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你现在孤身一人, 年纪又小,大家自然会照拂一些,但若是我和渝姐儿跟上去,那就是一大家子了。”周笙解释道, “这么太给人家添麻烦了。”
江芸芸想了想, 坚持劝道:“虽然拿出五百两出来做生意, 但不是还有两百两吗?两百两让我们几个人上京, 再到时候再去京城租几个月的房子是没问题的,而且我这几年也不忙着考试, 我会想挣钱的办法的。”
周笙看着她, 神色温柔,伸手摸了摸小孩怎么都胖不起来的小脸,一脸柔情:“可我很心疼你啊。”
江芸芸满肚子的话, 瞬间咽了回去, 只能呆呆地怔在原处。
“你还这么小, 养家不是你的事情。”周笙捏着小孩软乎乎的小脸, 眉眼弯弯, 温温柔柔说道, “娘是大人,按道理是娘照顾你才是。”
江芸芸欲言又止, 脸颊却忍不住通红。
“娘一直都想……”周笙伸手摸着她的手,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看着, 最后又温声说道,“好好照顾你们。”
江芸芸不知所措, 只能呐呐点头。
周笙安安静静, 面露悲切地注视着江芸。
这些年她一直浑浑噩噩, 她总是怀念离家之前的日子,那个时候哪怕只是坐在小院中,她也是非常快乐的,可现在她依旧坐在小院里,可每时每刻都觉得是煎熬。
她也曾后悔自己是不是做出了选择,可若是不跟着江如琅走,她甚至不知道那个时候自己会被卖到哪里去。
日复一日的麻木空洞的日子,她觉得自己不过是在等死,以至于她的两个孩子,她都不能仔仔细细地照顾着。
直到江芸落水那一日,那个小孩被人救下来后,毫无生气地躺在地上,面容青白得她都有些不认识了。
所有人都说他不行了。
可她怎么就不行了,她白日里还高高兴兴出门的啊。
大夫人是如此喜爱江苍,每次生病都是寸步不离地照顾着,而她的孩子只能暗自去窥探,回来后闷闷不乐的,连话也不敢说。
她发疯一样地抱着她,感受到孩子在怀中逐渐冰冷僵硬,可那日深夜她却又好似小猫儿一样睁开眼了……
江芸变了,不再和以前一样阴郁不爱说话,总是让她时时刻刻感到陌生,一开始她总发现江芸总是抽离在外,高高在上地看着所有人,她惶恐害怕,惴惴不安,可后来每次江芸只要对着自己笑,那双眼睛弯弯的,她就想……
她的孩子只要能活着,就都好。
今日,她猛地才发觉这个小孩原来还这么小,眼睛又黑又亮,连个子都比寻常小孩要矮一些。
“你说得对,我应该要有自己的新生活。”她低声说道。
江芸芸连连点头。
“可我们一起去京城不行,第一是人生地不熟,我们这么多人也太容易抓瞎了。”周笙显然也是考虑了很多,慢慢吞吞说道,“第二,难道你以后不回扬州了嘛。”
江芸芸不由皱眉。
——她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别说扬州,她现在对整个大明都没有太大的留恋。
“你老师还在这里,我们都走了,不好。”周笙深思熟虑,连这点也考虑到了,“他们年纪大了,当年为了教你,留在扬州,可现在你要去京城了,也不知何时回来,那我就要替你照顾好他们。”
江芸芸欲言又止,想了想,这才继续说道:“我,我会回来的。”
周笙摸着小孩的额头,一下又一下,温热和煦:“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林夫人时,有多羡慕吗。”
江芸芸不解:“羡慕什么?”
周笙沉默了,她心里有一瞬间的迷茫,可随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倾诉欲。
那日,秦岁东端坐在高台上,落落大方,举手投足间都是张扬自信。
又或是在赈灾的路上,她胆怯地坐在马车上,听着已经全然陌生的喧闹声,心里是惴惴不安,可一抬头她又看到秦岁东走在人群中,八面玲珑,谈笑风生。
她远远看着,迷茫又吃惊,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女人也能这样。
不是卑微,怯懦,不是无能无力,不堪一击。
她又想起曹蓁,她被人团团簇拥着,锦衣华服,就连江如琅也不放在眼里,因为应天曹家是她的底气。
她做不了曹蓁,那秦岁东呢。
她曾无数个夜晚在心里可耻又害怕地比较着,秦岁东也是妾侍出身,她家境也不好。
那她现在都成功了,那我行不行?
天亮时,她睁眼看着满院江家的人,会突然回过神来。
她不行,她前面有江如琅,有曹蓁。
可午夜梦回,那点卑微,惊世骇俗的年头就会在心底回荡,越演越烈,到最后成了深埋心底的一簇火。
直到她的江芸,终于出了这个院子。
她也不想再待在这个小院里,每日看着这一方天地,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唯恐给自己,给芸哥儿闯祸。
她想要去看看十多年不曾见过的街道。
她想去跟秦岁东一样。
她想要,去看看新的天。
这个念头反反复复,好似钝刀一样,日日夜夜割着她,让她坐立不安,痛苦难眠,直到,刚才江芸给她说了这件事。
——离开江家。
现在,她终于要离开这个地方了,那个一直深埋在心底的,好似微弱的火苗的念头,在遇见猛烈的北风后,瞬间腾跃而起。
可着一肚子的话,在此刻面对江芸不解的目光,却又瞬间说不出口。
她觉得自己依旧卑贱,依旧软弱。
面前小孩的瞳仁太过清亮了,她是这么清清白白,堂堂正正的小孩啊,自己那个可耻,惊世骇俗的念头怎么能说给她听呢。
“怎么了?”江芸芸敏锐察觉到她的胆怯,反手握住她的手,坚持问道,“你说,你说什么,我都听的。”
她顿了顿,认真说道:“要大胆表达自己的想法。”
周笙被她紧紧握着手。
这两年来,每每困难时,江芸都是这样握着她的手,认真而坚定地看着她,她的手明明又小又软,指腹还带着茧子,可只要被她这么捂着,就好似有无尽的勇气。
“我,我想要跟着秦夫人学做生意。”她低着头,小心翼翼说道,唯恐江芸生气。
她已经是举人老爷了,这么清贵的身份,若是家中有人做生意,是不是给她丢脸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但她没有激动,只是继续问道:“为什么这么想。”
周笙低着头,没说话。
“我是希望你能做你自己喜欢的事情。”江芸芸耐心解释着,“做生意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而且之后我就不在了,你要是后悔了,我也赶不回来了。”
“不要你。”周笙出声打断她的话,抬眸,认真看着她,“不要你赶回来,要是不行,那也是我自己选的路。”
她面露挣扎之色,但好一会儿才是开口说道:“我从来没有自己做过选择,这是我的第一个选择,要是错了……”
“那也是我,一个大人,自己要承担的。”她艰涩说道。
江芸芸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我知道了。”
周笙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笑了起来。
江芸芸伸手,用力抱住她,大声说道:“对,就是要这样的。”
就是要往前走,要是走错了我们也只需要回头就是。
做个决定而已,哪里有这么多束缚。
周笙能踏出这一步,对江芸芸而言简直是惊喜。
这可是一个深受礼教束缚的人,她的前二十九年,是被紧紧束缚的凌霄花,连喘息都不是自由的,可她的后半辈子却也可以是傲然屹立的大树,自己撕掉藤蔓才是最好的成长。
每个人都该有这样的想法,不依附,不沉默,不徘徊,在有限的机会做出无限的可能。
“我们大步大步往前走,错了也没关系。”江芸芸大笑着,促狭说道,“反正还有林家兜底,再不行我们就收拾收拾投奔老师去。”
周笙被她紧紧抱着,紧悬的一口气也终于落了下来。
“不要胡说八道。”她拍了拍江芸芸的后背。
江芸芸抱着她直笑。
“有什么好笑的。”周笙恼羞成怒。
“只是太高兴了。”江芸芸痴痴笑着,整个人在她怀里拱了拱,“那我可就要靠你养了,天哪,说不定以后要叫你周老板了……呜呜呜……”
周笙伸手捂住她的嘴,脸颊红扑扑的,可眼睛却又水汪汪的。
“你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她舔了舔嘴唇,不安说道,“这么大人了,还滚来滚去。”
江芸芸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她。
周笙被那双眼睛看着,又开始觉得难为情,把人推走了。
江芸芸背着小手,溜溜达达出了小院,心里格外高兴,以至于看到江渝和小春一边吃东西一边玩泥巴,也不生气,只是弹了弹两个小孩的脑袋:“吃完了再去玩泥巴。”
江渝歪了歪脑袋,突然说道:“呀,我哥怎么突然这么高兴啊。”
小春也跟着嗯了一声:“不知道耶。”
江芸芸去了沁园的路上,和江湛不期而遇。
江湛披了一件翠绿色的大氅,听到动静看了过来,许是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江芸芸,一时怔住了。
“大姑娘好啊。”江芸芸倒是不介意,笑眯眯说道。
江湛对她行了一礼:“江解元。”
“你来找我娘?”她问道。
江芸芸点头:“我过几日就要搬出江家了,想要问大夫人要几张身契来。”
江湛不解:“周姨娘身契早早就给了。”
“哎,我娘也有身契。”江芸芸大吃一惊。
“爹很早就还给她了。”江湛睨了她一眼,淡淡说道。
江芸芸察觉气氛不对,哦了一声,默契地没有继续问下去。
“我是给乐山乐水,还有小春,陈妈妈拿的。”江芸芸说道,“我想带他们走,其他人不想走,也想给他们找个好去处。”
江湛嗯了一声,也没有继续追问。
两人一路沉默地来到沁园,远远就听到江漾快乐的大笑声,与此同时,空中还飞着一只大大的苍鹰。
江漾见了江湛,眼睛一亮,风筝也不放了,直接朝着她扑过来:“姐,姐,你怎么回家了。”
“晚上一起吃饭吗?”
“大哥给我做了风筝,好看嘛。”
她碎碎念了好一会儿,整个人都要咕涌到她身上了,眼尾一瞟,才发现边上还有一个人。
“哎,你怎么来了?”江漾大吃一惊,连忙站起来。
说话间,章秀娥穿着一件鲜艳的玫红色衣服喜气洋洋走了出来,先是见了江湛大喜,随后看到江芸,也是大吃一惊。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说道:“我,我有个事情,但是不知道找谁,我想要不还是先来找大夫人吧。”
“他想要几个仆人的身契,妈妈找给他吧。”江湛先一步,替人开口说道。
章秀娥有些犹豫。
江湛笑说道:“给他吧,我会和娘说的。”
章秀娥这才哎了一声,神色变化地看着江芸芸说道:“二公子跟着我来吧。”
她到现在也不喜欢江芸,但江芸之前帮了大姑娘这么大的忙,她也是感激的。
和江如琅夫人不同,几位公子姑娘都是她一手照顾长大的,当真是放在心尖上疼的人,可那个时候,大人们不愿意出面,小孩们无能为力,只有这个江芸,愿意在江漾不懂事的请求下出面,所以猝不及防再见这人,只觉得心绪变化交加。
江芸芸对着江湛道谢后匆匆跟着章秀娥走了。
江湛目送他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半晌没有说话。
江漾小声说道:“我给他送了好多礼物,你不要想着其他事情了。”
江湛摸了摸妹妹的脑袋,好一会儿才说道:“不想了,他和我们本就没有关系。”
“对啊。”江漾扑闪着大眼睛,小声说道,“爹不在,我现在每天都好开心啊。”
“三弟呢?”江湛牵着她的手入内。
“大哥压着他读书呢,说过年前要把三字经读了,真是没用,我都会三字经了。”江漾大声嘲笑着,“我跟你说江渝也都会了,她现在都会背诗经了。”
“没有江渝了。”江湛看着焕然一新的庭院,轻轻吐出一口气,“也没有江芸了。”
“今后家里只有我们四个了。”
江漾不解地啊了一声。
—— ——
江芸芸捧着新出炉的身契,开开心心回了紫竹院,主动把身契都发了。
乐山和乐水捧着身契一脸激动,齐声谢道:“谢谢二公子!”
陈墨荷拿着身契满是感慨:“我当年把自己卖了,就没想到还能出去。”
小春一脸迷茫地捧着那张纸,只隐隐看懂了一点,但又看不太懂。
“这个契约没了,以后月俸就我发给你们了。”江芸芸咳嗽一声,笑眯眯说道,“我们也不搞身契了,签个合同吧。”
乐水顿时紧张起来。
乐山不解问道:“合同是什么?”
“也是一张纸,但现在我们是雇佣关系了,不是买卖关系,三年一签,里面规定月俸多少,年终奖金多少,每个月休息几天,年假多久。”
众人一脸迷茫。
周笙出声:“你说的这些,好奇怪。”
“不奇怪,就是我现在雇佣你们干活了,咱们的关系是雇佣关系,不是买卖关系。”江芸芸小手一挥:“我现在就简单拟一份。”
她拿起笔,洋洋洒洒写了一份简单的劳动合同。
“月俸一两一月。”陈妈妈惊呼,“这么多钱吗?”
“年终奖五两。”乐山也紧跟着说道,“年终奖是什么?”
“大概就是年底了,你们一年工作辛苦,给你们的红包。”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这个金额要是我娘生意做得好,咱们肯定会多的。”
周笙脸红,拍了拍小孩的后背。
“那每五天休息两天?又是什么啊。”乐水忍不住凑上去说道,“还有一年五天年假。”
“就是你们工作五天后,就可以休息两天做自己的事情,去玩去读书都行,年假就是可以选五天时间不工作,什么时候都可以,不过你们休息的日期都要错开的,不然我这个江家有限公司就要倒闭了。”江芸芸自己说着说着,都觉得好笑,咯咯笑起来。
可众人却只惊呆在原处。
“这,这不是要乱套了。”陈妈妈惊骇道。
“哎,为什么啊。”江芸芸也跟着惊讶问道。
陈妈妈没说话,只是眉心紧皱。
“哎,怎么了?”江芸芸只好去问周笙。
周笙也跟着歪了歪头,犹豫说道:“许是觉得奇怪?!”
她也觉得挺奇怪的,但她很少插手江芸的事情,任由她自由发挥。
“不奇怪!”江芸芸闻言,小手一挥,“先试行几个月,咱们慢慢探索,适应环境啊。”
一直没说话的小春闷闷上前:“那我休息还有饭吃吗?”
江芸芸哎了一声。
——还真没仔细考虑这个问题。
——放假还包饭吗?不会亏本吧。
“管。”周笙见不得小孩可怜兮兮得样子,笑着把小春搂在怀里,“我们小春这么小,可不会做饭。”
小春摸了摸肚子,不好意思抿唇笑。
“那就包吧,你们在家里吃也行,在外面吃也行。”江芸芸想了想,“反正也住在一起。”
她说完,又提笔合同上写上。
"还有什么问题?都说吧,咱们一起解决。”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陈墨荷还是眉头紧皱:“那要是休息的时候,可家中又实在离不开人……”
江芸芸焕然大悟:“加班工资!”
“那就加班一天算七十文铜钱。”江芸芸皱眉想了想。
现在一两白银大概能换七百文,按照一个月三十天,一天二十三文,三倍工资,那就是七十文。
“那我要是一个月,一天也不休息,那不是可以多好多个七十文。”小春惊讶说道。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对哦,所以你们要多多去休息啊。”
“不能这么算。”陈墨荷严肃说道,“若是这样,以后家中再招人,会把心弄野的,大家会偷懒耍滑的,觉得可以白赚钱。”
江芸芸想了想:“那就制定工作守则,哪里没完成哪里扣钱,按照严重程度扣钱多少,详细规定工作和休息的区别。”
“那若是以后雇佣农户种地,那也做五休二不成。”陈墨荷又问道。
“那可以签订分成合同,在缴纳今年的税收后,剩下的盈利五五分。”江芸芸解释道,“他们的情况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陈墨荷被她的想法惊呆在原地。
“这,这,外人都不是这样的。”她呐呐说道。
“外人一直如何,又不是说明那是对的。”江芸芸认真说道,“大家都是按劳分配,多劳多得,没问题的,你们可以一辈子跟在我身边,也可以攒够钱自己离开,但不论以后如何,那肯定还是要有自己傍身钱银的。”
乐山越听眼睛越亮。
——他就知道自己没跟错人。
乐水听着很是激动,但一时间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其他陷阱。
陈墨荷自然心里还有很多问题。
“行,我签,哪里不行咱们再说,现在人少可以慢慢磨。”乐山笑说着,果断在合同上签上自己的名字,顺便把乐水也拉过来签字,“芸哥儿不会骗我们的。”
陈墨荷也只好跟着签字,小春跳下周笙的膝盖,踮着脚尖写上自己的名字。
江芸芸满意点头:“这个月都快过了一半了,到时按日结算。”
陈墨荷心事重重。
“不碍事的,到时候肯定是陈妈妈你管家。”等江芸芸走了,周笙拉着她的手笑说着,“有你看着,谁能偷懒啊。”
陈墨荷叹气:“二公子自从落水后,我瞧着主意是越来越多了。”
周笙看着她,好一会儿才笑了笑:“是啊,但我瞧着也很好。”
小春坐在一侧剥瓜子,闻言扑闪了一下大眼睛,冷不丁说道:“掉下去了。”
“可别掉在地上,会招蚂蚁的。”陈墨荷看着她呆呆的样子,觉得头疼,抓了一把瓜子塞到她荷包里,“去找渝姐儿玩吧。”
小春哦了一声,然后跑了。
那边江芸芸出门后,转道去了五典书肆。
“呦,这不是我一觉醒来,发现名字在扬州传得满城风雨的小解元嘛。”林徽的脑袋从柜台后面探出来,笑问道,“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想找你帮忙,帮我看个房子,我娘和我妹妹要搬出来住,想要找个地段好,安全点的屋子。”
林徽嗯了一声,惊讶说道:“怎么回事?被赶出来了。”
江芸芸摇头:“也是我主动要求的,我娘住在那里没意思,而且她想跟你娘做生意,住在江家也不方便。”
林徽仔细看了他,见他确实没有挨打的痕迹,这才放下心来:“哎,现在年底正是找房子的好机会,我帮你留心一下,你若是已经住不下了,可以先来我家住。”
江芸芸摆手:“月底我离开时,能安顿下来就好了。”
林徽点头,随后又公事公办说道:“你要位置好,安全点的房子可不便宜,哪怕是一进院一百两银子也是要的,再装修买家具,一百五是肯定要花出去的。”
江芸芸心如刀绞,捂着胸口,痛苦说道:“知道了,你尽管找好一点的,到时候还要再找几个可靠的打扫的人来。”
林徽忍笑:“小穷鬼,要求还挺多的。”
江芸芸心痛到无法呼吸:“烧钱,好烧钱啊。”
几人说话间,唐伯虎从外面匆匆回来,一把拉着江芸芸仔细看着:“我就去南京领个钱,你就在扬州给我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啊。”
“没挨打吧,屁股疼吗?”
“你不会真去告状了吧。”
徐经等人围了过来,拉着江芸芸仔细看着。
江芸芸避开他们七上八下的手,连连摆手:“没有没有,这事有点复杂,我稍后和你们说。”
“瞧着还精神抖擞的,问题不大。”唐伯虎抱臂,“好端端和江家闹翻做什么,你这人发财了就这么嚣张。”
江芸芸不解:“什么发财啊。”
“哎,你不知道。”徐经惊讶。
江芸芸一脸迷茫。
“你上次不是压你自己考中解元吗?你当时最不被看好,一赔五十呢,你压了十两,前几日赌坊的人把钱送过来了,五百两银子,徐叔给你装箱子里带过来了。”祝枝山解释着。
江芸芸的神色从不可置信到欣喜若狂。
“哎哎,别晕了,小财迷。”唐伯虎眼疾手快把人拦着。
江芸芸捂着胸口,一脸幸福喟叹着:“发财了,这和中大奖有什么区别。”
院子的事情很快就定下了,是一间二进院子,就在寿芝园边上,走路一炷香的时间就到了,原主要一家人南下,去广州做生意这才挥泪大甩卖。
江芸芸等人也不墨迹,付了钱,直接搬进去了。
搬家那天,隐约听说衙门那边几个当官的在吵架,连扬州府尹王恩都惊动了,匆匆跑去拦架,这才没有打起来。
“江泽证据不足,衙役在江家也没找到证据,所以江如琅死不了。”唐伯虎一向是百晓生,“我估计就是剥夺功名,回家休养了,那个程钰也做不了官了,听说有个应天的御史在衙门口指着他破口大骂,凶得很,对了,那个御史和上任知县是同乡。”
江芸芸哦了一声,不甚在意说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没死也行。”祝枝山也忍不住说道,“不然守孝三年,你就要被留在扬州三年了,不值当。”
江芸芸点头。
顾幺儿冷不丁说道:“我听说江泽病死在牢中了。”
江芸芸失神,随后说道:“那我去给他收尸安葬。”
众人瞬间沉默下来。
周鹿鸣终于是捡回一条小命,能下地走路了,江芸芸索性就在新房子里开了席面,邀请大家暖房。
她那日兴高采烈拎着一大堆礼物去了黎家。
见了黎循传就笑眯眯凑上去,变魔术一样掏出一朵花来。
黎循传小脸还板着,偏脑袋上已经带着江芸芸给她摘的花,有点想生气,但又不好意思生气了。
翩翩小君子,能一个人气三天,已经是极限了!
至于老师,并没有对此事多言,只是让她该准备上京了。
江芸芸仔细打量了一下,发现老师没有生气的样子,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开始嬉皮笑脸的。
黎淳看了她一眼,垂眸没说话。
——当日说不着急那肯定是假的,但他又太清楚自己的徒弟了。
——放任黎循传出门,已经是他最大程度能做的。
——之前写了好几份信,一直压着,现在看来是平安度过了,也该烧了。
日子一晃而过,终于到了出发去京城的日子,扬州也终于迎来第一场大雪。
江芸芸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后面跟着一堆送别的人,老师也来了,周笙和江渝也来了,更别说唐伯虎等人。
众人话别了一炷香的时间,这才恋恋不舍地分别了。
江芸芸看着面前的庞远行大船,小手一挥,大笑着:“京城,我来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这次去京城的人也可以称得上浩浩荡荡, 成群结队。
成群——徐家的一群人。
结对——江芸芸和黎楠枝。
徐家直接豪气地出动了一条运货的大船,徐叔亲自带队,光是仆人就是二十人,人高马大的家丁三十人, 更不要说煮饭婆子, 打扫侍女, 船员打杂, 林林总总加起来一百来号人肯定是有的。
黎家那边,怎么也是小孙子要去出远门考试, 黎风也义不容辞跟了过来, 加上两个书童诚勇和终强,外加粗使仆人七八人,加起来也有十来人。
江芸芸这边就惨了, 连她带乐山, 外加一个小孩顾幺儿, 三个人, 六个包裹, 轻装上阵。
祝枝山更可怜, 孤零零一个人。
四人站在夹板上,看着徐家和黎家众人上上下下, 格外热闹。
“嘶,好穷。”祝枝山笼着袖子,龇了龇牙, 打了一个贫穷的哆嗦。
“哇,好多人啊。”顾幺儿带着蒋叔给的五十两银子, 外加一把还没开封的长刀, 呆呆地张大嘴巴。
“啊, 可以心安理得混吃混喝了。”江芸芸穿得严严实实,就露出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珠子,满足地呼出一口气。
“怎么站甲板上站着,多冷啊。”黎风一转身就看到四个鹌鹑挤在一起,伸着脖子看来看去,招手说道,“快来二楼,里面已经生了炉子,煮了热茶,快来暖和暖和。”
一行人顺着旋梯走了上来,风中带着凌厉冬雪的寒气,不小心用力吸几口,只觉得脑子都疼了。
顾幺儿用力狂吸几口,鼻子也跟着冷飕飕的:“我的刀早上还结霜了。”
“那要裹上布吗?”江芸芸好奇问道。
“要。”顾幺儿说,随后苦恼说道,“可我没带黑布,蒋叔也没给我准备。”
蒋平甚至没赶得上吃江芸芸的乔迁宴就走了,只说军中有事。
“那等会问问他们有没有多余的黑布。”祝枝山说,“冬日这刀握在手里冷不冷?”
顾幺儿叹气,大人样说道:“冻手。”
江芸芸笑得厉害:“怪不得我早上见你背剑背得磨磨唧唧的。”
顾幺儿恼羞成怒,捏起拳头,重重锤了一下江芸芸的胳膊。
“要我说蒋副将还挺会照顾小孩的,怎么给幺儿准备的手套才带了一条天溜线了。”乐山忍不住说道。
“外面哪里有这么小的手套买,我猜这个十有八九是蒋叔自己缝的,大概是手艺不好。”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顾幺儿小脸红扑扑的,恶声恶气说道:“不准说我蒋叔。”
“不说了不说了,我看徐家带了绣娘,等会请他们帮忙做几双手套来,京城可比扬州冷多了,可别把手冻坏了。”祝枝山缓和气氛说道。
屋内,徐经和黎循传已经坐在火炉边,一壶茶水正冒出细细的白烟,下面的炉火上则是放着一张细密的铁网。
几人一入内,就闻到屋内里烤水果的香味和茶水的香气,两人边上放着三筐水果,一筐黄灿灿的梨,一筐是粉嫩嫩的桃子,一筐油光发亮的橘子,桌子上还有一叠红彤彤的柿子,还有两串冬日难见的葡萄。
“吃烤梨吗?青州水梨,皮薄汁多,烤了更甜。”黎循传招呼道,“徐叔好本事啊,找来的青州水梨又大又脆。”
“这个桃看上去好好吃啊。”顾幺儿蹭到那筐桃子边上,一脸惊喜,“粉粉嫩嫩的。又大又圆。”
“这个是洛阳的王母桃。”徐经捡了一个递过去,“你是这么吃,还是烤一下再吃。”
顾幺儿捧着桃子,直接上嘴啃了一口:“就这么吃,烤来烤去也太麻烦了。”
“我想吃个烤梨。”祝枝山只待了一会儿就觉得有些热了,脱了披风,挂在衣架上,凑过去才发现,“里面怎么还有栗子啊。”
黎循传用棍子拨了一下:“我刚放的,估计要好一会儿才能熟呢。”
“再放几个橘子和柿子上去。”江芸芸也兴奋凑过来说道,“烤橘子很甜的。”
“你不吃烤梨?”黎循传睨了她一眼。
江芸芸被那一眼看迷糊了,不解地摸了摸脑袋,谨慎问道:“是非吃不可吗?”
黎循传手指点了点梨,一本正经说道:“没听过一个故事吗?”
“李泌领取十年宰相,唐肃宗曾为他烤了两个梨,不仅都给他吃,还要两位皇子对他大肆褒扬。”他说道,“三朝宰相,返极重之势,塞溃败之源,挂危定倾之大用,那可真是一代名臣也。”
江芸芸眼珠子转了转,不耻下问:“我知道啊,然后呢?”
黎循传见她不解风情的样子,气笑了:“所以你要吃烤梨。”
“哎。”江芸芸不解,“为什么啊。”
徐经出声说道:“其归很少出门,大概不知道,像我们这些马上就要考试的人,大都要吃个烤梨应应景,取个好兆头”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蹲在炉子前,眼巴巴地盯着吃的:“那你们三个多吃点,未来封侯拜相,可要罩着我一点。”
黎循传盯着她的侧脸看,莫名其妙冷哼了一声。
徐经也紧跟着叹气。
江芸芸不得不抬起头看着两人,好脾气问道:“又怎么了!”
“我们四人……”祝枝山的手指在四人面前一一点过,最后又停在江芸芸面前,微微一笑,“大概只有你,江其归最有机会封侯拜相了。”
江芸芸大吃一惊。
“你可是我们的小三元啊。”黎循传把最大的一个梨拨到她面前,一本正经说道,“快吃吧,江神童。”
江芸芸看着那个表皮烤成焦黄色的梨,一股甜甜的香气猝不及防涌了进来。
“那李泌还是唐肃宗的老师和好友呢。”她火急火燎地扒着烤梨,烫得一边捏耳朵,一边不死心给它滚到盘子来,“那我第一步应该靠近太子,打入内部。”
黎循传听得哆嗦了一下:“你这嘴,你去京城我真害怕。”
“我也有点。”祝枝山见橘子烤得微微热了,就动手开吃,打趣道,“昨夜唐伯虎还抓着我的手,要我务必照顾好你。”
江芸芸冷哼一声:“我看他那张嘴才最危险的。”
好好的解元都没得当了!
“你们都危险。”顾幺儿啃着桃核,直接说道,“还好你们没一起上京。”
江芸芸突然摸了摸下巴:“对哦,到时候,我倒要看看谁和他一起来京城。”
徐经扑闪着无辜的大眼睛,吃着甜滋滋的柿子,看着江芸芸莫名其妙的义愤填膺。
“对了,士廉说在应天府等我们,他还要带一个朋友来。”江芸芸吃着汁水浓郁的水梨,笑说道。
“他和我说过了。”徐经点头,“那个朋友也是苏州人,姓毛名澄,字宪清,和他差不多年纪。”
“我见过,长得神采秀朗,容止端洁。”祝枝山也跟着说道,“他在成化年壬子年就过了应天府乡试,但之后大病了一场,养病许久终于才痊愈,结果戊申年,也就是陛下登基第一年,丁父忧,这才拖到今年才去考试。”
“那一定很厉害。”黎循传紧张:“有机会一定要好好讨教一下。”
“别说考试了,我听的头疼。”祝枝山叹气,“让我先玩几天。”
江芸芸幽幽说道:“还没玩够吗?乡试结束,你可是一页书本都没翻。”
祝枝山语塞。
“可别说,给你写了不少小作文呢。”黎循传似笑非笑,“我那日进去一看,好家伙,满满一墙你的画像。”
“别担心,你有哦。”祝枝山不甘示弱说道。
黎循传冷哼一声,手肘锤了一下江芸芸。
江芸芸哎哎哎了两声:“说这些做什么,你那个画啊,册子啊,都要放好了,要不别人还以为我多自恋呢。”
徐经幽幽说道:“你们背着我,在玩什么游戏。”
三人沉默。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徐经叹气。
“别说了,梨焦了。”一侧的顾幺儿突然着急说道,“快,快拨到我碗里来。”
一阵风吹来,原本半掩着的窗户被吹开一条缝,火盆里的炭被风一吹,火星闪烁了片刻,顾幺儿被吹得眯了眯眼,但还是坚持把碗筷递过去,眼巴巴说道:“这个也快焦了,橘子也给我一个,板栗是不是熟了啊。”
黎循传打趣道:“水梨蜜桔煨板栗,稚子欢呼围炉旁。”
“鼎沸茶汤香满屋,奈何不解馋嘴果。”祝枝山紧跟着说道。
江芸芸眼睛一亮,也跟着笑眯眯说道:“忽如一夜北风来,经年徊梦嘴中甜。”
徐经顿了顿,没接下去,只是扭头,一本正经对顾幺儿说道:“他们骂你。”
顾幺儿咬着烫嘴的烤梨,歪了歪脑袋,含糊不清问道:“骂我什么?”
徐经憋了一口气,最后沉重说道:“贪吃鬼。”
谁知道顾幺儿一点也不生气:“哦。”
他甚至理直气壮强调着:“我是啊。”
使坏的三人对视一眼,立刻大笑起来。
窗户咯吱咯吱的想着,连带着快乐的笑声也跟着飘远了,炉盆里的炭火幽幽闪动着。
热炭蒸果暖如烘,吹得窗开是北风。
—— ——
船只到了应天府码头,顾清那边却不止两个人上船的。
他一脸歉意地说道:“想着去信已经来不及了,这才想着匆匆来问一下。”
江芸芸好奇地看着码头上站着的三个人,扑闪着大眼睛。
“最右边穿着蓝袍子的,就是我一开始写信说的人,姓毛名澄,字宪清。”
江芸芸看了过去,果然看到一个长得格外好看的人,虽然衣服洗得微微发白,但身形清瘦,气质卓尔。
烈烈北风中,唯有他的衣袖在舞动,时不时露出一截消瘦雪白的手腕。
她不过是刚看了一眼,那个一直垂眸的人却准确察觉到他的注视,微微侧首看了过来。
江芸芸见状,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反而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对着他热情招了招手。
那人竟然红了耳朵,飞快收回视线。
“那其余两人是?”祝枝山不解问道,目光落在正中那个穿金戴银,衣着华丽的人身上。
顾清不好意思说道:“正中那位姓王名献臣,字敬止,隶籍锦衣卫,但他父辈已是官宦,父亲是监察御史。”
“锦衣卫。”徐经吃惊,“你怎么会和锦衣卫有关系。”
顾清低着头:“之前路遇小混混,是敬止拔刀相助,他性格爽朗,见我囊中羞涩,几经帮助,之前见我写信要与你们一同上京,便也想着和我一起走。”
江芸芸也跟着去看那个叫王献臣的人。
王献臣肩批一件湖绿色大氅,袖口,领口缀着黑色的长绒,隐隐露出的袖口能看到一簇亮晶晶的颜色,最显眼的还要算衣襟两侧的眉子,虽然只是长长的狭窄一条,但上面确实用金泥印着的花纹。
“是老鼠在偷藤蔓上的瓜。”顾幺儿眼尖,立马说道。
跟着周笙学了不少纺织知识的江芸芸立刻明白过来。
是最近很流行的瓜鼠纹,因为其风格生动活泼,充满田园野趣,那些只需要一点微光就能熠熠生辉的金粉配着这样的画面,好似穿上这样的衣服就一直活在太平盛世中一般。
更令人侧目的是,脖子上的海獭皮做的风领,毛茸茸的一簇,连带着肩膀都围上了,年轻的面容也紧跟着富贵俊俏起来。
他手中捧着一个铜丝手炉,百无聊赖站在码头上,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微微一笑,格外和气。
江芸芸也跟着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他既然开口,自然也不好拒绝。”徐经好脾气说道,“那另外一个呢。”
“那是姓沈名焘,字良德,苏州府长洲人。”
江芸芸看向那三人中年纪最大的人,那人穿着浅绿色的衣服,外面罩着一件还算体面的白色披风,他长得很是普通,偏眉宇间又是格外的温和。
“他家世代从医,我之前病了一场,与他住在同客栈,多亏他帮我治病,还不曾收我医药费。”顾清越说越不好意思,“他本是打算跟着上贡的队伍走的,谁知道因为救我露出一手医术,被一个小太监看到了,非要拉着他给他们的老祖宗看病,良德不喜太监,便不从,闹了矛盾,那人竟是负责这次上供的太监之一,我这才……”
祝枝山没说话,看向徐经。
徐经摸了摸脑袋,下意识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正和顾幺儿趴在栏杆处交头接耳,对此充耳不闻。
“若是不行,我就让他们换个船队。”顾清见他为难,连忙说道。
“不不不,船是自家的,既然来了,那就来吧。”徐经也跟着慌慌张张说道。
顾清不好意思说道:“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不碍事,结伴同行也是热闹。”社恐的徐经露出勉强的笑来。
“那就请他们快上来吧。”祝枝山缓和气氛说道,“我们是停靠的船,不可久留。”
顾清哎了一声,匆匆下了船和好友们交代一下上船的规矩。
正中的王献臣拍了拍顾清的肩膀,大笑着点头。
沈焘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
毛澄没说话,瞧着巍然不动。
“这三人真有意思。”顾幺儿对着江芸芸咬耳朵。
“我也觉得。”江芸芸也跟着说道,“我瞧着那个毛澄最有意思。”
说话间,毛澄和沈焘孤身一人上了船,手里都只有一个鼓鼓的包裹。
那边王献臣却是热闹,十来个仆人也不知从哪里出来,抬着四大箱东西哼哼哧哧搬上船,竟然也是仆从围绕,金尊玉贵的主。
“一楼二楼都有空余的房间,你们看着喜欢住。”开船后,徐叔笑脸盈盈说道。
“你们住在啊?”最是热情的王献臣笑问道,目光在几位一起赶考的举子身上扫过,最后看向蹲在最后吃橘子的江芸芸和顾幺儿。
“我们都在二楼。”徐经老实巴交说道。
“那我也想住在二楼,大家住在一起热闹一些。”王献臣问道,“可以吗?”
“可以吧。”徐经强忍着拔脚要走的冲动,勉强笑说着。
顾清想了想:“江小童的边上还有屋子吗,我想和他讨论一下学问。”
徐叔笑说着:“那没了,一间是我家少爷的,一间让黎公子住了。”
要知道江芸芸边上的屋子可是很畅销的,顾幺儿没抢到,刚才还闹着要和江芸芸睡一个屋子。
“那我随便住一间吧。”顾清笑说着,“能找到江小童就好。”
“我想住在一楼。”一直没说话的毛澄说道。
“那我也住在一楼吧。”沈焘也跟着说道,“我们住在一起也好相互照应。”
徐叔点头,选了四个小厮,让人带人去屋子休息:“先在东西都放好,我再让人送热水和糕点来,午饭可有忌口的。”
众人齐齐摇头。
顾幺儿大声说道:“吃肉,我要吃肉。”
“好。”徐叔一见顾幺儿就一脸柔情,忍不住捏了捏小孩肥嘟嘟的小脸,“想吃什么肉啊。”
“都行,但最好是炸的。”顾幺儿得寸进尺。
“行。”徐叔笑得见眉不见眼。
一行人各自散去,江芸芸动了动鼻子,突然跟着毛澄和沈焘身边屁股后面去了。
被突然丢下的顾幺儿瞪大眼睛,也紧跟着跟过去了。
“你是,江解元?”沈焘没想到江芸芸没去找王献臣又或者是熟悉的顾清,反而跟着他们去了一楼休息的地方。
江芸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们。
“是我,我有字了,我老师给我取名其归,你们叫我字就好。”她笑眯眯说着,目光忍不住朝着一直没说话的毛澄看去。
毛澄察觉到她的视线,只是用冷沁沁的目光看了过来。
“其归。”沈焘笑了笑,“你找宪清吗?”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都找都找,你们住哪一间啊。”
沈焘摸不著她想做什么,只好指了指:“我住这间,宪清在我边上。”
江芸芸连连点头:“你也是今年考的乡试吗?”
沈焘摇头:“我和宪清是一起的,第二年会试落榜后,之后又要守孝,所以拖到现在。”
“原来是这样。”江芸芸嘴甜说道,“这次一定能考中的。”
沈焘弯了弯眉眼:“其归也是。”
江芸芸背着手,小大人说道:“我明年不考,我还想要再多读几年,精进自己的本事。”
沈焘惊讶,就连一直不说话的毛澄也跟着看了过来。
“为何?”沈焘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多学习几年,听说国子监人才济济,我想去看看。”
“比不过你。”一直没说话的毛澄耿直说道。
江芸芸见他终于说话了,忍不住凑过去:“你怎么知道啊。”
毛澄看着靠过来的小孩,还没说话,先红了耳朵。
江芸芸的视线果不其然落在他红扑扑的耳朵上。
“宪清就是从南京国子监出来的,如今也算是毕业了。”沈焘为他解释着,“他看人一向很准,既然说你厉害,那你肯定是厉害的。”
江芸芸立刻露出灿烂的笑来:“那你一定也很厉害,可以给我看看你的文章吗?”
毛澄抿了抿唇,轻轻嗯了一声。
江芸芸把着他的手臂,热情开门:“走走,我们屋内详细说。”
沈焘和顾幺儿震惊地看着江芸芸把人拉进屋内。
“原来是讨教学问啊。”沈焘松了一口气。
顾幺儿瘪了瘪嘴,双手抱臂,一脸不悦,突然动了动鼻子:“你身上好重的药味啊。”
“我家世代行医,我也学了一些。”沈焘笑说道。
顾幺儿哦了一声:“怪不得香香的,还挺好闻。”
沈焘笑了笑:“小童郎可是有那里不舒服?”
“我没有,我可强壮了。”顾幺儿说道,“但江芸不行,他看上去风一吹就到了。”
“其归确实瘦了些。”沈焘说。
顾幺儿拉着她入内,贱兮兮地怂恿道:“那你快给他把脉去。”
—— ——
大船在船上行驶了十来天,王献臣是个热闹的人,不是围炉夜话,就是作诗漫谈,每天都有新的花样,总算是和徐经祝枝山玩得熟悉起来,就连黎循传也跟着熟悉起来,可以说是一行人中最是活络的人。
顾清身子还未大好,沈焘每日都给他把脉,江芸芸见状就拉着他一起打拳,往往这个时候,顾幺儿就会用刀当棍,在甲板上耍得虎虎生威,都能博得一众喝彩。
江芸芸白天拉着顾清打拳,和沈焘聊着医术,下午去找毛澄一起读书。
毛澄平日里不爱说话,但一旦说起政事却又是侃侃不挠,声音清切。
他文字犀利,气势磅礴,但并不艰涩难道,反而明白清晰,读起来简直会上瘾。
江芸芸和他越聊越投入,也紧跟着受益良多,他的义理学的格外好,引经据典,就连最不爱读书的顾幺儿都能听得入迷,睡觉前还在回味他讲的故事。
天色越来越冷,湖面上也逐渐结冰了,湖面上的船只却是越来越多了,旗帜林立,猎猎而动,众人在船上迎来第一场大雪。
“已经进了京城地界了,明日就能到了。”徐叔也裹上大袄子,“大家可以把东西都收拾收拾,我们是行船,在码头不能呆很久,到时候码头上会有马车来接诸位去别院。”
“正好,免了我到处找屋子的烦恼。”王献臣和气说道,“多亏了衡父。”
徐经连连摆手。
“又要麻烦衡父了。”顾清等人不好意思说道。
第二日中午,大船终于驶入水湾,不亏是京城,远远就能看到码头上拥挤的人群,还有喧闹的声音。
“好热闹啊。”江芸芸惊叹着。
“比南京还大的城墙啊。”顾幺儿张大嘴巴,歪着头突然说道,“你说要多少人才能打下京城呢。”
黎循传眼疾手快捂住他的嘴巴。
“下次你这个不要脑袋的和那个不要命的其归,蒙上被子讨论。”他面无表情说道。
“于谦……”不要命的人果不其然,皱了皱眉试探说道,“你认识吧。”
“正是于少保。”顾幺儿握着她的手,激动说道,“话本里都说他率师二十二万,列阵九门,这才破了瓦刺之军。”
“哪来的二十二万。”一直没说话的毛澄低声说道,“当时城中老弱病残,加起来只怕十万都没有,若非于少保身先士卒,战略勇猛,死战不退,南宋靖康之变,只怕……”
沈焘咳嗽一声。
江芸芸注视着远远屹立在不远处的城墙,巍峨魁梧,气势汹汹,城墙上的青苔不似南京这般密密麻麻,彰显这是一座还很年轻的国都。
“北京啊。”江芸芸笑说着,“好不一样的感觉。”
“什么不一样,你又没来过。”顾幺儿嘲笑着。
江芸芸只是笑。
她自然来过。
以后,它是科技发达的北京。
以前,它是沉默古朴的京城。
而现在的她,正站在几百年前的北京了,感受着截然不同的人流,呼吸着同样冰冷的寒风,终于在恍惚间有一种两者明明截然不同,却又诡异相似的错觉。
“走吧,可以走了。公子们先下,东西等会一起送过去。”徐叔有条不紊吩咐着。
黎循传扭头去看江芸芸,笑眯了眼:“走,去看看京城。”
江芸芸嗯了一声,率先大步朝前走去。
一行人飞快地下了马车,顾幺儿的视线已经被两侧买吃的吸引了,若非祝枝山死死拉着他,只怕一眨眼,这人就能不见了。
“等回去就能吃饭了。”徐经说道,“回去就可以吃顿好的。”
顾幺儿哼哼唧唧,眼珠子都收不回来。
船上的饮食一开始也很不错,但随着航程过半,蔬菜瓜果日益消耗殆尽,到后面的吃食也大都以肉为主,虽然变着花样吃,但吃久了还是觉得腻。
“江芸。”顾幺儿鼻子一动,突然扯着嗓子喊。
后面,正在和毛澄说话的江芸不解抬眸:“叫我做什么。”
“我们去逛街啊。”顾幺儿扭头喊道,“我想出门玩,我请你吃好吃的。”
江芸芸不为所动,果断甩锅:“让徐叔陪你去。”
“我不要,我就要你。”顾幺儿嘟嘴。
江芸芸没理会,只是继续跟毛澄讨论着刚才的问题。
毛澄对于礼格外有想法,特别是为非作歹的藩王和宗室子弟,这些人有好有坏,有人寄情山水,也有人为非作歹。
前头的祝枝山安抚着顾幺儿:“等回家了,我们安顿好了,再出门也不迟。”
“我还是第一次来京城,衡父呢。”王献臣笑问道。
徐经摸了摸脑袋:“我也是第一次来,瞧着和南京可真不一样。”
“京城比南京冷多了,而且还干。”沈焘对着额顾清嘱咐道,“一定要多穿点,平日里不要受风了。”
顾清点头:“我一定好好休息,良德莫念了,我现在一听就头疼。”
沈焘无奈说道:“还不是你整日乱跑,也不好好休息。”
就在众人说话间,突然听到有一个嚣张的声音。
“你就是江芸?”
江芸芸看着拦着自己路的两人,眨了眨眼。
黎循传立马警觉:“你是谁?”
为首那人模样年轻,身量高大,明明只是穿着简单朴素的衣服,却宽肩窄腰,眉目飞扬,神色桀骜。
后面那人年级也不大,只是衣着华丽,腰间挂着一杆竹笛,也跟着抱臂打量着她,神色好奇。
瞧着没什么恶意,但莫名其妙。
江芸芸从黎循传背后探出脑袋,打量着面前拦路的两人。
“你就是江芸,应天府的那个十一岁的小解元。”为首那人坚持问道。
原本在前面走着的众人听到动静,也跟着围了过来。
“你们找其归有什么事吗?”祝枝山和气问道。
“其归,是你的字吗?”那人没理会祝枝山,只是不错眼地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也不避讳他阴阳怪气的样子,只是灿烂一笑:“是我老师刚给我起的字。”
“你是谁啊?”她又问道。
为首那人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在下乃是今年陕西乡试第一李梦阳,早早听闻江解元之名,如雷贯耳,今日有幸相见,真是缘分啊。”
众人惊讶。
——又是一个好年轻的解元啊。
第二个也跟着行礼说道:“在下王九思,字敬夫,跟着朋友一同入京赴考。”
江芸芸懵懂地看着李梦阳:“你认识我?”
“你不认识我?”李梦阳突然臭着脸。
江芸芸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好一会儿才含含糊糊问道:“那个,我,我是扬州人。”
言下之意,你陕西的,我扬州的,天南地北,怎么会认识呢。
李梦阳突然冷笑一声。
“你是解元,他也是解元,应该也不至于如雷贯耳到从陕西传到扬州吧。”王献臣直言不讳说道,“你何必故作姿态呢。”
“确实行为有失。”毛澄也跟着冷冷说道。
李梦阳丝毫不理会其他人的质疑,只是盯着江芸芸说道:“我的老师……你认识。”
江芸芸更迷茫了:“师从哪位?”
“提学副使杨、一、清。”他轻声说道,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江芸芸眼睛一亮,突然从黎循传背后走出来,热情握着他的手:“你是我师兄的弟子啊,好巧哦,我是我老师的弟子呢,和你老师是师兄弟呢,这么说来,我是你师叔了。”
李梦阳脸上的笑意还未来得及绽放,就瞬间枯萎了。
“辈分不能乱。”江芸芸笑脸盈盈,“以后叫我小师叔就好。”
黎循传噗呲一声笑起来,甚至越想越好笑,笑得弯下腰来。
——师叔!见鬼的师叔!
——终于有人也要叫他师叔了!
——嚣张!看你怎么嚣张!
其他人也忍不住笑起来,就连李梦阳的朋友王九思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李梦阳看着面前刚过他腰间的小矮子,又见他热情洋溢,一脸认真地盯着他,企图要他叫出一声师叔的样子。
“这是我老师的孙子,算起来和你是同辈。”江芸芸顺手拉过黎循传,热情介绍,“你们算算读书的日子,看看谁是师兄弟啊。”
黎循传和李梦阳下意识对视一眼。
“我五岁开始读书,算起来应该是成化壬寅年。”
李梦阳可耻地没说话了。
他的好友这会倒是出来给人抖搂干净了:“他十岁举家随父还归故里,父亲因任封丘周王府教授,这才开始启蒙。”
王九思算了算,脸上笑意加深:“比你晚一年。”
江芸芸越发热情了:“好啊,快来叫黎师兄。”
李梦阳彻底没了笑意,面无表情地闭上嘴巴。
“李师弟啊。”
“李师侄啊。”
江芸芸和黎循传对视一眼,默契喊道。
“虽然我不会读书,但我爹一直叫我跟着江芸一起,说是给他当徒弟。”顾幺儿不甘示弱地挤了进来,眼巴巴看着李梦阳,“那我们也是师兄弟吗?”
李梦阳看着面前更矮的小矮子,脸都黑了。
“虽然我字也不认识几个,但我不想当师弟,你可以也叫我师兄吗?”顾幺儿有商有量,理直气壮问道。
王九思笑得不行,啪啪两下,用力地拍着李梦阳的胳膊,腰都直不起来。
等笑完了,江芸芸才知道李梦阳为何气势汹汹来问罪。
这个事情还要从她的好老师,总是喜欢送她的文章去各处旅游所致。
好巧不巧,她的好师兄杨一清最喜欢用他的文章去刺激他的好学生。
——我小师弟这个文采,你看看,拍马难追啊!
——我小师弟这片策论,你看看,文采沛然啊!
——你不是一直说‘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你瞧瞧我小师弟的文,言政而成文,可不是秦汉好文!
——我小师弟的梦想可是当李白!你就说盛不盛唐!
——我小师弟考中解元了,你看看,哦,你也是解元了啊,但他可是应天府的解元!
李梦阳虽然一直没见过江芸芸,但江芸芸的名字和文章却日复一日地出现在他的梦中,只要他稍微停下来,他的老师就会幽幽念到“我的小师弟啊。”,听得他一听江芸的名字就开始炸毛。
江芸芸听呆了。
黎循传、祝枝山和徐经突然开始感同身受起来,对李梦阳的态度立马大为改变。
“我懂你,李师弟。”黎循传一脸感慨,“你现在没上手打人,我觉得你已经是很克制了。”
原来远在千里之外的陕西也有人深受其害,太好了,终于不是他一个人被卷到了。
太卷了,实在是太卷了!
江芸所到这处就是一张卷饼,沾边的人都会被他卷生卷死,然后生不如死。
“读书人难免有脾气,刚才的事真是情有可原啊。”祝枝山也一脸感慨。
徐经没说话,但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顾清等人不理解他们突然变了的脸色。
“你若是和我们住在一起,你马上就会明白的。”徐经意味深长说道。
在来的路上,江芸不止一次说过要如何考前一个月动员冲刺,如何给他们突破难点,重点拉分,查漏补缺。
她没有说具体的计划,但熟悉她的人,一听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要知道之前乡试跟着她冲刺了一个月,那可真是子时睡,卯时起,睡得比猪晚起得比鸡早,一睁眼就是读书,一日两套卷子都是基本操作,还要批改,读书,做笔记,就连吃饭的时间都在争分夺秒背册子,短短一个月瘦了十斤有余。
张灵好好一个风流才子,俊秀郎君,活生生成了飘荡的幽魂。
“要不还是回家说吧。”徐经看了眼人来人往的街道,细声细气说道,“既然都是师兄弟,那你们就坐下来好好聊聊。”
“是师侄。”江芸芸强调着。
“我不要。”李梦阳不悦说道,“你才十一岁。”
“那你也是师侄。”江芸芸得意说道,“我和你老师可是师兄弟。”
“那他叫你吗?”李梦阳祸水东引,指着黎循传,无赖说道,“他叫了,我就叫。”
江芸芸连忙去看黎循传。
黎循传按着他的脖子,把她的脑袋扭回去,冷酷无情说道:“做梦。”
“做梦!”李梦阳跟着得意说道。
江芸芸立马不高兴了:“一点也不尊师重道,太过分了。我要和老师和你老师告状!”
“你可有很多把柄在我手里。”黎循传幽幽说道。
江芸芸沉默了。
“反正他不叫我不叫。”李梦阳坚持说道。
江芸芸立马沮丧地地下头来。
“你就是江芸。”众人走着走着,突然又被人拦住了。
众人默契地看了过去。
这次拦人的是一个年轻人,长得格外清秀,穿着粉色的衣服,腰挂一块碧绿翡翠,打扮的俊秀风流,只是手里拿着一根棍子,笑眯眯地看着黎循传背后的那个小脑袋。
“对啊。”江芸芸盯着那个棍子,想了想,不解,“你要来打我?”
“对啊。”那人还是笑眯眯说道,把手中的棍子提了起来。
众人顿时警觉起来,纷纷挡在江芸芸面前。
“那你先自报家门。”江芸芸忍不住问道,“你又是为什么拦我路啊。”
“我叫李兆先。”他微微一笑,和和气气,“你不认识我,但大概认识我爹,他叫李东阳。”
黎循传大惊:“那不是祖父的徒弟,为什么要打芸哥儿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李兆先还是笑,只是一脸疲惫:“没有误会,因为我受不了‘我的小师弟’,这五个字了。”
众人顿时了然。
“原来,原来也有人和我一样。”李梦阳差点垂泪,“太惨了,做梦都是这五个字,跟个老虎一样追着我屁股咬。”
江芸芸看着他疲惫的笑容,突然眼睛一亮,从人群中挤出来,一脸激动地握着他的手:“这不是我师侄嘛。”
第一百三十三章
小师叔江芸芸一脸兴奋, 左手拉着杨一清的徒弟,右手拉着李东阳的儿子。
别说,带这两个小师侄出门还真是拉风,毕竟各有各的风采。
李梦阳来自陕西, 身高腿长, 蜂腰猿背, 肤色健康, 李兆先北京富贵人家,身形修长, 气质如竹, 肤白貌美。
“你今年也是来会试的嘛?不碍事,一定能高中。”
“你没过乡试,那也不碍事, 好饭不怕晚。”
“我今年不考试, 老师说我还要再精进一番, 打算去国子监读书。”
“杨师兄安好, 我明日就写信给他。”
“等我安顿好, 我就去拜访李师兄。”
江芸芸一向热情活泼, 就连性格清冷的毛澄也被她十日拿下,更别说这两个大大的师侄,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三人就开始热拢地聊了起来。
黎循传走在三人后面, 轻轻冷哼一声。
顾幺儿一脸沉重地走到他边上:“只听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且少胡说, 瞧瞧我们黎师侄可要不高兴了。”祝枝山促狭说道。
黎循传强忍着酸脸, 没说话。
“你今日坐船辛苦了, 我还是先不打扰你了。”李梦阳很快也招架不住热情的江芸芸,找了个借口溜了。
李兆先见状也提着棍子借机跑了。
江芸芸含恨看着两人离开,长长叹了一口气。
“师侄们对我好生冷淡啊。”
“这里还有一个,这里还有一个。”祝枝山忙不迭把黎循传轻轻推了过去,挤眉弄眼,格外促狭,“那些都是我们江解元的惊鸿客啊,可我们黎师侄不一样,那可是青梅竹马,一起读书的人啊。”
就连徐经也忍不住说道:“要我说这些人瞧着都没有我们黎师侄靠谱。”
“还是我们这个师侄好看。”顾幺儿也摸着下巴,一本正经地比较着。
黎循传恼羞成怒,拨开他们的手,快步走了:“你们太不靠谱了。”
祝枝山奸计得逞,笑得厉害。
王献臣看了一出热闹,也跟着说道:“你们感情可真好。”
“他们一直都是一起读书呢,真的是形影不离。”徐经解释着,果不其然看着江芸芸又蹦蹦跳跳去找黎循传玩了。
徐家在京城安置了一个院子,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家中子弟用上。
贡院在明时坊,一行人从朝阳门进的城门,走路到徐家买的院子要半个时辰。
这一带有不少出名的园子,众人走了没几步,就看到一条河自东南面贯穿直上,据说名叫泡子河,两岸高槐垂柳,林木秀明,水质澄鲜,波光凌凌,河水两侧则是一座座华贵精美的园子。
“谁家的梅花好香啊。”江芸芸动了动鼻子,“真好闻。”
“小童好鼻子啊,太清宫的梅花可是一绝。”有一个坐在槐树下的男人,竖起大拇指说道。
江芸芸眼睛一亮,自来熟凑过去:“您是本地人?”
那人穿着灰色盘领厚棉裳,头戴瓜皮帽,脚蹬皮扎,双手拢在袖子里,闻言,懒懒抬眸扫了一眼,突然亮了亮眼睛:“好俊的娃娃。”
江芸芸咧嘴一笑。
“读书人。”那人打量着江芸芸一眼,“南方人吧,头戴方巾,身穿直裰,这件披风好看,衬得小童气色好。”
“您瞧着也是中气十足啊,面色红润。”江芸芸立马还回去一顶高帽子。
那人笑得合不拢嘴:“真是嘴甜啊。”
“哎,您刚才说的梅花,是哪呢,我看这里都是槐树,柳树啊。”江芸芸东张西望问道。
那人手指对着他们左手边的一堵红墙上一指:“各位瞧瞧,是不是有一小朵梅花窜出来了。”
众人顺着视线看去,果不其然,就看到一簇白梅隐隐从一堵墙上探出脑袋来。
“往南走,还有华严禅林,里面的梅花长得也可好了。”那人手指又往上一抬,“里面的饭菜只要五文钱就能吃个饱。”
“在西北方向走,就是慈云寺了,我们本地人都叫他十房院,各位可是来考试的?去了那里肯定不亏,灵得很。”
“要是不信佛,河对岸吕公堂,道家也是有的。”他贫嘴说道。
江芸芸连连点头,竖起大拇指:“要不还是说,这游山玩水要找本地人带路呢。”
“可不是。”那人摸着两撇胡子,得意说道,“昨日下了雪,今日都挂上头呢,现在去看正合适呢。”
“哎,多谢您提醒了,冬日风大,您坐在这风口,还是换个地方休息。”江芸芸话锋一转,神色切切说道。
那人没动弹,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问道:“怎么了?”
“我走了,要是有像您这样的贵人来,谁给他们拴马啊。”那人捏着胡子,长叹一口气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我刚一见您就觉得您与众不同,别小瞧拴马这个工作,您没听过关公拴马古槐下,千里单骑仁义行,您瞧瞧,这槐树拴马可是义薄云天的大事啊,下能救人水火,上能安邦定国。”
那人闻言拍掌大喜,忍不住前倾身子:“好好好,这位小兄弟真是慧眼啊。”
“我瞧您也是仪表堂堂。”江芸芸和和气气说道。
那人仔细打量着江芸芸,随后笑说着:“我见小兄弟您额头高耸,有龙凤之姿,他日考试定能高中啊。”
“借您吉言。”江芸芸笑说着,“我也该走了,您去风口小点的地方,别吹了风着凉了。”
那人点头,目送江芸芸一行人离开。
“是我借你吉言才是。”那男人捏着胡子,突然龇了龇牙,在上颚胡子处用力按了按,突然又觉得好笑,笑得肩膀直抖。
“笑什么。” 太清宫内出来一个年级更大的人,也穿着灰色盘领厚棉裳,头戴瓜皮帽,脚蹬皮扎,一模一样的装扮,却看出几分沧桑来,“这么冷的天,我在一个个给神仙们磕头,你倒好躲在这里清闲。”
那人骂骂咧咧走了出来。
“刘瑾,是你献殷勤说要给太子殿下祈福的,可不是我要来的。”那人施施然站起来,皮笑肉不笑。
“你倒是能撇干净,等会成了,那就是我们一起的功劳,要是输了,可不是就我一人砍头。”刘瑾大怒,指着他破口大骂,“谷大用,我跟你说,这可不能够。”
谷大用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说道:“可别说我没提醒你,我知道你想来东宫混一口饭吃,图一个将来,这才想要表现表现,但这个可是……太子。”
刘瑾小心翼翼捂着胸口的符,神色微动。
“如今入了冬不巧生病了,迟迟没好,我这不是担心吗?”他小心说道。
“你要搏,那就搏,就当今日是你自己出的门。”谷大用说道,“走吧,也该回去了。”
刘瑾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不死心说道:“王太后信道,总要博一下的。”
谷大用没说话,只是快走到崇文门里街时说道:“我刚才碰到一个很有趣的人。”
刘瑾睨了他一眼,不感兴趣地问道:“谁啊。”
“他要是笨蛋也不怕,以后说什么也要把他送到内阁去,让他也做做封侯拜相的滋味,他要不是笨蛋,那最好,有我帮忙说什么也是万人之上。”他莫名其妙说道。
刘瑾看了他一眼,忍不住说道:“有病吧,你现在还是靠着你干爹,才能在太子边上端茶送水的,还万人之上,做什么春秋大梦啊。”
谷大用轻哼一声:“你懂什么,不与你说了,你自个回去吧,我去找干爹去了。”
那边江芸芸等人一边走一边欣赏路边的风景。
“你对着一个老百姓也能聊得这么开心。”王献臣不解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可他很有趣啊,你不觉得吗?”
“哪里有趣啊?我瞧着就是普通百姓,还有点时运不济的倒霉样子。”王献臣还是不懂。
江芸芸想了想:“你看他面白,虽然笼着手,但并没有塌腰驼背,一点也不像干粗活的。”
“可他不是说拴马吗?”沈焘问道。
“可他身边又没有马,而且谁家拴马坐在墙对面的。”江芸芸笑说道,“我猜他只是坐在那里等人而已。”
“你观察,仔细。”毛澄侧首看了过来,那双浅色的眸子亮晶晶的。
“还行。”江芸芸背着手,笑眯眯说道,“瞧见有趣的人总想凑过去聊一下。”
“就是撩闲。”顾幺儿不知何时买了一串糖葫芦,拆台说着。
“哎,那个是贡院吗?”黎循传突然指着冒出来的一角飞檐,激动问道。
如今的贡院是建于永乐十三年,原是前朝礼部衙门的旧址,占地面积不小,东起贡院东街,西至贡院西街,南起建内大街,北至东总布胡同。
“应该是,徐叔说院子就买在这里的。”徐经掏出字条,那是临走前徐叔不放心塞进他兜里的。
“一直沿着泡子河,等看到观星台,往左走,会看到一个名叫包铁胡同的小巷子,然后他对面的豆腐巷,就在巷子头的位置。”他一边看着字,一边打量着路,看着路上来来回回走动的人,欲言又止。
倒是江芸芸不怕生,直接拉着一个晒太阳的老太太问道:“奶奶,豆腐巷在哪里啊。”
老太太懒洋洋看了他一眼,随后朝着一处指了指:“南边儿路口走到头外西拐。”
黎循传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南南北北的,我不认路了。”
“这里人指路不说前后左右啊。”沈焘也跟着为难说道,“我东南西北可分不清。”
江芸芸看了眼天色:“不碍事,现在是午时过后没过没多久,太阳东南生,西南落,正午在正南。”
她动手比划了一下,嘴里碎碎念着,随后说道:“左手边是东面,右手边是西面,走,这边走。”
众人面面相觑。
老太太头也不抬,轻声嘲笑着:“还不如一个小童有用。”
徐家的小院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二进院子,就在豆腐巷的第三间的位置,一眼就能看到今日的与众不同。
如今大门敞开,地面都洒了水,路面上的车辙印凌乱却没有溅起灰尘,门口的灯笼也都是换了个新的,台阶上铺上红布。
徐叔站在门口,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众人从十几辆马车上开始绑东西。
“我的公子们,怎么来的这么晚啊。”徐叔远远见了人,不解问道,“差点要去找人接你们了。”
“路上遇到我们江解元的大师侄了,聊了一会儿。”祝枝山打趣着。
“原来如此,怎么不请人来坐坐啊。”徐叔笑说着。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眼巴巴地看着他。
徐叔话锋一转,兰花指一翘:“肯定是今日太忙了,他们这些人都是有礼貌的人,不好来打扰,不说这些了,来来,你们快进来选屋子,我早早就让他们打扫好了,若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就直说,选好屋子,我就让人把行李都搬进去。”
徐叔雷厉风行地把人赶进去了,然后看着瞬间热闹起来的院子,露出欣慰的笑来。
——瞧瞧,这个院子的风水多好啊,一下子来这么多举人。
——不是他吹,昨夜做梦梦到紫薇星了,就从我家里飞出去的。
江芸芸选了一个靠近花园的屋子,黎循传选在他边上,顾幺儿闹着要和江芸芸一起睡,被江芸芸无情安置在另外一边。
应天上船的四人住在一起,都选在西厢房,徐经则选在东厢房,祝枝山和他搭伙过日子。
江芸芸不是来赶考的,所以只带了两个包裹,里面塞满了衣服,还有的就是几封信和物件。
一封是替茹老夫人送给她孙女的,说她那个孙女如今住在她伯父谈经家中,谈经是户部主事。
户部在大明门内,里面都是官署,若是经济条件尚可的人都住在正西坊,方便每日上下值,听说谈家就住在二条胡同,每日上值走路要三炷香的时间,若是做驴车,两炷香不到的时间就可以到了。
还有一封是给李师兄的,见李师兄要备礼,刚才打听出来了,李师兄就喜欢舞文弄墨,到时候买个砚台送过去。
还有一封是给刘师兄的,听说他在浙江干得好,说要回京述职了,也不知道回京了没有,这个不急,也不知道刘师兄喜欢什么。
江芸芸把三封信排一排,打算先去谈家。
去谈家拜访自然也不能空手去,等会去买点糕点果脯来。
江芸芸一向是行动派,打听了附近哪里买东西就准备出门。
“哎哎,可不兴独自一人出门。”徐叔着急,连忙喊道,“快去把乐山叫来,他家公子又跑了。”
乐山屁股刚坐下,水也来不及喝,放下杯子就跑了。
门楼胡同那边就有很多吃的,每家每户都热气腾腾的,江芸芸选了三种糕点,三种果脯,整整齐齐打包起来就准备去谈家,先个上门约个时间。
“我的祖宗。”乐山终于把人追上了,苦着脸,“这人生地不熟的,可别丢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不会啊,迷路我不是有嘴嘛。”
乐山大冬天跑出一脑门汗:“那哪能一样啊,芸哥儿年纪小,长得这么好看,谁知道这里有没有拐子啊,东西我给你拿着,还打算买什么吗?”
江芸芸摇了摇头:“不买了,现在准备去谈家拜访。”
两人都是初来乍到,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极了,左顾右盼,一看就是外地人。
扬州很热闹,到处都是熟悉的乡音,水道纵横,时不时有一条小船悄悄划过,船上的小孩见了人就笑,那里的东西已经很齐全了,寻常用品处处可见,偶有金贵的东西一下就能引起轰动。
应天也很热闹,各路行船在应天汇聚,北方的货物,南方的货物,就连西洋货那也是琳琅满目,各家店门口都彩旗飘飘,甚至还有专门招揽生意的小娘子,众人都恨不得把最好的东西都摆出来吸引客人。
但北京更热闹,那是一种人声鼎沸,但显山不显水的热闹,门口的招幡也都写的格外简单,在风中高高扬起,让人一眼就看明白这家店是买什么的,门口也有人招揽生意,大都是年轻淳朴的年轻小伙子,小姑娘,见了人就打招呼,开头三句话:吃了吗?来看看?不买也行?
热情到你不买点什么,都不好意思出门。
这里的路大都是笔直的,四四方方,过了这条路也不用转弯,也不用绕道,直接去了下一条,大路更是一眼能看到头,又宽又大,两侧的摊贩整整齐齐摆着。
“京城的地还没有我们应天好。”乐山凑过来,窸窸窣窣说道。
应天的每一条路都铺上石板了,就算是黄泥路,那也是被压的严严实实,很少会尘土飞扬。
出人意料的是京城的路竟没有石头铺路,路上撒着黄土,两侧的水渠也都堆满了垃圾。不过因为道路宽,大家都各干各的,瞧着也不显眼。
“少说几句,容易挑起矛盾。”江芸芸咳嗽一声。
乐山走了几步,又忍不住道:“这里的屋子密密麻麻的。”
“人多呗。”江芸芸笑说着,“这可是皇城脚下,寸土寸金。”
乐山想了想:“也是,也不知道徐家买的这种二进院子要多少钱,还好没把夫人接过来,刚才买这点东西就花了一百文钱,也太贵了。”
说起这个事情,江芸芸就牙疼:“物价还真是贵,我们只带了一百两,不会不够吧。”
乐山忍笑,故意说道:“你不是说蹭吃蹭喝吗?”
江芸芸扼腕:“蹭吃蹭喝,一开始也要送点礼物啊,我还打算给师兄们买点见面礼,我瞧着要大出血了。”
“买好东西!”路边的小二耳尖,又见江芸芸穿的淡雅,瞧着料子不错,是个买东西的客人,立马搭话,“您往里面瞧瞧,可都是好东西啊。”
江芸芸抬头看了一眼,只见招幡上写着——玉物玩器,权卖古今。
这是两间屋子的店面,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铺着红布的长桌,长度占据店面四分之三的位置,只留下一处供人走路,再往里面看,右侧的那间屋子靠墙处摆着一排排架子上摆满了东西,有铜器也有瓷器,有碗筷也有匣盒,甚至还放着琵琶等乐器,墙壁上则挂满了各类字画。
另一间屋子里虽没有架子,但一张张铺着红布的桌子上也摆满了各类新奇的东西。
“欢迎贵客,欢迎贵客。”头顶的鹦鹉发出古古怪怪的声音,绿豆小眼居高临下注视着江芸芸等人。
长案的另一头,有人正展开画卷,讨论着这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的。
“童叟无欺啊。”小二热情说道,“这个笔锋,这个拓印,您瞧瞧那就是东坡真迹啊。”
江芸芸好奇看过去,只看到是一副行舟图,上面密密麻麻改了红章。
“这可是东坡先生初贬黄州,寓居定惠院,随僧蔬食,心中黯然时做的画。”小二口若悬河,侃侃而谈。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这首诗您认识吧,这可是东坡先生真迹。”
那读书人有点心动,但又犹豫说道:“可这首诗写的是他刚到黄州,他哪有心思游船。”
“怎么没心情,他后来不是还写了那个赤壁赋吗?”小二直接说道,“还前后两赋呢。”
读书人心动了。
“我们店里可不是谁都能买的,那都是见了有缘才肯给你们看的,我就是今日见您投缘,您一看就有东坡先生的气质,这才拿出来给您看看。”小二话锋一转,得意说道,“可不巧,您也喜欢东坡,要我说这就是缘分啊。”
江芸芸欲言又止,最后看着店里的小二都是人高马大之辈,又怂得没说话。
“再说了,谁不知道东坡先生爱吃啊,要知道黄州三面江水环绕,大鱼鲜美,而且黄州多竹,他一到黄州就开始吃东西,那不是很正常吗。”小二信誓旦旦说道,“这就是他上船捕鱼的时候,有感而发画的画,您瞧瞧这句话,那是完完全全对得上啊。”
那读书人果然心动了。
“您要是不买,那我可要收起来了,缘分这东西,可不是日日都有的。”小二见他还在墨迹,立马伸手去拿画卷。
书生果然不肯了,爽快掏钱买了画。
——竟然是十两银子!
江芸芸大惊,嘴巴嘟囔了好几下,站在他对面的掌柜,轻轻咳嗽一声:“进来看看吗?”
书生交钱拿画的动作格外爽快,珍惜地抱着那副画,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江芸芸见那人兴奋离开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眼刚才招揽自己的掌柜,咧嘴一笑:“游船还是晚上好啊。”
掌柜眉心一动,也跟着笑了起来:“可不是,但万一就是有人喜欢白天呢。”
江芸芸没说话,摸了摸鼻子:“你家东西太贵了,我买不起。”
掌柜也不强求,伸手一请:“那您慢走。”
乐山等走远了才问:“那画是假的?”
“别的都不说,苏东坡这么有名的人,他的东西拿出来只卖十两银子,还只卖有缘人,也太掉价了。”江芸芸小声嘟囔着,“骗人的话术,还真是从古到今就是一模一样的。”
“万一很多呢。”乐山倒是有不同意见,“这人不是很多诗句吗?听说去了这么多地方,到处写写画画,说不定跟祝公子一样。”
“首先。祝枝山的画可不止十两银子。”江芸芸笑眯眯笔画出一根手指。
“再者,东西多了可就不值钱了,不论多不多,反正大家知道的肯定不多。”
她伸出第二根手指,最后又升出第三根。
“只要有人和你有什么有缘不有缘,那都是骗人的,有缘不如让我直接去见苏东坡得了。”
乐山若有所思。
两人一路打听,终于走到二条胡同,自从从正阳门大街走入来到正西坊,外面街道上的喧闹声瞬间减轻了一半,这里面屋子的密集程度也出人意料。
“好多人啊。”乐山张望着,“谈姓少见,估计好找。”
江芸芸抬头盯着门口挂着的灯笼看,只见每家每户上悬挂的两个灯笼上都写着这户人家的姓。
有的新一点,字迹格外好看,有些则破败的连字迹都淡了点。
“哎,这里有一家谈姓。”两人走到正中位置的时候,突然指着一户大门紧闭的人家说道。
江芸芸快步走了进去。
这户人家瞧着并不大,大门上的漆因为风吹日晒也斑驳了许多,门口的贴着的桃符更是没了颜色,只剩下一个喜庆的轮廓,头顶悬挂的两个灯笼倒是干净,字迹清秀。
“我去敲门。”乐山又在边上走了一圈,也不敢走远,看看已经没有‘谈’字灯笼,这才说道,“我瞧着就是这家了。”
他上前敲门,大门很快就被人打开了,露出一张小女孩怯生生的脸。
小女孩打量着两人,细声细语问道:“你们找谁?”
“小生江芸,受茹老夫人的委托,给谈家大姑娘送冬日的衣服和物品。”江芸芸彬彬有礼说道。
乐山递上去拜帖和礼物。
“你来找姑姑吗?”小女孩歪着头问。
江芸芸点头。
“我姑姑今日不在。”小女孩没开门,也没接过东西,只是如是说道,瞧着又想关门。
江芸芸手麻了,看着面前这个大概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
“你家大人呢?”江芸芸只好问道。
小女孩顿时警觉起来:“才不告诉你。”
说完就啪得一下关上门。
江芸芸和乐山面面相觑,各自为难的摸了摸脑袋。
“这可怎么办?”乐山为难说道,“小孩子估计被大人叮嘱过了。”
江芸芸叹气:“那真是开门不利啊。”
“我们去路边找个茶摊坐一会儿。”她说道,“等晚点看看大人回来了没。”
他们刚走到巷子口,突然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色衣裙,头戴檀木簪的女子,眉目柔和,瞳仁清亮,面色红润,她手里提着几包药,姿态轻盈地迎面走了过来。
她背后跟着一个与他差不多年纪的男子,肩上背着深色的木质盒子,面色黝黑,只一双眼睛也格外明亮。
一股淡淡的药香味扑面而来,有些好闻,但也有些刺鼻。
江芸芸脚步一顿,看着那个女子,小心翼翼喊道:“谈姑娘?”
那人脚步一顿,扭头看着路边的小少年。
“你,认识我?”她不解问道。
江芸芸立马露出笑来:“不不不,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您祖母托我给你带个东西,她还特意说您很忙,叫我不要跑空了,所以我就想着今日提早送拜帖。”江芸芸热情说道。
“是你,江解元。”谈允贤露出笑来,“祖母的信半月前就到了,说你就这几日就回来,还叫我仔细看着点,不要错过了。”
江芸芸连连点头。
乐山也紧着把拜帖和东西递了过去。
谈允贤身后的男子接过来,客气问道:“可要去家坐坐。”
江芸芸摆了摆手:“就不打扰您了。”
谈允贤见她是从小巷子里走出来,也了然几分,柔声解释着:“家中小辈被特意叮嘱过,不要给不认识的人开门。”
“不碍事,很有安全意识。”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那我二十八那日来送东西。“
谈允贤颔首:“有劳江解元多跑一趟了。”
江芸芸完成一件事情后,开开心心走了。
谈允贤目送她离开后,却又没有抬脚离开,反而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怎么了?”她身后的男子不解问道。
“夫君有没有觉得,这位江解元……长得……”谈允贤欲言又止。
“你是觉得他长得太过漂亮了?”杨奇笑说着,“他这样的年纪,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纪,又加上这样的外貌,难免恍惚。”
谈允贤收回视线,也跟着笑了笑:“是我多想了,人家毕竟一个堂堂解元。”
“祖母不是还说他看着一股聪明劲,那日给他把脉吓得要命吗?”杨奇笑说着。
“这世上还没几个人不怕看医生的。”谈允贤无奈说道,“原来神童也不例外。”
—— ——
那边江芸芸送了东西,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突然感慨了一下。
“怎么了?”对江芸芸还算了解的乐山立马露出警觉之色。
“我这没读书了,一时间竟无所适从。”江芸芸感慨着,“真想找点事情做啊。”
乐山欲言又止,到最后委婉说道:“不是马上就要去国子监读书了吗?现在就是好好休息,之前老夫人给您开的药,你磨磨唧唧到现在都没吃完。”
江芸芸脸上笑容骤然消失:“我不吃。”
“那我只好写信告诉夫人了。”乐山一脸遗憾。
江芸芸大怒:“你怎么这样啊,我看错你了,我还当你是最好的同盟呢。”
乐山叹气:“可也要先调理好身体啊。”
江芸芸没说话,背着手,埋头快走,一脸不服气。
乐山紧追不舍,嘴里三句话反反复复地讲。
“吃药而已,怕什么。”
“吃了药才有好身体。”
“若是不吃,我就只好去找夫人了。”
两人走到大街上,突然听到有一处有热闹的动静,下意识扭头去看,随后脚步一转,打算去凑凑热闹。
乐山拉也拉不住,看得头大,只好忙不迭跟上去。
原是一桩兄弟阋墙的案子,不过这是发生在皇家。
说是南渭王家的嫡长子整日为非作歹,对老南渭王的宫人也下手凌。辱,若是有人不从或者劝谏,就会直接打死或者射杀,一年时间,死者高达数十人,把这事闹大的原因,在于他看到自己弟弟镇国将军的妻子长得明艳动人竟然直接欺辱,这般就算了,老南渭王还拉偏架,想把弟弟换个地方住,不要和兄长起冲突,谁知长子得寸进尺,唯恐弟弟泄密,逼死弟弟妻子,又把弟弟生母打死,最后围攻弟弟,弟弟靠运气翻墙而去,这才逃过一劫,并上京告御状了。
烝庶母、仇诸弟、淫弟妇,这么多的罪行终于被捅出来了,便是陛下再以孝为先,还是被气得不行,连夜派人去抓人,事情很快就被翻了出来,去年年前就被处置了。
兄长罪孽深重,被废为庶人,发配凤阳高墙安置;弟弟在奏疏中多有不实之言,故削去三分之一的俸禄;被烝宫人勒令自尽;哥哥身边的党羽一人被判处决,十五人杖一百,发配边远充军。
这事按理本就该算了,谁知道今年六月份老王爷去世了,爵位按道理也该顺延到第二子身上,
偏这府中没有一个是安心的人。
现在在打官司的是老王爷的二儿子和大儿子的儿子,一月一人三份折子,吵的民间都开始议论纷纷,都在猜测到底谁能继位。
这位大儿子的儿子身份不好,是他老爹与乳母通奸所生的私生子,朝廷连请名都不批准,但老王爷实在是溺爱大儿子,用了种种办法这才得到了一个名字,也算是有点争位置的资本了。
二儿子一边怨恨老爹偏心,一边极力想保住自己的位置。
两边人都无所不尽其极,就差直接在宫门口打一架了。
江芸芸听得叹为观止,这些明朝宗室还真的是乱的可以啊,没干过一件人事。
皇城脚下的八卦可真是多啊。
“小童也听得懂?”她身边有个中年人笑问道。
江芸芸叹气:“听懂了一些,兄弟阋于墙,听上去很不好。”
“功名利禄自来动人心啊。”那人脸颊圆圆的,笑说着,“吵的这么凶自然不足为奇。”
江芸芸没说话,听了八卦就准备走了:“这事情也挺没意思的,走了,您慢慢喝茶。”
那人却突然把人拉住:“哎,别走啊,怎么没意思,如今京城议论纷纷呢,大家都是在说呢。”
江芸芸眨眼:“可这事和我们也没关系啊,我们就是听个热闹。”
“还真是这个道理。”那人也紧跟着说道。
“他们都义愤填膺的,你难道就不生气,还是你觉得他们做的都是对的?”那人话锋一转,继续问道。
“这又不是我家的事,我自然不生气,只是这事自然也是不是对的,这个长子如此凶狠,却只是废为庶人,家中妻儿还留在王府,这不免让人起了心思,还有老王爷对子嗣的不仅教育不行,还厚此薄彼,应该在大儿子行凶的苗头一开始,就奋力按下,只是这些事情已经犯下,说什么都没用了。”江芸芸叹气,“只希望城门失火,不要殃及池鱼,都是别人的家事,可别牵扯到其他人身上。”
“什么池鱼?”那人不解。
“就那些封地的百姓啊,两广的官员啊。”江芸芸说,“两边打架怎么可能只是窝里斗,要是简单,事情就会早早结束,现在不简单,那事情只会越来越坏。”
那人看着她笑:“你倒是小小年纪,倒是看得清。”
江芸芸只是笑,背着手,溜溜达达走了。
“怎么样干爹,这人有意思吧。”等人走远了,谷大用突然从边上窜出来,谄媚说道。
刘雅点头,一脸赞赏:“倒是警惕,问什么都不说。”
“这才是聪明人啊。”谷大用得意说道,“蠢人才整天大大咧咧,非要全天下都知道他一样。”
“他现在聪明了,你干爹我就要倒霉了。”刘雅睨了他一眼。
谷大用顿时耷拉着眉眼。
“陛下为这事正心烦呢,皇后那边因为昌国公仙逝日日难眠,偏太子这会儿还病了,你也真是的,叫你们看着点,一个小孩都看不住,真是废物。”刘雅呵斥道,“还在这里做什么,等会让那个刘瑾拔了头筹,我看你就给我去扫地去。”
谷大用哎了一声,头也不回跑了。
刘雅见他离开口,这才仔细想着江芸芸的话,好一会儿才说道:“对啊,池鱼,让池鱼们去弄不就好了,拖得久一些又如何,反正也是一团乱麻。”
他心中一喜,直接放了一个银锭子,兴高采烈走了。
“果然还是聪明人厉害,一眼就看透问题了。”他哼着小曲上了马车。
那边江芸芸在外面晃了一圈,终于回到徐家院子,一眼就看到院中站着一个熟悉的人,脸上大喜。
“王阳明!”她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喜色不加遮掩,“你怎么找到这里了。”
王守仁正在和徐经说着话,听到她的声音立马扭头:“好你个芸哥儿,来京城了也不来找我。”
江芸芸大喜:“我正打算去找你呢。”
“什么时候来找我。”王守仁抱臂质问道,“等你在外面玩了一圈吗。”
江芸芸裂开的嘴顿时收了收。
“哼,我就知道你是敷衍我,要来京城也不给我送信,亏我还眼巴巴等着你。”王守仁穷追不舍地抱怨着。
江芸芸立马把着他的手臂:“都是我的错,我这是千不该万不该啊,来来,我请你去外面吃好吃的,给你道歉。”
“要不是我看到徵伯灰头土脸的回来了,还不知道他竟然偷看他爹的信,今日专门去堵你。”王守仁说道,“他没打你吧。”
“我的小师侄好得很。”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王守仁眉心一动。
“真的,除了不叫我师叔。”江芸芸咂舌,“有一点点不尊师重道,回头我要和师兄告状。”
王守仁突然大笑起来:“我就说他突然盯着他爹看了半天,说了好几句大逆不道的话,被他爹抄起棍子打了好几下是为何。”
“原来是被你刺激了。”他笑得不行,拍着江芸芸的肩膀直响。
“那可不怪我。”江芸芸大惊失色。
“按道理是不怪你。”王守仁笑说道,“可实在太好笑了,小师叔!你怎么突然长了这么大的辈分啊,你还没到腰间呢。”
江芸芸骄傲挺胸:“个子可以长,辈分可不行。”
“对对对!”王守仁连连点头,搂着江芸芸的肩膀说道,“走,今日我请你去京城玩,可别单独出门了,小心被人敲棍子了,你得罪的人可不少。”
江芸芸大惊失色。
“你还不了解……你的李师兄。”王守仁意味深长说道。
黎循传站在轩窗旁目送两人离开。
“芸哥儿好忙啊。”祝枝山忍不住感慨道。
“是啊。”黎循传幽幽说道,“家都没待热就走了。”
只是两人说话间,江芸芸突然跑了回来,拉着徐叔说道:“忘记交代了,院里要搭棚子的,就按照我们乡试的规格哦。”
祝枝山等人脸色大变。
徐叔脸上大喜,连连点头。
“哎,这是什么啊。”王守仁好奇问道。
江芸芸突然扭过头去,眯眼看着他。
王守仁不解,摸了摸脸:“怎么了?”
“你今年考试?”江芸芸问道。
王守仁点头。
“那来玩啊。”江芸芸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哦,相遇就是缘分啊!”
第一百三十四章
顾清等人看着一座座棚子在花园里搭起来, 颇为惊奇,绕着它们来来回回打转,甚至还伸手摸了摸木板:“这不是考场的贡院吗?”
徐叔得意说道:“一比一还原,从木板到墙壁都是一模一样的, 童叟无欺。”
徐经等人没围上去, 反而站得很远, 脸色一个赛一个难看, 宛若对面一个个立起来的棚子是洪水猛兽。
“谁来劝劝芸哥儿,怎么也该多休息几日的。”祝枝山忍不住哀嚎, “我这来京城的屁股都没坐热呢。”
黎循传幽幽说道:“他自己倒是逛了好几天的街了, 我这大门还没出呢。”
徐经没说话,但旁人每说一句,他就跟着叹气一声。
三人唉声叹气地坐着, 原本来京城的兴奋也少了几分。
顾幺儿啃着水梨, 慢条斯理坐在假山上, 悠闲地晃着小脚:“这里加起来好像没有这么多人耶, 怎么搭了十个棚子。”
院中几个新来的还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格外兴奋地绕着棚子打转, 等看到仆人连恭桶都搬上来了,准备在这里直接搭个茅厕, 这才突然觉得奇怪起来。
“这是做什么?”顾清目光开始逐渐古怪,“怎么还搬出恭桶了。”
徐叔想了想,突然看到自家公子, 连忙招了招手。
徐经下意识躲起来了。
徐叔也跟着闭了闭眼,还好祝枝山一向靠谱, 关键时候走了出来:“这是我们的模拟考场。”
他飞快的, 简单的, 把这个模拟考的事情介绍了一遍。
应天来的那四人听得叹为观止,随后惊讶反问道:“你们当时乡试也这样?”
祝枝山疲惫地礼貌微笑:“整整三个月。”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我听说你们当时五个人考试,四个人中举?徐家还贴出大红纸了,开了三天流水宴。”王献臣敏锐说道。
徐叔激动地搓了搓手:“可不是,就是张公子可惜了。”
祝枝山为好友解释着:“梦晋学的不差,只是他性格颇为激进豪迈。”
“张梦晋的文我见过。”顾清也跟着附和道,“确实写的不错,但词句也确实有些尖锐。”
祝枝山点头。
“这个办法这么有用?”沈焘惊讶,“不就是考考试嘛!”
祝枝山只是看着他们,微微一笑。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自己从出门溜达一圈回来,这么多人正等着自己。
“哎,干嘛。”她顿时警觉起来。
黎循传皮笑肉不笑:“这不是在等我们日理万机的江解元嘛。”
江芸芸眼珠子微微一动。
“可不是,昨日中午到京城,到现在才舍得回家来看看,昨天半夜才回来。”顾幺儿看热闹不嫌事大,狂拍桌子,“你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天都黑了!”
江芸芸对着起哄的顾幺儿龇了龇牙,警告他收敛点。
“那可是有两个大师侄的人了。”祝枝山捧着茶盏,和颜悦色说道,“自然是忙碌一些的。”
“别胡说。”江芸芸越听越离谱,咳嗽一声入内,“好端端在这里等我做什么,瞧着一排坐开,三堂会审一样,怪吓人的。”
“他们说你的模拟考很厉害,只要参加了,都可以中试。”王献臣先发制人说道。
“哎。”江芸芸脚步一顿。
“他们还说参加模拟考每次都会有收获。”沈焘也跟着口出惊人。
“啊。”江芸芸彻底停下脚步。
“他们说能考上多亏了你的模拟考。”顾清也跟着期待地看了过来。
“这……”江芸芸大惊失色。
“所以,你有题目?”毛澄歪了歪脑袋,突发奇想。
“我没有!”江芸芸吓得一个踉跄,“谁说的,给我站出来。”
她锐利的目光在几个十有八九是始作俑者的身上一一扫过,神色犀利。
“我说的是,你的模拟考很有用,当时我们人人都参加了。”祝枝山说。
“我说的是,每次参加完模考我都会有新的收获。”徐经说。
“我说的是,我做题的思路就是在当时锻炼出来的。”黎循传说。
“我说你特别厉害,能掐会算。”顾幺儿把最后一块松子糖塞在嘴里,也跟着掺和进来。
可以,驴唇真的完全不对马嘴。
讹以传讹,名不虚传。
“没有他们说的这么夸张,模拟考就是普通的适应性考试,让我们先一步熟悉在考场上各种突发变化,遇到难题的答题办法,心理障碍的突破问题。”江芸芸警告地看了一眼坑人的祝枝山等人,随后又谦虚地看着顾清等人,“我们这次模考,自愿报名为主。”
别的不说,江芸这话其实也不是特别蛊惑的口气,但偏偏听的人心中微动。
考试不就怕三个问题。
考场出现问题。
考试题目太难。
心理太过紧张。
“那我要是参加,要怎么做?”顾清作为几个人中和江芸关系最好的,先一步犹豫问道。
江芸芸原本大气淡定,随意自然的神色立刻一变,上前一步,热拢地拉着他的手,走到一侧:“来来,我们坐下细说。”
顾幺儿拖着下巴,嘟嘟囔囔着:“好大一条肥鱼啊。”
祝枝山捂着他的嘴巴,把人带走:“不是说要出门玩吗,让徐叔给你找个人,陪你一起出门玩。”
顾幺儿被人抱走,既想看热闹,又抵挡不了诱惑,只好随波逐流,任由自己被抱走。
“我们模拟考啊,那可不是普通人能来的,那都是有缘分才开的。”江芸芸先开口定下基调,言辞切切。
一侧乐山的脸色突然古怪起来。
还好顾清也不是狂热书生,只是继续温和地看着她,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瞧着非常不好骗的样子。
“你的水平,会试肯定不成问题。”江芸芸热切说道,“但我觉得,还能进步,从细处抓分,精益求精,名次更进一步。”
“如何进步?”顾清果然来了兴趣,其余人也围了上来。
江芸芸只是意味深长说道:“多写多练。”
众人面面相觑,只有毛澄直愣愣开了口:“比如?”
“比如……”江芸芸愣了愣,仔细想了想,继续说道,“侃侃而谈的时候,是不是忌讳的地方没当回事,忘记提笔空字了,又或者碰到不会的题目,是不是就手足无措了。”
顾清看了她一眼,捏了捏衣袖,面露犹豫之色。
江芸芸见状,话锋一转:“这考试,你放心不要钱。”
“我也没钱。”顾清老实交代。
江芸芸噎了一口气。
——还挺实在的小伙子。
“那我们要付出什么吗?”毛澄直接问道。
江芸芸呆呆地看着他,不解问道:“要付出什么啊?”
“你是免费帮我们?”沈焘面露惊讶,随后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几人,又看了眼坐在不远处看热闹的三人,委婉说道,“我们都是同一批考试的人。”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对啊,我知道啊。”
“我们芸哥儿就是热情,好为人师。”祝枝山明白他们的顾虑,笑着解释着,“再者,这是模拟考又不是神仙点化,这几个月的学习对于我们只能精进,不会把你从一个筛子补成一个铁桶。”
“其归就是人好而已。”黎循传也紧跟着说道,“他一向很善良的。”
“对。”徐经也用力点了点头,“就是相互交流而已。”
“会试每年录取名额只有三百左右,可考试的人年年都有两千左右的人,而且只会越来越多。”王献臣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看,“其归知道这个意味着什么吗?”
江芸芸点头。
意味着这个该死的科举会试只有百分之六的录取率!!
低到令人发指!
“更别说进士和同进士的差别,一字之差,可能差的就是十年,二十年的差别,殿试进士名额不足一百,剩下的人也不过是同进士。”沈焘叹气,“资格之重,困豪杰也,上进者为正榜,次者为副榜,这就是我们说的出身差别。”
“出身难,入官易,别看我现在家境富裕,但若是你们成了进士,我成了同进士,又或者我倒霉的没考中,我们的境遇就是天翻地覆,彻底换位了。”王献臣感慨说道。
顾清也紧跟着叹气:“我家中并不富裕,夫人供我读书,日夜操劳,若是此次不中,我只能先回家开私塾了,为家中补贴家用了。”
“我也只能跟着我爹继续行医了。”沈焘也忧愁说道。
毛澄没说话,但也一脸严肃。
大部分考试的学生,富裕如王献臣、徐经者寥寥无几,但要说穷困潦倒到吃饭都吃不起,那也是极少的,大部分都是顾清等人的普通家境,省吃俭用供出一个学生,考一次的费用那都是要攒很久的钱,若是要多考几次,那简直是拿家人的骨血来填的。
科举是王朝给读书人开的唯一条路,但这条路实在太挤了,时间走了,这条路上都是人,你上去了就下不来,可你下不来便只能拖死一家人。
江芸芸也无力改变这些现状,只好安慰着转移话题:“还没考试,怎么一个比一个丧气。”
她拍了拍顾清的肩膀:“振作起来。”
顾清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我最是佩服你的就是这一点,做什么都胸有成竹。”
江芸芸笑眯眯地开导着:“‘厌小而务大;忽近而图远;将徒劳而无功也’,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全部准备,若是不成,那就是时机未到,与我何干。”
毛澄眼睛一亮:“对,其归说得对,厉兵秣马,整装待发才是。”
“对,就是要做到思想明确,准备充分!”江芸芸鼓励道。
“那模拟考,要做什么?”王献臣问道,“我这次乡试考得也一般,若是这次参加了三个月的模拟考,是不是会试有望。”
他一脸期冀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为难地摸了摸下巴。
王献臣对科举的期望,她这半月也察觉到了。
“不能给其归这么大的压力。”顾清温和说道,“只要自己努力,总归不会留下遗憾。”
江芸芸连连点头,随后飞快的把模拟考的流程模式说了一遍。
大家的脸色终于难看起来了。
“怎么要求变高了。”这是受过折磨的人。
“听上去好像很难。”这是还未经过磨砺的人。
“都是经过深思熟路的。”江芸芸唏嘘道,“你当我这几天是出门随便玩的,我可是给你们都打听过了,会试在二月初九,十二,和十五,那个时候的北方可不暖和,穿多了难受,穿少了冷,所以这次考试还要适应天气,我们都是南方人,一冷一热下,很容易水土不服,我可不是在瞎玩的。”
黎循传托腮,动了动鼻子:“那你怎么身上一股烤鸭味,还有油炸的味道。”
江芸芸抬袖子闻了闻,有恃无恐,理直气壮:“确实,刚才吃烤鸭不小心滴衣服上了。”
祝枝山咂舌:“怪香的,等会我也要去买一只来。”
“就贡院附的表背胡同的李家烤鸭店。”江芸芸说道,“他们家的烤蘑菇也很好吃,你若是去买,再给我买一点蘑菇来。”
“别说吃的了,说的我也饿了。”王献臣把人拉回来,“等会我请你们去吃饭,就当是平了坐船的钱。”
富家子弟大手一挥:“随便吃。”
江芸芸含泪:“全场王公子买单嘛。”
王献臣见她这财迷小模样,突然笑了起来:“原来我们小解元是个贪吃鬼。”
“你说前一个月是每天做完三天的考卷,后一个月是完完全全按照考试的时间走,可后一个月就是严冬了,也该下雪了。”扑在科举上的沈焘回过神来,为难说道,“这样还读书,是不是太冷了。”
“不碍事,我看到花园后面有一间轩屋,三面环墙,载最冷的时候点上人火盆,屋内只要有微微的寒气,不冻手就行。”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屋内没人说话,大家都陷入沉思之中。
对于祝枝山等人来说,这些事情早就跟着她学过一遍了,可以说当时那真的是卷得生不如死,做梦都不得安心,但效果也是惊人的,基本上到后期四书和治经里的每一句话都考过了,而且角度刁钻的题目不在少数。
对于顾清等人来说,这个奇奇怪怪的模拟考则太过新奇了,若是按照寻常的复习进度来,他们也大抵是闭门读书,独自做卷子,最多和朋友们交流交流,但肯定是一个人的时间比较多,谁也不知道这个模拟考到底有没有用。
江芸芸也不强求,只是溜溜达达走到黎循传边上,一屁股坐在他身边。
黎循传睨了她一眼,警觉:“做什么?”
江芸芸突然掏出一个荷叶包着的东西:“听说京城里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好东西,你吃吃。”
黎循传鼻子微动。
他喜欢吃油炸的东西,那种酥酥脆脆的口感放在嘴里,轻轻一咬就碎了,还带着或甜或咸的滋味,在配上浓茶,实在是舒服。
“叫油炸糕,里面裹着豆沙,用的是大黄米面,先蒸熟在包上豆沙下锅炸的,本来扁扁的一个,放在油里就会鼓起来圆圆的。”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你吃吃看好不好吃,他家还有一个油炸饼,但是是咸口的,里面就裹着葱,闻着也很香,但我猜你好久没吃甜食了,肯定想吃这个。”
黎循传盯着那个鼓鼓的荷叶包着的东西。
“那条街都是油炸的东西,还有麻花,藕合,等明天我带你去吃。”
黎循传接过荷叶,目光冷不丁落在江芸芸细长白皙的手指上,眨了眨眼。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大脑空白了一下。
“不爱吃?”江芸芸不解,把东西往他面前推了推,“肯定好吃,那家店排队的。”
“就这两个?”黎循传接过来后问道。
“对啊。”江芸芸托着下巴,目光在其他人身上扫过,随口说道,“其他人又不爱吃。”
黎循传没说话,突然笑了起来,高高兴兴拆开荷叶准备开吃。
东西还带着余温,吃起来脆脆甜甜的。
“你说他们会答应吗?”江芸芸突然靠过来问道。
黎循传咬着油炸糕,漫不经心说道:“答不答应也无所谓。”
“还是有点关系的。”江芸芸和气说道,“他们的卷子和批改风格,你没经历过,那就是需要的。”
黎循传抬眸看她。
江芸芸笑脸盈盈地看着她:“小师侄,你可一定要考上啊。”
黎循传嘴里的豆沙也不香了,果断伸手把这张讨人厌的脸推开。
——就说是太久没吃好东西了,脑子就是整体胡思乱想。
“你下午和伯安出门,都去了什么地方?”祝枝山凑过来问道。
“就去了个酒楼,他喝酒我喝茶,我继续忽悠……诚心诚意邀请他也来参加考试。”江芸芸笑说着。
“你倒是和他一见如故。”祝枝山笑说着。
江芸芸一脸严肃:“那可要打好关系了。”
——未来圣人的大腿说什么也要牢牢抱住。
那边顾清几人也都商量好了,也都想试一下。
毕竟一开始江芸等人乡试的考中人数实在是太吸引人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我们十二月初一就正式开始,你们最近想去玩的,想添置什么东西都抓紧时间去,之后我们可就不能请假了,七天放半天假,十五天放一天假。”
“比国子监,辛苦。”毛澄说。
“说起来,你打算何时去国子监。”祝枝山问道,“可不能耽误你读书了。”
“等你们考完试我再去,新一批学生肯定要等这批落榜的举人一起开学的,而且年前年后我肯定要抽几天去拜访师兄们,我不在的日子,你们也要好好读书啊。”江芸芸背着小手,语重心长说道。
“还真有小老师的风范。”王献臣笑说着。
—— ——
还未开始正式考试,江芸芸先去了谈家送东西,见到了谈允贤和他伯父一家,婉拒一起吃饭的事情,只是出门前谈允贤突发奇想说,想要给她把把脉,看看之前祖母说的病症好点了没,江芸芸吓得落荒而逃。
“这么怕看大夫。”一向镇定的谈允贤也忍不住吃惊。
“看来情况比祖母说的严重。”杨奇也为难,“祖母还叫我们帮忙照顾,可我看这小解元怕以后见了我们绕道走。”
谈允贤气笑了。
那边江芸芸出了谈家,咬牙去了一家比较贵的文房店,靠脸和嘴甜,把东西从六十两杀价到五十两,成功拎着一台端砚出门。这是她打算第一次见面时送给李师兄的礼物。
她之前递过帖子,还特意打听了休沐的时间,这才选出最好看的衣服上门拜访。
“你还敢来。”李兆先难得没出门浪,虎视眈眈地跟在他身后。
“小师侄对我有些成见啊。”江芸芸见了他,一脸慈爱。
李兆先脸色臭臭的。
李东阳早早就坐在大堂内等人,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见这位小师弟。
老师信件中的小徒弟,不过是小小一株芸草,有点慧根而已。
时雍心中的小师弟,却又是一簇热烈灼热的火苗,天赋异禀,与众不同。
可偏他又从江芸的文章中读出少年意气轻狂和年少老成的稳重。
太好奇了!
虽然他整日说‘我的小师弟’啊,但实际上,他见也没见过他的小师弟,所以今日天不亮,他就起来梳洗打扮,就为了给自己的小师弟一个好印象。
在他等待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传来斗嘴的声音。
“我虽然个子矮,但我就是你师叔。”
“那我就要去告状了。”
“我不是小孩,明明是因为你不叫我师叔的。”
一个清亮委屈的声音传了进来,他定睛去看,只看到一个小少年穿着嫩绿色的直裰,外罩一件狐毛大氅,脚蹬的长筒黑靴,外面一圈毛茸茸,衬得小子宛若青葱小竹,郁郁葱葱,漂亮秀气,亭亭而立。
他走得极快,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但那双眼睛偏又明亮漆黑。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当真是枯荣峥嵘的少年郎。
李东阳大喜,站起来正准备迎接,突然听到自家的不孝子口出狂言:“那你找我爹也没用,我爹说的话我又不听,怎么样,我厉害吧。”
原本激动的心情立刻消失殆尽,李东阳熟练地找出一根棍子提了出去。
“李徵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不是,叫你去读书,你跟着客人做什么。”
老当益壮的李东阳拿起棍子就打得虎虎生威。
李兆先熟练开躲,动作敏锐,一看就是挨打挨出习惯了。
“我就是听说来客人了,随便看看。”
“没有欺负人,我怎么会欺负人呢。”
江芸芸见父子俩一打一躲,惊呆在原处。
“小杖则受大杖则走。”李兆先一脸沉痛,“爹,那我先走了。”
李东阳气得不行,举着棍子挥舞着:“你最好别给我回来。”
“客人客人。”李家管家连忙接过棍子,对着老爷挤眉弄眼。
李东阳把棍子一扔,再扭头,脸上已经是格外热烈的笑容:“其归。”
江芸芸也紧跟着露出灿烂笑容:“师兄!”
“走走,快进去,让其归看笑话了。”他理了理乱了的衣服,勉强笑道,“我去换件衣服来。”
江芸芸连连点头。
李家的正堂一入内就能看到一副山水游船图,右上角提着茶陵泛舟图,随后两侧是简单的花木,墙上也挂着字画,瞧着是都出自一人的手笔,大堂左右长短不过五步。
其实李家并不大,只是小小的二进院子,院子稍大一些,但也不似徐家买的那个二进院子,说是二进大小,但光花园走走也要一炷香的时间。
——不是说李师兄官做的很好吗,很有前途吗?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端着茶,漫无目的的想着。
墙上的白泥都斑驳了。
红柱上的漆也都掉了。
门口的台阶有点坏了。
不过走动的仆人瞧着文质彬彬的。
江芸芸在心中打量了一下,遗憾着:瞧着师兄家也不富裕,不能蹭吃蹭喝了。
“其归。”外面传来李东阳热拢的声音。
江芸芸连忙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想见你许久了。”李东阳握着她的手,激动说道,“早早就听闻老师收了一个神童,今日一见,耳目一新,”
江芸芸被夸的不好意思。
“我也想见师兄很久了。”她说道。
“来来,坐坐。”李东阳把着她的手臂把人带到一侧坐下,“来京城多久了,可还住的习惯。”
“六天了,前几日才安顿好。”江芸芸解释着,“之前受师娘好友谈老夫人所托,给她在京城的孙女送东西,所以稍微晚了点时间来拜访。”
“谈大夫!”李东阳捏着胡子,满意点头,“这可是京城出名的女大夫啊,据说之前有个妇人病得快不行了,她也把人救回来了。”
“原来这么厉害。”江芸芸惊讶。
李东阳点头。
“听闻你打算三年后再考?”他话锋一转问道。
江芸芸点头:“想要再精进一些,我一直没出过扬州,听说北方的学问和南方大有不同,我就想着多学习一下,也能博采众长,取其精华。”
李东阳最是喜欢读书认真的人,之前虽然听老师和时雍说了好几次,心里一直对十一岁的小孩读书能有多认真而抱有疑惑,但今日一听就知道这人是真的爱学习。
“好好好,小小年纪如此耐得住寂寞!”他抚掌夸道,越看越喜欢,甚至说道,“三年后,便是状元也有一搏之力的。”
江芸芸连忙谦虚摆手。
“国子监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会试结束,我就带你去。”李东阳脸色越发和蔼,轻风细雨之情,完全没有刚才在外面打儿子的凶悍,“若是这几年在京中有问题,尽管来找我,你年纪不大,独自一人在京城,老师早早就来信交代了,我定然是要照顾好你的。”
“多谢师兄。”江芸芸起身行礼。
李东阳是别人家的孩子越看越满意。
“那你这几月打算做什么,可是打算好好玩一下,我让徵伯带你去,别看他读书一般,但精通玩乐。”
江芸芸连连摆手,把自己打算亲自主持模拟考的事情简单说了下。
李东阳听着听着,神色突然不对了。
“你这个模拟考,有点意思。”他捏着胡子,目光时不时看着初来乍到的小师弟。
江芸芸只是憨憨笑着。
“还有位置吗?”他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一怔。
李东阳握着她的手,神色激动:“早就听老师说,你之前那个模拟考很是有趣,时雍之前也说过一次,还说批改过你的卷子,说你那个时候就已经写的极好了,我当时就向往已久。”
江芸芸欲言又止。
“你那个不争气的大师侄,我给你送过去吧。”李东阳认真说道。
第一百三十五章
江芸芸晕晕乎乎出了门, 随后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扭头去看垂头丧气跟着自己的大师侄李兆先。
——新鲜出炉的小尾巴。
李兆先低头注视着面前的小少年,也被他爹强行认定为新出炉的小铁瓷,恶声恶气:“你跟我爹说了什么?”
江芸芸想了想, 认真说道:“我说我什么都没说, 你信吗?”
李兆先冷笑一声:“你说呢。”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 也觉得棘手, 试探说道:“那我就不知道怎么说了,我们十二月初一开学, 你要不那日再过来。”
李兆先抱臂, 居高临下打量着她,阴阳怪气说道:“我爹说要我和你多接触接触,吸收一下解元才气。”
江芸芸闻言, 也不撩闲了, 背着小手, 顶着李兆先的灼热的视线, 溜溜达达走了。
她觉得不能把人直接带回家, 不然家里真的太闹腾了。
人太多了!!
江老师的辅导班还没来过这么多人, 前日刚来了顾清他们,现在又来了一人, 怎么也要给楠枝他们适应一下,徐经的胆子太小了,容易把人吓坏了, 祝枝山这人太腹黑了,瞧着上一批的新同学都要被带坏了。
可他又是李师兄的大儿子, 师兄都开口了, 不同意也实在不合适。
“哎, 你之前考乡试,是题目不会还是什么原因?”江芸芸扭头去问李兆先,想先拉近两人关系。
李兆先脸色微变。
江芸芸心中咯噔一声,但立马安抚道:“我这是因材施教,因地制宜,所以想着先摸摸你的底,你别多想,湖广一向是考试大省,人员众多,你不要太大的压力,再者了,既然考试没考上,除开运气方面,那肯定就是知识上有点不到位,读书哪有不查漏补缺的。”
江芸芸循循善诱分析着。
李兆先还是嘴唇紧抿没说话。
江芸芸只好转移话题说道:“那我先带你去看看之后读书考试的地方,你现在可以多玩几天。”
她把模拟考的要求简单说了一遍,见李兆先还是没说话,只好短暂结束这个话题。
——疑似问题学生。
江芸芸悄悄给人戳了个章,暗戳戳标上雷点:乡试。
等她带着李兆先回来,徐叔心中惊讶,但还是不动声色请人进去:“芸哥儿不是去师兄家拜访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这位是?”
“我李师兄的儿子。”江芸芸热情解释着,“说是打算跟着我们模拟考。”
徐叔连连点头:“那我让人在大堂再加一张桌椅。”
因为这次考试的人太多了,寻常书房放不下这么多桌椅,江芸芸就临时开设二进院的正堂作为批改试卷的据点。
徐叔今日一大早就吩咐人开始把大堂里的物件清出来,又搬进去九张桌子,门窗也都换成厚重保暖的樟木,边边角角全都蒙上布,到时候再升上暖炉和火盆,大冬日也是暖洋洋的。
江芸芸带着人去花园走了一圈,小手一挥,热情洋溢介绍着:“模拟考就是适应性考试,这些棚子都是一比一还原考场的,考试体验和你在贡院没有任何区别,你看隔壁还有茅……啊啊啊啊,救,救命啊。”
李兆先竟猝不及防直接吐了,小脸苍白得瞧着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江芸芸吓得人都蹦了起来,手脚都开始激动乱晃:“哎哎哎……怎么了……人,人,快来个人。”
原本在院子里的徐家仆人听到动静,也立马围了过来,又是搬椅子,又是拿茶水,还有递毛巾的,手忙脚乱把人扶着坐了下来,还有人连忙上前把地面打扫干净,又用水冲了一遍,确定污秽都清理干净了。
“难道是茅房太臭了?”
“不臭吧,这个茅房是干净的。”躲在远处的王献臣和祝枝山交头接耳说道。
“难道是太冷了。”顾幺儿也不知从那里溜达过来,深深吸一口气,随后呸呸两声,“太干了,京城,我感觉空气中都有沙子。”
“你怎么了?”江芸芸小脸也跟着白了,小心翼翼问道。
李兆先闭着眼没说话。
江芸芸爪麻:“要不,我先送你回去。”
李兆先坐在椅子上巍然不动,脸色越来越不好。
江芸芸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徐经等人听到动静,从屋内走了出来。
“怎么了?”黎楠枝远远就看到江芸芸的身影,见她身边围了一堆人,赶忙围了过来。
一靠近就先闻到一股酸味。
“他吐了。”江芸芸立马紧张靠过来,慌忙解释着,“不是我干的,我就想给他介绍一下我们之后模拟考的位置。”
“不碍事不碍事,和你没关系。”黎循传连忙安慰道,“是不是和幺儿一样吃多就吐啊。”
“你胡说!”远处的顾幺儿耳朵尖,立马红着脸,大声反驳着。
江芸芸苦着脸:“我不知道啊。”
两人站在一起没吭声,只是虎视眈眈地盯着李兆先看,一脸纠结疑惑。
李兆先毕竟李东阳的儿子,李东阳又是江芸芸的师兄,黎循传祖父的徒弟,可不能第一次见面就在他们手里出差错了。
他们还要在京城呆好久呢,这要是一个不慎结仇了,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有干净的衣服吗?”李兆先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江芸芸连连点头,示意徐叔带他去换衣服。
徐叔也不敢耽误,火急火燎带人走了。
等人一走,看热闹的人立刻围了过来,就连最不关心外事的毛澄也跟忍不住凑过来。
“我不知道,别问我。”江芸芸耷眉拉眼,委屈巴巴说道,“这可怎么办啊,怎么好端端吐了啊。”
众人也跟着面面相觑,一脸不解。
“大概就是巧合吧。”顾清柔声安慰道,“今日先让他回去休息吧。”
“我让徐叔套车送人回家。”徐经也跟着安慰道,“你别担心,你一个小孩子怎么也不可能欺负这么大的人。”
“他自己吐的。”祝枝山也跟着说道,“我们也都看到了。”
“害怕考试。”毛澄突然开口。
江芸芸看了过去。
“就跟有些人考完试,就会生病一样,有些人考完试,就会有段时间不能听到科考有关的事情。”
毛澄顿了顿:“猜的。”
江芸芸回过神来,突然说道:“他乡试没考上,不会是考试时留下心理阴影了吧。”
“那太有可能了。”沈焘凑过来说道,“我考完乡试后,有次进过贡院门口冷不丁看到那个高悬的大门,顿时头晕目眩,精神恍惚,脑子里都是当时考试的痛苦,题目太难了,写不出卷子,屋子又逼仄,士兵走来走去,只要动一下就有人看着你,现在想一想都觉得窒息。”
“说不定就是这样的。”黎循传想了想也附和道,“不然也不会看到考场就吐啊,也太吓人了。”
众人说话间,李兆先走了出来,众人瞬间闭上嘴,看着他目不斜视离开了。
江芸芸见状,一脸沉重:“考前还要了解一下问题学生的心理问题。”
“怎么又捡了一个回来。”徐经咋舌,“别人出门捡钱,你这整天出门捡人啊。”
江芸芸叹气,解释了一下:“大家一起读书互相交流才能成长的更快一点,相互体验过不同的老师批卷和出题方式,才会有不一样的解题思路,还有就是思维也可以锻炼起来,我们都是南方人,其实很需要北方读书人的加入,我这个大师侄就挺好的,一直跟在李师兄身边读书,结交的朋友也都是顺天府里的人,不过大师侄的反应也太大了点,也不知道能不能加入。”
“还是全须全尾把人照顾好比较重要。”黎循传语重心长说道。
江芸芸和他对视一眼,随后齐齐叹了一口气。
黎循传考中后若是能进翰林,那就是和李东阳抬头不见低头见,江芸芸更别说了,国子监还要李师兄帮忙呢,可不能因为莫名其妙的事情闹了矛盾。
“说起来,你怎么不去拜访李师兄。”江芸芸回过神来问道。
黎循传低着头,叹气:“祖父说要避嫌,不要随意上门,免得招惹闲话,叫我考好再去。”
“这个考虑很正确,李师兄如今在翰林院工作,会试的考官也都出自翰林院,不能给人惹麻烦。”江芸芸点头安慰道,“没事,我见了,也等于你见了,下次上门我轻车熟路带你去。”
“那桌子还搬进去吗?”徐叔把人送上马车,这才匆匆跑进来问。
江芸芸想了想:“先搬进来,我先去打听打听这都是什么事情。”
她这般说着就急匆匆准备跑了,顾幺儿见有热闹,立马凑过去:“哎哎,等等我,我也要去。”
祝枝山最爱凑热闹,也跟着想走。
王献臣也是耐不住性子的人,也想去看看热闹。
“你们卷子都出好没?”江芸芸突然扭头,打量着无心读书的人,吓唬道,“可要多出几套,之后一个月可忙了,多出几张就少点压力,什么类型都学起来,一书通,百书通。”
祝枝山含恨停步。
“希哲兄,自从你乡试过后,可是什么书都没看过了。”黎循传笑说着,“第一场考试考不好,我们江老师可不跟你客气。”
祝枝山叹气:“一想起会试就心慌意乱的。”
“多做两套卷子就好了。”黎循传学着江芸芸的口气,摇头晃脑说道。
一行人只好四下散了。
江芸芸带着顾幺儿出了大门,想了想朝着热闹的主街茶楼而去。
“直接去李家问问不就好了?”顾幺儿不解问道。
“直接上门也太冒昧了。”江芸芸解释着,“我先去外面转转,打听打听啥情况。”
对李家到底不熟悉,还是先打听打听为人比较好。
顾幺儿哦了一声,也不多话,飞快拉着江芸芸的手,随后掏出一把松子糖,含含糊糊说道:“我还没和你一起出门逛街过,你这几天都出门做什么啊?京城真好玩,什么东西都有,不过纨绔子弟也真多,之前出门就遇到好多人在吵架,说是什么太后,皇后,皇太后家的人在吵架,其中有一户人家家里还刚死人了呢,不过一点也不耽误吵架的,瞧着是占了上风的。”
江芸芸紧张:“那你可要躲远一点,不要和这些人掺和在一起。”
顾幺儿漫不经心点头,眼睛在街上的摊贩面前不停扫过:“我才不喜欢他们呢,看上去尖嘴猴腮,气虚血少的样子,戳一下就倒了,蒋叔临走前一直跟我说,要我跟着你的,不能和别人起冲突的。”
“见了人绕道走准没错。”江芸芸松了一口气,准备奖励一下听话的小孩,“你想吃什么,我请你吃。”
顾幺儿眼睛一亮,立马拉着她:“这个豆腐脑,咸的,和我在南京吃的不一样,想吃这个。”
“小童好眼光啊,我这个可是三十年老字号了。”摊贩是正宗的北京人,带着京城的口音,一边打着豆腐脑,一边和人唠嗑着。
顾幺儿也不怕生,和人有来有回聊着天。
那碗豆腐滑嫩雪白,用勺子扣出圆形,好似一座绵软雪山,倒上漆黑的酱油,再撒上葱花,细烟冒气,香气腾腾。
“这个豌豆黄也想吃。”顾幺儿拉着她走到隔壁的摊上。
鹅黄色的糕点被切成四四方方小小一块,表面细腻,隐隐能闻到甜味。
顾幺儿吃完了,舒服吐出一口气,摸了摸肚子:“真好吃,和扬州的东西一点也不一样。”
“南北差异第一个自然反应在饮食上面。”江芸芸笑说着。
“哎,你还没说,你这几天干嘛去了?”顾幺儿摸着肚子问道。
“出门打听了一下顺天府读书的行情,光读书的书院就有一百来家,读书人这么多,怪不得竞争这么激烈,还要看看有没有什么神童天才,又有哪些是他们这次的对手。”江芸芸耐心解释着,“京城脚下消息流通得快,听说刑部尚书上折说要删定问刑条例议,把事例分类编集,再裁定成编,下发各处,与《大明律》兼用,这对他们之后考试判案很有帮助,得找个机会看看能不能拿到新条例。”
顾幺儿嘴巴咬得松子咯吱咯吱响,不解问道:“那这个条例是好事吗?”
江芸芸闲了想:“事倒有定,情罪无遗,算好吧。”
“那就好。”顾幺儿也跟着大人样地点着头评价着,“还有吗?”
“你知道你蒋叔为什么回去吗?”江芸芸问。
“要打仗了吧?”顾幺儿说道。
江芸芸惊讶:“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我猜的。”顾幺儿大人模样地叹气,垂头丧气的,“边境一直不安全,所以我爹一直想要我能混到京城当当闲官。”
江芸芸摸了摸小孩的帽子。
京城的天气太冷了,徐叔给顾幺儿买了一顶毛茸茸的大帽子,裹到脖子处,只露出一张雪白可爱的小脸。
“贵州都匀苗民起义了,你爹还有其余两位将军前往征讨,共八万兵力,不用担心。”江芸芸安慰着。
谁知道顾幺儿格外冷静:“不担心,苗人总是起义,他们其实没什么兵力,也没什么策略,就是苗族地势复杂,寨子众多,还有瘴气,这才显得难打,但我爹说只要冷静,不冒进,这些人完全不成气候。”
顾幺儿想了想:“就是太烦了,总是有人在起义,我爹身边本来还有一个副将,我很小的时候见过他,长得白白瘦瘦的,说话可斯文了,和我爹那个大老粗一点也不一样,但在一次讨征中了苗毒,也没解药,两三天就不行了。”
江芸芸惊讶:“就是每年来了打,打了安抚这样吗?”
“对啊。”顾幺儿说,“所以觉得这些人很烦,也不好好过日子,那些首领都是本地人,还整天带着他们去送死,他们一点也不好。”
江芸芸想了想:“为何不我们自己派官过去治理,可以归化他们。”
顾幺儿歪了歪脑袋:“我不知道啊,为什么啊。”
“我们去治理他,就可以用中原先进的文明去改变那个地方,就跟你之前听宪清说的文成公主入西藏的故事一样,在带去文化的同时,还有经济,只有经济稳定,才能保持稳定的政局,谁不想好好过日子,你爹说过,苗人起义很大一部分是日子过不下去了。”
她走了几步,思索片刻后才继续深入说道:“若是本地长官欺负人,我们作为外人介入不了,若是因为我们的问题,那苗人也有申诉的地方。”
顾幺儿想了想,突然说道:“对啊,那为什么不这样啊。”
江芸芸没说话:“你可以问问你爹,如果你的信送得到他身边的话。”
顾幺儿兴奋起来了:“那我们先回家。”
“不行,我要先打听我大师侄的事情。”江芸芸冷漠无情说道。
顾幺儿哦了一声,走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抱怨道,声音闷闷的:“我比不过那个刚认识第一天的大师侄吗?”
“他看上去推一下就倒了,一点也不能保护你。”
“他刚才还吓到你了,我可没有干过这种事。”
“而且他一开始还要打你!”
江芸芸失笑:“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顾幺儿紧紧牵着她的手,话锋一转,机灵说道,“要是想要我原谅你,那你等会替我写信去。”
“不行,文盲。”江芸芸矢口否决道。
顾幺儿小脸一垮,甩开她的手,臭着脸说道:“那我也不喜欢你了。”
江芸芸推着人入了一间热闹的茶楼,也不去包间,直接在大厅坐着,看他们在讨论什么事情,抽空敷衍了一下小孩:“随便点,我请客。”
顾幺儿看着墙上的菜单,小手一挥,对着跑堂,大放厥词:“我都要了……呜呜呜……”
“来几个热门的。”江芸芸捂住他的嘴,一脸歉意说道,“肉菜多一点,再来点甜点,再上一壶茶。”
“好嘞,两位快坐。”跑堂的连忙请人坐下,“小店几个特色菜,荤菜是江米酿鸭,锅烧鲤鱼,四喜丸子,炖羊肉,蔬菜是什锦豆腐,熘献蘑,甜点就是杏仁豆腐,驴打滚。我们小店分量可不少,您看看,要选什么?”
顾幺儿呜呜了两声。
江芸芸头疼:“都上都上。”
跑堂吃惊,打量着两小孩:“那您可吃不完。”
“没事,吃不完打包。”江芸芸微微一笑。
“那好嘞。”跑堂见是大客,口气也热情起来,“厨房的艾窝窝新出炉,我这便送您几个。”
“多谢。”江芸芸笑着点头。
大堂内除了聊八卦的,还有不少人在讨论正事。
右边在说,户部尚书提议商人可以用银子免除免赴边纳粮,用来换取盐引的的苦差事,据说现在每引只需要三至四钱即可得到,如今太仓银累数万,而且只会越来越多。
左边再说:在成化年间,因河南、陕西等省饥荒,开纳粟许监生、吏、典等特供职位,前几天被吏部尚书要求废除。
两件事情差不多时间发生,众人议论纷纷,不少读书人都是撸起袖子来讨论的,口气激烈处甚至还有些不敬。
“这能听到什么李家的事情吗?”顾幺儿只听得头疼。
这几个读书人满嘴之乎者也,但是说的狗屁不通,吵死了。
“这些事情都是好的,还是坏的啊?”顾幺儿也学着分析,“那个盐的事情肯定是好的,太仓都有钱了,那个废除当官的办法不好,因为没有钱了,以后别的地方闹饥荒不是没钱了吗,就会有好多人饿死。”
江芸芸笑了起来,反问道:“没人给你们边境送粮食衣服了,可换回来的钱会到你爹他们手中吗?”
顾幺儿一怔,突然一个激灵坐直身子。
“纳粟看上去确实少了一笔钱,但好处是很多的,那些考试考不上靠花钱买官的人,难道是和善的人吗?”
顾幺儿呆在原地,眉头紧皱,一脸深思。
“我们说的这么起劲做什么?我们也不是当官的,折子也递不上去。”有书生侃侃而谈后,扼腕说道。
“为何不投帖子呢,不是说通政司也受理百姓的意见吗?”江芸芸适时开口。
那桌子讨论的人见是一个小少年,立刻大笑起来:“你一个小孩懂什么。”
“难道不行吗?通政司职责所在,你们若是真的义愤填膺,就该为国出力才是。”江芸芸笑脸盈盈说道。
那书生拉着脸,不高兴说道:“外地人吧,听了一些只言片语就开始插嘴,人家通政司日理万机,哪里有空理我们。”
“我还听说可以去拜访那些翰林,让他们为你们陈情,这些翰林也是关心国事之辈,你们言辞凿凿,他们定会被你们触动的。”江芸芸继续说道。
“那些翰林可没空理我们。”那些人大笑着。
江芸芸还是不生气,继续说道:“你们既然觉得自己说的没错,为何不试一下。”
也有人觉得有点道理:“翰林们有谁比较名气大?”
“那自然是李翰林,如今的太常寺少卿了,他一向求贤若渴,若是小辈投送诗文都是仔细教导的。”
“谢翰林也不错,就是颇为严格,不苟言笑。”
“有个王翰林,之前可是状元,一定非常关心时事。”
“说这么多,你哪知道他们会不会搭理你。”原本反驳江芸芸的人忍不住说道。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大家说的几个翰林一定是秉性好,这才被大家知道的。”江芸芸笑说着。
“你懂什么,这么小,断奶了没啊。”书生被说烦了,冷笑一声。
顾幺儿立刻不高兴了:“你才不懂,你这个猪脑子,那个盐的办法一点也不好,钱有什么用,又不能做衣服穿人身上。”
“有钱不能买吗?”书生嗤笑着。
“谁给你买,这钱到时吐不出来怎么办。”顾幺儿立马反驳道,“之前纳米都还有饿肚子的时候,那些商人坏得很,都是拿的坏米,吃都不够吃,怎么买棉服,你懂屁啊,你个脑袋就知道晃的四脚大王八……呜呜呜。”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捂住,一脸心累:“你哪里学的骂人的话,下次打你哦。”
顾幺儿不高兴地扒着她的肩膀,随后又不甘心,大声嚷嚷:“那个吏部尚书才瞧着是好人,你们都不懂,蠢货,大蠢货,蠢出天!”
“哎,你这个小孩想打架是不是。”书生们大怒,撸起袖子就要打人。
顾幺儿立马戒备,挡在江芸芸面前,挑衅道:“把你们打得四脚朝天。”
“哈,好大的口气,今日一定要给你们这些外地人一点教训。”书生上前就要抓顾幺儿的领子。
“欺负小孩算什么本事。”头顶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别人别置一喙,你们摇手闭眼,还要欺负小孩,也不觉得寒碜。”
第一百三十六章
江芸芸抬头去看, 只见二楼临窗位置边坐着一个年轻人,这人长得并不出众,只是有一双格外细长乌黑的眉毛,配上眉宇下明亮温和的眼睛, 在古朴沉闷的茶楼里安静坐着, 好似一块温润微光的美玉。
“相逢即是有缘, 两位小友不妨一起上来。”那人垂眸注视着江芸芸, 笑脸盈盈。
江芸芸想了想,果断拉着顾幺儿跑了。
“菜菜菜!!”顾幺儿走了几步, 慌乱扭头对跑堂用力招手, “我去二楼了,我在二楼了,给我送二楼去。”
“好好好, 客人小心脚下。”跑堂连忙说道。
楼下的人见状只好骂骂咧咧散开了。
江芸芸上了楼, 一眼就看到那个仗义执言的男子。
他大概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 穿着浅灰色的衣袍, 腰间系着的也是普通的皮质腰带, 连着玉佩都没有悬挂, 节俭到近乎苛责。
那人见了江芸芸起身,微微点头示意。
“小友是来考试?”他亲自为两人倒了一盏茶, 笑问道。
江芸芸摇头:“我是来陪朋友考试的。”
“原来如此。”那人含笑点头,不再追问,“在下姓王名承裕, 字天宇,敢问小友姓名。”
江芸芸想了想老实交代:“在下姓江名芸, 字其归。”
王承裕一怔, 随后惊讶地打量着江芸芸。
江芸芸被看得不对劲, 突然想起王守仁之前几次三番的话——‘出门小心被敲闷棍’,顿时警觉起来。
“你就是黎公的小徒弟,李学士的小师弟。”王承裕突然笑了起来,这一笑,眉眼间的温和便多了丝成人间的客套和试探。
江芸芸犹犹豫豫点头:“您是认识我老师?还是我师兄?”
王承裕仔仔细细打量着她,随后举起茶盏,敬佩说道:“听闻过黎公雅名,见识过李学士文采,所以早早听闻过江解元风采,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江芸芸吓得连忙举起茶盏:“不敢不敢。”
顾幺儿歪了歪脑袋,也装模作样举起茶盏来,甚至也想和他们碰一下。
王承裕见状,杯子下滑,也和他碰了碰。
顾幺儿眼睛一亮。
王承裕轻笑一声:“这个小童可是镇远候顾溥的独子顾仕隆?”
顾幺儿连连点头,自来熟凑过去问道:“你认识我?”
王承裕摇头,和气说道:“去年年前侯爷入京述职,远远见过一面,您瞧着和侯爷颇为相似。”
顾幺儿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了看江芸芸的脸,随后小声嘟囔着:“我才不要长得像我爹呢。”
我爹长得五大三粗的,整天胡子邋遢的,他才不要。
他要和江芸芸一样,又干净又脸白,娘说这样才可以找到媳妇。
江芸芸眼疾手快,拿起一块糕点哄道:“你不是饿了吗,快吃吧。”
顾幺儿立马被转移注意力,捧着糕点开吃,小脸吃得圆鼓鼓的。
“解元的文章,某看过好几篇,真算得上是字字珠玑,一气呵成,明年为何不试水会试?”王承裕好奇问道。
江芸芸连连摆手,认真说道:“我想要再精进一些,我从未出过扬州,也不认识其他读书人,早早就听闻北地文风更是古朴大气,学生也大都以文见长,就想着再读书几年,见识见识各地风土人情,不急于一时。”
王承裕沉默着,随后敬佩说道:“李学士一直说您读书格外刻苦,不仅是天赋上的惊人,性格上更是坚毅,今日才明白所言不虚。”
江芸芸不好意思地摆了摆说:“师兄过誉了。”
“那其归之后打算在哪里读书?”王承裕问道。
“国子监。”江芸芸想了想,突然又说道,“我师兄说等考好试就带我去报道。”
王承裕没说话,只是眼波动了动。
“不好吗?”江芸芸试探问道。
王承裕只是笑说着:“国子监学员众多,想来能找到其归趣味相投的。”
江芸芸看着他,哦了一声。
——国子监鱼龙混杂,你好好分辨一下。
“刚才听其归的意思,好像对如今京城议论纷纷的政策似乎颇有见解。”王承裕话锋一转,和气问道,“其归的策论我看过一篇,是关于生财之道的那篇,那句‘国足则民足,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确实非常别致。”
江芸芸吃惊,没想到课堂上的作业也能传出去。
“这是一次李学士在诗会上说的。”王承裕解释道,怕他为难,又说道,“其归若是不愿便算了。”
“不不,我也是不懂朝政只是随意想到,这两件事虽说都涉及钱财,可一个是饮鸩止渴,一个是断臂求生,一个看似短时间内拿到大量的钱,但边境将士的生活自此难以保证,一个虽说目前少了一大笔钱,但有助于后期官员队伍整顿。”
王承裕听得连连点头,面露欣赏之意。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突然凑过去问道:“师兄平日里都是怎么宣传我的?”
她扑闪着大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看。
王承裕目光一凝,猝不及防看到漆黑瞳仁中自己的身影,楞在远处。
李学士说的小师弟,稳重,大气,出口成章。
可他现在见到的江解元,和气,活泼,古灵精怪。
——好像有点不一样。
江芸芸见他迟迟没说话,遗憾收回视线。
出人意料的是,王承裕笑说道:“李学士很喜欢您,见了人就要夸您,每每收到您的文章,都要拿到翰林院给同僚品鉴,又或者开诗会请人欣赏,还要人写评语,最后整理成册,日日观看。”
江芸芸听得瞪大眼睛。
“其归写的确实很好。”王承裕最后下了结果,“非常有想法,京城里不少人大抵都是听过您的名字的。”
江芸芸恍然大悟:“怪不得,伯安跟我说,叫我不要独自一人出门。”
就李师兄这个宣传力度,简直是电视上的黄金时段打广告,主要一个家喻户晓,耳熟能详,就是路过的狗听到了都要汪一声。
“你说的是王翰林家的王伯安?”王承裕问道。
江芸芸点头。
“伯安性格率真,总是戏谑搞怪,他大概是吓唬你的。”王承裕笑说着,“只是翰林中确实有不少人会拿你和你的卷子去激励各家孩子,你的卷子还是我爹给我的。”
——言下之意,大都是小辈看你不顺眼。
江芸芸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
“江芸可是神童。”顾幺儿抽空从吃中抬起头来,大声夸道,“他超级厉害的,没有人比得过他。”
——得,又来一个拉仇恨的。
江芸芸在桌子底下踢了顾幺儿一脚。
顾幺儿只好讪讪闭上嘴,小脸鼓鼓的,一脸不服气。
刚才跑堂的已经端上饭菜,他一个人吃得正是开心。
“怪不得我见师兄家的小孩见了我不太高兴。”江芸芸话锋一转,无奈说道。
“徵伯吗?”王承裕惊讶,想了想替人解释道,“其归千万不要生气,徵伯其实是身体不好,之前每次乡试没考完就都病了,这次尤其病得厉害,把李学士都急坏了,陛下都惊动了,送了御医过去才转危为安。”
江芸芸微微睁大眼,关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之前见他不是还挺健朗的。”
王承裕犹豫了一会儿,委婉说道:“李学士当年十七岁时便是殿试二甲第一。”
江芸芸沉默,随后恍然大悟。
压力太大了。
李兆先有一个神童父亲,他的压力自然比常人都要大,加上科举本就不简单,双重压力之下,自然直接对乡试产生抗拒心理。
“原来如此。”江芸芸叹气,“毕竟珠玉在侧。”
王承裕叹气,也跟着说道:“徵伯还很年轻,本也不该着急。”
江芸芸回过神来,这才想起来问道:“天宇对师兄家的情况颇为了解,不知家中是否有师兄的同僚?”
王承裕微微一笑,突然看向正在吃四喜丸子的顾幺儿,和气说道:“我爹就是刚才顾小童说的吏部尚书。”
江芸芸一口水直接呛到,咳嗽起来。
——都说京城到处都是达官贵人,可没说出门溜达一下都能碰到尚书的儿子啊。
她想着想着,突然又庆幸,还好不是那个户部尚书的儿子,不如按照刚才幺儿在下面大放厥词的程度,今日这扇门可都不能出了。
顾幺儿眼睛一亮,激动说道:“你爹是好官!芸哥儿说你爹的政策特别好,就那个刮一下肉是疼的,但里面却会好,特别好。”
“爹若是知道今日其归这么维护他,一定心中高兴,废除纳粟乃是壮士断腕之法,忍一时之疼才能让官场焕然一新,绝非为一人之私。”
江芸芸非常低调地送出一顶高帽:“君子弃瑕以拔才,壮士断腕以全质。王尚书的行为确实非常有远见。”
—— ——
一桌子的菜,长身体的顾幺儿和江芸芸吃的最多,王承裕忍不住说道:“你们胃口真好。”
顾幺儿虽然吃不下了,但不耽误大放厥词:“还能吃下一头牛!”
吃饱喝足,三人分道扬镳。
顾幺儿撑得不想说话,走路也没劲,整个人挂在江芸芸身上,时不时哼哼唧唧。
江芸芸冷笑着:“驴打滚这么涨肚子,打包带回去不行吗,非要当场吃完。”
“冷了,硬,不好吃。”顾幺儿坚持说道。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啊。”他心虚转移话题。
“在想是不是择日不如撞日,直接去找李师兄,商量一下大师侄的心病。”江芸芸脚步一转,直接拉着人换了个方向走,“心病还须心药医,这小孩还是叛逆期呢,可不能胡来。”
顾幺儿嘲笑着:“他可比你大。”
江芸芸骄傲挺胸:“我辈分大。”
“你就不怕李兆先看了你就吐。”顾幺儿贱兮兮说道,“当着大人面吐,别人还以为你对他做什么了。”
江芸芸脚步一顿。
说起来,李兆先也不过十七八岁,看他和师兄相处的样子,这么闹腾,还真看不出这个心病的样子,而且这个年纪的人平日里很少和大人说真心话,心里的那点压抑肯定也不想别人知道。
要保护小年轻人的心理防线,尊重他们的想法。
“算了,直接上门太显眼了。”江芸芸回过神来,“我明日早点去玉河中桥去等师兄,私下先试探一下师兄的反应。”
她仔细思索了前后顾虑,最后决定先带顾幺儿回家,把这个拖油瓶塞给别人带,正出神时,突然一枝梅花从天而降落在她身上。
那枝梅花正是盛开怒放,折断处还是翠绿,可见是刚摘的,此刻落在怀里,淡淡的香气迎面而来。
江芸芸捏着花,还未想明白哪来的梅花……
头顶传来一个熟悉的打趣声音。
“呦,这不是我们的小解元吗?”
第一百三十七章
“是你!”
江芸芸抬头见了人, 脸色露出喜色,拉着顾幺儿脚步一转,直接上了楼。
“我这没来找你,你就不打算来找我了。”坐在窗边的小郎君, 还是当年在扬州初见时的俊俏模样, 穿着清雅的深绿色的竖领衣服, 外罩深色貂毛, 头发被挽在头巾里,整齐时尚, 见了人便露出促狭的笑来, “真是没良心的小牛犊。”
“我不知道如何打听你的去处?”江芸芸一脸苦恼地坐在他边上,“我只知道你的名字,但既不知道你是做什么, 也不知道你家在何处, 心里也是很苦恼找你的事情, 而且又怕你不在京城。”
“借口, 想找的人便是天涯海角也找得到的, 我这不是就找到你了吗。”那人撑着下巴, 笑脸盈盈看着她。
江芸芸只好愁眉苦脸承认错误:“那好吧,是我的问题。”
那人见他吃瘪, 这才轻笑一声:“你瞧着长高了许多,人也白净了不少,去岁见你还是孱弱的小牛犊, 现在看倒是强壮了不少,不过还是一脸生机勃勃, 瞧着就让人欢喜。”
江芸芸喜上眉梢, 得意得捏了捏自己的胳膊。
之前在扬州, 跟着蒋叔又是骑马又是挽弓,长高了也终于长壮了,胳膊上也有一点点小小的肌肉,蒋叔走之前还送了她一把自己做的小弓,叫她每日拉一百下,可以增加肩膀力量,又说现在年纪小先练小弓,等力气大了,写信给他,他再做一个大的给她,至于小马驹……
——“我没钱,你自己买吧。”同样深受贫穷困扰的蒋平无奈说道。
一个大脑袋冷不丁挡在两人中间,顾幺儿不错眼地盯着那人看,整个人都挤在江芸芸怀里,有点礼貌但不多地问道:“也是你的朋友吗?”
“在下仲本,字与立。”仲本自来熟,伸手捏了捏顾幺儿肥嘟嘟的小脸。
顾幺儿惊呆在原处。
江芸芸身边结交的人,最放肆如唐伯虎也没有一上来就动手动脚的,后来熟了,顾幺儿也不喜欢别人捏他脸。
仲本速度太快了,应该说太猝不及防,顾幺儿自然被捏了个正着。
“好可爱的小娃娃。”仲本忍笑,盯着顾幺儿虎视眈眈的眼睛,面不改色问道,“哪捡的?”
“别人放在我这里养几天的。”江芸芸把顾幺儿扒拉下来,塞到自己后背,含含糊糊解释着。
“才不是养几天。”顾幺儿不甘心,从胳膊后冒出脑袋,大声说道,“要好久好久的。”
“知道了,好久好久。”江芸芸把他的脑袋按下,敷衍安抚着。
顾幺儿有点生气,用脑袋重重撞了撞江芸芸的后背,咚的一声,还挺响亮。
仲本看得直笑:“你们感情是真不错。”
“与立兄,您如今在哪里高就?”江芸芸疼得龇牙咧嘴,只好尴尬转移话题问道。
“我被授刑部主事,今日休沐着才想着来找你,家住宣南坊崇福寺的边上的砖儿胡同和史家胡同交界处。”仲本笑说着,“可别忘记了。”
江芸芸连连点头:“记得牢牢的,等我过几日正式上门拜访。”
仲本满意点头:“那我恭候我们江解元的大驾了。”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江芸芸好奇问道。
仲本顿了顿,脸色微动:“今日我去太清宫了。”
江芸芸下意识低头去看桌子上的梅花。
前几日无意得知太清宫的梅花长得格外好,还俏生生地生出一枝在墙头上,奈何江芸芸一落地就忙得脚不沾地,硬生生没空去赏花。
今日这么巧,又是梅花。
“但是不巧碰到王太后派宫内的太监来还愿,把我们都赶出来了。”仲本摸了摸鼻子。
“哎,这么霸道。”江芸芸吃惊。
仲本笑说道:“太监行事一向如此,而且太子殿下自入冬就病了,闹得百官也跟着紧张,听说前几日竟有所好转,说是一个太监请了太清宫的符,太后大喜,下令重赏太清宫,又觉得不够虔诚,今日又来还愿。”
当今太子那可是陛下的第一个儿子,也是目前唯一的儿子,文武百官盼了这么多年,自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可见重视。
若是一直生病不好,确实会让人慌张。
背后的顾幺儿幽幽说道:“他还没说怎么会遇到你呢。”
仲本摸了摸鼻子:“说出来你可不要笑话,我是和其中一个太监聊了聊,说是当日求符的时候还遇到一个小孩子,瞧着十岁出头的样子,南边来的读书人,长得白白嫩嫩的,但说话格外老成和气,文质彬彬,就跟小金童一样,也不知怎么了,我就想是不是你,毕竟托李学士的福,我虽一直没见到你,但我时不时能听到你的名字,更别说你的小解元名声传到京城时,连陛下都惊动了。”
江芸芸见仲本迟迟没讲到重点,不由眨了眨眼。
“我想哎,我要是去李学士家门口转转,是不是也能看到小金童呢。”他抚掌,一本正经说道,“正好今日休沐,你这么懂礼貌,一定会去拜访的。”
顾幺儿在背后暗搓搓给人穿小鞋:“他跟踪你。”
“你说巧不巧,还真见到了。”仲本无辜说道。
江芸芸忍笑:“那为何不一开始就上来打招呼啊。”
“见你身边跟着李家大公子,想着你们应该有事,就没上去打扰你了。”仲本认真解释着。
“那你怎么知道在这里等我?”江芸芸又问。
仲本叹气:“我知道你住在哪里后,就想着等有空再来拜访,不过经过太清宫时,突然又有点气不过今日被太监赶了,就溜进去折了枝梅花,结果出门前不小心被道长们看到了,不好意思带回家,就想着今日天冷,在这里打壶酒,等会看看有没有认识的人经过,折梅赠友人了。”
倒霉友人看着那枝梅花,伸手摸了摸小花,咂舌:“那等会我回家经过太清宫,那道士出门一看,把我抓个正着。”
“怎么会呢。”仲本宽慰道,“你可是小金童呢,那些太监都说那日就是见了你就觉得那符在发烫呢,这才斗胆献给太子殿下的。”
江芸芸惊得瞪大眼睛。
“你说巧不巧,太子殿下那一日后还真退烧了,也没有反复发烧了。”仲本笑说着。
江芸芸连连摆手:“这听上去可不是好事,他们以后不会来找我吧。”
她不是道士,牵扯到神神鬼鬼的事,对以后的发展只有弊没有利。
“别担心,太监是不能私自出宫的,就是为了给太子殿下求符也不行,更不能牵扯出奇奇怪怪的事情,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既捞到好处,又不被责罚。”仲本为她分析着,“他们既想要拉着你做大旗,又不敢把你扯到陛下太后面前,而且你出现了,好处就是你的,你不出现才是最好的办法。”
“那些太监可都是人精。”仲本小声说道。
江芸芸了然点头:“那就好,我还想安安稳稳在国子监好好读书呢。”
“哎,你不去考试?”仲本惊讶。
江芸芸就把之前对王承裕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仲本听得连连点头,最后强调着:“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没说。”
“什么?”江芸芸不解。
“这么小就要吃上值的苦,也太苦了。”仲本叹气,摸了摸自己的脸,“你瞧瞧我是不是比之前瘦了不少,都是累的。”
江芸芸仔细打量着他,然后不解风情说道:“没有吧,我瞧着你还丰腴了一点。”
顾幺儿在后面笑得直接摔下凳子,挣扎间直接把一侧的江芸芸也带了下来。
两人叠罗汉一样摔在地上,江芸芸更惨,顾幺儿背后的长刀柄直接敲了敲她下巴,牙齿一用力咬到舌头了。
场面瞬间混乱起来。
顾幺儿吓得咕噜爬起来,急急忙忙把人扶起来。
“我带你去医馆看看。”仲本见人捧着脸,慌张说道。
江芸芸连连摆手,含含糊糊说了几个字,又闭上嘴,最后愤恨地拉着顾幺儿离开了。
顾幺儿垂头丧气跟在她身后。
仲本看着两人离开,突然笑了笑:“还真是小牛犊啊。”
“不要生气了,我不是故意的。”
“我就这么一拽,你就摔了。”
“嘴巴伤得厉不害厉害啊。”
街上,顾幺儿碎碎念了半天,悄悄去牵江芸芸的手,见自己没有被甩开,这才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来:“要是嘴巴疼,我等会请你喝渴水行不行啊。”
江芸芸垂眸,看了眼讨好的顾幺儿,轻轻哼了一声。
“那个人突然出现,说不定是坏人呢。”顾幺儿秒懂,立马凑过来,紧张说道,“我是保护你啊。”
“拜师,他指引。”江芸芸说了几个字就觉得嘴巴火辣辣的疼,重重捏了捏顾幺儿的手。
真是无妄之灾啊。
顾幺儿皱了皱鼻子:“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那个时候是那个时候,现在是现在,蒋叔说了,京城坏人特别多,我可要看好你的。”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带着顾幺儿回家了。
“打听出来了吗?”徐叔迎上来问道。
江芸芸大着舌头问道:“翰林,上值,时间?”
“若是要点卯那就是卯时之前到,若是不用,那就辰时也行。”徐叔解释着,随后皱眉,担忧问道,“嘴巴怎么了,上火了?”
江芸芸没说话,顾幺儿已经心虚地低下小脑袋。
“没事。”江芸芸想笑,但疼得龇牙咧嘴,只好摆摆手,“明早,不要早饭。”
—— ——
天色还未亮,江芸芸就被敲门声惊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穿上衣服,再开门时已经一脸清醒。
只是门口站着裹得严严实实的顾幺儿,只露出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
“你怎么起来了?”江芸芸惊讶。
顾幺儿最喜欢睡懒觉,平日里都要赖床到日上三竿才肯起来的。
“和你一起。”顾幺儿一开口,白气就蒙了一脸。
两人作了打算,先去李府,跟着李东阳的轿子,等到了玉河中桥在把人拦下。
计划很成功,李东阳看着两个一脸冰霜的小人,一脸惊讶:“这是怎么了?”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说道:“昨日不是带徵伯去看考场了吗?谁知道徵伯竟然吐了,他和您说了吗?”
李东阳大惊。
江芸芸见他如此,心中镇定了许多,之前的想法是对的,李兆先和李东阳的关系并不亲密,他们也许足够父慈子孝,但还没有到可以谈心的地步。
李东阳沉默了片刻,随后问道:“没吓到你吧。”
江芸芸没想到他一开口先说这句话,下意识眨了眨眼,随后连连摇头:“没有没有。”
李东阳只是看着她扯了扯嘴角,叹气:“师弟要和我说什么?”
江芸芸把自己的猜测委婉说了出来。
李东阳站在原地,半晌没说话。
“我是觉得师兄可以和师侄聊一下,但又不要直白说起考试的事情,免得让他心生抵触。”江芸芸小心翼翼说道,“三日后就要开始考试了,我是想着他其实也年轻,也不急,不若就让他有空来找我玩玩,也不是非要读书的,放松一下,劳逸结合。”
李东阳还是沉默,脸上的震动丝毫不减,似乎绕不过这个弯来,又或者绕过来了,但心里还在犹豫不决。
江芸芸也没说话,只是拢了拢袖子。
一个神童的儿子,因为神童父亲而心生恐惧,导致次次考试大病一场,寻常人都很难接受这一点。
这意味着他不仅失去了一个可能是神童的儿子,更大可能只能得到一个平庸的孩子。
“我确实一直说过希望他可以继承我的衣钵。”李东阳许久之后,轻声说道,朦胧的白气模糊了他的面容,“但我这个只是期望啊,他是我第一个儿子,生母在他四个月时病逝了,那个时候他也生病了,我就每日每夜抱着他,其实我当时想的是,这个孩子只要平安就好了。”
“我的次女,才三岁就病故了,她和徵伯一样聪明,她走后,我心里总是紧张,怕他出门玩不顾惜自己,也怕他读书太久伤了身子,却不曾想,这才是让他越来越病弱的……”
江芸芸见他脸上露出疲惫之色,欲言又止。
父子关系作为一种难以跨越的亲密关系,自来就是难以用言语言表的。
李东阳不知道作为神童本身本就是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他的孩子自一出生就会承受这样的压力。
——为什么你的父辈可以这样优秀,你却不行。
日复一日,在儿子踏上父亲年轻时走的那条路上,这也就成了一种诅咒。
敏感的儿子怎么可能毫无压力。
“是我这些年忽略他了。”李东阳吐出一口白气,“竟然浑然无知,只当他是身体太差了,这才次次考试出问题。”
江芸芸只是看着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为了我和徵伯,竟然劳烦你大冬日跑来跑去。”李东阳看着江芸芸被冻得发红的脸,不好意思说道,“老师来信叫我照顾你,我这师兄却是没有尽到责任的,让你这么早就爬起来与我说我家中的事。”
他现在自然知道,江芸芸没有直接去李家,反而一大早在这里等他就是为了避开李兆先,免得让他不小心知道了,让这事变得棘手起来。
“师兄别说这样的话。”江芸芸认真说道,“既然有缘成了师兄弟,也该是相互帮忙的,徵伯既然心中有结,解开就是,并非难事,我既然见了,自然也不能置之不理。”
李东阳神色震动,心中思绪万千。
原来老师说他赤子之心当真不假。
他李东阳也不过是他的师兄,还是昨日第一次见面的师兄,两人几次隔着老师的信件对话,那也不是温温和和的问好,反而是锋芒对人。
若是寻常人,自然是心中警惕,不肯轻易越过这条线。
李兆先再如何那也是李家的事情,先不说他和李家并不熟悉,再者也是初来乍到,何必多一事呢。
老师总是担心他太过赤诚反而受伤,果然不无道理。
李东阳历经成化风云,自诩看透人心,见识过人心诡谲,却还是被小师弟那赤裸裸,毫无保留的真诚所打动。
“师兄虚长几十岁,却没有小师弟敏锐。”李东阳脱下肩上的披风,披在她身上,温和说道,“今日多谢你,此事了了,我定请你吃饭。”
江芸芸眨了眨眼,眉眼弯弯:“好哦。”
李东阳看的心都化了:“我家中有一个次子,才七岁,和你年岁相仿,五岁就能作属对语,应口成诵,你若是在京城无趣可以去找他玩。”
十一岁的江芸芸囧了囧,但面上只好应下。
李东阳匆匆上轿离开,卯时未到,整个天都是黑漆漆的,各家马车前都点着一盏灯,也算是照亮了大桥。
路上到处是轿子和马车。
整个大街反而有种匆匆的热闹。
“好了没啊。”顾幺儿打着哈欠问道,“回家睡觉吗?”
“走吧。”江芸芸把披风提起来,没见过世面地说道,“这披风好暖和。”
“好多毛,卖了可以吃一顿饭。”顾幺儿依依不舍的摸着厚厚的毛,随口说道,“好值钱的样子。”
江芸芸低头,面无表情看着他。
贪吃鬼顾幺儿回过神来,呐呐说道:“我胡说的。”
“你最好是啊,穷鬼。”江芸芸幽幽说道。
—— ——
江老师的第一次模拟考开考了,考生们出的好几套卷子全都交到江芸芸手上。
第一场考试,考卷的题目,四书题考生们是随机抽取的,五经的题是江芸芸看着他们治经的科目,自己分发的。
王守仁如约来了,他治的是诗,据说他们王家全部读书人都是读这个,很有经验,他也带了几套卷子来。
江芸芸翻了翻卷子,心中咂舌,这一群里人,大部分都是治诗经和易经,春秋果然是冷门学科,除了江芸芸竟然就没人学习了。
祝枝山、王守仁、顾清和楠枝都是治诗经。
徐经,王献臣和沈焘都是治易经。
毛澄治礼记。
江芸芸一边感慨着春秋落寞了,一边给人发卷子,一边随手给毛澄出了一套卷子,下笔之快,完全没有犹豫。
毛澄惊呆在原处。
要知道,江芸芸是刚知道他们治什么经的,所以说她出这题目是根本没做准备的。
黎循传幽幽说道:“我就说其归可怕来着,这会儿你们信了吧。”
“你这个卷子肯定很难。”祝枝山笃定说道。
“谁拿到我的卷子,我的也很难。”王献臣得意说道。
“我的也不简单。”其余人纷纷放下狠话。
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李兆先还是没来,江芸芸看着马上要熄灭的香也不着急,只是收回视线,和颜悦色看着所有考生。
老考生一脸严肃,看着手中的卷子好似能咬人一般,新考生则是满脸谨慎,一边搓着手,一边看着卷子,其中只有王守仁格外激动,他看着江芸芸的眼睛在发光。
“让我看看,这次考试谁考最后一个。”江芸芸微微一笑,瞧着和气极了,“他就死定了哦。”
第一百三十八章
冬日寒风凛冽, 考场上的人却是越考越热,脸上彻底没了表情,只额头慢慢渗出冷汗,手指哆哆嗦嗦半晌也没写下几个字。
偏监考小老师还挺烦人, 时不时背着小手在他们面前晃悠, 甚至还会特意停在某人面前看一眼, 那目光炯炯好似火一样, 烧得人坐立不安,连带着小身形也瞬间被拔高了好几尺。
“走开。”写不出文章的黎循传暴躁赶人, 狠狠瞪了一眼她。
什么考场纪律那是统统没有了, 就连江芸都瞧着不顺眼起来。
江芸芸被吼了也不生气,只是笑嘻嘻地跑了。
相比较考生三面环墙,一面漏风, 江芸芸这个监考官的位置倒是不错, 徐家不亏是富贵人家, 搭的纸阁, 暖和又透光, 中间升起两个火盆, 坐进去没一会儿就热得脸颊红扑扑的。
徐叔端着茶水和糕点走进来:“考试要很久呢,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原本百无聊赖窝在椅子里的顾幺儿咕噜一下爬起来:“想吃大肘子。”
徐叔面露难色。
大肘子的味道可不小, 不合适出现在这里。
幸好江芸芸出声,直接把他的按下:“少吃点,都胖了好几斤了, 昨天趴在士廉身上,差点把人腰压闪了。”
顾幺儿不服气:“是顾清太瘦了, 才不是我的问题。”
“叫顾叔。”江芸芸睨了他一眼, “连名带姓喊人, 这么没礼貌吗?”
顾幺儿想了想也觉得不好,连连揉了揉嘴巴。
“给他也送套笔纸来,不是说要给你爹写信吗?”江芸芸找了个事情给他,打发他自己玩自己去。
顾幺儿不高兴:“你给我写。”
江芸芸冷笑一声:“家书值千金,你有千金嘛?要我给你写。”
顾幺儿震惊:“你骗人,军营里写一份信才五文钱。”
“我可是解元。”江芸芸下巴一台,得意说道,“也不打听打听解元的行情。”
顾幺儿欲言又止,随后打算以力服人,整个人扑倒她身上,龇牙威胁道:“给不给我写?不然我就三更半夜跑到你房间,闹得你不睡觉,你吃饭,抢你的菜,你拉屎,偷你的纸。”
江芸芸面无表情举起巴掌:“我看你是想挨打是不是,哪里学来的市井手段,再给我说这些话,我就真的要打你了。”
顾幺儿反而一脸委屈:“我不会写字,你给我写。”
“又不是我爹。”江芸芸冷酷无情回绝着。
“那就当他是你爹嘛。”顾幺儿耍无赖,机灵说道,“这爹我不要了,给你。”
江芸芸气笑了,直接把顾幺儿推到自己的椅子上,示意徐叔赶紧给他笔墨:“你随便写,不会写就画画,要是画画也不会,就问我,我写给你看。”
江芸芸一本正经恐吓着:“得要让你爹知道你在我们这里学到东西了,不然回头你爹回过神来,发现儿子在我们这里什么都不会,想要把你带走了,你这以后可就见不到我们了。”
顾幺儿不上当:“那你给我写,那我爹不是觉得我真厉害吗,可以写这么多字了。”
江芸芸眉心一动,突然笑起来,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你爹是相信这张好看的字是你的,还是这张鬼画符是你的。”
顾幺儿语塞,嘴笨地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哼哼唧唧,皱着小脸,磨磨唧唧不肯写。
江芸芸亲自给他研墨,随后安慰道:“没关系的,蒋叔是长辈,笑你很正常,我可不会笑你。”
原来是上次写信问他爹讨钱,被蒋叔笑话了,说看他的信,连看带猜,比看军报还复杂。
年纪大了,已经开始有虚荣心的顾幺儿不愿意再写了。
“你肯定在背后偷偷笑我。”顾幺儿才不信她的话,嘟囔着,“你最坏了。”
“我可没有。”江芸芸立马为自己辩解着,“我何时笑过你,你前些日子敲了我嘴巴,我都没和人说呢。”
说起这事,顾幺儿又开始心虚,蔫哒哒低下头。
“你要是有不会写的字,你问我,我写得大大的,让你抄的一笔不差,而且你学会了写字,你爹一看你这么努力,心里一高兴,就给你送钱了,这不是好事。”江芸芸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鬼鬼祟祟说道,“京城的物价你也是看到了,你才五十两,要不是徐家收留我们,我们可要流落街头了。”
说起这事,顾幺儿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提起笔来。
他打算再问他爹要点钱来,京城的物价真的好贵啊。
这件事情不好让人知道的,江芸也不行。
他嫌弃地拎过笔和纸,开始趴在桌子上,抓耳挠腮地开始写家书。
一开始要先拉拉家常,炫耀炫耀自己做什么好事。
——爹,我今天骂了好多人。
然后再介绍一些自己在京城遇到的人。
——一个尚书是坏人,一个是好人,还碰到好人尚书儿子,但我不喜欢他。
“碰到的碰怎么写啊。”顾幺儿盖着纸,咕涌过来问道。
江芸芸提笔给他写了一个大大的碰字,顾幺儿歪歪扭扭临摹下来,然后又爬回去继续写。
——江芸问我,为什么不让我们自己人当苗人的官啊,我不懂,爹可以告诉我嘛。
“不懂的懂怎么写啊。”顾幺儿咬着笔头,含含糊糊问道。
最后图穷匕见,写出自己的真实目的。
——我没钱了,会写字了,要钱!
“钱也不会写,画铜板行不行。”
顾幺儿涂涂写写,一会儿挠耳朵,一会儿咬笔头,屁股下的垫子好似有刺一样,时不时挪一下。
江芸芸垂眸看着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挠脸,雪白的一张小脸都染上墨迹了,偏丝毫没有察觉。
她很早就发现,顾仕隆其实记性不错,很多字教了一遍就会了,而且会一直牢牢记着,但他就是不愿意学,屁股坐不住,一看书就睡得香。
写家书这个办法就不错,基本的字都学会了,也够用了。
顾仕隆和她们不一样,他爹有爵位在身,他是嫡长子,不出意外以后就是要袭爵的,自然不需要读书有多精湛,而且相比较读书,让他学会为人处世的道理更为重要,若是能再学一点兵书也是极好的。
江芸芸心中暗自想着顾仕隆的教育计划,耳边是他窸窸窣窣的碎碎念。
天真懵懂的小童就像一张白纸,江芸芸私心想要他快乐过一生,又想要他能独当一面,成为一个真正的将军。
冬日何曾短,寒更有许长。
十二月的京城已经冷得人瑟瑟发抖,北风呼啸而过,空气中轻微的怒吼声,枝头零星的树叶在风中颤颤巍巍。
对面的考生们写得面无人色,隔壁的顾幺儿写得小脸黝黑,江芸芸端起茶来,小口抿了一口,回味甘甜的茶香喝的人心中一冽。
——看别人考试还真的挺舒服的。
——当私塾先生就是这个感觉吗。
写的最快的是顾清和毛澄,两人写好的卷子压在一侧,瞧着有两张了。
黎循传也磕磕绊绊写好了一张。
其余几人大都是一边写一边吸气,细看去,连一张卷子都没写好。
王阳明状态是最不一样的,相比较别人的眉头不展,他倒是写得开心,速度不算快,但整个精神状态最稳定。
这一个月的相处,江芸芸其实已经敏锐察觉到今日在这里考试的人,在二月的会试中到底成绩如何。
不过没关系,只要他们不放弃,迟早都考得上的。
江芸芸托着下巴,突然脑袋不着边际想道:可她不一样,她只有一次机会,要是下一次她会试没考过,她大概就没机会了,到时候回扬州开私塾,就靠解元这个名头,肯定能收到很多徒弟!就业前景还是不错的。
中午的时候,徐叔给人按照考场规格给人发了一个白馍馍和一碗热汤。
申时过半,毛澄第一个交卷。
他写得脸色发白,整个人跟幽魂一样飘出来,等他交了卷子,仆人们又是送毛巾,又是递手炉。
“很难。”他坐在江芸芸身边第一句话,就是如实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难就对了,若是都简单,那这场考试毫无意义。”
毛澄没说话,只是看她一眼。
第二个交卷出人意料的是祝枝山。
他灰头土脸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眼睛发直,捧着暖炉的手在微微发抖。
一炷香后进来的是黎楠枝和顾清,两人一脸菜色坐了下来。
“太难了。”黎循传开始紧张,“大家的题目都是从历年选本里演变的,也太难了,会试原来这么难。”
“我五经题倒是不难,只那四书题太难了,我写的当真是后背汗毛直起,诰竟叫我写为官员夺情,可守孝是礼制,随随便便夺情也太不合常理了,我从未看过这个类型。”顾清也跟着说道。
“是我出的题目。”黎循传尴尬说道,“其实夺情也是常见的,太宗时的杨阁老,历事五朝,修三朝实录,在文渊阁治事三十八年,当真是一代名臣,太宗立朝时因他手中政事之多,让他安葬完父亲后立马归京,乃至后面宣宗朝的杨阁老和金阁老,景泰朝和前朝也多有阁老因事夺情,我认为,阁老不同寻常,一旦离开三年,若是他手中有实施的利国政策只能含恨停止,很是可惜。”
“善事父母者,从老,从子,子承老也,圣人有言:‘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父母养育我们多年,我们为他们守孝三年也是应该的。”一直没说话的毛澄淡淡说道。
黎循传摸了摸脑袋。
毛澄最是循礼,治的经也是礼。
“圣朝以孝治天下,守孝自然就是最后为父母尽孝。便是阁老也该如此。”顾清也跟着说道。
“可夺情能出现,那自有他的道理。”一直没说话的祝枝山赞同黎循传的意见,“内阁事多,一旦走了一个阁老,国家事务又该如何处理。”
“如此多的官员,自然可以再找。”顾清持不同意见。
“等我们机会接触到这个事情再各抒己见吧。”江芸芸笑着打圆场,“喝点热茶暖暖身子,等会一份卷子要改两遍,都是抽的,红圈最多的为第一名。”
徐叔也紧跟着上热茶,岔开话题:“还有糕饼,都是热的,之前芸哥儿折腾的烤奶,加了蜂蜜可真好喝。”
说话间,徐经等人也都交了卷子。
徐经呆呆走了进来,随后竟然瘪了瘪嘴。
“还挺难。”王守仁摸了摸下巴,得意说道,“但我都写完了。”
“真棒。”江芸芸非常配合地竖起大拇指夸道。
王守仁笑眯眯点头:“还行还行,就是太冷了,手指都在哆嗦,春闱不可能这么冷。”
“要是碰上倒春寒,就有你受的。”江芸芸笑说着。
王守仁不说话了,想了想点头:“还是其归想得周到。”
王献臣端起茶来就是一口喝完:“中午的饭都没心情吃。”
沈焘也跟着叹气:“谁不是呢。”
“哎,你的脸怎么黑了?”王守仁显然没困在卷子里,一眼就看到小脸浚黑的幺儿,顿时捧腹笑起来。
顾幺儿懵懵懂懂抬眸。
众人的注意力转了过去,见他脸上的黑手指印也跟着笑起来。
江芸芸赶在他发飙前,连忙拿着帕子给人擦脸:“笑什么,幺儿在写他爹书信呢,你们八岁的时候可没离家这么远,我们幺儿这么勇敢,有什么好笑的。”
顾幺儿回过神来,发现他们是在笑自己,立刻不高兴了,只是还没发火,就听到江芸芸的话,立马大声嗯了一声,强调着:“我才八岁!”
“是啊,幺儿真厉害。”徐叔也跟着给他擦手,哄道,“写的字真大,真好,等会我带你去寄信好不好。”
顾幺儿点头:“好。”
“真是乖孩子,走,我让平儿带你去厨房,你晚上想吃什么就去点菜。”徐叔哄小朋友简直是信手捏来,找了个借口,就让人把顾幺儿带走了。
“你还挺会哄小孩。”王守仁打量着江芸芸,笑说着,“你也是一个小孩啊。”
江芸芸面无表情拿起他的卷子:“我现在是你的考官。”
她一边说,一边在他的卷子上划下第一道横。
王守仁大惊失色,手指在她面前无助地扑腾了一下。
“好狠心啊。”
黎循传开始抽自己要改的卷子,一脸祈祷:“我不要最后一个。”
“不求第一,但求不垫底。”祝枝山破罐子破摔。
“有这么恐怖吗?好久没读书了,第一次考试考差了很正常吧。”王献臣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看了眼江芸芸。
江芸芸和和气气地做了一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所有人都缩了缩脖子。
卷子要当场交叉改完,两人阅卷,最后结算出分数,也就是红圈最多的人,要是红圈持平,就看红线哪个人更少,画上红线就是写得不好的意思。
花了半个时辰,卷子也都批改完了。
前三名的毛澄,顾清和王献臣,最后三名是祝枝山、徐经和王守仁!
江芸芸盯着吊车尾的名字,大为吃惊:“你怎么是最后一名啊。”
王守仁看着布满红线的卷子,幽幽说道:“我怎么知道。”
“你读书不好?”江芸芸打量着他,一脸诡异。
不应该啊,他不是圣人吗?
圣人读书怎么可能是学渣。
“还行吧,乡试考的也挺好的,第七十名呢。”王守仁想了想,随后又说道,“和你比确实是有点落后了。”
江芸芸傻了。
等会,是不是哪里不对劲。
第七十名,不就是倒数第三十名。
这人难道只是同名同姓。
她脑子都要烧焦了,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是你批改的严格了点,你看徐经也是你改的,倒数第二。”王守仁企图为自己辩解着。
江芸芸冷笑:“你好好写,我能抓到你错处。”
王守仁倒也不生气,捧着卷子,笑眯眯说道:“那我下次努力嘛。”
江芸芸叹气,抓着他的卷子仔细看。
——撇开她的八百米滤镜,这个文确实差点火候,有些跳脱了,词句也不够文雅,刻意追求工整,不够融会贯通。
——没关系,听说他是创立了心学,说不定路不在科举上。
——所以,他这次到底考中了没。
江芸芸抓耳挠腮地想着。
“我写得不好,你着急什么。”王守仁心大安慰着,甚至还有心情打趣道,“我们其归还真是负责的小老师啊。”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让他们修了划横线的地方,再把判令里的错误都摘抄出来,整理成错题集,至于经史策五道题目,只要言之有物,自圆其说那就是对的,外加词句优美通顺,那分数就不会低。
“把策论的类型归纳一下,像楠枝这套卷子考的就是人才考核的问题——‘昔人谓求才贵广,考课贵精,’这个考的就是两个内容‘考课’和‘精选’,可以去翻翻选本,看看别人怎么答的,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自己把这类型的所有答案都归纳起来,以后遇到这样的问题,就不怕了。”
江芸芸把自己的经验说了一下。
黎循传等人熟门熟路,快速地整理好错题集,顾清他们则第一次做这些,有些手忙脚乱,时不时出声询问。
王守仁不缓不慢,突然凑过来问道:“哎,你刚才手里举着我的卷子,怎么拿楠枝的卷子做例题,你看不上我写的策论。”
江芸芸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
“你紧张什么啊?”王守仁不解问道。
江芸芸语重心长说道:“我只是觉得你肯定自有天定,我不能干扰你的成长。”
重新带上八百米滤镜的江芸芸认真说道。
“啊。”只有二十一岁的王守仁一脸迷惑。
“你别理他,他时常脑子有病。”黎循传幽幽说道,“整日说一些有的没的。”
江芸芸叹气:“你不懂。”
随后,她体贴地递了笔纸过去,一脸温柔:“去纠错吧。”
王守仁迷迷糊糊坐在椅子上,好一会儿哎了一声,笑说着:“其归,你可真有厉害。”
“你也是。”江芸芸笑说着。
等一群人弄好纠错,也差不多把错误的地方都理解进去了,天都要黑了,江芸芸才小手一挥,放他们离开。
“明天准时来考试哦。”她和颜悦色说道。
王守仁脚步一顿,眉头皱来皱去:“明天还要考?”
“对啊,要连着考七天才能休息半天,再考七天,才能休息一天。”王献臣叹气。
“可我明日说好要带我的弟弟们出门玩的。”王守仁为难说道,“爽约可不好。”
江芸芸非常理解,温和说道:“那你去吧,好好玩。”
王守仁这才点头:“那我后天再来。”
“好。”江芸芸脸色温和地简直能滴出水来。
“我要给我的弟弟们买烤鸭吃,我就不在这里久留了。”王守仁捧着卷子开开心心走了。
一侧的祝枝山见王守仁请假成功,犹豫了一会儿也跟着说道:“我明日听说城外有湖水结冰了,我还没见过……”
江芸芸微微一笑:“没见过就别见了。”
祝枝山垮脸:“那伯安怎么可以请假啊。”
江芸芸叹气:“因为我可不敢指点他。”
万一一个错乱,弄乱了历史的进程,那可真是要命。
“他爹是状元,芸哥儿确实不能太过指指点点。”黎循传说道。
“也是。”祝枝山死心了,“我现在开始掰着指头数后面六日了。”
“不想吃饭了,考的我太累了。”顾清叹气,“我想先回去睡一觉。”
“那我吃饭的时候叫你。”沈焘连忙说道,“可不能随意饿肚子,坏了身子,实在吃不下饭,麻烦徐管家炖个粥也是好的。”
“好好,我让厨房再加几种粥来,再备些小菜,实在吃不下就喝点粥垫垫肚子。”徐叔连忙说道,“晚点吃也不碍事,一直热着呢。”
众人各自散去休息了。
江芸芸反而开始忙起来了,徐叔不解:“芸哥儿在忙什么?”
“给最后两名搞个作业做做,心玩野了,水平是越来越差了。”江芸芸恨铁不成钢,“这几道题,之前模拟考都考过了,竟然全忘了,我再出同类型的十道题给他们做做。”
徐叔打了一个哆嗦,愣是没敢给自家公子求情。
模拟考一连考了七天,所有人肉眼可见地憔悴了,目光都是萎靡的。
“坚持一下,过年有九天假期呢,我们大年二十九放假,初八才开始第二轮模拟考。”江芸芸开始给人打鸡血。
众人只是发出呵的一声。
“下午放假,你们考好了,卷子都给我,我给你们改。”江芸芸笑说着。
“那你不休息?”顾清惊讶问道。
“不用,我平日里压力没有你们这么大,吃好睡好,非常好。”江芸芸竖起大拇指,自夸道。
“其归你的精力是真的好,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跑步,拉弓一百下,然后开始催我们起床,还要给最后三名的人出题目,然后再批改他们之前的题目,你还要再把昨日所有人的卷子都写一遍,晚上回去还要练字,看最新的房选。”沈焘惊讶说道,“你这一天睡眠三个时辰也没有,你不困?”
江芸芸眨了眨眼,随后傻傻笑了笑:“我这一天这么忙啊。”
“瞧着比我们都忙。”顾清无奈说道,“你还在长身体,要多睡点。”
“长高了!”江芸芸眼睛一亮,高兴比划着。
“你会拉弓?”王守仁挤进来说道,“走啊,有空我带你去跑马!”
“我没马。”江芸芸叹气,“马好贵啊,我没钱。”
她已经打听过马市的价格了,最便宜的驽马都要三十两银子,小马驹好一点的都是一百两起步。
江芸芸这次上京也只带了一百两。
穷,真穷啊。
“我有,我偷偷买的,养在外面。”王守仁小心翼翼说道,兴奋说道,“我带你去啊。”
“为何偷偷养在外面。”祝枝山不解问道。
“因为我爹不喜欢。”王守仁叹气,“他总说我读书差是因为耐不下性子来,就知道整日舞刀弄枪的,所以不喜欢我除读书以外的其他事情。”
“没事,你做什么都是对的。”江芸芸握着他的手,非常认真说道。
“知己,果然是我的知己。”王守仁一脸感动。
黎循传受不了了:“快考试吧,我下午只想躺在屋里睡一下午,早点放我回去吧。”
大概是因为下午可以休息了,所以大家考试的速度明显快了点,午时刚过没多久,便都齐齐交卷了,就连最安静的毛澄在交完卷子都跟着顾清出门玩了。
江芸芸目送他们离开,看着面前厚厚一叠卷子,拿起朱笔打算改卷子。
“芸哥儿要不要先吃饭?”徐叔问道,“他们都出门了,就黎公子回去休息了,祝公子还把幺儿带走了。”
江芸芸头也不抬:“随便来点吧,等会给楠枝也送一些,他喜欢吃油炸的,麻烦徐叔弄点油炸的东西送去。”
“好好,马上就去吩咐厨房。”徐叔连连点头,“那我这边给你准备黄米粥可以吗?”
江芸芸点头:“行。”
毛澄的卷子一如既往地出色,顾清的也不赖,而且他们的进步非常明显,若是之前考过的相似题型,他们的答案明显更加完善,词句更为精密,可见错题集里的内容是有好好看的,甚至都理解进去了。
徐经也算找回了点的状态,写的可圈可点,祝枝山也开始步入正轨,王献臣和沈焘,也比一开始要好一点,但他们四人的状态要是想考上贡士却还是有些难的。
至于王守仁,那上天一定给他最好的安排。
江芸芸虔诚但非常严厉地批改着他的卷子。
等她好不容易改完四书五经的卷子,抬起头来转了转脖子。
科举最重要的是第一场考试,后面两场都是锦上添花的,策论则更需要看殿试发挥,所以一行人复习的主要目标在四书五经。
“江公子,外面有两个人找您。”门口的仆人蹑手蹑脚走走来。
“谁?”江芸芸不解问道。
“说是您师兄的儿子,说叫李兆先和李兆同。”仆人答道。
江芸芸一惊:“他们怎么来了?快请进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李兆先牵着一个小豆丁进的门。
小豆丁穿着圆滚滚的, 从头到尾都是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圆滚滚,黑溜溜的大眼睛。
李兆先面无表情走进来,目不斜视, 小豆丁倒是远远看到江芸芸就不错眼看着, 等走近了, 立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眼睛弯弯的。
“江解元。”李兆先进来行礼,小豆丁也站在他边上, 规规矩矩行礼。
江芸芸忍不住招手:“师兄和我说过你, 你就是李兆同吧,长得真可爱。”
李兆同眨了眨眼,看了眼哥哥。
李兆先点了点头, 他才乖乖走上去, 一开口, 声音奶声奶气的:“爹也和我说过你, 他说你是解元, 很厉害, 叫我一定要跟你学习。”
“你也很厉害啊,何必跟着我学。”江芸芸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你爹爹只是想要用我激励你,不是叫你一定要跟我一样。”
李兆同不懂地歪了歪脑袋,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他被教的很乖, 虽然不懂,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只是捏着手套, 乖乖站在她面前。
江芸芸身边也是围着不少小孩的。
讨人厌如江蕴, 整天骂骂咧咧,纨绔子弟的样子,因为维护江苍,基本上见了江芸就没好脸色。
有趣如江漾,明明有着不谙世事天真,偏时不时说出惊人之话,自小没见过一点阴暗面,当真好似一颗被人千娇百宠的宝珠。
调皮如江渝和顾幺儿,整天上蹿下跳,横冲直撞,对一切都抱有强烈的好奇,路上碰见一条狗,都要溜达上去摸一把才肯罢休的,想要他们安安心心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可爱乖巧的小孩。
“你弟弟真是可爱。”她连忙拍了拍一侧的位置,“坐,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我让徐叔给你送点吃的来。”
李兆同乖乖说道:“都可以的,不用费心。”
徐家仆人机灵地跑出门,也跟着满心柔情,打算甜咸搭配,凑一个九宫格来。
江芸芸见小孩自己乖乖脱了披风和围脖,摘了卧兔儿,又整整齐齐放在一侧,整个人乖乖坐在椅子上,也不像顾幺儿一样整个人都陷在椅子里,脊背挺得直直的,立刻笑眯了眼。
“你也坐。”她对李兆先说道,“这么冷的天,怎么带着你弟弟出门了。”
李兆先坐在一侧的椅子上,一眼就看到江芸芸手边堆积如山的卷子。
有些卷子上密密麻麻的朱笔痕迹,还有一叠没批改完的的卷子。
“你在改卷子?”李兆先吃惊问道。
江芸芸解释道:“本来是叫他们互改的,但今日不是休息半日吗?我就给他们改了,让他们早点出门玩。”
李兆先嘴角微动,快速扫了一眼江芸芸还格外稚嫩的面容。
他总是忘记,面前之人其实是解元,还是来自学风浓郁的南直隶的解元,爹之前悄悄与他说过,他今年若是参加会试,肯定是能上的,现在不考,十有八九是想要谋取更好的名次。
更好的名次,是一甲前三?还是一甲第一?
神童?又是神童?
这世上的神童怎么会这么多。
李兆先垂眸,目光在那刺眼的卷子上一扫而过,随后飞快收回视线,只是盯着地面上的火盆看。
“刘师叔后日就来京了。”他低声说道,“我爹说你肯定想见他,叫我来通知你,刘师叔是入京述职,又生性简朴,应该是住在驿站,你若是想要去,可以派人来李府找我,我带你去。”
江芸芸脸色大喜,激动说道:“刘师兄也要来了吗?我礼物还没买好?你可知刘师兄喜欢什么?”
李兆先想了想,摇了摇头:“不知道,刘师叔性格刚正,想来你送什么他都喜欢。”
江芸芸哦了一声,赞同点头:“确实看上去不苟言笑。”
李兆先没附和。
江芸芸别看年纪小,但和刘大夏其实是同辈分!
徐家仆人端上热茶和糕点,李兆先面前就是简单的热茶,李兆同身边就是热奶茶和明显给小孩吃的糕点。
李兆同眨巴眼睛,盯着糕点又去看奶茶,虽然好奇,但没有伸手去拿,反而去看李兆先。
“这是什么?”李兆先指了指奶茶问道,奶茶边上还有两小碟雪白的东西,仔细看去是糖和盐。
“这是江公子弄的奶茶。”仆人笑说解释着,“茶选的是普洱茶,先打湿普洱茶将其湿坯,然后堆积渥堆,最后用松材明火干燥,茶叶会变黑变褐,江公子为此取名黑茶,这道奶茶则是先煮黑茶,再加入已经煮沸放凉的牛奶,一边煮一边搅拌,直到冒出泡就能舀起来了,若是喜欢吃甜的,就加糖,若是喜欢吃咸的,就加盐。”
江芸芸笑着解释道:“冬日肉吃多了,喝这个很解腻。”
李兆先想了想,笑说着:“听上去很像鞍靼和亦力把里那边的吃法,那边就是每日都要喝茶,有‘宁可三日无粮,不可一日无茶’的说法,听说也会加入牛奶或者羊奶,但他们好像都是咸的,还会加肉干。”
江芸芸听得入迷,闻言连连点头:“原来如此,李师侄真是见多识广。”
李兆先眉心微动,却没有出声反驳。
李兆同听着他们说话,也没有拿东西先吃,只是安安静静听他们说话。
“吃吧。”李兆先点了点头,“你中午只吃了一点,先压压肚子。”
李兆同这才端起奶茶看了看,最后加了一点糖,慢条斯理搅着,汤匙完全没有碰到杯壁发出声音。
“好喝。”他抿了一口,认真夸道。
“吃这个糕饼,这个绿豆馅的很好吃,做这个是徐家请的南方大厨,做糕点可厉害了。”江芸芸把九宫格往他面前推了推。
李兆同果真拿起那个绿色的糕点,那糕点就一口大小,小小一个,小巧精致,上面点着桃花的红印。
他小小咬了一口,等全都咽下才细声细气说道:“真的很好吃,甜而不腻,表皮也很酥脆。”
江芸芸忍不住摸了摸小孩的脸:“哎,真是乖啊。”
李兆同没说话,但是先一步红了脸。
“给你哥哥送一点。”江芸芸笑说道,“选这个里面夹肉的给他。”
李兆同犹豫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去拿绿色的糕点:“这个好吃。”
他跳下椅子,走到李兆先面前,笑眯眯说道:“哥哥吃。”
李兆先接过来,忍不住暴露本性,对着自家弟弟怂恿道:“你拿那个肉的给你江解元吃。”
李兆同皱了皱眉,一本正经拒绝了:“那我要先吃吃看,好不好吃。”
江芸芸见状,捂着肚子,笑得不行。
这一板一眼的劲,放在大人身上就瞧着退避三舍,放在一个奶膘还没退的小孩身上,那就显得格外可爱了。
“哎,你弟弟怎么瞧着和你,和师兄,性格都不太一样啊。”
李兆先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夫人对他比较严格。”
江芸芸立刻不笑了。
李兆先睨了她一眼没说话,轻轻哼了一声,虽只是轻轻哼一声,但总算和第一次见面的样子重合了不少,瞧着是放松了不少。
李兆同的娘是继室,李兆先的生母早早去世了,现任的李家夫人就是之前南京成国公的女儿。
“夫人对我也很好。”李兆先低声说道。
江芸芸哎哎了两声,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呆呆地看着兄弟两人。
李兆先不想再说起这些,只是说道:“可是打扰你做事了?”
“不打扰。”江芸芸眼珠子一动,立马点了点手中的卷子,卷面上数不清的红线,“刚打算找人去把祝枝山和徐衡父抓回来,把他们按在桌子上读书呢。”
“你看看,写的狗屁不通的。”江芸芸把卷子推过去,“他们等会肯定说我改的严格,师侄若是今日有空,也给他们二批一下,免得整日抱怨是我的问题。”
李兆先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卷子,手中的糕点被轻轻碾碎了一些,眉心忍不住皱起。
江芸芸只当没看到,开始装模作样抽出毛澄的卷子,唏嘘说道:“你看看这张,宪清的卷子,写的是真好啊,要我说,今年会试,他定然是名列前茅的。”
李兆先依旧没说话,把手中的糕点放在一侧,掏出帕子,仔细擦着手心,半晌之后,低声说道:“我学问不好,如何能指导他们。”
江芸芸笑说着:“文无第一,你有你的角度,我有我的角度,他们有他们的不行,读书人的事,哪有什么指不指导,你觉得哪里不行就说出来,管他对不对,谁知道会试时评卷官的性格如何。”
李兆先抬眸看她。
江芸芸已经低头在改其他卷子了。
他改卷子的速度不快,只是画圈格外谨慎,甚至会在哪里觉得不行的地方,写上修改意见,但他下笔并不迟疑的,想来这篇卷子若是给他写,那一定是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
“若是你没空,那也没事。”江芸芸和颜悦色说道。
李兆先犹豫着,他自从那场大病后已经许久没有看书了。
只要一看到密密麻麻的字,他便觉得头晕目眩,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若是那个时候听到他爹的声音,甚至想要吐。
——“你可是李学士的儿子啊。”
——“神童的儿子怎么可能读不好书。”
——“今后一定捧个大状元回来。”
自启蒙后,这些话便络绎不绝传到他的耳朵里,久而久之,这些就不再是轻飘飘的一句话,而是一块块石头,压在他的肩上,脑袋上,时间久了,就像一座被世人垒起来的大山,压得他喘不上起来。
直到今年的乡试,彻底爆发出来。
他发现自己写不了字了,只要提笔,手指就忍不住开始颤抖。
李兆先呼吸开始气促起来,手指开始僵硬,只是屋内又实在太安静了,只有笔触划过纸张的声音,暖盆哄得纸棚里暖洋洋的。
江芸芸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皂角的味道。
爹身上也有。
年幼的时候,爹总是抱着自己坐在膝上,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他写字。
从自己的名字,到三字经,再到千字文,所以的启蒙书都是他一字一字教的。
那个时候,他是很快乐的,因为他读书快,所有人都夸他聪明,他也得意,觉得自己厉害。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啊?”一直站在江芸芸身边的李兆同小声问道,“吾人心之所寓,既身之所循也。”
江芸芸笑说为他解释着:“这篇的题目是论语,出自《述而》中的‘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就是说人应该默默地记住所学到的知识,努力学习而不感到厌烦,教导别人而不知疲倦,这对我有什么难的。”
李兆同连连点头。
“这句话就是扣题,‘吾人心之所寓,既身之所循也’,我心之所以寄托,就是身体亲自实践所遵循的,世事无常,事和理是不能常常兼容的,所以要保持心无杂念。”江芸芸耐心解释着,“这句写得好,所以要圈起来,内容有寓意,对的也公正,紧扣题目,而且这一句总领,后面的内容也围绕着,没有离题。”
李兆同也跟着凑过来,仔细看了看。
“你开始读书了?”江芸芸笑问道。
李兆同不好意思说道:“前年十月就开始读书,去年二月刚把启蒙书读完,六月的时候开始学论语了,可我太笨了,老师说的我听不懂,娘就每日都叫妈妈给我读论语了,跟我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还要我每日抄写今日学的论语十遍。”
江芸芸咂舌。
李兆同现在才七岁,那就是五岁就开始读书了,甚至瞧着压力非常大。
“慢慢学。”江芸芸无奈叹气,笑说着,“读书并不是先走一步就一定行,他是需要我们一边低头去读书,一边抬头看世界的。”
李兆同呆呆地看着她。
李兆先也忍不住抬眸去看她。
李家的教育严格,所有小孩哪怕是女孩子也都是五岁开始读书,今后他们的日子便大都在书房里。
从未有人说过,还要抬头去外面看看。
“可我娘说,要认真读书,不能给我爹丢脸。”李兆同垂头丧气说道,“所以我背不出来,娘就会生气的。”
江芸芸摸了摸小孩丧气的脸颊,无话可说。
鸡娃,要不得啊。
“他们都说你读书很认真?”一直没说话的李兆先忍不住说道,“爹甚至说你每日要读书到子时,天不亮就起来读书。”
“因为该读书的时候就要读书,就像我每日拉的弓,不能一直绷着,要拉一下松一下,才能锻炼肩膀,也能保护弓。”江芸芸和气解释道,“玩的时候就要大胆玩,老师肯定没说,我整日在扬州闯什么祸。”
差点挨了两次毒打,可不是疯玩。
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李师兄是神童那自然是厉害的,可我们也不差啊,你说是不是,读书一事,自来就是我努力了,若是实在不成那也只能如此,谁也没规定神童的孩子一定是神童啊。”
李兆先没说话。
李兆同已经一脸敬佩地看着江芸芸,凑过来小心说道:“你真厉害,小师叔。”
江芸芸眼睛一亮,哎了一声:“真是乖师侄啊。”
李兆同看着她,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来。
“那所有人不是都要对你指指点点。”李兆先低声说道。
江芸芸严肃说道:“那是他们没礼貌,在背后摇唇鼓舌,擅生是非,而且流言蜚语说到底是‘荡荡如系风捕景,终不可得’,你如何能放在心上。”
“朱子有言‘若悠悠地似做不做,如捕风捉影,有甚长进’。”江芸芸话锋一转,温和说道,“那些说你的人,自心性上便是不如你的。”
李兆先看着他,神色仲怔,眸光闪动。
“对。”李兆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江芸芸,“小师叔说的对!”
“真是乖啊,我的小师侄。”江芸芸一颗心都化了,“也太可爱了吧。”
李兆同被夸得小脸通红,从来没有人这么夸过他。
娘总是格外严厉的,爹也只是问他的成绩,他身子弱,也没有同龄的朋友,哥哥也不会夸他。
这个只比他大几岁的小师叔好厉害啊,又聪明又爱夸人。
“先去吃糕点。”江芸芸打发人去吃零食,“奶茶要是冷了,我叫人给你重新热一下。”
李兆同小心翼翼把东西挪了一个边,悄悄贴着江芸芸坐。
——小师叔身上真好闻,香香的。
他动了动鼻子。
——比奶茶还香。
江芸芸没察觉出小孩古里古怪的心思,反而悄悄看了眼李兆先。
她今天说了这么多,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拿下李兆先!
才是她今日的目的。
李兆先低着头,看不出神色。
江芸芸估摸着不能下猛药,只要继续低头改卷子。
面前王献臣的卷子可就完了,红线被画的一道一道的。
“我爹是不是和你说什么了?”许久之后,李兆先低声问道。
江芸芸连连摇头。
李兆先一脸不信。
“我这认真监考呢。”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可没出过门,再说了,我何时去过你家,你还不知道吗?你爹哪日晚归,你能不知道吗?”
李兆先沉默了。
江芸芸确实没再去过他家,他爹也每日按时回家。
可太巧了,他爹前日拉着他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今日江芸芸也说这些。
他觉得有些烦躁,推开面前的卷子,站起来说道:“我话带到了,要走了。”
李兆同抬眸,见哥哥一脸坚决,只好恋恋不舍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江芸芸。
“欢迎来玩啊。”江芸芸挥手,热情说道,“两位小师侄。”
李兆先冷哼一声。
李兆同倒是不觉得奇怪,立马大声嗯了一声。
“没出息。”李兆先低头看着不争气的弟弟,“他才大你四岁,你干嘛叫人家师叔。”
李兆同呆呆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呐呐说道:“就是师叔啊,他不是和爹是师兄弟嘛,我们就是要叫师叔的啊。”
李兆先闭眼。
是这个道理,但叫不出口。
十七岁的李兆先哼哼唧唧没说话。
江芸芸见人走远了,这才露出笑来。
有情绪才好,就是要有情绪,最好还是坏情绪,要是还是一开始进来的那种死水一样的波澜不惊才难搞,又或者是学着掩饰,那更可怕,说明他的戒备心重。
江芸芸哼哼唧唧地举起明显要垫底的卷子。
“看你们今日有功的情况下,就给你们一人出三套卷子吧。”仁慈的江老师一脸慈祥说道。
正在逛街的几人打了一个寒颤。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有点冷。”王献臣收紧披风,“我早上的卷子写的一般。”
“最后两道简直是无心写。”祝枝山嘟囔着。
“我也是。”徐经面无表情说道。
三人对视一眼,齐齐叹气。
他们三人垫底的几率太大了,七天考试里,大抵只有毛澄、顾清和黎循传没垫底,其余人基本上轮流来,其中祝枝山和王献臣次数名列前茅。
“那我们等会还去酒楼大吃一顿吗?”王献臣又问。
“吃!”祝枝山和徐经齐齐说道,“吃了三天清淡饮食了,嘴巴都没味了。”
三人中两个超级富二代,所以最后选了一个装修奢华的酒楼。
钱,根本不重要。
三人上来就是一顿豪点,主打一个只吃贵的,东西多到,跑堂不得不再搬了一个桌子来。
“你说我们这么考试,到时真的有用吗?”王献臣给三人倒了一盏茶。
江芸出门前三申五令不准喝酒,不然作业翻倍。
众人是见识过江芸出题速度的,一炷香出一套卷子简直是信手捏来的事情,而且批改卷子格外严格,要是作业没做好,可是真的没安心日子过了。
“有用。”徐经说完,又强调道,“特别有用。”
“第二轮模拟考开始,你就知道了。”祝枝山笑说着,“其归好似天生对读书一道上很有研究,那些错题集,资料小册子,都特别好用。”
王献臣连连点头:“那就好,我其实也不强求,哪怕是同进士也是极好的。”
徐经叹气:“我想要考个进士。”
“我,不强求。”祝枝山笑说着,“若是这次不行,那就下一次。”
两个富二代对视一眼,看懂了对方眼中的未尽之意。
富二代也有难处啊,压力很大啊。
跑堂很快就把桌子堆满了,三人也开始一边说话,一边聊天,一楼大堂上搭了一个台子,是一对父女在拉曲唱歌。
唱的是南方的调子,软糯缠绵,非常动听。
“哎,我家主人请你们来,你们别给脸不要脸。”下面突然传来嚣张的声音。
众人也跟着看了过去。
拉二胡的男子立马慌慌张张地挡在自家姑娘面前:“我家丫头只会唱曲的。”
“就是看你们唱曲好听,我家公子才看你们的。”那个狗腿子不耐,直接把男子推走,上手去拉小姑娘。
小姑娘剧烈挣扎着。
大家交头接耳,神色愤愤不平。
“我就一个女儿啊。”那个瘸腿男人拦着人哀求着,却被人狠狠踢了几脚。
小姑娘尖叫着,吓得脸都白了。
“救命,爹,爹!”
掌柜的躲在柜台后面欲言又止。
徐经一脸愤愤不平。
“这好像是周家人是不是。”
“没看错正是那个周家。”
边上有人啧啧两声:“又开始了,整日抢女人做什么,用的过来吗?”
“你当真是抢回府的。”有知情人神神秘秘说道。
“那还是做什么啊。”有人好奇问道。
“和刚出炉的寿宁伯有不法交易呢,寿宁伯如今不是在守孝呢,这两人可不对付,正想着把他挤走呢,狗咬狗呢。”那人挤眉弄眼,“这抢来的人又不花钱,死了也没人管。”
徐经等人听得直皱眉。
那个女子眼看就要被拉走了。
徐经歪了歪脑袋,突然悄悄把手中的茶盏朝着那狗腿子脑袋上用力扔去。
多亏了江芸每日拉着他们跑步,锻炼身体。
那茶盏认得又准又快,准确在狗腿子的脑袋上炸开了。
动作太快,也太出人意料了,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里面的热茶溅了人一身,狗腿子疼得松开抓人的手。
小姑娘也机灵,一把推开人就跑了。
王献臣瞪大眼睛。
徐经和祝枝山默契地开始埋头吃菜。
“谁,是谁!!!”狗腿子朝着楼上大喊,围观的人都下意识收回视线。
“给我出来!”那人大怒,目光凶狠地在楼上的几桌上扫过,“给我搜,敢破坏我们周家的事,我看你们是不要命了。”
“看看谁桌子上没茶盏了。”
王献臣眼疾手快,从隔壁顺了一个酒盏回来。
隔壁那人也只当没看到。
——他们本来四个人,刚上菜,就有一个人突然有事走了。
周家仆人凶神恶煞走过来的时候,大家只当鹌鹑,低头苦吃,他们又在二楼威吓了许久,无功而返后不得不含恨离开。
“你胆子也太大了。”王献臣抹了把头上的热汗,“我都吓死了,他们可是周家,太皇太后的母家啊。”
徐经愤愤说道:“看不得他们欺负人。”
“能救几个人啊,这些可都是权贵啊,随随便便就能把我们捏死了。”王献臣愁眉苦脸说道。
徐经沉默着,随后闷闷说道:“反正我看到了就是不行。”
“这事闹的,要是其归知道了,可要不高兴了。”王献臣看了他一眼,又说道。
祝枝山和徐经对视一眼,各自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来。
三人也没吃饭的兴趣了,叫跑堂打包送到徐家后,又各自去街上采买了些笔墨纸砚和日常用品就准备回家了。
好好的心情也没了。
“京城的外戚也太多了,南京也是勋贵不少,可没有光明正大抢人的。”祝枝山走在路上,还是忍不住说道,“你说周家把人抢去做什么啊。”
刚才那些人说的含含糊糊,他们是外地人,自然听不懂。
其余两人也是摇头。
“要是其归在就好了,他肯定知道。”徐经还是一脸郁色。
“听你们说的,他好似无所不能一样。”王献臣笑。
祝枝山和徐经齐齐叹气。
无所不能的江芸芸正在面临两个难题。
首先,给刘师兄准备什么礼物。
最后,这两人到底在发什么疯。
“师侄好啊,我才出门一会儿,就有可爱的师侄了。”顾幺儿阴阳怪气。
“人家可爱乖巧有礼貌,读书认真,我们可比不得。”黎循传推波助澜。
江芸芸看着两人,忍不住龇了龇酸牙。
“是看我不顺眼了,说一句就不高兴了。”
“只比我小一岁而已,他到底能多可爱!”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没说话。
“还聊得相谈甚欢。”
“出门还一步三回头。”
“我要出门给我师兄买礼物了,你们去不去啊。”她尴尬转移话题,“楠枝,你可要准备两个礼物,两个师兄都不能忘记了。”
“不要得寸进尺了。”江芸芸赶在两人出声前,幽幽说道。
“走!”黎楠枝和顾幺儿对视一眼,齐齐说道。
给刘大夏挑什么礼物还真是的为难。
大夏师兄太严肃了!
都不会笑!
李师兄一看就是喜欢舞文弄墨的人,送砚台就很合适,投其所好。
刘师兄根本看不出来,他看上去无欲无求,啥也不喜欢,甚至是那种你要是送他贵重礼物,他能叫你滚的人,非常凶!
“要不送个花?”文雅的黎循传提出建议,“文人都喜欢花吧。”
“吃的也行吧。”顾幺儿艰难啃着硬邦邦的糖葫芦,含含糊糊说道,“没有人不爱吃的。”
“不行,我看他就不像会养花的人。”江芸芸摇头,“瞧着更不爱吃的。”
“其实随便送点就行。”江芸芸又说,“寻常送礼,送点糕饼果脯,凑个六样就好了。”
黎循传犹豫:“也太简陋了,会不会觉得我们不重视。”
江芸芸也愁眉苦脸:“不了解刘师兄,就是怕这个,毕竟已经送了李师兄五十两的砚台了,不过我也只带了五两银子,我怕买贵了师兄直接把人赶走。”
仨人在路上闲逛,突然看到有一个慌慌忙忙的女子朝着三人撞过来,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凶神恶煞人。
江芸芸眼疾手快挡了一下,也顺手扶住她,免得她摔了。
“救救我。”女子像是抓着一个救命稻草,慌张躲到她背后哀求道。
“周家办事,都给我滚开。”那些人团团围着江芸芸,怒骂道。
为首之人穿着富贵衣服,额头上还裹着白布。
“你们抓她做什么?”江芸芸冷静问道。
“要你多干闲事。”那人不悦说道,“又是来捣乱的嘛?”
“你认识他嘛?”江芸芸只好问背后的女子。
女子连连摇头,胡乱说道:“他突然来抓,不认识,还打人了,救救我,救救我。”
“我是周家的,你知道周家吗!”那人见江芸芸慢条斯理的样子,疯狂叫嚣着。
江芸芸老实摇头:“不认识。”
那人一怔,打量着面前之人:“外地人?”
江芸芸笑眯眯点头:“对啊。”
“那我就劝你少管闲事。”那人下巴一抬,傲气说道,“我周家那不是你们这些乡下人惹不起的。”
江芸芸打量着几人的衣服:“仆人穿华服去,瞧着确实有钱。”
“那是。”那人骄傲地摸了摸袖口的花纹。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目光在越来越多的人身上扫过,突然看到一个穿着熟悉衣服的人,连忙招手:“哎,巡城御史。”
之前在南京见识过巡城御史张玮,便特意了解了一下这个部门,这个巡城御史隶属于都察院,负责巡查南京城和北京东、西、南、北、中五城的治安,他不管具体的事情,但因为保卫两京分别还有兵马司,锦衣卫、巡捕营和保火甲组成,这四部门都是由巡城御史监督的。
其中兵马司凤位五城,到现在也没看到穿着武将补子的衣服。
巡捕营是晚上干活的。
锦衣卫是日夜都巡城,但是穿常服。
那这个巡城御史也是白天的,但是也穿文官官服。
至于保火甲是百姓组成的,这些事情还是不要把他们牵连进来不较好。
他们如今在照明坊,正是在中城。
巡城御史,很多时候都会在路上瞎溜达,看看自己名下的城治安如何,要是看到不行,立马弹劾,错了也没事,闻风而奏是他们的权力,也是不巧,御史王刚刚巡视到这里了,还没看清楚热闹,就被人召唤出来了。
王刚自然认识周家这几个刁仆,周彧身边大狗腿子周大,没干过一件好事,但奈何宫内有人,平日里大家都是绕道走了。
这个外乡人也是蠢,好端端招惹这些人做什么。
王刚心不甘情不愿走了出来:“这是怎么了?”
“他强抢民女。”
“他多管闲事。”
江芸芸和周大齐声说道。
“她刚才撞到我了,我只是想找他赔钱而已。”周大眼珠子一转,连忙说道,“难不成你是同伙,打算仙人跳我。”
江芸芸微微一笑:“你瞧着有人姑娘两个这么大,她撞你,弄不好是要自己摔的,这么看来,是你要赔钱才是。”
顾幺儿噗呲一声笑起来。
王刚也不由看了一眼周大。
确实有点胖,又矮又胖,像个地缸。
周大恼羞成怒:“难道因为我胖,我就活该被撞。”
江芸芸还是笑:“那自然不是,可她这个身板,撞到您哪了呢?”
“肚子!”周大拍了拍大肚子,无赖说道,“疼死了。”
“都说肚大能撑船,看来老人说的也不对啊。”江芸芸叹气,“幺儿,你给人揉一下,让我们这位周家人,大人有大量,为了这点小事闹起来,伤得可是主人家的脸面。”
顾幺儿一脸嫌弃站出来,盯着那肚子说道:“我只划过人的肚子,轻轻一划,肠子就出来了。”
周大下意识收紧肚子。
“给我滚!”周大恼羞成怒,“把人交给我!你算什么东西,还打扰我们周家办事。”
“办什么事情啊?”江芸芸微微一笑,嘴里不停催促幺儿,“给人揉的用力一点,免得我们这位忠仆气结郁结,气坏了身子。”
顾幺儿别的不说,但他背后有一个长长,大大的,用黑布裹起来的东西,瞧着有些来头。
他皮笑肉不笑:“我揉揉,保证连肠子给你揉开。”
有仆人连忙上前拦人。
顾幺儿直接避开众人,手中的黑布条一捅一个,杀气腾腾朝着周大走去。
“他要把我卖起青楼之地。”那姑娘垂泪说道,“我清清白白,如何能去哪些地方。”
江芸芸笑容变冷。
“我家大人能看上这个姑娘是他的福气!”周大连连躲闪,最后甚至躲到王刚身后。
顾幺儿举着爪子,面无表情问道:“你也要揉。”
王刚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等等,等会!”王刚硬着头皮把人隔开,“做什么,做什么!皇城脚下!”
“大人也知道是皇城脚下。”江芸芸笑说着,“有人要把清白姑娘抢去青楼也没人管了。”
王刚听得直皱眉:“你这人怎么这样说话。”
中城兵马司的人远远看到这边的动静,也跟着围了过来。
“这姑娘走在路上只因为长得好,就要横遭祸事,那明日是不是我穿的衣服好看,我家里有钱,甚至只要他们看我不顺眼,我就也不明不白消失了。”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太平盛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道理的,周家是哪个周家,我这个外地人确实不知道,可也知道强抢民女者可是要绞刑的,可现在这人如此叫嚣,不为所动,我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何。”
王刚脸色青白交加。
“这也太过分了。”人群中有人躲在身后附和着。
“我觉得这个小童说得很在理啊。”
王刚对着周大打了一个眼色。
周大见状大手一挥,推开人群跑了。
“走了就算了。”王刚和稀泥。
江芸芸看着他笑了笑:“自然。”
“好了好了,散了散了。”王刚挥手,把人打发走。
江芸芸垂眸,把兜里的荷包递出去:“里面有五两银子,你快走吧。”
那女子看着那荷包,又看着小童,嘴角微动:“不不,不能拿你钱。”
江芸芸看着她缝缝补补的衣服,连着袖子也短了一截,大冬天穿的也不厚实,只好把钱塞进她手中:“我的意思是,你赶紧离开京城。”
女子惊呆在原处。
“那,那你怎么办啊?”她怯生生问道。
“不碍事。”江芸芸温和安抚着,“我自有我的办法。”
“快走吧。”黎循传连忙说道,“等会迟了,他们回过神来你们可就跑不掉了,走的远一些,我看你是南方口音,回南边去吧。”
女子垂泪:“我就是南边来的,之前家中大水,娘和弟弟都死了,只剩下我和老爹了,爹还瘸了腿,如今,我们还能去哪里呢。”
黎循传于心不忍,也掏出五两银子连忙塞到她手里:“别说这些了,快走吧。”
女子一抹眼泪,对着三人深深行礼,从小巷里快步走了。
顾幺儿叹气:“这父女也太惨了,爹说得对,坏人太多了!”
江芸芸没说话。
“你们完蛋了,这可是周家人,他们的老祖宗可是……太皇太后。”真是刚才热心声援的人,他的声音骤然降低,惶恐说道,“得罪他们的人可没有好下场。”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他们家有爵位吗?”
“有啊,如今的庆云侯就是太皇太后的亲哥哥。”那人连连叹气,“是真惹不起的人。”
“哦,谢谢你的提醒。”江芸芸微微一笑。
那人看着她叹气:“哎,你们,你们外地人不懂,这些权贵……哎……”
“可我也不能坐视不理啊。”江芸芸笑说着。
那人又是叹大气:“是啊,可,可我们这些老百姓能做什么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
江芸芸垂眸,没说话。
“你要是能走,也早点走吧。”那人叹气,掏出十两银子,“瞧着你们也不富裕,拿去吧,赶紧走。”
江芸芸摆手:“不要你的钱。”
“给你给你。”那人小声说道,“你做了好事,这是你该得的,我也要走了,不能被那些人发现。”
他说完就匆匆走了。
江芸芸看着手中的银子,神色触动:“还是有好人的。”
顾幺儿终于把最后一块糖葫芦吃完了:“我爹说做好人是很难得的,跟做清官一样。”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啊?”黎循传也觉得有点可怕,后知后觉说道,“这些人肯定会报复我们吧。”
江芸芸微微一笑:“所以我们要主动出击。”
第一百四十章
中城兵马司在仁寿坊, 江芸芸等人在法华寺边碰上周家人,巡逻的人当时明明很快就来了,可就是站在外面,迟迟没有进来维持秩序, 可见他们也是知道周大到底是谁。
那个巡城御史若非被她一眼看到召唤出来, 不出意外也是躲着不出来。
至于躲在暗处的锦衣卫那更是来去无踪, 不知好坏的样子, 但介于锦衣卫在历史上一直名声不好,想来也不会没事惹事。
“我们要做什么啊?”黎循传着急问道, “哎, 皇城脚下也太乱了。”
他有点懊恼今日不该出门的。
江芸芸站在豹房胡同口,街对面就是保大坊,路上早已没了刚才对峙的紧张, 人群涌动下是盛世的繁华, 不远处的法华寺檀香袅袅, 远远能听到钟声的余韵, 来来往往的香客中脸上或喜或愁, 生活的痕迹总是一览无余。
“你们先回家, 我要去干点事情。”江芸芸的视线从一个蹦蹦跳跳走过的小女孩身上收回来,笑说着。
黎循传顿时警觉起来:“什么事情要背着我们干啊。”
江芸芸老实交代:“是坏事。”
顾幺儿眼睛一亮:“那更要带上我啊。”
他比划了一个架势, 信誓旦旦说道:“谁打你,我打谁,保证一打十。”
“京城脚下打打杀杀, 这不是给你爹惹麻烦吗。”江芸芸委婉拒绝。
顾幺儿脸上笑容一收,慢慢吞吞背上长刀, 面无表情说道:“在我爹没有把我的银钱还给我时, 我是不认他的。”
原来之前在南京会试, 顾幺儿跟着唐伯虎等人下注,豪气地下了一百两银子,后来赌注翻了十倍,按理贫穷的顾幺儿也该翻身了,足足一千两银子的花销,但蒋叔说一句‘小孩哪里需要钱’,大手一卷,挟款跑了。
江芸芸也觉得蒋平这事做的不厚道。
五十两换一千两就算了,还做事不干净,走得太匆忙,导致这事被人知道了,可不是留下一个大麻烦。
“那也不行。”江芸芸叹气,“再怎么样也是你爹,可不能把他拉下水。”
“等会,你到底要去捅什么大娄子去啊。”黎循传越听越慌张,先一步拉着她的袖子,严肃说道,“你不会打算去周家门口扔垃圾吧?”
顾幺儿想了想,一本正经说道:“扔垃圾好啊,就是要去挑大粪,好臭。”
江芸芸开始觉得空气有味道起来。
“不是,我现在去周家不是纯粹找打嘛。”江芸芸摆手说道。
“你还真打算去周家啊?”黎循传震惊。
“你想打谁?指哪打哪!”顾幺儿得意。
江芸芸不想理会这两人,扭头就走。
“临走前,祖父千叮咛万嘱咐,只要好好读书,那就什么都好。”黎循传连忙拉着她的袖子,“我要看好你。”
“那我也要看好你。”顾幺儿眼珠子一转,也跟着笑眯眯去拉另一边的袖子,“反正你杀人我放火,你埋尸我挖土,说书先生都是这么说的。”
江芸芸看着左右护法,叹气:“我就是去写个折子,拉着我做什么?”
“哎,折子。”黎循传不解,“你写什么折子。”
“你打算闯皇宫!”顾幺儿兴奋起来,“好啊。”
—— ——
江芸芸穿过保大坊朝南向着南薰坊走去,然后上了玉河中桥进了一条小路后直走,最后站在一众密密麻麻的建筑前张望着。
“你来这里做什么啊。”黎循传大惊失色。
整个京城都是块状的,江芸芸站在这一块往西走就进入棋盘街,棋盘街一直往北走,可就进入皇宫里,在进入皇宫前还有左右两块地方,那就是各大官署所在的位置。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你知道通政司怎么走吗?”
黎循传和她四目相对,嘴角微动。
“你的折子,是说这个?”他声音骤然压低,“通政司怎么可能收你的折子啊,那可是周家啊,你这样还平白打草惊蛇了。”
和周家虽然只有这一次不愉快的见面,江芸芸却明白这家是个刺头,大部分官员都是下意识趋利避害,远远躲开了。
通政司想来也不意外。
“反正刚才也没人知道我们是谁,我们这两月在家里读书避避风头,等考好了再说也不迟啊。”黎循传苦口婆心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所以我说你先走嘛,先回去好好读书。”
黎循传嘴角立刻抿起,沉默地看着江芸芸。
“我可不是在排挤你。”江芸芸见他不高兴了,连忙解释着,“我自然知道我现在一介白身,斗不过那些权贵,便是我以后真的做了官,要撼动整个外戚也是难如登天。”
“可我今日不是要斗他们,我只是想要试试这潭水。”江芸芸笑说着,“若是我今日自己躲起来,那父女一老一弱,如何能跑得过那些人强马壮的周家人。”
黎循传看了过来,硬邦邦问道:“可你现在这么做,除了打草惊蛇,又不能让他们停下抓人的事情,周家这么多人,随便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那还不是跟抓个小鸡崽一样。”
江芸芸微微一笑:“所以要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才好。”
黎循传没说话,眉眼耷拉着,神色纠结。
他学的是圣贤书,自然知道要为民做事,可书上的民从来都不是具体的人。
可自从跟着江芸一路走来,那些在书本上的民,从没有如此清晰直白,赤裸裸地出现在他面前,那些一笔带过,无名无姓,甚至被统称为‘民’,却毫无描述的人,终于跳出了课本,在江芸的带领下,步履蹒跚地出现在他面前。
“一开始为了那些受灾的百姓,你说要他们有尊严的活着。”
“南京那次,我都分不清,你到底只是为了帮徐家还是为了平安母子。”
“上次又是为了你舅舅,甚至那个江来富那一家你也觉得可怜。”
黎循传的声音格外低沉,甚至还有些迷茫。
“你就真的不考虑你自己吗?”
也不等江芸芸说话,他继续说道。
“你都是解元了,再进一步,最差也是进士,贡士对你而言也不难,可你想要三元及第,所以祖父叫你好好读书,那你就不能好好读书吗。”黎循传看着脸上还带着几分孩童稚气的江芸,“你知道那些外戚贵勋都是如此草芥人命的嘛?地方小吏,便是县令御史也都不放在眼里,稍有不顺就是打骂,甚至杀人,你怎么就……就胆子这么大呢。”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温和的看着黎循传。
“我有好好读书啊。”她想了想笑说道,“这就是我的书啊。”
黎循传惊呆在原处。
“我不能为了一个我还没得到的东西,你说的进士,贡士,乃至我自己一直期望的三元及第,就可以漠视我心中的良知。”江芸芸沉默片刻后,注视着黎循传,温和说道,“而且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走到你们期望的这一步。”
她的性别,她的来路,她在朝代中的格格不入。
她自然知道只有明哲保身,才能低调求生。
可在听闻那些上京告御状的百姓惨死后,在切身体会到百姓只是为了一口饭,在老师为她取字时,乃至在最初,她一直忘不掉的那对采蘑菇母女躲在屋檐下,孤苦无依的样子,她的良知就一直在反复煎熬。
只是想过上好日子啊!他们只是想好好活着啊,怎么就这么难啊。
所以她总是天真地想要做些什么,在看到书中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后,更是如此。
那些圣人们做了吗?那些写下这行字的人做了吗?
他们看得到那些苦苦挣扎的百姓吗?看得到只是为了一口饭吃的母女吗?看得到一路奔波流亡的父女吗?
但她看到了,而她的内心正为此辗转。
她的前半生在高高的象牙塔里读书,生活在和平安宁的时代,家境富裕可以让她一生无忧,她若是一直如此,那便一直是普通的一个人。
可一觉醒来,她突然来到这里。
一个让她懵懵懂懂的大明。
幸好她依旧优秀,大明有史以来最小的解元,黎淳的弟子,她自然可以汲汲名利,可以视而不见,甚至可以踩着那些与她毫无关系的百姓血肉往上走。
可她总是良心不安,总想着能帮一点是一点。
“只是想帮她一下。”江芸芸叹气,“至少让她们能在这次围剿中活下来。”
黎循传沉默地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祖父说你是倔驴,泼猴,我看是一字不差啊。”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不高兴说道:“老师竟然在背后偷偷骂我。”
“那走吧。”黎循传伸手去牵她的袖子,“我们去问问通政司在哪?”
江芸芸立马露出笑来,奉承说道:“我就知道楠枝最好了!”
顾幺儿连忙挤上来:“我也很好啊。”
“你也真好!”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顾幺儿心满意足去牵她的手,得意说道:“我和你才是最好的。”
“幼稚,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笨蛋。”黎循传面无表情嘲讽着。
顾幺儿不以为耻,无赖说道:“反正芸哥儿会帮我写,但他肯定不会帮你写吧,我是笨蛋,你是可怜虫。”
黎循传气笑了,对着江芸芸冷笑着:“瞧你惯的。”
江芸芸只当没听见,远远见路上有一人穿着灰色衣服,留着半黑半白胡子的男人,那人眉心紧皱,瞧着格外凶,江芸芸一点也不怕,立马抽出自己的胳膊,好似后面有人追一样,快步走到他面前,笑眯眯问道:“老翁可知道通政司怎么走?”
那人抬眸,看了江芸芸一眼,眉心微动:“你要做什么?”
江芸芸连连点头:“我要告状!”
那人打量着一眼江芸芸,随后嗯了一声,往身后的位置指了指:“一直往西走到头,来到第一处小巷口,往里走是锦衣卫衙门,直接再往北走,穿过一条街,见到的第一个衙门就是通政使司了。”
江芸芸大声告谢。
黎循传见那人走远了,这才咋舌说道:“你是一点也不怕人啊,那人瞧着可真是不好相处啊。”
“还行吧,说不定是有些人天生臭脸。”江芸芸安慰道。
三人穿过大明门,又经过前军都督府,这才来到一个高高的衙门前,门口站着四个穿着锦衣卫衣服,腰跨绣春刀,目光炯炯的锦衣卫。
江芸芸对锦衣卫那可是如雷贯耳,如今终于见到人了,立马一脸惊奇地站在门口张望着。
别的衙门门口虽然也没什么人,但总觉得还有些人气,可这里却鬼气森森的,门口的那颗郁郁葱葱的树也显得萧条起来。
守门的锦衣卫立马看了过来。
江芸芸眼睛更亮了。
黎循传吓得脸都白了,一把把人拽走:“锦衣卫你都感兴趣,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哇,是真的锦衣卫耶。”江芸芸意犹未尽,“我上次见过南京的陈守备穿过一件很好看的衣服,是不是就是飞鱼服啊,这里有超级大的四爪飞鱼,瞧着就像是蟒上面加了鱼鳍和鱼尾,好酷,而且还亮晶晶的。”
她在胸口比划着,最后笃定说道:“好看!”
黎循传笑说着:“人人躲之不及的锦衣卫,你倒是好奇,还觉得衣服好看。”
他恐吓道:“诏狱听过没有,传说狱中‘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囹圄’,那些人拷掠刑讯,进去了可就没有命出来了。”
江芸芸只是乐呵呵地笑着。
“看到这棵枣树了没,好好的枣长这里都歪歪斜斜了,说不定浇的水都是血呢。”黎循传连哄带骗吓唬着。
江芸芸抬头看了眼那棵半个脑袋伸到墙外的树,突然伸手指了指:“哎,长枣子了。”
“什么。”顾幺儿紧跟着抬头,眼尖说道,“好大,我给你摘来。”
黎循传还来不及阻止,就看到顾幺儿一跳一踩,攀上墙头,左右开弓开始摘枣子。
“选大的。”江芸芸在下面支招。
黎循传看得眼前一黑。
一炷香后,顾幺儿揣着一兜大枣下来了,一本正经说道:“不是歪脖子树,长得超级好的。”
黎循传点了点两人,气急,破罐子破摔:“吃吧吃吧,谁还能吃得过你们两个小祖宗。”
江芸芸用袖子擦了擦枣子,直接塞到他嘴里:“吃吃吃,一起吃。”
黎循传张嘴一咬,脸色微动,忍不住说道:“还真的挺好吃的。”
“是吧!好吃!”江芸芸得意说道。
三人边走边吃枣子,终于来到通政使司门口,所以没听到在他们走后没多久,锦衣卫墙内传来一声尖锐爆鸣。
“我的枣,我的大枣,是谁,是谁偷了我的枣。”
吃枣三人组站在通政使司门口,看着斑驳的红漆,长满青苔的台阶,面面相觑。
“一路走过来,这里最破了。”顾幺儿笃定说道。
“看上去不太富裕啊。”江芸芸嘟囔着。
不富裕意味着不受重视。
通政司其实就是收各路折子的地方,官员还有内外区别,有些要送去左顺门,其余送去通政司,但百姓就一个投诉的地方。
那就是通政司了。
太祖有言:出纳王命, 为朝廷喉舌, 宜达下情, 广朝廷之聪明, 于整体关系最重也。
上次扬州百姓自尽街头,就有书生义愤填膺为他们声援,折子就是送到这里的,说白了就是舆情机构,百姓上、访的地方。
“你折子还没写呢?”黎循传回过神来。
“也不知道什么格式,有没有文本参考,需要具体提交什么东西,所以要问仔细,争取一次过,没笔墨,到时候问他们借就好了。”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黎循传惊得瞪大眼睛。
虽说他是官宦子弟,但进衙门还是有些慌的,更别说像今天一样,经过锦衣卫门口都要嘴馋偷枣子的,现在去告状还要问别人借笔墨的,可见江芸确实是一个做大事的人,胆子至少有豹子这么大。
“他们会赶你出来的。”黎循传扶额,“跑衙门哪有一次解决的,我们还是先回去写,写好了再送来,不行,我们再改。”
江芸芸不悦说道:“那效率也太低下了,我们识字还好,要是普通百姓不识字那不是折腾人嘛,既然是给人告状的地方,那自然是程序越简单越好,不然就是虚名,能走到这一步的百姓,哪一个不是天大冤屈的,工作办法不改进,事倍功半!”
“哎哎,我的祖宗别说了。”黎循传吓得捂着她的嘴巴,就要把人拖走,“算我求你了,可别大放厥词了。”
江芸芸不服气地呜呜两声。
“我觉得芸哥儿说的没错。”顾幺儿仔细思索后,也跟着说道,“像我不识字,那不是事情也办不好,怪不得大门口破破烂烂的,原来都是在糊弄我们啊。”
谁知三人刚一转身,就看到刚才见到的凶巴巴老翁正默不作声,站在三人背后。
三人吓得立马往后退了一步。
那人打量着面前挤成一团的三人,面无表情说道:“刚才不是还说得起劲吗?”
顾幺儿抱紧江芸芸大腿,脑袋换了个方向,就是不看他。
他一向又怕又烦这种严肃的读书人。
黎循传尴尬笑着:“我们胡说的。”
江芸芸打量着面前的中年人,身形修长,瞧着并不文弱,但也不是练武人魁梧的样子,他瞧着四十出头,脸颊有被风吹日晒的磋磨,一点也不像读书人,但他偏穿着文人衣服。
她也摸不准了,含含糊糊问道:“您,也是告状的?”
她只能如此说道。
那人的目光落在江芸芸身上,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小童:“你刚才说的工作办法?”
“他胡说的。”黎循传赶在江芸芸开口前说道,拉着人就要走,“我们先回去。”
“来告状要折本,也要有专门的字体和格式,你会?”他的目光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推开黎循传,热切上前,眼疾手快握住来人的手:“不会,但我刚才远远一看您,就觉得不得了,一看就懂行!不会是专门写诉状的人吗?先生!借一步说话!”
长得高,跑得快!
人又壮,能抗打!
脸还凶,吓唬人!
很合适讼师这个工作的险恶生存环境啊。
那人眉心紧皱,瞧不出神色,但最后还是被江芸芸拽走了。
黎循传见状扶额。
这个自来熟的性格,真是令人头疼啊。
“先生尊姓大名啊。”江芸芸把人拉倒一处墙角,热情问道。
那人皱眉:“姓元。”
“好姓,一听就不简单,对了,告状要什么折本啊,折本是什么啊,哪里有得卖,有大小规格吗?书写的文体如何,有模板参照吗?最后需不需要签名按手印。”江芸芸话锋一转,立马问道。
“你要告什么?”元先生问道。
“告两个事情。”江芸芸比划出两个手指。
元先生看着那两根手指头,莫名眼皮子一跳。
“那个中城的巡城御史不行,见到有人强抢民女只当无事发生。”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那人眉心微动:“巡城御史是都察院负责的,是抢你的姐妹吗?所以你要告官?”
“不不,我不认识那人,我单纯是见义勇为,愤愤不平那个御史竟然对那些要上绞刑的坏事都可以置之不理,都说在其位,谋其政,他如此行事,这不是给勤勉的官员队伍抹黑嘛,那传出去能好听!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这样的行为,就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啊。”
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而且这不是让百姓对官员们逐渐不信任吗,增加治理难度,这但凡以后有个冤情,他们可记不住那些好官,只能说起这个躲在人群中假装无事发生的官员,元先生,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元先生眉心皱得厉害。
别说,还真有道理。
“那第二件事情?”他又问道。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叹气:“我其实也理解那个御史不肯出面,毕竟不是小打小闹。”
元先生不悦说道:“御史位卑权重,本就要行正义之事,越是大事越要出面,岂能退缩在百姓后面。”
江芸芸眼睛一亮,握着他的手连连挥动:“正是正是,要我说那些当官的还不如您这个诉师看的明白。”
元先生的眉心又动了动。
“所以我第二个想要说周家强抢民女。”江芸芸眨巴眼问道。
“周家?”元先生闪过一丝厌恶,“可是太皇太后的母家周家。”
“正是啊。”江芸芸用力点头,“如此嚣张,大庭广众强抢民女,我们说了几句,竟然还喊打喊杀的,还笑我们是外地人,真是吓人。”
元先生冷笑一声:“周家一贯如此,若非陛下仁慈,能容他们这么嚣张。”
江芸芸眼波微动,委婉问道:“那我这次告状是告不了了?”
元先生没说话。
江芸芸叹气:“这可如何是好啊,那周家人这么嚣张,那可怜的父女好不容易从水灾里逃出来,娘和弟弟都被大水冲走了,如今老父瘸腿,小娘子连自己连过冬的衣服都没有,若是被抓走,那可真的是没活路了。”
元先生垂眸深思,打量着面前小儿:“你不认识她们,为她们出头做什么?”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既然看到了如何能坐视不理,便是元先生这样热情的人见了,也一定会于心不忍的,若是那些好官见了,怎么会躲在人群中呢。”
元先生沉默。
“周家人报复心强,你就不怕他们报复你吗?”他沉默片刻后,吓唬道,“这些纨绔可不是好人,真的会杀人啊。”
江芸芸怔怔地看着他,冷不丁问道:“所以杀了人,还能这么好端端活着吗?”
“杀人不犯法吗?”顾幺儿忍不住说道,“那对被杀的人也太不公平了。”
元先生沉默。
黎循传也察觉出不对劲,这个人不像一个讼师啊,讼师这么吓唬人可接不到生意。
“我们还是先回去吧。”他委婉开口,伸手打算拉江芸芸走。
元先生回神,突然说道:“你不是没有折子吗?你等一下,我去给你拿来。”
那人去了侧门,敲了敲门,里面出来一个年纪大一些的仆人。
那人对着仆人说了几句,仆人连连点头,没多久,就端着一个小茶几和一套粗糙的笔墨纸砚来了。
元先生轻轻松松抬了起来,臂力惊人,朝着江芸芸走来。
那仆人在门口张望着。
江芸芸看着那个四折的本子,大喜,大声夸道:“元先生真是好人啊,手段高强,连通政司都有自己人。”
她竖起大拇指,帽子一顶接一顶。
元先生没说话,只是说道:“你快写。”
“可有格式?”江芸芸问。
“你不是官员自然没有,只要能写得词句通畅即可。”元先生说道。
江芸芸连连点头,摊开折子,沉思片刻,连着草稿都没用,直接下笔写下两篇诉文。
元先生眉心微动,打量着面前奋笔疾书的小童,眸光闪过一丝赞赏之色。
一炷香后,两篇折子都写好了。
江芸芸笑说着:“我写好了,下面的流程是如何,如何上交?可有答复期限。”
元先生接过来,匆匆扫了一眼:“若是可行则会有通政司官员拆封,誊写后,再根据其内容分类,于同类章疏合在一起一并呈进,若是不行……”
江芸芸安静地看着他。
那眸光一反刚才的热情,显得格外冷静沉稳。
“通政司会驳回章疏,不向上呈报。”
“都是什么原因驳回的?”江芸芸追问道。
那个元先生也不生气,只是淡淡解释着:“一是对章奏体式差错的驳正,二是对奏中情节,认为有矫诬嫌疑的驳回。”
“那你们怎么知道是矫诬?”江芸芸拧眉。
“自然会有人调查。”元先生不悦说道,“通政司每日处理上百折子,可不会包庇某些人。”
江芸芸微微一笑:“自然是信你们的。”
元先生看了眼天色:“要天黑了,你们回去吧。”
“若是驳回了,这折子会还回来吗?”江芸芸走了几步后,扭头问道。
元先生看着她清澈明亮的漆黑瞳仁,随后缓缓摇头:“会被封存,在一月一检中由都察院检查核对。”
“那看来这个制度还挺完善。”江芸芸笑说着。
元先生捧着手中新出炉的折子,面无表情说道:“自然。”
三人出了小巷,黎循传背后冒出一身冷汗:“那人肯定是通政司的人,你瞧他对通政司多维护。”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听说通政司有一位左通政名元守直。”
黎循传脚步一顿:“你怎么知道?”
“之前那些村民的事情,我一直在关注。”江芸芸低声说道,“当时有书生送到通政司的折子,就是这位元通政受理的。”
黎循传沉默。
那些满怀期望,一去不回的村民,至今是江芸芸不可言说的伤口。
“那你刚才怎么当不认识啊?”顾幺儿好奇问道。
江芸芸笑说道:“因为知道了,有些话就不好说了。”
“扮猪吃老虎呢。”黎循传冷笑一声,“可我瞧他也不蠢,未必看不出来。”
江芸芸耸肩:“管他呢,大家都不说那就是不知道。”
—— ——
三人回家天色已经黑了。
王献臣正在和毛澄顾清他们激动比划着,平日里闷声不响的徐衡父是如何用一个茶盏快很准扔到那个恶仆脑门上。
“当场就流血了,豁,好大的破口,那人也是运气不好。”
“那个姑娘也是聪明,头也不回就跑了。”
“真是好险,幸好隔壁桌是好人啊,我顺手摸来杯子,他们也只当无事发生。”
黎循传越听越不对劲,轻轻嘶了一声。
耳熟,真耳熟的。
破了头的恶仆。
差点被抓的姑娘。
“别笑我了。”徐紧不好意思说道,“若是其归在,他肯定有更好办法的。”
“哎,说曹操曹操就到,快来,听我给你说一下徐衡父是如何一鸣惊人的。”王献臣连忙招手说道。
黎循传抱臂,似笑非笑:“还是听一下我们江其归是如何一鸣惊人吧。”
—— ——
“那可是周家!”王献臣听了黎循传的叙述和顾幺儿在一边的添油加醋,大惊失色说道。
江芸芸点头:“我一开始不知道,后来知道的。”
“那你还去通政司,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嘛。”沈焘也一脸吃惊,随后叹气说道,“那些官员肯定是不敢惹周家的,没看那个巡城御史都假装不知道嘛,你这是无用功啊,还容易暴露自己,让他们报复你。”
王献臣也紧跟着皱眉。
“你们若是害怕可以先避一下,又或者这两月在徐家专心读书。”黎循传说道,话锋一转,振振有词说道,“我们既然碰到了,岂能坐视不理。”
“如何能如此看我们。”顾清立刻不悦说道,“我们岂是趋利避害之人。”
“士廉说的是。”毛澄点头。
沈焘和王献臣对视一眼,齐齐叹气。
“且不说你做得对,再者若是你有点问题我们就躲开,岂是好友所为。”顾清解释着,“就算通政司苟且,不敢上交折子又如何,难道我们就不做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其归小小年纪有这样的通透心思,是我们不如你。”
“士廉说的是。”毛澄还是点头。
沈焘和王献臣对视一眼,神色意味不明。
“那现在怎么办?”祝枝山担忧问道,“那个老爹是瘸腿,那姑娘瞧着也太软了,也不知道跑出去了没有,跑出去了也很容易被抓啊。”
“所以要让周家心生忌惮才是。”江芸芸说道。
“他们行事如此嚣张,怎么会有忌惮的时候。”沈焘不解,“还是其归有什么办法了。”
“我们平头百姓,一无利器,二无权势,只有一张嘴,一双手还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江芸芸微微一笑。
众人看了过去。
“打打舆论,让能制得住他们的人知道,脾气可不是只有他们才有。”江芸芸微微一笑。
—— ——
冬日的北京,天色还未大亮时雾气沉沉,连带着巷子口都看不清,偏一则小道消息却借着北风在安静的北京城里飞快游弋,恨不得立刻传得天下皆知。
“听说了吗?周家和那个正在守孝的张家打起来了!!”
“豁,这不是两个小霸王吗?为什么突然打起来了啊。”
“说是看中酒楼里一个唱曲的小娘子,为此大打出手,那个周家的狗腿子可被打破脑袋了。”
“哎,别说,怪不得我看那个周大昨日脑袋上绑着白布呢。”
“好像昨日保大坊有个酒楼确实有人打起来了。”
“周家和张家一向不对付,我瞧着打起来也正常。”
众人议论纷纷,随着市井中的人口口相传,到最后这个消息越来越离谱。
等传到陛下耳中就是。
太皇太后的周家,和自家皇后的张家因为一个貌比西施的柔弱美人,在闹市大打出手,双方打得头破血流,最后各自含恨而归,因为大美人跑了!!
“有辱斯文!”朱祐樘大怒,“实在是不知廉耻,皇亲国戚因为美色打架,没出息!不知羞!”
萧敬不动声色站在边上。
“爷,通政司左通政元大人递折子了,说是昨日有读书人上了折子弹劾中城巡城御史王刚和周家。”
朱祐樘一听这个名字就头疼:“周家,周家又怎么了?”
萧敬对着小太监使了个眼色,随后又亲自给人到了一盏茶,和气说道:“爷消消气,不过是一个女人,说不得是这个女人故意勾引,才闹得两位小祖宗不可开交的。”
朱祐樘叹气,把茶水推开:“你少给他们开脱,次次如此,他们府中多少人了,还路上看到一个女人就管不住自己,说出去可要笑死人了,说到底就是在置气。”
萧敬轻轻打了一个嘴巴:“哎,都是老奴多嘴啊。”
“算了,我又不是说你。”朱祐樘无奈说道,“张家毕竟新丧,他如此行事,我真是生气,定要好好骂他的,周家,哎,周家一向如此,还好只是打架也没闹出人命。”
萧敬哎哎说道:“都是流言蜚语呢,这些御史一向是闻风而奏的,说不定是假的呢。”
“但愿如此吧。”朱祐樘接过小太监递来的折子,打开一看,立马气得眼前一黑。
“那周家竟然受了伤还不死心,非要去追那女子,还被人围住,有书生看不下说了几句,竟喊打喊杀!!还有那个巡城御史,穿着官服躲在人群中。”朱祐樘看得眼前一黑,愤怒摔了折子。
“你去都察院!让秦纮滚来见我,他是如何管手下的人呢。”
“你,不,萧敬你亲自去周家,给我把周寿叫进来!”
朱祐樘不耐地挥了挥手。
“爷可要保重身子啊,这病才刚好,可不能再病了。”萧敬叹气说道,“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还指望您照顾呢。”
朱祐樘抿了一口茶,叹气:“这事可完不了。”
萧敬眉心微动:“您是说太皇太后……”
话还未说话,就听到门口有小黄门恭恭敬敬说道:“爷,咸安宫给您送点心了。”
咸安宫就是太皇太后居住的宫殿。
朱祐樘和萧敬对视一眼,无奈苦笑。
“进来吧。”朱祐樘叹气说道。
—— ——
徐叔悄悄走进来说道:“有两个好消息,诸位公子可想听一下?”
正在暖阁里批改卷子的人齐刷刷抬头。
“中城巡城御史王刚直接丢帽子,传话的人还说王家人不能停留,即刻离开京城。”
“圣上英明啊!”祝枝山抚掌。
“还有一个呢!”徐经着急问道。
“那个中城兵马司当日的巡逻的小队和当日值班的兵马司副指挥也都回家了。”徐叔说,“即刻启程离开。”
“干得好!”黎循传高兴说道。
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抬眸看了一眼徐叔。
徐叔看到她的视线,低声说道:“不过周家只是被罚俸闭门思过,不过我听说那个周大,死了。”
众人脸上的喜悦瞬间消失。
江芸芸并不意外:“沉疴宿疾,岂能轻易解决,献祭一个仆人也正常,太皇太后还在呢,陛下仁孝,岂能置之不理。”
“就是怕他们回过神来报复我们。”黎循传又开始担忧了。
“这可如何是好?”徐经愁眉苦脸,“怎么就没有人能制住他们啊。”
“我们什么也没干,揍我们做什么。”江芸芸低下头继续批改卷子,一本正经说道,“折子是通政司递上去的,罚是陛下罚的,我们只是在门口看了会热闹,而且他又不知道我们是谁?”
“若是以后见到呢。”黎循传不乐观。
“那和我清清白白江小芸有什么关系!”江芸芸皱了皱鼻子。
说话间,有小厮火急火燎跑过来,脸上顿时又是八卦,又是兴奋,还有古怪。
“打起来了!!”
“什么打起来了,冒冒失失的。”徐叔不悦说道。
“周家和张家打起来了!!”小厮的声音都高地变声了,“张家那位大公子冲到周家,直接砸了大门,打起来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