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江芸芸现在有个难题。
挡在面前的壮汉实在是太多了, 一个壮汉就有两个江芸芸一样大小,更别说一排小山一样的壮汉。
真是男上加男,左右为男。
江芸芸看得大汗淋漓。
偏她对面的小太子得意洋洋地扭着小屁股,怀里的小猪猪也跟着一抖一抖的。
刘瑾在背后笑眯眯催促着:“我们殿下在等解元呢, 解元快进去吧。”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 突然往右边走了两步, 所有大汉齐刷刷看过来, 甚至还有人侧过身子来,强烈的压力立马涌了过来。
江芸芸讪讪停下脚步。
朱厚照得意坏了, 用力蹦了两下, 奶声奶气说道:“进来啊,不来,进来啊。”
江芸芸抱臂打量着这个小团子。
朱厚照被她看得有点不高兴了, 小嘴一憋。
“我本来有个宝贝想给殿下看的。”江芸芸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握在手里, 笑眯眯说道。
朱厚照也不生气了, 好奇地张望着:“什么啊。”
江芸芸没打开手, 只是在空中晃了晃, 和颜悦色说道:“殿下想看看吗?”
小太子点头, 走了几步,突然又站回去, 对着谷大用颐指气使说道:“你去拿来我看看。”
谷大用正准备下去,突然听到江芸芸笑眯眯的声音:“不行哦,这个东西就是一次性的, 只能我递给你,要是经过一手就坏了。”
小太子呆呆地抱紧小猪猪布偶, 歪了歪脑袋。
江芸芸笑意加深, 越发和气:“殿下不想看看吗, 我给殿下布偶做的衣服,殿下喜欢吗?”
朱厚照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小猪布偶。
这是他的奶娘给他做的,肥嘟嘟的身子,短小的四条腿,两个耳朵大大的,抱起来软软的。
他从小就抱在怀里,因为特别特别喜欢,
但是他又不是安静的人,喜欢到处跑,所以小猪有点脏了。
刘瑾说要给他洗掉,可小猪刚离开一会儿,他就觉得怀里空荡荡的,心里特别难受,坐在床上大哭起来,把屋内所有人都吓跪了,连张皇后都惊动了。
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小太子特别特别喜欢小猪布偶,一刻也不想分开。
但是布偶有点脏了,偏小太子不在意,吃饭睡觉玩乐也要抱在怀里。
江芸芸送来的小衣服正是时候。
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小衣服,套在小猪布偶身上正合适,而且这些衣服漂亮,小太子很喜欢,一拿到手就开心得不得了,迫不及待给布偶穿起来,最后选了这件绿色的小裙子,边缘还缀着一圈小花,蓬蓬的,可好看了。
“喜欢的。”朱厚照抱紧小猪猪,奶声奶气说道,瞧着格外乖。
江芸芸笑容加深,伸手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那我给殿下更好玩的东西,要不要啊。”
朱厚照一脸惊喜,迈着小短腿,哼次哼次往下走了几步。
背后的刘瑾看得眼皮子一跳,就知道读书人心眼都坏得很。
他忍不住开口,对着小太子挤眉弄眼:“殿下,让江解元自己过去。”
朱厚照反应过来了,停下脚步,大声要求道:“你进来!”
江芸芸叹气:“可我进不来啊。”
朱厚照惊呆了,抱着小猪布偶的手来回捏着。
——怎么一开始和刘瑾他们说的不一样啊。
小太子的脑子转不动了,下意识去看刘瑾。
刘瑾自然不好直接说让江解元求饶什么的话,只好咳嗽一声,坚持说道:“都说江解元聪明绝顶,肯定有办法进来的。”
朱厚照闻言,用力点头。
江芸芸叹气:“我见殿下的心如此急迫,可殿下瞧着确实讨厌我了。”
“这些人又高又壮,挡着我的路,我是进不去的,殿下原来不想见我啊。”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突然说道:“不是的,很想你的。”
他抱紧小猪布偶,小脸贴在肥嘟嘟的小猪身子上:“是你先不理我的。”
江芸芸看小孩这么可爱,忍不住笑说道:“我太忙了,闲下来不就来了吗?”
朱厚照眨了眨眼。
“现在都耽误好久了,等会天黑了还要回家呢。”江芸芸看了眼天色,手中的东西晃了晃,柔声哄道,“殿下不想看吗。”
朱厚照看着那个拳头,忍不住从大汉腿边挤过去,探出脑袋,好奇伸出手来:“什么啊,我看看。”
江芸芸伸手抓着小孩软绵绵的小手,突然笑了起来,一把把人提溜起来:“抓到了!”
朱厚照被人凌空抱了起来,直到被江芸芸抱在怀里,还整个人呆呆的。
刘瑾看得倒吸一口冷气。
谷大用也连忙走过来。
出人意料的是,朱厚照竟然没哭。
他睁着又大又圆的眼珠子去看江芸芸,然后歪了歪脑袋,突然也跟着笑了起来,一只手搂着江芸芸的脖子,兴奋地直蹬腿:“好好玩啊。”
两岁的小孩抱在怀里好想软乎乎的,两人中间还有一只被压得扁扁的小猪。
他开心地捏着江芸芸头上的头巾,突然上嘴啃了一下。
江芸芸大惊失色。
朱厚照觉得好玩,又要去啃江芸芸的脸。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他塞到刘瑾怀里了。
朱厚照一张嘴就看到刘瑾的脸,立马瘪了瘪嘴,随后大哭起来,扭过身子,伸手要江芸芸抱。
刘瑾头疼:“祖宗,我的小祖宗,别哭了,江解元,江解元!你快哄哄啊。”
江芸芸只好抱回小孩。
朱厚照可怜兮兮地抱着她的脖子,一抽一抽的,可怜得不行。
江芸芸叹气,把刚才捏在手里的小草结递过去。
是一只用草做的小猪猪。
小小一只,不过拇指大小。
其实这个玩具颇为简陋,但朱厚照握着草做的玩具,眼泪还挂在睫毛上,突然笑了起来:“好看。”
“那我可以进去和殿下一起玩了吗?”江芸芸问道。
朱厚照点头,坐在她胳膊上,小手一挥;“进去玩,玩。”
江芸芸挟太子以令壮汉,安然无恙进了宫殿。
刘瑾在后面看得直叹气。
谷大用冷笑一声:“我跟你说是无用功吧,江解元多聪明的人啊,平白得罪人。”
“你懂什么。”刘瑾小声说道,“都是威胁。”
谷大用更是不屑:“人一个堂堂解元,威胁你什么了,你是要去科举,还是要去内阁啊,一个小长随,还和一个解元攀比上了。”
刘瑾没说话。
谷大用睨了他一眼,突然阴森森说道:“怎么,前朝的谁让你心动了。”
刘瑾心中咯噔一声,连连摆手:“我就是怕殿下太喜欢小解元了,不喜欢我们了。”
“小解元有小解元的用处,我们有我们的用处。”谷大用冷笑一声,“我瞧着你就是心大了,别以为有老祖宗给你撑腰,你就有恃无恐,这可是太子殿下。”
刘瑾讪讪笑着:“自然不敢给老祖宗惹麻烦。”
谷大用不理会他,抬脚跟在江芸芸身后,热情问道:“江解元可有忌口的东西,茶水上可有特别注意的。”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都可以哦,我不挑食。”
朱厚照乖乖坐在她怀里,也不说话,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她,因为刚才才哭过,眼珠子水润润的,瞧着越发可爱。
“殿下想在哪里坐下来?”江芸芸和气问道。
朱厚照搂着江芸芸的脖子,大声说道:“就坐这里。”
江芸芸哎了一声,选个位置给小殿下放下:“不行哦,我力气不够大。”
朱厚照看着自己被放下来了,有点生气,但又见江芸芸坐在他边上,又四肢并用地爬到她身边,紧紧挨着她坐,甚至还乖乖把小猪猪布偶放在自己腿上,手里还举着江芸芸送的草编小猪。
“这是你做的吗?”小太子拨弄着草编小猪,好奇问道。
“前几日帮了一个小孩,他给我做的。”江芸芸笑说着。
朱厚照眨眼,不高兴质问道:“是那个顾仕隆吗?”
江芸芸惊讶地看着他:“殿下怎么知道幺儿。”
朱厚照动了动小屁股,小脸红扑扑的,抱紧手中的布偶,好一会儿才说道:“他们说你特别喜欢那个小孩,去哪里都带着。”
江芸芸哎了一声,也跟着迷迷瞪瞪地问道:“是吗?”
朱厚照没说话,只是幽幽地看着她,小脸鼓鼓的,瞧着有点生气。
江芸芸没明白这又是为什么生气,只是冷不丁说道:“原来殿下调查我啊。”
朱厚照没听懂,只是指了指刘瑾:“他说的。”
刘瑾差点没直接扑通一声跪了,后背瞬间冒出冷汗来。
“我……我就是……”他哆哆嗦嗦说着。
江芸芸和气地看着刘瑾,安抚道:“没关系,毕竟我要陪太子殿下,调查一下也很正常的。”
刘瑾呐呐地没说话。
谷大用垂眼看他,心中不屑。
刘瑾就是小心思太多了,如今陛下皇后都看着,还能收敛几分。
“我确实和幺儿关系不错。”江芸芸低头,对着小太子解释道。
小太子更不高兴了,抱着小猪猪。
“那是因为他,你才不来找我吗。”他破天荒说了句长句子,可见确实有点生气。
江芸芸摇头:“这几月都在读书呢,功课很紧,出不了门,而且这个玩具是我另外捡到的小孩给我做的,不是幺儿。”
小太子懂不动,但小脸板得紧紧的。
怎么又来了一个小孩。
他找江芸这么多次了!
他一次都没理他!
“就跟殿下之前玩华容道一样,要是推不出来,就出不去。”江芸芸换了个解释的办法,“我这几个月都在推那个呢。”
小太子这会儿听懂了,啊啊了两声,得意说道:“我一下午就推出来了。”
“真厉害。”江芸芸大声夸道。
朱厚照得意坏了,小腿晃来晃去,怀里的小猪猪也被带得耳朵一闪一闪的。
“你有好多小孩。”朱厚照突然说道,“你和其他小孩玩,不和我玩?”
江芸芸被小太子不错眼地盯着,瞧着是非要她说出一个满意的答案来,顿时觉得头疼。
一个九岁的顾幺儿已经让她为难了。
现在还来了一个两岁的太子。
小孩是真难哄啊。
“可我今日不是给你们礼物了吗?”江芸芸好像一个渣男,来回糊弄着,“这可是入冬后的第一个礼物啊,我只给了殿下呢。”
朱厚照看着她,又看着小猪猪,然后高兴了,笑眯眯说道:“我才有啊,真好。”
江芸芸心虚地哎哎了两声。
“玩。”朱厚照一会儿摸摸布偶,一会儿摸摸草编,突然回过神来说道,眼睛亮晶晶的,“要好玩的。”
江芸芸心思微动,小声说道:“我们今日玩个不一样的好不好啊。”
“好啊。”朱厚照不疑有他,连连点头。
—— ——
刘瑾和谷大用被分成了两派,两人分别是带头的人。
小太子站在两人中间,眼巴巴地看着对面的江芸芸。
江芸芸笑眯眯地举起手里的一堆纸:“我这里有一大批货物,一张纸等于一个人,所以我现在是做生意的,刘长随和谷长随都是买我东西的二道贩子,太子殿下则是最后的雇主。”
朱厚照小脸一板,格外认真地点了点头。
“刘长随需求很高,他虽然出价低,但因为他家里有钱,进去了就能包吃包住,但以后就一直是他家的人了,不能出来了。”
“谷长随需求也高,但他没有钱,只能带着人一起干活,给他们学一门手艺,以后让他们长大,以后能过上吃饱喝足的日子。”
江芸芸一本正经给两人贴上人设。
小太子没听懂,但不妨碍他要面子地连连点头,手里紧紧捏着江芸芸给的纸。
据说这些都是钱。
“我这里有三个人,一共六两银子,殿下想要让谁去买?”江芸芸和气问道。
小殿下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指了指刘瑾:“有钱,有吃有喝,给他。”
江芸芸笑眯眯地把三张纸递给刘瑾。
“殿下要给我六两银子。”江芸芸伸手对着太子说道。
小太子不认识字,也不认识数字,又不好意思求助于人,随便摸了一把,递了好几张过去。
——反正好厚的一笔钱,花不完。
江芸芸看着多出来的五两银子看得直笑,但面上不显。
那边刘瑾接过去的一瞬间,只听说道江芸芸叮咚一声:“触发隐藏条件,谷长随和刘长随是不相容的,所以谷长随要倒贴出三个人。”
谷大用大惊:“我没人啊。”
江芸芸奸商附身,和和气气说道:“没人有什么关系,不是有钱吗?”
谷大用看着空空的手心,不解说道:“可我也没钱啊。”
江芸芸给了三张画上红大叉的纸:“没钱可以欠啊,喏,你现在欠钱了,五两银子。”
谷大用迷茫地接了过去,小心翼翼看了眼殿下,又看了眼江芸,眉头紧皱。
“但是刘长随不一样,刘长随触发第一个条件,如虎添翼,因为得到了三个人,家里的卫生被打扫干净,店铺多了人手,生意也好起来了,所以被主人家奖励钱财了。”江芸芸又笑眯眯说道,“喏,这是你的奖励。”
刘瑾受宠若惊地捧着三张轻飘飘的纸,又看着江芸手中一张画着黑色大圈的纸,战战兢兢接了过来。
“可他不是包吃包住吗?这么花销应该大了才是。”谷大用小声提醒着。
江芸芸点头:“才三个人吗?刘长随大富之家,三个人的衣食住行还管不住吗?”
谷大用眉头紧皱。
小太子听不懂也不想理会这个,挥了挥小手:“不管这个了,继续。”
“我这里又有五个人。”江芸芸又举起五张纸,“因为刚才的生意做的太好了!外面的人都听说了,都把小孩给我了,我这里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所以我这次五个小孩打包一起卖,很便宜的,才五两银子。”
“殿下打算给谁。”
小太子想也不想:“给刘瑾。”
刘瑾尝到甜头,开开心心地接过五张纸。
小太子则主动掏出一叠钱递过去。
江芸芸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殿下真聪明。”
小太子得了夸奖高兴坏了,小脸都兴奋得红扑扑的。
“触发第二个条件,多多益善,因为人多力量大,所以刘家生意也越做越大了。”
“触发第三个条件了,事倍功半,刘长随家里人太多了,所以所有人月俸都下降了,把你手中的钱交出来吧。”
“触发第四个条件,人满为患,刘长随家里不发工资了。”
“触发第五个条件,人心不齐,刘长随家中风气越来越差了。”
游戏大概过了五轮后,江芸芸突然对着谷大用说道:“你欠钱太多了,按道理应该倾家荡产,然后走投无路,你觉得你会做什么?”
谷大用看着江芸芸,又看了眼眼巴巴看着他的小太子,心中微动。
这五轮游戏中,他是一个人也没收到,更别说钱了,每一轮都捧着一大堆红大叉回来,心里都要急坏了。
他顶着众人的视线,突然回过神来,捂着胸口,说道:“我倒下了。”
他说完就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了。
江芸芸满意点头,对着不明所以的太子说道:“游戏结束了。”
朱厚照大吃一惊,激动地蹦起来:“我有钱,我有钱,都给刘瑾,不结束。”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触发第六个条件,百废待兴,刘长随因为人太多而分身乏术,家中仆人因为管理不到位所以都跑了,他们甚至还偷刘长随家里的东西,所以刘家,现在一贫如洗了!”
她说完还顺手把刘瑾手中的钱抽走了。
小朋友朱厚照惊呆了。
刘瑾捧也呆在原处。
“不,不可能吧。”他呐呐说道。
“就是这样的,一开始大家看到你家开出的条件这么好,又有钱又能活命,肯定一窝蜂地涌过来,但是你家就这么大,一定会超过负荷,倒闭是正常的现象。”江芸芸和气解释着。
朱厚照眉心紧皱坐在椅子上。
“所以殿下觉得要怎么做啊?”江芸芸话锋一转,笑问道。
朱厚照抱紧小玩偶,一声不吭,想了想继续说道:“再玩一次。”
江芸芸好脾气地陪他继续玩着。
小太子特别谨慎:“第一个还是给刘瑾。”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刘长随触发第一个条件,如虎添翼。”
小太子犹豫了一下,把第二个也给刘瑾。
“触发第二个条件,多多益善。”
第三次买卖则给了谷大用。
“触发第三个条件,循序渐进。”江芸芸贴心解释着,“工作上总是要开始慢慢来的,恭喜谷长随获得人手,以后耕地可以好好耕了。”
谷大用终于觉得自己有点用了,开心地接过那张纸。
朱厚照来了精神,第四轮的也给了谷大用。
“触发第四个条件,渐入佳境,上次土地人手够了,这次又多了几个帮手,所以多给你一点钱,希望你可以好好干活。”江芸芸笑说着。
“第五个也给他。”朱厚照贪心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触发第五个条件,岁稔年丰,这是你的钱。”
谷大用连连点头:“这个好这个好,盛世啊。”
朱厚照听不懂成语,但听得到好字,一连又把好多人都给了谷大用。
“触发第六个条件,谷贱伤农。”江芸芸你冷酷无情把谷大用手里的钱都拿了回来,“你亏钱了。”
“而且为了填补亏空,家里的钱也都填进去了,之前刘长随买的六个仆役没钱了,也开始跑了,还抢走了刘家的东西,所以两边都没钱了。”江芸芸一脸和气说道。
谷大用万万没想到这事的发展是这样的,惊呆在原地。
刘瑾也觉得自己是无妄之灾了。
小朋友朱厚照更是呆了,迷茫地看着众人。
他没说话了,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怀里抱着粉色小猪猪,小脸格外凝重,一侧伺候的宫娥嬷嬷要上来抱他,被他扭着身子躲开了。
众人只好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上前,蹲下来问道:“冬日地冷,殿下坐在地上做什么。”
朱厚照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紧紧抱着小猪猪布偶。
江芸芸犹豫伸手想要把人抱起来,出人意料的是,朱厚照没有拒绝。
江芸芸打算把人送到边上的椅子上坐着,奈何朱厚照不肯坐下,死死抱着江芸芸的腰和胳膊。
一时间情况有些僵持。
江芸芸不得不和小太子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你欺负我。”朱厚照小声说道。
江芸芸大惊失色:“我没有。”
朱厚照哼哼唧唧又说道:“你坏。”
“哎哎,我们这不是在玩游戏吗?”江芸芸活像抱着一个烫手山芋,苦着脸说。
朱厚照滋溜一下钻到她怀里,没说话,只是小眉头紧皱着,一脸不高兴。
“怎么不说话了。”江芸芸只好自己坐下,让他坐在自己的怀里。
朱厚照没说话,小脸紧绷着,过了一会儿,又捏着一开始江芸芸给的草编小猪,高高举在江芸芸面前。
江芸芸盯着那个小猪猪没说话。
“不好玩。”小太子老实交代,“你们说的我听不懂。”
江芸芸也觉得自己有点操之过急了,可今日这个游戏本来就不是做给太子殿下看的。
“你可以教我做这个吗?”朱厚照问。
江芸芸笑说着:“我不会,是其他一个小朋友做的,他为了吃饱饭也是很努力的。”
朱厚照窝在他怀里没说话,手里翻来覆去去看这个草编小猪猪。
“吃不饱吗?”小孩懵懵懂懂说道,“怎么不去刘瑾家里啊。”
“因为不想去啊。”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谷大用总算是明白今日这个游戏的用途了,忍不住去看江芸芸。
“我们玩别的吧。”江芸芸笑着转移话题。
“好吧,上次那个五子棋也好好玩。”朱厚照很容易被转移话题,“刘瑾已经下不过我了。”
江芸芸看了刘瑾一眼。
刘瑾低眉顺眼没说话。
“我超厉害的。”小太子信誓旦旦说道。
江芸芸竖起大拇指,认真夸道:“太子殿下果然厉害。”
只是没一会儿,殿内就传来小太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 ——
江芸芸依旧是大包小包回来的。
小太子站在殿门口,恋恋不舍,要不是被刘瑾死死抱着,大概要跟着江芸芸跑了。
朱祐樘批完折子回来,自然听到了白日里的那场买卖游戏,不由心中微动。
顺天府的那个案子已经摆在案桌前好几日了,至今没有消息。
那个小孩如今到底去哪了。
太监和耕种啊,果然是神童,看得可真是清楚。
“好端端惹哭皇儿做什么。”一侧的张皇后正在给小太子绣手套,隐隐听到后殿传来的声音,只觉得头疼,“现在还在抽泣呢。”
“也太爱哭了。”朱祐樘忍不住说道,“男子汉大丈夫,输了就输了有什么关系,听说一开始江芸不想玩了,是他非要拉着要玩的,输了又爱哭。”
“这个江神童也太欺负小孩了。”张皇后不悦说道,“让让他怎么了。”
“确实。”朱祐樘叹气,“人要是太聪明了,锋芒外漏,就是相处起来不舒服。”
张皇后抬眸看他。
“我先去处理事情。”朱祐樘站起来,突然又说道,“皇儿呢,我带他一起去。”
正在勤学苦练五子棋的小孩挣扎着被人抱起来。
“不去,要下棋。”他大声抗议着。
“白日里不是玩了其他一个游戏吗。”朱祐樘哄道,“不想知道怎么才能赢吗?”
小太子不哭了,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爹过几日找几个同龄的小孩陪你一起玩好不好。”朱祐樘笑问道。
朱厚照搂着他爹的脖子,想了想:“要江芸。”
“他不行。”朱祐樘笑说着,“我今日没找人把他抓起来,已经是看在他老师,他师兄的份上了,我瞧着这人是个刺头,你以后不要和他玩了。”
“为什么啊?”朱厚照不解问道。
“因为,五子棋只能下五个子,但他是第六个子。”朱祐樘捏了捏小孩肉嘟嘟的脸,“对你不好。”
朱厚照听不明白,小脑袋瓜子想了想,虽然觉得今天江芸欺负人,但还是想要江芸。
“我就要江芸。”他坚持说道。
“真是倔强的小孩。”朱祐樘无奈说道,“英国公的孙子,想在也七八岁了,我让他进宫陪你行不行。”
朱厚照皱眉,大声嚷嚷:“江芸,我要江芸。”
朱祐樘气笑了:“丢不丢脸,人家又不是女孩子,怎么还追着人家跑,人家现在看不上你呢,有求于你才来找你玩,没出息的东西。”
朱厚照没说话,一脸严肃地看着他爹,说话还不利索,喊江芸的名字倒是清晰,坚定说道:“江芸,玩!其他人,不要!”
—— ——
三日后,正是十五国子监放假的日子,江芸芸在家练拉弓,所以锦衣卫敲门时,是她亲自去开的门。
“哎,是你。”
一开门,就看到门口站着的是老熟人谢来。
“你小子,几个月不见,专挑大事干啊。”谢来阴阳怪气说道。
江芸芸怪不好意思的:“进来喝杯热茶。”
“喝什么啊,我之前大冬天风里雨来找人,也不见你请我喝茶,原来在你这里啊。”谢来眼睛一扫,一眼就看到蹲在地上编东西的小孩,“就他?”
江芸芸点头:“你们最后会把他带去哪里嘛?”
“这我就不知道了。”谢来摸脑袋,一脸无辜,“我就负责把人带走,听说陛下让东厂接管此事了,我们锦衣卫和东厂的关系可一般。”
江芸芸听得直皱眉:“东厂我一个人也不认识,要是最后人不还我了怎么办?我已经给他选了好几个去处了。”
谢来耸肩:“不好说,这要看陛下满不满意了,不过陛下一向仁厚,也不会迁怒小孩的,不过也不会安排小孩的去处,就看东厂的人有没有良心了。”
众人说话间,顾幺儿从厨房里跑出来,好奇看着门外的不速之客:“你们找谁。”
“去把周六带来。”江芸芸把人打发走。
“要带周六走!”顾幺儿惊讶,立马变脸,“我不愿意的。”
“没得选。”江芸芸无奈摸了摸他的脑袋,“事情还干不干了,少给我添乱。”
顾幺儿挡在门口,没说话,倔得和他养的那匹小马一样。
谢来对着江芸芸挑了挑眉。
江芸芸只好自己回身去带周六来:“小孩很小的,可别吓唬人。”
周六一脸畏惧地贴着江芸芸站着。
谢来看着小老鼠一般的瘦样也觉得头疼:“不是说七岁了吗?”
“所以我觉得放他回家肯定不好,真去做太监了,更不好,所以希望谢兄可以好好管着小孩,等事情结束,帮忙给我送回来。”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这我可不能做主。”谢来伸手想去抓人。
周六立马扯着嗓子哭起来。
“不要带他走!”顾幺儿把周六挡在自己身后,大声说道。
“呜呜呜。”周六哭得小脸通红,小拳头紧攥着,瞧着马上就要闭气过去了。
江芸芸眼疾手快在他的兜里塞了好几个编织小动物进去。
谢来好大一男儿最不会哄小孩了,左手顾幺儿,右手周六,大冬天生生逼出一头冷汗来。
小院热闹得邻居都忍不住伸头张望,偏谢来现在哄哪个小孩都不得劲。
江芸芸只是笑眯眯地依靠在门口看着,嘴里说着风凉话。
不过很快这事就解决了。
因为顾幺儿的亲爹宛若天降地出现在巷子口,人高马大,一手一个小孩,一个递到江芸芸怀里,一个塞到谢来怀里,然后一人一块糖,最后不耐挥手:“都带走,都带走。”
顾幺儿和周六捧着糖,半晌没哭出来。
谢来连忙把人捧走了。
“顾侯爷。”江芸芸吃力地抱着已经格外敦实的顾幺儿,惊讶说道。
“好久不见,江解元。”顾溥低头打量着小少年,微微一笑。
第一百六十二章
顾溥是来抓自己那个调皮捣蛋的儿子的。
顾仕隆一脸不服地抱着江芸芸的腰, 整个人巴拉在江芸芸身上,死活不肯走,力气大到差点直接把江芸芸抗走。
“要不还是在这里吧。”江芸芸撤下脖子上的手臂,咳嗽一声, 为难说道。
顾溥低头去看顾仕隆。
顾仕隆则扭头不看他。
“喝茶吧。”乐山硬着头皮走了上来, 顺手隔开幺儿和顾溥的距离, 非常护犊子。
顾溥冷笑一声。
顾幺儿紧紧挨着江芸芸一边坐, 紧紧抱着她的胳膊,若非条件不允许, 大概要整个人钻到江芸芸怀里了, 小脸紧绷,一脸警觉。
“自己的名字会写了吗?”顾溥坐在一侧,随口问道。
“会写的。”顾幺儿理直气壮说道。
“写来我看看。”顾溥眯眼质疑着。
顾幺儿不说话了, 直接把脑袋埋到江芸芸的胳膊肘下面。
“咳咳。”江芸芸伸手把顾幺儿拦到背后, “侯爷要不先喝茶吧。”
“不喝了, 等会还要打小孩呢。”顾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喝多了打不久。”
顾幺儿抖了一下, 整个人都埋到江芸芸身上。
“打小孩不好。”江芸芸勉强转移话题, “侯爷能在京城住几日,还回前线吗?”
“看情况吧。”顾溥淡淡说道, 说回正题,“幺儿之前的来信说起过,江解元说的边疆治理的方案, 我和邓总兵上了折子给陛下,陛下也颇感兴趣, 所以让我先一步回京述职, 此事结束, 估计还要回去,如今前线战况胶着,不能离开人。”
江芸芸连连点头:“顾将军辛苦了。”
顾溥没说话,打量着江芸芸:“只是对这次改土归流的事情,还有一些细节问题不太明白,这个事情既然一开始是江解元提出来的,所以我就想来提早问问,免得在陛下面前哑口无言。”
江芸芸尴尬地摸了摸脑袋:“我就是随口说的。”
顾幺儿冒出自己的脑袋,大声给人撑场:“才不是,你最厉害了。”
江芸芸和顾幺儿对视一眼。
顾幺儿大眼睛无辜地扑闪着。
江芸芸一脸糟心地把他的脸按下去。
“顾将军想要问什么。”她问道。
“江解元可知道我们在太宗时就有这样类似的变革。”顾溥问道。
江芸芸摇头。
“那你是如何得知的?”顾溥不解问道,“自己琢磨的?”
“也是意外听到的,觉得那人分析得很有道理。”江芸芸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顾幺儿歪了歪脑袋,然后悄悄看她。
“贵州如今能单独建省,就在永乐年,思州、思南二宣慰司反叛,太宗全力镇压后,废革思州、思南二宣慰司。”顾溥闻言点头,解释着刚才的话。
江芸芸一惊:“你们去平乱的地方不就是在贵州吗?”
顾溥微微一笑:“是,准确来说是贵州都匀的苗民。”
江芸芸神色微动:“也就是说其实改土归流并没有效果。”
顾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不能说没有用,但确实收效甚微。”
“为何?”江芸芸好奇问道,“既然这里已经纳入大明的版图,按理本就该让大明人管理才是,给他们文化,经济上的扶持,让他们从内心开始认同我们的身份,但同时对不是汉人以外民族的人,给与他们一定的自主权利,应该是很稳妥的办法才是。”
“他们不是蛮夷吗?”顾溥挑眉。
江芸芸认真说道:“不是,若是抱着这样的心态治理他们,出问题是迟早的,认同他们,接纳他们,吸收他们,才能同化他们,感化他们,这才是最好的边境维稳的手段,靠一群异心的人,用金钱和权力来吊着,永远都只会养成两面派的人。”
顾溥沉默。
“这是你的想法。”
江芸芸眨了眨眼。
这是她第二次听到这句话。
第一次是老师与她说的。
“所以我这次也不对?”江芸芸心中有一瞬间的退缩,犹豫问道。
上一次,老师近乎严厉地告诫她。
她一厢情愿想要给受灾的人谋一条生路,却触碰了更大的利益集团,若非老师出手,她大概要被当成替罪羔羊了。
这一次,顾溥也说这样的话,只是口气格外平静。
这一次她不过是提出一个想法,这个想法甚至曾在历史书上被单独写过,他们说这是让少数民族融入汉族的一个办法。
“你知道土司到底是什么吗?”顾溥冷不地问道。
“土司他是那片土地最大的拥有者,他占有绝大多数的耕地、山林、水源,这不是几个富豪强绅可以比拟的,而土民只有零星而少量的土地,甚至没有土地,他们被迫依附于土官,这样土司就能完全掌握这个土民的全部。”
江芸芸听得眉心微动。
顾溥笑了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只是他们这种关系是‘主仆之分,百世不移’,比我们相信中更严重一些。”
江芸芸眨了眨眼:“有多严重。”
“土司中一直有这样的一则故事,虽然里面的主角从没有连名带姓说出来,但每个土司管辖的范围内都有这样的故事。”顾溥继续说道。
顾幺儿也好奇地探出脑袋,听着他爹讲故事。
“说是有一位土司为儿子娶妇时,场面格外豪华,万人庆贺,可奇怪得是,在此之后,那些衣服店却在三年中卖不出一件新妇服饰。”顾溥说。
顾幺儿嗯了一声,扭头去看江芸芸,虚心说道:“听不懂。”
江芸芸沉默:“一场婚礼,榨干了当地百姓三年的财力吗?”
“是。”顾溥直接说道,“而且当地的律法也格外有趣,比如有一人犯罪,土司会当场缚而杀之,而被杀者之族,就要给土司送银子保平安才能不受那人牵连,这里的钱从六十两到四十两不等,你家若是实在穷,经过土司考察后最低也要二十四两。”
江芸芸听得直皱眉。
“这就是玷刀银。”顾溥低声说道,“这是大明这片土地上成千上百个土司的现状,他和你认知中的富豪强绅都是不同的,若是大明的地界中有这样的人,当真能欺压到百姓到这个地步,自然会有人整治他们,而土司却不会,他们根本不受我们控制,他们中的问题只多不少,自高皇帝开始,土司间的问题便屡见不鲜。”
“按照高皇帝,太宗的魄力,不可能没有任何办法吧?”江芸芸不解问道。
顾溥想了想,突然把一侧的茶盖拿下,轻轻放在桌面上,随后轻轻敲了敲茶盏的壁身。
江芸芸看着他奇怪的动作,目光从茶盖到茶身,最后又看向顾溥压着茶托的手指。
“难道没有改成功?”江芸芸犹豫问道,“土司势力根深蒂固,我们难以拔除。”
顾溥露出今日的第一个笑来:“江解元果然聪慧,土司改革继承前朝,乃是前朝在西南地区设立的制约西南和汉人的一个办法,和在之前的羁縻府完全不同,算到现在已经有近两百年的历史了。”
“两百年的时间啊。”顾溥叹气,“自来治病只有两个时机是最方便的,一个是刚开始,一个是病入膏肓的时候,刚开始时一切都能掌握,自然是药到病除,若是到了病入膏肓也简单,毕竟那只有两条路,朝野上下就不会有这么多争论。”
江芸芸沉默了,恍然大悟:“这次改土归流,有人不同意!”
顾溥点头。
“为何?”江芸芸不解,“是这个办法不好吗?”
“我觉得还不错。”顾溥说,“土司们一直在我们的边境,东南西北都有他们的存在,偏又不像附属国,内在打成一片也干扰不到我们这边,他们只要一乱,边境的百姓一定深受其害,他们的土司之间的矛盾也非常大,一直也是我们在调解,打这些人一直都是治标不治本,就像江解元说的,只有把他们同化了,让他们认同汉文化,一切才能走上正轨,改土归流是第一步。”
江芸芸糊涂了:“是这个道理,那为什么有人不同意?”
“因为按照经验来说,即便改土归流之后,内部叛乱不止,就像这次一样,劳民伤财。”顾溥低声说道,“流官一旦有一次处置失当就能引起暴乱,一旦暴乱,征兵动员,劳民伤财,流官本就是替土司管理税务等工作,放在普通地方那就是一个县令,可在这里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导致这里的流官成了烫手山芋,没有人愿意来。”
江芸芸沉默,焕然大悟。
“你这个不是改土归流啊。”她终于发现不对了,“你这个是废土设流。”
顾溥不解:“有何区别?”
江芸芸捡起那个被放在桌子上的茶盖,然后和自己的茶盖换了个位置:“你们这个就是换了个位置,地下的茶盏还是我们自己的,我说的是……”
咣当一声。
茶水四溅。
顾幺儿一个激灵,就连顾溥也一瞬间身形紧绷。
原来是江芸芸直接把顾溥的那一盏茶摔倒在地上,镇定说道:“用文化,用经济,用强权,去重塑这个地方。”
她把手中的那盏茶推了过去:“这是唯一的一盏茶,也只能是这盏茶。”
顾溥看着紧紧压着茶盖的手指。
这是一双文人的手,纤细雪白,文质彬彬。
“‘蛮不出峒,汉不入境’,这是自来的传统。”顾溥低声说道。
“没有蛮和汉,你要把他们都当成大明的子民。”江芸芸笑说着,“而且他们本来也是不是吗,边境内应该不至于完全不通婚,血脉融合,本就是最好的改变。”
“那你觉得四方土司都要改吗?”顾溥又问。
江芸芸想了想,谨慎说道:“那这个要慎重,就算要改,也要循序渐进,不能操之过急。”
“甘肃土司自来就有‘有悍卫之劳,无勃叛之事’的称呼,蜀地贵州则是‘蜀、黔诸土司桀骜难驯’,湖广之地则多变心思活泛。”顾溥盯着那盏茶喃喃自语,“小变则小革,大变则大革;小革则小治,大革则大治,我这是要走哪一步呢。”
“后笑先眺,安知非福。”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不论是哪一步,我们的出发点总不是为了害人,能走几步是几步,能走到哪里是哪里。”
“一计不成,损害的就是土司治下的百姓。”顾溥注视着面前大明最年轻的小解元。
这位小解元做出的事情一件比一件惊心动魄。
好似每一件事情都没有结果,可当真如此吗?
扬州新上任的知府王恩,出了名的清廉正直,爱护百姓,所到之处人人爱戴,这样的人到了扬州,扬州百姓的生活怎么会没有变化。
南京少了一个滥杀无辜,奸淫掳掠的小守备,新上任的小守备太监是个老实人,官场也被整治一番,两位大守备的手段一向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南京官场气氛焕然一新。
刚才的民间送孩童入宫一事。
如今的边境改土归流之事。
桩桩件件,到处都有这位多管闲事的小解元的手笔。
“再坏也坏不过现在了。”江芸芸想了想,“我还是相信会有为名做事的清官的,你们的无官可用局限在一处,可若是朝廷征兆,有识之士定然不少。”
顾溥没说话,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薄情寡义读书人,这世上的好人坏人不好区分,可庸人良才难道还不好区分吗。
单是这个江芸,便已是独一份了。
“你别不信。”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我跟你说我认识的读书人都很好的,我也相信他们若是接到调令,也是愿意为那些受苦百姓出力的。”
“这世上哪里没有坏人,可怎么会没有好人呢,这个社会运行的基础难道个个都要是天才才能运转吗,有的不过是一个个明白自己使命的小螺……小螺号。”
“什么意思?”顾溥不解,随口问道。
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小螺号,滴答吹,老实本分就很好。”
顾溥沉默了,睨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露出一个殷勤的笑来。
“朝廷的办法自来就是上废而下不废,打散分治。”顾溥叹气,“你的办法太冒险了。”
“你知道改土归流的目的是什么?”江芸芸沉默着,随后冷不丁问道。
顾溥沉默。
“剪除夷官,清查田土,以增租赋,以靖地方。”江芸芸顿了顿,继续说道,“只要能达到这四个目的,就算甘肃地界因为拱卫边疆所以不能轻动,还是西南一代,坐地势大,已经敢于无所不为,甚至是湖广一代两面三刀,暗藏隐患,但只要能达成这四个目的,我们之后可以用经济,文化来制约,吸收他们,那这个革就是成功的。”
顾溥沉默了。
“你说的和邓总兵颇为相似。”许久之后,他起身说道,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你老师说你想法多,现在看来确实有点多。”
江芸芸一脸嫉妒说道:“原来老师也给你写信啊。”
已知老师整天给李师兄写信,现在还给顾将军写信,说不定连其余两位师兄也是几天一封信的,偏给她的信很少,她缠绵悱恻地写了十张纸,老师只冷冰冰地回了三张,其中还有一张是跟他说要乖乖读书的,真的很过分!
可恶,我再也不是老师最喜欢的崽了!
江芸芸不服气地皱了皱脸。
“跟我回家。”顾溥解决完自己今日第一个事情,就打算解决第二个问题。
顾幺儿躲在江芸芸身后,装死不说话。
顾溥气笑了:“我叫你来读书的,你倒是给我玩得乐不思蜀了。”
“我没玩。”顾幺儿先一步紧紧搂着江芸芸的腰,大声说道,“江芸说的我都听的,我能干好多事情的。”
打架翻墙偷小孩,他也是很拿手得好不好。
“还跟我顶嘴是不是。”顾溥伸手要去抓人。
顾幺儿拉着江芸芸到处躲。
江芸芸夹在父子中间,觉得自己就像是老鹰抓小鸡的那只老母鸡,来回摆弄双手,最后不得不哎哎两声,一脸为难:“别别别,有话好好说,别勒我了,要吐了。”
两人堪堪停下脚步,虎视眈眈互相看着。
“你小子……”顾溥点了点顾幺儿,恐吓道,“胆子肥了。”
顾幺儿小脸贴着江芸芸的后背,嘟嘟囔囔着,双手紧紧抱着江芸芸。
“你怎么不吭声啊,江芸!”
“你干嘛不帮我,你不喜欢我了吗。”
“江芸,你说话啊!!”
江芸芸只好一本正经拉着偏架:“顾侯爷想要看幺儿,我让幺儿每天去您住的驿站走一圈,幺儿年纪小,正是需要多走动的时候。”
“这个好,好好,就这么办。”顾幺儿连连点头。
顾溥看着吃里扒外的儿子,又看着小狐狸一样的江芸芸,忍不住笑了起来:“行啊,你们两个,合起伙来糊弄我。”
“没有。”江芸芸和顾幺儿异口同声说道。
“将军,门口有人找。”门口传来敲门声,乐山去开门后,随后兴高采烈跑过来,大声说道。
顾幺儿和江芸芸同时探头看过去,大眼睛扑闪着。
“先不与你计较,我还要在京城待几日。”顾溥见是副将来了,也没空和两个小孩扯这事了,转身就要离开,“这几日还有不少人要拜访。”
只是跨出们的前一脚,他突然扭头,笑眯眯说道:“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就是我途径扬州时遇到你老师了,他给了我一份信,托我带给你的,我给落在驿站了……”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顾幺儿掏出来,往前一推,大义凛然说道:“喏,人质在这里,记得拿信来交换。”
第一百六十三章
顾幺儿哭得撕心裂肺被人夹走了。
黎循传刚好下值回家, 欲言又止地看着顾幺儿蹬着小腿被他爹强势带走了。
“好狠的心啊。”他回家忍不住说道,“幺儿哭得这么凶,别把嗓子哭坏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没事,等过几日我再上门把人要回来, 而且他这次莫名其妙带了周六回来, 也该让大人教训一下了。”
黎循传惊讶:“我以为你不在意这件事情。”
“我为何不在意啊。”江芸芸更为惊讶。
黎循传摸着下巴, 打量着小同窗, 挑剔指责着:“你看上去……很像溺爱小孩的人。”
江芸芸大惊失色:“有吗?”
“有!”乐山端着茶水和糕点上来时,也忍不住说道, “之前幺儿把周六带回来时, 放在寻常人家里可是要好好教训一顿的,您倒好,一声不吭的。”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 无辜说道:“可他当时说话的表情好得意啊, 跟个小狗狗疯狂摇尾巴一样, 我瞧着于心不忍, 但我是想着事情解决后再好好跟他说这件事情的, 要是他不听, 等过段时间,我就写信给他家大人说的。”
“你告状!”黎循传抓着她的小辫子, 大声谴责道,“亏幺儿这么信任你。”
“没有告状!是及时汇报学生在校情况,加强家校沟通。”江芸芸一本正经强调着, “现在学校教不好了,我才打算让家长教一下。”
黎循传气笑了:“歪理这么多, 整天就说我听不懂。”
江芸芸笑眯眯地没说话。
“听说周六被锦衣卫接走了?”黎循传叹气,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结果, 我还是希望他有个好去处的,我昨日去找衡父了,要是他家有在京城做生意的打算,我就让他多招一个周六去,我瞧着周六脑子也挺活泛的,这么小的年纪遇到事情还知道跑,他家开店的仆人都需要识字,到时候学几个字,以后也能自谋生路。”
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应该不会太坏,我瞧着陛下都没把我抓起来。”
黎循传说起这事就来气,忍不住说道:“你就胡闹去吧,太子殿下也敢算计,我看你迟早有一天要把这天捅一下才甘心。”
“你怎么说我!”江芸芸不高兴了,抱臂质问道,“我不是你天下第一好吗,你应该一直站在我这边才是,难道你在户部另结新欢了!”
黎循传听得脸颊微红,恼怒说道:“你少给我说这些七七八八的,一说正事,你就给我胡说八道。”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又笑眯眯凑过来,手里捏着一块奇奇怪怪的东西,塞到他手里:“没有的事,吃吃吃,我今天指挥诚勇新作的蛋糕,我们打鸡蛋打手都酸了,才做了这么几块,幺儿吃了两块,我就不给他吃了,专门留着给你的。”
黎循传看着手中奇奇怪怪的东西:“这是什么?”
“好吃的。”江芸芸直接塞到他嘴里,“你快吃一口,你肯定喜欢吃,我加了不少糖。”
黎循传嘴巴塞得鼓鼓的,脸也红得不行:“我已经是大人了,你不要说我爱吃甜的,说出去好没威严啊。”
“好的好的。”江芸芸敷衍坐了回去,阴阳怪气说道,“十七岁的黎大人。”
黎循传狠狠踢了她一脚。
—— ——
日子迈入十二月,国子监最后一场大考就要来临,江芸芸等人围在一起查漏补缺时,王森神神秘秘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江芸芸边上。
“怎么了?”江芸芸随口问道,“这个月的功课你写好了没。”
“我来跟你说八卦,你来督促我作业。”王森抱怨着,“冷酷无情啊。”
来晖和稀泥:“其归是督促我们呢,免得被人在背后多话,你快坐下来看看书,这几日看你一直往外跑,监丞都看你好几次了,可别被他抓到了。”
王森叹气,百无聊赖地翻看这书:“我想看的书现在都不好找了。”
“彝伦堂最近借书的人也多了。”张鸣凤头也不抬地说道,“我最近借书都难借了,这几个月监里的读书氛围特别好,很多原本在家混日子的人都回来了,这些人有点浑水摸鱼,弄得监内有点人心惶惶的,不过有我们其归在前面,那些人也不敢胡乱说话,而且我昨天偷听到有人跟祭酒抗议历事的事情了。”
“抗议什么?”王森立马放下书,好奇问道。
“说是之前已经进行排队的人一点也不读书,整天在监内扰乱读书人的心思,不如也统一参加考试,若是有真凭实学就继续留着,要是不行就换下来,以后都按照积分排,坐堂时间作为辅助参考,不能单纯按照时间长短了。”张鸣凤神秘兮兮说道,“吵得不得了,听说连隔壁琉球的学子都来凑热闹了。”
“昨天不是放假嘛?”江芸芸惊讶问道,“我怎么没看到他们。”
“放假才吵架啊!”张鸣凤斩钉截铁说道,“要不是放假的时候说这事,你信不信能吵得打起来。”
江芸芸想了想,非常认真点头。
别说,还真别说,这些文人打起架来一点也不文弱了,胳膊也不酸了,腿脚也利索了,江芸芸已经有幸围观过好几次了,每次都叹为观止。
“那祭酒怎么说。”王森好奇说道,“那些混日子的,我瞧着也不像话,如何竞争得过那些会试上来的人,要是真的都在六部干活,真是给我们国子监丢脸呢。”
吴大有闻言,也跟着叹气:“之前去帮博士核对我们堂的通知簿,核对下来,排在前几的人我见也没见过,说是在家自学,送到绳愆厅内自然也没有违反的规定,典籍厅和典簿厅的博士竟也不核对真实,最后呈送东厢房核对旷课日子,也都是两条标准,在学校的仔细核对,在家读书的,就按照他写的单子算,也难怪在这里读书的人有意见。”
国子监的拨历也称为上序,一般都是已经在率性堂上课多年的监生,要按照其坐堂月日登记排队。
先由本人在每月月末时将本人支馔月日,记在纸上,形成序单交给所在的堂。
然后所在堂会核查通知簿,通知簿是专门记录本堂生员坐堂旷课的册子。
之后再送去绳愆厅,由监丞核对其是否违反监规过,若是有严重违规的会直接消除这次成绩。
再送到典籍厅处检查是否会背学规。
接着送到典簿厅查实支馔年月是否属实。
最后呈送东厢房检验旷课日数。
这样就是每月一次的上序筛选评查,这个工作尤为重要,排在前面代表着若是有需要会早点送去六部历事。
“这事现在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有想要维持现状的混子,有想要革新的新人。”王森叹气,随后话锋一转,“你还没说祭酒是什么反应啊。”
“祭酒没说话,把人都赶走了。”张鸣凤摸了摸下巴,“但按照现在监内的氛围,我觉得改这个势在必行。”
“还是考试好,一切以成绩说话。”王森想了想说道,“进士我有点指望不上了,我每次看其归的卷子,都觉得我要完蛋了,但是和国子监这般人考考试,我觉得我还能努力一下。”
江芸芸从书中抬起头来:“我觉得你再努力三年,下次上场,同进士肯定没有问题的,努努力进士也能摸到的。”
王森一脸认真地捧着她的手,深深吸一口气:“行,吸一口仙气。”
江芸芸一脸嫌弃地拨开他的手。
张凤鸣也激动说道:“给我也摸摸,给我也摸摸。”
江芸芸拨开两人的大脸:“求神拜佛不如本事在身,还是好好学习最好。”
“对了,你之前晒书的时候,是不是一直想抄写最高一层的书籍。”来晖问道。
江芸芸叹气:“想偷偷抄录几本的,但被陈典籍牢牢盯住,只准我翻看,不准我抄录,说是规矩不允许。”
“我这里有一本《十三经注疏》,是我今年在率性堂各项积分第一名的奖励。”来晖掏出一本书,“我抄好了,你要是喜欢,也抄一本走。”
江芸芸大喜:“那我年前一定抄好还你。”
“不碍事。”来晖笑说着,“再过几天就开始过年了,你可以年后给我。”
江芸芸叹气说道:“年后我就要走了。”
原本正在写作业的几人齐刷刷抬起头来。
“你整日在学校里溜达,被于监丞发现了,要赶你走了。”
“还是你偷溜去彝伦堂最高层被陈典籍当场抓获。”
“还是又阴阳怪气祭酒了,祭酒忍不了了。”
其余三人也不读书了,七嘴八舌问道。
江芸芸眨了眨眼,大怒:“原来你们是这么看我的。”
来晖一脸担忧:“你说的要走是什么意思啊。”
江芸芸解释着:“我本来就打算在国子监读一年书的,我老师希望我在后面两年可以到处走走,所以我春暖时就要离开京城去往江西了,国子监的话,年后也不过来,要忙着收拾东西呢,昨日已经跟祭酒说了,算起来在国子监也读书算一年了。”
来晖沉默了。
“真的要走啊。”张鸣凤小声说道,“你走了,我们读书也没人看着了。”
“我的卷子没人批改了。”吴大有一脸惋惜。
“要自己看着啊。”江芸芸笑说着,“我期待在考场上和你们一起见面。”
来晖叹气:“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你待不住,博士说的你都会,彝伦堂的书你也都看完了,而且你这月月考试第一,博士们都说你就是今年去考试那个进士也是绰绰有余的。”
江芸芸只是笑。
“行啊,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就当践行酒。”王森把书一翻,大气说道,“出门走走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你老师这是为你着想的。”
“是啊,我老师超级好的。”江芸芸用力夸道。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来晖也跟着笑了起来,“你总是能快人一步。”
“考场见吧。”吴大有小声说道。
“我要是考上了,那就是你同榜好友了。”张鸣凤格外乐观,兴奋说道,“你要是考上状元那更好,我这是抱上大腿了。”
“那今天别写功课了,我们去吃酒。”王森来劲了,兴奋说道,“吃锅子吧,这么冷的天吃这个暖和暖和。”
众人一听就忍不住咽口水。
京城的天又冷又干,吃一炉热腾腾的锅子真是再好不过了。
江芸芸被人簇拥着走出去,突然回过神来:“你刚才说你有八卦的,是什么啊。”
王森随口说道:“之前顺天府不是有个拐买小孩的案子吗,谁知道竟然是那对父母丧尽天良要把小孩送去宫内做太监,小孩自己跑了!他们想要官差把人抓回来,现在小孩找回来了,但是不想做太监,也不想回去,最后这件事情还牵出萝卜带出泥,原来那个村子好多小孩都送进宫里去了,听说还有混得不错的,每年都往家里寄钱,这对豺狼父母为了钱心动的,因着这事,城中一直议论纷纷的,都说今年怪事多,城外不是还有蝗虫吗,都说是因为这些事情损了阴德,好好的人去做太监做什么,还是自愿的,男不男女不女的,都不敬阴阳调和了。”
江芸芸侧首,仔细听着。
“然后呢?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了吗。”张鸣凤好奇问道。
“然后!”王森突然激动起来,“今天府尹直接判这件事情中的母亲斩立决,因为是她唆使的,然后父亲流放三千里。”
“有些重了。”江芸芸眉心微动。
“但法律上本来也没规定这个的罪责。”来晖说,“但府尹这个态度明显是打算杜绝自绝入宫这个事情,说不定也是上头的意思。”
江芸芸看了来晖一眼,随后点头说道:“你说得对。”
“但这不是罪有应得嘛,是好事,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吴大有好奇问道。
“因为那个女的死了没多久,城外的那一拨蝗虫竟然掉头朝着西南方向走了!”王森激动说道,“你说神不神奇。”
众人一惊,面面相觑。
“这也太神奇!”来晖道,“看来真是有些因果报应的。”
“每年都有很多人入宫,肯定是老天爷看不下去了。”
“你不觉得神奇吗?”王森去看安静的江芸芸。
“神奇啊。”江芸芸松了一口气,笑眯眯说道,“真是值得多吃一碗饭啊。”
“你的饭量真不小,就是瞧着不长胖。”张鸣凤捏着她的胳膊,羡慕说道。
“他几岁你几岁,人还在长身体呢,我瞧着高了不少。”王森嘲笑着。
五人找了一家大酒楼的包厢,王森豪气地点了一桌子的菜,大家各自点了一坛子酒,江芸芸只点了一盏茶,大家聊天说话吹牛,气氛热烈。
热气腾腾的烟雾,沸腾浮动的肉片,所有人的面容因为烟雾而朦胧,因为兴奋而发红,可每每说到未来、前程时,眼睛总是忍不住在放光。
他们惋惜江芸的离去,又去祝福她有更好的未来。
国子监的风气已经变了,在此之前,他们也是打算靠历事谋生路的,可现在却又觉得再去搏一把科举。
那可是科举啊!他们寒窗多年不就是为了科举吗?
他们之前一直跟在江芸身后,看着她站在彝伦堂的大平台上挥斥方遒,看着她在深夜的学堂挑灯夜读,也看着她笑眯眯的背着手在池边喂鱼,在林荫下蹲着发呆看蚂蚁。
现在他们要自己走了,可路就在自己面前,总不会再迷路了。
江芸要走了,可他却又一直都在。
只要那些贴在公告栏里的卷子在,只要他还在博士们的嘴里。
“那个江解元,也不学学人家。”
“那可是江其归!你看到外面的卷子没有。”
“江解元也是读书到深夜的,人家都没喊苦喊累。”
“江其归,你能来国子监,真好啊。”张鸣凤一坛酒喝完了,有些醉了,醉眼朦胧地趴在江芸芸的胳膊上,小声说道,“这杯敬你,大胆包天的小解元。”
江芸芸捏了捏张鸣凤肉嘟嘟的脸颊:“考场见啊。”
一顿饭下来,其余四人都醉得不轻,江芸芸找了马车把人都安顿好送回家,这才提着一个红烧猪蹄打算给还没有消气的顾幺儿吃。
只是快到家门口时就看到自家台阶上站着一个小孩。
那小孩站在门口畏畏缩缩的,小手捏着衣角,在深夜中来来回回地晃着身子。
“敲门啊。”她笑眯眯说道。
周六慌里慌张扭头,看到江芸芸这才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来。
第一百六十四章
根据《明会典》所载, 大明的“法定节假日”只有三个。
正旦也就是过年放假五天,冬至放假三天,元宵放假十天,其余时间就是每个月休息三天, 加起来大概一年有五十四天的休息日, 据说休息时间和唐宋相比是大幅度降低。
衙门从大年三十开始放, 到正月初五上班。
吏部一向是六部里放假最晚的, 大年二十九拖到天黑才放人,经过半年的社畜生活, 加上十七八岁本就是长个子的时候, 工作又是繁忙,黎循传整个人都憔悴消瘦了。
北京城大雪纷飞,屋前挂着的灯笼顶部也落了雪, 连带着台阶上的光晕也少了点。
“瞧瞧, 我们小楠枝都憔悴了。”早已放假的江芸芸躺在屋内的摇椅上, 摇摇晃晃, 一脸唏嘘。
黎楠枝站在门口脱下落了雪的披风, 看也不看她一眼, 把披风给乐山后,又接过他递来的手炉, 沉默地坐在一侧喝茶。
“他不喜欢你了。”顾幺儿立马凑过来,在江芸芸边上大声说着小话。
江芸芸斜了他一眼,挥手赶人:“胡说八道什么, 快走快走。”
“咳咳,幺儿, 我们厨房需要人手端菜哦, 来帮我的忙行不行。”诚勇咳嗽一声, 柔声招呼道。
顾幺儿看了眼江芸芸,又看了眼黎楠枝,有些犹豫。
“小孩子不要多管闲事。”江芸芸懒洋洋拱火着,“之前还没挨够打嘛。”
说起这事,顾幺儿就觉得屁股疼,又开始埋怨江芸芸这人太过分了,跳起来就跑了。
诚勇连忙拉着两个小孩一起去了厨房。
“都三天没和我说话了。”江芸芸还是躺在椅子上,一摇一摇的,“这可是老师的意思,我就出门游学两年,不是迟早会回来吗?”
“那你可劲瞒着我一个人。”黎循传冷冷说道。
黎循传其实早早就发现不对劲了,但问谁都说没有的事,要不是顾幺儿这个大嘴巴,说自己也要跟着去江西了,每天拉着周六蹦蹦跳跳的,被他无意抓到,他哪里知道原来有人早早就准备打包行李了。
江芸芸咕噜一下爬起来,眼巴巴地看着他:“这不是见你太忙了吗?想着到时候行李打包好再跟你说。”
黎循传没说话,只是盯着她看。
江芸芸被看得浑身难受,坐立不安,欲言又止。
黎循传却在她开口前收回视线,低着头看着手中的茶叶,声音消极;“江其归,我总觉得你好冷。”
江芸芸愣在原处。
“我们在一起马上就三年了,我和你一起读书,不说青梅竹马,那这三年也是形影不离的。”黎循传声音低沉,十七岁的少年的声音少了初见时的清亮,多了点成人的低沉,“这么大的事情你也瞒着我。”
江芸芸呐呐说道:“我是怕耽误你工作。”
“工作是工作,你是你啊。”黎循传站起来说道,“你总是什么事情都不跟我说,之前给你看病,你好端端这么难受,我问你你也不说,又后来你非要去掺和周家和江家的事情,要不是我去找你,你是不是也不会来找我,还是最近周六的事情,你去找太子殿下,也不知会我一声……”
黎循传难过地看着她:“你干嘛……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啊。”
江芸芸脸上笑容缓缓敛下。
十二岁的江芸芸早没了当初的瘦弱矮小,有时在国子监门口等他回家,他背着小书箱快步走来,衣袂翻飞,笑容灿烂,沿途的同学和她打招呼,不论认识与否,他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们,那双眼睛总显得温柔多情。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成了一个风华正茂,如切如琢的小少年。
隔壁的小姑娘总是说家里的东西做多了,拎着一篮子东西送过来,他也是笑眯眯接过去,瞧着很和气,很温柔,回头又让幺儿送其他东西回去,做得规规矩矩。
巷子口的老太太年纪大了,拉着人就是说话,也只有他会不厌其烦地听着,甚至还会搬个小板凳和她坐在一起,听着她絮絮叨叨说着话。
便是有瞧见格外可怜路边的乞儿,他见到了也会于心不忍去送一个蒸饼,更别说碰到阿猫阿狗,总是忍不住去逗一下,给人做窝。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一个温柔善良的人,他总是能认识很多很多人,路上走一圈,能一直打招呼,就像他的求学路,一路走上来,他身边围满了志同道合的朋友。
他可以为百姓伸冤,为徐家出头,为可怜的小孩去搏一把,他也确实如祖父说的一样,是一个热忱的读书人。
只是此刻,他脸上没了笑容,黎循传才猛得发现,面前的小同窗其实长得非常清冷,眉宇间总是淡淡的,那双漆黑明亮的瞳仁哪怕跳跃着烛光也显得不甚热情。
可他在想什么,大家都不知道。
他没有喜欢吃的东西,没有喜欢的颜色,对什么都挺无所谓的。
“我们不是天下第一好嘛。”黎循传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最后几个字被冬日的夜风一吹,甚至没了任何声响。
江芸芸沉默了。
隔壁厨房里传来顾幺儿偷吃被抓到的动静,听着就很热闹。
屋内就在一瞬间被无孔不入的冬日的风一吹,显出十分的寂寥。
江芸芸看着黎循传伤心的样子,心里涌现出一瞬间的迷茫,不知道黎循传为什么生气,所以一向能言善辩的嘴在此刻骤然哑了。
这事算起来,和她前世也有关系,她从小就习惯一个人生活,来到这里更是如此。
她成了江家女扮男装的庶子,她要成为周笙的依靠,又要隐藏自身的秘密,还要靠自己走到自己想要的位置上,她习惯一个人了。
一个人没有多好,但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她很庆幸遇到老师,也很高兴遇到黎循传。
可是为什么对他们没有倾诉欲呢。
江芸芸沉默了。
她对面站着的可是黎楠枝啊。
那个在第一次见面时,这个穿着天青色衣服,怀里抱着梅花的小少年,他矜持有礼,文质彬彬,和江家繁华绚烂的富贵之气格格不入。
江芸芸心里是惊艳的。
以前读书时出现说的翩翩君子,温其如玉,在此刻成了真实的具象。
朝饮木兰之堕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当时脑海里浮现出屈原离骚里的这句话,她觉得很合适黎循传。
这样的小少年,称得上坦坦荡荡,金相玉质。
她很喜欢黎循传,和他在一起总是觉得很舒服。
可为什么不能交心呢。
江芸芸想了许久,也得不出答案来。
“咳……开饭吗?”乐山咳嗽一声,站在门口,小声问道。
“开饭开饭!”顾幺儿端着一叠糯米糕火急火燎跑进来,“烫烫,好烫。”
黎循传下意识伸手给他接了过去。
“开饭吧。”他低声说道,率先转身。
“这个糯米糕是我和周六筛粉的,可好吃了。”顾幺儿小脚一翘,得意炫耀着。
他拉着周六等人夸奖,可面前两人都一声不吭。
江芸芸和黎循传没说话,各自选了一个位置。
顾幺儿大惊:“你们还没和好啊。”
江芸芸:“吃饭。”
黎循传:“闭嘴。”
两人异口同声说道。
顾幺儿和周六对视一眼,各自焉头巴脑地爬上位置。
诚勇等三人站在后面,齐齐叹气。
大年三十天色刚蒙蒙亮,江芸芸就听到外面传来敲门声,没一会儿就听到祝枝山热情的声音。
“我买了猪蹄,晚上红烧吃。”
“衡父马上就来,徐家买了一车好吃的,你们就不要买了,我跟你们说,今天的东西贵得很,我们薅大户羊毛。”
“士廉和宪清,两家一起过呢,就不来了,说年节时来一起拜年。”
“敬止和良德说要来呢,他们去买水果和炮竹了。”
“你就是周六吧,来来,这是给你的红封。”
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顾幺儿听到钱,咕噜一下爬起来,推开窗户,大声说道:“我也要,我也要。”
“小懒猪,还不爬起来。”祝枝山笑说着。
顾幺儿起床的动静格外大,甚至还左右跑去敲门:“江芸!黎循传!起床!”
江芸芸躺在床上,不为所动,甚至翻了一个身。
“让两位公子好好休息。”乐山连忙把幺儿带走,“走走,洗个脸刷个牙,要准备吃早饭了。”
“幺儿长得好快啊,过了年就十岁了。”祝枝山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十岁了,是大人了。”顾幺儿强调着,“和江芸一个岁数了。”
周六小声反驳这:“江公子不是十二吗?”
顾幺儿抱臂:“你不懂,他十岁的时候,我遇见他的,你看我现在也十岁了。”
周六惊讶地啊了一声:“那他现在十二了啊,你才十,不是同岁的。”
顾幺儿解释不来,只好故作深沉说道:“你不懂,你还太小了。”
“祝公子去堂内歇息一下。”乐山说道,“等会两位公子就起床了,黎公子昨夜回来很晚。”
“吏部最近很忙,之前顾将军提的归土归流的折子,没想到朝内意见这么大,陛下想看之前改土归流的官员述职情况。”祝枝山解释着,“估计楠枝都在忙这个。”
乐山笑呵呵端上茶水:“祝公子说的小人也听不懂,不过之前买菜的时候听过一耳朵,我看好多人都支持来着,还以为这事大家都没意见呢。”
祝枝山笑:“最近的邸报上都是这些内容,大家都是选自己喜欢的传播,可能民间对这个意见是真的觉得不错。而且之前不是有个书生匿名投稿支持这事嘛,破天荒得竟然被通政司收录发行了,那篇文章写得极好。”
“那句‘生苗可化为熟苗,熟苗可化为良善’当真是写得好。”门口传来徐经的声音,“我们户部当时人人都在传阅这篇文,里面还说可以衣冠礼义后丈量土地,清理户口,提供贡赋,我们都觉得很对,这可是一大笔收入啊。”
“要是真的成了,你们户部可要派人去了。”祝枝山笑说着,“苗蛮可不好相处,到时候响应的人可不会多。”
徐经坐在一侧,想了想说道:“若是需要我,我是愿意去的。”
祝枝山惊讶:“楚蜀两粤,滇黔之间,土民杂处,光是苗人的类别就有苗、徭、僮、仡佬,可不好相处,若是一个不慎,折在里面也是可能的。”
他想了想又说道;“你可是徐家的独苗苗啊,至今也没婚配,可别说这话吓到你家人。”
徐经没说话。
祝枝山心中咯噔一声:“你真的想去?”
“那篇文章说‘山谷不籍有司者为‘生苗’,附近郡邑输纳丁粮者为‘熟苗’’,我就是觉得和我见到的都不一样,他说的土司之子大婚,百姓三年不婚不娶,我也觉得吃惊。”徐经笑说着,“那人还说‘教化为重,乃为治夷之先’,文化驯服也为拓土开疆。”
徐经笑:“不瞒你说,我看得真是激动。”
祝枝山叹气:“年少人果然有血气啊,别说你这个户部的人了,我们礼部的年轻人也都是热血沸腾的。”
徐经腼腆地笑了笑。
“但也要慎重考虑。”祝枝山严肃说道,“就当为你母亲奶奶想一想,苗夷之地,瘴气就是一大危险,更别说彪悍的民情。”
徐经沉默了。
“在聊什么?”黎循传穿好衣服,笑问道。
“再说最近惹得朝廷议论纷纷的改土归流的事情。”祝枝山笑说着,“你也太辛苦了,适当摸摸鱼,瞧你瘦得也太多了。”
黎循传摸了摸脸。
“要跟其归一样,你瞧这小脸都吃出肉来了,听说你在国子监可是大出风头啊。”祝枝山笑问着。
江芸芸笑眯眯地谦虚着:“哪有哪有。”
黎循传没说话,坐在徐经对面的位置。
江芸芸想了想坐在徐经边上。
祝枝山多敏锐八卦的人啊,立马警觉起来:“怎么不坐在一起啊,吵架了啊。”
他热情说道:“吵什么啊,我年纪大,我给你评评理。”
江芸芸懒洋洋说道:“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我听说你在礼部摸鱼摸到礼部尚书都知道了。”
祝枝山立马义正言辞反驳道:“最近一无科举,二无藩属和外国往来,倒是和你们国子监打了几次交道,可你们的祭酒是真凶啊,我们这些小喽啰可招架不住,那都是侍郎他们去打交道的,我们侍郎你见过吧,人严肃得很。”
“还敢打趣你们侍郎。”黎循传淡淡说道,“胆子也越来越大了。”
祝枝山笑眯眯说道:“我就说我们江小老师教得好啊。”
黎循传冷哼一声:“好的不学,学坏的。”
江芸芸偷偷睨了他一眼,然后摸了摸鼻子。
“真吵架了。”祝枝山惊讶,来回看着两人,“怎么了,大过年的,怎么闹脾气了。”
徐经也一脸担忧:“是因为没有钱吗?”
“不说话好久了!”躲在门口的顾幺儿苦着脸说道,“你们快劝劝,我吃饭都没心情了,他们要是闹掰了,我以后住哪里啊。”
周六也一脸严肃:“是会分家吗?”
“不知道耶。”两小孩手拉手坐在小板凳上,“分家了我要跟谁呢?”
祝枝山听得直笑。
徐经也笑着把人赶走:“外面有炮仗,去找徐叔要一些来,去玩吧,不要在这里了。”
顾幺儿心情沉重地拉着周六走了。
只是两人还没开始劝架,江芸芸率先岔开话题:“对了,那个小孩就是周六,你家是不是要在京城开店啊,他很机灵的,跟着你们跑跑堂,学学字,学点谋生本事来,只要别给他签死契就好。”
徐经惊讶问道:“你不留着?”
江芸芸更惊讶:“他才七岁。”
这年纪,就是童工都觉得太小了。
“七八岁开始培养成小厮最合适了。”徐经一本正经说道。
江芸芸看着他笑了笑:“不用,我有乐山就够了。”
徐经被她那一眼莫名看得红了脸:“我说错了吗?”
“没有。”江芸芸笑,“等开春了,我就交给你了,你给我好好养着,等我回来我可要看到他哦。”
“你要走……”徐经点了点头,随后惊讶问道:“你要走?”
江芸芸简单解释练一下。
“这不就是游学。”祝枝山点头,“很正常,按道理你早就该走了,可你都是解元了,寻常人都是一口气冲刺会试的,你倒好,到了会试门口反而不急了,想要去游学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这不是突然回过神来了嘛,游学还是要游一下,不然以后就没时间了。”
“可不是,休息的时间也太少了。”祝枝山小声说道,“根本没时间喝酒。”
“戒酒好啊。”江芸芸抚掌,“少喝点,我瞧着没了唐伯虎在边上拱火,你喝酒的次数也少了。”
祝枝山笑了笑:“他最近也很忙,估计没空喝酒了。”
江芸芸不解:“说起来好久没收到他的信了,是最近很忙吗?”
祝枝山想了想说道:“你到时回到扬州就知道了。”
江芸芸警觉:“出事了?!”
“没有没有。”祝枝山摆手,“不说这个了。”
“白鹿洞书院名气很大的,唐朝就存在的书院,朱子修建的学院,听说里面理学浓郁,读书风气很好,每年乡试榜里,可有不少他们的学生。”徐经及时开口说道,“而且山西一带书院众多,你多看看也是极好的。”
江芸芸只好半信半疑地看着祝枝山。
祝枝山对着她笑了笑。
“楠枝也去有学过,去过白鹿洞书院吗?”徐经好奇问道。
黎楠枝淡淡说道:“我自幼长在祖母膝下,一直跟着祖父祖母在京城,后来也是去了南京。”
“原来如此。”徐经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吃了一个软钉子。
祝枝山回过神来,意味深长说道:“不会因为这件事情吵架吧。”
“哎。”徐经吃惊说道,“是因为要分开吵架吗?”
江芸芸和黎循传对视一眼,随后各自移开视线。
—— ——
大年初一,江芸芸溜溜达达去拜年,今年认识的人多了,所以走到大中午才结束今年的拜年,幺儿拉着周六在小巷里结交了一班孩子,堆雪人,打雪仗,黎循传今年还是要维系祖父的关系,还有吏部的同僚,听说去王家的时候,还和王恕碰上了,聊了好一会儿。
过年的欢快日子一闪而过,京城的大雪终于停了,江芸芸的包裹也都收拾好了,明天假期就要结束了。
黎循传坐在屋内写信,他是新进士,按理是很多年不能回家的,就像当年的黎淳一样,十六年不曾回家乡。
江芸芸打算去书院前,先回一趟扬州看看周笙她们,所以不着急回信。
乐山敲门进来:“东西都准备好了,船票也买好了,五日后的车票,周六明天就送去徐家,幺儿的东西也都收拾好了。”
他絮絮叨叨说着,江芸芸安安静静地听着。
过了一会儿,乐山都说完了,但没有第一时间离开。
“怎么了?”江芸芸笑问道,“过年你本该休息的,辛苦你一直跑上跑下的。”
乐山连连摆手,但还是没走,脸色犹犹豫豫的。
“有话就说吧。”江芸芸依旧和气。
乐山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说道:“你们都没有冷战过这么久。”
他比划了一个手势,神秘兮兮说道:“八天了。”
江芸芸沉默了。
“也太久了,都要走了。”乐山苦着脸说道,“不好吧。”
“你和乐水都是无话不说的吗?”江芸芸冷不丁问道,黑漆漆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做什么事情都要商量的嘛?”
乐山连连摆手:“哪能啊,乐水那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自己做决定习惯了,才不会和他说呢。”
江芸芸又没说话了。
“那你们不吵架吗?”
乐山想了想,无奈笑说道:“没有吧,乐水这人其实糊涂得很,一点也不计较这些事情。”
江芸芸又沉默了。
她和黎楠枝明显不是这样的人。
“还是说开吧。”乐山为难说道,“我瞧着黎公子,整个年节兴致都不高的。”
江芸芸叹气,捏着手中的手串,正中是一个核桃雕刻的小公鸡,正是年前给人挑的过年礼物。
“他现在在家吗?”她抬眸问道。
第一百六十五章
黎循传正在屋内给祖父祖母写信。
年前的时候, 耕桑又送了新年礼物来京,祖母给他和江芸做了很多件衣服,祖父给他写了一份信,信中很是平淡, 不过寥寥数语的一张纸, 不过是叫他好好做事, 跟在王尚书身后好好学习。
祖父其实是个沉默的人。
多年前, 父亲一直在外求学,伯伯们也都在外地为官, 所以年仅六岁的黎循传被挑选出来, 要替长辈在祖父祖母膝下尽孝,只是他性格沉闷,瞧着也没有彩衣娱亲的胆气。
他敬重祖父祖母。
祖父祖母爱护他。
所有的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只是所有的一切在江芸来了之后都不一样了。
祖父不再是记忆中严肃端方的长辈, 他每每站在屋檐下, 看着江芸时目光总是格外生动, 他开始一反沉闷, 就连走路也快了一些。
他有偷偷看过祖父给江芸的信, 很厚的一份, 每次都是。
江芸就是这样的人,任何人和他在一起都会觉得快乐舒服, 会忍不住想要和他说话。
骄傲放肆的唐伯虎,怨愤嫉俗的张灵,冷淡温和的祝枝山, 就连顾清,毛澄这样性格中带着矜傲的人也总是忍不住对着他笑。
大概是江芸有一双明亮漆黑的眼睛, 笑起来总是眉眼弯弯的, 嘴角还时不时有一个小小的梨涡。
他热忱温柔, 坦坦荡荡,对万物生灵都抱有悲悯,他甚至有时会有不着边际的天真,总以为自己一腔孤勇可以改变这个世道。
江芸真得好自由。
他很早就知道江芸性格中有着不为人知的叛逆。
第一次见面时,他在江家的梅林里摘梅花,看到他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在园中奔跑躲人,然后爬到高高的假山上。
他就坐在高高的假山上,双腿垂落着,明明一身落魄,可还是仰着头,任由风吹过脸颊。
他明明生在江家层层的森严屋檐下,可他好像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鸟。
那时,他甚至鬼使神差地对江家仆人指了一个错误的方向。
他从小就喜欢小鸟。
在每个天不亮的早上起来读书时,总有一只小鸟会停在窗边的位置,听到人的动静就朝着空旷的天边飞走了,那双翅膀展开也不过巴掌大,可还是勇敢地一次次朝着天边扑腾着飞走了。
他想要留住它,所以悄悄在窗边撒了好多米粒,一次又一次,可它都会跑,一开始飞不动就溜达走了,会挥翅膀了,就磕磕绊绊地飞,直到某一天的冬日,它当着他的面突然飞走了。
小鸟,怎么就留不住呢。
黎循传看着手中寥寥几笔的回信,笔迹还未完全干涸,所以他只能摊着晾干,下一秒又不知道做些什么,只能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
他确实是个蛮无趣的人。
若是没有江芸的横插一脚,他大概没办法有这么快乐的岁月。
窗户边就在此刻传来敲击的声音。
黎循传侧首看了过来。
大雪刚停,窗户上还染着白雪,连带着那道影子也不太清晰。
他眨了眨眼,嘴角微动。
“聊一聊。”江芸的声音就这样突兀都透过窗户孔缝隙清晰传了进来。
黎循传沉默了。
“开窗。”江芸芸主动敲了敲窗棂。
黎循传犹豫着,到最后还是起身开了窗户。
一股冷风迎面扑来,黎循传忍不住眯了眯眼。
下了三日的大雪终于缓了下来,只剩下零零散散的细雪正慢慢悠悠飘了下来,庭院里积着一层茫茫的白雪,大门位置,顾幺儿正拉着周六堆雪人,两个小孩不知道冷一样,玩得满头满手都是雪。
江芸就这样随意站在风雪中,雪白的狐毛被风吹的胡乱动着,贴着脸颊,好像小鸟羽翼上的绒毛。
两人隔着窗棂沉默着。
细雪落在窗台上,融化成微小的水渍。
“给你的过年礼物。”江芸芸把手中的珠串递了过去,“找了保大坊的延禧寺开光的,巷子口的老奶奶说这个寺庙看着小但特别灵。”
江芸芸不富裕,花钱还有点大手大脚,如今又干起了写话本的买卖,典型的有一天钱花一天的日子,去年他生日时,江芸把手边的钱花完了,所以自己雕刻了一个小公鸡木雕,刻得有点丑,听说还差点伤了手指,木雕鸡子的脑袋红红的,就是用他的血染的。
不过黎循传当时接过来时,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这木串深褐色,有着淡淡的檀香,他瞧不出好坏,但想着江芸现在有钱买东西了,那总归是贵一点的。
江芸芸见他没动作,只好往前伸了伸手:“别不信,这可是桃木呢,驱邪避灾,大吉大利。”
黎循传垂眸,伸手接了过来。
“带手上看看。”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黎循传低着头,依言戴上。
读书人的手腕清瘦雪白,手骨不经意突出时,骨节分明,皮肉下是不经意显出的青筋,这才让人惊觉这已经是十八岁少年郎了,只是如今的少年气被简单的桃木手串一压又显出几分斯文秀气来。
“好看的。”江芸芸笑说着。
黎循传嗯了一声,又说道:“谢谢。”
江芸芸眼波微动,没说话了。
黎循传低着头,只是拨弄着珠子。
一颗又一颗,不经意碰撞,发出微不可闻的动静,好似大雪碎玉之声。
江芸芸叹气,滚烫的白烟模糊了她的面容,低声说道:“我生来就是一个人的。”
黎循传拨弄手串的手一顿,抬眸看她。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和你开口啊。”江芸芸神色无奈,话锋一转,笑说着,“而且你也老说我的事情都是要杀头的,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我怎么好意思连累你啊。”
黎循传嘴角微动,神色哑然。
其实只是看到他的一瞬间,看着他站在自己面前,八天的赌气沉默便烟消云散。
他就是生气,生气江芸总是一个人,更气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
可只要看着江芸,他便止不住想起小时候那只坚持不懈要飞走的小鸟。
黎楠枝只是冬日里沉默无趣的梅花,可江芸是冒着严寒也会努力飞上去的小鸟。
也只有小鸟才总是这么勇敢。
“楠枝,我也有我的难处啊。”江芸芸声音骤然降低,看着黎循传的目光温柔又无奈。
黎循传神色震动。
江芸芸只是看着他笑,眉眼弯弯:“可我还是很喜欢你的,也很感激在那年春日,你能帮我。”
“和你一起读书的日子,是真的很快乐啊。”她神色怀念,可目光哀伤,“可我们是不一样的。”
江芸不是男子江芸,而是女子江芸芸。
她是女子,就注定,这颗心是不能随意暴露在日光下。
哪怕这人是爱重敬佩的老师,是亲密无间的楠枝,是曾和她一起共患难的好友,甚至在爱护她的周笙和江渝面前,她都需要慎之又慎。
她独立又敏感,不甘又愤怒,所以每一步都意味着充满抉择。
黎循传看着她的眼神,眼眶骤然泛红。
祖父总说江芸充满心事,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所以总是忍不住多加照拂。
他却一直觉得江芸是一个乐观开朗的人,可在此刻被那样的眼睛看着,他才明白祖父的话。
当年十岁的江芸是如何抱着破釜沉舟的心态来到他面前的。
他有柔弱的母亲,年幼的妹妹,他的每一步既要保护她们,又不能违背自己的良心。
冬日的雪在窗台上留下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凌冽的北风吹得两人衣袂翻飞。
江芸芸站在这里,他却恍惚看到三年前那个蹲坐在黎家大门口的幼童一样。
那时候的江芸,瘦弱矮小,孤立无援。
现在的江芸,俊秀温和,高朋满座。
他的小同窗,到底是在风吹日晒中,慢慢长大了。
就像那只小鸟也早已学会展翅高飞。
黎循传的手指已经冻僵了,他手指微动,看着江芸芸脸上的霜雪,想要伸手给他拂去,就像当年在江家仆人的包围中把人一把拉过来一样。
视线中的江芸芸瞳仁微微睁大。
黎循传鬼使神差一般,手指微微一动,到最后只是轻轻落在窗户的雪渍上。
“不吵了。”他伸手轻轻扫开窗台上的雪渍,略微有些大了的木串划过窗台上的雪,发出刺啦的声音,“和好吧。”
江芸芸立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外面冷,进来吧。”黎循传收回被冻得通红的指尖,笑说道。
江芸芸打了两个喷嚏:“那我去端两碗姜茶吧。”
她蹦蹦跳跳跑了,来到厨房门口大声喊道:“要两碗姜茶。”
一直关注两人动静的诚勇也跟着大声哎了一声:“好嘞。”
原本正在玩雪的顾幺儿也咕噜一下站起来,巴巴跑到她腿边:“你们和好啦?”
江芸芸点头,得意说道:“那是,楠枝怎么会和我生气呢。”
顾幺儿也跟着傻傻笑起来。
厨房的气氛一扫前几日的安静沉闷,在热气腾腾的水雾中顿时欢乐起来。
黎循传的视线收了回来,轻轻关上窗户,细雪顺着空隙挤了进来,落在他的衣袖上。
他站在紧闭的窗户面前,摸着手腕上的串子,一颗又一颗拨动着,直到摸到那只小鸡模样的珠子,突然笑了起来。
“飞吧。”他低声说道,“江芸。”
—— ——
祝枝山组局,把所有人都找了过来,说要送别江芸芸。
久未见面的顾清瞧着有妻儿相伴,也圆润了一些,但毛澄还是一如既往地消瘦,听说不论是谁进翰林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文献,抄文献,是个费脑子的活,王献臣也胖了不少,沈焘大冬天还晒黑了,徐经还是腼腆文弱的样子。
八人自从从徐家搬家后就再也没有这么整齐地聚过了,此刻坐在雅间里,面面相觑时竟还觉得有些恍若隔世。
“好久不见啊。”沈焘整个人黑瘦了许多,目光看向众人,摸了摸脸,“瞧着就我最憔悴了。”
“是你最近太辛苦啊,之前那个蝗虫事情,竟然有人要你们工部想办法阻挡蝗虫。”顾清温柔说道,“不过现在也飞走了,你们也能轻松点了。”
沈焘叹气:“那个太无理取闹了,我们侍郎可不好糊弄,听说还吵架了,我最近在忙的是白尚书前几日上折说要筑堤的事情,说是高邮州运河每逢风涛兴作,扶舟只要碰到堤石就坏,年年都有大量百姓溺死,所以想要在湖东面重新挖掘河流,以避禁危险。”
白尚书就是姓白名昂,江苏常州武进人,天顺元年的进士,先任礼科给事中,后因为平定刘通叛乱有功,升为兵部侍郎,后又被调去户部当侍郎,开始巡江治河,期间又被升为都御史,去年因为治水有功,胜任刑部尚书。
按道理是和工部没关系的,但白昂去年治水回来,干得就是工部的活。
江芸芸惊讶说道:“距离扬州好近。”
“是啊,不就是你家隔壁吗?说起来就前几年你们扬州不是闹了很严重的水患吗?其实就是这条河的问题,它的西北和武安、张良、七里、珍珠、甓社相连接,只要大雨就会倒灌进来。”沈焘说道。
“那可要治一下了。”王献臣拧眉,“我听说白尚书治河格外厉害。”
“是呢,他之前就是刚从开封回来,途经扬州的,听闻御史孙衍说起此事,实地走了一圈,这才发现问题严重,才上了折子要求修建堤坝的。”沈焘打了个哈欠,“我们最近再算这条堤需要的多少钱,还有修建的样式,总之所有细节都要考虑,我连过年都没休息。”
他哭着脸叹气:“我一看到那些数字我就头疼,根本算不清,而且这个事情根本不是今年开始的,算起来要从五年前,也就是陛下刚登基第二年开始算,那个时候黄河爆发,听说当时是开封黄花岗决口,导致山东南部以及河南大部分土地皆成汪洋,死伤不计其数。”
众人听得心中一怔。
“那现在治好了吗?”江芸芸问道。
“第二年就治好了,建了一个超级大的水利,连接山东,河南和南北直隶。”沈焘骄说道,“北堵南疏,你们听过吧,白尚书当时说只要把黄河流入海里就好了。”
他兴奋比划着:“北堵,就是在黄河以北的地方修堤筑坝,这是为了防止黄河向北蔓延,因为北地平缓,一旦入水,难以控制;南疏,则是在黄河南岸挖数条月河,分流洪峰过境时的水流,而且还要将黄河南岸几条水道全都连接起来,增大流动,最后引导黄河水经淮河入海。”
他眼睛亮晶晶的:“听懂了吗?是不是很厉害。”
顾清点头:“我听说当时工期还很紧,一定要赶在第二年雨季前来,不然新一轮汛期来,不论什么办法都会被冲垮。”
“对!”沈焘一拍桌子,“所以我们尚书啊,当时可是吃住都在堤坝上的,而且他还很凶。”
“什么意思?”徐经好奇问道。
“修河自来就有人贪污,我听说他是一路杀过去的,逮到哪个官员贪污,就把人抓起来咔嚓了。”沈焘手掌做刀,手起刀落说道,“而且挖河修堤不是会侵占百姓的土地和房屋吗?有些官员直接把人强硬赶走,差点出了人命,我们尚书啊,上来就把那些官员全骂了一顿,要衙门出钱给他们照价赔偿,还给他们土地重新安置,还有还有,要是有富户豪强不听话,他就略施小计,把他们整治得服服帖帖的。”
“怪不得,我听说……”毛澄顿了顿,“听说白尚书人缘不好。”
“怎么可能!”沈焘立马维护着,“我们白尚书人可好了!我之前熬夜找资料碰到他来询问情况,他还请我们好几个人一起吃面呢,啊,真好啊,面可好吃了,而且白尚书说话还斯斯文文的,一点也不计较我就是一个同进士,哪里人缘不好,我看人好得很,肯定是之前治河得罪人了,不过干活哪有不得罪人的。”
“但是去年,不是黄河有决堤了?”江芸芸犹豫问道。
沈焘突然看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警觉:“怎么了?”
一听说治水,她其实就想起自己那个倒霉师兄了。
“听说你家刘师兄累到吐血了。”沈焘摸了摸鼻子,“但你别担心,应该没事的。”
黎循传吃惊:“不是说那个工程很厉害吗?”
江芸芸也不解:“怎么又决堤了,之前就听师兄说这次的水患格外厉害。”
“这是可怨不得我们尚书。”沈焘嘟囔着,“我们尚书也是说过这个问题的,但是内阁除了已经致仕的刘首辅,竟然全都不同意。”
“刘首辅?那个棉花首辅刘吉?”徐经不解,“我怎么听说他风评不好啊。”
“之前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但就治水的事情来说,他是一直站在我们尚书身后的,不然哪里能这么顺利,听说还给白尚书解决了很多弹劾。”沈焘摸了摸脑袋,一脸深沉,“所以,我觉得人啊,真奇怪。”
“这事我也有听说。”毛澄作为这一群人中唯一一个在翰林待着,消息最为灵通的人,小声说道,“说是之前修堤建坝的时候,白尚书就说这个张秋河有点问题,所以想要从山东东平到青县沿途开凿十二条月河支流,将一部分的黄河水引入山东的大清河与小清河,但第一是没钱,第二是山东那边的官员不同意,听说为这事还差点引咎回京了,都是当时刘首辅周旋才把此事压下。”
在座的大都是南直隶人,对这一个个地名并不了解,听得一头雾水。
“我听不懂。”王献臣摸了摸脑袋,“不是说黄河吗?怎么又说到张秋河了。”
“我知道我知道。”沈焘得意极了,为他们解释着,“就是我们白尚书在此之前的治水原则就是让黄河水可以顺利地进入淮河,从而汇流入海。但这里其实是有一个前提的,那就是当暴涨的水进入淮河时,流量是已经被减弱的,问题就出在流量上,弘治二年的水灾其实在历年里并不是最严重的,而去年的冰水融化加大雨,整个上流水量暴涨,入淮的水超量了!!”
江芸芸沉默,敏锐问道:“淮河也淹了?”
沈焘竖起大拇指:“对,去年水量暴涨,淮河沿岸百姓遭受了灭顶之灾,而当年那个侥幸没有被洪水淹没的张秋河沿岸,在这次泄洪中第一个发生决堤,然后导致整条淮河上中下游全线崩溃。”
“上一次不修,我猜就是没钱而已。”一直在户部历练的徐经小声说道,“国库真的不太丰裕,税收一年比一年少,不过其归之前写的那个农时册在浙江一带推行,今年浙江大丰收,税额大涨,我们侍郎也写了折子递上去了,我瞧着会推行出去,倒是还可能会好一点。”
他想了想又说道:“不过治标不治本。”
毛澄笑说着:“算了,不说这些了,今日是来给其归践行的。”
“都是我多嘴了。”沈焘笑说着,“来来,我自罚一杯,祝我们的小解元闯荡江西,一鸣惊人。”
黎循传笑说着:“可别说这话,我听着就害怕。”
徐经小心翼翼倒了一杯酒:“那就祝他安安稳稳读书吧。”
“再考个状元回来。”王献臣笑嘻嘻说道,“两个状元,一手抱一个,刚刚好。”
“这个好。”顾清也笑眯眯说道,“之前可是预约了要给我小孩当老师的,等你回来可要提上行程了。”
“那等等我,我爹说要给我说个亲事了,我努努力,早点生一个出来。”王献臣笑眯眯说道。
沈焘摸了摸脑袋:“那我让我儿子努力一下。”
气氛顿时松快起来,徐经察觉到祝枝山兴致不高,小心问道:“你怎么了?”
祝枝山回过神来,笑说着:“没事,想起一些往事而已,来喝一杯,好久没喝了,真怀念啊。”
徐经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脑袋。
“等会多点个猪蹄,我今天没带幺儿出来,他在家里闹了好久。”江芸芸凑过来说道。
徐经连连点头:“他不是还喜欢吃糕点的嘛?这家的云片糕很不错,你等会也带一点走。”
江芸芸打趣着:“我们徐衡父虽说还未成婚,但照顾小孩倒是信手拈来啊。”
徐经脸颊微红,弱弱反驳着:“干吗打趣我。”
“去年你及冠,老夫人来了一趟,听说带了一个小表妹来……嗷。”江芸芸八卦的心还没升起,就被徐经踢了一脚。
“不要胡说,坏了人家姑娘名节。”徐经小脸红扑扑的,眨了眨眼,认真说道,“先立业要紧。”
江芸芸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徐经低着头没说话。
“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女子啊。”祝枝山听了一耳朵热闹,也跟着凑过来说道,“那个小表妹我见了,长得温温柔柔的,你不喜欢这个类型吗?难道喜欢泼辣一点的?”
徐经推开祝枝山:“不要胡说八道。”
“说不定喜欢性格豪爽的。”江芸芸也跟着凑热闹。
徐经一手推开一个,脸颊红得要滴血:“你们烦死了。”
“嗨,好纯一少男。”祝枝山无趣地龇了龇牙。
徐经抿了一口酒,没说话。
黎循传也觉得江芸芸丢脸,把人拉回来了。
江芸芸只好垂头丧气被人拉了回来,嘴里嘟嘟囔囔着:“我关心一下好友行不行。”
徐经忍不住侧首看了过去。
一顿饭在主客尽欢,高歌畅饮中落下帷幕。
“明朝回首春日长。”顾清举起酒盏,起了一个头。
“枝头处处留暗香。”毛澄笑脸盈盈接了下去。
“章台二月好风光。”王献臣大笑着说道。
“杨柳青青问去处。”沈焘醉的厉害,大声挥舞着双手。,
“别离难似相逢好。”徐经看着江芸芸,神色温和。
“无论去往皆飘蓬。”黎循传低声说道。
江芸芸举起手中的茶水,笑说着:“诸君一举凌鸿鹄,从此相望青云端,满饮此杯。”
“满饮此杯。”众人举起酒来,大笑着一饮而尽。
—— ——
江芸芸临走前一一拜访了各处长辈,李东阳满怀不舍,但还是一脸欣慰:“江西读书气氛浓郁,也该去看看的。”
谈允贤送了她不少药材,温和仔细地把功效都说了一遍,只是临走前还吓唬她,想要在给她把把脉,江芸芸吓得落荒而逃。
她甚至还挑了一个休沐的时候,上了王家拜别,王恕看着面前的和气耀眼的小少年,点了点头:“一路平安。”
临走前一晚,黎循传送了她一个平安扣:“我也放在延禧寺开光了。”
江芸芸笑眯眯接了过来,朝着他手腕看了一眼:“瞧着比我的手串贵多了。”
黎循传气笑了:“就你这个花钱水平,别到时候和幺儿半路没钱,乞讨到书院。”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才不会呢,我们可以卖艺的。”
“我会打拳!”听不懂好赖话的顾幺儿立马跳起来比划了两下。
黎循传看着两人活宝,想笑又觉得生气,到最后只能叹气:“以后就你们两个人了,要相互照顾啊。”
江芸芸连连点头。
“我会照顾好江芸的。”顾幺儿把胸脯拍得咚咚响。
黎循传从袖中也递给他一个剑穗:“也开过光的,五彩绳编的,保你平平安安的。”
顾幺儿一骨碌坐起来,眼睛亮晶晶的:“我也有!”
“我是这么厚此薄彼的人吗?”黎循传恼怒说道。
顾幺儿笑嘻嘻凑过来,大声奉承道:“好人好人,我们黎楠枝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黎循传点了点幺儿的脑袋,又点了点江芸芸脑袋:“记得给我写信。”
“好的哦。”两人异口同声说道。
江芸芸闭眼睡觉的前一秒,总觉得自己好像还有个很重要的人的招呼没打,但睡意太过浓郁,没一会儿他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上船,简单告别之后,江芸芸坐上回扬州的船。
回扬州一共三件事情要看一下。
第一就是看看她娘的事业干得如何了。
第二就是看看她的老师身体如何。
第三就是要是大家生活状况良好,那就厚着脸皮要点旅游钱去。
船只在江面上缓缓远去,江芸芸喜气洋洋地畅想未来,来的时候浩浩荡荡的一船人,走的时候只有三人。
幺儿一上船就蔫哒哒地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叫唤着,乐山思乡情切,时不时看着给弟弟带的礼物。
岸上的人也都各自散去。
徐经和黎循传最后离开,两人并肩走着。
“有点舍不得。”徐经小声说道。
“我也是。”黎循传也说道。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又笑了起来,无奈摇了摇头。
这几年,他们还真得算是形影不离,极少分开,就连楠枝回家考试,那也是几天就一份信的。
只是那个时候,大家还是无忧无虑的少年。
只大家的氛围都格外轻松时,皇宫内,骤闻噩耗的朱厚照抱着小猪猪布偶坐在床上哭得嗓子都哑了。
“江芸!”
“我要江芸!”
“呜呜呜,我也要出门。”
刘瑾和谷大用都直接吓跪了。
“这是那个周六做的小玩具,殿下要不玩一下。”谷大用捧着草编的小动物,小心翼翼劝道。
朱厚照小手愤愤一挥:“江芸!我要江芸!”
“尚衣监送了很多衣服来,不如去换衣服去。”刘瑾说道。
朱厚照回过神来,不哭了,坐在床上抱着小猪猪布偶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咕噜噜就要下床来。
大家以为他想通了,脸上露出笑来。
“找江芸,找江芸。”小太子抱着小猪猪就要出宫去。
众人脸上的笑立刻消失了,慌里慌张追了上去。
朱祐樘听到这个消息都气笑了:“我好吃好喝养着他,他现在要闹离家出走去找江芸,真是有出息啊。”
萧敬笑说着:“殿下重情,真是仁厚啊。”
“这个江芸也真是不懂事。”朱祐樘忍不住埋怨着,“都要走了,怎么不来和太子告个别,这些人情世故都不会。”
萧敬只是笑着没说话。
“别哭坏了,去英国公府请张世子的大儿子入宫。”朱祐樘心疼说道,“是不是还在哭啊,真是的,那些长随到底会不会哄。”
萧敬笑说着:“奴婢亲自去看看。”
朱祐樘叹气挥手:“去吧去吧,这个江芸,哎,走了也好,祸害啊。”
那边江芸芸自然还不知道自己被打上祸害的烙印,因为京城回扬州是大船,十来天就倒了,信件早早就送过去了,所以船只还没靠岸,她就开始开心张望了。
这不看还行,一看就要紧了。
“怎么没有人来接我!”江芸芸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张望了好几眼。
顾幺儿晕船,整个人靠在乐山身上,都这样了还忍不住去撩闲:“完蛋了,你老师不要你了。”
江芸芸气笑了:“你这幅样子了还不消停。”
顾幺儿落地是个龙,上船是个虫,所以只能色厉内荏地对江芸芸放着狠话:“我好得很呢,等我下船我就给你好看。”
江芸芸笑眯眯把人扶着下了夹板,阴阳怪气嘲笑着:“给~你~好~看~。”
顾幺儿气得一脑袋砸到她身上。
“哎哎……”
顾幺儿错估自己这两年飞涨的身高和体重,两人眼瞧着就是一个踉跄要一起摔倒了。
后面的乐山大包小包,没有空手出来扶人,惊得眼睛都瞪大了。
江芸芸和顾幺儿同时挥舞着双手,企图平稳身子。
就在此刻,有个突然伸手把两人扶住。
“你们两个果然是大笨蛋啊。”
那人穿着桃红色的长衫,腰间系者绿色的腰带,叉着腰,大声嘲笑着。
江芸芸听到声音,倏地抬起头来。
第一百六十六章
“看我做什么?”面前的小孩得意洋洋地抚了抚自己的帽子, 小鼻子一皱一皱的,“认不出我了吗?”
“江渝!”顾幺儿凑过来说道,不可置信说道,“你怎么穿男人的衣服。”
江渝叉腰, 不高兴说道:“什么男人女人, 我之前听郭叔说了, 我们以前有一个朝代叫唐朝, 里面还有女皇帝呢,那个时候女人也穿这个衣服的, 你看我这个圆圆的领子好不好看, 上面是我自己绣的花,是玉兰哦,而且唐伯虎之前跟我说, 我们要穿最粉红色的衣服才好看, 所以我特意穿了这件来接你的。”
小孩手舞足蹈, 义正言辞地强调着。
“哇, 但你干嘛穿这个衣服啊。”顾幺儿好奇问道。
“玩方便啊, 而且可以跟着娘跑来跑去的。”江渝笑眯眯说道, “就算跑起来,也不会有人跟我说要稳重要端庄的。”
江芸芸回过神来, 四处张望着,突然捏住江渝的肩膀:“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小春呢!乐水呢!陈妈妈呢!”
江渝被当场抓包,大惊失色, 挣扎着就想跑。
这么心虚的表现,给江芸芸看笑了:“你胆子是不是太大了, 等会拐子给你拐走了, 我看你朝哪边哭去。”
江渝大声反驳着:“才不会, 我整天走的,没有坏人的。”
“先回家吧。”江芸芸只好一手抓着一个小孩,“怎么没人来接我啊,娘没来,老师怎么也没来。”
江渝歪着脑袋看着她,大眼睛扑闪了几下。
江芸芸心中咯噔一声:“怎么了?”
“你师娘生病了。”江渝凑过来小心翼翼说道,“年前就病了。”
江芸芸脚步一顿。
“年前我和娘去拜年,都起不来了。”江渝小声说道,“娘这几天每日都去看她的,所以今日才没空来接你。”
江芸芸一颗心沉沉往下掉,把顾幺儿和江渝推到乐山边上:“你带他们回家,我去一趟老师家。”
“等等,哥……”江渝急得也要跟上去。
顾幺儿连忙把人拉住,大人样说道:“别上去添乱了,我们先回家。”
江渝看着江芸芸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哎哎了好几声:“还有事情呢。”
“家里发生很多事情了吗?”乐山柔声说道,“我们先回家再说吧。”
江渝见人走得影子都没了,这才垂头丧气地说道:“好像是那个唐伯虎出事了,我本打算叫他先去五典书店看看的。”
“唐伯虎出事了?”顾幺儿大惊,“出什么事情了啊。”
江渝摇头:“我不知道,我也是刚才偷听到郭叔和林哥哥说的,郭叔之前出远门了今天早上刚回来的,一回来,两人就嘀嘀咕咕说了好久呢,说来说去都是唐伯虎。”
这个唐伯虎和哥哥关系这么好,所以江渝一路来的时候,就一直念着这件事情,生怕忘记了。
两个小孩面面相觑。
“也不一定是出事,唐伯虎这么厉害。”年纪大一岁的顾幺儿想了想说道,“说不定就是聊天呢。”
江渝捏着小手:“可口气不太像啊。”
“没事的,有事的话,唐伯虎肯定早早就跟江芸说了。”幺儿小手一挥,“我们先回家玩去。”
“对啊,先回家吧。”乐山赶小鸡一样把人朝着家里位置赶去,“等芸哥儿从黎家回来再说,你们不要操心大人的事情。”
江芸芸走在街道上,两侧有不少店铺改头换面,但也有几家一直开着的老店,她一开始看到那些新店还有些陌生,可当她看到一座座熟悉的内桥,走到江都县衙门口,突然又觉得一切都熟悉起来。
这一条是她一年前日日夜夜走过的路。
从还未大亮的早晨到天色已黑的夜晚,她背着书箱,沿着长长的内城河不停走着,不曾停下来歇息一步。
“没事的,说不定就是风寒了。”她看到一家药店的时候,小声嘟囔着。
其实师娘身体不好,她早就知道了,不然当时也不会请茹老夫人来扬州看病,还住了一个多月。
可临走前,师娘还精神抖擞的。
不不,也不是精神抖擞的,听楠枝说三更半夜的时候咳嗽过好几次的,连小辈都惊动了,可见动静不小。
那个时候入冬了,她说是风寒了。
黎楠枝和江芸芸都信了。
入冬风寒,也是常有的事情。
师娘和老师同岁,年纪大了,抵抗力不好。
江芸芸经过扬州府,走过观音庙,穿过太平桥,最后站在新桥边上,绕过这个祠堂的后面就是黎家了。
现在是正午,初春的太阳还带着寒意,江芸芸匆匆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缓缓吐出一口气,揉了揉脸。
“没事的,说不定就是风寒呢。”她把自己的脸用力搓了搓,然后才抬脚走入那条小巷。
她下意识抬头去看。
巷子口的那盏灯笼不见了,是了,那是只有江芸芸快下学时,黎叔每次都要提早挂上去的,有时是冬天,外面还要罩着透明的防风罩,免得一会儿就被吹灭了。
江芸芸盯着那个位置看了好一会儿,半晌没回过神来。
是师娘提议的,她总是很细心,能及时发现江芸芸的窘迫,悄无声息地给读书完的她递上衣食,后来又发现她的衣服总是短一截,就总是找借口给他做衣服,一年四季都不曾少过,就连她去了京城,也还有一份,年年都送过来。
她是很感激的。
微风细雨的关爱,无微不至的爱护。
两辈子的江芸芸在黎家,在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老夫人身上看到了。
她茫茫然地走了几步,冷不丁想到。
老师和师娘年纪大了,没来接她。
那黎风呢?
家里现在这么忙吗?
“芸哥儿。”身后传来耕桑的声音,“原来你在这里,我刚去码头找你,听说已经下了一波人了,我还以为错过了。”
江芸芸回过神来,怔怔扭头去看他。
耕桑站在背后,看着她茫茫然的样子,笑问道:“原来您在这里啊,是来接你娘的吗?”
江芸芸仔仔细细打量着他,见他神色正常。
“怎么了?”耕桑摸着脸,笑问道。
“没,没事。”江芸芸呐呐说道,“我是来看看老师和师娘的。”
“老夫人风寒了。”耕桑神色如常地说道,“走累了吧,快去屋里坐坐,我去请周夫人出来。”
江芸芸见他如此镇定,心中悬着的石头突然放了下来,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嗯,那我等会去看看师娘。”
“我来接您的时候,老夫人刚吃好药呢,估计正睡着呢。”耕桑笑说着,“还是等您过几天收拾好了再来吧。”
江芸芸哦了一声:“那我明日再来。”
“行啊。”耕桑笑说着,“李叔,去二院请周夫人来,芸哥儿来接她归家了。”
江芸芸看着院中熟悉的一切,突然指着那株梅花说:“这株梅花还好好的呢。”
“可不是,老夫人说是什么绿梅呢,要我们好好照顾呢,就是今年没开花。”耕桑遗憾说道,“老夫人念了好久了。”
“瞧着长得真好,说不定养几年就开了。”江芸芸摸了摸枝干,笑说着。
“是啊,也不知道要几年。”耕桑低声说道。
“芸儿。”拐角处传来周笙的声音。
江芸芸顺势看过去,不由眼睛一亮。
一年多不见,周笙丰腴了不少,眉目间的胆怯一扫而空,温柔多情,笑脸盈盈,身上穿着浅绿色的衣裙,头戴一根银簪,简单温婉。
“娘。”江芸芸笑着迎了上去,嘴甜说道,“这衣服真好看,穿绿色真好看。”
周笙点了点她的额头:“促狭。”
江芸芸笑嘻嘻地挽着她的手。
“就不多送了。”耕桑笑说着。
“回去吧。”周笙温声说道。
“我明日来哦。”江芸芸快乐地摆了摆手。
耕桑笑脸盈盈目送他们离开,再关门时,脸上笑意缓缓消失。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周笙摸着江芸芸的脸颊,“一点肉也不长。”
“但我长高了啊!”江芸芸得意比划着,“马上就要和娘一样高了。”
周笙看着她满脸笑意,那双温柔的眼睛在此刻好似在闪耀光芒一样。
“师娘如何了?风寒还没好吗?”江芸芸问道。
“年纪大了,哪有不生病的。”周笙笑说着,“你最近也不要去打扰她了,让她好好养养。”
“那我过几天再去看她。”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要静养好久呢。”周笙无奈说道,“你不是二月就要去书院吗?路上走走可要半个月呢,可不能耽误了读书,早些赶路才是。”
江芸芸哦了一声,掰着手指头数了数:“现在一月廿五,路上行船就算二十天,我还能在呆七.八天呢,临走前肯定能看一下的。”
周笙眼波微动,没有说话。
江芸芸没有发现她的异常,兴奋说道:“我给你们带了好多礼物,京城的路我都踩好了,等我考好试了,我们就可以搬去京城住了。”
“那你老师不管了?”周笙笑问道。
江芸芸眼睛亮晶晶的:“一起搬啊,到时候我们和楠枝住隔壁,他可以和老师师娘一起住呢,我就和你们一起住,我们两家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周笙听着她孩子气的话,眉眼弯弯,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不要摸我脑袋!”江芸芸认真说道,“会长不高的,我还要长好高的。”
周笙只好捏了捏她的小脸:“我看还是要先长肉,太瘦了,怎么就吃不胖呢。”
江芸芸叹气:“我也不知道啊。”
“我还以为你会先回家呢?”周笙不解问道,“怎么想到一下船就来黎家啊。”
江芸芸抱怨着:“还不是江渝!越来越无法无天了,自己一个人跑出来就算了,还给我谎报军情,说师娘病得厉害,我怕死了。”
她笑着举起手:“你看,我的手还在抖呢。”
周笙看着小孩微微发抖的手指,伸手轻轻握着她的手,柔声说道:“不怕的。”
江芸芸走了两步,忍不住继续确认着:“师娘的病真的好了吗?”
“年纪大了,要养养的。”周笙如是说道,随后又问道,“怎么好端端想到回扬州了,我还以为你会直接去学校呢。”
江芸芸小脸挎着,凑过来小声说道:“娘,你生意做得怎么样啊?”
周笙眼睛微微睁大。
江芸芸扭扭捏捏说道:“没钱了。”
周笙噗呲一声笑起来:“托我们芸哥儿的慧眼,秦夫人眼光手段一流,我们的生意蒸蒸日上。”
江芸芸眼睛一亮:“真的啊?”
“对啊。”周笙笑说着,“你不信,你明日去问林老板就知道了。”
—— ——
“生意太好,我们还打算去仪真县和高邮县试试水呢?若是成功了,我们就和徐家合作,出海去。”林徽得意说道,“我娘做生意可不是我吹牛,可是这个。”
他翘起大拇指夸道。
“我就知道你娘厉害。”江芸芸紧跟着送上高帽子,“瞧瞧我们林老板就这么厉害,你娘那肯定是不会差的,真棒,我就说我当初第一眼看到你娘时,就觉得你娘就像是卧虎藏龙,个中翘楚啊。”
江芸芸不要钱地送上高帽子,直把人夸得天下地下仅有一人。
林徽打量了她一下,满意点头:“不错,不错,我就知道你不一样。”
江芸芸眨了眨眼:“什么意思啊?”
林徽轻轻冷哼一声:“之前我们两位娘的锦绣坊刚冒出头的时候,城里有不少读书人一直风言风语,说什么女人抛头露脸,真是六个指头挠痒,多那一道儿。”
江芸芸皱眉,严肃说道:“夏虫不可以语冰,朽木不可雕琢,这些人就是既考不上功名,又没钱生活,纯粹就是嫉妒。”
“对!”林徽认真点头,“下次你写话本,你让坏人叫这几个名字。”
他记仇地递上一张纸:“就这几个人,就他们嘴巴最臭了,我之前给人套了麻袋,可惜还没揍他们一顿,就被人发现了。”
江芸芸收下纸,严肃说道:“好,那我们先把这几次的话本钱结了。”
林徽听笑了:“我就知道你是没钱才回来的,不然好端端的,唐伯虎都叫我们别去了,你怎么就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回来了。”
江芸芸一怔:“唐伯虎怎么了?”
她突然反应过来,她要回扬州的事情,可是写信给唐伯虎的,按照他这么张扬的性子应该早早就来找她才是。
林徽一怔:“你不知道?”
江芸芸摇头。
林徽眉心微动,没说话。
“他出事了?”江芸芸吃惊,随后又自我安慰着,“他在南直隶也算有些名气,不应该出事啊。”
林徽欲言又止:“他没和你说吗?”
江芸芸眉心一动。
“他没说,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和你说。”林徽犹豫。
江芸芸急了:“说啊,瞒着我做什么啊。”
林徽想了想,低下头,小声说道:“年前几日,他爹突然去世了,结果年后没几天,他娘竟然也跟着走了。”
他顿了顿又说道:“估计是怕耽误你去书院读书,想要先瞒着你。”
第一百六十七章
唐伯虎是苏州府吴县人, 听说他之前看中一个废院子,惊为天人,非说要建一个桃源,还问祝枝山等好友借了不少钱, 江芸芸在京城的时候还吃过他千里迢迢送上来的桃子。
桃子其实不好吃, 个头小, 核又大, 不过唐伯虎在信中很得意,说三年之后, 等江芸考上状元, 他一定亲自带着一筐蟠桃来京城庆祝。
最后那筐桃子被诚勇做了酸酸甜甜的桃子酱,撒在碎冰上,反而好吃。
现在江芸芸站在桃林前, 看着桃林中郁郁葱葱的绿叶, 春日生机蓬勃, 这些桃树自然也是枝繁叶茂, 只是如今杂草也有了蓬勃之姿, 台阶上也长出青苔。
紧闭的木门后是空无一人的庭院, 周围安静地只能听到春日微风拂过树枝的声音。
“您找人?”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
江芸芸扭头,一个年迈的阿公提着一个食盒站在她身后。
“我来找唐伯虎?”江芸芸说道, “他在这里吗?”
阿公眯眼打量着她:“小公子长得很眼熟?”
江芸芸摸了摸脸:“您见过我?”
阿公突然笑了起来:“伯虎的画中有你,原是小公子长大了啊。”
江芸芸笑了笑:“原来如此。”
“家中有丧事,怕是不能招待你了。”阿公面露愁绪, “伯虎已经好几日不见人了。”
江芸芸沉默着,从袖中掏出一包种子:“之前听闻他种了很多桃花, 这是我在京城找到的新品种, 若是他不想见我, 麻烦您帮我送给他。”
阿公接过那包被精心系着的种子,叹气:“小公子有心了,还请稍等片刻。”
他推开门,木门发出咯吱一声,阿公提着东西悄无声息入内。
没多久,院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江芸芸抬头,正看到唐伯虎推门出来,他穿着白色孝服,额间系着一条白布,头发虽用黑簪子挽起,可鬓角间还是垂落着凌乱的碎发,
那张本该张扬的面容在此刻露出几分憔悴茫然之色。
“其归。”他站在门口,看着来人,轻声喊道。
江芸芸上前:“我还以为你不愿意见我。”
唐伯虎沉默片刻后,沙哑说道:“我以为你去书院了。”
“好久没回扬州了,想见一下家人。”江芸芸沉声说道,“节哀顺变。”
“快披上披风,春暖乍寒,可别也病了。”阿公抱着披风重重走过来说道,“进来说话吧。”
唐伯虎看着她衣摆下的淤泥,低声说道:“这条路不好走吧。”
“许是之前的冰融化了,外面都是泥泞。”江芸芸笑说着,“不碍事。”
“那条路本来打算铺石板的,谁知道买地建房装修屋子,就把借来的钱都霍霍完了,只能将就着,我爹也不资助我,我本打算今年开春重新找人铺上的。”唐伯虎说。
江芸芸温和说道:“现在铺也不晚的。”
唐伯虎看着她,缓缓让开身子:“进来吧,我给你找件衣服穿。”
“擦一下就干净了。”江芸芸说道,“你瞧着很疲惫,我刚才打扰你休息了吗?”
唐伯虎走在她身边摇了摇头:“没有,我已经好几天没睡了。”
江芸芸吃惊地扭头看他。
两人相识至今,唐伯虎总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但总是脊梁挺直,可今天两人走在一起,江芸芸却觉得他肩膀都垮下来了。
“我睡不着,在祖宅那边也是折腾其他人,所以昨夜就搬到这里了。”唐伯虎声音倏地变低,“我以为来这里我就睡得着的。”
江芸芸嘴角微微抿起,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安慰。
就在两日前,她差点以为自己要失去师娘,她自然也清楚,情到深处无人能解。
“都怪这屋子,一开始建的时候,我爹放了很多酒,就埋在这些树下,我老觉得那些酒的味道飘上来了。”唐伯虎指着一棵桃树说道,“这颗,里面有桃子酒,我年前刚埋的。”
“还有这棵,是打算给我妹妹的,她还未出嫁,我学着绍兴那边的风俗,埋了十坛女儿红。”
“还有这个黄酒,等我儿子以后长大了,我在喜宴上喝的。”
“还有这个,是稻酒,用稻谷酿的,口感很清爽,我还想等着夏日的时候请朋友来一起喝酒的。”
“还有这个,是最不值钱的浊酒,但我爹爱喝,说就喜欢吃这个粗糙厚实的口感。”
“这里埋得是我爱喝的清酒,选的可是泉水和最好的谷粟,口感冷冽,我能喝一坛。”
“这里是果子酒,我打算等你考好试,给你开荤用的,到现在也不会喝酒,怎么当我唐伯虎的朋友啊。”
唐伯虎好似恢复了一点精神,兴致勃勃给江芸芸介绍着。
江芸芸只是笑着:“你这个桃林真是暗藏玄机啊。”
“花了我三百两银子呢。”唐伯虎笑说着,“我是打算做成‘千林映日莺乱啼,万树围春艳双舞’的美景,奈何现在手头拘谨了,打算以后一点点添置上去。”
“衡父考好试后,我和楠枝找了一个京城的宅子,屋子走三步就到头了,就这样一月还要一个月二两呢,别说你这个院子了,当时进入的时候,只有四面墙壁的。”江芸芸笑说着,“南北直隶的房价真的是要上天了。”
“可不是,别看我这里是郊外,这地方原先是别人荒废不要的,可盘下这个院子就花了我一百两。”唐伯虎无奈说道,“我为了还钱画起了别的画画?”
江芸芸不解:“什么叫别的画画?”
唐伯虎突然伸手搂着她的肩膀,神秘兮兮说道:“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江芸芸看着他鬼鬼祟祟的样子,拨开他的肩膀,冷酷说道:“不想知道。”
唐伯虎龇了龇牙:“没意思,江其归,你还是一如既往得没意思啊。”
“托福,你也是。”江芸芸懒洋洋说道。
两人来到台阶下,老仆连忙说道:“我去打盆水来江公子擦擦衣摆。”
唐伯虎被人打断了话,也不再说话,只是百无聊赖地站在屋檐下,目光落在江芸芸的衣摆上。
刚才的气氛骤然一空。
江芸芸只好自己找话:“我给你的桃花种子你看看,说是不一样的。”
“好,等活了我就找你来看。”
“你上次的寄来的桃子有点酸,我们做了桃子酱,反而酸酸甜甜更好吃了。”
“那我等明年再给你寄一筐甜的。”
“你要不先去屋内等着。”
“不了,还是等你吧。”
江芸芸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新的话题了,站在他面前坐立难安。
“不用想着安慰我。”唐伯虎像是明白她的顾虑,抬眸,笑说着,“我听不进去。”
江芸芸叹气:“我也觉得是。”
“其实我是想找人说说话。”唐伯虎又说,“但梦晋在读书,枝山在北京,昌谷除了陪我哭什么也不会,徵明被他爹看得严,还有挺多的朋友,就是他们来找我说话的时候,我又突然觉得没意思。”
江芸芸安静听着他说话。
“时间久了,我觉得太耽误人了。”唐伯虎继续说道,“可我一个人呆着我就爱胡思乱想。”
江芸芸想了想,突然拍了拍他的手背。
力气不小,啪地一下,手背立马就红了。
唐伯虎错愕地看着泛红的手背。
“疼吗?”江芸芸镇定问道。
唐伯虎捧着手想了想,突然也伸手打了一下江芸芸的手背,恶狠狠说道:“你说呢。”
那力气也不小,江芸芸的手背也跟着红了。
江芸芸疼得龇牙咧嘴:“我打你什么力气,你打我什么力气。”
唐伯虎轻轻冷哼一声。
“来擦擦衣摆。”阿公端着水走了过来。
江芸芸接过帕子,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抱怨着:“我走了这么久才找到你,你还打我,唐伯虎,你等会睡觉最好睁着一只眼。”
唐伯虎站在她背后,看着她仔仔细细地擦着自己的衣服,然后也跟着坐在她边上。
水声泠泠,水波荡漾。
江芸芸也不管他,只是忙着自己擦淤泥。
“江其归,还是你有意思。”唐伯虎沉默了片刻后,低声说道。
“还行吧。”江芸芸一向是随意的人,胡乱摸了一把衣摆,把肉眼可见的脏东西擦走就算敷衍了事,动作也格外粗鲁。
阿公在边上看得欲言又止。
“遇到你的那一年,我的好友刘秀才去世了,这是我自小的好友,只比我大两岁,但脾气好,读书好,我很喜欢他的。枝山有一个好友名叫钱恺也去世了,他因为太远没能前往,所以在家中写诗哭祭,他这人重情得很,之前也有好友下葬因为生病没有去,也是日日哭,我就拉他去散散心,刚好走到扬州。”
江芸芸停下动作。
“去年,我的启蒙老师,沈隐君老去,我给他写了墓碣文了,七十了,大家都说是年老多病,走了倒也不用吃苦了,我却是不爱听的,七十而已,他这么好的人,怎么也要到一百才是啊。”
江芸芸抬头去看他。
“然后是今年……”唐伯虎看向天机。
春日的天空总是格外瓦蓝,日头正好,可风吹到人脸上还是有一些冷的。
江芸芸伸手,拍了拍唐伯虎的肩膀。
唐伯虎叹气,神色迷茫:“我才二十四啊。”
—— ——
屋内,唐伯虎躺在江芸芸腿边,江芸芸正在欣赏唐伯虎的画。
那些画被凌乱堆在地上,瞧着有小山这么高,这些画里也很多景,江芸芸看到芦苇村的芦苇荡,还有之前赈灾的村,也有桃源里的一年四季,但更多的是人物画,江芸芸也在其中,甚至数量不少。
两人初见面的那封画竟也在他这里。
画中人是初来乍到的江芸芸。
执笔的人是青史留名的唐伯虎。
“我以为在五典书店里呢?”江芸芸看着画中在灯火中的稚嫩的自己,恋恋不舍说道。
唐伯虎冷笑一声:“十两银子就想买走,林思羲就是奸商。”
江芸芸笑说着:“还不是你当初没钱抵债。”
唐伯虎哼哼唧唧说道:“你懂什么吗,读书人的穷那叫没钱嘛。”
“这是幺儿吗?你竟然还画了幺儿的。”江芸芸看着画中的顾幺儿正冷酷的抱着那把比他还高的长刀,眼睛却眼巴巴地看着对面的糖葫芦。
“等他长大了嘲笑他。”唐伯虎毫无同情心说道,“还画了不少呢,等你有空自己去隔壁书房看,不少出丑的。”
“画得真可爱。”江芸芸看着七岁时的顾幺儿,看着他圆嘟嘟的小脸,笑说着,“他现在长大了,有点瘦了,但人高了许多,和那把刀差不多了。”
“不去了,有缘再见吧。”唐伯虎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声音也断断续续的。
没一会儿,江芸芸突然听到边上有轻微的呼噜声,不由低头去看。
唐伯虎整个人随意躺在草席上,脑袋靠在她腿边,原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他脸色憔悴,眼下的乌青在此刻反而清晰显出来。
——他太累了。
江芸芸轻轻松了一口气,为他盖上一条被子。
一晃五日过去了,唐伯虎开始挥手赶人了:“快去读书呢,小状元,整天赖我家吃吃喝喝,我可没钱。”
江芸芸坐在饭桌前,笑眯眯说道:“我可不是因为你才留着,是唐阿公的饼太好吃。”
“小公子若是喜欢,晚上就烙饼吃。”提着食盒来的唐阿公笑说着。
江芸芸连连点头:“甜的咸的都想吃。”
“吃吧,谁还能吃得过你呢。”唐伯虎捏了捏她的胳膊,吓唬道,“听说小时候不长肉,长大了就会飞快地变成大胖子。”
“没事,你年纪大,你先胖。”江芸芸不甘示弱说道。
唐阿公在边上看得直笑。
“吃了饭就回去吧。”唐伯虎坐在饭桌前,突然认真说道,“谢谢你能来。”
江芸芸抬眸看他,神色温和:“我一直都在。”
唐伯虎闻言,看着她轻轻笑了起来。
眉眼弯弯,璀璨明亮。
江芸芸回扬州的时已经是傍晚,路上的人流开始逐渐少去,摊贩们也都开始准备收拾东西回家,路边的商铺开始挂起灯笼准备继续营业,空气中隐隐有饭菜的香气。
她拎着唐阿公非要塞给她的一大包饼,顺着人流漫无目的地坐着走着,才发现自己鬼使神差已经站在黎家的小巷前。
小巷一如既往地安静。
隐隐可见黎家大门紧闭。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她脑子里想的是唐伯虎,可脚步却不由自主走到这里。
“也该去看看师娘了。”江芸芸拎着大饼,自言自语,“不知道师娘病好了没。”
第一百六十八章
黎家走了两个小读书人还有一个整天跑上跑下的小孩, 院子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楠枝原先读书的小院也只有几个仆人进行简单的打扫,正午时分,大家都躲在屋檐下偷懒。
春日悠悠, 春风载条, 院中大缸里小鱼正悠闲地吐着泡泡, 窗户外面的那片小角落里, 两位小公子种着的花也被人仔细照顾着,绿叶郁葱, 生机勃勃。
门房正昏昏欲睡地歪坐在一侧, 眼看小呼噜都要打起来,敲门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
声音彬彬有礼,敲了两声也就不敲了。
但门房还是被惊扰了美梦, 心中不悦, 骂骂咧咧站起来去开门。
“芸, 芸哥儿……”他一见到门外站着的江芸芸, 脸上的怒气立刻消失了, 磕磕绊绊地喊着。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打扰到你午睡了吗?”
门房慌里慌张摆手, 怔怔地看着他,然后又回头看了一眼。
“怎么了?”江芸芸不解问道, “家里有事情吗?”
门房又是连连摆手:“没有没有,一切都好,快进来吧。”
江芸芸踏入门槛, 听到骤然加快的呼吸声,这才发觉他今日好像格外慌张。
门房老顺是家中老人了, 跟着老师二十几年, 自来就是笑眯眯的, 就连黎风见了他也都是一脸客气的,何时有过这样结结巴巴的样子。
“家里有事情吗?”江芸芸敛下笑,严肃问道。
老顺被她的视线一盯,只听到心中咯噔一声,莫名紧张起来。
“没,没事啊。”他小声说道,顿了顿又解释着,“我就是午睡被打扰了,脑子还有点不清醒,芸哥儿别生气,快进来吧,要先去读书的院子看看嘛?里面每日都有人在打扫的,干净得很。”
江芸芸把手中的饼递给他:“我是来找师娘的,师娘不是喜欢吃饼吗?这个饼很好吃的,甜的咸的都有。”
老顺哎哎了两声,连忙接了过来:“您先去坐坐,我让人给你去倒水,再做几道你爱吃的点心吧。”
江芸芸摇头,朝着内院走去:“不麻烦李叔了,我就是听说师娘病了,很担心,所以打算来看一下的。”
这几年,江芸芸在黎家随意惯了,当真和黎循传没有什么区别,黎老夫人的院子,老师的书房都是自由出入的,内外院的人从不会阻拦。
可今日老顺却下意识把人抓住。
江芸芸脚步一顿,低头看着那只手,又抬头去看老顺,心中一沉:“怎么了?”
从进门的一瞬间江芸芸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老顺见了她实在太慌张了。
她不是没有不请自来过,甚至可以说她总是有事没事就上黎家来玩,他们早就习惯了。
而且院中实在是太安静了。
黎家对仆从管束并不严格,她每次来都能看到走动的仆人和丫鬟,可今日一眼看去,院中空荡荡的。
“没事。”老顺下意识避开她的视线。
江芸芸一颗心直接往下坠了下去,一把甩开老顺的手:“到底怎么了,是师娘身体还没好吗?瞒着我做什么。”
她走得又急又快,很快就来到内外院的交界处。
一入内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
那药味绝不是煮几贴药可以形成的,恰好又看到耕桑正端着药从厨房位置绕了过来。
“耕桑!”江芸芸喊住他的脚步。
耕桑听到她的声音,也是一脸吃惊回头:“芸哥儿。”
“您怎么来了?”他这样说着,下意识去看老顺。
老顺无奈说道:“说是要来看看老夫人的。”
江芸芸紧盯着耕桑看。
谁知耕桑轻巧说道:“那怎么走得慌慌张张的,快擦擦额头的汗,老夫人去年入冬的时候风寒了,如今是年纪大了,还在修养呢,您可要轻手轻脚进来,等会在大厅坐一坐,老夫人肯定是想收拾一下才肯见您的。”
江芸芸见他如此镇定,一时间有些迷茫,看向耕桑又看向老顺。
耕桑的态度太自然了。
所以,师娘真的只是风寒了?
江芸芸那颗原本直直落地的心终于猝不及防停了下来,后背被一阵阵冷汗打湿的衣服,也让她回过神来。
她呆怔地眨了眨眼:“真的吗?”
“对啊,我就是想跟芸哥儿这么说的。”老顺也跟着说着,“谁知道芸哥儿这么紧张,害得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立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那您跟着耕桑走,老顺我啊,要去守大门了。”老顺笑说着,只是临走前又看了耕桑一眼。
台阶上,耕桑的目光只是落在江芸芸身上,笑脸盈盈的。
“我给师娘带了很好吃的饼!”江芸芸跟在他身后,笑眯眯说道,“我从苏州带回来的,可好吃了。”
“若是晚上老夫人想吃,就热起来给她吃。”
“那我在这里陪师娘几日,就住在以前的房间里。”
“之前的房子都打扫着呢,只是芸哥儿可别耽误读书的日子了。”
“不耽误。”江芸芸摸摸脑袋,“我走路很快的。”
耕桑闻言只是笑:“是了,我们芸哥儿走路很快的。”
“不是风寒吗?师娘怎么病了这么久啊?”江芸芸又问道,“去请茹老夫人来看看了吗?”
“茹老夫人去乡下了,一时没找到人,但我们已经留了人在南京,等人一回来就会请过来的,而且扬州的大夫也看过了,说没事的,老夫人年纪摆在这里了,吃药看病都不能随意,只能养得精细一点。”耕桑笑说着,“年前不是还给您和传哥儿做衣服了吗?”
江芸芸立马懊恼说道:“是不是就是做衣服累到了啊,送了好多衣服啊,其实不用做的,我们可以自己买衣服的。”
“买的哪有自己做的舒服。”耕桑笑说着,“您现在这里等等,我去看看老夫人是不是醒过来了。”
江芸芸闻言,乖乖站在院子门口,眼巴巴看着耕桑和站在门口的嬷嬷说着话。
那是老夫人的陪嫁妈妈,伊文。
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和师娘一点也不一样,但她其实人很好的,很贴心。
伊文接过汤药看了江芸芸一眼,随后对着她和气地笑了笑。
江芸芸见她神色轻松,也紧跟着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伊文入内,耕桑走过来说道:“先去边上坐坐。”
“不了,我就在这里等着。”江芸芸回过神来,“哎,老师呢,他不在家吗?”
“在的,之前看书看晚了,伤了眼睛正在书房躺着呢。”耕桑笑说着。
江芸芸哦了一声,皱了皱鼻子,孩子气说道:“那我等会也去看看老师,要督促他照顾好自己,这么大年纪了,别弄坏眼睛了。”
耕桑无奈说道:“大概是不想见您的。”
江芸芸摇头晃脑道:“肯定是不好意思了。”
耕桑只是看着她笑。
“师娘是没起来吗?”江芸芸等了一会儿,见大门还是紧闭,不解问道。
“快了吧。”耕桑眸光微动,“老夫人最是爱干净,说不定还要洗个脸呢。”
江芸芸听了又是连连点头:“哦哦,要的要的。”
又过了一会儿,大门才打开,伊文站在台阶上,对着江芸芸慈爱说道:“芸哥儿,还不过来。”
江芸芸眼睛一亮,立马屁颠屁颠跑过去。
“我可以进去看了吗?”她站在台阶下,仰着头问道。
伊文看着她天真的样子,点了点头:“进去吧,难为你这么惦记夫人了,总不好不让你见面。”
两人入内,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但屋内的帘子都被挽起,连带着窗户都开了一小条缝,亮堂的日光倒也冲散了那种浓郁的阴沉。
只是江芸芸还是莫名觉得不舒服。
“要调理身子,所以最近一直在吃药。”伊文像是明白江芸芸的心中所想,解释着,“年纪大了,总是要慎重一些的。”
江芸芸点头,只是再往前走了几步,就看到床上的帘子被放了下来,只能看到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那种被压抑许久的奇怪感觉再一次涌了上来。
“夫人病得有些久了,消瘦了不少。”伊文低声说道,“她觉得自己不好看了,不想这么见您。”
江芸芸呐呐说道:“我不介意的。”
“我很想见师娘。”她顿了顿,认真说道。
“芸哥儿。”帘子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新衣服好穿吗?”
那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只是因为在生病,有些轻飘了。
“好穿的,我现在就穿着呢,很好看,就是太粉嫩了。”江芸芸转了一圈,故作抱怨的说着,“想穿的成熟一点。”
“多好看啊,芸哥儿才十三岁,穿这个颜色才好看。”伊文笑说着,“别说,和渝姐儿当真是长得一模一样,真是好看。”
“我那日看渝姐儿穿着男装跑到我边上,我瞧着那年纪,那身形,还以为是你呢。”金旻笑说着,“长得真像啊。”
江芸芸安静听着:“渝姐儿总是闲不住。”
“小孩子嘛。”金旻笑说着,又夸了几句江渝,却没听到江芸芸的动静,不解问道,“怎么不说话?”
江芸芸看着帘子中的影子,一脸担忧:“很担心师娘,不知道师娘怎么病得这么厉害啊,很想见见你。”
屋内的气氛一顿。
“不严重。”金旻轻笑一声,无奈说道,“是你老师太小题大做了,非要我吃药,我这人一吃药就吃不下饭了,这一个月说是养身子,我瞧着我倒是瘦了,过几日就不吃了。”
“你也是知道我们夫人最爱漂亮的。”身后的伊文也跟着解释道,“现在连老爷也不见了,非说要养回来才见人呢。”
江芸芸捏着手指没说话。
“怎么又不说话了。”帘子内的身形动了动,“我真的没事,不然你等会去问问你老师,难得回来一趟也不陪我聊聊嘛。”
江芸芸摆了摆手,自己搬了个小椅子在床边坐了下来。
“在京城过得如何?国子监读书开心吗?”金旻温和问道。
“京城有很多好吃好玩的,就是物价太贵了,我和楠枝住在一起,为了迁就我读书,我们住在保大坊,师娘有空也劝劝楠枝找个更近的院子。”江芸芸老实交代着,“在国子监遇到几个好朋友,他们人很好,也很照顾我,博士也很好,祭酒看着凶,其实人也不错,我很喜欢他们。”
虽然隔着帘子,但江芸芸就是能感觉到师娘在看着她。
目光一如既往的温柔。
“芸哥儿就是这点好,去哪里都能找到好朋友,以后的日子肯定过得好。”金旻满意说道,“瞧着比楠枝这个锯嘴葫芦,和你老师那个老古董好多了。”
江芸芸不好意思摆了摆手:“没有的,楠枝也很好的,老师只是很有自己的想法而已。”
“也就你这么夸他们,我就知道在我们芸哥儿眼里啊,这世上都是好人,就是再讨厌的人,你都能找到优点。”金旻叹气,“真是善良的小孩啊。”
江芸芸被夸得小脸红扑扑的。
“准备何时启程去读书,你老师和人约定是二月初,你可不能迟到了,给山长留下不好的印象。”金旻又问道。
“过几日我便走,我就是想回来看看你们的。”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我很想你们。”
金旻声音顿了顿,随后声音带笑:“真是好孩子,出门在外还惦记我们,你的礼物我看到了,哪里找的棋谱?”
“经过烟袋斜街时看到有很多人卖古玩,然后看到有人在卖这个,跟我说是失传的唐朝《媪妇谱》,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我瞧着里面的棋局确实不错。”江芸芸开心说道,“师娘看了吗?”
“三十六着棋,确实用意独特,妙招迭出。”
“我也觉得很好。”江芸芸露出一个开心的笑来,“我就知道师娘喜欢。”
“去看看你老师吗?”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金旻咳嗽一声说道,“我吃了药有些困了。”
江芸芸连忙起身,想要上前一步,只听到身后的伊文嗔怒道,“芸哥儿也十三了,是个小大人了,怎么还冒冒失失的。”
江芸芸瞳仁微微睁大,讪讪停下脚步,不安说道:“对,对不起。”
“等你下次回来,师娘病好了,吃的白白胖胖的,你想看多久都行,就是想在我边上打地铺睡觉都行。”金旻打趣着。
江芸芸哼哼哧哧点头,没说话了。
“真是傻子,去找你老师吧。”金旻无奈说道。
江芸芸只好跟着伊文后面离开了。
“师娘真的没事吗?”临走前,江芸芸停下脚步,扭头去看伊文。
伊文被她黑漆漆的眸光冷不丁看了一眼,心中微颤,但很快回过神来,笑说道:“自然是没事,年纪大了而已,你且安心去读书,考个状元回来给夫人看看,若是真的有事,难道楠枝也不知道,或者您等会去找老爷,再问问不就都知道了,真的只是小风寒而已。”
江芸芸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
临走前,楠枝也没任何异样。
他可骗不了她。
江芸芸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那就让师娘好好养病,我今年书院放假再回来看她。”
“安心读书才是。”伊文板着脸说道,“大好男儿志在四方,如此扭扭捏捏做什么。”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说道:“那我去找老师。”
“去吧。”伊文说道,仔细叮嘱道,“慢慢走,走阴凉处。”
江芸芸笑眯眯应下。
—— ——
“走了。”屋内,伊文低声说道。
帘子后,金旻的声音再也不似刚才的精气十足,只是虚弱说道:“让老爷收拾收拾,昨夜是不是又偷偷哭了,眼睛红红的,芸哥儿一眼就看出问题了。”
伊文坐在床边,挽起帘子,露出里面的人。
金旻当真瘦了许多,连带着原本丰腴的脸颊都凹了进去,整个人面色发黄憔悴,额头系着一条宽抹额,后背的隐囊被垒得很高,若非如此,刚才连坐也做不起来。
“芸哥儿真是谨慎呢,刚出门的时候还问我呢,还好我按着夫人说的告诉他了。”伊文低声说道,“何必瞒着他呢。”
金旻叹气:“他虽非是我孙子,我却又觉得他可爱可怜,总想着不能耽误他,让他好好读书才是,而且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嘛?若是真的……”
“姑娘!”伊文出声打断她的话,“等茹老夫人来了就没事了,她的医术你也不是不知道,你这个是老毛病了,她对您的病情了如指掌,一定知道如何调理的。”
金旻没说话,只是伸手握着她的手:“你说得对,那就更不要跟芸哥儿和传哥儿说了,他们都是心思重的人,尤其是芸哥儿,这么重情的人,可不能被我耽误考状元了。”
伊文看着她笑,只是不由红了眼眶。
生老病死,时至则行,人人都知道的道理,可这是一起长大的姑娘啊。
她的姑娘,老了,病了,她却还期待漫漫春秋中,她可以长命百岁,无痛无忧。
江芸芸来到老师书房前,却见老师正躺在躺椅上,用一条湿白布蒙住眼睛,不由好奇问道:“老师怎么了?”
“听闻了你在京城的呼风唤雨,大为感动。”黎淳阴阳怪气说道。
江芸芸踏进去的脚收了回来,站在门口,心虚说道:“老师说什么呢,我可没干坏事。”
“可不是,在国子监大出风头呢。”黎淳伸手想把帕子抓下来,但到底只是压了压一角,继续说道,“出头鸟,也不怕挨打,早就跟你说低调一些了,那些等待历事的监生可不是籍籍无名的普通人,也不怕以后给你使绊子。”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他们确实不行,我已经试探过了,以后不会有大出息的。”
“人家也不是靠真才实学做官的。”黎淳冷哼一声,“万万记住,不要与小人作对。”
“我就是好好读书而已。”江芸芸嘟囔着,“读书好又不怪我。”
黎淳没说话了,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嘲讽着:“可不是,你江其归最是厉害了,最好以后做到内阁首辅去,瞧把你狂的。”
江芸芸嬉皮笑脸说道:“好啊,借我们老黎状元吉言。”
黎淳气笑了。
“早点去读书。”他话锋一转,淡淡说道,“白鹿洞书院可不是国子监,里面高手如云,礼、乐、射、御、书、数,都要学的,别误了时间,让山长给你留下坏印象,我可帮不了你了。”
江芸芸不高兴嘟囔着:“怎么都在赶我走啊,时间还很宽裕啊。”
“路上行船哪有掐点的,只有你等人,哪有人等你的道理。”黎淳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
闭着眼的黎淳没听到动静,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重了,过了一会儿又解释道:“大家都是关心你的学习,不想耽误你。”
“我会好好读书的。”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考个状元回来给老师,这样就有大小两状元了。”
黎淳顿了顿,又笑了,还是冷笑。
“听说您看书把眼睛看坏了,我给你揉揉。”江芸芸凑过来,小手指鬼鬼祟祟的。
黎淳手上长了眼睛,啪地一下把她的手拍开:“我猜你想嘲笑我,所以我打算叫你滚了。”
“看什么书看这么认真啊。”江芸芸拖过一张椅子,坐在老师边上,随口问道。
黎淳低声说道:“都看,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我本以为我博览群书,却发现还是少了。”
江芸芸比划着手说道:“我也发现了,国子监那个藏书阁彝伦堂好多书啊,我这次去国子监把底下两层的书都看了,就上面一层,那个陈典籍可小气了,只准我看,不准我抄呢。”
“那是典籍藏书,你一个读书人,还是借读的举人,能给你看,那个陈典籍已经格外爱才了。”黎淳淡淡说道,“下面的书都会背了,那就很好了,考个科举绰绰有余。”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江芸芸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使不完的精力。
“我昨夜没睡好,困了。”黎淳开口赶人,“你也刚从苏州回来,去好好休息吧。”
“哎,唐伯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肯告诉我,还是思羲说漏嘴我才知道的。”江芸芸坐在一侧,看着老师脸上的白布,叹气说道。
黎淳沉默了。
“瞒我做什么。”江芸芸委屈巴巴,“这么大的事情,我又不会添乱,而且我也很担心的。”
黎淳脸颊微动,那条白巾滑稽地落到鼻尖,却依旧还未露出眼睛。
他大概是在看着江芸芸的。
“事已至此,自然都是为了你好。”
江芸芸看着老师下意识紧绷的神情,虽然那一瞬间来去匆匆,但她还是倏地红了眼眶。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管桃花依旧笑。
她才十三岁啊。
第一百六十九章
江芸芸出发去书院的日子定下了, 一月十三。
同行的还是只有乐山和幺儿。
黎家送来一套崭新的笔墨纸砚,还有老夫人的一套新衣服,还是粉粉嫩嫩的。
江芸芸摸着那衣服,又看了一眼在外面玩陀螺的江渝身上的衣服。
“她身上的衣服也是师娘做得吗?”江芸芸瞧着衣服的纹路有点眼熟。
周笙点头, 无奈说道:“就年前的时候, 我让江渝带着乐水还有陈妈妈去黎家拜年, 江渝自从离开江家后, 跟着秦夫人东奔西跑,穿男装也方便, 那天也这么穿上门的, 那是你的旧衣服,袖口有些破了,老夫人看到了就拉着她, 非要给她做新衣服。”
江芸芸摸着新衣服, 笑了笑:“师娘一向喜欢小孩。”
周笙想了想, 认真说道:“她是喜欢你。”
喜欢江芸, 所以爱屋及乌喜欢江渝。
江芸芸沉默了。
周笙冷不丁又说道:“渝姐儿穿起男装来和你真像, 十岁的你。”
江芸芸抬眸。
“若非老夫人那天说的, 我都还没发现,太像了。”周笙担心说道, “会不会给你惹麻烦啊。”
江芸芸目光看向窗外的江渝。
十岁的江渝早已没了在江家的瘦弱胆怯,她眉眼闪耀,神色自信, 眉飞色舞间,像是一朵盛开的鲜花在傲然绽放。
她长得很漂亮, 结合了江如琅和周笙的全部优点, 眼睛又大, 头脸还小,线条流畅,显得整个人格外精致,而且她还有一道浓密的长眉,化解了周笙带来的柔弱妩媚,更显得英气俊美。
“若是扮男子,一定比我还像。”江芸芸笑说着。
周笙细眉微微皱起:“那可如何是好?那我以后不要她穿男装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摇了摇头:“你难道还能拦着她外出不成?而且小孩是越来越叛逆的,你越不给她穿,她越想穿,而且当初让你们出来,不就是想要你们过得随心所欲一点吗?何必又禁锢着她。”
周笙为难说道:“那可如何是好?若是让人发现异样可就不好了。”
“要是有人想知道,仔细一查,这事也瞒不住的。”江芸芸格外淡定说道。
周笙果不其然露出焦灼慌张的神色。
江芸芸神色自若吩咐着:“所以你要做好准备。”
“什么准备?”周笙面露不解,随后认真问道, “是准备跑吗?”
江芸芸噗呲一声笑了起来一本正经问道:“那我们打算跑哪里去啊?”
周笙发现自己说了蠢话,脸颊红扑扑的,小声说道:“芸哥儿越来越促狭了。”
江芸芸托着下巴,笑脸盈盈说道:“是做好和我断绝关系的准备。”
周笙脸上笑意倏地敛下,神色震惊,嘴唇颤抖。
“我没开玩笑。”江芸芸低声说道,“你自己要多存点钱,哪一天情况不对,你就带着江渝赶紧跑,走得越远越好。”
周笙沉默地看着她,眉心一动。
“我就是和你设想一下这个事情。”江芸芸打断她的未竟之言,笑说着,“你要心理做好这个准备才是,没有别的意思。”
“可你考试的时候都没事。”周笙小声说道,“以后怎么会出事呢。”
“就算你后年下场去考试,也才十五,十五岁的话,男女确实开始有些不同了,但遮掩一下还是可以的,你太过消瘦了,我觉得十五六岁也很难会有很大的变化,而且我听说乡试是最严的,但会试和殿试就没有这么严格了。”
周笙显然出来的这一年多也没闲着,打听了不少事情。
江芸芸惊讶说道:“你知道得还挺清楚!”
周笙抿了抿唇:“我特意打听的,我总是很不放心你。”
江芸芸沉默了。
周笙对江芸的爱当真是浓郁,不加遮掩。
她越是如此,江芸芸便越觉得自己是偷来的。
“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啊?”周笙见她不说话,惴惴不安问道,“不然你好端端回扬州做什么?”
江芸芸连连摆手:“我真的就是回来看看的,我现在才十三岁,哪有什么事情。”
周笙皱着眉,一脸不信地说道:“你总是什么都不跟我说。”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觉得这话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你总是一个人做决定。”周笙继续说道,“我也很想帮你的。”
江芸芸听得龇了龇牙,连忙打断她的话:“我真的是回来看看你生意做得如何,想要问你要点钱的。”
周笙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江芸芸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来,嘴角的小梨涡一闪一闪的。
她笑起来的样子,真的很乖。
周笙只当信了她的话,然后一本正经说道:“我现在很有钱。”
这会儿轮到江芸芸半信半疑:“真的假的?赚到……嗯,一百两了吗?”
她其实到现在对银子都还没有太大的概念,也对做生意没有太大的了解,虽然她心里算的清楚,现在一两银子从明初的一千文到现在只能换七百文,一文钱可以买个蒸饼,要是折算成米价,一石等于是一百二十斤,现在的一斤比她知道的一斤还要多零点五斤,也就是说现在的一百二十斤,约等于一百八十九斤,又因为一贯一直等于一千文,现在一贯银子可以买到一石米的价位来说,折合现在的白银大概就是一两半左右可以买到一石米,而普通人家的最低生活标准,也就是赈灾标准来的,四个大人,每人每年要吃将近四石,小孩是两石,总计粮食需要将近十八石米。
十八石,就是要二十七两银子,不知道对比她上个年代的米价如何,但想来是贵很多的。
所以她一直觉的一百两可不是小数目,要知道她在京城住了一年多,又是租房子又是自己做饭吃,还时不时要花点钱交际买点礼物,也就只花了八十两。
要知道现在的一个人一年非常体面点的工作一个月也才一两银子,在加上一斗米,一年不吃不喝也才十二两,勉强能养活自己,而且这只是饿不死人的标准,要是想开荤,现在的肉价可不便宜。
所以一百两,那真的好多好多了。
江芸芸悄悄在心里飞快的算了一笔账,一本正经地看着她说道:“一年赚一百两,一个月就有八两了,可以买五六石米了,我们吃一顿扔一顿也可以了。”
周笙冷笑一声:“你看不起秦夫人,我过两天就去和她告状。”
江芸芸瞪大眼睛,不高兴说道:“你怎么也爱告状。”
周笙起来,对她说道:“过来吧,小穷鬼,让你看看娘的本事。”
江芸芸溜溜达达走过去,周笙的床里面很不少被子叠着,他从里面掏了掏,没多久掏出一个大木盒来,然后对着江芸芸招了招手:“上床来,把帘子放下来。”
江芸芸看着那个大盒子,又看着她得意的样子,歪着脑袋,然后果断爬上去,飞快放下帘子,兴奋说道:“很多钱吗?我看看。”
周笙神秘兮兮地拍了拍盖子,谦虚说道:“还行吧,主要是秦夫人分红一向大方。”
江芸芸眼巴巴说道:“让我看看。”
周笙打开盒子,只见里面码着一块块整齐的银子,还有不少金银首饰。
“这个做什么的?”江芸芸不解问道。
“有些客人没用银子,直接用金银首饰抵价的,我们也是折合现在的物价算的,年底秦夫人和我分红的时候,我也拿了几条,以后可以给你带,这个玉佩用来压你的衣摆你说好不好看。”
江芸芸已经没空管什么玉佩了,仔仔细细数着银元宝:“一个,两个,三个……十个!!!”
一般来说这么一个大银锭子就是一百两!
足足一千两!!
小穷鬼惊呆了。
“这可是大钱,以后留着给你和渝姐儿成婚用的,我可舍不得花。”周笙小心翼翼合上盖子,“这些首饰也是,这里面还有金的,到时可以融了重新打,娘已经打听好谁家手艺好了。”
江芸芸眼巴巴地看着她把银子收了回去,又哼哼哧哧埋在被子里。
“还有小碎银的。”周笙又在里面掏了掏,然后又捧出一个小盒子,打开给江芸芸看。
这里面都是剪碎的银子,满满一大盒,瞧着冲击力比那十个银元宝冲击力还大,毕竟日常生活都是用碎银子比较多。
“这里才是我们的日常开支,对了,你给乐山的钱发了没?”周笙随口问道。
江芸芸苦着脸摇头:“月俸发了,年终奖还没发呢,京城物价好高,我花钱也控制不住自己,有点大手大脚。”
“京城可是大地方,肯定花钱多,你人生地不熟在那里,肯定是要到处交际的,花钱也是正常的,不是大手大脚。”周笙安慰着,然后抓了一把碎银子到江芸芸手中,大方说道,“乐山的钱你记得给他,你自己给,让他也开心一下。”
江芸芸小心翼翼捧着银碎子,突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你这次出门,我给你带两百两银子。”周笙大方说道,“没钱了,娘给你挣。”
江芸芸一把抱住周笙,哭唧唧说道:“大腿,金灿灿的大腿啊。”
周笙红了脸,把她推开:“胡说什么,我才不是大腿,我是你娘。”
江芸芸打开荷包,把银碎子小心翼翼放进去:“那我申请涨月俸。”
周笙迷迷瞪瞪看着她:“什么意思。”
“你给江渝多少钱?”她嫉妒问道。
周笙老实说道:“不给钱的,要什么我给他买什么。”
“哎。”江芸芸呆住了。
“小孩子要什么钱!”周笙严肃说道,“会学坏的,而且要是被坏人知道了,怎么办,多危险。”
江芸芸想了想:“那我不申请了,两百两就很好了。”
“你要是读书不够,那我再给你一百两。”周笙回过神来说道,“没事的,出门在外,花钱买平安也是很正常的。”
“不了,要一视同仁。”江芸芸严肃说道,“但是我今年的压岁钱,娘怎么还没给我。”
周笙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我是老大,我要多一点。”江芸芸话锋一转,嬉皮笑脸说道,“这个可以偏心的。”
—— ——
江芸芸热情得给乐山发了五两银子的年终奖,还多给了一两。
“在京城整天忙得跑上跑下的。”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你该得的,而且可以攒钱考虑终生大事了。”
乐山的脸也不知是激动的,还是羞红的,半晌没说话。
“走吧走吧,这几天好好玩,不用跟在我边上了,加班费很贵的。”江芸芸苦恼地把人打发走。
乐山在京城那一年可是全年无休,江芸芸最后的十几两银子全给他了。
但是乐山只收了十五两。
江芸芸大为感动,励志要努力挣钱。
门口,江渝趴在门口眼巴巴看着:“你的荷包好鼓啊,娘是不是给你好多钱了。”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我可是大人了,过几日还要出门读书呢。”
“我也是呢。”江渝挺了挺小胸膛,“我会帮忙谈生意的。”
“我是解元了。”江芸芸得意洋洋说道。
江渝没说话了,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那除了大钱,娘有没有给你小钱啊,娘都没有给我钱。”她笃定说道,“怎么偷偷摸摸给你钱了。”
小春在背后拆台道:“可你每次买什么,夫人都给你买啊,芸哥儿人在京城,陈妈妈都说芸哥儿这个花钱速度,说不定在偷偷吃糠咽菜也不跟我们说呢。”
江芸芸听得脸都黑了。
——感情他们都是这么想的。
怪不得周笙刚才给钱的时候,一直都是一脸心疼的模样。
她刚开始还以为是心疼钱。
原来是心疼她啊。
江渝回过神来,拍了拍手:“也对呢。”
江芸芸轻轻冷哼一声,但很快眼珠子一转,把江渝招呼进来:“来来,你的压岁钱我还没给吧,我也给你钱。”
江渝眼睛一亮,屁颠屁颠走进来。
“但是有个条件。”江芸芸又说道。
江渝嫌弃说道:“我就知道你没有这么大方。”
“现在是你没钱,还不听我的。”江芸芸冷笑一声,“你就说这钱赚不赚。”
“赚!”江渝充满江湖义气地说道,“上刀山下火海,一定都给您办了。”
江芸芸揉了揉小孩的脑袋。
江渝拨开她的手,伸出自己的手递到她面前,大有一手给钱,一手谈事的架势。
江芸芸爽快地掏出两个碎银子放到她手中。
“你一个月要给我写两份信,信中要写写黎家的情况,尤其是写一下我师娘的事情,帮我看看她身体好了没。”江芸芸说道,“还有家里的事情也要说的。”
江渝捧着碎银子,不解问道:“你师娘不是说病好了吗。”
“多关心一下嘛。”江芸芸笑说着,“要一直关心下去的。”
“行吧,反正我也整天去黎家玩。”江渝爽快答应下来,然后捧着银子跑了。
江芸芸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身影,叹气:“我就说还是要多读书吗,要是有个文凭就不会被骗了。”
每个月两份信,路费可不便宜,江渝小朋友十有八九要倒贴了!
日子一晃而过,临走前,江芸芸又去了黎家拜访,黎淳在书房见了她。
“好好读书去。”黎淳说,“私塾和官学差别很大,白鹿洞书院自来是考学重地,理学之风浓郁,你会有新的收获的。”
江芸芸认认真真点头。
“路费可是够了?”黎淳问。
江芸芸小声炫耀道:“我娘现在可厉害了。”
黎淳选择闭眼不听。
——真是多嘴的一天啊。
江芸芸得意地哼哼唧唧了两声。
“那就去好好读书吧。”黎淳低声说道,“其归。”
第一百七十章
江芸芸怀揣巨款, 带着兴高采烈的顾幺儿,惴惴不安的乐山,告别老师和周笙,终于踏上去往江西的行船。
江西素来有“物华天宝, 人杰地灵”的美誉, 民间有言:“国初馆阁莫盛于江西, 故有翰林多吉水, 朝士半江西”之句,可见江西人才辈出。
黎淳为江芸芸选了江西的书院, 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第一是江西学风浓郁, 建文二年开科就曾有江西“一科三鼎甲”的盛况,结果三年后的科举,江西举子更是一口气包揽了前七名, 轰动一时。
第二是江西不仅文人辈出, 自内阁开设以来, 江西籍的阁臣就有六位之多, 且个个都是鼎鼎有名之辈, 如今文臣武将中, 江西人也不少。
至于选上白鹿洞书院则是因为历史悠久,理学浓郁, 学风自由,江芸芸一直不曾有过太多的同学,所以去交流才是最好的成长。
从扬州可以直接坐船南下, 顺着长江到达南康府星子县,全程坐船需要二十天。
二月底的时候, 船只也终于停了下来。
“现在直接去报到吗?”乐山看着略显荒凉的码头, 犹豫说道, “也不知道书院远不远。”
“去白鹿洞吗?”有个原本正在码头边闭眼小憩的车夫听到声音,立马一个鱼跃爬起来,热情问道。
乐山警觉地挡在江芸芸面前。
车夫打量着这三人,瞧着年纪是一个比一个小,更加和气说道:“我可不是坏人,我就是专门赚拉车这个生意的,每年都有不少人要去白鹿洞书院读书,白鹿洞可不好走,在庐山五老峰下的一个山丘里,四环合树,三面环山,一面夹水,四面高,中间低,要从小路进去的,不然怎么说白鹿洞呢?”
江芸芸好奇探出脑袋:“那你带我们进去,收多少钱啊?”
车夫瞧着有戏,笑得更和气了:“三十文而已,保证给你送到山门口,又快又准确,一点也不耽误时间,小公子可要做这笔买卖啊?”
江芸芸很早就听说朱熹曾在白鹿洞学院开学时,就曾有车夫樵夫等百姓上山听课,每次开课都有百人之多,导致当时江西读书之风自上而下而起,人人读书,颇有孔子所言的礼乐气氛。
面前这位车夫说话就格外斯文。
“你读过书?”江芸芸好奇问道。
“稍识几个字。”车夫笑说着,“要和你们这些读书人打交道,可不是要多读点。”
江芸芸客气问道:“你可知学院里有住宿的地方?还是需要自寻住处?”
车夫显然对书院也格外了解:“有住宿的,学院内的读书人都要住在宿舍里,但不允许带仆人上去,也不能带小孩过去。”
顾幺儿立马抱住江芸芸,大声说道:“我就要和他在一起的。”
车夫看着脸颊肉肉的小孩,一脸怜爱:“山下也有民家屋给你们住的。”
顾幺儿立马给自己翻了脸,不理他。
“去书院要多久?”江芸芸又问。
“若是现在启程,半个时辰后可到山门口。”车夫说道,“现在天色也不早了,要早些去才是。”
乐山作为这里年纪最大的人,心中警惕,小声嘟囔着:“万一是坏人呢?”
“我可不是坏人,我朱三可是这码头出了名的利索人。”车夫不悦说道,“我这十来年拉过的读书人没有上千也有上百了,都是好聚好散的,没有出过一次意外。”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瞧这个兄弟长得一脸正气的,很难是个坏人呢。”
朱三骄傲挺胸:“还是我们小公子慧眼如炬。”
“那我们坐车走吧,早点安顿好,我们早点休息。”江芸芸拍案说道。
朱三立刻热情起来:“那赶紧上车吧,您要是还想知道我们白鹿洞书院的发家史,我也是可以详细说给你听的。”
江芸芸眼睛一亮,直接坐在车辕上:“说来听听。”
朱三甩了甩马鞭,笑说道:“得嘞,小公子坐稳了。”
“要说我们白鹿洞学院最早可是要从唐贞元元年说起,当时的洛阳人李渤、李涉兄弟隐居庐山,渤养了一只白鹿,被称为白鹿先生……”
后来此地被建台修屋,就成了白鹿洞,等到南唐时,李善道、朱弼等人在白鹿书院置田聚徒讲学,当时称之为“庐山国学”,名声之大可以和金陵的国子监齐名。
宋的时候被扩为书院,当时与睢阳、石鼓、岳麓并称四大书院,国子监九经李善道是白鹿洞书院首任洞主,庐江籍学生伍乔是白鹿洞的第一位状元。
“让我们白鹿洞声名鹊起的却是在淳熙七年,因为朱子重建白鹿洞了。”朱三得意说道,“与我同姓呢,真是荣幸。”
“我瞧着您面相就很文雅。”江芸芸大力夸道,“一看就是也有祖辈荣光的人。”
朱三炫耀着:“小公子小小年纪,当真是眼尖,我的太爷爷可是秀才呢。”
“怪不得呢。”江芸芸夸道。
朱三话锋一转,遗憾说道:“可惜了,书院在前朝的时候由于兵火,书院被毁,文物荡尽,此后八十七年都是荒凉的,直到正统三年才开始重建。”
江芸芸也一脸可惜:“当真是大祸,如今的重建可是原址重建。”
“说是这么说的,但前朝的事情我们又如何得知呢。”朱三话锋一转,笑说着,“您还不知道里面的布局吧,让我给您说一说,等会入门也不至于露怯,给人留下坏印象。”
江芸芸感激说道:“那真是有劳朱三哥了。”
“客气,其实我们说的白鹿洞书院,并非只是一个书院,而是有五组院落,整体都是沿着贯道溪自西向东串联建筑。”
朱三比划着:“可大了,我们要去的书院在五组院落的中间,也就是第三组,位于棂星门院东,紫阳书院西。”
“这么大?”乐山掀开帘子,惊讶,“其他地方也属于书院吗?”
“算是的,入门第一个看到的乃是先贤书院,从名字上就可以得知这里面全都是陈列先贤的,最中的是朱子祠。”
“第二个院落就是棂星门院,在这里可以看到正中的礼圣殿,是书院祭祀孔子及其门徒的地方。这里面有先师孔子的行教立像,可是唐代吴道子摹绘的,仙风道骨,衣袂飘飘,后面的大成殿,供奉着复圣颜子、述圣子思、宗圣曾子、亚圣孟子。”
“穿过大成门和贯道门就到白鹿书院了,您就是在这里读书的,进了门楼你就能看到御书阁,也就是藏书的礼房,后面的明伦堂则是讲堂之地,学院每年都会邀请很厉害的人在这里讲课,您要是想去听可要早些去,去前面听得清一点。”
江芸芸连连点头,谦虚问道:“都请过谁呢?”
“朱子和他的死对头陆九渊呢。”朱三得意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继续等着他说下去。
“没了吗?”顾幺儿把脑袋从帘子后探出来,嘟囔着,“不就是两个人吗?”
朱三咳嗽一声,为自己挽回尊严:“反正很多,你会知道的。”
“继续啊,后面两个地方是干什么啊。”顾幺儿好奇问道。
“白鹿书院后面就是紫阳书院了,说是书院,其实里面都是石碑,刻着历代和书院有关的文章,小公子若是以后功成名就,想来也是能进去的。”
江芸芸也不谦虚,笑说着:“借您吉言。”
“穿过两斋仪门,最后一个院落是延宾馆,这个其实是新建的,就成化五年由江西提学佥事出资建管的,当时还让洞主,也就是山长做了《延宾馆记》,这里是招待四方来宾的,平日里很少轻易开启,你们也不是随便去的。”
“这个书院好大啊。”顾幺儿吃惊说道。
“可不是。”朱三比划出大拇指,“我们白鹿洞书院可是最厉害的。”
说话间,马车驶入一条小道,随着越来越走近,两侧山堑逐渐高耸,到最后只有一条两辆马车堪堪并行的小道。
“哇,真的进去山洞了。”顾幺儿大喊了一声,果然听到有余音回荡。
“要走数里呢。”朱三笑说着,“三位坐稳了,山路是一直往下的,可别摔了。”
乐山连忙把顾幺儿和江芸芸拉了回来:“还是坐马车里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看到一个高高的尖顶出现在众人面前,随后是一整座庞大严谨规整的建筑群悠然出现在众人面前,这些屋子依山而建,层层叠进,偏又错落有致,随着马车越来越近,山墙起伏游走,飞檐翘角好似一笔笔干净利索的笔墨,飞扬直上。
“好漂亮。”江芸芸惊叹着,目光落在包围着书院的三座群山,“这三座山可有名字?”
“后屏山、卓尔山和左翼山。”朱三笑说着,“若是您能碰到一个性格放荡洒脱的夫子,他可是会带你们去爬山踏青的,现在的二月芬芳,正是爬山的好季节啊。”
江芸芸的目光从三座郁郁葱葱的高山上扫过,最后落在不远处波光粼粼的湖面上。
“闲云潭影日悠悠,当真好春色。”江芸芸笑说着。
“那是。”朱三也把车停下一处平台上,“到了,剩下的路要你们自己走了。”
“祝小公子学业有成,金榜题名。”朱三收了钱,临走前,嘴甜说道。
乐山站在巍峨门口前,这才发现刚才朱三讲得太过轻描淡写,只有切实站在这里才能这座有着煌煌历史的学院到底有多雄伟。
重檐悬山顶上覆着层层灰瓦,檐下又砌有一条长条形石框,全程没有切割打磨的痕迹,石板上有穿孔十字形的叶子五个,再往下看去是“白鹿洞书院”的五个字。
笔锋锐利,一气呵成。
“你们找谁?”门口有仆人看到来人,彬彬有礼问道。
“我是来读书的扬州学子江芸,这是帖子。”江芸芸把袖中的拜帖递了过去。
仆人接了过去,打开后仔细看了看,又看着江芸:“山长提起过你,说是若是您来了就直接请去御书阁,江公子这边请。”
江芸芸跟着他的脚步正要入内,那门童伸手拦住顾幺儿和乐山:“书院只准读书人入内,仆人小童不准入内。”
顾幺儿小鼻子一皱,正打算胡搅蛮缠。
江芸芸咳嗽一声警告说道:“等我出来。”
顾幺儿小嘴一撇,格外委屈地看着他。
乐山连忙掏出糖来哄道:“幺儿吃糖吧。”
门童不理会他们的小动作,只是抬脚离开了,江芸芸也不得不跟着离开。
“我才不吃,我要江芸。”顾幺儿看着他无情的背影,伤心说道。
御书阁是一个二层建筑,建筑四四方方,周边则是一圈木质走廊环绕,造型古朴大方,走廊上有不少结伴而行,有说有笑或者独自一人,行色匆匆的学生,他们穿着白色的校服,腰间系着黑色的带子,头戴方巾,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阁外柱有题联:泉清堪洗砚,山秀可藏书。
和国子监彝伦堂高大巍峨的风格截然不同。
江芸芸敬畏地看着面前的藏书阁,定下一个小目标。
——走之前要把这里的书全都看完!
因为江芸芸出现在这里太格格不入了,不少人好奇都看了过来。
“圣人有言:‘为学之道,莫先于穷理,穷理之要,必在于读书’。”门童不理会众人的打量,朗声说道,“还请江公子找出这句话的出处在哪,半个时辰为限。”
门童对着大开的御书阁大门,伸手一指,从容不迫说道:“江公子里面请。”
在浩瀚图书中寻找一句话,要的不仅是基本扎实,还需要极大的耐心。
江芸芸明白,她的第一个考验来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