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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跑到积庆坊, 只会刚走到一半路,路上因为太多看热闹的人开始堵车了。


    马车停停走走,半晌也没走几步,耳边到处都是热闹的八卦声。


    这一带都是大富大贵的人家, 路上的店面装修一改外面的风格, 格外富贵逼人, 黄泥路也都洒了水, 马车经过时不会扬起灰尘。


    “太多人了,下车。”江芸芸当机立断跳下马车。


    后面那辆车的王献臣一看也连忙说道:“下车下车, 堵车了。”


    一行人哗啦啦全下车, 顺着人群挤了进去。


    周家的发家要从周能说起,他的女儿是明英宗的贵妃,生下皇长子, 也就是陛下的爹, 上一任皇上, 周家从此显贵, 英宗复位后又授锦衣卫千户, 待外孙即位后又先后追封为骠骑将军、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 四年后又追赠为庆云侯,十四年后又追赠太傅、宁国公, 谥号“荣靖”,可谓是死后荣极一时。


    如今当家的人是周寿,周能长子, 承爵庆云侯,他一向恣横, 之前向宪宗求取通州六十二顷田地, 之后又把主意打到商船身上, 遭到主事谢敬拒绝后,竟直接把人弹劾逼走。陛下登基至今所赐庄田之多令人咂舌,在宝坻已有五百顷,去年还想要剩下的七百余顷,直接上折子要陛下以私财相送,百官弹劾其贪求无厌,但还是拗不过陛下心软。


    这些事情都是江芸芸这几日听徐叔说的,罪行可以说是罄竹难书,可偏偏周家还是在京城死性不改,肆意妄为。


    “都是陛下……”


    江芸芸还没说话,就被紧张兮兮的黎循传塞了一个大馒头。


    “吃饭吃饭。”黎循传挤着她坐好,大声说道,打断她杀头的话。


    这边江芸芸等人挤到一条街前,原本涌动着要去看热闹的人却停在这里,没有继续上前,只是相互簇拥着,伸长脖子看着,远远得能听到风中传来打砸和吵架的声音。


    “我看不到!我看不到!”顾幺儿急死了,在人群中窸窸窣窣换了好几个位置还是看不到,气得直跺脚。


    江芸芸也看不到,只能从缝隙中隐隐约约看到一点:“我也看不到,打得如何了?”


    “小孩别看了,打得头破血流呢。”有大人一边看,一边赶人。


    顾幺儿人小脾气大,最后一把抓着江芸芸说道:“走。”


    黎循传想跟着他们,但人实在太多了,很快就被人挤开,只能一脸担心地看着他们在人群中穿来走去,最后消失了!


    “去哪里啊。”江芸芸惊讶。


    顾幺儿愤愤说道:“我们爬进去看。”


    江芸芸心中微动,但嘴上还是劝了一句:“倒也不至于如此。”


    顾幺儿没说话,拉着人埋头猛冲。


    江芸芸飞快跟在他身后。


    他绕着那个周家墙垣走走停停,时不时动了动脑袋。


    “这里。”顾幺儿突然停了下来,抬头看着高高的墙,兴致勃勃说道,“在里面打架,好激烈。”


    江芸芸仔细一听,发现这里的声音还真的大一些,惨叫声也更清晰一些。


    “打得这么凶。”江芸芸咂舌。


    顾幺儿不耐说道:“别说了,我先上,等会你抓着我的刀。”


    他往后退了几步,几个跳跃纵身,然后在墙面上如履平地走了几步,最后坐在高高的墙头。


    江芸芸看得叹为观止。


    顾幺儿坐的高看得远,脸上也兴奋起来:“打起来了,好多人。”


    他一边说,一边放下长刀,催促道:“快上来。”


    江芸芸看着自己伸手才能抓到的刀尖,为难说道:“我没你这么厉害。”


    顾幺儿垂眸,得意一下:“你才几斤,我随随便便就能拉上来,你抓紧了就好。”


    江芸芸似信非信,但在顾幺儿的催促下还是伸手紧紧抓着刀鞘。


    顾幺儿一只手按在墙头,一手握着刀柄,一拉一升,竟然直接把江芸芸提溜上来了。


    江芸芸惊得瞪大眼睛,第一次体会两脚离地的飞行。


    顾幺儿把人按在墙头,揉了揉胳膊:“还好你轻,再重一点就不行了。”


    马上就八十斤的江芸芸敬畏地摸了摸小孩的胳膊。


    不得了了,顾幺儿这么可爱的脸,竟然是个怪力正太。


    顾幺儿没察觉出她的复杂心态,激动拍着她的肩膀:“你快看,那些躺地上是死了吗?”


    江芸芸坐在墙头张望着。


    树影重重,有些看不清。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微动,也不多说,只是找了个合适的位置,默契地顺着假山悄悄溜了下来。


    主要是靠顾幺儿一人连搭带拽。


    “有血。”顾幺儿贴在一侧的假山后面,动了动鼻子,“好浓的血,有人受伤了。”


    江芸芸从假山后探头出门去看,只看到有两伙人在互殴。


    一伙人穿着深蓝色的家丁府,手里拿着刀棍,地上倒了一大片,偏还有源源不断的人补充进来,应该是周家人。


    另外一伙人穿着白色的衣服,腰间也系着白腰带,这伙人人高马大,格外英勇,简直有一打十的强悍。


    听说皇后的父亲在几个月前过世,那白衣服应该就是正在披麻戴孝的张家人。


    “张鹤龄你有病啊!”一个身形肥胖,年纪不小的人站在台阶上怒骂,“来我家撒野,守灵守丢魂了,你就不怕陛下骂你,真是有病,我看你真是疯了。”


    张鹤龄被团团围在中间,闻言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声音竟然还有些沙哑的好听:“我疯了,我可不是疯了,我前脚在给我爹烧纸,后脚和你在酒楼里抢病西施,可不是有病。”


    那声音格外阴阳怪气。


    江芸芸一听那声音,只觉得隐隐有一些耳熟。


    好熟悉的声音啊。


    顾幺儿扭头,听着他们吵架的内容,摸了摸脑袋。


    好熟悉的流言啊。


    这边两人面面相觑,那边骂街还在继续。


    “你的脑子呢!!”周寿闻言,气得脸都红了,“那些都是无知百姓满口胡说的,你冲我撒什么气,你有没有在家,陛下还不知道吗,你这么较真,上纲上线,可别是打算给我泼脏水。”


    那白衣男子还是冷笑:“我倒是觉得是你想要给我泼脏水,近郊外面的一百亩水田你不是早就看中了,每次都要在陛下面前说我坏话,可惜了,你周家名声太差了,他们这么走投无路都不愿意卖给你,卖给我了。”


    “我呸,你个张鹤龄你自己逼得人家家破人亡,与我何干,那水田一开始本就说好是准备卖给我的,要不是你横插一脚,哪里能有这么多祸事。”周寿破口大骂,“我就说那流言怎么一夜之间闹得人尽皆知,是不是你在捣鬼,你想要害我是不是,我就知道!你想害我许久了,呸,不要脸的东西,不要以为你张家可以踩着我周家为所欲为。”


    张鹤龄抱臂,下巴微抬:“你算什么东西,我姐姐可是皇后。”


    “我姐姐可是太皇太后。”周寿也跟着冷笑,“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资浅望轻,初出茅庐,就敢来我周家叫板。”


    “可不敢。”张鹤龄阴阳怪气说道,“我姐姐还年轻,如何能和太皇太后相提并论,我那小侄子还要长辈们多有照顾呢。”


    周寿脸黑咬牙。


    年幼的太子殿下真是好大一个筹码。


    众人说话间,仆人已经倒了满地,眼看就没有下脚的地方了。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两家并不是小打小闹,地上的血已经流了一地,甚至有几个躺在地上的尸体,已经尸首分离,很是血腥。


    “打的好凶。”顾幺儿嘟囔着,“没意思,还看吗?”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眯眼,努力凑近去看那个被仆人包围着的人的侧脸。


    ——这个张鹤龄好眼熟,声音也好耳熟。


    ——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就在两人躲在假山后面看热闹时,姗姗来迟的巡城御史陈章,中城兵马司指挥使亲自带着今日坐班的副指挥,畅通无阻来到周家的中庭。


    中城兵马司王俊看着地上惨状,不由眼前一黑:“两位爷啊,这是做什么啊。”


    陈章见了那血腥场景,竟是直接吐了。


    张鹤龄看着来人,淡淡反问道:“看不出来吗?”


    王俊只能勉为其难露出一个笑来:“都要过年了,打打杀杀做什么。”


    张鹤龄眼尾晲了他一眼,目不斜视说道:“受不得这个气。”


    “王指挥,快上折子,这厮竟然敢带人直接闯进来,打伤我家这么多人,还对太皇太后口出不逊。”周寿见拉架的人来了,立刻指着张鹤龄悲愤说道,“我这闭门在家呢,也不得安心。”


    王俊本今日是不想来的,两个纨绔打架这有什么稀奇的,在京城简直是常见的事情,这些人每年拿着俸禄,接受重赏,可偏偏一个赛一个不务正业。


    周家和张家那更别说了,一个是太皇太后,一个是皇后,两家门口的管家出门都比他一个指挥使受人欢迎,他好端端去受什么气。


    可偏偏,他的好同僚就在刚刚直接被陛下的传旨太监送走了。


    他听闻这个消息时哭也没来得及哭,就听到周家和张家打起来了,可不是吓得坐也不敢坐了,连滚带爬跑过来劝架了。


    ——真是的我祖宗啊。


    王俊看着面前凄惨的景象,都要落泪了。


    ——他的乌纱帽不会也保不住了吧。


    陈章更惨,他上任还没一个时辰,前任的位置还没收拾好,屁股还没坐热,就听说这事,一口水也不敢喝,一个文人活生生在路上跑出了斥候的架势,真的是脸都不要了。


    两人在周家门口不期而遇,在默契地对视一眼后,齐齐松了一口气。


    ——真要死,边上还有人!


    “还是先停下来。”王俊推开被人踢到自己身边的周家仆人,勉强挤出笑来,柔声说道,“什么事情不能坐下来慢慢说啊,大家说起来都是自己人啊。”


    周寿和张鹤龄对视一眼,各自冷哼一声。


    “陛下的火还没消呢。”王俊不得不搬出杀手锏,“现在再闹出事情来可是火上浇油。”


    周寿悲愤说道:“那也是这张鹤龄的问题。”


    张鹤龄似笑非笑:“明明是你先诬陷我,置我于不仁不义不孝,现在还倒打一耙,我看是你真想挨揍了。”


    周寿气得眼前一黑,又对无赖丝毫没有办法,只好对着王俊跳脚:“你看,你看到了吧!!他是如何欺负我们周家的,太皇太后还在呢,有些人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上个月太皇太后还叫我们入宫,叮嘱我们要友好团结,谁知道,谁知道啊。”


    王俊看着老泪纵横的人,欲言又止。


    “我姐也说要敬重长辈,可现在情况是长辈陷害我,我总不能置之不理。”张鹤龄笑脸盈盈看向王俊。


    王俊听得嘴角发苦,忍不住去看吐得奄奄一息的巡城御史陈章,他未来的新同僚,示意他说句话。


    陈章悄悄移开视线,甚至往后面躲了躲。


    ——他只是来浑水摸鱼的,他不想得罪任何一个人。


    ——他只是一个不值钱的同进士而已啊!


    “真没啥意思。”顾幺儿趴在江芸芸耳边说道,“我们走吧。”


    江芸芸盯着那个终于是正脸的张鹤龄,好一会儿才说道:“原来是他。”


    “谁啊。”顾幺儿耳尖,目光在院中扫过,随口问道。


    江芸芸没说话,刺溜一下滑下假山:“狗咬狗,和我们没关系。”


    顾幺儿欲言又止:“若是被他们知道……”


    “他们不会知道的。”江芸芸微微一笑,“而且我们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啊。”


    顾幺儿眼珠子一动,随后用力点头。


    这边实在是吵得热闹,新加入的两个人简直是两头受气,两边都不能讨好,只能被牵着鼻子走,见了谁都只是呐呐点头,到处和稀泥。


    江芸芸和顾幺儿直接从无人看守的侧门里,正大光明走出来。


    “没意思,我们走吧。”顾幺儿在人群中找到黎循传等人,可惜说道,“在狗咬狗呢,进去的那两个人一点用也没有。”


    黎循传是看到中城兵马司指挥使和中城巡城御史进去的,闻言,不解问道:“你怎么知道。”


    顾幺儿没说话,伸手去牵江芸芸的手,催促道:“肚子饿了,快走快走。”


    黎循传眯眼看着两人,拉着要跑的两人,犹犹豫豫问道;“你们不会是……近距离看了吧。”


    江芸芸微微一笑。


    黎循传大吃一惊。


    “我还知道一个秘密。”江芸芸得意说道,“你想听吗?”


    黎循传一改不悦之色,强忍着激动问道:“可是看到什么小道消息了。”


    江芸芸点头。


    “走走,快走。”他跟徐经糊弄了几句,三人挤出人群。


    走了几步,黎循传就忍不住了,拉着人进了小巷:“说说,什么秘密,把人打死了?里面什么情况,谁输谁赢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江湛纳吉那日来了一对京城来的兄弟嘛,我和你说过吧,我还说他好像对我有点意见。”


    黎循传不解点头:“你说过了啊,但你不是不认识他们吗?他们估计就是嫉妒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江芸芸又是笑,甚至笑得更灿烂了:“好消息是我现在知道是谁了!”


    “谁啊。”黎循传看着她的样子,突然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但在此之前我要说一个坏消息。”江芸芸话锋一转,遗憾说道。


    黎循传听得抓耳挠腮:“你快说吧,一件事情弄得我七上八下的。”


    “皇后姓张,弓长张的张,刚才进去的人那个张家人正好有一对兄弟。”江芸芸和和气气说道,随后又耸了耸肩,“好消息是我知道他们是谁了,坏消息了,得罪目前的最强外戚了。”


    黎循传惊呆了,随后眼前差点一黑。


    “什么!”他嘴皮子都在颤动,不可思议,“张家怎么会和你有仇啊。”


    江芸芸摇了摇手指:“不不不,不是和我,是和老师。”


    —— ——


    江芸芸准备给老师写封信,来京城也快一个月了,除了第一天去给老师寄信保平安,到现在还没和老师联络联络感情呢。


    真是忙碌的江芸芸啊。


    先是家长里短问候了老师,送出一顶又一顶的高帽子,随后又关心了一下师娘的身体,还说了自己给她买了礼物。


    接着再说自己之前见义勇为,实在是非常勇敢,还去通政司走了一圈,通政司真破啊,遇到的人真凶啊,老师快来安慰我一下。


    然后又说自己组织了好几场模拟考,大家考的都……不咋地,特别点名黎楠枝,快写信去骂他。


    最后话锋一转,之前见义勇为的时候,好像得罪了周家,今天周家和张家打起来了!很凶!死了好多人!所以,老师你和张家有仇吗?


    江芸芸洋洋洒洒写了三张纸,最后手臂一卷给老师和师娘准备的礼物,还有准备带去给娘和江渝的京城特产,顺手抓了一个路过的仆人,让他带自己去寄信。


    大明的送信机制格外完善,若你是官,就能使用‘驿传’和‘急递铺’,这两者都政府主导建立的邮递。


    全国东南西北四个路线,每条路线上都设有驿站,驿站之间又设置站点,每天都有专门运送信件的马和船,保证信件快速及时。


    若是民间信件,则有民间开设的邮局,一开始在南边,后来辐射到全国,如今已经这个机构越来越成熟,速度快,保密程度高。


    江芸芸就是打算去明时坊观音庙附近的千里张家邮局寄信。


    民间收费不便宜,江芸芸揣着荷包和东西溜溜达达走了。


    正在考试的几人下意识抬头去看。


    “江其归又准备去哪里啊!!”黎循传慌张说道。


    不是黎循传夸张,实在是江芸芸惹祸的水平不小。


    “考试呢,别说话。”顾幺儿背着小手,不知从哪里溜达出来,严肃说道,“监督你们。”


    “好的,小老师。”王守仁笑眯眯说道。


    顾幺儿满意点头:“还是王学生听话。”


    江芸芸刚寄好东西,远远看到李兆先带着两个小孩,一手牵一个,那个小孩,一个赛一个圆嘟嘟的。


    “师侄!”江芸芸连忙出声打招呼,“这是打算去哪啊。”


    李兆先看着江芸芸笑眯眯的脸,还未说话,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就开心喊道:“小师叔。”


    “哎,真乖!”江芸芸伸手去牵人。


    李兆同那没用的小家伙立马抛弃哥哥,转头扑倒江芸芸身边:“小师叔哪里来啊。”


    “去寄信回来。”江芸芸掏出一把松子糖递过去。


    她抬眸看向另外一个安静的小孩。


    “这是伯安的弟弟王守俭,今日同哥儿生日,请了自己的小朋友来玩。”李兆先说道,“我带他们去买点吃的。”


    江芸芸看向小孩的目光顿时敬畏起来。


    ——圣人的弟弟!


    那小孩瞧着不似王守仁一样开朗,见了她规规矩矩行了一礼,然后就没说话了。


    “俭哥儿不爱说话。”李兆先想要赶人,“不打扰你做事了。”


    江芸芸笑眯眯牵着李兆同的手:“今日我小师侄生日,我肯定是要买个礼物给你的。”


    李兆同眼睛一亮。


    “有什么想要的嘛?”江芸芸低头问道。


    李兆同看了一眼哥哥,随后凑过来小心翼翼说道:“听说北城那边有一家店卖糕点很好吃。”


    江芸芸得意说道:“糕点而已,小师叔有钱,请的起。”


    李兆先闻言,眼皮子也没抬一下。


    “小师叔真好。”李兆同拍着马屁说道。


    被夸得身心舒展的江芸芸得意极了。


    一侧的王守俭小眉头紧皱着,想要说话,却被李兆先捏了捏小手。


    —— ——


    江芸芸看着面前的盛大华丽的酒楼,忍不住眉心一动。


    “卖糕点的地方?”她低头确认着。


    李兆同点头,眼巴巴说道:“对啊,据说里面专门卖宫里小吃的,云片糕和豌豆黄很好吃!上次我爹生日有人送的,家里一人一块,我吃了还想吃。”


    江芸芸扶额。


    小孩子只是觉得好吃,看来是一点也不知道这什么地方啊。


    仿膳茶庄,穷鬼江芸芸消费不起的地方。


    江芸芸叹气。


    ——白白嫩嫩的小师侄原来是人芝麻馅的小汤圆。


    李兆同见她犹豫了,也低下头,不好意思说道:“那我们去别的地方也可以了。”


    他一脸失落,偏眼睛还水润润的,瞧着格外委屈。


    江芸芸咬牙:“去,怎么不去!”


    李兆先在后面幽幽说道:“这里没有十两银子可出不来。”


    “吃,给我的小师侄吃。”江芸芸咬牙说道。


    李兆先一点也不同情打肿脸充胖子的人,笑眯眯对着王守俭说道:“真好啊,俭哥儿你看,今日有人请你吃饭。”


    王守俭只是一板一眼说道:“爹说不能花太多别人的钱。”


    “不是别人。”李兆先挤眉弄眼,“你哥哥的好朋友呢,算起来,你也要叫一句师侄呢。”


    江芸芸立马扭头,用炯炯有神地目光看着他。


    王守俭嘴角微动,最后扭过头不去看她。


    江芸芸含恨收回视线。


    李兆先在后面看得直笑。


    跑堂一下看到三个小孩,立刻爪麻,扭头去看唯一的大人,瞧着也不是富贵的样子,但还是热情说道:“四位客官里面请。”


    李兆先指了指江芸芸:“今日请客的主人。”


    跑堂和江芸芸四目相对,面露犹豫之色。


    ——这小孩的袖子都短了!


    “是我请客。”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憨笑说道。


    跑堂到底是见多识广,脸上立刻洋溢着热情的笑来:“可要上包间,包间送茶水,只是一间包间要十两银子。”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连忙说道:“那就坐下面。”


    “好嘞,四位这边请,靠里面的位置,安静,正合适两位小公子。”跑堂的职业素养当真是优秀,笑着引路。


    “我想要吃云片糕和豌豆黄。”李兆同坐下后,眼巴巴看着江芸芸说道。


    跑堂见江芸芸没拒绝,便笑着说道:“小童好选,这可是我们这的招牌菜呢。”


    江芸芸看向王守俭,热情问道:“你想吃什么。”


    王守俭盛情难却:“那就栗子面小窝头。”


    “这个也好!”跑堂嘴甜,又说道,“那可是宫内娘娘最爱的一道菜了。”


    李兆先笑眯眯说道:“不用催,我肯定多点点。”


    江芸芸现在滴血,脸上还是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师侄不用客气。”


    本来打算点三道菜的李兆先立马加了一道。


    “八珍豆腐、香酥鸭,脆皮鲈鱼,听说你家肉沫烧饼很有名,再来四个。”李兆先信誓旦旦说道。


    跑堂露出笑来,竖起大拇指:“客官懂吃。”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那就这些了。”


    跑堂的哎了一声:“茶水可要?”


    “来一壶龙井。”江芸芸说道。


    “好嘞。”跑堂兴冲冲走了。


    江芸芸好奇看着李兆先:“你对这里很熟悉?都不看菜单。”


    李兆先摇头:“第一次来。”


    “那你怎么这么熟门熟路。”江芸芸吃惊问道。


    李兆先只是神秘兮兮地不说话,想要吊着江芸芸。


    但没想到李兆同不争气,立马凑过来解释着:“爹每次讲课回来都会带很多好吃的。”


    原来李东阳作为皇帝的老师,翰林院的金牌讲师,专门给皇帝经筵,也就是上课。


    经筵一般分为‘春讲’和‘秋讲’,每次有三个月,每个月要举行三次,若是学生勤勉,也是可以加课的,显然,当今正是一个勤勉的人。


    这个经筵的老师不少,李东阳是其中一个,一般来说学的也是四书五经,还有理学书,历史书等等,也有加课的,比如上一个皇帝给这任皇帝编了一本书《文华大训》,老子给儿子出的题也是要认真学的。


    可见当皇帝也是蛮累的,一边工作一边读书。


    其实每次讲课也不过是一小章的内容,但老师要写很多字的讲章,先逐字逐句翻译这句话,再把这句话的意思详细解释了,最后又衍生出相关内容,可以说是原句十个字,讲解一小时。


    这样便算了,上课的过程还繁琐,因为经筵其实算一项礼,在文华殿开课,旁听生很多,比如内阁学士,六部尚书、都察院老大,大理寺老大等等,大半个朝廷只要三品以上的官员都要在边上旁听。


    专门的监管老师,鸿胪寺‘鸣赞官’,会一步步走流程,走了一遍,两个时辰过去了,距离下课还有一个时辰,巧了不是,正好可以讲课。


    这哪是上课,这简直是大型集体政治学习课。


    中间过程繁琐不说,最重要的是课后还留饭。


    当今又是一个仁慈的人,对于讲课老师多加优待,会给你准备多一点的好吃的,因为光禄寺做的饭一向不好吃,等程序走完又都冷了,更是不好吃,简直和太医院的药方一样能毒死人。


    所以自上任皇帝开始就不留饭了,爱吃不吃,但可以打包!


    李东阳作为神童,自然是老师之一,每次都能带回一些宫中美食,别说,冷的时候难吃,热的时候还挺好吃的。


    江芸芸听得叹为观止。


    “光禄寺的饭真的这么难吃?”她忍不住问道。


    李兆先点头,突然又说道:“等你以后高中你就知道了。”


    江芸芸倒是非常期待:“真想吃吃看有多难吃。”


    “你给刘师叔的礼物买了?”李兆先对江芸芸见什么都好奇的心态格外佩服,但不太想深聊,只好转移话题问道。


    江芸芸叹气:“没有,看了一会儿热闹,把这事忘记了。”


    “那刘师叔明日可就来京城了。”李兆先阴阳怪气说道,“时间可不多了,看热闹把师兄忘记了,罪加一等啊。”


    江芸芸撑下巴:“记得的,实在不行,我就给师兄在这里买一些糕点。”


    “那他大概会赶你出去。”李兆先直接说。


    “没事,赶走了我自己吃。”江芸芸说着说着,自顾自笑起来。


    李兆先无语。


    跑堂送来饭菜,四人也不说话开始动筷子。


    “这个栗子面小窝头好吃!紧实但不会噎人。”江芸芸发表评论。


    “这个豌豆黄有点甜了。”李兆同小声抱怨着。


    “云片糕还可以。”王守俭淡定说道。


    “香酥鸭不够脆,八珍豆腐倒是不错,味道鲜美,脆皮鲈鱼也还可以,表皮很脆,赶紧吃,冷了就太油了。”见多识广的李兆先点评着。


    “这个八珍豆腐哪里可以,按道理用的应该是鲍鱼、刺参、干贝,这里用的是鱿鱼,虾仁,牛蹄筋斗,这个海参还只有片丁,用香菇的味道也太重了。”身边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不悦说道。


    江芸芸扭头去看。


    说话的老人穿着红色的衣袍,苦大仇深地吃着饭,他桌子上满满当当地摆满了饭,可每一碟,他都没动几口。


    “都不好吃吗?”江芸芸好奇问道。


    那老人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板着脸批评着:“不好吃,难吃,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宫廷流出来的菜,差太多了。”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看着老人细白的脸皮,笑说道:“老丈人在哪里高就啊。”


    那人没说话,突然又冷冰冰说道:“在家,笑我是不是?”


    “哎,不是啊。”江芸芸吃惊说道,“我都不认识你,如何笑您啊。”


    那老人没说话,继续吃菜,只是瞧着脸色越来越不好。


    尤其是吃到香酥鸭时,气得脸都黑了。


    “腥气这么重,皮也不脆,色金黄,皮酥松,肉烂,鲜香而肥美,一个也没搭边。”那老人竟然吃饭吃生气起来。


    跑堂的连忙上前询问。


    “就你这个菜还好意思说是宫里的,真是不要脸。”那老人勃然大怒。


    跑堂的惊呆在原处,随后呐呐说道:“若是哪碟不好吃,您和我们说,我们给您换了。”


    “都不好吃!”老头大怒。


    跑堂的脸挂不住了,不悦说道:“您是不是在找茬啊。”


    那人没说话,摔筷子走了。


    “哎,这人!”跑堂气死了,“砸场子是不是。”


    江芸芸看着那一桌子几乎一座没动的饭菜,惊讶说道:“有这么难吃?”


    “还行吧?”李兆先也犹豫说道,“虽说比不上宫廷御菜,但至少可以入口啊。”


    “是吧。”江芸芸看着两个小孩吃的小嘴流油,轻声说道。


    跑堂的解释道:“几位客官不用理会这些人,十有八九是什么不能当官的人在我们这里大放厥词呢。”


    他嘲笑着:“心境不一样,吃的饭自然不一样了。”


    江芸芸闻言,竖起大拇指:“京城果然卧虎藏龙,您虽是一个跑堂,但说的话真是有道理。”


    “那是。”跑堂得意说道。


    “少管别人闲事了。”李兆先叹气,“京城最忌讳管人闲事了。”


    江芸芸哦了一声,笑眯眯说道:“我这人最不管闲事了。”


    “那就好,之前听说周家和张家打起来,起因竟然是一个读书人多管闲事去通政司把人告了,周家胡乱攀咬张家,总之闹得不可开交,听说那读书人年纪还不大。”李兆先叹气,“肯定不是本地人,初生牛犊不怕虎,这两家贵戚的事情也敢碰,你可不能学?”


    江芸芸咬着香喷喷的鸭,连连点头。


    —— ——


    江芸芸一大早就去码头接刘师兄。


    马上就是过年了,码头船只来来往往格外热闹,湖面上的船远远看去,一眼看不到头,岸上的行人也都一波来,一波走,没有一刻是空闲的。


    江芸芸和李兆先哆哆嗦嗦地躲在背风处。


    “你见过刘师叔?”李兆先问。


    江芸芸点头:“见过一次,师兄还给我作业了,改得可严了。”


    李兆先古怪地看着他:“可你看着一点也不害怕他。”


    “为什么要害怕他。”江芸芸不解。


    李兆先想了想,小声说道:“他长得这么凶,对你还这么严厉。”


    “严师出高徒啊!试卷改得严厉才好,能更好的发现自己的问题,而且师兄对我们也是一片拳拳之心啊。”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刘师兄说不定就是臭脸,和那个元通政一样。”


    李兆先见过一次刘大夏,并不觉得有江芸芸说的那么好说话。


    “哎,你怎么知道元通政?”李兆先不解问道。


    江芸芸眼波微动,含糊说道:“听过听过。”


    李兆先笑:“原来元通政的臭脸都传到扬州了吗?”


    江芸芸哈哈笑着。


    两人说话间,突然听到一阵熟悉的骂骂咧咧的声音。


    江芸芸顺势看过去,正好和那人的视线对上。


    “怎么又是你?”那老头见了她更来气了,板着脸说道,“你果然跟着我,笑我。”


    江芸芸连连摆手:“我只是来接人的。”


    那老头不信,只是虎视眈眈盯着江芸芸。


    江芸芸有苦难言。


    “老爷,回去吧,船要来了。”幸好,有个管家模样的人上前拦人,“博野很快就到了,我们先回去过年……肯定能想起您的好。”


    那管家连哄带骗,连打带扯,终于把人带走了。


    李兆先低声说道:“看来那个跑堂说的没错,真的是不情愿走的。”


    江芸芸看着那老人慢慢吞吞上了船,笑说道:“说不定是报国之心不死,只是身体已经衰老,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呢。”


    李兆先挑眉:“万一是坏人呢?”


    江芸芸笑了笑:“那肯定不是一开始就是坏的人啊。”


    李兆先不笑了。


    江芸芸目送那老人颤颤巍巍地离开,嘴里和李兆先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突然一艘船靠了岸,没一会儿就看到一群人下了船,江芸芸眼尖,一眼就看到混在人群中衣着简朴的人,立马站直身子,开心说道:“师兄来了!”


    两人立马逆着人潮走上去。


    有一波上船的人,自然有一波上船的人。


    “你说我还能回来吗?”那老人顺着人流,站在夹板上,突然回望着巍峨的城墙,脸上的愤怒不甘突然消失在脸上,只剩下怔怔的神色。


    “四十四年啊。”他的声音被凌冽的北风吹散,连带着梳得整整齐齐的胡子也凌乱了,“一辈子啊。”


    寒风凛冽无言,一切归于尘埃。


    “归家吧。”管家扶着他,叹气说道。


    第一百四十二章


    刘大夏看着面前围着自己打转的小人, 忍了许久,终于还是冷酷无情出声赶人:“虽说你不用考试,但也不至于如此荒废学业。”


    江芸芸停下脚步,眼巴巴说道:“没有荒废, 今日是休息日。”


    小孩子眼睛又黑又大, 水汪汪的, 冬日的风吹得脸颊红扑扑的, 瞧着像个点了红点的糯米团子。


    刘大夏莫名开始反省自己的无情,移开视线, 无奈说道:“坐下来休息一下吧, 那个糕点拿去吃了。”


    “这是我送给师兄的见面礼,不能吃。”江芸芸乖乖坐好,一本正经说道。


    刘大夏又沉默了, 开始飞快反省自己刚才果然是太凶了。


    他已经五十五岁了, 孙子孙女都有不少, 可这些年仕途一直起起伏伏, 除守孝那三年, 其余时间都在外奔波, 从广东到浙江,每次上任也大都孤身一人, 导致他的孩子都和他不太亲近。


    第一次听到江芸的名字,是在老师的信中,老师说他收了一个小徒弟, 很小,才十岁, 可瞧着就跟七八岁一样瘦弱矮小。


    第一次见到江芸本人时, 他正和同伴站在廊檐下, 隔着漫漫大雪,那双眼睛漆黑清亮,温和平静,瞧着一点也不幼稚。


    刘大夏不过是匆匆一瞥,却一眼记在心里。


    ——他的小师弟,原来这般生机勃勃。


    他那时就忍不住和自己见过的其他小孩比较着。


    他抱过自己年幼的小孙女,粉雕玉琢的,小小一只,别人抱着都好好的,他一抱就哭得厉害,远远看到他就偷偷溜走了。


    他也见过十来岁的小孩,不论男女,大都猫嫌狗厌,调皮得厉害,要是再不务正业点的,读书都坐不住,整日就知道游玩耍乐,更是没出息。


    所以他一直对小孩不太喜欢,觉得吵闹幼稚,太耽误做事了。


    偏,那个暮夏日他收到老师寄来的一本小册子,那个小册子上的东西千奇百怪,那些字他甚至都有些不认识,可偏偏这里面的东西让他治下百姓平安度过今年。


    他才知道,这个十岁的小师弟是真的不一般。


    怪不得老师这么看重他。


    这个小孩和他之前的见过的都不一样。


    刚才,李师兄的儿子把他送到驿站门口就找了借口走了,三年前除服回京时见过一面,果然还是正常小孩的反应,见了人就跑。


    江芸则说要看着他安顿好才放心,拎着礼物,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跟进来了。


    她在驿站上上下下走着,检查环境,嘀咕花草,还帮忙搬东西,抱着大被子健步如飞,和杂役说话都和和气气,见了人就是笑。


    和之前相比,他长高了不少,脸上也有肉了一些,但身上依旧是勃勃的生命力。


    两人此刻对坐着,相顾无言。


    刘大夏是从未和这么小的孩子说过话。


    江芸芸则是肚子里有八百个心眼子。


    “师兄后面是有什么安排吗?”江芸芸开了头,热情问道。


    刘大夏捋了捋胡子:“先去户部交述职折、功图册和文稿薄,赶在年前还要再去拜访一下几位同僚,之后便无行程了。”


    江芸芸连连点头,没话找话:“十二月过半了,师兄的行程还是有些紧张的。”


    刘大夏没说话,抬眸扫了江芸芸一眼,直接问道:“你还有话要说?”


    江芸芸眨了眨眼,随后露出一个真挚的笑来:“我之前听老师说,您在考中进士后,翰林院本想要让你供职在翰林院,但您自己要求出任吏职,后来还选了兵部,成了兵部职方司主事,没多久又调升兵部职方司郎中。”


    “老师记得一分不差。”刘大夏并没有接话,只是如实说话。


    江芸芸突然动了动屁股,整个人前往挪了一下,随后眼巴巴说道:“我从扬州到京城,见识了很多事情,也看过许多邸报,因为我姐姐嫁给扬州卫总兵的儿子,自己之前在南京也意外碰到过成国公,这几日来到北京后也听人说起北京城的防卫情况,一直心中不解,大明如此大的国土,兵力却不甚……”


    她顿了顿,小声说道:“强壮。”


    刘大夏摸着胡子,想了想说道:“兵事自来是顽疾,如今边境安稳依然是最好的结局。”


    江芸芸不甘心,心中一直对那个不知何时会出现的倭寇,还没收回来的哈密耿耿于怀:“如今太平才能徐徐图之啊。”


    刘大夏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江芸芸被他那一眼看的心虚,摸了摸鼻子,声音也变小了:“我这几年听闻如此多的风波,所以写了一个兵部册子,想要师兄给我过过目。”


    刘大夏吃惊,沉吟片刻后忍不住问道:"你不是以后想要去工部吗?”


    江芸芸也大吃一惊:“为何啊。”


    “你的农事册……”刘大夏也犹豫了,过了一会儿继续说道,“老师还说你很喜欢往地里跑,还把自己晒黑了。”


    虽说在农事方面有长处没什么大出息,毕竟工部一直是六部垫底的部门,但农事又是国家之本,按照小师弟的聪明才智,便是荒地都能给你犁出花来,去了自己喜欢的工部岂不是得心应手,如鱼得水,被人看到那肯定是迟早的事情。


    怎么现在又去兵部了!


    刘大夏这本想着,脸上顿时严肃起来,生怕小孩子是在北京被带坏了。


    京城太多不务正业的勋贵外戚后代了,其中有不少还是土木堡之后留下来的孩子,从小就想着光复北方,征兵打仗,可别是和这些人交往了,就也开始琢磨了。


    如今的朝廷,如何能打仗!


    江芸芸没察觉出他的复杂心情,之后摸了摸自己的脸,嘟囔着:“白回来了。”


    之前春秋季时节喜欢往地里跑,每日风吹日晒的后果就是人瘦了还黑了,老师开口就笑她现在是一个瘦猴,丑死了,她只好每天晚上回来勤搓脸,偷偷去用周笙的东西,皇天不负努力人,入冬的时候终于白回来了。


    “你还是一个举子,现在应该好好考试,别想着打仗的事情。”刘大夏严肃说道。


    江芸芸没想到刘大夏对此事态度如此激烈,怯怯说道:“没想着打仗的事情。”


    “那好好想什么兵事册。”刘大夏更严肃了,“打仗岂是儿戏,兵祸一开,大明边境硝烟四起,朝廷能有多少银子支撑,南边本就灾祸不止,到时候西南、东北甚至西北处虎视眈眈的亦力把里,只要一处溃败,其余几处如何能讨到好,边境百姓自来就生活不易,如今好不容易过上安稳日子,如何能再起波折。”


    江芸芸被他严厉的神色怔住,好一会儿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天真。


    她不曾深想过打仗其实是一件对国家财政要求之高,对百姓极其残忍的事情。


    因为她不曾经历过任何冲突,甚至因为自己身处富庶的江南,对于一切边境消息是站在远处看着,更甚者她也不是带头冲锋的人,不知道兵器交戈的惊险,百姓流离的痛苦。


    “我……”她顿了顿,随后苦恼说道,“不是想打仗的。”


    “那你为何这么想。”刘大夏不为所动,咄咄逼人追问道。


    江芸芸自然不好说自己心里的未知事情,只能呐呐找了个借口:“看扬州水兵,京城士兵似乎精神不振,瞧着……不太好,北京非腹中之地,靠近冲突边缘,本应该最精锐的士兵却没有精气神,是不是太过危险了。”


    这倒也不是江芸瞎说,而是王守仁的交谈中得知,原来京城还有不少被瓦剌兵临城门下的险境。


    最出名的自然是于谦的保卫京城战,当时死守九门,老弱妇孺悉数上阵,这才击退瓦剌。


    刘大夏沉默。


    京营兵力确实不少,三大营中五军营由骑兵和步兵组成。这些兵是主力部队,又被分为中军、左掖军、左哨军、右掖军、右哨军,都是从地方部队的精锐中选拔送过来。


    三千营是太.祖时期,三千投靠的蒙古骑兵组成,如今人数早已超过三千。


    神机营是一支专门配备火器的特殊部队,里面的火器无往不利。


    此外还有陛下直统的亲军,即‘侍卫上直军’,他们需要保护陛下安全、奉旨执行任务、巡查和守备皇城。


    只是这样花了数十年营造的精锐队伍却在土木堡一战中消失殆尽,数十万士兵被屠杀殆尽,至此朝廷元气大伤,至今没有恢复。


    江芸看到的是残兵败将的军队,自然精神面貌奄奄一息,加上各种外戚插手军队,士兵竟然会被用来修建园林,动辄打骂,如今逃兵问题日益严重。


    这些外戚皇亲如今就在这狭小的四方城里活跃着,连接着仁厚的帝王,百官的话都显得无足轻重。


    兵部改革,牵一发而动全身。


    刘大夏在兵部历任多年,自然是知道其中心酸的,只是这些事情又如何能对外说起,更别说和一个小孩聊这些,闻言只能叹气恐吓着:“京城可不是扬州了,真要是闯祸了,可没人救得了你。”


    江芸芸没得到答案,也知道刘师兄不是老师循循善诱的教学方式,套不到自己想要的兵部信息,只能大人样地叹了一口气,低着头,捏着手指,瞧着闷闷不乐的。


    “但你写了,那就拿来我看看。”刘大夏见不得她委屈,只好如此安慰着,


    江芸芸耷眉拉眼:“还是不给师兄惹麻烦了。”


    刘大夏面无表情说道:“还是先看一下吧,免得真惹了麻烦,也知道去何处捞你。”


    江芸芸吃惊,好一会儿才读懂这个冷笑话,虽说是骂自己的,但还是忍不住捧着肚子傻乐。


    刘大夏不为所动,接过她递来的册子,仔细看着。


    里面的内容涂涂写写,字迹也格外不一样,瞧着是写了许久才成型的。


    刘大夏看着册子眯了眯眼,终于瞧出不对劲。


    这是没写好的东西……


    “为何想要操练水军,如今的水匪不太成气候。”刘大夏看到第一册就忍不住皱眉。


    “因为只要邻国开始内乱,就会有流民,那地方小,十有八九要跑到我们这里侵扰我们的。”江芸芸委婉解释着,想了想又强调着,“势必要成大患。”


    刘大夏睨了她一眼,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对山海关的情况倒是了解。”他翻到后一卷内容的时候,眉心微动,随口问道。


    “是王翰林的大儿子王守仁跟我说的,他年纪轻轻,但已经独自一个人去了山海关,居庸关,可厉害了!”江芸芸手舞足蹈,兴奋说道,“关内关外都去了,了解了很多情况,我和他讨论过许久。”


    刘大夏翻册子的手一顿,心里狠狠记下这个名字。


    ——就是这个王守仁唆使的是不是!


    江芸芸无知无觉,还在卖力吹嘘着王守仁独自一人去往边境的英勇事迹,直把人夸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真是铁铮铮的汉子。


    刘大夏完全不为所动,甚至看到最后越发觉得——自家小师弟果然是被人带坏了!


    什么收复哈密,建立交通,先到狼居胥山,后到瀚海,拳打鞑靼,脚踢瓦剌。


    好狂的口气!


    这要是真放到兵部还了得。


    刘大夏面无表情地想着,随后冷静合上册子。


    江芸芸察觉不对,只好讪讪闭上嘴,眼巴巴看着他。


    刘大夏打量着自己的小师弟,想要先开口骂人,又怕吓到他,但又觉得不吓唬一下,这小孩一人在京城可别是要翻天了,所以想了想,脸上挤出一丝笑来,和气问道:“这本书你给老师看过吗?”


    江芸芸呆了呆,随后缓缓摇了摇头:“没,我刚写好的。”


    而且老师知道了,十有八九要揍人的。


    江芸芸不敢随意送去给老师看。


    刘大夏点头,看着她战战兢兢的脸庞,更加和气说道:“那我这就写信告老师去。”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一觉醒来只觉得外面白茫茫的一片, 江芸芸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刚一睁开眼就觉得屋内冷飕飕的,炭盆里的火没了,踩在地毯上也觉得冻脚。


    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汲着拖鞋飞快跑到窗边, 奈何没有玻璃, 只能悄悄推开一条缝, 开门的瞬间一股寒意瞬间袭来。


    她打了个哆嗦, 但也看到一片白茫茫的雪,仆人们正在撒盐扫雪。


    下雪了!!


    作为一个没见过北方干雪的南方人, 江芸芸也瞬间激灵醒过来, 飞快穿好衣服,裹好毛绒手套,飞快出门喊道:“别扫!让我玩一会儿。”


    仆人们四顾茫然, 随后小声解释道:“这雪还不够厚, 太干了, 不能堆雪人, 而且底下结冰了, 江公子小心摔了。”


    江芸芸不信邪, 伸手摸了摸头顶垂落下来的冰锥,还未靠近就能感觉到一股冰凉的风落在自己脸上, 她开心地呼噜了一把冰锥,然后蹲下来捏了捏雪团,却发现雪团果然捏不起来, 干巴巴的。


    “哎,这是为什么啊?”江芸芸傻眼了。


    仆人只好笑着解释道:“若是再下大一点, 雪融化一点, 要湿一些的。”


    江芸芸只好含恨扬了雪粉, 眼巴巴问道:“那还会下雪吗?”


    “应该是会的,往年过了十二月就会下雪,今年推迟了十来天才下了第一波雪,等过年前后还能再下的。”仆人解释着。


    江芸芸耷眉拉眼地蹲在地上,开始无聊地剥着附在栏杆上的冰层,没一会就扣出一个完整的花纹,举起来放在日光下看了几眼,突然又开始乐起来了。


    “好好看啊,像琉璃一样。”她爱不释手地捧在手心。


    “边缘有些锋利,江公子可别伤了手。”仆人提醒道。


    江芸芸连连点头。


    “这个冰锥要早点敲下来,免得融化到一半掉下来伤了人。”仆人又说,“今日院子会比较吵,您若是方便,可以早些去暖阁监考吧。”


    大概过了初十,外面的考试棚就不能呆了,砚台里的墨没一会儿就冻住了,拿笔的手被冻得哆哆嗦嗦的,连最嘴硬的王守仁也扛不住了,之后江芸芸就说搬到暖阁里,一人一张桌子,主打诚信考试。


    今日考完就是大周,明日可以休息一天了。


    江芸芸捧着仆人掰给她的小冰锥,开开心心跑了。


    那边乐山急里忙慌穿好衣服出门时,只看到芸哥儿蹦蹦跳跳的背影,连忙喊道:“芸哥儿可别跑,小心摔了。”


    江芸芸听到后跑得更快了。


    来之前乐山不是听了周笙和陈墨荷的叮嘱,就是被黎风耕桑等人整日耳提面命,现在的乐山再也不是之前的乐山了,整日啰嗦得要命,她昨日吃了一口冰的,都是一脸哀怨,欲言又止的可怜样子。


    可冬天就是要吃冰的啊!


    江芸芸捧着新玩具兴冲冲找其他人去显摆了。


    果不其然,顾幺儿见了也吵着要这个小冰锥。


    江芸芸抱在怀里不给。


    他只好拉着仆人去敲自己看中的,一口气选了个最大的,抱在怀里去找江芸芸炫耀。


    江芸芸嫌弃:“这么大,抱在怀里把衣服弄湿了。”


    顾幺儿不甘示弱:“这么小,一会儿就没了。”


    只有黎循传不为所动,甚至觉得两人太过幼稚。


    那边顾清等人也都是南方人,没见过北方撒盐一样的大雪,一出门见那白茫茫的雪地,都提早出门观赏雪景。


    “徐家这个院子虽然小了些,但布置得好,你看这梅花落了雪还真有几分疏疏淡淡,一般情别的滋味。”王献臣风雅说道。


    “若是明日下雪,就可以坐在这里赏梅看雪了。”顾清见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一时间诗兴大发。


    “春近寒转,梅舒雪飘。”毛澄简短说道。


    “‘两种风流,一家制作,雪花全似梅花萼’,此话诚不欺我啊。”沈焘激动说道,“真是好看啊。”


    众人说话间就听到有打闹声远远传来,正是顾幺儿和江芸芸拿着冰锥互戳,一边说话,一边嘴里冒白雾,偏动作是一点也没耽误。


    不远处,黎循传面无表情跟在两人身后。


    “其归这每日的精神可真好。”沈焘感慨着,“这一连十来天的考试,还要抓后面几名的成绩,卷子一天能写三套,但他看上去是一点也不累,难道这就是年轻嘛。”


    毛澄看了一眼王献臣。


    王献臣立马喊冤,委屈说道:“我也不想考最后一名啊。”


    读书这个事情,总要有人垫底的,来来回回也不过四个人。


    王献臣、祝枝山、徐经和沈焘。


    倒数第一的竞争可比前两名要激烈多了。


    编外用户王守仁其实也不行,但江其归这人对他没要求,就是考了最后一名也是目光柔情,百般为他狡辩。


    套用一句黎循传的酸话。


    ——“我们都是老人了,比不得新人。”


    “去暖阁读书啊!”江芸芸经过院子门口时,挥手大喊着,“快来啊。”


    顾幺儿眼疾手快咻得一下把人戳倒了。


    江芸芸猝不及防,面露惊恐之色,双手往前扑腾着,眼见就要脸朝地摔下去了……


    “小心!”顾清大惊。


    黎循传快步过去想要拉人。


    奈何所有人都迟了一步,江芸芸扑通一声摔在雪里。


    顾幺儿站在他背后叉腰大笑。


    黎循传慌张把人提溜起来,担忧问道:“没摔伤吧。”


    “这也太危险了。”顾清见了顾幺儿手中的大冰锥,无奈说道,“若是戳到人怎么办。”


    顾幺儿抱紧冰锥,小脸不服气:“不会的,就戳江芸。”


    江芸芸抹了一把脸,怒极反笑:“顾仕隆,你给我等着。”


    顾幺儿眨了眨眼,前面抱着冰锥,后面背着长刀,飞快跑了。


    “你和一个小孩玩什么。”黎循传拍了拍她身上的雪,气笑了,“还好穿得厚,这要是穿少了,铁定要受伤的。”


    江芸芸冷笑一声:“等会回暖阁再和他决一生死。”


    黎循传听得无语:“人家一只手就能掀翻你。”


    “胡说八道!”江芸芸大怒,“智取!我是要智取的。”


    “他那个脑子……”黎循传露出一言难尽之色,“你的智使不上劲。”


    江芸芸嘴硬,尤不服输:“怎么可能,我不能输,我怎么能输。”


    毛澄听得噗呲一声笑出声来。


    顾清也看得直笑:“芸哥儿也才十一岁,确实是爱玩的年纪。”


    “可不是,都玩疯了,袖子口都要进雪了。”沈焘替她把袖口收紧,“进了雪很容易着凉的,你这个年纪用药都不好用,可要自己保护自己。”


    “你这么贪玩,若是病了,我们可不好和你家人交代。”王献臣笑说着。


    “这么贪玩还能考解元。”毛澄冷不丁,悠悠说道。


    欢乐的气氛戛然而止。


    江芸芸悄悄睨了毛澄一眼,随后咳嗽一声,大声转移祸水:“我瞧着你还能考状元呢。”


    毛澄看着她,歪了歪脑袋,随后认真道:“借你吉言。”


    江芸芸哎了一声,和他四目相对,随后各自收回视线,摸了摸脑袋。


    “没看出来宪清还挺狂。”王献臣讪讪笑说着。


    顾清倒是一脸笑意:“大概是在江老师的批改下,宪清的卷子也能连续四天考第一了。”


    “你也是连着考第二了。”毛澄也跟着肯定道。


    王献臣沉默了,随后崩溃说道:“你们给我少说几句吧,一个个也太过分了,我们读书差的人的命不是命啊。”


    “站在这里聊什么。”背后传来祝枝山哆哆嗦嗦的声音,“太冷了,冬日果然只适合睡觉。”


    徐经倒是穿得厚,整个人都大了一圈:“我跟你说多穿点,你非要穿这么少。”


    祝枝山里面只穿了一件厚衣服,外面罩着一件绒毛披风。


    “等会去暖阁又太热了,脱来脱去太麻烦了。”祝枝山嘴硬说道,“也不太冷,走走就暖和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到暖阁坐下,暖阁里早已升起炭火,整个屋子都暖洋洋的,窗户上糊的是明纸,外头的雪光透进来,屋内格外亮堂。


    “今日算大考。”江芸芸捧着手里的卷子,微微一笑,“所以每个人的题目我都改了一下,把难度往上走了走。”


    众人脸色大变。


    “哎,伯安呢?”江芸芸发卷子的时候这才发现王守仁没来。


    “下大雪还没赶过来吧。”徐经说。


    天色昏沉,乌云厚得直压屋顶,瞧着又有一场大雪。


    “反正他的卷子写成什么样子你都觉得好,也不必等他了。”黎循传一边研墨,一边阴阳怪气说道。


    江芸芸充耳不闻,只当没听到,伸手招了小厮说道:“你去王家看看。”


    小厮连忙走了。


    “你们先考试吧。”江芸芸咳嗽一声后说道。


    两炷香后,小厮匆匆走回来,犹豫说道:“王公子说身体抱恙来不了了。”


    “昨夜生病了?”江芸芸担忧问道。


    小厮犹豫一会儿,随后轻声说道:“听说是挨打了。”


    所有考试的人齐刷刷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


    小厮连连摆手说道:“也是刚才听门房说的,说昨日王大人怒气冲冲回来,然后抓到王公子就是一顿揍。”


    王献臣最是坐不住了:“为什么打啊?”


    “太贪玩了吧。”黎循传幽幽说道,“芸哥儿马也没上过几次,就怂恿人去骑马。”


    “骑马这事确实有些欠考虑了。”徐经也忍不住说道。


    原来是之前小休的时候,王守仁非要拉着江芸芸去看他养在外面的马,那马不是小马,高头大马的,江芸瞧着和那马腿差不多高,偏王守仁唆使他上马试一下。


    江芸之前练马,边上跟着蒋平,马背上还带着一个顾幺儿,就这样看着也挺惊险的,黎风都是不错眼看着的,唯恐有一点闪失。


    黎循传自然是百般阻拦,祝枝山也颇为担心,徐经更是直言不如下次给其归买个小马再来骑马。


    “不知道。”小厮摇头,“没说,王公子也见不了人,是王家二公子出来说的。”


    “等会去看个热闹吧。”祝枝山好奇说道。


    “可以可以!”王献臣连连点头。


    江芸芸托着下巴,笑眯眯说道:“还是先关心今日倒三的名次都有谁吧,我已经出好卷子了。”


    她从抽屉里又抽出一叠卷子,拍在众人面前。


    厚厚一叠,足有大拇指的高度。


    “这都是我从去年房选本里选出来的题目,又变化了三种题型。”江芸芸和气说道,“做不完可不能休息。”


    常年垫底的四人组哀嚎一声,连忙点头写试卷。


    争取倒数第四名!


    —— ——


    课后,江芸芸独自一人,兴冲冲提着礼物去看人。


    王家门童听闻她的名字还特意多看了一眼,没一会儿,就有人把她带进去。


    王家的院子不小,亭台楼阁精致小巧,三步一景,带有南方水土的印记,江芸芸走在走廊上能清晰闻到风中梅花的香味,却又没有看到梅花的影子,残雪落在假山尖上,好似雪山一角,别有风味。


    “我家公子不方便起身,之前就说过若是您来找他,直接带去屋内。”小厮解释着。


    王守仁竟然真的挨打了!


    江芸芸大吃一惊。


    “你怎么挨打了。”江芸芸看着躺在床上的人,不解问道。


    王守仁看着她突然冷哼一声。


    江芸芸不解:“对我撒什么气啊,又不是我打得你。”


    王守仁悲愤说道:“那就要问你的两个好师兄了。”


    江芸芸来了精神:“哎,李师兄和刘师兄吗?他们怎么了?我已经好几日没见到他们了。”


    李师兄之前拜访过后又去过一次,是上次小休的时候上门,顺便去找小师侄聊了聊天,小师侄对她的态度大为改变,对读书之事瞧着也不太排斥了。


    至于刘师兄,刘师兄这么大岁数了,竟然还要告状,太过分了!她决定年后再去见他!


    王守仁怀疑地看着她:“你当真不知道?”


    江芸芸连忙喊冤:“我如何知道,我一直在考试啊,你们几个成绩这么差,操心死我了。”


    王守仁整个人焉了吧唧地躺在床上,随后悲愤说道:“我爹说他昨日去上值,碰到你李师兄与他说……”


    —— ——


    “我那小师弟心性不稳,之前对农学感兴趣,如今对兵事也有了兴趣。”李东阳愁眉苦脸说道,“老师来信,要我一定要看他好好读书,还要我送他去国子监学习呢,谁知他这每日心都在不读书,我也是很担心啊。”


    王华听得一头雾水,但听到‘兵事’二字,下意识眼皮子一跳。


    “伯安明年也要参加会试了,也该收收心了。”李东阳果不其然,话锋一转,叹气说道。


    王华一听果然如此,不由眼前一黑。


    他自然也听说自家儿子最近和那个应天府小解元走得很近,每天都往他住的地方跑,说要去读书,参加什么模拟考。


    一开始还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王华心一狠,逼得他每天都去。


    虽然不曾见过小解元,但也是以文会友过几次的。


    这位江小童文采过人,言语敦实但犀利,说起道理来也是一套一套的,虽有些少年锐气,但也并不算过分,又总听李东阳说起他性格沉稳,完全不似孩童,乃是可塑大才,心里自然也是喜欢。


    自家儿子总是坐不住,聪明自然有,但太聪明了,就显得有些跳脱,现在能跟着小解元读书那可是好事。


    是叫他去读书!不是去误人子弟!


    王华心里已经发出无数尖叫,但脸上还是一脸懊悔:“我回去一定教训他。”


    李东阳连连摆手,无奈说道:“打不得孩子,我跟你说这事可不是在跟你告状,只是也想着提醒一下,听说那几位一直想要插手兵部的事情,现在马尚书可是日日头疼,那些折子压在内阁,上不敢往上送,下不能往下发,王尚书的大门都紧闭多日了。”


    王华脸色凝重。


    外戚想要插手军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偏今上是个耳根子软的人,大家现在都是避而不谈此事,唯恐陛下想起此事,一时脑热,还真让那些张家周家王家插手此事了。


    “多谢提醒。”王华叹气,“我那个儿子实在是太有脾气了。”


    “年轻人嘛,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李东阳眉眼弯弯,笑说道,“这事也不是我想起来的,是时雍昨日来找我,一脸忧心忡忡说起其归如今一心扑在兵事上,张口闭口就是打仗的事情,又说起伯安,说伯安也是整日居庸关、山海关挂在嘴边,就怕被有心之人利用了,伯安心气高,性子跳,其归又是初来乍到,年纪又这么小,我们这些大人自然是要替他们看着点的。”


    王华连连点头:“你说得对,是我最近一心扑在遗书的事情上,丘阁老整日盯着,我是半点心神也挪不开。”


    “理解理解,经籍图书者,乃为万年百世之事,今世赖之以知古,所世赖之以知今,丘阁老一向博闻强记,三教百家之言,无不涉猎,要求高点也是正常的。”李东阳安抚着。


    王华一脸歉意地告别同僚,在座位上如坐针毡,一下值就飞奔回家,好巧不巧,正好看到王守仁正拉着乖巧的弟弟手舞足蹈,指点江山,大放厥词说起自己是如何仗剑走天涯,勇闯关外的辉煌事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抄起一侧仆人扫地,放在角落边上的扫帚就要去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八蛋。


    我叫你整日居庸关、山海关,走两步还真当自己是大将军了。


    我叫你带坏好好的一个小解元,还被对方家长找上门,丢死我这个老脸了。


    我叫你不好好读书,要是没考上会试,看我怎么打你。


    王守仁被打得抱头鼠窜,大声说道:“芸哥儿自己就有这个心思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去居庸关和山海关多光荣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能说啊。”


    “怎么是我带坏他的,他好大一个人。”


    他一边被打,一边嘴硬。


    王华气得脸都红了,摔了扫帚说道:“把他给我关起来!”


    江芸芸听了全过程,叹为观止:“别的不说,你爹打你,你还敢振振有词,挨这个打不冤枉。”


    王守仁不服气:“我觉得他说的不对,凭什么不能反驳。”


    带着滤镜的江芸芸一听又觉得非常有道理,连连点头。


    “难道你老师打你,你都不说话吗?”王守仁企图找到共鸣。


    江芸芸扑闪着大眼睛。


    王守仁警觉,一脸不信任:“你难道这么听话,你老师打你,你都不跑?”


    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我都是扑通一声跪下来的。”


    —— ——


    江芸芸安慰完王守仁,突然开始担心刘师兄是怎么告状的,但是直接去找刘师兄又害怕撞到枪口上,脚步一顿,打算去找脾气最好的李师兄探探口风。


    只是来的不巧,李师兄还在加班,人没回来。


    江芸芸一脸惆怅,觉得自己大概也要挨打了。


    她忧心忡忡走在路上,突然和李兆先迎面撞上。


    “怎么垂头丧气的。”李兆先吃惊问道。


    自认识江芸芸开始,这人整天笑眯眯的,怎么今日愁眉苦脸的。


    江芸芸叹气,没说话。


    “找我爹?”李兆先见她出来的方向,随后问道,“走,在家里坐着等。”


    江芸芸摆手:“我还是下次来吧。”


    “有什么关系。”李兆先直接抓着人的胳膊就往家里带,随后把人按在椅子上,语重心长说道,“每次你来,我爹见了你口气都变了,你多来几次,我爹恨不得把你认干儿子。”


    江芸芸被他的胡言乱语震惊了。


    “别不信。”李兆先站在她面前,抱臂打量着她,随后凑过来,神秘兮兮说道,“我爹一提起你就是‘我的小师弟啊’,你听听这声音,啧,可不是想认你做儿子了。”


    江芸芸语塞,随后呐呐说道:“辈分乱了吧。”


    “没事,咱们各论各的。”李兆先大气摆手。


    “李兆先。”背后传来幽幽的声音。


    李兆先头也没回,看也不看直接跳起来就跑。


    一根大棍子朝着李兆先刚才坐的位置就是一个横扫。


    “这么编排你爹是不是。”


    “我又说的没错!”嘴硬的李兆先死不认错。


    “好好好,好你个李兆先,看我今日不打死你。”


    “那你来啊!”


    “跑什么,不是很能耐吗?”


    躲在椅子后面的江芸芸看着鸡飞狗跳的两父子,为难想到。


    ——不是,你们京城的小孩都好叛逆啊。


    等李兆先跑了,李东阳这才喘着气扔了棍子,一转头就看到蹲在椅子后面,眼巴巴的小师弟,连忙挤出笑来:“让小师弟看笑话了。”


    “你们父子感情真好。”江芸芸从后面走出来,扶起摔倒的椅子,自己乖乖坐上去,笑眯眯说道。


    李东阳看着心都软了。


    ——真是好乖的小孩啊。


    “是找我有什么事情吗?”他和气问道。


    江芸芸叹气,小脸皱巴巴的:“我好像干了一件坏事。”


    李东阳柔肠百转,连忙安慰道:“你一个小孩能干什么坏事。”


    江芸芸没说话,晃了晃小腿,然后眼巴巴说道:“我最近都没有好好读书。”


    李东阳了然点头,越发觉得小师弟真是知错就改的好孩子,不由柔声安慰道:“京城每日都有很多事情,你好奇也是情理之中的,只是今后要好好读书才是。”


    江芸芸连连点头:“可刘师兄知道后,写信给老师告状了。”


    李东阳皱眉,但还是给人打圆场:“时雍性子就是直了些,但他对你可是一片拳拳之心。”


    江芸芸愁眉苦脸,“我会挨打吗?”


    “也不是什么大事。”李东阳安慰道,甚至打趣道,“老师远在扬州,还能坐船过来打你不成。”


    “那就好,那我就再把我的兵事册整理一下。”江芸芸心中松了一口气,笑眯眯说道。


    李东阳脸上笑容一顿。


    “什么东西?”


    “就写的一些改革建议,但很简陋我想要再修改……哎哎哎……不是说不是大事吗。”


    江芸芸警觉躲在椅子后面,一脸委屈。


    李东阳不知何时已经捡起棍子,虎视眈眈看着她。


    ——怎么没人说这小子也这么能闹啊。


    日子一晃而过,京城一连下了三日大雪,直到今日清晨才歇了架势,重雪覆盖着街道,路上也没有了人烟,偶有一辆马车,那也是飞快走过并不停留。


    店铺里的生意也都冷淡了许多,不少店铺甚至已经关门了。


    明日就是二十九,今日考完大家就可以安心过年了,江芸芸宣布完这个消息,所有人都忍不住欢呼一声,憔悴如沈焘短短一个月已经瘦了十斤,就连一直稳拿第一的毛澄也累得消瘦了许多。


    这一轮模拟考如此高强度实在是辛苦,每个人就连吃饭都忍不住背几句刚才看到的文章,睡觉时更是时不时梦到监考官的样子变成了江其归的可怕模样。


    “这次考试没有最后一名哦,大家安心过年。”江芸芸批改完卷子,笑说着,“不留寒假作业了!”


    四位倒一有力竞争者欢呼雀跃。


    “江公子,有您的信,门口还有一个人,是从扬州来的,说是您认识的人。”在众人订正卷子时,门房匆匆走过来说道,“那人瞧着有些奇怪,我们不敢直接请进来。”


    第一百四十四章


    说这人有点奇怪是因为这个人来就来了, 还带了一根棍子来,棍子光滑可鉴,手柄处甚至还贴心的缠绕上了布,保证打人时不伤到自己的手。


    最最重要的是布边缘已经抽了丝, 可见是被使用过的, 频率还不低。


    江芸芸躲在柱子后面小心翼翼看着来人。


    来人确实是认识的人——耕桑。


    本应该是扬州的耕桑突然来了。


    首先排除有事情来京城的。


    再排除是来给大家过年的。


    “他是来打你的!”顾幺儿抱着冰锥, 挤在她身后, 幸灾乐祸说道。


    “好粗的棍子啊。”祝枝山咋舌。


    黎循传越看越眼熟,凑过来说道;“这不是祖父每次吓唬你时, 拎得那个棍子吗?”


    江芸芸整个人都缩起来了, 愁眉苦脸蹲在角落里。


    ——要挨打了呢。


    “你最近做什么坏事了?”黎循传低头问道。


    江芸芸嘴硬狡辩着:“我好好读着书呢,我可没做坏事。”


    黎循传露出一言难尽之色:“又是清清白白江小芸是不是。”


    江芸芸皱着鼻子,一脸不服气。


    “哎, 不是你家的人嘛?你怎么不去看看。”顾幺儿怂恿着黎循传, “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黎循传怂了:“我不行, 我见那棍子就害怕。”


    众人磨磨唧唧躲在柱子后面, 门房处的耕桑自然是看到了, 但也只能当成没看见。


    “这是黎公要送给芸哥儿的东西, 希望他多思多等,戒急戒躁, 在京城也要好好读书,不能辜负光阴。”


    徐叔诚惶诚恐接过粗棍子,一脸虔诚。


    ——打过解元的棍子, 解元若是不要,他简直想供起来的!


    “还有其他话吗?”徐叔热情邀请道, “不若还是进来喝盏茶再走吧。”


    柱子后的人齐齐往后缩了缩。


    耕桑眼尾一扫, 想笑但忍住了, 目不斜视说道:“不了,我得抓紧时间去别的地方,这些都是芸哥儿的生母给他做的衣物,还有其他朋友提早给他准备的新年礼物和红封。”


    他把肩上的大包裹递了过去:“有唐公子等人送的礼物。”


    他递过去时特意提醒了一句:“有些沉。”


    徐叔连连点头,只是接过后差点没被拉得一个踉跄。


    ——还真沉啊!


    “那我就先走一步了,若是芸哥儿还在读书,记得要他注意身体,千万别累坏了身子,要劳逸结合,好好读书。”耕桑声音微微提高,大声说道。


    徐叔不明所以,但不妨碍爽快应下:“一定传到。”


    之前派小厮去请人,那边暖阁说正在考试,说请人先进来再说。


    不远处的江芸芸摸了摸红扑扑的耳朵。


    “点你。”毛澄面无表情说道。


    江芸芸恼羞成怒:“我又不是听不出来。”


    顾幺儿见人出了门哒哒跑出来,然后趴在门口张望着,又见人走远了,这才蹦蹦跳跳走到徐叔面前,看着那个巨大的包裹,眼巴巴说道:“好大的包裹啊,都是礼物嘛。”


    “你们不是在考试吗?”徐叔看着溜溜达达走出来的一排人,惊讶问道。


    王献臣面不改色胡说八道:“刚考好。”


    原来江芸芸一开始听说那人是拎着棍子来的,就心生不妙,把小厮打发走后,想着悄悄跟上去看看,这一跟后面就长了一串尾巴,一个个都无心读书,想凑过去看热闹。


    “东西有些重,我让人给你拎到房间里去。”徐叔笑说着。


    江芸芸摸了摸还带着温度的包裹,点头说道:“麻烦徐叔了。”


    “不麻烦。”徐叔笑着找了两个小厮过来,“小心些,里面都是贵重东西。”


    小厮们小心翼翼捧着包裹走了。


    顾幺儿一脸好奇,眼巴巴说道:“我想看看。”


    “这是我娘给我准备的东西,我要自己看。”江芸芸杀人诛心,“过年了,你爹没给你寄东西吗?”


    顾幺儿想起自己寄出的,石沉大海的信,小脸一垮。


    江芸芸得意洋洋地笑了。


    “哎哎,我带幺儿去厨房吃好吃的。”徐叔连忙安慰道。


    “也太幼稚了。”顾清见人走远了,忍不住说道,“顾将军在打仗呢。”


    江芸芸指了指自己的脸:“前几天被他推雪地里的仇还没报呢。”


    “幼稚。”黎循传说道,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回过神来,“哎,祖父祖母怎么没给我带东西啊。”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


    “你说我坏话了?”黎循传阴恻恻问道。


    江芸芸连连摇头:“哪能啊。”


    黎循传不信:“那你上次写信怎么偷偷摸摸的。”


    “和老师说心里话呢,怎么能让你知道。”江芸芸理直气壮。


    “我这就写信去问。”黎循传恼怒。


    江芸芸欲言又止,面露慌乱之色。


    不过很快,黎循传的礼物就来了。


    ——十本厚厚的书。


    徐叔想笑但又不敢,只好板着脸,面无表情说道:“黄昏时又来一次,说是芸哥儿的东西太重,把您的东西不小心落在客栈里了。”


    黎循传捧着那十本厚厚的书,惊呆在原处,等徐叔走远了,突然面色狰狞去找江芸芸算账。


    江芸芸早早得知消息,大门紧闭,躲在屋内装死。


    “我知道你在里面,你有本事说我坏话,你有本事开门啊!!”黎循传愤怒大喊。


    门外是黎循传不甘心的呐喊,窗外是顾幺儿幸灾乐祸起哄的声音。


    她面前是老师的棍子。


    她边上是团起来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包裹。


    江芸芸看得直叹气。


    这日子过得也太热闹。


    “躲在里面不出声算什么英雄好汉!”黎循传用力敲门,气势汹汹的架势连在隔壁赏雪的祝枝山等人也凑过来看热闹了。


    “别敲了,我不会开门的,不过明天就大年二十九了,我请你去吃饭行不行。”江芸芸的声音贱兮兮传过来,“你消消气,我也不是故意的,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啊,我一心都是你啊。”


    黎循传听得气急:“胡说八道。”


    “那我偷偷请你吃蜜沙冰,行不行,还有仁寿坊的隆福寺边上会有今年最后一次的集市,我听说有很多好吃的,煎豆腐,煎茄子,油炸烧骨,摊鸡蛋,榛松糖粥,都花我钱,我请你,你随便吃,买一份丢一份也可以。”江芸芸蛊惑着。


    黎循传可耻地心动了。


    祖父和爹确实给了他钱,爹给的不值一提,祖父在得知之后住在徐家后,只给了八十两,直言若是过了殿试再送钱来。


    祖父为官节俭,要求子孙也不能奢华,黎循传的钱自然也花得很小心,他给两位师兄买了见面礼就花了三十两,钱包一下就局促起来了。


    江芸本来是个穷鬼,但她在之前应天府乡试中压自己考中解元,大赚了一笔,生活短暂富裕了,不过按照她花钱的速度,没钱也是迟早的事情。


    他轻轻冷喝一声。


    江芸芸耳朵一动,立马又诱惑道:“哎,去面食店你拿着条子随便点,你不是觉得北京的面食很好吃吗。”


    条子类似于现在的菜单。


    黎循传吃人嘴软,一肚子火也没说话了,哼哼唧唧说道:“开门,我看看祖父有没有给你送什么好东西。”


    江芸芸悄咪咪探出脑袋,殷勤笑说着:“不生气了?”


    黎循传别别扭扭瞪着她。


    “来来来,看我的礼物。”江芸芸笑眯眯把人拉进来,顺便把企图挤进来的顾幺儿推出去,“你去找别人玩去。”


    顾幺儿含恨看着大门在自己面前关上了,气的直跳脚。


    远处的祝枝山笑说着:“还是芸哥儿哄人有办法,一个楠枝,一个幺儿,随便一哄就都哄好了。”


    众人齐齐点头。


    顾幺儿坚持不懈在抓门,企图挤进去。


    “幺儿,来我们这里吃东西啊。”顾清见状招呼着,“有你爱吃的奶酪哦。”


    顾幺儿扭头看着他,随后也屁颠屁颠便跟着他走了。


    “不和他玩了。”他牵着顾清的手,愤愤说道。


    “哎,希望能坚持到晚上吧。”王献臣嘲笑着。


    屋内,江芸芸和黎循传盘腿坐在床上,中间是那个圆鼓鼓的包裹。


    “装了什么,这么多?”黎循传吃惊地摸了摸包裹,有的地方软软的,也有的地方摸上去很硬。


    江芸芸打开包裹,里面大大小小还有无数个包裹堆在一起,她见了直笑:“跟拆盲盒一样。”


    “盲盒是什么?”黎循传不解问道。


    江芸芸随手拿起一个小的,放在手心点亮着,开心说道:“是惊喜啊,是他们给我准备的惊喜啊。”


    她把手中的包裹打开,里面是有一个巴掌大小的木偶,穿着竹青色的绢衣,眉眼弯弯,笑眯眯的样子。


    “瞧着很像你啊。”黎循传说。


    江芸芸拿出信封一看,上面是唐伯虎的字迹。


    “他倒是有闲情逸致。”黎循传盯着那龙飞凤舞的名字,笑说着,“这个木偶难道是自己雕的?”


    “不是他雕的。”江芸芸打开信封看了看,脸上露出开心地笑来,“是平安给我做的。”


    黎循传惊讶:“平安是谁!”


    江芸芸把南京的事情简单说了几句,还特意强调着‘平安可不傻,他唱歌可好听了,而且陪幺儿玩,也很有耐心的’。


    “那好可惜,原本这么好的人……”黎循传接过木雕看了看,遗憾说道,“长得可真像你,瞧这个眼睛弯弯的。”


    江芸芸把那份代笔的信仔细看着:“徐家老夫人把他们母子送去漳江了,他们本来就要开发海运,那边也需要人,还能远离南京,求一个安心日子过。”


    “那个小守备太监受到惩罚了吗?”黎循传又问,“若是还活着,那可真是大隐患。”


    “只听说他被召回北京了,太监的生死也不是我们,乃至官员可以决定的。”江芸芸解释着。


    黎循传叹气:“当今仁厚,想来也是没死的,这些太监真难杀啊。”


    自来读书人就是和宦官不对付的。


    江芸芸倒是不赞同,神秘兮兮说道:“我倒是听说太监门派系也很多,他一个从小南京守备灰溜溜下来的人,怎么可能讨得了好,推荐他的人,肯定是一想到这人要是出现在陛下面前,那自己识人不清的事情就是如鲠在喉,若是别人再一挑拨,自己说不定也要被陛下讨厌了,所以留一条命远远打发到别处,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而且南京那个大守备太监,也只是长得和善而已。”江芸芸笃定说道,“做到这个位置上的人,可没有把事做大做小的想法,只有做绝的想法。”


    黎循传听的一愣一愣的,随后也跟着点头,一脸佩服:“你一向看得清。”


    江芸芸把信封小心翼翼放到边上,漫不经心说道:“而且那个苏州卫指挥张钦已经流放了,之前很多不作为的官员也都接连贬官了,听说借机换了不少人,一件事情想要尽善尽美肯定是不行的,如今平安母子可以平安活着,徐家愿意护她们一生,那些做了坏事的官员太监也都受到处罚了,我们能做也只能这样了。”


    黎循传叹气:“我就学不来你的气量,碰到不平之事可以这么勇敢,一点也不畏惧那些权势滔天的人,现在结果其实没有这么满意,那个太监是主谋,至少也该被千刀万剐,可现在不管是还留着一条命,还是留个全尸,你还是能坦然接受。”


    江芸芸歪着脑袋想了想:“可我也没办法啊,我只是第一个小小举人,我便是以后做官了,我也是一个小小芝麻官,你知道这个政、体有多庞大吗?”


    江芸芸比划了一下,笑说着:“有这么大,我只是蚍蜉,若是我的呐喊能被听见,已经是来之不易了,若是想要撼动,那我大概要长成这么大的蚍蜉……”


    她又比划出一个大圈,却没有刚才比划得这么大:“我撼动了,可我大概也要死了。”


    黎循传惊得瞪大眼睛。


    “所以我觉得一件事情只要能完成百分之八十!”江芸芸想了想,抓着那个木偶的脑袋,又比划了一下下面的身子,“能完成这么多,我已经是超级棒了。”


    黎循传被她的惊骇之语,惊呆在原处,只是怔怔地看着她。


    江芸芸已经开始拿起第二个包裹,兴冲冲拆着,里面是一个小小的小泥板,打开一看,里面的刻字歪歪扭扭的,她兴冲冲去拆信件。


    不过信件上的字是林徽的。


    林徽开始自己雕刻了?


    江芸芸迷惑,打开看了几眼,立刻激动说道:“我舅舅刻的!他已经把启蒙都学完了。”


    黎循传被那泥板怼了脸,拿下来一看,笑说着:“还真是婴儿学字,写的比你一开始还不如。”


    “哪有,我瞧着还挺好啊。”江芸芸带着八百米滤镜说道,“你看看这一笔一划的,方方正正的,你看看这个‘三’字,还有笔锋呢,真不错。”


    “你舅舅学写字,你这么高兴做什么?”黎循传不解问道。


    江芸芸小心翼翼收好册子:“这样以后他就能自己做生意,看契书,就能独立了。”


    “他这么大的人,还要你操心啊。”黎循传嘲笑着,“他还照顾不好自己不成。”


    江芸芸又把林徽的信仔细看了看:“你不懂,我得看顾好周家人的,你看,我舅舅真聪明,也才学了一年多,启蒙的几本书都学完了,你看字也写得一笔一划,这个是自己学着雕刻的模具,真不错。”


    “思羲亲自教的?瞧着很了解啊。”黎循传也凑过来看信。


    “嗯,我舅舅去找他的,而且多学点肯定不会错,以后印刷书籍校对不是也方便吗?他现在已经是大管事了!真厉害。”江芸芸骄傲说道。


    黎循传只是看着她笑:“十一岁的江其归,你可真操心啊。”


    江芸芸嘴角抿出小小的梨涡来。


    “这个是谁送呢?软软的,小小的,不像装衣服的。”江芸芸好奇打开第三个,只看到里面露出一个东一块布,西一块布的老虎娃娃,嘴巴还是歪的,眼睛也一上一下。


    “哎,这个老虎丑丑的。”黎循传嘲笑着。


    江芸芸幽幽说道:“我妹妹缝的。”


    “怪不得看上去这么别致的可爱。”黎循传火速改口。


    江芸芸打开信封,在她离开之前,江渝的把四书都学了一遍,字也写的颇为秀气。


    一开始她就不打算用老师教她的办法来教江渝,四书五经的内容是一道道清规戒律,但也犹豫要不要用现代的办法来教一个古代的闺阁女子。


    就在她跃跃欲试之时,她却猛地看到江湛和江漾的事情,一个被如此规训的女子也不能得到夫君的敬重,一个快乐的灵魂也整日要受到江家的压抑。


    她开始迟疑,因为一个自由的灵魂若是被束缚在痛苦的身体里,这绝对不是好事。


    江渝若是知道了那些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想法,那下一个被这个时代排挤的人就会是她。


    至少,江渝不能无处呐喊,不得求得过完这一生。


    所以如何教育这个妹妹成了一个难题。


    她不是顾仕隆,一个爵位已经足够他无忧无虑,随心所欲地过完这一生。


    考虑了许久,江芸芸决定放养,不主动教授她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想法,但若是江渝自己有了稀奇古怪的想法,也不会刻意去打压。


    她若是想要异想天开的自由,那就让她快乐。


    她若是想要顺从这个时代,那也无可厚非。


    信中的江渝一如既往的唠叨,先说了自己和娘搬进新房子后是如何快乐,自己都睡到巳时才起来,家里新找的厨娘做饭很好吃,又说娘最近和秦夫人每天都出门,笑容也都多了,还和陈妈妈一起研究出了很多花样,大家都说好,现在绣房也开起来了,招了十来个人,真热闹啊,不过娘哭了,是不高兴吗?不过陈妈妈说是高兴的哭了,我不懂,高兴有什么好哭的,还有笨小春也终于学好论语了,自己养了三条狗,冬日时,一只流浪的狗妈妈生在厨房的,只活了两条,娘心软就都养起来了,又说自己最近也学着刺绣了,很难绣她不想学,希望她可以帮忙跟娘说,这个布老虎是因为他们说明年是你的生肖年,所以我和小春连夜给你缝的,希望你能喜欢。


    江芸芸笑说着:“江渝开朗了好多,不过她不想绣花,寻常女子都要学吗?”


    黎循传摇头:“我不懂,大概是要的吧,我看我的姐姐们也会学,但不需要多厉害,毕竟会有绣娘,还有丫鬟嬷嬷帮忙,但我有一次听我婶婶说,说若是议亲的时候,女子不会绣花会没人要的。”


    江芸芸闻言冷笑一声:“也没说男的要考中秀才能议亲啊,怎么就要求女人要绣花了。”


    黎循传摸了摸鼻子,小声说道:“又不是我说的,你怎么凶我。”


    “我觉得是陋习。”江芸芸臭着小脸说道,“我妹妹不学就不学。”


    “哎哎,不学也没事的。”黎循传安抚着,“你以后要是真是状元了,你妹妹就是大字不识一个,娶得人也多得是。”


    “那不一样。”江芸芸开始挑剔起来,“那不是喜欢我妹妹啊,这不是看中我了吗。”


    黎循传呆住了,好一会儿才红着脸,呐呐说道:“什么喜不喜欢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写话本别写痴了。”


    江芸芸眯眼:“你不懂,你看士廉娶得就是他青梅竹马的玩伴,你看他们感情这么好,时不时就念着自家夫人和孩子,还出门给她买了好多礼物,前几日找人送回家了呢。”


    黎循传只是呆呆地看着她:“青梅竹马啊。”


    “对啊,你不知道!”江芸芸顿时八卦起来,“我跟你说,我听说他们都是从小一起玩的,小时候还偷偷去佛前拜拜呢,士廉还悄悄爬人家墙头,元宵节还给人送花灯自己做的,可甜了。”


    黎循传哼哼唧唧推开面前的人:“少打听人家的私事,八卦死了。”


    江芸芸遗憾坐了回去:“我这是给你科普一下要自由恋爱,你小小年纪可不能学那些酸儒,要是你不喜欢那个女子,你倒是算了,好大一男儿,可这样就耽误女子了,你看我那个大姐姐,真是遭罪。”


    黎循传结结巴巴说道:“可我不会打人的。”


    “这我知道。”江芸芸循循善诱说道,“可心理上的不高兴也是冷暴力啊,哎,就跟我不理你一样,你就不高兴,你不理你夫人,或者你夫人不理你,那也是冷暴力。”


    黎循传听得入神了。


    江芸芸暗戳戳灌输完自己的小思想,开始拆其他礼物。


    周笙又给她准备了衣服,但是尺寸大了一些,说是怕她长高了,衣服跟不上了。


    “我娘手艺真好。”江芸芸一脸开心地炫耀着,“你看看这个花纹,好看吧,花跟真的一样。”


    黎循传回过神来,哎哎了一下,拨开快要怼到自己脸上的衣服,低头拨弄着包裹,慢慢吞吞说道:“知道了,我又不是没有。”


    江芸芸开开心心把衣服堆到床头去。


    “这本书是什么?”黎循传摸到一本书,“新倩集,这不是昌谷写的那本嘛,哎,你在第一个。”


    “江芸,字其归,素雅俊朗,貌若潘安,为人沉静,有古韵,性专执不同于俗,容貌惊人,洋洋洒洒,文务精思,气最峭厉……”


    江芸芸听得脚趾扣地,一把夺过那本书,一眼扫过去,无穷无尽的形容词把她看呆了。


    “也太能夸了。”黎循传笑歪在一侧,“好能夸,‘天地闭合,乃绝相知’,他要和你不离不弃耶。”


    江芸芸恼羞成怒,狠狠踹了他一脚,黎循传这才停下笑来。


    一本新倩集十来人,每个人的形容词都不重复,夸赞的角度也是各有不同,可见徐祯卿还是有些本事在的。


    “这大概是他印刷好的,特来眼巴巴送你一份。”黎循传擦掉眼角的眼泪,“希望可以和江潘安不离不弃呢。”


    江芸芸愁眉苦脸:“这本书可别给我发的到处都是,我还要脸的。”


    “没事,他们不要的。”黎循传开始找唐伯虎的东西,“唐伯虎给你准备什么啊,让我看看。”


    里面的东西都不多了,一份老师和师娘的信,都穆送给他的用竹子雕刻的虎吊坠,张灵送了一个有机关的小酒壶,唐伯虎只送了一包果脯。


    “他怎么突然这么低调了。”黎循传吃惊。


    江芸芸打开信一看,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他在他的院子里种满了桃花,这是长出来的果子晒干后的果脯,他还邀请我有空去他家玩。”


    “哦。”黎循传冷哼一声,“倒也有意思。”


    “哎,我马上十二岁了!”江芸芸突然凑过来,眼巴巴说道,“你送我什么礼物啊。”


    黎循传看着近在咫尺的脸,莫名红了脸:“我给你找找。”


    “行。”江芸芸笑眯了眼,“可要好好选哦,这可是你送我的第一个礼物。”


    “第二个!”黎循传不悦强调着,“我的那盆兰花!”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我照顾不来,也太娇气了,平日里也都是你照顾的。”


    黎循传叹气:“你可真是一点也不文雅。”


    “山猪吃不了细糠吧。”江芸芸自嘲。


    黎循传又连连摆手:“怎可以如此说自己。”


    “不碍事的。”山猪芸一本正经说道,“所以这次你要给我准备粗粮来,不然我要不高兴了。”


    黎循传认真点头:“行。”


    —— ——


    大年三十,徐家准备了一大桌席面,有江南的饮食,也有入乡随俗的本地饮食,一桌人团团坐着,按着年龄大小来坐。


    “还是第一次离家过年。”顾清感慨着。


    “谁不是。”众人笑说着。


    “京城过年可真热闹,门口的桃符也各有不同,不过昨日和宪清出门碰到小童玩鞭炮,差点吓到我。”沈焘无奈说道,“我骂骂咧咧骂了回去,谁知道他竟回家找大人,宪清吓得直接拉着我拔腿就跑。”


    毛澄镇定辩解着:“大人不和小孩斗。”


    “说起来昨日的雪真大,今日停雪了,这花园可真漂亮,银装素裹,就是你们堆起来的两个的雪人,现在有点小了。”祝枝山笑说着。


    江芸芸和顾幺儿扭头去看门口一左一右的雪人,立刻嘞开嘴笑着:“这可是哼哈二将,为你们保驾护航的,可不能在年节中化了。”


    王献臣笑说着:“确实要有一个好兆头,希望解元公的手能点石成金吧。”


    徐叔端着酒上来,给几人都倒上酒:“新热的酒,可是从南方带来的黄酒,甘冽香浓、回味悠长。”


    江芸芸和顾幺儿得到两盏茶。


    顾幺儿不服,还没说话,就被江芸芸单手镇压了:“不能喝。”


    顾幺儿梗着脖子。


    “举杯,祝我们考试顺利。”祝枝山举起酒杯,大笑着,“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江芸芸也跟着举起茶来,顺势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入口清甜,不由舒服地叹了一口气。


    顾幺儿开始埋头苦吃。


    徐经不爱喝酒,喝了那一盏就让人拿了茶水来,也开始一心吃喝。


    至于其他人,喝酒开了头可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连毛澄也闷声不吭喝了好几盏,大家默契的没有作诗,只是说着寻常话,又时不时被人劝酒,然后去劝别人。


    祝枝山和王献臣活络热情,场面热闹得一时不知是酒还是暖炉烧的。


    沈焘最先倒了下来,顾清也醉得不行,连连摆手。


    王献臣和祝枝山喝多了,反而越发开始精神起来,开始斗嘴皮子。


    黎循传被灌了好几杯,醉眼朦胧,坐在那里发呆。


    江芸芸连忙找徐叔准备醒酒汤。


    等送到黎循传手边,黎循传抬眸去看江芸芸,那双眼珠子黑漆漆,水润润的,看着她好一会儿,突然笑了起来:“我们来喝一杯,第一次过年。”


    江芸芸笑说道:“可真是喝醉了,快把醒酒茶喝了。”


    黎循传眼睛直直地看着她,笑容灿烂:“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来,干杯!”


    他举起醒酒汤一饮而尽。


    顾幺儿看得直笑:“他喝醉了,好笨哦,都分不清是不是酒了。”


    江芸芸也跟着笑,只是替人挽回尊严:“也没发酒疯,也很不错了。”


    顾幺儿大声吹嘘着:“等我会喝酒了,我一定千杯不醉。”


    今日正街上有官署会放新年烟花,许是时候到了,一朵无声的漂亮的烟花在空中绽放,好似一朵盛开的花,点亮了冬日漆黑的夜,随之而来的是一朵接着一朵,五颜六色,分外漂亮。


    外面传来小孩的尖叫声,打破了安静的空气。


    江芸芸看着那烟花,又去看横七竖八的朋友们,明明距离这么远,可那光泽却好似照耀在每个人的眉眼上,绚烂,璀璨。


    他日卧龙终得雨,今朝放鹤且冲天。


    她的朋友总归得偿所愿。


    而她……


    新年快乐啊,十二岁的江芸芸!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大年初一, 五更天


    咸安宫内张灯结彩,大嬷嬷估摸着时间,就悄悄去了寝殿,唤醒太皇太后。


    “老祖宗, 五更天了, 要开始焚香放炮了。”嬷嬷站在帘子后低声说道。


    没一会儿, 帘子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声。


    嬷嬷悄悄上前, 挽起帘子,小声说道:“老祖宗醒醒神, 等会太后娘娘, 陛下、皇后还有小太子还要来给您拜年呢,今年的朝贺仪在慈宁宫举行,若是累了, 就去那边露一个面, 到时候再早点回来。”


    太皇太后揉着脑袋, 坐了起来:“年纪大了, 虽说睡得少, 但次次都很难醒过来, 昨日熬了会夜,今日就觉得有些累了。”


    “那是天太冷了。”嬷嬷亲自给人穿衣服, 又给人扶到梳妆台前,几个丫鬟瞬间围上去,给人穿着吉服。


    嬷嬷给人梳着头, 笑说着:“前些日子院使来请脉不是还夸老祖宗精神抖擞吗。”


    “那些院使惯会说好听的话,之前太子殿下病了这么久都没好, 一个个都不中用, 就知道溜须拍马。”太皇太后不悦说道, “到最后还要靠一个小长随从外面求来道符,才求得神佛保佑。”


    老嬷嬷悄悄睨了镜中的老祖宗一眼,见她并无不悦之色,这才送了一口气。


    宫中两位祖宗,太皇太后信佛,太后信道,两宫偏还挨得近,时不时有点小摩擦,陛下也是和稀泥的,每次左右安抚,但若是再做些什么,便都不行了。


    一个不是生母,一个亲缘淡薄。


    陛下如今一心都在坤宁宫身上,能用心维持两宫平衡,已经是孝心可嘉。


    沉默间,五更到了。


    “焚香放炮吧。”太皇太后看了眼昏暗的夜色,淡淡说道,“也不好耽误别人的热闹。”


    “哎。”嬷嬷对着一侧低眉顺眼站着的宫娥点了点头。


    没多久,空气中传来檀香的香味,没多久,外面传来鞭炮声,放了一挂就停了下来,随后拿下大门的门闩摔在地上。


    “跌千金,千金跌,跌得来年滚滚财源来。”


    每跌一下,就传来小黄门齐声的唱和声。


    一连扔了三下,这才停了下来。


    短暂的热闹后,咸安宫便紧跟着安静下来,又恢复了刚才死气沉沉的模样。


    没多久,隔壁英华殿也紧跟着响起鞭炮声,一连放了七八挂,小太监和小宫娥的欢叫声也远远传来,就连摔门闩的祝贺语也能听得断断续续。


    没多久,又听到更是稀薄的鞭炮声,大概是皇后的坤宁宫也开始正月初一的大礼了,那鞭炮放得格外久。


    “倒是热闹。”太皇太后垂眸坐在位上,手指拨弄着佛珠,一颗接一颗拨着,紫檀木佛珠被经年累月的盘着,珠色好似金玉一般。


    大嬷嬷低眉顺眼站在一侧。


    “把百事大吉盒儿准备好。”许久之后,太皇太后把佛珠套回手中,淡淡说道,“你让人去厨房那边盯着嚼鬼盒子,口味做多点,类型也丰富一些。”


    嚼鬼盒子就是装满各种驴肉的小盒子,因为驴又称小鬼,在过年吃有祛邪的意思。


    当年陛下体弱多病,年前小太子也病了,眼下准备这个正合适。


    大嬷嬷低声说道:“现在时间紧,奴婢亲自去厨房,让他们抓紧时间弄这个。”


    太皇太后点头:“去吧。”


    没多久,车驾一辆接一辆走了进来,身穿华丽礼服的皇太后先一步入内,见了太皇太后就下跪行礼。


    “快扶起来。”太皇太后和气说道,“给你一个大红封,之前殿下病了多亏了你宫中的小太监啊,今日可有带来?”


    王太后叹气:“娘娘可别说了,我已经痛打了一顿刘瑾,小太子如此年幼,也敢如此行事,若是出了一点差错,我真是罪该万死啊。”


    太皇太后眉心微动。


    “最后还是皇后娘娘心善,出面把人带走了,说是送去太子殿下身边端茶送水了。”王太后无奈说道。


    太皇太后嘴角露出笑来,颔首说道:“原是如此,皇后一向心善。”


    王太后没说话,只是对着提上来的百事大吉盒儿,笑说着:“现在还有鲜荔枝啊,真是难得。”


    “家中小辈孝敬的。”太皇太后拨弄着佛珠,笑说道,“我年纪大了,吃不得这些上火的,你若是喜欢就拿去吧。”


    “怎好拿了周家对您的孝敬。”王太后捂嘴笑着,“我瞧着这个栗子就不错,糖炒的吧,闻着真香。”


    一侧的宫娥立马上前给人拨着栗子,一颗圆鼓饱满的栗子肉轻轻松松被剥出来。


    “这个柿饼也不错,甜而不腻。”太皇太后笑说着,“配上清茶正正好。”


    “娘娘都说喜欢,那一定是好的。”王太后笑说着。


    说话间,另外一家车架也停了下来,没一会儿外面传来请安声。


    “给主子爷、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请安,祝主子爷、皇后娘娘、太子殿下新年大吉。”外面齐齐传来喊声。


    “是皇上来了。”太皇太后笑说着,“早就跟他说晚些来,我们这些老人起得早,他不必跟着我们走。”


    “皇上一向是仁孝的。”王太后安抚着,“说明他惦记您啊。”


    帘子被掀开,寒气涌了进来,随之而来是三道影子齐齐落了进来。


    朱祐樘带着张皇后,张皇后手中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


    小孩头戴虎头帽,乖乖坐在皇后怀里,见了人也不哭闹,只是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


    “孩儿拜见太皇太后,皇太后,祝太皇太后,皇太后新年大吉。”


    “臣妾拜见太皇太后,皇太后,祝太皇太后,皇太后新年大吉。”


    两人齐齐下跪,恭身拜年。


    “大大。”怀中的小孩也跟着咿呀说道。


    “快起来。”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连忙说道。


    “几个月不见,我们太子长大了不少,快来让曾祖母来抱抱。”太皇太后一脸柔情说道。


    朱厚照眼珠子滴溜溜地看着她,然后在奶娘怀里扑腾了一下,朝着太皇太后伸出手来。


    众人看的心都软了。


    “真是小可怜见的,之前病得小脸都瘦了,现在倒是长回来了。”太皇太后抱在怀里,一脸怜惜。


    朱厚照依偎在她怀里,伸手扣着吉服上的珠子。


    ——亮晶晶的,好好看。


    “可不许弄坏老祖宗的衣服。”张皇后无奈说道。


    朱厚照充耳不闻,甚至动了动屁股,背对着她娘,非常叛逆。


    “没事没事,坏了就修,让我们的小太子开心才是。”太皇太后一脸宠溺,“可是吃饭了,我让人煮个蛋羹给你吃要不要。”


    朱厚照听到熟悉的两个字,眼巴巴地看着她。


    “真是乖孩子啊。”太皇太后笑得不行,“快让厨房给我们太子准备蛋羹来。”


    张皇后欲言又止,可见陛下只是笑着没说话,也只能勉强笑着。


    “对了,我给皇帝准备的嚼鬼盒子也快拿上来,让他尝尝我新招的厨师手艺。”太皇太后看着朱祐樘一脸慈爱,“我记得你爱吃碳烤的,特意多准备了一些,还有蜜汁味的,说是南方很喜欢吃这种口味的,你这日日操劳国事实属劳累,多吃一些,佑你此生平安健康,大明明年风调雨顺。”


    朱祐樘面露感激之色,起身谢恩:“多谢祖母。”


    “我当年抱你回来养着,才这么点大,如今也是长大成人,也有孩子了,真是岁月如梭啊。”太皇太后看着他怀念着往事。


    朱祐樘感怀说道:“这些年多谢祖母照顾。”


    太皇太后笑着摇了摇头:“我老了,还要你多照顾呢。”


    王太后摸着手中的小小阴阳环,抬眸看了一眼屋中的人。


    朱祐樘只是笑着点头:“自然会照顾好祖母。”


    “皇后养育太子有功,今年是辛苦你了,为陛下延绵子嗣,可要重赏。”太皇太后又看向张皇后,和蔼说道,“去把我内库中的珍珠串拿来,多拿些来。”


    她看向张皇后,和气说道:“张家新丧,今年不能入宫,这些珍珠串你到时也给他们送去,就当是我对昌国公的哀思。”


    张皇后微微一笑:“陛下垂怜臣妾,准许他们入宫。”


    太皇太后神色微动,就连一直沉默的皇太后也忍不住看了过来。


    “皇后思念家人,女眷来见见也好。”朱祐樘如此说道。


    “原来如此,真是夫妻情深。”王太后打趣着。


    张皇后害羞地低下头来。


    “皇后到底是皇后,得了陛下的心啊。”太皇太后也跟着笑说着。


    “时间要到了。”咸安宫的大嬷嬷在门口,低声说道。


    没多久,咸安宫大门敞开,宫内的几位主子分别前去赴宴。


    陛下去了皇极殿。


    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后则去了慈宁宫。


    年幼的太子殿下则被抱回了坤宁宫。


    每年正月初一都要举行大朝会,这个从汉代时就一直流传到现在的大礼仪,如今的规模已经越来越宏大。


    京城内的文武百官都要在今日入宫向陛下朝贺,与此同时,官员的夫人也要在今日入宫向太皇太后、黄太后与皇后朝贺,这就是大朝会的第一步“朝贺仪”。


    前朝的大宴在皇极殿举行,丹陛及丹墀的东西两处,锦衣卫陈卤簿仪仗、教坊司的人和乐器则在丹陛的东西位置和北向方向,仪礼司摆了同文玉帛案在丹陛东面,巍峨严肃,又不失喜庆。


    大小官员,各附属国的使臣齐齐下跪,祝贺新年。


    前朝热闹一片,后宫也不逞多让。


    各家夫人齐齐见礼,但也是各有侧重的,像是周家人就会再主殿多停留一会儿,若是王家人则是在右边的偏殿多说说话,若是张家人这是目标明确去了左边的宫殿。若是没有明显站队的人,大都是不偏不倚,一个个拜过去,更有甚者,见了人后不再任何娘娘殿中停留,只是去了不远处的暖阁和其他官家夫人说说话。


    饶是如此,三位娘娘的宫内也格外热闹,寻常人也插不进去。


    一个时辰后,朝贺结束,也就进去第二步“大宴仪”,前朝后宫也有大宴,光禄司和尚膳监忙得不可开交。


    宫内一片热闹,宫外也不逊色。


    各家各户门口挂着秦琼与尉迟恭为的画像,只是模样,笔触各有不同。


    徐家的大门上的两个门神就是花了大价钱请了名师作画的,据说还开过光。


    江芸芸一大早就被鞭炮声吵醒了,那声音横冲直撞,玑玑珰珰,吵的人不得安宁,一个激灵爬起来,飞快穿好衣服打算去外面感受感受气氛。


    刚一溜达出自己的院子,就看到徐叔忙得满头大汗,见了人连忙说道:“可别走,今日有屠苏酒,大年初一就要喝的。”


    “我不喝。”江芸芸眼巴巴说道。


    “微微抿一口,这可是习俗。”徐叔一脸溺爱,“屠苏草浸泡的,很好喝的,能保佑你平安呢,抿了一小口就可以去外面拜年了。”


    “要准备礼物吗?”江芸芸好奇问道。


    “不用,倒是在门房那边登记一下就可以了。”徐叔笑说着,“你要是脚程快,说不定能把这一带的人都拜一遍。”


    “不进门吗?”江芸芸好奇问道。


    “主人家也出门拜年了,家中无人呢,说不定等会和你擦肩而过的就是这条街,你要拜年的人呢。”徐叔笑说着,“所以我们只要写个名字,那就是礼数到了,若是街上碰到了,在作个揖,说几句吉祥话,那也是拜年啊。”


    江芸芸笑眯眯的:“那真有意思。”


    “可不是。”徐叔要出一个小红封,“岁岁平安哦,芸哥儿。”


    江芸芸眼睛一亮:“我也能收到红包。”


    “尚未婚嫁,自然都是有的。”徐叔神秘兮兮掏出兜里的东西,“幺儿一个,经哥儿一个,传哥儿一个,剩下几个都是成婚了,可就不能给了。”


    江芸芸开心拿着红封,嘴甜说道:“谢谢徐叔,徐叔新年快乐。”


    “哎,真乖啊。”徐叔笑得眼睛都看不见,“快去暖阁等一会儿,我去给你端酒来,喝了酒就能去外面走走了。”


    等江芸芸抿了一小口酒,觉得不好喝,吐了吐舌头,顾幺儿年纪太小了,不许喝酒,只是用屠苏酒在额头点了点,其余人都是喝了一杯,也都各自散了。


    “我先去师兄那边拜年。”江芸芸闻着黎循传,“一起去嘛?”


    黎循传昨日醉的不行,整个人晕乎乎的:“我想再睡一会儿。”


    “那你去吧,我到时把你的名字也一起写上。”江芸芸也不计较,笑说着。


    顾幺儿连忙跟在她屁股后面:“我我我,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结伴离开了。


    黎循传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轻轻呼出一口气,他昨天做了一晚上奇奇怪怪的梦,真是可怕,偏又醒不过来,实在吓人。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但很快又停了下来,路面上的雪还有一层,能轻轻没过脚背。


    顾幺儿穿着徐叔给他做的新衣服,圆滚滚的,只露出一双眼睛好奇看着:“今天的店铺都没开门呢。”


    “大家都要过年呢。”江芸芸说道。


    两人走到李东阳家中,得知他还在宫内过年,爽快写上自己的名字和吉祥话,就去下一家写了。


    江芸芸在京城走了一圈,从李东阳家中,再去了刘大夏的驿站,又去了仲本家中,还去了谈家,一家家走过去,也都快到中午了。


    “吃饱了。”顾幺儿拍拍肚子说道。


    许是顾幺儿长得太可爱了,若是有富商在家门口发吃的,都能塞给他不少,一路走下来,顾幺儿的零食越吃越多。


    “好巧,江解元。”就在两人准备回家的时候,背后传来和气的声音,“在这里遇到你。”


    江芸芸扭头去看,惊讶地挑了挑眉:“王公子。”


    顾幺儿见了他立马警觉起来,紧紧拉着江芸芸的手。


    “原来还记得我。”王承裕笑说着。


    “我家就在不远处,可要来做客。”他笑脸盈盈邀请道。


    第一百四十六章


    王承裕是吏部尚书王恕幼子, 王恕老年得子,自他出生就一直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果不其然,在成化丙午年乡试中举, 年仅二十二岁, 至今都传为佳话。


    等当今继位后, 征召王恕拜为吏部尚书, 二十三岁的王承裕跟着父亲进京,因为经常代为接待宾客, 在京城名声大显, 这就是江芸芸一直觉得他待人处物非常娴熟的原因。


    王家住在北城鼓楼附近,门口两根红柱因为过年新刷上红漆显得格外崭新,门上贴着的秦琼与尉迟恭画像是市面上最常见的样式, 台阶上的雪渍被扫到一侧, 露出一条可以走动的通道。


    入了内, 小院并不宽敞, 比不上徐家采购的院子就算了, 就连李东阳的院子都瞧着比他更宽敞一些。


    “家中简陋。”王承裕笑说着。


    顾幺儿紧贴着江芸芸的脚走路, 但不掩好奇地左顾右盼,大眼睛时不时扑闪着, 也不知在想什么。


    “天宇兄今日拜年拜好了?”江芸芸好奇问道。


    “吏部考察在即,父亲交代除家中亲友,不许再去其他地方。”王承裕解释道。


    江芸芸哦了一声, 心中打鼓,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请自己到家里玩。


    “其归可都拜年拜好了?”王承裕笑脸盈盈问道。


    “在京中认识的人也不多, 早上已经都走了一遍了。”江芸芸解释道。


    王承裕把人引到大堂上, 笑问道:“原是如此, 两位可有喜欢的茶饮?”


    江芸芸摇头。


    顾幺儿一本正经说道:“那我要喝好茶的。”


    “自然。”王承裕对着管家说道,“去沏一壶六安瓜片来。”


    粗人顾幺儿没听懂,只好悄悄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似笑非笑,但还是给人解释着:“天宇兄真是破费了,这可是目前唯一的无芽无梗的绿茶,泡起来的茶味浓不苦,香而不涩,完全没有青草味。”


    顾幺儿似懂非懂,捏着小手,大声说道;“那就喝这个。”


    王承裕笑脸盈盈看着他,丝毫不计较小孩若有若无的敌意。


    没多久,管家就递上三盏茶,一片片茶叶翠绿完整,好似一颗颗瓜子,自然平整,被茶水一冲泡,正安静躺在杯底。


    “汤色清澈透亮,茶叶嫩绿匀整,香味清淡。”江芸芸夸道。


    王承裕打趣道:“原来其归懂茶,那还好是送上六安瓜片来了。”


    边上顾幺儿却宛若牛饮水,吹了几口热气,然后一口喝了半碗,好一会儿才这才回过味来,惊讶说道:“甜甜的,蛮好喝的。”


    “再给顾公子上一碟点心来。”王承裕又说道,“可有忌口的东西。”


    顾幺儿摇头:“都爱吃。”


    管家没一会儿就端上九宫格的盘子,从糕点到果脯,再到坚果,应有尽有。


    江芸芸喝了一口茶,见王承裕还是没说话,也不先一步开口,好像真的是来品茶的一样。


    她笑脸盈盈和顾幺儿说道;“这个绿绿的瞧着很好吃。”


    顾幺儿一向是江芸芸说什么,他听什么,见她说起绿糕点,就抓起一个塞进嘴里,一口咬掉半个,然后一本正经对江芸芸说道:“里面是绿豆,有点甜了。”


    江芸芸对着其他糕点也打了个眼色,他不明所以,但不耽误把每个格子的零食都吃一遍,然后认认真真解释给江芸芸听。


    “这个白色没有夹心,但是吃上去软软糯糯的。”


    “这个杏脯酸酸甜甜的,还挺好吃的。”


    “瓜子我嗑不来,不知道什么味道的。”


    大堂上只有顾幺儿的童言童语,静谧的气氛在热腾的年节中悄悄流动。


    江芸芸时不时附和着,两人瞧着关系极好。


    王承裕笑说着:“看着其归和顾小童的相处真是令人羡慕,我是家中幼子,年幼的记忆里似乎没有这样好脾气的同窗好友。”


    江芸芸笑说着:“幺儿一向有话直说,还请天宇兄不要介意。”


    王承裕神色微动,随后笑着点头说道;“自然,小孩总是天真的,已近午时,可要留下来吃一顿便饭。”


    江芸芸看了天色,熟练放下茶碗婉拒道:“家中还有好友相等,就不久留了。”


    王承裕也站起来送她:“那我送你出门。”


    “有劳。”江芸芸一起来,顾幺儿也连忙扔下吃的,紧跟着江芸芸走。


    两人出了王家大门,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顾幺儿走了几步,突然不解问道:“哎,这人找我们干什么啊,就请我们喝一盏茶嘛。”


    江芸芸摇头:“我也不知道。”


    王承裕好端端请人喝盏茶,期间却只是闲谈,看不出任何企图,可这样的人拉着她闲谈也太奇怪了,偏江芸芸自诩身上并没有值得吏部尚书惦记的地方。


    顾幺儿想了想,冷不丁凑过来说道:“我可不喜欢他!”


    “为什么?”江芸芸好奇问道。


    和顾幺儿相处到现在,他很少会有讨厌的人,或者说他很少会去看别人,只顾着自己的事情,吃吃喝喝找江芸,除此之外,大概还有暴打唐伯虎,挤兑黎循传的时候还有点主动性,平日里都是懒洋洋的样子。


    顾幺儿眉头紧皱,突然扯了扯袖子:“就那个袖子长长的在跳舞,然后就是他整天笑眯眯的,但又不是你,他笑起来总是这样看我的,所以我不喜欢。”


    他连说带比划,然后扭头认真问道:“听明白了吗?”


    江芸芸越看越可爱,伸手捏了捏小孩吃的圆嘟嘟的小脸:“吃了人家这么多东西还骂人家。”


    顾幺儿不高兴地挥开她的手,一本正经强调着:“我可没有在开玩笑。”


    “我不喜欢他,肯定不是好人!”他紧紧拉着江芸芸的手,大声说道,“你不要和他玩。”


    “想来也算不上坏人,只是,心事太多了。”江芸芸犹豫说道,“大人物总是有这么多心眼的,避开一点没有坏处。”


    “对,坏人。”顾幺儿笃定说道。


    那边被议论的王承裕目送江芸芸走后,这才转身朝着屋内走去,一进去,屋内正坐在一个壮硕,头发花白的老人。


    “就请我来看这出戏?”王恕看着自己的小儿子,淡淡说道,“江其归瞧着确实不似寻常十一二岁的小少年,很是沉稳。”


    王承裕从管家手里接过热茶,亲自递过去,低声说道:“小小儿童都知道耐下性子,爹怎么就不知道呢。”


    王恕脸色一沉。


    王承裕不为所动,继续说道:“自洪武年来,天下布、按二司及府州县三路官员朝觐考察,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考满之后即为盖棺定论,如此才能看清一个人的行事风格,是否清廉……”


    “够了。”王恕轻声呵斥一声。


    王承裕沉默,一脸担忧地看着父亲。


    “你懂什么。”王恕愤愤说道,“这些官员既然不行,那就该罢斥,每年大量的俸禄养着他们,却不思为民,如何能继续做官,而且裁剪官员意味着能剩下不少钱,那可是好事,国库如今的情况……”


    他叹气:“等你今后坐上我这个位置,你就会知道,这世上没有绝对完美的选择,我只是再做一个更好一点的选择,大明官员冗重,度支早已不堪重负。”


    “大头在宗室……”王承裕忍不住反驳道。


    “住嘴!”王恕怒而拍了拍桌子,怒视着王承裕,厉声说道,“宗室之事今后不可再提及,你要学会明哲保身。”


    当今陛下对宗室的放纵令人咂舌,一开始也有无数读书人上奏弹劾,可得到的只有沉默,甚至会被反手找个罪名丢了性命,


    “官员迟早会补给,走了一批又来一批。”王承裕沉默片刻后,还是忍不住低声说道,“如何能清得尽呢。”


    “那就来一批清一批。”王恕面无表情说道。


    王承裕看着父亲衰老的面容,神色微动:“之前停纳粟例已经得罪许多人,如今一口气罢斥一千四百人,那就是把您架在火上烤啊。”


    王恕眉眼低垂,强势说道:“那又如何。”


    —— ——


    京城过年的氛围格外浓郁,众人第一次在外地过年,玩得不亦乐乎,留宿外面更是常见的事情,不过黎循传却是兴致不高,一直蔫哒哒坐在屋内,就连顾幺儿都好奇地跑过来问他。


    黎循传懒懒说道:“好不容易休息,犯懒还不成。”


    “哦,那你应该属猪猪的,不应该是小公鸡的。”顾幺儿趴在窗头,嘲笑着。


    黎循传在纸上写上一个大大的猪字,然后一本正经说道:“你看这个猪圆圆鼓鼓的,像不像吃胖的你。”


    顾幺儿气得脸都歪了,跳脚说道:“我要去找江芸来教训你。”


    黎循传眉心微动,随后轻轻冷笑一声。


    江芸芸正在准备年后的考卷,被顾幺儿烦得不行了,只好去敲黎循传的门。


    “喏,你弄哭的,你哄。”江芸芸冷酷无情地把小孩推进来,然后反手给他们关上门,在门外冷哼一声,“别来打搅我。”


    出题人的怨气,真的非常高了。


    屋内两人面面相觑,重重冷哼一声,随后移开视线,选了个天南地北的位置,各自坐下。


    快乐的日子都是短暂的,初九如约而至,所有人如丧考妣坐在暖阁里。


    江老师正说着考前动员,意气风发处便是踩着凳子也是有的。


    “所以今日开始和正式考试一样,考三天,一天只考一场。”王献臣不解问道,“那不是很轻松。”


    江芸芸看着他,慈祥说道:“怎么会呢,自然会有留堂作业的。”


    王献臣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这么好说话的江老师,就不是之前虐得他们哭天喊地的江老师了。


    “你们好好考,考完了就轻松了。”江芸芸唏嘘说道。


    “听说当官也是有考核的。”祝枝山说,“三年初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生病,年纪大了,都有可能被革职的。”


    “这么严格。”江芸芸惊讶。


    “江老师自己准备不充分,还来指导我们。”沈焘打趣着。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现在只管考试,等上岸了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了,三六九年的考核,想来对你们也不难。”


    “时间到了。”门口的仆人突然说道,顺便开了两扇窗户,一阵冷风瞬间涌了进来,原本暖洋洋的屋子很快就冷了下来。


    “为什么要开窗?”穿得单薄的祝枝山哆嗦了一下。


    江芸芸一边把卷子都分下去,一边解释着:“考程完全和会试一模一样,我的意思是连天气都要差不多,二月天正是倒春寒的时候,万一突然冷了,那就不好了。”


    祝枝山苦逼地连忙披上大氅,不过披上大氅写字就不方便,但是脱了又好冷,一场考试不是在抓衣服,就是在哈气热手。


    隔壁的王献臣被他吵得不行,眉头越皱越紧。


    顾清坐在通风口,墨水凝固得很快,等他写到一半重新研墨,不是断了思路就是墨迹不一样了,一时间也是手忙脚乱。


    毛澄也很惨,他靠近炉子,按道理是暖和的,但就是有一阵阵风吹过,吹得他心思都乱了。


    至于其他人都是各有各的问题,年后的第一场考试几乎没有一个人可以安静完成考试的。


    “我一直在压纸,没带镇纸,卷子都搞脏了。”徐经面如死灰说道,“这要是真的考试,我就完了。”


    “你还写完了,我题目都看不完。”祝枝山整个人缩在大氅里,“芸哥儿也太出其不意了。”


    “早就跟你说多穿点了。”黎循传出声,“整日穿得这么少做什么。”


    祝枝山叹气:“棉服也太显胖了。”


    江芸芸不理会他们的讨论,一个人在上面飞快改卷子,就单人单份的卷子,她改得飞快,然后又交错再改一遍。


    会试第一场考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


    “良德的论语不行。”


    “敬止,你中庸和易经还需要改进一下。”


    “希哲,你过个年,心都野了。”


    江芸芸看着一张张卷子,痛心疾首:“除了楠枝,我觉得你们都退步了。”


    黎循传凉凉说道:“多亏了那十本书啊。”


    江芸芸立马闭嘴不说话。


    一连三天的大考,每次考完都要被抓着辅导,三天下来所有人在过年补充进来的精气神都消失不见了,肉眼可见的憔悴了。


    徐叔心疼地送上补品,并且非常贴心说道:“若是不够冷,可以再开一个窗户的。”


    “不!倒春寒而已,不是寒!”众人齐齐拒绝。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现在也十五了,等二月初就可以去外面实践两轮了,不急,到时候就连搜身,巡场的人都要准备好呢。”


    徐叔连连点头:“都懂都懂,找的人都是嘴严的。”


    “可惜了,连着六天考试,伯安都不在,不然也能和我们一起吃吃这个苦。”沈焘直叹气。


    连考六天后会休息一天用来订正错误,查漏补缺,这一天看着没考试,但压力可不少,江老师会抽查笔记。


    “估计是那个吏部考察的事情,被关在家里不出来吧。”王献臣说道。


    “算时间也该张贴公告了,是有什么事情吗?还是又有被罢斥的官员不满?”黎循传随口问道。


    “吏部不是刚清退了一批人吗,怎么这次又清退这么多人?”顾清不解问道。


    王献臣想了想,招手让小厮说道。


    原来这次吏部清退了一千四百人,阁老丘睿上折子弹劾了,到也算不上弹劾,只是上了一份政见不同的奏疏,他一上,那些被罢斥的人也跟着上了,说是一夜之间,折子好似雪花一样飘到陛下案桌前。


    吏部顿时成了众矢之的。


    “是清退的人太多了?”江芸芸好奇问道。


    “不算多。”黎循传说道,“成化二十二年的罢斥有一千五百多人,成化二十年有三千五百人,其实罢斥除了洪武年间,之后大都在千人之上,毕竟随着官员越来越多,不可能还维持在五六百人的数目上。”


    江芸芸不解:“那这次又是为什么吵起来。”


    小厮也磨磨唧唧说不出来,只是来来回回重复外面的人讨论的话题。


    ——考核太过严厉,没有核查。


    ——罢斥的人太多了。


    ——人才可贵,犯点错也不碍事。


    其实大家都知道这件事情矛头对准的是严苛的吏部尚书王恕。


    “那现在情况如何了?”顾清问。


    “前几日听说因为陛下过问考核大计,打回重评了,王尚书和周侍郎已经召回全部部员,开始加紧重审册子了,吃住都在吏部,至今没有回家。”


    祝枝山摸了摸脸:“那不是丢了好大的脸,王尚书素有贤名,脾气鲜明,这事闹得。”


    “不干活的官员本就该清退,丘阁老为这些人辩解什么?”毛澄不悦说道。


    “说不定就是小错,众所皆知,王尚书待人格外严厉。”王献臣小声说道,“听说这次只要生病了人都给罢了,还有任官不足九年就直接罢免,机会也不给,确实太过严厉。”


    “便是一年不行也不行。”毛澄淡淡说道,“不行就是不行。”


    “刚开始做官,又在人生地不熟的位置,难免有些生疏。”沈焘也紧跟着说道,“大家一路科举不易,也该多给我们几次机会。”


    “可给了一次机会,那些人伤害的却实打实是治下百姓。”黎循传低声说道,“若是真的要给机会,也该看看到底是何处犯错,若是老疾贪酷的人,自然是早早罢免才是。”


    “听说那些官员的访单,不用写名字,却可以胡乱评价他人,我瞧着也是问题。”祝枝山说。


    “所以这个度很难把握,而且若是当真要一个个查过去,一年都是好几千的官吏,如何能完成,要我说吏部也难。”顾清叹气,“想来王尚书也是为难。”


    “说不定是吏部的工作办法有问题。”徐经说。


    “刚来京城就有听说‘两京十二部,独有一王恕’的民间流传的话,可见盛赞。”顾清说,“但此事应该也不碍事吧,虽说王尚书可能确实严苛了点,但一切也都是为了公事,陛下如何会苛责他。”


    王献臣摸了摸下巴,小声说道:“听说今日有一个叫刘文泰的院判突然弹劾他。”


    “这又是为何?”祝枝山惊讶问道。


    “刘文泰说王尚书在之前致仕在家时曾让人为自己写书,书中有诋毁先帝之言。”


    “不过也有人说,是刘文泰之前想要让王尚书在此次吏考中帮他拿到太常寺少卿的位置,但被王尚书拒绝了。”


    王献臣比划出两个手指:“现在外面吵的厉害,要是我们今日去酒楼坐一坐,估计能听到。”


    “我听说丘阁老和王尚书今年过年因为座位的问题,在宫中当场发生争执,闹得众人都下不来台,还是徐首辅出面调和的。”祝枝山冷不丁说道。


    “你觉得是……”黎循传堪堪闭上嘴,惊讶问道。


    祝枝山连连摆手:“不不,我只是之前出门玩的时候,听到的这个消息,给你们说一下而已,并没有指代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这个消息到底是不是准确的。”


    “不过这也说得通。”王献臣倒是笃定说道,“不然一个院判没人撑腰,敢弹劾吏部尚书,那可是要去诏狱的!”


    “一个阁老,一个尚书,如今不要脸面当场互撕,听得人眼皮子一跳一跳的。”听了一路的江芸芸按了按眼皮,“京城也太乱了。”


    “与我们有什么关系。”黎循传警觉说道,“我们到考试前,只能在这里安心考试。”


    “哎哎,我知道。”江芸芸被他看着心虚,连连摆手,“我好端端插手这件事情做什么啊。”


    “老师的竹条你挂起来了没?”黎循传幽幽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脸,嘴硬说道:“我就在家好好读书,好好的说什么竹条吓唬我,你也太凶了点。”


    不过很快,江芸芸就被自己打脸了,因为王承裕正在徐家门口等她。


    她吓得倒退几步,打算回家,只当刚才没出门。


    “其归。”


    “江解元。”


    “江芸!”


    那声音喊得一声比一声严肃,到最后甚至连名带姓的喊,江芸芸只好含恨停下脚步,扭头,勉强笑说着:“这不是天宇兄吗,我早上没睡好,耳朵不好使。”


    她欲盖弥彰解释着。


    王承裕没说话,只是苦笑地看着她。


    “哎哎,这是做什么。”江芸芸坐立不安,想拔腿跑,又不好意思,眼珠子不安地动来动去,就是不看他。


    “我听闻你是神童,在扬州应天也干了不少厉害事。”王承裕低声说道。


    江芸芸矢口否认,大声说道:“我都是在家乖乖读书的,清清白白的读书人!”


    王承裕注视着面前的小少年,无奈说道:“如今众人对我躲闪不见,我若非实在无法,也不想打扰你读书。”


    “可我之前在父亲嘴里听闻你是如何帮助那些受灾的百姓,又如何威逼前任知府,又听闻你的农事册帮了刘方伯稳定浙江受灾百姓的。”


    江芸芸面露尴尬之色,耳朵都往后缩了缩。


    “你想知道应天那个小守备太监唐源如何了吗?”王承裕冷不丁说道。


    江芸芸的耳朵不争气地动了动。


    “他死了,本来陛下仁慈,只是打了二十大板,打发到惜薪司做工的,但在第三天就暴毙而亡了。”王承裕低声说道,“百姓说读书人好,读书人说当官好,小官说当大官好,可大官好在哪里,不论做什么,都有人指责,我爹,是真的想为社稷出一份力而已。”


    江芸芸欲言又止。


    “我爹此事确实操之过急。”王承裕苦笑着,“可万万没有外人攻击的这么严重。”


    “可我也不能帮什么啊?”江芸芸呐呐开口,“我不会这些啊。”


    王承裕看着她。


    江芸芸低着头,没和他对视着。


    “我父亲几次三番想要征召你老师重新为官。”王承裕冷不丁说道,“可当时的首辅不同意,他和你老师并不对付,如今他走了,可内阁中还有一人最是刚愎自负,生性偏狭,与你老师也不相容。”


    江芸芸抬眸,不笑时,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格外深邃清冷。


    王承裕还未说完的话便说不出来了。


    “你不要扯上我老师。”江芸芸低声说道,“而且老师说过,那都是大人的事情,我现在只要好好读书,所以你找我,不如去找能帮你父亲的人,不论是御史还是给事中,如今既然都在打舆论战了,终归要辩一下的。”


    王承裕也不遮掩,点头说道:“自然找了,只是这些都是虚的,赢得外界看法又有何意思,若是我父亲失了陛下恩宠,这个吏部尚书的位置又如何坐。”


    江芸芸抬眸,看着他,冷不丁问道:“听说王尚书已经七十八了。”


    王承裕沉默了:“都说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我爹每日都能吃三碗饭。”


    “我看过你的策论,写的很好,观点新颖,出人意料。”他转移话题,“我请教江解元,吏部大计,你觉得可有改进的地方。”


    江芸芸了然。


    这是打算用办法去弥补过错。


    她不想掺和这件事情上,正打算找个借口拒绝,王承裕低声说道:“我听说你和黎公的孙子关系极好,他今年要科举,你不想他来弥补你老师含恨致仕的遗憾吗?”


    江芸芸心中微动。


    她已经不再是当初懵懵懂懂的江芸芸,她隐约知道当年老师的不甘心,也知道他至今留在扬州的期盼。


    王恕七十八还能做吏部尚书呢,我老师才七十一,年轻得很。


    “我爹一直想起复黎公,只是之前刘首辅尚在,年前刘首辅也走了,你若是帮我想个办法,我就帮你再把我爹的折子递上去。”


    江芸芸沉默了。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在走钢丝,明明自己还战战兢兢,可两侧的诱惑太多了,又忍不住观望着,偏那高处的风吹得她后背汗毛直立,在告诫她不要停下来。


    “若是我答应此事,只怕我老师会不高兴的。”许久之后,江芸芸低声说道。


    王承裕沉默。


    “刘方伯之前一直在地方打转,刘首辅在内阁时一直打压他,这次若非这次我爹上折子,他也回不了京。”他继续说道,“我不是在挟功,只是想和你说,我爹一直在做实事,只是吏部的位置太招人恨了,他又太过刚正强势,不知不觉被架到木柴上,然后被一个小火苗点燃,这才造成如今的燎原之势。”


    江芸芸并不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只是说道:“不论是你真的看中我,还是看中我背后的人,我都不想掺和到此事中,但我之前听闻礼部考核用的是匿名的访单,这件事情我觉得太容易被人伺机报复,作弄手脚。”


    王承裕问道:“那江解元有何想法。”


    “匿名不行,因为人心总是偏的,难免不公正,我和他关系好,若我不是心志坚定之人,自然不能直言,若是我和他关系不好,他便是再好的人,也能挑出错来,就跟你眼中的王尚书一样。”


    王承裕抿唇不语。


    “为何不设立完整的考核制度,每年出台考核内容,设定考核完成情况,年底做台账上交,账目上要各方盖章,确立责任关系,配合各地的御史巡查,交错巡查,一年小查,三年大查,也可以定点抽查。”江芸芸简单说道。


    王承裕拧眉:“这些也不能阻碍他们假报,和现在的匿名有何区别。”


    江芸芸笑说着:“加大违法力度惩罚,让他们知道我若是做不成这个事情,最轻的是扣钱,再严重就是丢官,再再严重才是杀头,可若是造假,可就是直接……”


    她在脖子抹了一下,歪了歪脑袋。


    王承裕一知半解,犹豫说道:“这办法可行?”


    江芸芸笑说着:“我不知道,但这篇若是我的策论,我会这么写,民生大计,交给人心未免太过随意,唯有一层层制度规范强压下,才能逼得那些做官的有动力,想要人人都是神童不现实,那就给你框架,你仔细填总该会了吧。”


    王承裕深深看了一眼江芸芸,沉默片刻后说道:“若是我爹此次能平安……”


    “那还是他的事情。”江芸芸打断他的话,笑说着,“我只是再和你讨论文章而已。”


    王承裕没说话,很快又拱手告辞。


    江芸芸叹气,看人走远了,这才背着小手转身,打算回家。


    ——一点逛街的心思也没有了。


    一转身就看到黎循传正站在门口阴森森地看着她,手里还拿着她的小披风。


    “你们在聊什么?”他幽幽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突然拉着他的手说道:“走走,屋内细说。”


    黎循传盯着那手指飞快移开视线,然后轻轻挣脱开:“这么冷的手,快把披风披上。”


    江芸芸哦了一声,胡乱裹上披风,一改刚才在外的冷静,拉着他神秘兮兮说道:“我跟你说,那些大官们打得还挺激烈。”


    黎循传走在她身边,随口说道:“这有什么稀奇的,有人的地方就会争斗,何况是走到这个位置的人,陛下的内阁就三个人,谁不想进去,可里面的人又怎么会让人进去呢。”


    江芸芸点头,竖起大拇指:“还是我们楠枝聪明。”


    黎循传被夸得莫名其妙,还有点不好意思,瞪了她一眼:“胡说八道什么,你刚才和他说了什么?”


    江芸芸避重就轻地刚才的事情简单说了几句。


    黎循传惊呆在原处,不可思议看着她。


    江芸芸立马警觉强调着:“我可没掺和,我就是给吏部大计一点小小的建议。”


    “你……”黎循传扶额,“你知道你所谓的考核,可不是嘴皮一动的事情,虽说这样说比较直白,但不能否认不少人当上官是为了享福,可不是为了工作的,你这突然给你们布置了这么多内容,他们势必会闹,一闹起来,府县要乱,这又需要强有力的人下去执行,一条条说下去可都是不简单的,哪有你上下嘴皮子一碰这么简单,你这个策论要不合格的。”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可那个是当官的人考虑的,有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就是提出这个想法来而已,而且这样不是更好,让下面的官员有了更好的动力。”


    黎循传没说话,只是眉头紧皱,好一会儿才说道:“我觉得他们会说祖宗之法不可违,尤其是……”


    他指了指东面的位置。


    江芸芸笑说着:“我就是给个建议,他肯定还会去打听的,不碍事。”


    黎循传嗯了一声,走了几步,突然阴森森说道:“那个棍子你今天记得去摸一下。”


    江芸芸打了一个寒颤,愤怒说道:“我都说了我没干坏事,我才不去。”


    “你最好给我安分一点。”黎循传轻声说道,“江其归,惹事精。”


    江芸芸愤愤踢了他一脚,头也不回跑了。


    此事江芸芸很快就抛到脑后,因为没多久,就贴出公告确定在确定二月初九、十二、十五号分三场举行会试,报好名后,大家的日子更是忙碌了,就是最懒散的祝枝山和王献臣也开始挑灯夜读,时间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二月初一,天气微寒,但不耽误他们重新回考棚读书,第一场考试状况百出。


    楠枝的墨因为太冷,磨不开,磨了很久才能沾笔。


    徐经坐在茅厕边上,还未考试考试,吐得昏天暗地。


    隔壁的沈焘被影响,整个人坐立不安。


    就连最沉稳的毛澄顾清,一个在不停搓手,一个纸张不停在风中飞。


    第一场百分百还原模拟考,没有一人可以平安过度。


    不过第二场模考,大家的情况就镇定许多了,为了防止抽到臭号,大家都带了一条帕子,没事可以擦桌子,实在太臭了就绑住鼻子。


    带的镇纸也都大一些,可以压住更多的纸。


    研墨的水都换成了温水。


    第二轮考试终于结束后,还有两天就可以考试了。


    江芸芸不再安排考试,让他们自己复习去。


    有的回到暖阁,有的回到自己屋子,还有人干脆不读了。


    “你倒是镇定,我看沈焘的头发都要揪掉了”江芸芸一出门就看到祝枝山正站在花园里赏花。


    祝枝山也不回头,只是笑问道:“你说我考的中吗?”


    “只要努力了,肯定行,你可是大才子啊。”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那就是这次不行。”祝枝山笑说着,“我的水平摆在这里,其实我也该跟你一样再读三年,可我没有你这样的魄力,也没有这样的耐心,我就想着试试,万一呢,我总是抱着这样的侥幸心态,年年考,乡试若不是在你的强压下,我也不知道会如何,可这次我跟着你们考了两轮会试,不得不承认,自己差的有点多。”


    “这不是应天府的乡试,这是大明的会试啊。”他叹气,“我的水平怕是连同进士也不行。”


    江芸芸连忙安慰道:“你若是和楠枝和士廉、宪清比,那自然是丧气。”


    祝枝山指了指枝头的桃花:“不用安慰我,我的花期还没到呢。”


    “我心里清楚。”他扭头去看江芸芸,和气说道。


    —— ——


    考试那天,江芸芸起一大早去送考,难得没有高谈虚论,只是笑说着:“今日的饭菜还是和以前一样,我刚吃完,可好吃了。”


    黎循传原本紧张的心,在此刻松了下来,抱怨道:“就你爱吃。”


    距离考场近的优点还真是明显,可以多睡一会儿,也不急着赶第一个进去。


    天色漆黑,只天边露出一道光来,原本长长的队伍只剩下一个尾巴了,几人迅速找好队伍去排队。


    一炷香后,贡院停止进场了,但还有不少送考的人围在门口,茶棚里座无虚席,明明天还不够亮,但喧闹声并不比集市轻,巡逻的卫队呵斥过好几次都没用。


    会试,那可是最后一步了。


    只要考中会试,殿试不论如何都有名次。


    不论如何,只要考上就好了。


    只要考上了,那就是飞黄腾达了。


    江芸芸看着那些人满脸红光的样子,他们不是考生,却比考生还要激动,只等着自己培养,压中的宝贝能一飞冲天,从此改变命运。


    这些考生会有一腔热血的理想,自然也会有抱着一朝功成的想法。


    庞大的帝国需要官员来管理民众。


    所以官员的选拔一向是重中之重。


    成为官员前是科举的层层筛选,成为官员后则被吏部管辖。


    吏部的考察……


    她冷不丁想到这个问题上。


    王尚书严苛一些似乎并没有错。


    只是没有准确规章的严苛,又太落人口实了。


    她漫无目的地想着,直到差点被人抓得一个踉跄摔了。


    原来顾幺儿明明困得不行,还是坚持爬起来送人,此刻半个人靠在江芸芸身上,一只手紧紧抓着江芸芸的衣服,半睡半醒,小脸都被挤得红扑扑的。


    “走了。”江芸芸把人摇醒,“回去继续睡。”


    顾幺儿眼睛都还没睁开,却下意识拉着她的手:“不睡了,等会吃饭去,要吃很多很多肉,要红烧的!”


    年后开始,江芸芸特意叮嘱要清淡饮食,徐家上上下下就没吃过大火烧制的肉,难的是顾幺儿也不吵,真想吃了,就拉着江芸芸出门吃,吃的肚子滚圆,还记得把嘴巴搽干净,也难得没有去楠枝面前炫耀,可以说乖巧极了。


    “行。”江芸芸把人牵上马车,准备回家等人,马车走到一半被人拦了下来。


    “你是谁?”徐叔警觉问道拦车的灰衣仆人。


    那仆人穿着简单,但却瞧着不简单。


    “是江解元吗?”


    江芸芸掀开帘子,只听到那人声音镇定,目光平和:“我家老爷想请您入府一叙。”


    第一百四十七章


    这是江芸芸第二次进入王家大门, 除了门口已经没有雪,桃符也被摘下了,倒也看不出什么区别,只是家门口总觉得影影绰绰有人盯着。


    管家亲自把人带到大堂内, 屋内主位上大马金刀坐着一个老人。


    老人身形健硕, 头发花白, 但目光炯炯, 神采奕奕。


    王承裕说他一顿能吃三碗饭瞧着不是吹牛的,这身板确实壮硕。


    “你就是江芸。”那老人声如雷响, 垂眸注视着面前的小少年, 淡淡问道。


    “小生江芸,拜见吏部尚书。”她镇定行礼问安。


    王恕打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一寸寸扫视着这个曾经在扬州应天掀起巨浪的小少年。


    长得倒是好看, 文弱秀气, 身形清瘦, 手腕纤细, 看不出是个胆大的人。


    听说是有十二岁了, 但面上看着却不显, 听说年幼时吃过苦,压了身高。


    文章他自然也是看过的, 言语犀利,措辞却不会让人觉得冒犯,可见是个聪明人。


    一个漂亮年轻的聪明人。


    江芸芸任由他打量, 眉眼低垂,瞧不出异样。


    王恕面露满意之色。


    “你可知我今日为何找你?”他问。


    江芸芸沉默片刻, 她自然是知道王恕这个节骨眼找她是为何的。


    二月最热闹的除了会试, 自然是两个部级重臣隔空的骂战, 消息每日一变,热闹的就连大门紧闭的徐家也能听到断断续续的消息。


    起先是御医刘文泰上折子弹劾王恕在辞官居乡时,托人为他写传记并且雕版印行,甚至为了凸显出自己的英明而诽谤君王,可谓是沽名钓誉之辈。


    弹劾中列举了两项大罪,第一是王恕身为吏部重臣却扰乱考核,凭借自己喜好,随意决定官员去留;第二是自比周公,行越权之举,扣留官员奏章,致使先帝贤名受损。


    挑头的除了这个御医刘文泰还有这次吏部考核中被除名的都御史吴祯。


    一时间舆论轩然大波,两人自然是被一同下狱了。


    王恕也是立刻上疏反驳,先是对以上两个罪名直接反驳,最后直接剑指两人幕后之人,要求陛下立刻逮捕丘睿。


    态度太过刚烈,导致两位重臣直接被搅入浑水中。


    期间王恕还和吴祯对簿公堂过,可后续的折子却一直不了了之。


    内阁重中没有人说话,陛下同样没说话。


    只是两个重臣默契地请假在家。


    舆论发酵越来越大,支持他们的人也分成两拨。


    一波支持王恕,认为他只是秉公处理考核之事,都是那些在其位不谋其政的人在暗处兴风作浪,若是不能严惩,以后吏部如何评选。


    一波是支持丘睿的,认为他是陛下亲口御赐的理学名臣,博极群书,三教百家之言,无不涉猎,如此博学之人怎么会做这么下作的事。


    两边人日日在茶楼酒馆打嘴仗,甚至还打起来过,闹得兵马司这一月战战兢兢,加紧巡逻的次数。


    因为这件事情,王承裕一个本该安心备考会试的人日夜奔波,甚至还在徐家堵她。


    那日,江芸芸其实并不想帮他。


    她已经不是扬州时的小孩,那个时候,她莽撞大胆,无所畏惧,看不清形势,也不懂政治,以为只要有一腔勇气,那就做什么都是对的。


    这件事情又和应天的事情不一样,说到底应天的事牵扯到的是一个狼狈为奸,作恶多端的太监,自来太监和文人不和,她为他们撕开口子,有的是人愿意把他们拉下来。


    可现在,这是礼部和吏部的尚书之斗,往严重点说那是党派斗争。


    她只是一个读书人,这个时候保持沉默才是最重要的,而且还会牵连到自己的老师,师兄,甚至是这次考试的楠枝,她不能如此大胆。


    可当时还是心软了,因为这件事一开始只是因为吏部的考核,若是就事论事,那是好事,可现在偏到人身攻击,牵连到一个贤名鼎盛的吏部尚书,确实是过了。


    不论王恕到底有没有诋毁先帝,本质上都在重复着文字狱。


    所以对于王承裕的办法,用办法去掩盖矛盾。


    她接受了,这才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


    这个主意除了可能可以帮到王恕,也是后面一个改革家切身落实过的办法。


    ——考成法。


    若是真的能改变考核制度,提高官员的积极性,自然也是好的。


    一个吏部考核政策的实施离不开主事人,王恕的事情自然也能压一下。


    至于到底能不能重新找回陛下的圣恩,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了。


    江芸芸沉默片刻后,镇定说道:“知道。”


    王恕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却见她不再说话。


    他不由冷笑一声:“小小稚子,也打算落井下石。”


    王恕素来威严,性格不苟言笑,只要微微提高嗓音,便显得气势汹汹。


    原本待在门口的顾幺儿立马警觉探进脑袋来。


    江芸芸并没有害怕,只是抬起头来,平静说道:“可我能说的都已经和天宇兄讲过了,今日既选择我入了王家大门,不论如何在外面眼里便是站队王太宰,我自然不会来落井下石,可我也确实无法再细说。”


    “我只是一个读书人,不懂吏部运作,自然也没法提出更为细致的要求。”她镇定说道。


    王恕打量着面前之人,下巴微抬:“你倒是能言善辩。”


    江芸芸微微一笑:“不过是非常清楚自己现在的能力到底在哪里罢了。”


    王恕沉默了,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


    满京城俊杰无数,可这个年纪有这样聪慧,看得清局势的却是屈指可数。


    “我与你老师年少相识,见他被放逐南京多年,心中郁郁,有心起复,却一直受人阻挠。”王恕话锋一转,低声说道,“今日见了你,好似恍惚间见到少年时的他,那时他可是意气风发的状元郎,只是性格耿介,遇到事不会避退,总让人觉得一板一眼的,你这点倒是不像,你瞧着,很是和气。”


    王恕说起黎淳,让江芸芸神色松动。


    “他也做过吏部右侍郎,想来也是能感受到我此刻的压力的。”王恕笑说着,“每年京察,吏部上下,就连看门的狗都是无法入睡的,这些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江芸芸认真地听着他说起老师旧事。


    “后来他去了南京,也是吏部右侍郎,后来又成了左侍郎,最后又成了工部尚书,没多久又成了礼部尚书,直到致仕,虽说也是荣极一时,但总想着,若是有机会回到这京城来,想来也能做得更好。”


    “我有心借着这次的京察再为陛下递折子,如今却是不能够了。”他低声说道,“你可知,京官每六年‘京察’一次,地方官每三年一次‘大计’,按照洪武年间,太祖制定的办法,这是一个好办法,可如今吏治腐败,法令不行,这些都流于形式,我不得不下重药治理。”


    “王太宰一心为公,自然不会有人怀疑。”江芸芸平静说道。


    “若是别人想什么,我自然是不在乎的。”王恕低声说道。


    江芸芸神色微动。


    “我自认光明磊落,可如今受人构陷,百口莫辩。”他无奈笑说着,“想来也要致仕了,这些弊端只留给未来的有志之士了。”


    他沉默着,随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有这么一刻,江芸芸竟然把面前的老人和郁郁不得志的老师恍惚重合上。


    她的老师,明明也有经纬之才。


    “都言太宰‘绸缪庶务,数进谠言,迹其居心行己’。”江芸芸见状,忍不住说道,“论迹不论心,但论人。”


    王恕心中微动。


    “我前些日子学拉弓,弓身本身坚硬,不论是否做成那把弓,都能是敲山震虎的那个棍子,可弦一开始却是坚韧柔软的,它只有被勾在弓箭上,才是紧绷的,若是不用,需要取下来,若是需要,才要勾上去。”江芸芸笑说着,“我昨日取弦,还差点伤了手,有人跟我说是我一开始把弓绷得太紧了。”


    王恕抬眸注视着面前之人。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沉默。


    王恕性格坚毅,自然是好事,若非如此,他如何能刚正地坐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不为任何人撼动,刚正清严,始终一致,才能成为是文武百官的表率,可若是面对帝王呢?


    一个已经品尝过权力之位的帝王,他的锋芒岂容他人随意指责。


    王恕太硬了。


    王恕沉默着,他的拳头握紧放在扶手上,好似沙包一样大,就像他眉宇间的刚强一眼,看久了忍不住令人心生畏惧。


    “你说的办法不好。”许久之后,王恕话锋一转,直接说回正题,“你可知为何官员大计出自吏部,而非内阁?”


    江芸芸摇头:“还请王太宰解惑。”


    王恕面无表情说道:“太祖废丞相,独自处理政务,但自仁宗和宣宗开始,内阁开始大权独揽,若是吏部审计再从内阁出,那如今的首辅和宰相有何区别,太祖心意付之一炬。”


    江芸芸沉默片刻后,不解问道:“难道没有制衡内阁的人?”


    “自然有,都察院专属纠察、弹劾百官,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乃天子耳目风纪,自来就有‘大臣奸邪、小人构党、作威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若是我们吏部考察结果,也都要知会他们一身,与他们共同确定名单。”王恕详细为他解释着。


    江芸芸沉默,想了想这才明白自己刚才的问题出在哪里。


    内阁管理吏部,但不包括都察院,吏部管理百官,包括都察院,但都察院同时监察内阁和六部,直达圣听。


    若是按照她之前给的考成法,让官员们都每年要做的事情固定在册子上,再册子一分为三,一本由六部和都察院留底,另一本送六科,最后一本呈内阁。


    这里面就形成内阁统领都察院,都察院监督六部,六部统率百官的垂直官职系统。


    内阁的权力太大了。


    一个人治的国家,一旦一个部门的权力过大,那简直是灭顶之灾。


    王恕的考虑很正确。


    “是小子想当然了。”江芸芸想明白后,羞愧说道。


    “但你这个办法中的一环很不错。”王恕冷不丁又说道。


    江芸芸抬眸去看王恕。


    “把所属官员应办的事情定期限,分别登记在账本上,之后可以让六部和都察院逐月进行检查,甚至可以让六科也加入,每半年质询此事。”王恕分析着。


    江芸芸沉默着,随后缓缓说道:“王太宰的意思是说,责任分解?”


    王恕一怔,把这四个字慢慢念了几遍。


    “原本责任在吏部,就像现在,一旦出事,吏部就成了众矢之的,但若是拉着六部,都察院和六科进来,第一让吏部的压力减轻,第二若是有人不服,那他需要面对的是四个部门,第三若是官员为了自己能留下,使出百般手段,那就需要打通无数关系,若是他真的可以,那他不论有没有这个制度,本就是都可以。”


    王恕捏着胡子,面露欣赏之色:“你当真是聪明。”


    “可这样,您的权力就被……”江芸芸一顿,小声说道,“分散了。”


    王恕神色微动,随后镇定说道:“要先取之,必先予之,我要的东西,可比你想的要多。”


    江芸芸沉默。


    她想不出王恕到底要做什么,不论是钱权,还是真的如王承裕说的,是天下苍生,但既然他同意了自己的提出的一部分建议,何必来找她呢。


    “我打算就此意见写成奏疏。”王恕注视着面前之人,“这个意见是你提出来的,你可要写上自己的名字?”


    江芸芸一怔,想也不想直接摇头。


    “为何?”王恕不解,“这可是扬名立万的好事。”


    “我只是书生意气,王太宰却是慧眼辨认,和我并无关系。”江芸芸拒绝道,“太宰愿意和我分析出我意见中的不足,已经是仁心,之后的事情是太宰自己的事情,我自然不能揽功。”


    王恕垂眸,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的少年。


    高大雄壮的肩膀被东面那侧日光一照,落在江芸芸的脚尖,庞大深沉,好似一块坚硬的巨石,沉默威严,骇人逼仄。


    江芸芸面不改色地注视着他,不为所动。


    久居高位的吏部尚书好似在打量着寻常微末官员一样,一点点扫过,一点点审视,好似要把她剥皮拆骨,让她赤裸裸暴露出自己的视线下。


    只是他到底小看了这位曾经在内宅中艰难求生的神童,想来他一定是足够坚韧才能走到黎淳面前,才能在一年之后一鸣惊人,成了世人侧目的大明年纪最小的小三元。


    “大明的内阁必定有你的一席之地。”他镇定说道,“太朴找到他的继承人了。”


    江芸芸错愕地看着他。


    “归家吧。”王恕也不久留她,示意管家送客。


    王恕目送两个小孩相携离开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倒是聪明。”


    “他找你就是为了问你要不要写上名字。”马车内,顾幺儿不解问道,“也太小题大做了。”


    江芸芸擦了擦额头的细汗,好一会儿才犹豫说道:“是又不是。”


    “什么意思?”顾幺儿也彻底清醒过来了,一手抓着糕点,一边捏着肉脯,面露迷茫之色,“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有一会是不会不是的。”


    “他在一开始提起了我的老师。”


    江芸芸分析着。


    “不是说和你老师认识嘛,和你拉拉感情嘛,我爹想要军饷的时候,也是拉着人从他祖宗开始吹牛的。”顾幺儿不以为意说道。


    “王太宰不是这样的人。”江芸芸否定道,“而且他说的是老师仕途不如意。”


    顾幺儿皱了皱鼻子,突然用圆滚滚的眼睛注视着江芸芸,神秘兮兮说道:“原来你老师,官当得也不咋地啊。”


    江芸芸面无表情举起手来。


    顾幺儿立马缩到角落里,大声嘟囔着:“实话实说,你要是打我,我就晚上找你睡觉。”


    “总之,要攀关系,说的应该是我和你关系多好,而不是说你三岁还尿床的事情。”江芸芸立马反击道。


    顾幺儿恼羞成怒,冲过来就要用脑袋撞她。


    江芸芸一把按着他的脑袋,把人按回去,无奈说道:“你蒋叔和我说的,你以后见了他,打他去,而且你还要不要听我说。”


    顾幺儿愤愤不平被人按下,狡辩着:“是那天水喝多了,你继续说。”


    “总之他开场就不对,后面的内容也不过是在和我分析利弊。”江芸芸谨慎说道,“他要的不是我签名,而且是我签名之后,我的老师,我的两位师兄,会愿意为我奔波,也就等于为他呐喊。”


    顾幺儿惊呆在原处:“想得这么远。”


    “自然是这么远。”江芸芸笑说着,“我甚至觉得他的目标在内阁。”


    顾幺儿凑过去八卦说道;“难道是冲进去把那个丘睿打一顿,他看上去人高马大的,那个丘睿我见过,小小一只的老头,他一拳能打十个。”


    江芸芸笑说着:“你这么能打,也不见你进内阁啊。”


    顾幺儿觉得自己被嘲笑了,愤愤坐了回去,大声强调着:“我家有爵位的,我才不要去内阁。”


    被突然炫富的江芸芸心口一疼。


    万恶的封建主义啊。


    这件事情很快就被江芸芸抛之脑后,但随之而来的风波确实让她措手不及的。


    在顾清他们的第二场考试,也就是十二那日,她的师兄刘大夏把她提溜到了驿站,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大骂。


    “朝廷的事情,你也敢掺和进去。”


    “王太宰请你你就去。”


    “你还要不要读书了。”


    “我让你在家里读书,你到底在做什么。”


    刘大夏质问道。


    江芸芸一脸懵,好一会儿才拼凑出事情的经过。


    初九那天她离开王家没多久,王恕就上了一道吏部考计疏,先是说自己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了,吏部之事处理不好,让陛下颜面受损,想要归乡,但心中由放不下朝政,所以就多年工作经验,写出了几条革新意见。


    说起来江芸芸也是冤枉,人家王恕其实是写了四条的。


    第一条是完善考核标准,从品行到实际工作能力都零零碎碎写了一大堆。


    第二条是确定考核部门,在这一步他就把内阁,都察院,六科和六部都拉进来了,言下之意,大家都是人才,那就都一起计一计,共同把关。


    第三条是分立考核惩罚,也就是三六九等的处罚,小到罚钱,再呵斥,接着罢官,最后杀头,要层层递减,要所有人都心有所忌。


    第四条是设立考核内容,也就是江芸芸说的那些东西,里面也有一分为三,只是其中一份给了皇帝,让皇帝盖章拍板。


    之后又是一顿哀伤反思,写的言辞切切,令人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据说原本已经对王恕非常不满的皇上,当场心软,立马召见王恕,没多久里面就哭声一片,最后王恕是红着眼睛,坐上了陛下特意给他安排的轿子上的。


    “这封折子一看就不是王太宰的笔触。”刘大夏幽幽说道,“据说写得声情并茂,柔肠百结。”


    江芸芸立马喊冤:“我不知道啊,我没写过,我又没有在吏部工作过,我哪里知道吏部到底有什么政策啊。”


    刘大夏抱臂,眉心紧皱,严肃地看着她。


    江芸芸任凭他打量,巍然不动,神色自若。


    “可时间也太巧了。”刘大夏质疑,“太宰找你做什么?”


    “就那个第四条的内容,我之前和他的小儿子浅浅聊过几句。”她加重最后几个字,义正言辞说道,“然后他问我要不要加名字,我断然拒绝了!”


    刘大夏点头:“可算是还有点聪明。”


    江芸芸讨好地笑了笑:“我认真读书呢,可不能掺和到这件事情上去。”


    刘大夏不为所动,继续逼问道:“你当真一点也不知道。”


    “真的!”江芸芸大声说道,“他就是先拉着我说了说自己和老师的交情,然后我说了说我之前拉弓差点伤了手,然后我们开始说起,我那个浅薄无知的策论又有哪些问题,我尤为懊悔,觉得自己简直是一窍不通啊,一开始就不该瞎出主意的。”


    刘大夏凉凉说道:“那不是也听了你一点建议吗?”


    江芸芸立马甩锅:“一点也算不上,我一开始说的是其中一份给内阁的,考核的内容也是他自己想的,我哪里知道各部都要做什么。”


    刘大夏眉心一动。


    “反正就是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江芸芸低下头,蔫哒哒说道,“你不要写信给老师告状了。”


    刘大夏沉默了,看她这副怂样:“听说老师给你送了棍子,你这么害怕,还敢整天到处乱晃。”


    “不晃了,再也不晃了。”江芸芸可怜兮兮说道。


    “当真没有别的事情瞒我们了?”刘大夏不放心追问道。


    江芸芸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真的什么事情也没干啊。”


    她苦着脸,大声强调着。


    刘大夏坐在一侧不再说话,只是脸色越来越凝重,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悄悄坐在他边上,小心翼翼说道:“我听说,师兄您这次回来还多亏了王太宰一力推荐呢。”


    刘大夏睨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其实说起来你也帮了不少忙。”


    “哎。”江芸芸惊讶。


    “多亏了你晒得黝黑才写出来的册子呢。”刘大夏皮笑肉不笑。


    江芸芸眼珠子来回动了动,没琢磨出这到底是夸奖还是阴阳怪气人。


    “还是师兄做得好啊。”她谄媚笑说着。


    刘大夏没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王太宰为人虽然严肃,但于吏部考察上确实没有私心,只是作风太硬,行事太急,前脚因为停纳粟例得罪了这么多人,如今有在京考中不留任何情面。”


    “被免的有一千四百人,被降的有一千一百人,自来朝觐考察,称职者约是十之一,不称职十之一,有劣迹者十之一,其余皆是无功无过的平常者。”


    “那这次考核的总人数多少?”江芸芸问。


    刘大夏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总不会超过两万人。”


    “听着好像确实多了点,但难道这些不合格的人数还是死数,难道就不能不作为的官员比较多,再者在之前就没有人比他还多?”江芸芸不服气说道。


    刘大夏点头:“自然是有的,成化二十三年就罢斥了一千五百多人,成化二十年,罢斥三千五百余人。”


    江芸芸不解:“那不是都比这次多吗?”


    “其实每次罢斥都在一千人以上,以下的次数非常少。”刘大夏冷不丁又说道,“一直如此。”


    江芸芸看着他,突然沉默了。


    按道理,王恕这次的做法并没有问题啊。


    刘大夏没有继续说下去。


    “陛下不喜欢他了?”江芸芸迷茫说道,“但我听说陛下登基之处,也是几次请他入朝为官的。”


    刘大夏依旧没说话。


    江芸芸觉得自己好像又做错事情了,低下头没说话。


    “王太宰这是退了一步。”刘大夏像是察觉到她的心思,柔声说道,“与你无关,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若是不退,只怕此事只会难堪收场。”


    江芸芸叹气。


    “还是你劝的他退了一步。”刘大夏注视着她,和煦说道。


    江芸芸丧气:“我就是跟他说刚过易折,没劝他要……”


    “江!芸!”刘大夏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棍子,幽幽说道,“你还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江芸芸跳了起来,拔腿就要跑。


    —— ——


    会试结束后,众人都回去狠狠睡了,睡得不知天昏地暗,直到十五才陆陆续续开门走出来,恢复了点精神。


    “太难了。”徐经焦虑得不行,焦虑地拉着江芸芸直哭,“我觉得我不行。”


    沈焘和王献臣也一脸菜色,不说话,但是连连叹气。


    顾清和毛澄虽没有说难,但神色格外焦虑,时不时在发呆。


    黎循传只是一声不吭地挨着江芸芸坐,一说起考试就两耳不闻的死样。


    只有祝枝山是开心的,也是当时睡了一觉,立马飞出去玩的。


    “没事的,下次努力就好。”他笑脸盈盈地如实安慰着其余考生。


    但是无果,还被骂了一顿。


    祝枝山只好飞走了,去外面找其他人玩了。


    “什么时候出成绩啊。”江芸芸随口问道。


    “大概是下月了吧。”徐叔小心翼翼说道,“今日诸位可有想吃的菜,我让厨房去做。”


    “肉肉肉。”顾幺儿立马出声,眼巴巴说道,“好多好多肉行不行啊。”


    徐叔一脸柔情:“好好好,等会我们亲自去厨房点菜。”


    “行。”顾幺儿飞快爬起来,走到他身边。


    “随便吧,有什么做什么,都是吃的。”顾清等人自然没有胃口,又不忍辜负徐叔的好意,只好勉强说道。


    “芸哥儿可有想吃的。”徐叔问。


    江芸芸拍了拍黎循传的肩膀,笑说着:“给我们的楠枝准备油炸的,不要肉,来点花花草草就行,给士廉准备素菜,就那种寺庙里的那种,给宪清准备万三蹄,就是去骨的红烧猪蹄,至于良德,准备一些药膳来,敬止怕是只吃精致的,你只管送面子菜来就好……”


    江芸芸有条不紊点着菜。


    原本还神色沉闷的众人忍不住吃惊地看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猪蹄。”毛澄吃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观察过,你不爱吃肉,但每次要是上了猪蹄就会多吃几口,至于士廉,很少看你吃肉,你说你自小生活在寺庙里,我猜你应该更喜欢斋菜,至于亮德,每次对徐叔送的炖乌鸡评头论足,还能吃出里面的药材,想来是吃过不少吃,至于敬止,大户人家的公子哥,自然是什么贵吃什么。”


    顾清笑说着:“怪不得楠枝对你言听计从,你也是在太厉害了,哪里像十二岁的小少年,我这个三十岁,有两个小孩的爹,还不知道我儿子喜欢吃什么呢。”


    江芸芸笑说着:“那可要知道的,可以促进父子感情呢,你信不信你只要说几句,你儿子能高兴得不得了。”


    “听你的,半仙。”顾清心中紧张也驱散了不少,笑说着。


    “行了,我们出门逛逛吧。”公子哥王献臣大手一挥,“走,今日买东西我全买单。”


    “待在家里不像话,不如都出去走走。”徐叔也说道。


    众人只好哗啦啦都走了。


    只有黎循传依旧坐着不动弹。


    “你肯定行的。”江芸芸见状,大力安慰着。


    黎循传叹气:“许是吧,好歹是乡试第三呢。”


    江芸芸用力夸道;“你写的卷子这么好,怎么可能不行。”


    “我现在在想别的事情。”黎循传突然说道。


    “哎,说来我听听。”江芸芸热情当着解花语。


    黎循传看着她,幽幽说道:“你这个记性还挺好,不管用在读书上,别的也厉害啊,谁都能记住啊。”


    江芸芸一头雾水。


    黎楠枝睨了她一眼,哼哼唧唧没说话。


    江芸芸回过神来,突然笑眯眯凑过来说道:“你可是我天下第一好啊,寻常人比不过的,我还知道你喜欢吃油炸鲜花,你放心,等我们回扬州,那个兰花要是开花了,我就摘了炸给你吃。”


    黎循传脸色一黑:“别动你的兰花。”


    江芸芸哎哎了一下,可怜说道:“我这不是哄你嘛。”


    黎循传见了她这个敷衍人的态度就来气,只好一脑袋撞在桌子上,唉声叹气:“算了,我还是担心我的成绩吧,不想与你说话了,真是烦啊。”


    江芸芸也没生气,还是安安静静坐在他身边,给他到了一盏茶。


    “你肯定行。”她把茶盏递过去,如是说道。


    —— ——


    考试成绩还没出,但两部重臣打嘴炮的事情终于赶在冬季彻底过去时,落下帷幕了。


    最先挑事的院判刘文泰被贬为御医,被除名的都御史吴祯被要求立马离开京城,永不复用。


    一位礼部尚书,一位吏部尚书,各打三十大板,罚俸一年,以儆效尤。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吏部尚书王恕加封了东阁大学士。


    一般来说入阁才会加封大学士,可王恕却又没有入阁。


    “别是丘阁老不乐意,陛下怕两人打起来才不让他入阁的。”沈焘打趣着。


    “入不入阁又有什么区别,只要陛下听得进王太宰的建议就行。”顾清实际说道,“而且他是吏部尚书,入了阁反而不好。”


    “总归是平静下来了。”王献臣煞有其事说道,“你们不爱出门都不知道,这两月外面有多热闹,说是沸反盈天,都不过分。”


    不过大家很快就没了心思,因为据说马上就要出成绩了。


    这下好了,大家彻底都不睡觉了,最忙竟然是没有考试的江芸芸。


    她几乎没法睡个好觉。


    因为太多人找她谈心了。


    徐经压力太大了,拉着她的手就是哭。


    顾清和毛澄见了她也不说话,只是坐在一起,唉声叹气的。


    王献臣和沈焘时不时提着酒菜来,也不和他说话,就是两个人对喝,喝着喝着也想哭了。


    黎循传更是三更半夜来敲她窗户。


    江芸芸总是聊着聊着,能直接睡过去。


    ——太困了!!


    几日后,顾幺儿突然觉得肩负起重任,每每有人晃悠过来说要找她聊天,就被他打跑了,江芸芸这才能安心睡觉。


    三月二十,礼部张贴公告。


    癸丑科的会试名单要出了!


    当时江芸芸正站在院子里拉弓,每天一百下,一日也没停下来,刚数到一百,正准备运动运动跑个步,突然直接被人一把拉走了。


    “出成绩了,我太紧张了,你给我去看。”黎循传板着脸说道。


    江芸芸哎哎了几声:“让我换个衣服。”


    顾幺儿在后面急得直跳脚:“他还没跑步呢,不能走。”


    黎循传充耳不闻,只是继续碎碎念着:“要是考中了你就跟我说,没考中你就不要和我说。”


    两人刚出了自己的小院,隔壁院的顾清等人也都出来了,就连祝枝山也一改之前一个月的快乐,手中的扇子被来回倒腾着。


    众人对视一眼,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了。


    “快走,现在走,还能找到好位置。”徐叔招呼道,“先坐马车,等堵车了再走路过去。”


    江芸芸的马车格外畅销,人人都想和她挤一下。


    “随便坐,随便坐,先去榜前再说。”徐叔强势把人分开,“我带了很多家丁,不用怕等会有人抢你们。”


    马车坐到一半果然堵车了,众人也不耽误直接走路去,江芸芸因为人小走得慢,黎循传和祝枝山一人抬着一个胳膊,直接提溜走了。


    顾幺儿觉得好玩,拉着顾清和毛澄,眼巴巴地看着他们。


    他们简直是没脾气了,只好也这么拉着顾幺儿走了。


    榜单前已经围满了人。


    众人站在外面挤不进去,还不等他们犹豫,就被后来赶来的人挤到人群中。


    这会儿江芸芸和顾幺儿仗着个子小,直接挤到最前面了。


    张贴皇榜的人刚离开,江芸芸的目光瞬间被第一个人的名字吸引了,脸上露出笑来。


    “顾清!顾清第一耶!”顾幺儿激动喊道。


    挤在人群中的顾清惊呆在原处。


    “恭喜士廉。”毛澄立刻转身,激动恭贺着。


    “厉害厉害。”众人也说着,但眼睛还是紧紧粘在榜上。


    “看看我的,其归,幺儿,看看我的。”王献臣激动喊道。


    江芸芸继续往下看,没一会儿就看到毛澄的名字。


    第三!


    “王献臣的在哪?”顾幺儿为了今日,把这几人的名字都飞快学会了,只等着大展身手,现在眼睛飞快地在榜单上找着,只是还没找到他的名字,突然激动拉着江芸芸的手说道,“哎,你看黎循传的名字!”


    “三十六名!”顾幺儿激动喊道,“黎循传!是他的名字啊。”


    江芸芸果不其然看到黎循传的名字出现在上面,露出笑来。


    黎循传终于挤到他们边上,正正听到自己的名字,慌不择路地抓着江芸芸的袖子,眼睛在纸上乱看:“在哪在哪,我看看。”


    江芸芸伸手一指,笑说着:“三十六,楠枝。”


    黎循传原本好似无头苍蝇,只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这才猝不及防找到自己的名字,脸上神色缓缓僵硬,到最后只是沉默地看着,一个字一个字地确认过去,到最后突然笑了起来:“我考中了。”


    “对啊,你可真厉害。”顾幺儿大声夸道。


    “总算不负努力。”江芸芸笑脸盈盈地看着他,“三十六,很好的成绩。”


    黎楠枝大脑一片空白,偏只记得这个数字,只能激动地握着她的手,想说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偏还未开口,只觉得鼻头一酸。


    自四岁启蒙到现在,整整十三年,春来暑往,从未休息过一刻。


    他的叔叔们都考上进士,就连他的兄弟们也都小小年纪,成绩出众。


    可他的爹却多年苦读依旧不行,如今靠父荫才进了国子监。


    他爹一直跟他说不能输,家里都靠他了,所以他也不敢停下来歇一歇。


    所以他不敢停下来一刻,现在,他的名字终于也出现在墙上了。


    十三年春秋,书不离手,笔不停墨,如今,笔与人间共点春。


    他看着江芸芸含笑的脸,突然伸手把人抱在怀里。


    “真好。”他哽咽着埋在她肩膀上,低声说道,“其归,我考中了。”


    江芸芸一怔,随后伸手搭上他的背,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笑说着:“是,考中了,轻舟已过万重山。”


    第一百四十八章


    暮春三月, 考试时还带着微微寒意,放榜时已经是天气温暖,碧草芬芳,榜单前的人群并没有随着时间而逐渐散去, 反而有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看热闹。


    徐经等人被人一推一挤, 好似盒子里的果脯, 立刻动弹不得, 只好焦急得在后面直喊,奈何边上说话的人实在太多了, 或哭或笑, 或癫或狂,或闹或呆,百态变化。


    顾幺儿突然指着一处, 大叫起来:“徐经, 这个是不是徐经的名字, 一百六十名, 哇, 他考上了呢。”


    有机灵的徐家小仆刚挤进来, 眼睛顺着他的手一看,随后果断又挤出去报喜。


    徐经瞪大眼睛, 激动到语无伦次:“我考中了,我考中了!我真的考中了。”


    “恭喜公子,贺喜公子, 一百六十名。”小仆大声夸道。


    “好好好!!”徐叔大喜过望后了冷静说道,“你快快回家, 准备铜钱, 等我们回去后, 立马散散喜气,给左邻右舍的糕饼别忘记了,早点装好,等报喜的人走了再发。”


    小仆得了重任,喜气洋洋离开。


    徐经喜不能自抑,想说话却说不出来,那张雪白的小脸越来越红,祝枝山见状,一把抓着他的手,用力晃着,大声说道:“恭喜啊,衡父,快出去透透气,可别高兴坏了。”


    徐叔连连点头,拉着徐经的手,用力安抚着:“对对对,我先送我家公子上马车,两位公子也随我们离开吧。”


    毛澄和顾清对视一眼,瞧着密密麻麻的人群,瞧着是挤不上去看自己的名字是如何高悬的,只好跟着转身离开了。


    “就我们仨个了。”王献臣深呼一口气,“可别是都没考上。”


    他想要开个玩笑,可脸色却紧绷地不得了,说出去的话都硬邦邦的。


    “我家没钱,供不起我继续考试了。”沈焘紧紧拉着王献臣的手,一张脸皱得厉害,瞧着要晕过去了,“早知道我就不偷懒了,早早跟着其归好好读书了,其实考试的那些卷子我瞧着都有些熟悉的,但我当时没认真做,可劲偷懒了,考试的时候越紧张越忘记了。”


    他慌得开始颠七倒八地说着,一时间笑,一时间哭。


    “没事没事,不碍事,我去看看。”祝枝山安抚着考试战友,眼睛发直,嘴里还体贴安慰着。


    他们和徐经可是倒四联盟,如今徐经已经考中了,只剩下他们三人了。


    “这么大的学习量总不能我们仨一个也没上吧。”他嘟囔着挤到最前面,正巧看到黎循传和江芸芸并肩站在一起,没良心挤到两人中间,一把抄起江芸芸的手,神神叨叨说道,“让让,把芸哥儿这个文曲星借我摸摸。”


    江芸芸见他一会儿掐自己手,一会儿摸自己手,说是来看榜的,眼珠子都没往上抬一下,嘴里倒是不停碎碎念着,瞧着像是临时抓了一个路过的神仙在祈求高中。


    江芸芸笑眯眯问道:“你这是打算把我当贡品献祭了吗?”


    祝枝山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你少给我说话。”


    “你凶他干嘛。”一侧的黎循传不悦说道。


    “你也别说话。”祝枝山此刻紧张焦虑,遇谁怼谁。


    黎循传摸了摸鼻子,看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叹气:“我之前就跟你说要好好读书的,你这整天想偷懒,现在看个成绩还这么害怕。”


    祝枝山反驳:“哪里有偷懒,你给我单独出的卷子叠起来快跟幺儿一样高了,每日盯着我们倒三写作业,我每次都被抓,做作业也很勤奋的。”


    “做不完你盯着我,不给我睡觉。”


    “做差了也不行,三更半夜来敲我门,叫我重做。”


    “还不是因为你考得太差了。”黎循传幽幽说道,“芸哥儿都牺牲睡觉时间给你改卷子呢。”


    祝枝山没说话了,拉着江芸芸的手上下比划了,紧张得脸都白了。


    “我不敢看,你们给我看看。”许久之后,他憋出这么一句话,顺便把江芸芸拉到自己前面,“你仔细看看,别看漏了。”


    黎循传和江芸芸对视一眼,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快看!!!”祝枝山急了,“你想要急死我嘛。”


    江芸芸板着小脸没说话。


    祝枝山等了一会儿,又见人没说话,心都凉了,摇摇欲坠:“难道我们仨个的名字一个也没看到。”


    “坏了,看到两百也没看到你名字。”顾幺儿凑过来,摇头晃脑说道。


    “最后几名也没事。”祝枝山一点也不强求地说道,推着江芸芸往前走,“你仔细看看,幺儿不识字的。”


    顾幺儿大怒:“我知道你的名字!”


    “不行不行,你看。”祝枝山苦着脸说道,“好芸哥儿,你快看啊,你怎么不说话啊,你想急死我啊。”


    “行了,你考中了,吊车尾呢。”江芸芸笑说着,拉着祝枝山的手,朝着一个方向伸手,指了指榜单后面,“你瞧,你们三个倒三都在那里呢。”


    祝枝山心中一喜,立马看了过去,一眼就看中自己的名字。


    祝枝山,两百八十九。


    王献臣和沈焘分别在两百八十一和两百八十五。


    他惊呆在原处,随后不可置信说道:“我……我,我考中了。”


    “是啊,恭喜你。”黎循传用力拍着他的肩膀,笑说着,“而且就算求神,刚才求神也求晚了。”


    祝枝山盯着自己的名字半晌没说话,沉默了许久,又哭又笑:“其实我每日出门都去各个寺庙看看,还捐了好多钱。”


    顾幺儿大声嘲笑着。


    “事后倒是努力。”江芸芸笑说着。


    祝枝山痴痴看着自己的名字,半晌没说话。


    “这是高兴傻了。”黎循传打趣道。


    祝枝山看着那一笔一划的名字,冷不丁说道:“我三十二了。”


    黎循传不解:“我知道啊,你属蛇嘛。”


    祝枝山笑了笑,有些喜悦但还是有些悲凉:“我十九就考中秀才,可乡试考了五次,次次不中,今年是我给自己最后一次的机会,虽然也是挂在后面但还是觉得很开心,来京城后想着,便是这次不行,那就再考五次。”


    黎循传沉默了。


    “但现在……”祝枝山笑,随后大笑起来,“整整十三年啊。”


    黎循传叹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还好,你考中了。”


    祝枝山激动地一把抱起江芸芸:“我就说我们芸哥儿是文曲星下凡。”


    江芸芸被人甩了好几圈,发出惊恐的声音。


    身边看榜单的人见这人疯了都退避三舍。


    每年考试都要疯几个的,皇城脚下的人见怪不怪。


    考不中,要疯。


    考中了,也疯。


    太正常了,读书哪有不疯的。


    “放下放下!!”黎循传连忙把人救下来,扶着人站好。


    “我祝允明这辈子很少佩服一个人的。”祝枝山认真说道,“你江芸算一个,以后若是有事,我愿意为你赴汤蹈火。”


    江芸芸摸了摸晕乎乎的脑袋,还没说话嗷得一声吐了。


    原本兴高采烈围着她的几人顿时手忙脚乱起来,飞快把人抬走了。


    “你这么大的人了,好端端晃小孩做什么。”马车内,顾清拿着沾了清水的帕子,小心翼翼擦江芸芸嘴角的污渍,无奈说,“家中老人都说小孩子脑子小,晃了容易晕,可别把人晃傻了。”


    祝枝山刚才的满腔喜悦热忱都被那一嗷呜给吓没了,耷眉拉眼地坐在角落里。


    “哎,会不会变成笨蛋啊。”顾幺儿挪到江芸芸身边,好奇问道。


    江芸芸觉得丢脸,闭眼不说话。


    顾幺儿小肥手去捏她小脸:“傻了嘛,怎么不说话。”


    “别闹了,让其归好好休息。”顾清把两人隔开,自己坐在两人中间,“徐叔准备了零食,你拿去吃,不过要少吃点,等会可以吃午饭了。”


    顾幺儿哦了一声,想了想又掏出核桃开始哐哐地砸。


    “喝点水。”黎循传倒来温水,小心翼翼说道,“不是我说你,早上也吃太多了。”


    江芸芸抬眸,懒懒扫了他一眼,轻轻冷哼一声。


    黎循传抿唇,不好意思说道:“是你自己要吃我那份的。”


    “明明是你不想吃,江芸觉得浪费了不好。”顾幺儿暗搓搓挑拨离着,越过顾清,塞了一把自己剥的核桃仁到她手里,怂恿道,“他坏,你不要和他玩了。”


    顾清看得直笑。


    “就他有吗?我也想吃。”他说。


    顾幺儿歪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乖乖的笑来,然后又抓了一把,放在桌角哼哧哼哧砸起来。


    一行人回到徐家,报喜的人也刚走,可门口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被堵在门口进不去,也意外听到了众人嘴里关于自己的八卦。


    这户人家是外地来的,左右邻居都知道,里面也有好几个小郎君,院子里每日都有动静,瞧着很热闹,但因为总是闭门不出,所以大部分人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在做什么,不过也有人阴暗猜测这里总不会是不正经生意吧。


    因为有几个小少年长得还真是好看,年纪大的也不错,非常有韵味。


    但万万没想到,里面都是读书的!


    今日来报喜的人一共去了七次!


    七次啊!别说隔壁邻居,整个明时坊都轰动了,冲过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二门的管家远远见到那一簇簇挤在一起,进不来的公子们,连忙带人把他们从人群中拔出来,火速从侧门进去了。


    他见了众人,高兴地语无伦次:“七次,很多人,太厉害了,都要来见见我们。”


    “还是先让管家安抚一下外面的人,闹大了反而不好。”顾清作为里面年纪最大的,出声说道,“我们也走了一路了,要先换个衣服,若是有人递了帖子也都收下,等晚上的时候仔细看看。”


    “哎哎。”管家激动竖起大拇指,“都听你们的。”


    他说完才发现江芸芸的衣服脏了,紧张问道:“这是怎么了?”


    江芸芸摆了摆手,自己朝着院子走去了。


    “喏,他弄的。”王献臣得知自己考中了,哪怕是吊尾巴也高兴地不得了,一改早上的唉声叹气,欲言又止,兴奋地撞了撞祝枝山的胳膊,促狭说道,“这人欺负小孩。”


    二管家哎了一声,不明所以。


    “就是早上其归吃太多了,希哲太高兴了,抱着人转了两圈,把人晕吐了。”沈焘也心情极好,耐心给人解释着。


    只要过了会试,殿试不出格,那都能捞到一个进士当当,哪怕是同进士也是极好的。


    他和王献臣两人在等成绩的时候,早早就说过,不求位置有多好,只求榜上有他名,所以这次只要考上了,那就是天官赐福,大吉大利。


    现在得偿所愿,就连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都觉得格外悦耳动听。


    江芸芸回到自己院子自然又是一番热闹。


    乐山早就习惯一群人去看榜,又见徐家出动了不少人,也就没跟着添乱,只在屋子里帮忙收拾芸哥儿桌子上的东西,谁知道一抬头就看到自家公子一身狼狈地回来了。


    “这事怎么了?”乐山担忧问道。


    江芸芸唉声叹气,连连摆手。


    乐山急得不行,要跟上去,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挡在门口,咣当一下关上门。


    “这是怎么了?”乐山见黎循传回来了,担忧问道。


    黎循传摸了摸鼻子:“早上吃多了,被希哲转了几圈,吐了。”


    “我就说少吃些。”乐山也跟着抱怨道,只是冲着黎楠枝说道,“早上黎公子的饭就要自己吃的,你明知道我们芸哥儿从来不浪费的,当时吃的时候,怎么也不拦着点。”


    “下次一定自己吃。”黎楠枝也觉得理亏,不好意思说道。


    没一会儿,江芸芸换好衣服出了门,整个人蔫哒哒的。


    “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让良德给你扎一针。”黎循传担忧问道。


    江芸芸心事重重摇头。


    黎循传见他还是不说话,抓耳挠腮围着她打转:“你怎么不说话啊,不舒服要早点说的,良德医术还行,之前衡父焦虑得睡不着,他扎了几针就把人扎睡着了。”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坐到栏杆上,晃了晃腿,没说话。


    “是不是吐了喉咙难受,我让徐叔准备点蜜水来。”


    “还是肚子不舒服,要不我给你揉揉。”


    “还是刚才哪里磕到了,是不是哪里痛啊。”


    江芸芸停了下来,一脸悲痛地转身,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悲愤说道:“这里痛,也太丢脸了。”


    自己可不是七八岁的顾幺儿,而是十二岁的江芸!竟然当众吐了!真的很丢脸!


    黎循传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江芸芸立马怒视着他。


    黎循传正襟危坐,一本正经道歉认错:“都是我的错。”


    江芸芸心如死灰,一脑门磕在柱子上,伤心欲绝。


    直到傍晚,徐叔才口干舌燥走回来:“终于是把人都劝走了,只是那一筐铜钱也没好发,就怕招来更多的人,要是发生踩踏了,到时可就惹上麻烦了,真是可惜。”


    “那就放着。”祝枝山笑说道,“总有机会的,不是还有殿试吗?”


    徐叔搓着手,喜气洋洋:“殿试不论什么名次都是极好的,就是万一有同进士,我这个钱还撒不撒。”


    “同进士也可以!”垫底四人组异口同声说道。


    “便是倒数第一那都是天大的喜事。”王献臣一本正经说道。


    “我也是。”沈焘不思进取,破罐子破摔。


    “我觉得同进士也挺好。”徐经摸了摸脑袋,“听说同进士不是去都察院,六科就是去下面当县令,我觉得都挺好的,只要考上了都好。”


    “我也是,不挑。”祝枝山附和道。


    剩下三人面面相觑,没说话。


    “第一,第二,第三。”江芸芸小手一指,笑眯眯说道。


    被点了第二名的顾清温柔一笑:“那就多谢文曲星指点了。”


    第一的毛澄也干巴巴说道:“借你吉言。”


    “客气客气。”江芸芸笑得见眉不见眼。


    黎循传叹气:“原来我是第三。”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可你之前也没考过别人啊。”


    黎循传无话可说,但还是嘴硬说道:“万一呢。”


    “科举不相信万一。”江芸芸神神叨叨说道。


    一桩热闹的喜事很快就传遍整个京城,就连官署衙门都在讨论这个事情。


    不少人惊叹那个小院是不是运道太好了,竟然七个人考试都考中了。


    也有人在嘀咕不会是泄题了吧,听说小院里有一个人是今年会试主考官的师弟。


    翰林院里,李东阳也听到这个传言,立刻大怒。


    他一向性格极好,从不生气,此时生气了,不少人也都围过来看热闹。


    “我们就见过两次,一次是来拜访我,一次是来找我谈心,那都是年前的事情了,而且大门敞开,一直在大厅内说话,连着笔墨都没拿出来过,根本就没有说考试的事情。”


    “二月丁酉,要释奠先师孔子,是刘阁老亲自去的,那个时候可不知道考官的名单。”


    “二月庚子,陛下下旨命我和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读学士陆廉伯,为本次会试考试官,此后我可就进贡院了,谁也见不得。”


    “这都是他人嫉妒之心,这才口出胡言。”王华开口安抚道,“要我说能都考上才说明厉害,这七人五经各有不同,却都能考上,可见你那师弟模拟考的办法是真的有用。”


    “什么模拟考?”有敏锐的翰林院官员问道。


    王华没说话。


    “你儿子之前不是也和那个江其归玩得不错,怎么这次没考上啊。”有人看了一眼匆匆而来的王守仁,试探问道。


    王华心里讪讪的,只好笑说着:“他还差点,读书坐不住,可没有其归有耐心。”


    “你们以不登第为耻,我以不登第却为之懊恼为耻。”给父亲送吃食的王守仁笑眯眯回怼道,“是我能力不足,和芸哥儿可没关系。”


    李东阳淡淡说道:“他这次虽不中状元,下一次科举必定会中状元,他还这这般年轻,好好精进才能品学兼优。”


    王守仁对着他感激笑了笑。


    李东阳对晚辈一向和煦,温和说道:“不若试试为下一次科举作个状元赋,你一向文才出众,才思敏捷,也好给自己鼓鼓气。”


    王守仁也不歉然,直接说道:“古来曹植七步成诗,小子今日斗胆,七步写赋。”


    “好!”谢迁鼓掌激励道,“就是要有这份傲气。”


    王守仁走了七步,还当真挥笔写下一篇来科状元赋。


    谢迁等人一看,自然拍手叫好,原本还打算暗搓搓挑事的人,也不说话了。


    随着翰林院这一出小小的风波传到外面,自然又是一阵热闹。


    “出题有偏向,谁知道会不会偷偷说几句。”


    “那五经的内容可是其他人出的,可造不得假。”


    “可我那天明明听到他那个一起读书的人说什么卷子很熟悉的。”


    “那个江芸才十二岁!能懂什么啊!之前听说在扬州就有官司呢,都说是作弊的。”


    “原来如此,我也听说他只读了两年书,竟然能考中解元。”


    “可不是,这世上难道真的有神童不成。”


    李兆先原本是在外喝酒的,听到那些人诋毁的话,当场大怒,掀了桌子就要和人打架。


    同样考中进士,正在花天酒地的李梦阳也跟着讥笑着:“人家是不是神童不好说,但你这尖酸刻薄的样子,肯定是蠢货出世,臭气熏天了。”


    一时间,五城兵马司连口安生饭都来不及吃,每日奔波在外面劝架。


    但与此同时,徐家小院围着的人更多了。


    “什么是模拟考啊,我愿意出十两黄金购买。”


    “我一百两!卖我卖我!”


    “滚开,我愿意世世代代供奉江神童。”


    “我只想见见那个江其归,能否让我一见。”


    徐叔眼看人是越来越多了,情况不受控,只好打了个眼色,一群仆人涌上来,直接把越来越多的人都拦在门外,随后当着众人面关门大吉。


    “怎么突然这么多人。”徐叔擦了擦脑袋,“这可如何是好?”


    江芸芸躺在椅子上晒太阳,懒洋洋说道:“等这阵风过了就行。”


    ——我又不是唐伯虎,还能牵扯到舞弊不成。


    她信誓旦旦想着,神色轻松。


    ——而且我之前一点也不高调,考得好而已!那是江老师教学有功!


    “原来考得好也有这么多问题。”徐经坐在他边上磕南瓜子,叹气说道。


    “那说明我们芸哥儿厉害啊!”王献臣神采奕奕说道,“你以后要是收徒,我一定把我小孩送过来,就,一百两黄金当学费如何。”


    江芸芸噌得一下睁大眼睛:“一百两黄金!”


    “别说了,这是个财迷。”黎循传捂着她的眼睛,一本正经说道,“清清白白江小芸,但是经不住诱惑的。”


    顾清看得直笑,也跟着开玩笑道:“我已经有儿子了,我先报名,但我没钱,那只好以后为其归效马前卒了。”


    只是众人轻松的氛围还没多久,就看到仆人慌里慌张跑过来:“不得了了,门口来了好多锦衣卫。”


    第一百四十九章


    锦衣卫前身是太祖朱元璋设立的“拱卫司”, 后改为“亲军都尉府”,统辖仪鸾司,结果洪武十五年裁撤亲军都尉府与仪鸾司,改置锦衣卫, 所以锦衣卫接替了亲军都尉府与仪鸾司的职能, 除了皇帝仪仗和侍卫, 又多了巡查缉捕, 侦察逮捕审问等权力,甚至在前朝又多了收集军情、策反敌将的本事。


    外面为首之人, 是一个穿着飞鱼服, 脸黑身壮的男人,腰间挂着一把绣春刀,连着穗子都没挂, 神色刚毅, 身后则齐刷刷站着一排锦衣卫。


    徐家仆人战战兢兢打开大门, 一脸畏惧。


    再外面则是看热闹的人, 一圈围着一圈, 瞧着比刚才还热闹。


    江芸芸来的时候, 就是看到这样的场景。


    徐经慌了:“锦衣卫好端端来这里做什么啊。”


    “可是有人胡说八道。”黎循传紧张问道,下意识抓住江芸芸的手, “这可怎么办啊,怎么来了锦衣卫。”


    顾幺儿板着脸,兴匆匆说道:“要打架了嘛!”


    江芸芸还未说话, 就和为首那个锦衣卫首领的视线对上了。


    那人许是没见过有人见了锦衣卫也不害怕的,甚至因为那双眼睛格外清亮, 那几分藏不住的好奇也跟着灵动起来。


    “你就是江芸。”那人沉声问道。


    江芸芸镇定点头:“是我。”


    “这, 这是怎么回事啊。”徐叔强忍着害怕上前, 战战兢兢问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他甚至悄悄递上一个鼓鼓的荷包。


    那首领一把推开他的手,严肃说道:“锦衣卫办事,闲杂人等退让。”


    徐叔更慌了。


    江芸芸镇定上前:“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是。”那首领点头说道,“请你去一趟锦衣卫。”


    “为什么要去锦衣卫啊。”黎循传连忙说道,“我们只是在家读书,可没有做什么事。”


    那首领镇定说道:“我们既然来了,自然是有事,随我们走一趟吧。”


    “带人走总该有个理由吧。”顾清也跟着说道,“哪有平白无故带人走的。”


    那首领看着屋内一群人脸色,想了想说道:“是关于最近京城内的传闻,例行问话而已。”


    “我们没有作弊。”毛澄冷冷说道。


    “对啊,我们就是自己在家读书而已,很少接触外人的。”徐经也跟着说道。


    “那些传言都是假的,太荒诞了。”祝枝山不悦说道,“分明就是有人嫉妒,胡乱攀咬,你们不去查,现在来为难我们读书人做什么。”


    那锦衣卫被人团团围着,虽不生气,但只是冷硬说道:“是与不是,不是你们说的,还请江解元随我们走一趟。”


    “那我和他一起去。”黎循传慌乱说道。


    “我也要去。”顾幺儿也紧跟着说道。


    “不可,只说要找江芸一人。”那人不悦说道,“再扰乱锦衣卫办事,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身后的锦衣卫们严肃看了过来。


    江芸芸想了想,挣脱开两人的手,和气说道:“没事,我又没干坏事,不碍事。”


    “身正不怕影子歪,若是无事,锦衣卫自然不会冤枉他。”那锦衣卫首领淡淡说道。


    “你说的对。”江芸芸笑说着。


    “走吧。”那人让开一步,伸手说道。


    江芸芸下了台阶。


    黎循传紧跟着不走,一脸着急。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没事,真有事,你在外面还能捞我。”


    首领眉心微动,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黎循传一时间不知是哭还是笑,脸色格外难看。


    “你也回去。”江芸芸又拍了拍顾幺儿的脑袋。


    江芸芸说完就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说道:“走吧。”


    首领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


    小少年丝毫看不出慌乱,眉眼弯弯,瞧着很是和气,跟真的要去做客一样。


    “上车吧。”首领顿了顿,挥手,竟然还有一辆马车。


    江芸芸哎了一声,受宠若惊。


    众人也没想到去锦衣卫还能坐车去的,不是都带着枷锁走的嘛。


    “上不去?”首领见江芸芸站在马车前犹豫不决,不解问道。


    江芸芸回过神来,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也没多问,只是手脚并用上了马车,锦衣卫见状也纷纷上马。


    为首那人大手一挥,所有人都动了起来,江芸芸的脑袋甚至从窗户里伸了出来,也没人阻拦,那双漆黑的眼珠子活泛地看着,瞧着还真挺像去做客的。


    “这人是不是就是锦衣卫指挥佥事牟斌啊。”王献臣见人走远了,这才小心翼翼凑过来问道。


    “牟斌,名声如何?”祝枝山谨慎问道。


    “说他之前本是一名普通的锦衣卫,但后来被司礼太监怀恩提拔,这才成了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听说本人颇为刚正仁厚。”王献臣犹豫说道,“但具体如何又是不好说的。”


    众人眉心紧皱。


    “这可怎么办啊?”徐经苦恼说道,“就是他再好,但是去锦衣卫总是没好事吧。”


    “我去找一下李师叔和刘师叔。”黎循传想了想说道,“我本打算考完试在去拜访他们的。”


    “这个办法可行。”沈焘说道,“尤其是李少卿,他深受陛下信任,一定知道怎么了。”


    黎循传准备去屋内拿东西,上门拜访。


    “不不。”顾清回过神来,连忙把人拉住,“你现在去找李少卿不是就落实了外面人的口舌,我们现在最不能去找的人,就是你的两位师叔。”


    “那怎么办?”黎循传不安说道。


    “等。”毛澄想了想,又补充道,“等一会儿。”


    “对,等一会儿。”顾清说道,“不急,若是这人真的风评好,自然会送回来,若是没有人,我们就亲自去通政司。”


    “我也觉得先不要拉其他人下水,免得弄巧成拙。”祝枝山想了想也跟着说道,“别急,我们找人去锦衣卫门口看着。”


    徐叔连忙说道:“这个行,我这边立马找几个机灵胆大的小厮去看。”


    “那就先这样。”顾清作为年纪最大的人,拍案说道。


    “没事的,你要相信其归。”他伸手拍了拍焦躁不安的黎循传,安抚道。


    那边江芸芸站在锦衣卫大门前,巍峨的翼角,高高翘起,好似一直舒展鸟翼的雄鹰。


    “吓不吓人。”牟斌身边的一个年轻千户吓唬道。


    “修缮得还挺威武的。”江芸芸笑说着,随便悄悄打量着一下牟斌。


    “等会把你关起来,你就知道我们的监牢也很威武的。”那个千户继续说道。


    牟斌打断他吓唬那人的话,只是说道:“进来吧。”


    江芸芸哦了一声。


    刚才一路上,她一直试图和那些骑马在她身边的锦衣卫说话,奈何没有人理她,但也没有人凶她。


    可见这支队伍还是有一定纪律性的。


    有纪律性就好,有纪律性说明可控。


    可控就说明这个首领大概率是讲道理的。


    讲道理好啊,江芸芸最喜欢和人讲道理了。


    “是有人举报我舞弊吗?”江芸芸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试探着。


    牟斌淡淡说道:“你该清楚的。”


    “我当然清楚,我又没做坏事。”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


    “外面的人都说你舞弊了。”那个千户明显是个活跃的人,凑过来说道。


    “他们是嫉妒吧。”江芸芸大言不惭,“而且我怎么舞弊?我又没去考试。”


    千户质疑着:“你不是认识李少卿吗?”


    “那是我师兄。”江芸芸坦坦荡荡说道,“但我和他见面屈指可数,而且都是在大堂上说话的,都没说起过读书的事情,我们就是聊聊天。”


    “你都要考试了,你都不知道避嫌。”千户不解问道。


    江芸芸更是不解:“可我今年没考啊。”


    千户打量着她,摸了摸下巴;“可你不是解元吗?怎么不去考试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想要考的更好一点,所以想要多锻炼锻炼。”


    千户摸下巴的动作都勤快了不少,走了好一会儿才惊讶说道:“哎,你不会是打算考状元吧。”


    江芸芸没说话,左顾右盼,突然看到一颗熟悉的树,惊喜说道:“这个枣树长得枣很甜。”


    原本叭叭说话的千户没说话了,沉默了片刻,突然幽幽问道:“你怎么知道啊?”


    江芸芸飞快眨了眨眼:“枝繁叶茂,瞧着就是棵好树。”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吃过呢。”千户疑神疑鬼说道。


    江芸芸打了个哈哈:“怎么可能,我又没来过锦衣卫。”


    “那就好。”千户阴森森说道,“可别让我找到偷枣子的人到底是谁。”


    江芸芸哈哈笑着,笑着笑着突然没说话了。


    ——心虚,很心虚。


    出人意料的时,牟斌没把人抓到牢里关起来,反而带到一间大堂内。


    “外面都在说你的模拟考是什么?”牟斌也不废话,直接问道。


    江芸芸就把自己的考试规则飞快地说了一遍。


    等牟斌听到她一日可以做好几套卷子时,也忍不住惊讶地看着她。


    “那些卷子呢?”努力抓偷枣贼的千户叫谢来,见状问道。


    “都在徐家呢,我没丢。”江芸芸镇定说道,“可以让人去取,这两月的卷子题目都在呢,但要是其他人做的卷子,就不知道他们有没有保存了。”


    牟斌对着一个锦衣卫搭了个眼色。


    那锦衣卫飞快出了大堂。


    “那你两次去找李少卿都讲了什么?”牟斌又问道啊。


    “第一次就是初来乍到去拜访一下,然后因为李师兄的大儿子不认真读书,师兄就让我带回去好好教育了。”


    牟斌听得眉心一动。


    “后来还有次早上的时候见过面,因为李师兄的儿子抗拒读书,所以我们背着小孩聊了一会儿教育的问题。”


    牟斌听得忍不住皱眉。


    “第二次因为自己读书不认真,痛定思痛,非常懊恼,找李师兄反省去了。”


    谢来听得惊呆在原处:“你不是才十二岁啊。”


    “对啊,怎么了?”江芸芸迷茫。


    “没有十二岁的人会因为读书不认真,去找大人反省的,还要操心别人小孩读书的事情。”千户打量着面前之人,敬畏说道,“莫非你真的是神童。”


    不然这个读书劲,真的很难解释。


    江芸芸微微一笑:“我不是神童哦,我就是读书认真了点。”


    “可有人证?”牟斌没有被拉走思绪,继续问道。


    “那就只要李家的仆人,还有我的身边的朋友了。”江芸芸为难说道,“但按照大明律,这几个人的证词都是不能听的。”


    牟斌点头:“确实,既然如此,那就等我们锦衣卫细查,你就在锦衣卫住几天。”


    江芸芸爽快点头。


    “带去西厢房,找个屋子给人住。”


    江芸芸惊讶地眨了眨眼。


    谢来更惊讶,悄悄看了一眼自家老大。


    牟斌解释道:“并没有证据,只是因为京城流言,陛下要求彻查,你是应天府解元,自然不能随意关进牢里。”


    江芸芸飞快递上一顶帽子,大力夸道:“果然是英明神武的锦衣卫,一定能还我清白。”


    牟斌没说话,只是示意谢来把人带下去。


    江芸芸跟在他身后,好奇说道:“哎,那大概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谢来耸肩:“你若是没问题,自然很快就出去了。”


    “那我肯定没问题的,你们看了我的卷子就知道了。”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


    谢来把人关进屋子里的时候,忍不住打量道:“外面有人说你是神童?一点也不像神童。”


    江芸芸不解:“神童是什么样子啊?”


    “大概就是不苟言笑的。”那人做了一个怪脸,然后又疑惑地打量着面前之人,挑剔说道,“可你看上去……很不稳重!”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因为我不是神童啊。”


    “那你怎么只读了两年书就考上应天府的解元了?”谢来不信。


    “因为我读书认真啊。”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而且在此之前我也有读书啊,只是没有系统地学习四书五经而已。”


    谢来没说话:“你不是在江家不受宠吗?”


    “可我就是有读书啊。”江芸芸含糊说道。


    在大明最年轻的解元出现时,陛下有让人打听过这个小解元的背景。


    一个不受宠的庶子,在出名前甚至查无此人,连锦衣卫都打听不出来,只听说生母是一个教书先生的女儿,因为家中落败,把女儿买了与人做妾,他所有的消息都是在拜师黎淳后才有的,甚至那些消息都不多。


    这小童小小年纪不爱出门,不爱社交,只是每日天不亮就出门读书,天黑才回来,瞧着很刻苦。


    陛下大受震撼,心中感慨,本打算大肆嘉奖神童,却被他的师兄李东阳劝下来了。


    ——“小时了了,大必未佳,还请等他来到陛下面前,陛下再做定夺。”


    江芸芸就这样错过这样一次扬名立万的机会。


    “反正你好奇怪。”谢来笃定说道。


    “我才不奇怪,你才奇怪。”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不悦说道。


    ——都这么久了,还惦记着枣的事情。


    江芸芸就这样在锦衣卫住了下来,每天早上都能放风,因为不能拉弓,她只好打着太极拳锻炼身体,甚至还借了一把长剑,舞起了太极剑。


    “真是花把势,一点力道也没有。”谢来叼着一根柳枝,靠在树上,大声嘲笑着,“软绵绵的,跟个娘们似的。”


    江芸芸也不生气,笑眯眯说道:“我又不会武功,就是锻炼身体而已。”


    “我来教你。”谢来一边看管江芸芸,一边打量江芸芸,越看这人越觉得有趣,“你看好了!”


    他抽出腰间的绣春刀,宽刀在日光下闪过一丝光泽,很快那抹光泽就快速舞动着,成了一团光华把人围住。


    谢来瞧着大大咧咧,但刀法极快,刀影要在空中留下一道道残影,空气中鹤唳之声越演越烈,到最后只听到铮得一声,光华迅速扫过刀身,到最后只留在刀尖一点。


    惊若翩鸿,矫若游龙,当真是白虹时切玉,紫气夜干星。


    江芸芸眼睛亮晶晶的,用力鼓掌说道;“好刀法!”


    谢来下巴一抬:“你们文人不是都会作诗吗,怎么不给我作诗夸我。”


    江芸芸叹气说道:“我诗写得不好。”


    谢来冷哼一声:“你一定是不愿意给我写,怕别人说你和锦衣卫勾搭是不是。”


    江芸芸无辜地睁大眼睛:“才不是,我是确实诗写得不好,我又不是李太白,出口就能写诗。”


    谢来收了刀,板着脸没说话。


    江芸芸只好凑上去,小脑袋来回转着:“哎,你生气了?实在不行,我给你现写一首。”


    “才不要,江神童。”谢来冷哼一声,“不吃嗟来之食。”


    江芸芸哦了一声,突然不说话了。


    谢来收拾好外面,见她又不说话,更生气了。


    还以为这读书人是不一样的。


    哼,读书人原来都一样的。


    他愤愤扭头,恶狠狠说道:“快回屋子里,我要关门了……哎,你干嘛啊!!快下来!”


    江芸芸哦了一声,踩着凳子爬上桃花树,然后小手一伸,准备摘桃花:“腰中鹿卢剑,可值千万余,我没有千万余钱,只好给你送个桃花了。”


    她选了一枝最好看的桃花,眉飞色舞说道:“你看这株如何,我觉得是这里面最好看的,配你刚刚好。”


    谢来欲言又止。


    “你不说话,那就这支了。”江芸芸折了一枝,然后火速爬下来,只是还没送到谢来手中,只听到背后传来幽幽的声响。


    “谁让你动我的桃花。”


    牟斌看着江芸芸手中的桃花枝,黑脸问道。


    谢来苦着脸解释道:“江解元的动作太快了,我还来不及解释呢。”


    牟斌脸都黑了。


    “是我摘的。”江芸芸倒是爽快,“我打算送给谢来,他很厉害,我很喜欢他,希望他能一直这么厉害,也喜欢他能跟这株桃花一样灿烂。”


    谢来惊呆在原处。


    牟斌也忍不住看她。


    江芸芸当着他的面把桃花递给谢来,笑眯眯说道:“喏,虽然我不会写诗,但这个桃花也是我的心意啊,别人以诗赞美,我以花喻人,祝我们谢千户‘愿快直士心,将断佞臣头’,以后成为名留青史的大英雄。”


    谢来看着被递到自己面前的花,神色震动。


    他身边都是粗人,一个个大手大脚不说,说话也都是脏不离口,何曾有过这么文雅的小郎君。


    什么千万两,什么桃花灿烂,什么心啊头啊,他也听不懂,但面前江芸的目光真挚清亮,笑脸盈盈,面前的桃花也失了几分颜色。


    怎么,怎么有这样赤诚的人啊。


    谢来鬼使神差接了过来,嘴角微动,却又不好意思说出谢谢二字。


    刚才,他还凶了人家。


    之前,他还一直怀疑他偷了自己的枣子。


    也太不应该了!


    谢来一脸懊恼。


    我也太坏了!


    “好了,快让江解元收拾收拾,陛下请您入宫。”牟斌回过神来,口气忍不住温和起来。


    江芸芸大吃一惊:“陛下找我做什么。”


    牟斌意味深长说道:“你去了就知道了。”


    第一百五十章


    锦衣卫把江芸芸模拟考的卷子送过来时, 朱佑樘正在逗朱厚照走路。


    过年前,小太子已经能扶着东西走得飞快了。


    过年后,小太子更是直接松开东西,自己一个人走得飞快。


    因为怕小殿下摔了, 整个宫殿都垫着毛毯, 平日里, 边上宫娥黄门也都围了一圈。


    “我儿子真是厉害啊。”朱祐樘一脸骄傲之色, “瞧瞧走得多稳当,瞧瞧这个小胳膊小腿多结实, 瞧瞧这虎头虎脑的劲, 真是可爱。”


    张皇后在一侧听得直笑:“在陛下眼里怎么处处都是优点。”


    “自然都是好的,这可是梓童生的,我看着是没有一处不好的。”朱祐樘得意炫耀着, 伸出手来, “来, 快到爹爹这边来。”


    朱厚照别看小小年纪, 但已经足够叛逆, 看了他爹一眼, 然后头也不回朝着外面走去。


    “走走,玩玩。”他四个月就开始咿咿呀呀, 很快又学会喊爹娘了,现在已经能清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了。


    刘瑾看了一眼陛下,又看着马上就要摸到门口的小太子, 犹豫了一会儿,选择没说话。


    谷大用更是低眉顺眼地站着, 一声不吭。


    倒是有其他想要献殷勤的小黄门, 连忙上前:“殿下, 陛下唤您呢。”


    朱厚照不高兴地推开他的手:“走开,去玩,玩。”


    “陛下寻你呢。”那小黄门也是大胆的,想要把太子殿下带回来。


    朱厚照不高兴地哼哼唧唧着,胖乎乎的小手挣扎着。


    朱祐樘见状,淡淡说道:“把人带下去,以后殿下身边的人要仔细挑选。”


    那小黄门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事情,就直接被李广堵住嘴巴拖走了。


    屋内的小黄门,小宫娥见状,连呼吸都停了一下。


    朱厚照目不转睛见人被拉走了,好奇地歪了歪脑袋,伸出手指,呀呀了两声。


    刘瑾及时递上一个小玩具,小心翼翼说道:“殿下不如去找爷,让他带您出去玩。”


    朱厚照看着粉粉嫩嫩的小猪布偶,果不其然被拉回心思,小手牢牢抓着玩具,哼次哼次朝着朱佑樘走去,然后把玩具塞到他手中,水汪汪的眼珠子,眼巴巴得看着他:“玩,出门玩。”


    朱佑樘看得心都软了,伸手把自家儿子抱起来,用力贴了贴小孩柔嫩的脸:“走走,爹带去你御花园玩玩。”


    朱厚照高兴得直蹦跶,小手一指,大声指挥着:“走,走!”


    只是父子两人还未玩尽兴,萧敬就悄无声息走了过来。


    朱佑樘看了他一眼,不经意把小殿下交给刘瑾等人,这才抽身走了过来。


    “牟佥事递了东西来。”萧敬小心翼翼说道,“说是江解元这两月自己给那些进士出的考题。”


    朱佑樘惊讶:“他不是才十一岁吗?”


    “十二了。”萧敬轻轻提醒着。


    “是了,过年了。”朱佑樘想了想,“牟斌在吗?朕要见他。”


    “在宫外等着呢。”萧敬小声说道,随后又轻声提醒着,“太子殿下来了。”


    说话间,朱厚照手里捏着一朵迎春花,跌跌撞撞走过来,脸上笑容灿烂:“花,花好看,给爹。”


    朱佑樘看着那黄色的小花在风中颤颤巍巍地摇着,加上小孩期待的目光也是亮晶晶的,顿时软了心肠。


    “真好看,爹好喜欢。”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朵花。


    朱厚照看着他笑,伸手说道:“抱抱,一起玩。”


    朱佑樘为难说道:“可爹要处理政务去了。”


    出人意料的是,朱厚照也没生气,只是歪着脑袋看着他爹,然后主动去牵着他爹的手,兴冲冲说道:“一起去,一起玩。”


    朱佑樘见小孩兴高采烈的神色,面露为难之色。


    刘瑾机灵说道:“殿下在这里摘花,等爷回来行不行,”


    朱厚照小屁股一扭,背对着刘瑾,用力拉着他爹的手,说话含含糊糊,但神色格外坚定地催促道:“走,走,一起玩。”


    朱祐樘看得心都软了,牵着小孩的手笑说道:“那就先说好,等会不能胡乱跑哦。”


    朱厚照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小短腿走得歪歪扭扭的,但不耽误倒腾得飞快。


    那边牟斌恭恭敬敬入内,还未说话就听到上面传来用力拍桌子的声音,随后有玩具被扔到自己面前。


    是一只粉粉嫩嫩的小猪。


    陛下无奈的声音响起:“带殿下去后殿玩。”


    随后只听到前面又有一阵飞快的脚步声,然后一个小小的身形出现在他眼尾视线中。


    “不要,玩。”朱厚照刚会走没多久,跑得不太流畅,奈何小黄门也不太敢追,唯恐把人弄摔了,只是想得再好,小孩跑一会儿就莫名开始摇晃,眼看要摔了,牟斌下意识伸手把人接住。


    朱厚照绵软的小手抓着他宽厚的大手,不由低下头看着,好奇眨了眨眼,然后突然笑了起来,奶声奶气说道:“你,一起玩。”


    刘瑾在后面看得满头大汗,小声说道:“太子殿下,我们去后面玩行不行。”


    朱厚照没说话,只是炯炯有神地盯着牟斌看,而且眼睛越来越亮,小手连连拍着他的手,甚至还把地上的小猪布偶捡起来塞给他。


    牟斌被小殿下看得浑身难受,又察觉殿内气氛不对,只好把人扶好后,顺手推回玩具,抽回手,继续跪着。


    朱厚照见状,看着他好一会儿,突然仰头哭了起来。


    牟斌好大一黑脸男儿,愣是给吓得脸都白了。


    “抱下去。”朱祐樘无奈说道,“拿些吃的玩的给他,要小心看管。”


    刘瑾这才大胆把小太子抱走了。


    “要玩,玩。”小太子一边哭一边喊。


    “看来以后是个贪玩的。”朱祐樘无奈说道,“这以后可要找性子静的人带带。”


    萧敬笑说着:“殿下如此活泼,可不是说明是早慧,以后定如爷想的一样,是文武双全的大才。”


    朱祐樘嗔怒,假意呵斥道:“你就知道哄我。”


    萧敬连声说不敢,转移话题,提醒着:“牟佥事还跪着呢。”


    朱祐樘目送太子殿下离开后才收回视线,看向跪着的黑脸大汉:“起来吧,说说会试到底是什么情况?”


    牟斌起身,整理好词句,这才说道:“江解元自述确实和李少卿在年前见过三次面,一次是初来乍到京城时的拜访,一次是涉及到李家大公子的学业问题,还有一次就是普通上门找李家两位公子玩。”


    “已经调查过李家的仆从,两次确实都在大厅中,并没有避讳任何人,也没有说过任何和读书有关的事情,只是单纯聊聊天,江解元和李家二公子玩得好,每次都能吃一大碟零食,还有一次在玉河中桥,也只是说起李大公子学业的问题,交谈不超过一炷香,后来江解元就去吃饭了。”


    牟斌一本正经说道。


    朱祐樘笑说着:“果然还是小孩。”


    “可不是。”萧敬见陛下心情极好的样子,也跟着说道,“听说江解元是个好脾气的,不论什么年纪的人都玩得好,王翰林家的两位公子也和他关系很好呢。”


    “哦,是王德辉家的两位公子?”朱祐樘好奇问道。


    “正是。”萧敬解释着,“王家大公子今年也参加科举了。”


    “那怎么没跟着一起那个模拟考?”朱祐樘好奇问道。


    萧敬很快就把前几日翰林院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王守仁没有跟着去读书?”朱祐樘去问牟斌。


    “读过几日,但王大公子行程忙碌,所以参加的考试不多,目前只有五份卷子。”牟斌递上早已准备的卷子,“这是自开考以来江解元和考生们一起出的卷子,年前的二十八套卷子是考生们自己相互出的,年后的五套卷子是江解元亲自出的。”


    “另外一叠是江解元给最后三名的补课卷子,每次十张,有三十二张卷子。”


    萧敬把厚厚一叠卷子捧上来,吃惊:“好多啊。”


    “所有考生的卷子都还留着,属下去拿的时候,他们都愿意拿出来为江解元作证。”牟斌说道。


    “倒是人缘不错。”朱祐樘看着那一叠密密麻麻,黑红笔迹交加的卷子,仔细翻看着,“这个叫顾清的人,写的倒是不错,这几套看下来都不错。”


    “他是这次会试第一呢,在应天府乡试时就排在江解元后面。”萧敬说道。


    朱祐樘点头,随后去看下一份的卷子。


    “这个毛澄的卷子竟也不错。”朱祐樘惊讶说道。


    “今年会试第三。”萧敬对这份名单了然于心,“成化甲子年的乡试考生。”


    朱祐樘把所有人的卷子都翻了一遍,又惊又喜:“这些人进步非常明显,尤其是这四人,第一份卷子和最后一份的变化天差地别。”


    “瞧着字都好看了不少了。”萧敬跟着笑说着。


    “这个模拟考当真这么神奇?”朱祐樘不解问道,“不就是考试吗?怎么能让人进步这么大?”


    萧敬笑说着:“这可要问问想出这个办法的江解元了。”


    “这里面的卷子可有和今年会试题目相似的?”朱祐樘一边继续看,一边问道。


    牟斌仔细说道:“没有完全一样的,但今年会试第一天考试的四书中有一道大学题,会试题为程子所言:‘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江解元在年后第一天的卷子里出过相似的题目,取的是《大学·传一章》中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五经中只有易经和礼中,在会试中各有一道题略有相似,易经的会考原题出的是‘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龙战于野,其道穷也。用六永贞,以大终也’,取自孔圣人象传第二章 ,而江解元出的是‘君子以厚德载物,黄裳元吉,文在中也’,化用了易经和象状传的句子。至于礼,则是‘乐者敦和,率神而从天。礼者别宜,居鬼而从地。故圣人作乐以应天,制礼以配地’,江解元出了一道一模一样的题目,但这是礼记中的原句子,除此之外,并无其他相似的地方。”


    牟斌有条不紊地陈述完事实,也不加入自己的想法,安静站在一侧。


    朱祐樘把手中的卷子仔细看了看,眉心松了一口气。


    “这些顶多是押题压中了。”他说。


    萧敬见状,立马说道:“江解元还怪有意思的,这么小的年纪竟然还出题考他们,这两份卷子,都是年后李少卿进贡院后出的,贡院里的题目也是几经变化的,这样都能真压中,真是天赐爷神童啊,大吉啊。”


    “他后面写的几篇范文都很不错。”朱祐樘矜持抽出几行卷子,“机灵快笔,一一点传出,还真有画龙点睛之手。”


    “那这么看来,江解元还真厉害。”萧敬笑说着,“这几篇得了爷的一句夸,之后可要表彰起来了。”


    朱祐樘笑着摇头,话锋一转:“既然查清楚了那就算了,把传出流言的人都抓起来,行如此下作之事,扰乱学子间的读书风气。”


    “是。”


    “这几日可有人去找李少卿?”他又问道。


    “并未,李少卿告假在家后,一直闭门不出,也没有人上门打扰。”


    屋内安静了片刻,随后传来陛下一声轻叹。


    “萧敬,天暖了,你给李少卿送些滋补的东西去,要他好好照顾身体。”他如是吩咐道,“我自然是相信李少卿的,只是当时流言蜚语不断,科举乃是伦才大事,不能怠慢。”


    “李少卿最是温和的人,如今闹出风波也是他的不严谨,好好见什么师弟。”萧敬无奈说道,“想来他也是日夜懊恼的。”


    “他最喜交友,便是有不认识的读书人拿着诗句上门,他也是愿意见的,更别说是这么小,孤身一人来京城的师弟了。”朱祐樘笑说着,“此事怪不得他,只是有些人心眼太小了,害得他也受到无妄之灾,说起来我已经许久没有见他了,后天的讲课让他来吧。”


    他顿了顿,突然又说道:“说起来,那位小神童我还一直不曾见过,早早就听闻他的名声了,读书两年就能连中小三元,现在还是大明最年轻的小解元。”


    “听说长得还很漂亮。”


    萧敬抬眸,轻声说道:“陛下想见一见?”


    “若是可以,自然想着早些见见。”朱祐樘想了想,“殿下性子太跳脱了,听说江芸性格格外沉稳,读书时春来暑往,从不曾休息一天。”


    萧敬惊讶,犹豫说道:“陛下是打算给……”


    朱祐樘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话,只是垂眸看着面前那一叠文采炳焕的文章:“殿下还小,不急,只是如今天降祥瑞给大明,我早就该见见了,之前李少卿一直怕他骄傲,刘布政司使也担心他年纪太小,现在看来,这位小神童自有过人之处。”


    —— ——


    牟斌来的时候,还带了很好看的新衣服,说是面圣时要穿的,江芸芸只好换上新衣服,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


    马车自北而上,穿过通政司使、太常寺和后军都督府,最后穿过名叫‘西公生门’的大门,然后朝右走,最后穿过‘长安右门’,最后在一座宏伟的大门前停了下来。


    “承天门。”江芸芸惊讶说道。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等会里面会有小黄门接应你。”牟斌嘱咐着,随后低声说道,“多看多想,不要多说。”


    江芸芸连连点头。


    两人说话间,一个小黄门匆匆走了过来。


    “这位便是江解元吧。”为首那人打量着面前小童,笑脸盈盈问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是我。”


    “都说您不仅读书好,长得也好,今日一看名不虚传。”那小黄门嘴甜地奉承着。


    江芸芸不生气,也不骄傲,只是和和气气说道:“谢谢你的夸奖。”


    小黄门许是没见过这么直白的人,跟着一愣。


    “公公早些带人走吧,江解元还小,走不快,可别耽误了事。”牟斌出声解围着。


    小黄门笑着点头,伸手说道:“那小解元,一起走吧。”


    江芸芸拍拍自己的大腿,笑说着:“我一定走快点,不耽误您的事情。”


    小黄门听得直笑。


    入了承天门就是一条极为宽阔的路,走了大概一炷香这才看到另外一个更是威武雄伟的大门,不由发出一声惊叹。


    “这就是端门了,我们从这里进,陛下在养心殿等我们呢。”小黄门解释着。


    “好好,那我走快点。”江芸芸点头说道。


    小黄门笑着安抚道;“刚才的速度就很好。”


    入了端门就能看到一排排屋子。


    小黄门有耐心地解释着。


    “这两边六间屋子是六科直房,这两间是尚宝司和中书科。”


    “我们不从午门走,等您以后考中了状元,您就能走了,来,我们从右阙门这边走,走夹墙过。”小黄门带人走过一条两侧都是高墙的小道。


    说是小道也不妥,毕竟空间也不小。


    江芸芸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小短腿都走累了,偶有在夹墙里见到小宫女,小黄门,大都是悄无声息的,他们见了那个小黄门都悄悄跪在地上,只等他们离开才爬起来继续走着。


    经过无数宫殿,花园,江芸芸一开始还看得起劲,后来走不动了,也不想看了,只能埋头快走。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一座豪华,戒备森严的宫殿面前,其实在很远的时候,她就能感觉到沿途巡逻的士兵多了许多,等站在宫门口,才发现士兵早早就把这座宫殿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严密到一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这是陛下要见的江解元。”小黄门对着一个身穿盔甲的高大男人说道。


    那男人居高临下打量着江芸芸。


    江芸芸对着他微微一笑。


    那人神色微动:“不能带武器入内。”


    江芸芸非常主动地地摸了摸自己的腰到腿的位置,动作利索,最后乖乖说道:“没有带哦。”


    小黄门惊呆在原处。


    这些搜身大都是士兵自己来的,哪有人自己把自己熟练拍了一遍的。


    而且这些文弱读书人藏点什么,这些武将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男人也跟着沉默了片刻,随后咳嗽一声说道:“进去吧。”


    江芸芸无知无觉,激动又害怕地跟着小黄门走了。


    “站在台阶下等。”小黄门站在台阶下,最后叮嘱着,“刚才教的话和礼节都还记得吧。”


    江芸芸的目光在巍峨的屋檐上扫过,心中不由紧张起来,但面上还是听话说道:“都记得的。”


    ——她要见皇帝了!


    ——这个时代最高权力的人!


    小黄门满意点头:“那我先进去禀告,江解元在这里等着。”


    江芸芸连连点头,只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人来召见自己,忍不住抬头,多看了一眼外面的景象,只是刚一抬眸就看到角落里有一个熟悉的面孔,面露惊讶之色。


    那人站在角落里,对着她微微抬起下巴,得意笑了笑。


    江芸芸还在吃惊这人竟然是一个太监的时候,一直紧闭的大门也终于打开了。


    “爷请您进去呢。”出来的小黄门不是刚才说话的人。


    江芸芸跟着上了台阶。


    高高的台阶对于她而言有些高了。


    她只好扶着门框跨了进来。


    朱祐樘看着走过来的消瘦身形,神色微动。


    小少年穿着崭新华丽的衣服,偏这样还压不住一张如此俊秀的小脸,尤其是瞳仁中那抹清澈的光,明亮生动,勃勃如草。


    这哪是春日的芸草,分明是枝头的鲜花,一眼令人难忘。


    “举子应天府解元江芸,参见万岁,吾皇万岁万万岁。”牢牢记着小黄门说的三拜四叩,原本心理的抵触和不情愿,很快就因为紧张而消失不见了。


    ——“殿前失仪,可是要杀头的。”


    小黄门的威胁还在耳边。


    动作虽不算标准,但行事还算规矩,朱祐樘满意点头,和气说道:“起身吧。”


    江芸芸连忙起身侍立在一侧。


    “百闻不如一见,你这神童,朕总算见到了。”朱祐樘笑说着,“你写的几篇文章,朕都看了,写的很不错,这篇军需论写的极好,可是对军事感兴趣。”


    江芸芸一听‘军需’二字,就想起刘师兄那耍得虎虎生威的棍子,连忙解释着:“只是来京之后,总能听说外人讨论边境之事,有感而发而已。”


    朱祐樘笑着点头:“小小年纪,如此关心时事,很好。”


    “听闻你在扬州读书时,很关心农事,甚至还亲自下田去看。”朱祐樘又问。


    江芸芸眼波微动,嘴里镇定说道:“老师常说,读书不能埋头苦读,要抬头看向外面,扬州多农田,我便多关注了一些。”


    “那本农事册写的不错。”朱祐樘说。


    江芸芸一惊。


    “你那位刘师兄没和你说?你给他的农事册,他述职时已经上交了,朕已经让工部去研究了,他说是你在扬州研究后得出的册子,但又说你年纪小,不敢多加宣扬,你可不要怪罪你刘师兄。”


    江芸芸连连摇头,呐呐说道:“不不,师兄做的是对的,我这个也不过是拾人牙慧,翻阅了各朝代的农书,又结合农民的经验弄的。”


    她说完又停住了,在害怕刚才自己说话是不是太随意了。


    可她不知道如何和一个皇帝对答。


    上头的萧敬察觉出小孩的拘谨,笑说着:“还不赶紧谢恩。”


    江芸芸只好又下跪谢恩。


    “起来吧,你能明白你师兄的良苦用心就好。”朱祐樘也不计较她的失礼,笑说着。


    江芸芸又骨碌爬起来。


    朱祐樘坐在上面,真是越看越觉得可爱,觉得这个江神童脸上还带着稚气,但说话已经颇为成熟,偏又偶尔的小动作又显出小孩的单纯来。


    怪不得他的两位师兄如此为他打算。


    “太子殿下呢。”他突然说道。


    萧敬神色微动,很快又笑起来说道:“奴婢去后殿看看。”


    江芸芸不明所以地扑闪了一下大眼睛。


    “去锦衣卫住了几日,怕不怕啊。”朱祐樘温和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小声说道:“没进地牢,不怕。”


    “牟斌是个厚道人,你是因为那些流言才进去的,不会胡乱把你关进牢里的。”朱祐樘笑说着,“在锦衣卫这几日吃住如何。”


    “还行,挺好吃的。”江芸芸老实巴交说道。


    朱祐樘真是越看越觉得这小孩真是不错。


    沉稳又不失童趣。


    聪明又不会让人觉得尖锐。


    没多久,后面突然传来热闹的声音。


    “小心点,别摔了。”


    “慢些,小祖宗耶。”


    “快快,拦着点。”


    江芸芸忍着没抬眸去看热闹,但很快还是在眼尾处看到一个穿着大红色衣袍的圆滚滚小球,从后殿摇摇晃晃跑出来了,还知道左右躲闪,躲开小黄门的触碰。


    “玩。”他手里捏着咬了一口的糕点,埋头直冲,嘴里含含糊糊地碎碎念着。


    他没有朝着皇帝走去,反而朝着一侧站着的江芸芸跑去,然后啪地一下抱住她的小腿,把手中的小猪猪飞快塞到他手里,大声说道:“一起玩。”


    江芸芸捏着那小猪布偶,惊呆在原处。


    殿内的小黄门也都站住了,面面相觑。


    朱祐樘见状,不由挑了挑眉。


    这边小崽子朱厚照觉得抱起来的手感怎么不对了,这才抬头去看,一抬头就看到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眼珠子还有自己的影子,不由歪了歪脑袋。


    ——没见过这人。


    ——但是好看!


    他立马就把刚才想要一起玩的大高个给忘记了。


    “你又是谁啊。”他仰着头,奶声奶气问道。


    “启禀太子殿下,举子江芸。”江芸芸垂眸,笑眯眯回答着。


    朱厚照见了他就喜欢,咧嘴也开始笑,跟着说道:“那我叫朱厚照哦。”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