芸芸被莫名嫌弃了,无辜地摸了摸脑袋,小声解释着:“我没来错,我就是在率性堂读书的,我是新来的。”


    原本还挤在一起的人都惊讶低头,打量着江芸芸。


    “哎,你也是今年没考中的举人。”


    “我怎么没见过你,你是哪里人啊。”


    “你几岁啊,瞧着年纪不大。”


    新来的考生好奇地围着她打转。


    这一批翰林院一共推荐了三十人,几日前去翰林院拿文书时都见过面,里面可没有这个小少年。


    江芸芸被这些人围观打量着,也不怵,站直身子,彬彬有礼对着诸位行礼,笑眯眯说道:“我来自应天府,我叫江芸,以后就是同学了,多多指教。”


    “哦,你叫江芸啊,哎,你是江芸啊!啊!你就是江芸!”


    人群顿时哗然,原本在角落里读书的老生也跟着看过来,众人打量的目光瞬间敬畏起来。


    那个原本坐在椅子上指点江山的老生也连忙跳下来,一步走到江芸芸面前,惊讶打量着她:“你就是江芸,不对啊,你怎么和大家说的不一样。”


    江芸芸呆呆地眨了眨眼,懵懵懂懂问道:“大家说我是什么样子啊?”


    那老生手舞足蹈比划着:“听说你整天皱眉头,这里都一条横了,长得跟个小老头似的,而且整天板着脸,那些人不读书你就打人,超级凶!举着大棍子的那种。”


    江芸芸惊呆了。


    “我还听说你特别喜欢阴森森说话,三更半夜来敲门,只要一读起书背后就黑烟直冒,最重要的是每天都不睡觉,所以我们都猜你肯定是读书读丑了。”有人信誓旦旦说道,“要是长得好看,我们怎么会没见过,而且应天的考生都说没见过你哦!”


    江芸芸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但你不丑啊,长得还怪好看的。”那人又凑过来,想要捏捏江芸芸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但被她快速躲过,手指扑了一个空。


    “谁说的啊?”江芸芸捏着小手,笑眯眯问道。


    那人摸了摸下巴:“好像也是你们应天府的人,叫什么希哲,敬止,有点记不清了,也是在一次宴会上喝醉酒说的,当时说着说着两人还抱头痛哭起来了,可惨了,我们都心疼死了,虽说是吊车尾上去了,但瞧着日子都不是人过的。”


    王献臣、祝枝山。


    江芸芸在心里狠狠记了两人一笔。


    “你今年不是没考试吗?”那个老生问道,“你怎么来这里读书了?”


    江芸芸扑闪着大眼睛,笑眯眯说道:“我特别仰慕国子监的文化,所以想来交流交流。”


    那老生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


    “我只是想来排队历事的。现在以‘入监日月’为排序标准,早些来看到没错。”有新生直言不讳说道。


    “我到时想来继续来考试的。”也有人笑说着,“再努力努力考几年,也跟着排排队,不着急。”


    “你呢?”那个高谈阔论的老生低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就是来读书的。”


    “你不是应天府的解元吗?”老生不信,“这次难道还考不上,怎么还要读书。”


    应天府学风浓郁,南监自来就是北监大敌。


    “对啊,你怎么不去考试啊。”


    “你那个模拟考到底怎么回事啊。”


    “试卷可以给我看看吗?”


    “你以前的卷子我看过,写的真好,可以指教我一下吗?”


    那些人又开始围着江芸芸七嘴八舌说话,江芸芸被人团团围着,说得口干舌燥,眼看小身影都要被彻底淹没了,打算溜的时候,就突然被人扒拉出来。


    “行了,人家刚来,让他坐下来歇一会。”有一个身形高大的人突然出现,把江芸芸一把抓出来,随便又放在一张椅子上,甚至还拍了拍他衣领,“这里没有人了,你坐这吧。”


    江芸芸呼吸到新鲜空气,看着他眼睛也都亮晶晶起来,大声夸道:“同学你真好。”


    那人好大一个黑脸小俊生,顿时红了红脸,挥了挥手:“胡说什么。”


    “这是我们率性堂的斋长来晖。”之前一直说话的老生居高临下说道,“我叫王森。”


    江芸芸连连点头,眉眼弯弯,乖的不得了。


    这小解元瞧着实在人畜无害。众人忍不住想到。


    “围在这里做什么。”门口传来博士严肃的声音,“马上就要上课了。”


    众人闻言一哄而散。


    江芸芸见老师来了,兴冲冲地把自己的文房四宝拿出来,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心情格外激动。


    王森也不知座位到底在那里,一屁股坐在她边上,撑着下巴打量着:“哎,读书也这么开心吗?”


    江芸芸不解:“读书不开心吗?”


    王森露出一言难尽之色:“应该很难开心吧。”


    “还行吧。”江芸芸犹豫说道。


    “咳咳。”博士走到两人身边,厉声说道,“把书都拿出来。”


    国子监的课本以四书五经为主,兼及刘向《说苑》、律令、九章算法、御制大诰,回回文字等,除此之外据说还会学习武射!


    江芸芸早就打听好了,非常乖得拿出四书五经,甚至还整整齐齐叠起来放在书桌一侧。


    不过等她拿出来就发现不对劲了,大部分老生的桌面上都是格外干净的,虽有些人有几本书放着,譬如斋长来晖,那瞧着封面不太像课本,新生中一半的人拿了书,一半的人也没有书。


    ——上课不要书吗?初来乍到的江芸芸不解地想着。


    博士也有些吃惊竟然还真的有人拿了书本,竟然还是全套的,自己之前读过的四书五经,随手拿起书籍翻看着,见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笔记,心中一软,和气问道:“你是新来的?”


    江芸芸乖乖点头。


    “可有哪些薄弱一些?”博士又问。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仔细想想才说道:“都还行,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


    博士以为是哪一门都不好不好意思说出口,又见小少年这么乖巧的样子,便安慰道:“不碍事,好好学就是了。”


    江芸芸听得连连点头,大眼睛扑闪着。


    博士见状,顿时露出欣慰之色。


    ——哪个老师不喜欢乖学生啊。


    ——瞧瞧,今年这个学生一定很乖。


    “今日我们复习论语。”博士站在台上说道,眼皮子一掀,底下心思浮动,瞧着就不太像听话,心底冷笑一声,淡淡说道,“今日从为政篇开始。”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其中德政以无为而成。”博士有意打压一下新老学生,淡淡问道,“朱子是如何注解的?哪位学生知道?”


    江芸芸环顾四周后,见大家都一脸‘我知道,但我不主动开口’的矜持模样,她作为一个三好学生,为了避免老师尴尬,非常体贴地升起小手。


    博士大为感动:“好,这位同学来说。”


    “为政以德,则无为而天下归之。”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


    “不错不错。”博士满意点头,继续考教着,“那程子又是如何说的?”


    “为政以德,然后无为。”江芸芸非常大大方方说道。


    博士更是满意了,学生们也大都露出所谓之色,毕竟能考到举人的,这两人的书都是仔仔细细看完了的。


    他们不拿书,完全是因为都会背了啊。


    一点也不难。


    让这个江芸拔了头筹也不要紧,正好试探试探他的深浅。


    “那范氏呢?”博士见众人这个表情,提高了难度。


    堂上原本胸有成竹的学生有一半露出迷茫之色,甚至有人交头接耳问着范氏是谁。


    江芸芸飞快地想了想:“可是宋朝大儒范祖禹所言?”


    那博士没想到江芸竟连这个也知道,不由点头说道:“正是?你可知道?”


    江芸芸点头,大声吟诵道:“为政以德,则不动而化,不言而信,无为而成。所守者至简,而能御烦;所处者至静,而能制动,所务者至寡,而能服众。”


    此话一出,学堂内安静了不少,有笔墨纸砚的连忙记下。


    “好!好!好!”博士抚掌夸道,见小童基本功颇为扎实,继续问道,“那陈天祥作《四书辨疑》中可否说过此事。”


    堂中不少人面露惊异之色,说话声也打了起来。


    “这人是谁?”


    “好像是前朝的人?”


    “我怎么不记得啊,这人说过什么啊?”


    “这个要学吗?怎么没人教过我。”


    博士温和注视着江芸芸:“你可有读过这本书?”


    江芸芸点头,朗声说道:“为政以德,则本仁以育万物,本义以正万民,本中和以制礼乐,亦实有宰制,非漠然无为也。”


    博士拍案叫绝:“好,不错,你竟然还记得,你的老师很不错。”


    “这本书不是质疑朱子的嘛?”王森犹豫问道。


    博士沉吟片刻,含笑问着江芸芸:“你也是这么觉得吗?”


    “老师说过:‘陈氏此书,所质疑者不惟《集注》一书而已,亦有对经文本身的疑问和对前人注解的指摘。持论公允,摒除门户之见。虽质疑朱子之失,亦肯定朱子之得。’,故学子认为此书“大意主于阙疑而不贵穿凿,实非有意立异规为门户之争者。”


    江芸芸想了想又解释道:“这本书不过是以朱子《集注》为依托,从而对经文开展深刻探究,恰恰不是为了贬抑朱学,而是匡正朱学。”


    “是这样的,这本书在彝伦堂里也有,新生没看过便算了,老生也不知道。”博士叹气,“就这个水平,如何能考到进士。”


    众人大受打击,交头接耳不断。


    博士打击了一大片人后,让他们惶恐了片刻,这才继续对着众人说道:“以后读书就要和这位学子一样,多看多想多背,便是碰到再多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那今日就以‘为政以德’写一篇文来吧。”


    “哎,你读过这么多书?”等博士去讲其他问题,王森好奇凑过来问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老师书房里有什么我就去读什么?我听说彝伦堂是藏书阁,我们可以进去看书吗?”


    王森嘴角微动,不可置信说道:“真的这么爱读书?”


    “咳咳,不要带坏学生。”博士警觉敲了敲两人的书桌,看了一眼王森,又看了一眼乖乖的江芸芸,最后忍不住说道,“这位同学……你去和我们斋长坐去。”


    他大手一挥,直接给江芸芸换了个座位。


    江芸芸看着新同桌,露出一个乖巧的笑来:“同桌好。”


    来晖黑脸微红,咳嗽一声:“好好读书。”


    “哦。”江芸芸乖乖记笔记。


    但她很快就发现,这个博士教得不如老师,讲得没老师细,也没老师知道得多,引经据典的能力也没有老师好。


    最主要的是这些内容她都学过了,甚至烂熟于心。


    ——最高学府好像也没这么好。


    江芸芸托着下巴,表面认真,心里走神。


    来晖悄悄看了她一眼,见她在出神,盯着她的侧脸有些苦恼,但又不知所措。


    斋长,督诸生工课。


    这个学生上课走神了!


    但是刚认识!不好监督!


    下一节课是回回文,江芸芸一抬头发现不少人竟然跑了。


    “都是没用的东西,有什么好学的。”有人理直气壮说道。


    江芸芸不懂:“怎么会没用呢。”


    “我们礼仪之邦,学这些蛮夷的东西做什么,我以后也不去和他们打交道。”那人嘲笑着,“你一个小解元难道还要和他们低三下气说话不成。”


    江芸芸看着他没说话。


    那人被同伴们叫走了。


    ——最高学府的学生好像也不咋样。江芸芸严肃想着。


    “回回文有用的。”来晖见状,悄悄说道。


    “我也觉得,课堂上怎么会有没用的东西呢。”江芸芸收回视线,笑说道,“读书哪有三六九等之分。”


    来晖连连点头:“对,回回这么一大片地方,多学点总是好的。”


    “是的。”江芸芸点头,“哎,回回文是什么啊。”


    回回文原来就是波斯文,江芸芸来了兴趣,学得非常认真,嘴里还念念有词,非常配合老师互动,甚至一点也不觉得念出的语言奇奇怪怪的,非常大胆念出声来。


    讲授的博士还是第一次见有这么积极的学生,上课的心都认真起来了,看着江芸芸的目光都和蔼起来。


    这节课结束后,江芸芸心满意足。


    “你也对回回文感兴趣?”来晖问。


    “学门外语多门技术。”江芸芸话锋一转,“你回回语学得好好,刚才那个我有点听不懂……”


    江芸芸反手抓住斋长,拉着他私下补课。


    来晖难得见有人对回回文感兴趣,大为感动,也非常认真地教着。


    好不容易上了一天的课,应付了不少人,江芸芸背着小书箱溜出学校,远远就看到黎循传和顾幺儿站在不远处,似乎在斗嘴,显然是顾幺儿输了,因为他正气得直跳脚。


    “总算下课了。”黎循传抱怨着,“怎么出来这么晚?我都等你好久了。”


    “老师拖堂!”江芸芸义愤填膺说道,“过分!”


    “过分!”顾幺儿立马附和着。


    “过分!”黎循传也跟着说道,随后唆使着,“书箱给幺儿背,一整天不务正业,给他点活干。”


    顾幺儿也积极伸出手去扒拉她的书箱:“给我背,给我背。”


    “哎,你今天上值如何?”江芸芸随口问道。


    黎循传闻言,背着手,叹气:“有一点点麻烦,晚上再跟你说。”


    第一百五十六章


    黎循传的麻烦说大也不大, 说小也不小。


    他如今去了吏部,王恕大抵看他是黎淳的小孙子,也算是故人面子,所以颇为照拂, 直接把人送到文选司干活了。


    吏部下设文选司、考功司、稽勋司、验封司, 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等事务, 除武将、内阁大学士和吏部尚书由廷推和奉特旨任命, 其余内外百官皆由吏部会同内阁或各部尚书等人推选,又或自行推选。


    这是最吃香的一个部门, 要知道文选司和考功司可是吏部中权力最大的两个衙门之一, 据说有些官员宁愿在这两部中当郎中或员外郎,也不愿外放去做知府。


    其中文选司负责文官的选拔、分配、任免,也就是管人事升迁的;


    考功司考察官员的功过是非, 进而决定奖惩, 管年度考核的;


    稽勋司, 则是管理官员的资历、守制、终养等情况, 也就是记录官员的履历和家庭背景等;


    验封司, 则是负责官员的封典、奖励、抚恤和土官的世袭等, 也就是身前表彰和死后殊荣的。


    黎循传能在第一个轮岗职位时去文选司,按理也该高兴才是, 只要不出错,之后起点可就比同进士高了许多,但他却觉得棘手。


    理由很简单, 黎循传数学差。


    江芸芸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基于之前礼部考核制度改革,所有官吏的评选表格都要重做, 自然不能把那些官员叫回来, 所以只能让新来的文选司进士做了。


    这一批进士中, 吏部要走了五十人,其中三十五人被安排到这里,顾清也倒霉催地赶上这趟工作了。


    黎循传恼羞成怒:“看我做什么,士廉也不会!”


    他大声强调着:“很多人都不会!很多!”


    江芸芸一本正经,连连点头。


    其实也怪不得黎循传他们,此时的部门工作中没有表格这种说法,说的是簿,虽然其中也是打了表格的图,但还是要把所有事情一件件写起来,难免有些乱。


    “要我说,不如先把内容量化。”江芸芸抓起笔,在纸上打了一个表格,“比如吏部考核官员有四个标准,那大标准写上面的横行,细分的标准写最左边的竖行,你只要看他们提交上来的册子上,可有说到你们大小标准里的内容,若是有详细说明那就给一分,若是有一笔带过,那就半分,要是提也没提那就是不得分,若是有格外突出的,再最下面可以另起一行文字说明,也就是这一行要空出格来,这个要让管这事的主管打分,也就是你上司,最后这个表格可以作为档案的第一张,后面附上官员的台账,到时候检查起来也是很快的。”


    江芸芸一边说,一边手下的笔飞快示范着:“最后你就可以根据这人的记事本,统计出这个人到底得了几分。”


    “我们国子监都是这样的!”她最后强调着,表示非自己原创。


    黎循传抓着那个表格,似懂非懂:“可一般来说,官员交上来的东西不会这么详细的,也不是都统一的。”


    “我听说宋代的履历表叫脚色,里面所填的内容都是规定好的,我们也可以如此,在大项目上一视同仁,小项目上各有千秋,你这边工作做久了,熟能生巧后就可以根据这个表格打出明年的一个详细考核表,对了,为了防止他们胡编乱造,每完成一件事情后,还要附上证据的,方便后续审核。”江芸芸说道。


    黎循传神色凝重。


    “那我明天看看。”


    江芸芸点头,用力夸道:“你一定可以的,人事考核在于标准要统一,一旦统一你们到时候的年底考核就非常方便了。”


    黎循传非常有规矩,不能跟江芸芸透露太多吏部的事情,只是把纸张小心翼翼折起来放进袖子里,然后又问道:“你今日读书如何?”


    江芸芸叹气:“我觉得国子监一般。”


    黎循传惊得倒吸一口冷气:“怎么如此口出狂言。”


    “我是觉得读书氛围不好。”江芸芸把今日的事情、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然后叹气说道,“多学门外语多门技术啊,怎么一个个都跑了呢,而且我瞧着他们都是混时间等历事,一个个都无心读书。”


    黎循传也跟着皱眉:“听说以前高皇帝在时,监生拨历以“年长”和“学优”为条件,而且以前的上序,是要求预备拨历的监生按照其坐堂时间来登记排队,监生要在每月月末将本人支馔月日都记在纸上,形成序单上交,当时的时间只算上课的时间,可现在监生哪怕是丁忧,省祭也都算在坐堂时间里,听说有些人在家待了七八年,等时间快到了才回来,就这样也能立刻去历事,如此敷衍行事,也怪不得大家进了国子监就开始混。”


    江芸芸叹气:“别的倒也无所谓,我就是看上彝伦堂的书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去看。”


    “算了,你明日要早起,早些休息。”黎循传打了个哈欠,“我今日整理册子整理得冷汗淋漓,现在也困了。”


    两人说完就各自回了屋子,院子里顾幺儿正奋力给自己的小马驹刷毛,小个子堪堪和马差不多高,拿着大刷子刷得倒是起劲。


    乐山在一侧给人递毛巾,递水,也跟着忙活。


    那马倒是听话,一声不吭地站着。


    “早点休息。”江芸芸站在台阶上看了一会儿,笑说着。


    顾幺儿摆手,示意她别管。


    江芸芸对着乐山搭了个眼色,乐山了然点头。


    “这匹马长大了,就可以给江芸骑着去上课了。”顾幺儿碎碎念着,“现在有点小,明日我买点好吃的给它吃。”


    “可不兴乱喂。”乐山笑说着,“小心吃坏了。”


    “不会坏的,我养过马的。”顾幺儿小声嘟囔着,信心十足,“明日我还要带他去郊外跑一下的。”


    —— ——


    国子监的读书生涯很快就步入正轨,江芸芸凭借乖巧的外表笑容,强悍的读书作风,外加开朗的性格,飞快加入了斋长的小团体。


    不过,认真读书的斋长也没啥朋友,屈指可数的四人组,挤入一个江芸芸也才勉强发展成五人。


    “上个月你写的那篇为政以德的文,被祭酒贴在公告墙上了,还有‘鲁卫之政,兄弟也’的文,三篇春秋的文也在上面,还有你的两篇判例也都贴上去了。”王森晃晃悠悠走进来。


    国子监有一个公告栏,每月都会张贴上个月优秀的卷子,五经各十张,四书二十张,诏、诰、章、表、策论、判语、内科各五章。


    江芸芸正卷着舌头说着回回文,听到他的话也只是眨了眨眼。


    “外面围了一大堆人,小心等会都来围观你。”王森吓唬着。


    江芸芸突然说了一句怪语,王森听得眉头直皱。


    “她说没关系。”来晖笑说着。


    “说的奇奇怪怪的。”王森嘲笑着,“笨死了,舌头捋不直吗?”


    “本来就是不捋直说话的。”江芸芸不高兴反驳着,“我就是捋太直了。”


    王森在她边上坐下,拿起她的书本翻看着,见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字,咋舌:“其实博士说的你都会,但你每次听得都挺认真。”


    “温故知新嘛。”江芸芸又开始卷起舌头说话,说的话有点在调上,又有点不在调上,听的人直发笑。


    “你功课都做好了吗?回回文又不考,怎么这么上心。”小团体中有一个叫吴大有的浙江人,格外勤勉,大家下课休息,他还在琢磨自己刚才写好的经文中的词句。


    “写好了啊。”江芸芸说,“就差课堂作业了,还差两道了,不过博士们没布置我也不好写。”


    国子监有一个三日作业和每月作业。


    三日作业就是每三日需要读大诰一百字,本经一百字,四书一百字,不但要熟记文词,还要通晓义理,博士们会每日抽人检查。


    每月作业就是课堂作业六道、五经义二道、四书义二道、诏、诰、章、表、策论、判语、内科二道。


    除此之外还有每日仿写一幅名家字画,每副十六行,一行十六字,不拘模仿的人都是谁,哪怕是点书撇捺各有不同都行,但必须要端楷有体,合于书法。


    这个是每日写完都交给本班先生处呈改的,但现在大部分学生都很懒,久而久之也是一月交一次。


    但江芸芸每日都交,因为他们班改书法的先生格外厉害!据说永、欧、虞、颜、柳都有涉及,且个个不凡。


    江芸芸有空就逮着他看自己的写的字,一个月下来,觉得自己的字长进非常大。


    “什么!”王森惊讶,“这不是才月初吗?”


    “初八了。”江芸芸比划了手指,“马上就月中了。”


    吴大有果然开始焦虑:“我还只写了四书两道。”


    “我一道也没写。”王森闭眼。


    来晖也开始翻开册子:“我四书是写好了,经义的还没开始写呢。”


    江芸芸嘴里还支支吾吾说着话,眼珠子倒是来回看着三人。


    众人奋笔疾书间,小团体中的张鸣凤捧着几本书走了出来。


    “其归,彝伦堂的典籍说你借走了《春秋左传集解》,你还没看好吗?你都借十天了。”张鸣凤长了一张娃娃脸,飞奔过来扑倒江芸芸身上,“你别看了,你读书都这么好了,快给我看吗?我这个春秋写成这个样子,要是先生再给我打一个差,我就要去绳愆厅走一趟了。”


    “过几日就给你。”江芸芸把人拨开,“我还没抄完。”


    “这么厚的书你都抄。”张鸣凤大惊。


    “一本书只能外借十五天,我又背不下来,自然先抄了,以后慢慢背。”江芸芸说。


    “你还要背下来!全背吗?还是抄抄书做做样子啊,哎,要不还是别卷了。”张鸣凤虚弱趴在桌子上,“我怎么就跟你一样选了春秋呢,显得我的经义写的又笨又呆。”


    教授春秋的博士曾用轻盈灵动,兰苕翡翠来形容江芸芸的经义。


    江芸芸又开始用奇奇怪怪的回回语说话,捧着书一脸认真。


    说的人兴趣十足,听的人一知半解。


    王森一把捏住她聒噪的嘴,面无表情说道:“别说了,我现在一个字也不想听。”


    “哪个是江其归!”外面传来喧闹声,“那个写‘先自家持守心性,后立法以整齐天下’的江其归在哪里。”


    “来找你茬的,你快去吧。”王森和气把人提溜起来,无情推出去,“少在我面前晃悠。”


    —— ——


    “好端端贴这么多他的文章,也不怕有人对他不服,去找他的茬。”司业无奈说。


    “国子监如今的风气是越来越差了。”林瀚淡淡说道,“也该整治一下了,他名气大,读书好,正好激一激他们。”


    司业睨了他一眼,无奈说道:“怎么,还对他有意见?”


    “按道理是没有的。”林瀚哼哼唧唧说道,“但我觉得那小子总是阴阳怪气的。”


    司业不解:“没有啊,多乖的小孩啊,率性堂的助教都说他听话得很,每月的作业都是最早交的,还是做得最好的,学正也说他每日大字写得极好,而且非常虚心求教,一个月的时间笔锋就有变化了,授课的老师更是没有一个不夸的,就连彝伦堂的典籍都说他看书很认真,每十五日就去借书,一开始还以为是胡乱做样子,谁知道抽查了一下竟然都会。”


    他顿了顿又说道:“更别说绳愆厅的监丞了,一个半月了,一个小错也没抓到,每次上课下课,课间行走都堪称典范,高兴得打算把人表彰起来。”


    林瀚捏着胡子又是哼唧了一下。


    “到底是李少卿的师弟,可别弄过火了,伤了你们的和气。”司业笑说着。


    只是话音刚落,就听到有学生匆匆忙忙跑过来说道:“吵起来!江其归和诚心堂的人吵起来了。”


    林瀚的胡子立马就抓掉了一根,疼得龇牙咧嘴。


    “吵起来了,怎么会吵起来。”教授率性堂的博士急忙出来问道。


    他可是对江芸格外喜欢的,上个月的文章更是全都誊抄了一份回家鞭策家中子弟,又见他年纪比自己小孩还要小,每日独自一人上下学,身边只跟着一个比他还小的小孩,两小孩手牵手走路,那看得是心都疼了,所以平日里可是捧在手心看着的,说话都不敢重声。


    “其归可有受伤啊!”他焦虑问道。


    “江其归……”那学生脸上露出古怪之色,呐呐说道,“还挺嚣张的。”


    —— ——


    王森一脸沉思,他以为经过一个半月的相处,自己已经是非常了解江芸了,但现在看来那是一点也不了解。


    好家伙,刚才阴阳怪气骂人的是谁?


    “就算他说了你,不不,他也没有说你。”来晖和江芸芸站在一起,一本正经说道,“都是你们想多了,但不论如何,你们也不能动手,有辱斯文。”


    “斯文扫地啊。”江芸芸背着小手,笑眯眯说道。


    “你看看他这个表情!”诚心堂的斋长孙叔鸣愤愤说道。


    “什么表情,多可爱啊。”张鸣凤皱了皱鼻子,比划了一下,“人家不是一直都笑眯眯的嘛!”


    “大概是羡慕别人长得好看吧。”王森胳膊一撸,露出强壮的手臂,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少吓唬我们,我就是想要他帮我看看文章,为什么不给我看。”孙叔鸣愤愤指责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本来是打算帮你看的啊。”


    “可你刚才说了我不喜欢的话,那我就不帮你看了。”她又说道。


    ——“他刚才说什么了?”不远处的树荫下,司业随口问道。


    ——“孙叔鸣好像是说‘帮我把卷子润色一下,我就能帮你快点去历事’。”通风报信的学生小声说道。


    司业脸色微变,眼尾一瞟,果不其然,林瀚更是脸色瞬间阴沉。


    “你知道我爹是谁吗?”那一边,孙叔鸣不悦质问着。


    江芸芸扭头,不解问道:“他爹是谁啊?”


    “吏部员外郎孙交。”张鸣凤小声说道。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摇头:“不认识。”


    她就认识吏部尚书王恕,还有现在分管楠枝的吏部左侍郎周经,甚至还挺熟,因为有时要去接楠枝下班。


    “你!”孙叔鸣自觉大受侮辱,怒而威胁道,“你还要不要历事了。”


    “不要的。”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我要科举的。”


    “好大的口气。”孙叔鸣冷笑。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我口气大不大又不是你说的,而且你一篇‘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如天,渊泉如渊’都写的泉水断流,坑坑洼洼,有什么脸面来说我,我之前一直坚信《战国策》中说的“中国者,聪明睿知之所居也”,没想到还有落网之鱼。”


    王森噗呲一声笑出声来。


    围观的人也都切切笑了起来。


    孙叔鸣脸色非常难看。


    “我们自然可以相互学习,但你第一不能颐指气使,第二不能骗我。”江芸芸对着围观的人,认认真真解释着,“我昨天旁听你们诚心堂上课了,你们博士课上根本就没有出这道题,你好端端骗我做什么。”


    来晖神色震动。


    “诚心堂好像确实没在教中庸。”人群中有人窃窃私语。


    几个堂的课表并不是完全重叠的,毕竟博士有限,所以经常会有其他班的人去旁听自己博士的课,但大部分都是低级去高级的。


    “你,你胡说什么啊。”孙叔鸣身边的狗腿子激动说道,“刚才说错了还不行嘛,这是我们这个月自己出给自己的作业,我们只是想要请教你一下而已,你竟然如此小气,还说是什么解元呢。”


    “请教是问我解题思路,句式打磨,可不是直接给我一张卷子,要我给你批改的。”江芸芸抱臂,不为所动,“你们一直在撒谎,我自然要警觉一些。”


    ——“诚心堂这个月的考试题目是什么?”林瀚沉声问道。


    司业想了想,神色微动:“我昨日还听诚心堂的博士说打算出一道中庸的题。”


    林瀚冷哼一声:“张博士汲汲名利,妄为人师。”


    司业拧眉没说话。


    两人说话间,绳愆厅的监丞于树德匆匆赶来,他身形高大,站在人群中,厉声呵斥道:“读书期间,议论他人,高声喧哗,成何体统。”


    孙叔鸣闻言撇了撇嘴。


    原本看热闹的人也都畏惧地低下头来。


    江芸芸却是小手一举,顶着于树德严厉的目光,大声说道:“举子要告发孙叔鸣串通博士,欺负学子。”


    第一百五十七章


    这事还要从江芸芸昨日饭后散步开始说起。


    国子监中午的膳食是要大家一起在食堂吃的, 敲了钟才能开动,可因为口味一般,大部分人都吃得不情不愿,又因为按照高皇帝定下的学规——不准议论饮食好坏, 所以大家普遍都是闭嘴吃饭。


    不过这已经是高皇帝那辈的老黄历了, 毕竟高皇帝一开始还说不能让学生住在外面, 但因为国子监的学生越来越多, 宿舍从单人间变双人间,又到现在的四人间, 即便如此也是完全不够用了, 像江芸芸这样在京城有住宿的,就可以选择回家住。


    不过吃饭这事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毕竟饭少了, 架口锅就可以烧了, 只是对厨师的技术有了更高的考验, 显然国子监这位厨师没达标。


    要知道江芸芸对吃东西一直不讲究, 一般给啥吃啥, 非常好养活, 可昨日国子监的膳食多了一道鸡肉,柴得能咬坏别人的牙, 饶是江芸芸等人都做好准备,还是吃得一脸痛苦,只能囫囵咽下去。


    其他人吃完后火速跑了, 生怕被留下来询问今日的饭菜好不好时,忍不住口出恶言, 江芸芸摸着难以消化的肚子, 和来晖等人在食堂门口分道扬镳。


    如今马上就进入六月了, 正午的太阳有些晒人,她走在墙角阴凉处,打算去彝伦堂的陈典籍面前晃一下,希望他可以让自己去藏书阁第三层的典籍阁。


    据说去年丘阁老上言请求收集天下遗书,内阁藏书也应按类整理,妥善收藏,其中内阁所藏书籍有副本者,分贮一册放在两京国子监藏书阁呢,若内阁也没有的,让礼部给各省提学官下榜,要求他们去购访图书,校录后呈送,这种书需要抄写三份,分别藏在京师的内阁、北京国子监和南京国子监。


    这事五月的时候就已经整理完毕,国子监内不少监生都被拉去打白工,江芸芸知道的时候啥也没捞到,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图书被送到最高层储藏。


    最重要的是最上面那层的书,不是普通监生能看的,江芸芸为此磨了好久,陈典籍都不同意她上去。


    不过据说每年三伏时,会开始暴晒书籍,免得虫蛀之害,江芸芸现在打上这个主意。


    她今日打算溜达过去消消食,顺便打听一下何时征集人手晒书。


    食堂在东厢房,她先去敬一亭附近的办公院里看看敬爱的陈典籍有没有和他的好朋友在饭后闲聊。


    她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见屋内不少人,不少博士都聚在一起嗑瓜子,但很好,陈典籍不在,那十有八九就是回彝伦堂了。


    她心中大喜,贴着墙角,一边躲着太阳一边快步走着,等穿过琉球学子读书的地方时,路上还看到几个学子结伴回了宿舍,宿舍也在东厢附近。


    得益于这一个月多的交际,江芸芸连琉球的监生都认识几个,一路打着招呼。


    只是她经过博士们的办公室时却突然听到窸窸窣窣的说话声,那声音不大,乍一听是听不清的,但仔细一听又是能听清的。


    江芸芸的耳朵忍不住动了动,隐约听到‘考试’‘分数’等字样后,以为是博士在激励不听话的学生,结果脚步一抬,准备走时,又听到自己的名字。


    ——“新来的那个应天府江解元文采斐然,您若是和他在这个月里打好交代,就请他帮您看看这篇文章就很好,率性堂不少学子经过他的点拨都有了明显的变化。”


    江芸芸听出这是教授中庸的博士声音,姓张,水平很一般,长相也普通,年纪也大了,现在的博士大都是进士担任,而学正和学录由举人担任,助教更杂,由明经、举人或进士等担任。


    以前当老师之后不能考科举,因此很多进士举人不愿意当老师,所以教学水平直线下滑,为此前朝下旨改了这个规矩,老师们也能去考试了,但不耽误老师整体水平参差不齐,师道不立。


    这个张博士马上就五十了,是老师中难得没有打算去考科举的人。


    “这还不简单,现在来国子监的人哪个不是为了历事。”


    江芸芸也认出了那人的声音,诚心堂的斋长孙叔鸣。


    据说是富二代校霸,在国子监声名显赫,不过是负面的。


    王森就和他不对付,据说两人还打过一架,双双进了绳愆厅挨大骂。


    “我爹可是吏部的人,哼,他要是不给我写,我就叫我爹卡死他。”那人恶狠狠说道。


    江芸芸忍不住眼尾一瞟,垫着脚尖从墙头看了过去。


    “别闹僵了关系,他师兄可是李学士。”张博士站在孙叔鸣面前,弯腰勾背,唯唯诺诺劝道。


    “哼,一个翰林院的人有什么好稀罕的。”孙叔鸣冷笑,“我爹可是吏部的人。”


    张博士欲言又止。


    “行了,别说了,卷子我拿走了。”孙叔鸣不耐抽走卷子。


    “若钟,我的那件事情……”张博士见他不耐烦的背影,忍不住轻声问道。


    孙叔鸣啧了一声:“我爹在打算了,急什么,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等不了这几月嘛。”


    张博士虽是读书人,可这些年却没有养出读书人从容不迫的气度。


    京城的物价格外高,听说博士们的月俸连房子都租不起,不少博士在外都有副业,如此还需要妻子老亲一起努力养家,生活的穷困足够把一个读书人磋磨得格外苍老。


    他听了孙叔鸣如此不恭敬的话,又怒又尴尬,却只能呆怔地站在原处,神色仲怔,正午的日光投射在窗花上,影子落在隐晦的脸上,到最后他也只能无奈地抹了一把脸。


    江芸芸躲在阴暗处叹了一口气,见孙叔鸣走远了,这才背着小手溜达出来,眯眼看着那人,心中冷笑。


    ——你小子,可别犯到我手里。


    江芸芸已经做好迎敌的打算,但万万没想到这人这么快就犯到自己手里,还拿着一张空白的卷子直接怼到她脸上。


    若是孙叔鸣好好说话,她就好好把人打发走,只当无事发生。


    偏孙叔鸣气势汹汹,一开口就拿自己那个不知在何处的老爹拿捏她,江芸芸立马就来了火气,直接把事情闹大,等监丞来后把人告发了。


    这件事情其实一查就清楚了,毕竟那个张博士听闻此事后身形摇摇欲坠,脸色发白,瞧着就不像一身正气的样子,再看那个孙叔鸣虽强装镇定,但眼神躲闪,于树德见状冷笑一声,伸手就要把人抓到绳愆厅仔细询问。


    一直躲在暗处的林瀚出现,把江芸芸叫过来单独询问。


    “你知道此事后为何不先和师长报备。”林瀚板着脸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说道:“这万一孙叔鸣就是嘴皮子花花呢。”


    林瀚眉心微动。


    “背后不听人是非。”林瀚找了个角度,又板着脸教训着。


    江芸芸只好低着头没说话,小脸挎着,可怜兮兮的。


    司业连忙打着圆场:“其归考虑得很有道理,若是只是随便说说,他这一来一回倒也显得兴师动众了。”


    “这不是正好说明其归本打算给他机会吗?可见其性格忠厚,正合监生守则,很好。”于树德也跟着夸道,一脸满意。


    林瀚见左右两人都这般为他说话,便叹气说道;“算了,你下去吧。”


    江芸芸行礼退下。


    这事很快就得以了解,国子监除了对监生有严格要求,对老师也不逞多让。


    ——博士、助教、学正、学录等官,专职教诲,务要严立工程,用心讲解,以臻成戈效。


    其中就有不能包庇纵容,徇以私情的要求。


    张博士好好的一个工作也没有了,他在绳愆厅哭得不能自抑。


    “若不是生活艰苦,我何以至此。”


    “我老母七十还要浆洗衣物。”


    “我女儿过年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江芸芸这才得知博士的月俸只有八十石,如今又是本折兼支,四分米六分钞,那个钞大抵是不值钱的。


    “就是祭酒一月也才二百七十石。”王森小声嘟囔着。


    江芸芸算了算,就算全都折合成银子,也才八两银子都不到。


    要知道江芸芸那小院,才四个屋子,一个走三步就到头的一进院子,厨房露天的,茅厕现搭的,一个月也要二两银子的月租,若是加上寻常吃食开支,一月五两是要的,幸好又是三人平分,倒也不显得手头紧,但若是一旦遇上节日,买点东西,送点人情,基本上她和黎循传手头就会陷入窘迫,靠抄书或者找家中大人要钱。


    “月俸这么低,自然没有人愿意来,怪不得陷入恶性循环,学风不正。”江芸芸嘟囔着。


    一侧的林瀚冷冷睨了她一眼。


    王森连忙把人拉倒自己身后,对着祭酒干巴巴笑了笑。


    至于监生孙叔鸣,鉴于他已经出现在集愆簿上三次名字了,如今是第四次,所以直接开除且遣回原籍。


    孙叔鸣倒是没哭得这么丢人,强装镇定,故作不屑,只是出门的时候差点被门槛绊倒了。


    等江芸芸下午背着小书箱回家的时候,正好和孙家的马车撞在一起。


    一个年长的中年人从国子监怒气冲冲走出来,对着站在门口的孙叔鸣破口大骂,最后直接甩了他一巴掌。


    孙叔鸣早已没有平日里的飞扬跋扈。


    江芸芸张望了一下,贴着墙角离开了。


    “是他!都是他害的。”孙叔鸣捂着脸,眼尾却还是看到江芸芸,立马冲过来举起手要打人。


    江芸芸眼疾手快跑了,警觉喊道:“学校门口呢。”


    “就是他害的,都是他。”孙叔鸣坚持不懈要冲上来打人。


    “做什么!”背后突然传来顾幺儿的暴怒声,与此同时,一块石头擦着孙叔鸣的手背划过,露出一道血痕来。


    孙叔鸣吃痛,捧着手停了下来。


    “你你……你竟敢伤我儿!”孙交原本满心愤怒,可一看到儿子手背上的血,脸都白了,大声呵斥道。


    “明明是他先欺负人。”顾幺儿冲过来大声嚷嚷,“我可都看到了,这人举手要打人。”


    孙交见那儿子手背上的血止不住,气急:“不过是吓唬人,又没有真的打到人。”


    “打到还了得。”顾幺儿不悦质问着,“你老大一个人,小孩也不会教,怪不得小孩不行。”


    “你,你,好你个黄口小儿,是不是没有爹娘……”


    “孙员外郎。”从后面走来的黎循传打断他的话,站在两人面前,神色隐晦,沉默片刻后说道,“这是镇远侯顾将军的孩子。”


    孙交脸色微变。


    顾幺儿站在江芸芸身边,大声说道:“我告我爹去!你骂我!”


    黎循传面无表情站在江芸芸身边:“说起来,您大概还不认识,简单介绍一下,这是我祖父的小徒弟江芸,如今正在国子监读书,和您的儿子应该是同窗。”


    孙交自然是知道黎淳的那个小徒弟考中解元后去国子监读书了,自己和儿子也是交代过几句的,可没想到才一个多月,自己儿子就犯他手上了,还栽了一个大跟头。


    “现在不是了。”江芸芸小声说道。


    孙交脸色非常难看,孙叔鸣气得脸都红了。


    “好你个没用的东西,叫你去读书,你整日给我惹祸。”孙交又是打了孙叔鸣一巴掌,“还不给江解元道歉。”


    孙叔鸣强梗着脖子不说话。


    “快去道歉啊。”孙交大怒!


    黎循传只是嗯了一声,不再理会孙家父子的暗波汹涌,接过她肩上的小书箱,轻声说道:“宫中来人了,我们快回家吧。”


    “哎,宫中怎么来人了?”江芸芸大吃一惊问道。


    黎循传轻轻哼了一声:“你去了就知道了,大红人。”


    第一百五十八章


    刘瑾焦虑了。


    刘瑾觉得自己要完蛋了。


    刘瑾坐在椅子上, 坐立不安,咬牙切齿。


    刘瑾甚至想打晕这个不知道好歹的小解元。


    “可我们国子监每月初一十五才放假呢。”江芸芸坐在他边上,老实巴交说道,“今天二十三呢。”


    “可是是太子殿下找您呢。”刘瑾勉强露出一个笑来, “殿下很想您啊。”


    刘瑾要是知道这个江芸是这么一个奇怪的人, 那说什么也不会揽下这个事情出宫的。


    他说是来捡大便宜的, 不是来自找麻烦的。


    现在来看, 江芸,很麻烦。


    江芸芸唉声叹气:“可若是说陪太子殿下玩而请假, 我们祭酒会不高兴的, 我不能再闯祸了。”


    刘瑾眼珠子一转,非常体贴说道:“那不若让我直接去找你们的祭酒说。”


    江芸芸一脸畏惧,连连摆手:“这多麻烦您。”


    两人四目相对, 面面相觑。


    “那可是太子殿下。”刘瑾板着脸强调着, “殿下请您过去玩, 您却推三阻四, 这可是大不敬。”


    江芸芸连连点头, 怯怯说道:“我知道的, 我知道的,要不我初一再去找殿下赔罪。”


    “耽误学习不好。”可话锋一转, 她坚持说道。


    刘瑾欲言又止,想要破口大骂,但又觉得这人还有用, 不能交恶,只能耐下性子说道:“初一太晚了。”


    江芸芸一脸为难。


    “明日请一天假出来就行。”刘瑾继续和气劝道, “殿下真的很想您。”


    江芸芸叹气:“您怕是不知道我们那位祭酒的脾气。”


    “还能不把殿下放在眼里不成。”刘瑾倨傲说道, “我们殿下那可是太子, 您能陪他玩,说到底也是荣幸。”


    江芸芸嗯嗯两声,正打算说话。


    门口传来黎循传温和的声音:“既然殿下所请,其归自然不能拒绝,不若请刘长随替其归请假可好。”


    江芸芸悄悄抬眸去看黎循传。


    刘瑾松了一口气,对着黎循传露出和煦的笑来:“还是黎公子识大体。”


    黎循传微微一笑:“瞧这天色也不早了,刘长随还是赶紧去探探口风吧,一来一回也耽误时间。”


    刘瑾听得格外舒坦,迫不及待起身离开。


    江芸芸见人走远了,才呐呐说道:“要挨骂的。”


    她想了想,强调着:“挨大骂的。”


    黎循传睨了她一眼:“心里这么多小九九,不过不去也好,免得遭人闲话,反正林祭酒脾气也不好,让他触触霉头,来我家还这么嚣张。”


    他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太子殿下怎么就对你心心念念了。”


    江芸芸无辜说道:“不知道啊。”


    “哦哦,给你好吃的。”江芸芸从兜里掏出绿豆糕,塞到黎循传手里,笑眯眯安抚着,“德之给的,他家做糕饼可好吃了,你爱吃的绿豆糕,我特意留着给你的。”


    黎循传看着被裹起来的糕点,轻轻冷哼一声:“我可要盯着你好好读书。”


    江芸芸连连点头。


    “和太子殿下打交道,万一被人说你媚主就不好了。”


    江芸芸还是连连点头。


    那边顾幺儿见人走了,哒哒跑过来,站在门口大声喊道:“什么小孩,你还有别的小孩吗,我不是你唯一的小孩了吗?”


    江芸芸哎哎了两声,只好去哄目前的小孩了。


    天色刚黑没多久,刘瑾就灰头土脸回来了。


    江芸芸正在啃爪子,慌忙站起来,黎循传拍了拍她的胳膊示意她继续吃,顾幺儿立马紧张起来,贴着江芸芸坐。


    “这是怎么了?”黎循传迎了上去,亲自为刘瑾倒了一盏茶,温和体贴又不失热情地问道,“可是请假成功了。”


    刘瑾原本还疑心黎循传是故意的,但看他这么热情有礼,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毕竟他不在国子监读书,哪里知道林瀚那头倔驴的性格。


    “林祭酒对监生要求很高。”刘瑾勉强笑道。


    黎循传叹气:“原来如此,那这事可就麻烦了。”


    刘瑾叹出一声更大的气。


    “不论如何,江解元现在也要给我一个能回去交差的东西,我这空手回去,殿下那边如何交代啊。”到底是老油条,刘瑾开始甩锅。


    黎循传拧眉:“可现在都这么晚了。”


    “晚了也得想出来。”刘瑾心一横,坚持说道,“那可是太子殿下。”


    江芸芸举起油乎乎的小手,大声说道:“我教你下个五子棋,你到时候和殿下玩就好了。”


    刘瑾眼睛一亮。


    —— ——


    皇宫内,小太子久等人不来,零食也不吃了,玩具也不玩了,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门口,任由谁开口都不为所动。


    等看到刘瑾独自一人回来,眼巴巴看着他,直到确定江芸不来了,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大哭起来。


    这一哭,隔壁的张皇后就被惊动了,连忙出来询问。


    “江芸!”朱厚照坐在地上,两腿伸着,怀里紧紧抱着粉红色的小猪猪布偶,“玩,要人。”


    一群宫娥黄门围在一起束手无策。


    张皇后看得心疼,连忙把小孩抱起来。


    一侧的谷大用把今日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张皇后眉心微动,不悦说道:“竟还有如此不识好歹的人。”


    谷大用为难说道:“听说他如今在国子监读书,林祭酒性格刚正,若非家中大事不准轻易请假。”


    张皇后拍着哭得直打嗝的小孩,心疼说道:“那人不是解元吗?陪一天皇儿又如何?怎么会耽误学习呢,怎么性格如此倔强。”


    朱厚照趴在皇后肩上,抽抽搭搭的。


    “算了,你要是想玩,我叫你两个舅舅陪你来玩行不行。”张皇后哄道。


    朱厚照直接翻了个脸:“不要。”


    张皇后无奈:“自己亲舅舅不要,要一个外人,还哭了。”


    “什么哭了。”说话间,朱祐樘走了过来,见屋内围了一大圈人,吃惊问道,“这是怎么了?”


    张皇后把朱厚照递过去,努了努嘴:“喏,你儿子刚哭了,你快去笑话他吧。”


    朱祐樘低头看着小脸哭得通红的小孩,不解问道:“怎么哭了。”


    “玩,不来。”朱厚照一边抱着布偶,一边扣着爹衣服上的花纹,愤愤说道,“不来,坏!”


    一侧的刘瑾眼疾手快,干净利索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添油加醋把林瀚骂人的事重点提了提。


    朱祐樘皱眉:“请一天假而已,林瀚如此倔强做什么。”


    刘瑾眉眼得意:“是啊,江解元都是解元了,请一天假而已怎么就不同意呢。”


    朱厚照也跟着扯了一下衣服,鼻子一抽一抽的,别提有多可怜了。


    “听说林祭酒一向以太祖时期的宋祭酒为荣,宋祭酒老成持重,学问渊博,严立学规督导诸生,在重开进士科时,太祖取士四百七十多人,太学生占三分之二,再次策士时,取中的人中仍以太学生居多,太祖为此还召见宋祭酒,给予褒奖,撰题名记,立于太学。”一侧的谷大用温声说道,“进士题名碑由此而来,如果国子监有这样的祭酒,那真是有望兴学太祖时的荣光啊。”


    谷大用说的宋祭酒是太,祖时期的国子监祭酒宋讷,听闻他不妄言笑,以矩镬自检,躬修教率,规绳整肃,所以当时国子监的人才卓有可观,才有‘历科进士多出太学’的美名。


    朱祐樘神色松动。


    刘瑾不悦地扫了他一眼。


    谷大用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国子监有林祭酒,真是社稷之福啊。”


    朱祐樘想了想,对着自己的儿子无奈说道:“读书要紧,你身边这么多人陪你玩还不够吗,爹给你念诗好不好。”


    “念诗,不好,华容道,好。”朱厚照不高兴拍着他爹胸口,想了想,“出门,出门去。”


    小孩想一出是一出,刺溜一下爬下他爹的怀抱,抱着自己的粉红小猪猪,迈着小短腿就朝外走去。


    刘瑾和谷大用连忙跟在他身后。


    朱祐樘看得直笑。


    张皇后见人都要爬出宫殿了,连忙说道:“快把人抱回来,现在夜里还是有些冷的。”


    “让他爬,看他能爬到什么地方去。”朱祐樘笑,“这么能爬,下次看能不能爬到鞑靼去,瞧着小脚走得多快。”


    张皇后白了他一眼,看着朱厚照被抱回来后,又哭又闹,只好无奈说道:“快哄哄你儿子吧,大晚上的不消停,嗓子都哑了。”


    朱祐樘只好继续抱过小孩,一本正经说道:“再哭就不让江芸来了。”


    朱厚照眼泪立刻要掉不掉的,一看就是鬼精的,只是鼻子都哭红了,瞧着又有些可怜。


    “等初一的时候,爹直接把他提过来,行不行。”他对着张皇后喏喏嘴,“快去找你娘玩去,看她都不高兴了。”


    小人精眨了眨眼,然后扭过身子举起手来,奶声奶气说道:“娘抱抱。”


    张皇后哎了一声,一脸笑意地儿子抱过来:“真是闹人的小孩。”


    “小孩那有不闹人的。”朱祐樘笑呵呵说道,“我瞧着就挺好,活泼,要是不喜欢,下次再生一个,我们让他文静一点。”


    张皇后嗔怒地看了他一眼,直接抱着小孩直接去内殿玩了。


    晚上睡觉前,朱厚照还抓着他爹的手,嘴里含含糊糊说道:“初一,初一!”


    朱祐樘糊弄着把人打发走,只是没多久看折子的时候,突然发现国子监的林瀚递了折子来。


    他颇为好奇打开,里面赫然是一份国子监改革措施。


    第一就是坐堂问题,要求恢复太祖时候的坐堂,免得学业荒废,质量参差不齐。


    第二请求强化历事制度,争取物尽其用,让真正有用的人能去真正有用的部门。


    第三则是考试问题,要求引进模拟考,增强监生考试能力。


    第四想要稍微提一下老师的工资待遇,让老师能安心教学。


    朱祐樘看完折子冷不丁说道:“今年的这批进士去了各部办事如何?李少卿的那个办法落实的如何了?”


    萧敬笑说着:“听说好得很,吏部那边三十几个进士研究出了一个很厉害的表格,可以直接对照着条件对官吏打分,一下子进度就快起来了,听说还拟了明年具体考核的要求,王太宰看了很欢喜呢。”


    “那怎么不呈上来看看。”朱祐樘好奇问道。


    “说是打算把工作都做好,做一个总结递上来。”萧敬笑说着。


    朱祐樘满意点头:“王太宰如今做事是越来越谨慎了。”


    他想了想突然又说道:“哎,黎淳的一个小孙子是不是就在吏部?”


    萧敬眼波微动,笑说着:“还真是,陛下好记性。”


    朱祐樘听着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说道:“这个国子监的改革给徐阁老递去,让他看看。”


    徐溥人在阁中坐,差事宫内来,接过折子仔细看了看。


    “这个坐堂和历事的问题动了,可太多人会抱怨了。”丘睿忍不住说道。


    “本就该改了,听说之前工部历事来了一批人,账都算不明白,没用得很。”刘健大嗓门说道,“只是何人能执行,可要有点名气的,才能压得住。”


    徐溥没说话,只是把折子盖上,笑说道:“人选之事让我仔细想想,马上就入夏了,之前刘都御史给陛下递了农事册,之前说先在两广地区试行,今年的夏税可要仔细核仔细了,和去年相比的增加也要算,那个农事册到底行不行可要让税说话。”


    两人见状便识趣推下去了。


    徐溥见人走后这才拿起折子仔细看着。


    国子监乃是人才储备之地,人选确实重要。


    要有韧性,才能不会被琐事劝退。


    要有才气,才能压的住学生。


    还要聪明,才能在办事时不踩坑。


    最好口才要好,才能辩论起来不输。


    他想了想,很快就在折子上写了两个人的名字。


    —— ——


    京城的夏天又闷又热,江芸芸每天上下学都热得不行,顾幺儿及时送上自己的小马,嬉皮笑脸说道:“骑我的马去上学。”


    江芸芸摸着几个月就长大许多的小马驹:“这是你爹给你的,你每天记得带他去外面放放风,别在我们这个小院子里憋坏了。”


    顾幺儿点头:“每天都去的,但是可以借你骑马,然后我再牵回来。”


    “少给我拍马屁。”入了夏后,黎循传更忙了,一回来就喝了一口绿豆水,一脸嫌弃,“你这入了京是一页书也没翻过啊。”


    据说是他们这批进士整理的册子好,陛下有赏,甚至对明年考核的细则也赞不绝口,打算推行出去,打算在八月十五中秋节,请几位进士入宫赴宴。


    黎循传的名字赫然在上。


    顾幺儿一脸警觉地贴着江芸芸,扭过头不去看黎循传。


    “都是你惯的。”黎循传脸上露出一言难尽之色,“顾将军要回京一趟,可别被他抓到了。”


    “我爹要回来!”顾幺儿吃惊问道。


    江芸芸也惊讶:“不是说还在南边打仗僵持吗?”


    “顾将军和总兵官邓廷瓒联合上折,言如今土人为官,心思不正,才会屡有苗民起事。宜改府县设流官治之,方可久安。”


    他顿了顿,露出意味深长之色:“就是你之前和幺儿胡说的那个内容,邓总兵似乎觉得有点意思,吸取了一部分,还对你颇为好奇,打听到祖父头上了,内阁听了,想要顾将军回来细说。”


    江芸芸眨了眨眼:“我就是随便说说的。”


    “那你随便得不错。”黎循传敷衍着。


    “说明你聪明啊!”顾幺儿用力夸道。


    江芸芸突然也说道:“我们国子监好像也要改革,听说明日会来两人,和祭酒一起整顿国子监校风校纪呢,而且他们都说好像是要驻扎在国子监了,专门整顿我们!”


    “好像有听说。”黎循传想了想说道,“但你只是一个学生,按道理是跟你没关系的。”


    “哎,和我有什么关系。”江芸芸愁眉苦脸站在校长办公室,不解问道。


    林瀚坐在一侧,只是端着茶水,充耳不闻。


    “早有手闻过你的本事,一边读书一边还能干大事,林祭酒说有这样的想法还是因为你的事情,今日初来乍到国子监,所以先一步听听你的想法。”右边长相俊美的人和气说道。


    “听闻你之前于心不忍,还救济了那个张博士一家人,如今也在国子监读书快半年了,也该有些想法的。”左边面容和善的人也跟着说道。


    江芸芸看着面前两人,露出一言难尽之色。


    这两人据说都是李师兄的好友。


    一个是谢迁,浙江余姚人,成化十一年的状元,据说口才极好。


    一个是王华,别的不知道,就知道是王守仁的状元爹。


    “可我师兄说要我好好读书的。”江芸芸耷眉拉眼地说道。


    “又不耽误你读书。”王华笑着强调着,“只是听林祭酒说你性格忠厚,那个折子很多受你启发,所以我们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江芸芸瞧瞧去看小老头林瀚。


    林瀚只是端茶喝水,一言不发。


    “说吧。”谢迁笑说着,“随便说说,我们也不是不了解你。”


    纸上交锋过好几次了,对她的脾气早有预料。


    江芸芸对这个国子监早早就有很多意见了。


    比如大家上课都不积极,所以不如上课也开始点到,当做平时分,而且哪有什么不重要的功课,太祖说要的功课,那肯定是都要的,也都算到期末考核里,也不用一次考试给一分了,直接年底考核,考得好的三分,一般的两分,勉勉强强过关的一分,完全不行的扣分!这可不是我说的,这可是太祖说的!


    还有历事,太祖的办法很好啊,太祖真是英明神武啊,要知道现在进士也多了,历事的人想要站稳脚跟怎么能输,传出去,我们国子监多没面子!要赢!要行!要卷!把一个个都操练起来,把数学啊,表格啊,统计都学起来,以后去哪个部门都不怕。


    谢迁和王华对视一眼,悄悄笑了笑。


    接到任务的时候,他们还颇为为难,毕竟自己之前都是在翰林院干活的,也没正面接触过这个事情,虽然以前的案例看得也多,但那毕竟是纸上谈兵,所以就去请教现在分管进士干活的李东阳。


    李东阳如今是人也精神了,走路也快了,说起话来也娓娓动听,格外能骗人了。


    ——“我那师弟如今就在国子监,他遇事总有思考,说不定会有很多想法。”


    他捏着胡子,一脸深沉:“你们要是改得好,我也打算把我的儿子塞进去。”


    这不,拉过来问问,果然还是有点用的。


    国子监的日子刚开始水深火热,所有人都哀声载道,甚至有人千里迢迢回来抗议,只有江芸芸好似如鱼得水,呼吸着越来越熟悉的口气,不由感慨一句。


    ——大学,是大学的味道。


    还是毕业后包分配的优秀大学。


    江芸芸的日子越过越开心,月月考试第一不说,卷子贴满了公告栏,直接被谢迁等人数为典范。


    ——“想要成功,学学我们江小解元。”


    ——“你说不行,那你去找太祖吧。”


    谢迁不亏是出了名的口才好,之前因为抗议的人太多了,直接在彝伦堂前办了一场辩论赛,把所有人都怼得哑口无言。


    江芸芸在下面小手都拍红了。


    日子一晃而过,国子监内卷的脚步开始不受控制,原本还打算混日子的人,也感觉出紧张之色,尤其是期末考来临,听说这次考不好,严重的要直接被除名的。


    之前一直清冷的学校在三个月的时间内焕然一新,读书氛围日益浓郁,连带着老师都认真起来。


    因为请求加薪的要求被拒后,林瀚做了一个吃惊的决定,第一为了让底下的人都有房住,第二是能更好的教书,不至于奔波劳累,所以直接捐出自己的十年月俸,给他们盖住房了!


    国子监读书的气氛更上一个台阶。


    京城入冬没多久,江芸芸刚写好卷子准备回家,一出校门就看到顾幺儿正和一个比他还小的小男孩拉拉扯扯。


    那小孩大冬天只穿了一件单衣,鞋子还破了一个洞,想跑,但一直被顾幺儿拽着小手,所以挣脱不能,又急又怕。


    顾幺儿可不管,远远见了江芸芸就把人拉过去,然后推到她面前,得意说道:“喏,我捡了一个小孩。”


    第一百五十九章


    江芸芸是万万没想到顾幺儿出门遛马竟然还偷了一个小孩出来。


    是的, 偷。


    这事还要从顾幺儿每天都要遛马这个事情说起。


    明朝的京城内也是人满为患,到处都是房子不说,各巷的街道尤为狭窄,尤其是江芸芸他们现在住的那几条小巷, 十之八九都是寄居在北京的读书人, 官吏等等, 寻常若是有马车都很容易堵车, 需要大家退一步。


    幺儿的马自然不能在这里遛,所以他每天等黎循传和江芸芸离开后, 就溜溜达达爬起来准备去城外遛马, 让他的小马茁壮成长。


    是的,才九岁的小孩要牵着他的小马,一个人去走一个时辰去城外遛马。


    一开始乐山、诚勇和终强都轮流带他出门, 只是这几日听说有蝗虫要来, 要知道秋日刚过没多久, 入冬都还未成功, 天气一直冷暖不定, 蝗虫却气势汹汹从东南方向来, 导致城内人心惶惶的,京城的物价飞涨, 乐山等人都忙着囤东西,到处出门采买东西。


    这样顾幺儿就落单了,但他一点也不怵, 甚至兴致勃勃打算一人出门遛马。


    乐山等人发现时,人已经跑了, 又想着来来回回走了这么多遍了, 应该不会出事。


    但一般来说, 往往觉得不会出事,那一定是要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这件事说起来也很简单,幺儿在遛马的路上听到有小孩哭,有个男人很凶地骂他,还打他,小孩被打得脸颊都肿了,嘴里一直哭着要找娘。


    顾幺儿经过简单的思考,判断这人是个拐子!


    热情正直,见义勇为的顾幺儿见不得小孩哭,所以悄悄跟在骡车后面,乘人不备,一只手拽着小孩就跑了,动作之快,让驾车的人都没发现,小孩因为呆怔,连哭都忘记了。


    之后顾幺儿就紧紧拽着哭唧唧的小孩跑到国子监门口。


    毕竟江芸芸一开始就对他耳提面命:“要是碰到坏人就跑,不要贸贸然动手,要是跑不过了再打架,尽量不要出人命,先保命要紧,十万火急就来找她。”


    顾幺儿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眼睛睁得大大的,脑袋点得快快的。


    现在看来是听进去了,但也没全听。


    没听是因为,他仅凭小孩的哭声,就胆大包天地偷了一个小孩。


    听进去了是因为,他还知道找江芸芸收拾烂摊子。


    江芸芸气得手指在他脑袋上点了点:“你现在出息了是不是。”


    顾幺儿眼睛一亮,听不懂好坏:“我一直是有出息的人呢。”


    乐山等人在外面听得直笑。


    顾幺儿眨了眨眼,试探说道:“你骂我?”


    他见江芸芸面无表情的样子,小脸鼓鼓的,手里的糕点也不吃了,捏在手心,生气质问道:“你干嘛骂我。”


    江芸芸头疼,只好扭头去找那个怯生生躲在角落里的小男孩。


    “你叫什么名字啊?”她和气问道。


    那小孩畏惧得不行,小心翼翼地捏着衣角,缩在角落里不说话。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江芸芸声音更加温柔地问道。


    小孩低着头没说话。


    顾幺儿把最后一口糕饼塞进嘴里,跳下椅子,把人强硬拽过来,小手挥舞着,大声吹嘘:“你别怕,我跟你说我们芸哥儿可厉害了,你说你家在哪里,我们把你送回去。”


    那小孩唯唯诺诺说了一句,江芸芸没听清,顾幺儿脑袋已经凑过去了。


    “他说他不想回家,哎,你干嘛不想回家啊。”顾幺儿回过神来,好奇问道。


    小孩捏着脏兮兮的小手,又是一声不吭。


    顾幺儿好奇地围着他打转:“干嘛不回家,你是不是不认路啊。”


    “还是家里人对你不好啊。”


    “你是不是害怕啊,有没有肚子饿啊。”


    顾幺儿围着他打转,好奇地问来问去,一边说一边还给他塞糕点,大眼睛眨巴着,热情得不容拒绝。


    江芸芸见小孩吃着糕点狼吞虎咽,对乐山说道:“饭好了吗?楠枝现在还没回来,肯定是又被事情拖住了,留点饭菜给他,不等他了。”


    乐山笑说着:“这就开饭,顾公子带小孩先去洗个手。”


    顾幺儿哦了一声,拉着小孩就去洗手。


    小孩其实有点不情愿,但奈何顾幺儿的力气实在太大了,拉着一个瘦竹竿小孩跟放个风筝一样。


    乐山小心翼翼凑过来说:“要不要报官啊?”


    江芸芸听着外面顾幺儿兴奋的声音,无奈说道:“明天早上去,现在也太晚了,晚上就让他和幺儿一起睡吧,再去准备一床被褥来。”


    乐山点头,还是脸色犹豫:“就怕他们的父母先报官,到时候就说不清了。”


    江芸芸头疼地揉了揉脑袋,万万没想到顾仕隆这小子,不惹事则已,一惹事惊人。


    “先等等,先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她想了想,还是坚持说道,“幺儿也不至于这么胡闹,既然他说那个大人对小孩很奇怪,那一定是很奇怪的。”


    乐山也不多劝,连连点头:“外面蚊虫有点多,直接把饭桌摆到这里吧。”


    江芸芸点头。


    三人坐在一起吃饭,小孩饿狠了,吃得狼吞虎咽,直接先吃把一碗米饭吃完了,一口饭菜也不没夹,连顾幺儿都惊呆了,呐呐说道:“慢点吃吧。”


    江芸芸看着他,见他把一碗饭吃得一干二净,就对乐山说道:“把他的碗筷都拿了吧,再去煮碗山楂水来。”


    小孩恋恋不舍,眼珠子都要跟着碗筷走了。


    “你这是没吃过饭。”顾幺儿咂舌。


    出人意料的是,小孩摇了摇头:“没吃过,我吃的那个硬硬的,咽不下去,这个软软的。”


    “没煮熟吗?”顾幺儿不解问道。


    小孩也不懂,只是嘟囔着:“黄黄的,咽不下去。”


    江芸芸仔细打量着这个小孩。


    小孩身形消瘦,露出的手腕只有一层皮贴着的感觉,格外得瘦弱,让他的眼睛显得格外大。


    黎循传好歹也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公子,所以家中买的米一直是糯稻米和粳米,两者相互一半一半地掺在一起,既有糯米的粘度,又保持米粒的清爽,只要煮的好,光是白米饭就会格外清甜软糯。


    热气腾腾时,光是闻,就能让人食指大动。


    “黄的啊,是不是坏了啊。”顾幺儿还在傻乎乎说着。


    小孩也是一脸迷茫,捡着刚才掉在椅子上的米粒,塞进嘴里,小心翼翼嚼着,实在找不到了,就开始盯着顾幺儿碗里还满满当当的饭。


    江芸芸却清楚,小孩吃的根本就不是米,而是麸糠,觉得难以入口是因为麸皮是小麦皮,糠皮则是谷类的皮,皮自然是难以下咽的。


    顾幺儿被人盯着吃不下饭,可怜巴巴去看江芸芸。


    “今日打你的那个人,你认识吗?”江芸芸接过乐山煮的山楂水递过去,笑问道。


    小孩盯着那黑黑的水,犹豫了一会儿,抿了一口,突然眼睛一亮,仰头就要喝完。


    江芸芸眼疾手快拦下他的碗,顺手拿过来放在自己的一侧:“你刚吃完饭,喝了水容易涨开,小心把肚子撑破的。”


    小孩畏惧地盯着她,他似乎很惧怕陌生人。


    “但你要是说了,我就给你喝一口尝尝味道。”江芸芸话锋一转,继续引诱着。


    那碗山楂是黎家的独门手艺,闻着味道就是酸酸甜甜的,非常吸引小孩,也是专门给贪吃的小孩,特指年幼的黎楠枝准备的。


    小孩盯着那碗山楂水咽了咽口水。


    江芸芸继续说道:“这个东西很好喝的,他喝过的。”


    她踢了踢顾幺儿的小腿。


    顾幺儿大口大口扒拉着饭,抽空大声说道:“好喝的,酸酸甜甜的,我能一口气喝三碗。”


    小孩更馋了。


    “是我爹。”他想了想,小声说道。


    江芸芸听得眼前一黑。


    顾幺儿哎了一声,吃惊:“那你哭这么大声做什么。”


    小孩小声说道:“我爹打算把我送到宫里做太监,我娘说做太监会有很多钱,还可以给哥哥姐姐做打算。”


    江芸芸听得眉心微动。


    顾幺儿惊呆了,犹豫说道:“他们是你亲爹妈吗?”


    小孩点头。


    顾幺儿啊了一声,没想明白这事,只好扭头去看江芸芸,虚心问道:“我听不懂了。”


    江芸芸顿了顿,继续说道:“你的意思是你亲娘和亲爹打算让你去做太监。”


    小孩点头。


    “你几岁?”江芸芸问。


    “七岁了。”小孩说完,直勾勾盯着那碗酸梅汤,忍了好一会儿,到底抵挡不住贪吃,怯生生问道,“我可以喝了嘛。”


    江芸芸嗯了一声,把茶碗递过去,见他咕噜噜喝完,连山楂都要放进嘴里咬了咬,小心翼翼吞了下去,露出满意之色,“好好吃。”


    “你想当太监?”顾幺儿悄默默凑过去,一本正经说道,“听说太监要把你的小弟弟切掉,很痛很痛的,还会死掉的。”


    小孩瑟缩了一下,神色畏惧。


    “好端端干嘛做太监!”顾幺儿不解问道,“做太监不好的!”


    小孩捏着手指,低着头没说话。


    江芸芸把天真的未来小侯爷巴拉走,示意乐山把人抱走。


    顾幺儿被乐山提溜起来,瞪了瞪双腿,被提溜走还坚持扭头去看江芸芸,大声强调着:“我捡的,我捡的。”


    江芸芸对小孩的脑回路格外头疼,示意乐山赶紧把人带走。


    乐山只好三步并作两步,直接把人提溜到厨房边上,哄着说给他做好吃的。


    顾幺儿还扭头一直往大厅里看,嘴里大声嘟囔着:“我捡的,我捡的。”


    “是是,是小公子捡的,但不是要芸哥儿帮忙吗?”诚勇作为三人中年纪最大,读书最多的,从灶台里抬起头来,笑说着,“可以吃冻柿子了,吃不吃啊,听说这个冻柿子跟蜜一样甜,只有北方才吃得到。”


    顾幺儿听到吃的才勉强收回视线,矜持说道:“吃一个吧。”


    那边江芸芸见人走远了,这才低头去看小孩。


    没了顾幺儿,小孩更紧张了,捧着空碗的手不安地动着,眼珠子来回转着,畏惧害怕,坐立不安。


    江芸芸问道:“你想去当太监吗?”


    小孩想了想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又说道:“害怕。”


    江芸芸点头,继续问道:“你爹娘是已经把你卖了,还是这次把你拉过去准备卖?”


    小孩为难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你爹娘对你好吗?”江芸芸问完又觉得问多了。


    要是对他好,马上就要入冬了,怎么会让他穿这么单薄的衣服。


    要是对他好,怎么能让他小小年纪就进宫做太监呢。


    小孩没说话,只是呆呆的,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道:“哥哥有鸡蛋。”


    江芸芸觉得事情有些棘手。


    人要是真的是拐卖中被救的,顾幺儿只是见义勇为,那倒还好,重新找回他父母就是。


    现在这个情况,他家就是火坑,小孩还这么小,怎么忍心他又进火坑呢。


    江芸芸想起来就忍不住叹气。


    “怎么了?”黎循传下值回家,一眼就看到家中多了一个小孩,从夜色中匆匆走了进来,不解问道。


    小孩见到是一个高高的男子,吓的立马扔下碗,钻到桌子下面去了。


    黎循传和江芸芸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江芸芸掀开帘子,只能看到小孩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


    “这是做什么,他不是坏人,快出来。”她哄道。


    小孩蹲在最远处的桌脚边,没说话,小身板瑟瑟发抖的。


    江芸芸只好放下桌帘,和黎循传面面相觑,然后又把这个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黎循传听得咂舌:“那现在可怎么办?”


    江芸芸也有些苦恼:“我也不知道,当太监是这么随意的嘛?”


    “不是太监,他这么小进去,是要先成为是宦官,宦官没有实权且不受重视,每年进去的不少,抬出去的也不少,太监是最高一级的职称,分管各类事务,包括这些小宦官们。”他顿了顿又说道,“宫内,也是有完整的内官机制的,上次见到的刘长随也不算太监,但比小宦官要高一些,再此之上还有奉御、监丞、少监,最后才是太监。”


    江芸芸听得连连点头:“那现在怎么办呢?小宦官是想要当就能当的嘛?”


    黎循传摇头:“按道理不行,因为只有两种办法可以入宫做太监,一种是宫中选调,即下召让民间年轻的男子入宫,进行几轮面试选拔后,符合要求的才能进;另一种是由官员自荐,也就是当官的推荐亲属或家仆入宫。”


    江芸芸听得叹为观止:“那她娘怎么说让他进宫做小宦官的。”


    “那道理是不行的。”黎循传委婉说道。


    江芸芸秒懂。


    按道理不行,那就是这个办法有很大的实施空间。


    “你知道英宗朝的土木堡之变的主谋,那个大太监王振是怎么入宫的嘛?”黎循传凑过来小声问道。


    江芸芸摇头。


    “他原本是个读书人,一直考不上,然后自己阉了入宫了。”黎循传低声说道。


    江芸芸听得眼睛都瞪大了。


    “所以如今内宫对宦官的进入也是管得颇多的。”黎循传说道,“严格禁止个人自行阉割入宫。”


    “不过嘛。”黎循传又说道,“这可是一门大生意,一环绕着一环,自然是不可能完全禁止的。”


    江芸芸了然点头。


    “那现在怎么办?”话题绕回了原来的问题。


    黎循传一反刚才的侃侃而谈,可耻地沉默了。


    怎么办?


    能怎么办?


    要把他送进去的,可是他的亲生父母啊。


    两人齐齐叹气。


    没一会儿,两人又低头看着不知何时凑过来的小孩。


    小孩不知何时开始蹲坐在江芸芸腿边,阴影下,那双眼睛透出不安和害怕。


    不过很快这件事情他们也没空想了,因为这个小孩的爹娘说城外出现歹人,把他家的小儿子周六给抢走了!!


    怎么抢走的?


    也不知道就是一眨眼,我正在驾车,我儿子在车后面就被人拽走了,根本来不及反应。


    直言是个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的盗匪。


    京城出现明目张胆抢人的拐子!那真是惊天大事。


    要知道京城多少达官贵胄啊,要是盗匪真有这么大胆的拐子,那这些贵人们可是要日日夜夜胆战心惊的。


    顺天府衙的人顿时紧张起来,结果这一查,查出更大的问题。


    顺天府尹看着那对父母直叹气,这事还真是撞枪口上了。


    江芸芸大中午赶回家,看着和顾幺儿玩得正好的周六,叹气:“你爹娘报官了。”


    周六顿时紧张起来。


    顾幺儿挡在周六面前,大义凛然说道:“他爹娘不好,我不要他回去。”


    “我也不要他去做太监,做太监不好!”


    “那你就是拐卖小孩!”江芸芸抱臂说道,“会被抓起来的。”


    顾幺儿听不懂,只是坚持说道:“我没有,我这是助人为乐。”


    江芸芸哼了一声没说话。


    顾幺儿小心翼翼凑过来说道:“你不会打算把周六交出去吧。”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睨了周六一眼。


    原本还笑眯眯的周六立马畏惧地躲在顾幺儿身后。


    “我不同意的。”富有正义感的顾幺儿立马伸手挡在他面前,大声说道。


    乐山闻言,头疼说道:“现在外面都是衙役和五城兵马司还有低保,顾公子昨日大大咧咧带小孩回来,被发现是迟早的事情。”


    顾幺儿没说话,就是眼巴巴地看着江芸芸。


    在他眼里,江芸能解决所有事情,是个无所不能的大英雄!


    “你,想过离开你爹娘吗?”江芸芸沉吟片刻,眸光微动,看向周六,冷不丁问道。


    第一百六十章


    江芸芸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 那就是如何能主动入宫。


    之前错失入宫和小太子一起玩的机会,后面的初一十五又碰上国子监整体监生改革,被竖成典型的学霸江芸更是没得休息,后面大概是小太子生气了, 所以再也没来派人来找江芸芸了。


    江芸芸一开始也没当回事, 毕竟那可是金尊玉贵的小太子, 磕着碰着, 都要挨大骂的,还是少接触一点为好, 但现在就是后悔。


    怎么就没和小团子弄好关系呢。


    江芸芸在正阳门徘徊了一会儿, 很快就引起了城门口的守城士兵的警觉,那人气势汹汹走过来,谁知江芸芸没有躲开反而迎上去笑眯眯说道:“在下举人江芸, 上次有幸陪太子殿下一起玩耍, 现在特意献上小小的耍货, 希望殿下喜欢。”


    士兵警觉地看着那个包裹:“里面是什么东西。”


    “我看小殿下特别喜欢一只粉色小猪猪, 这是我给猪猪做的衣服。”江芸芸和气说道。


    那士兵嗤笑一声, 把包裹扔回到她怀里:“什么垃圾东西也要给太子殿下。”


    江芸芸被嫌弃了也不生气, 摸了摸鼻子。


    “还不快走?”士兵见人还不动弹,不耐说道, “再在这里站着,我就把你抓起来。”


    江芸芸抓着小包裹,小声说道:“我等人。”


    士兵啧了一声, 以为他在胡搅蛮缠,手中的长枪举了起来:“快离开, 正阳门前岂容你放肆。”


    “住手, 其归, 你怎么来了?”说话间,李东阳的声音在两人身后骤然响起,“这是我的师弟,麻烦让他进来。”


    李东阳一出门就看到那士兵举起长枪对着自己的小师弟,眼皮子不由一跳。


    那士兵一看是李东阳来了,也跟着眼皮子一跳,忍不住垂眸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小少年。


    李东阳他自然是认识的,他虽是翰林院的人,现在是太常寺少卿,但又因为是陛下讲师,加上一向对人温和,脾气好,学问好,就连陛下也格外喜欢他,算得上是陛下恩宠的人。


    他们这些守城门的士兵自然是对普通人有普通人的做法,对有恩宠的人又是其他做法。


    李东阳就是得罪不起的人。


    小少年听到动静,探出脑袋,看着来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怎么了?”李东阳三步并作两步,连忙上前把人拉倒一侧说道。


    江芸芸一改刚才的灿烂,耷眉拉眼地说道:“幺儿好像闯祸了。”


    出人意料的是,李东阳并没有露出大惊失色,相反他格外镇定,甚至可以说早有预料。


    “说起来,你们来京城已经是第二年了,马上就要第三年了。”李东阳叹气,“按照老师说的,也太乖了点。”


    江芸芸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按照老师的猜测,你这个路见不平的性子,一般来说第一年就要闯祸了,要是憋着不出那肯定是大祸的。”李东阳信誓旦旦说道,“说吧,看看我能不能给你们擦屁股。”


    江芸芸有一瞬间陷入无语的状态。


    ——不是!老师,你整天和李师兄在信里说什么啊!


    江芸芸捏着包裹的手紧了又送,松了又紧,好一会儿又强调着:“其实没有多大的事情,就是小事情!”


    李东阳一脸和煦地看着他,完全不为所动。


    江芸芸只好凑过来小声说道:“顺天府最近有个案子你知道吗?”


    李东阳眉心微动。


    自然是听到动静了,因为这事莫名得到了陛下的看重。


    陛下让锦衣卫和东厂的人都入宫了,全是因为这个事情。


    “幺儿干的。”江芸芸小声说道。


    李东阳眼睛逐渐睁大,倒吸一口冷气,随后不可置信地说道:“小孩偷小孩!”


    “不是,是小孩帮小孩。”江芸芸强调着,随后飞快地把事情说了一遍,最后维护着顾幺儿,“幺儿是一开始以为是人贩子拐卖小孩,一腔热血想要上去帮忙的,谁知道会发生亲生父母要把自己小孩送去当太监的事,也太不人道了。”


    每年都有大量活不下去的人偷偷入宫当宦官,这不算秘密。


    李东阳常年在内廷走动,自然也是清楚的,时不时的新面孔,又或者面孔不停在变,哪怕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每次入宫,宫内人员的变化称呼还是令他心惊。


    若是说宫娥每到年纪就会被放出去,那小宦官们一入皇宫就再也不能出去,按道理小宦官应该人满为患,但出人意料的是,整个皇宫的小宦官们流动太快了,所以也一直需要补给。


    明面上的办法都有着限定的名额,一个萝卜一个坑,少了一个都麻烦,暗处的人是最好拿捏的,少了就补上,跟地里的韭菜一样,割了一茬还长一茬。


    他叹气,无奈说道:“你说他叫周六,想来就是家中有六个孩子,那可真是一个大的开销啊。”


    江芸芸也跟着无奈说道:“反正幺儿没做坏事,现在闹这么大也都是那对父母贪婪,唯一的问题是周六在我们这里,我想给他找个好的去处。”


    “好的去处?”李东阳看着江芸芸认真的目光,忍不住说道,“这小孩有爹有妈,和你没关系。”


    江芸芸想了想,认认真真解释道:“我刚才问过周六了,他说他不想回家,他说他在家里饭也吃不饱,只能睡在柴房,他每天要天不亮就起来,天黑了才能睡下,但总是肚子饿得睡不着,所以他不想回去,他想要过好日子。”


    李东阳面无表情说道:“好日子?什么是好日子?顾仕隆自己才九岁,你也才十二岁,楠枝也才十七岁。”


    一群半大孩子,加起来连年过半百的岁月都没有,其中两个甚至还在拼前程的年纪,现在张口就是要给一个小孩好日子,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好日子可以过。


    “我知道的,可我总不能见死不救。”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小声说道,“幺儿不想他回去,我也不想他回去,他回去迟早会死的。”


    她想了想又解释着;“他很瘦很瘦,他说他有七岁了,可我一直以为他只有五六岁。”


    “这么小的小孩,入宫是死,回去也是死。”江芸芸小声说道,“那我至少可以让他改变现在的命运,既不要回家,也不要入宫。”


    李东阳沉默。


    每年入宫的人不计其数,救了一个周六,那就还有王五马三,这世上过不下去的人可太多了。


    “那后面的路呢?”李东阳眉心紧皱,“他这么小的年纪,没有父母帮助……”


    他顿了顿没说下去。


    周六的父母不害他就不错了,显然也是帮助不了的。


    “那他自己是什么想法?”李东阳换了个话题继续说道,“他是想跟你们过好日子?但不是我泼你们冷水,你们现在也都只是孩子,照顾自己还可以,多一个人却是困难的。”


    “我问过了。”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他说可以吃饱饭就可以了。”


    李东阳看着面前的小孩,无奈叹气:“老师总说你非常有自己的想法,我算是见识到了。”


    江芸芸眨了眨眼,只露出一个小小的笑来,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


    “顾头不顾尾,要是这个小孩……”李东阳换了个委婉的词语,“不好怎么办。”


    江芸芸想了想,笑说着:“可他只有七岁。”


    “不好也有不好的解决办法,但现在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七岁的小孩跳入火坑吧。”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而且我觉得他还好,能和幺儿一起玩的小朋友,应该都不错的。”


    李东阳无奈说道:“你打算要我做什么?”


    江芸芸把手里的包裹递给李东阳:“这是我给太子殿下的那个小猪玩偶做的衣服,我希望让宫内的人解决宫内的事情。”


    “你不要我出面和顺天府说这事?”李东阳接过包裹,眉心微动。


    江芸芸摇头:“不好牵扯到师兄的,免得大家说闲话,而且这个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还是要从源头杜绝的。”


    李东阳接过那个鼓鼓的,但是轻飘飘的包裹,又见自己的小师弟一脸正直,心底忍不住浮现出一腔怜爱。


    他的小师弟真的和老师说的一样。


    又聪明又善良,小脑袋瓜子还转得飞快。


    啊,真的好……


    “而且宫内也不需要这么多太监吧。”对面的江芸芸浑然不怕死地说道,鼻子皱了皱,浑身写满‘大逆不道’四个字。


    李东阳的一腔爱意立马消失殆尽,板下脸说道:“胡说八道什么。”


    ——真的好会作大死啊。


    ——怪不得老师七八日就要写一封信。


    —— ——


    李东阳在内廷多年,自然有自己熟悉的小宦官,几经流转下,这个小包裹的东西终于送到东宫里面。


    要说,朱厚照已经不开心很久了。


    小太子虽然年纪小,却是不爱发脾气的。


    不高兴了,就一个人抱着粉色小猪猪布偶一个人坐在床上,谁来了都不说话,小脸垮着,写满了自己的情绪。


    ——不高兴,真的很不高兴!


    要是皇后来了,那就哼哼唧唧,问什么都不说。


    要是陛下来了,更是扭了扭身子,直接用屁股对着他。


    身边的伺候的人都看得胆战心惊,只是朱祐樘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气,甚至还颇有闲心地伸出手指,用点力气直接把自己的儿子戳到。


    朱厚照没什么力气,脸朝地摔了好几次,还好是在床上,到处都是软软的被褥。


    但小孩更生气了!


    太过分了!实在是太过分了!


    朱厚照气得拖着小猪猪往角落里爬了几步,远离自己的无良爹爹。


    “怎么还在生气啊?”朱祐樘站在床边,大为不解。


    “小孩子的气性也太大了。”张皇后也忍不住说道,“不就是一个江芸吗?”


    朱厚照听到这个名字,用力拍了拍被褥,嘴里发出清晰的声音:“骗子,不玩,都是骗子,爹骗子,江芸骗子。”


    朱祐樘看得那肥嘟嘟的小背影,忍不住直笑。


    “那个江芸有什么好的。”张皇后有些吃味,“就玩了一次,把他迷得日日夜夜不忘的。”


    朱祐樘笑:“我哪知道,人江芸一心扑在读书上,而且现在是国子监的优秀监生,出不了门,也怪不得我们啊。”


    张皇后叹气:“我前几日找我那两个弟弟来跟他玩,他都不玩,一个人拖着布偶自己玩自己的。”


    “年纪差得大了些吧。”朱祐樘随后说道,“还是要找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孩一起玩才是。”


    张皇后的目光下意识在一群宫娥黄门上扫过。


    那些被目光扫过的人一个个紧张起来。


    这一群伺候小太子的人大都十七八岁了。


    最为紧张的还是刘瑾和谷大用。


    他们是殿下身边的长随,也就是贴身伺候殿下的,和殿下打好关系才是他们必须要做的,不能让其他人顶了自己的位置。


    “每年宫内不是都有小子被送进来吗?”张皇后随后说道。


    朱祐樘坐在一侧没说话。


    张皇后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朱祐樘解释着:“好好的孩子送进来,太损阴德了,我虽一直不愿,却未严查,你说如今马上就入冬了,却飞来蝗虫,是不是就是上天在告诫我要慎重对待此事。”


    张皇后拧眉,没说话。


    “可我又师出无名,不能对这些人随意驱赶,现在因为一时心软,陷入两难之地了。”朱祐樘又说,“我是想找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孩,入宫伴驾的,也好让皇儿和外面的人交流交流,太子养在内宫手中,到底是有隐患的,年纪大了不好,七八岁,才是刚刚好的年纪,若是有江芸这样的人才,那是最好的。”


    “那就听陛下的。”张皇后说。


    朱祐樘见张皇后没有生气的意思,这才伸手想要把皇儿抱起来,这个年纪的小孩又软又香,最是好欺负的时候。


    朱厚照被人从角落里拖出来,板着小脸,对着朱祐樘坚持喊道:“江芸,江芸!”


    朱祐樘觉得小孩烫手,立马小孩塞到皇后怀里,转身端起茶盏,假装无事发生。


    张皇后抱着不可置信的朱厚照,一时间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江芸!”朱厚照挥着肉呼呼的小手,在空中愤怒挥着,大喊道,“玩,骗子!”


    就在这时,谷大用悄悄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奴婢有一事禀告。”


    —— ——


    三日后,江芸芸下课回家的时候,一眼就看到那棵歪脖子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刘瑾站在门口,见了人就露出热情灿烂的笑来,好似之前几次闭门羹都没吃过一样。


    江芸芸见了人则是笑得更热情了。


    “刘长随。”


    “江解元。”


    两人执手相看大小眼,一脸激动。


    “江解元上车吧。”刘瑾也不多话,直接说道。


    江芸芸立马说道:“走走走,今日辛苦刘长随了。”


    两人碰头不过几秒,马车已经飞快朝着皇宫内走去。


    “您送的礼物,我们殿下很喜欢。”马车内,刘瑾和气说道。


    江芸芸一脸感动,飞快地开始表忠心:“之前功课繁忙怠慢了殿下,心中一直过意不去,奈何监内功课实在不少,博士们对我寄予期望,我也不能给他们丢脸,但我心中对殿下那可是一直惦念着的。”


    刘瑾心中熨帖,暗想这个小子还是挺懂事的,面上越发和气:“国子监改革的事情都传到宫内来了,大家都听说了,您江解元可真是未来的栋梁啊,听说门门功课都是第一呢,大家现在读书的热情都很高,每日天黑六堂内的烛火都还开着呢。”


    “都是两位翰林督促的好,我们祭酒大方,我们司业用心,我们各大博士非常努力的结果。”江芸芸一脸唏嘘说道,“我们好好读书是为了回馈他们,也为了自己啊。”


    刘瑾六岁入宫,被太监刘顺收养,陛下刚登基那年,得罪了人差点被流放,还好他干爹在宫中也有些人脉,大太监李广看在他爹的面上,救了他一命,随后把他送到太子身边。


    他以前在太监学堂读书也一般,里面那些教书的翰林也看不上他们,眼高于顶,所以大部分小太监都不爱读书,能识字后就托人找关系把自己塞到哪一宫干活。


    人人都羡慕大太监看懂形势,能为陛下分忧,譬如前几日刚仙逝的大太监怀恩,可所有人又都知道那不是读书带来的。


    刘瑾也是如此,所以他对江芸芸说的认真读书并不太感同身受,只是对面这人是个小解元,瞧着还莫名受太子喜欢,那肯定是要哄起来的。


    “自然自然,那肯定是读书好啊,读书人自然是金贵的。”刘瑾笑说着。


    江芸芸笑眯眯地看着他:“如何能这么说,大家都是各有各的前程,我们外面的人读书,你们里面的人也是有自己奋斗的目标的,大家只是赛道不一样,没有高低之分的,我听说上一任怀恩大太监那可真是人人称颂啊。”


    刘瑾心中微动。


    江芸芸不理会他的小心思,话锋一转,笑问道:“说起来上一次和殿下见面,瞧着殿下身边的人可真是不少,刘长随却能得殿下喜欢,可真是厉害。”


    她悄悄送出去一顶高帽子。


    刘瑾忍不住面露得意之色,随后又冷静说道:“哪里的话,能照顾殿下可是我们这些奴婢的荣幸。”


    江芸芸还是一脸笑意地给人疯狂带高帽:“可我瞧着您就是厉害,想来也是不容易,在这么多人里也能出头,那可是真本事啊。”


    刘瑾不想得意的,但被一个人人夸奖的解元这么夸,脸上笑意简直是按耐不住。


    “宫内宫娥黄门是不是很多啊。”江芸芸故作天真地问道,“我那一次入宫,我就瞧着来来回回的人,竟然没有一个重复的。”


    刘瑾点头:“虽说现在宫内就五个主子,但也是怠慢不得的。”


    “原来如此。”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那刘长随真是厉害了,这么多人里都能在殿下身边崭露头角,可见是个有本事的。”


    刘瑾微微一笑。


    马车很快就穿过宫门,直接朝着内宫而去,马车七歪八拐,直到在一处小门停了下来。


    江芸芸一下马车就被一顶小轿子抬走了。


    四人小轿,走得格外安稳。


    江芸芸不由感慨,这次待遇是真不错啊。


    但是很快他就打脸了,因为她的轿子停下来后,她一下轿子就看到朱厚照抱着穿着小短裙的小猪猪布偶,叉腰站在台阶上,见了江芸芸,小手一挥。


    然后一堆壮汉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虎视眈眈挡在江芸芸面前。


    小殿下得意洋洋说道:“你过来啊。”


    那些壮汉发出哼哈两声,气势惊人。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瞧了瞧那些壮汉,又瞧了瞧得意的小太子殿下。


    ——小团子的脾气还挺大啊。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