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让我和林老夫人一起开纺织坊?”周笙惊讶地看着江芸芸, 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我什么也不会,林夫人肯定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答应的,以后怕是会给你惹麻烦, 而且我绣花的样式就是自己琢磨的, 外面比我好看的人多得是, 去了也是耽误人。”
她拒绝得太快了, 江芸芸从豌豆糕里抬起头来,歪着头看着周笙, 眨了眨眼。
周笙被她看得不安起来, 把手中的绣活放了下来,呐呐问道:“看我做什么?”
“可你的绣花就是很好看啊,大家都说很好看。”江芸芸把嘴里的豌豆糕咽了下去, 大声强调着。
周笙被她看得红了脸, 呐呐说道:“那是大家客气。”
“才不是!”江芸芸摸了摸袖口的花纹, 笑眯眯说道, “你看, 就是很好看啊, 外面都没有这个样式的,凌霄花跟真的一样, 而且林夫人想要我做什么,那都是以后的事情,我们不能因噎废食。”
周笙又是高兴, 又是不好意思,只好低着头揉着料子:“什么噎不噎, 现在不是挺好的嘛。”
“不好哦。”江芸芸索性把面前糕点推开, “我这几年都不会留在扬州, 先是在国子监读一年书,然后再去其他书院读书,能回来的日子屈指可数,你和江渝两个人住在这里我肯定是不放心的。”
周笙低头:“有吃有喝,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听说大夫人明日就回来了,江如琅好端端罚跪了江漾,还是前日江湛出面才把人带出来的。”江芸芸托腮,“我猜之后家里会不太平。”
“那是他们的事情,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周笙不解问道。
江芸芸嗯了一声,反手指了指自己,皱了皱鼻子:“你猜,他们为啥之前都好好的,现在突然表面功夫也不做了啊。”
周笙和她面面相觑,随后皱了皱眉:“那和你也没有关系,他们早早就貌合神离了。”
江芸芸闻言,只是摆了摆手:“总归他们是要赖到我头上的,解释再多他们也不听。”
周笙也跟着皱了皱眉头,愁眉苦脸地直叹气。
“所以你得有一份自己的事情,第一是转移注意力,第二是远离那两个人。”江芸芸话锋一转,义正言辞说道,“林家就很不错,我和思羲关系不错,林夫人又是一个看得清的聪明人,和聪明人合作总比和拎不清的人合作好。”
林家是不是一直是最好的选择不好说,但肯定是她现在最好的选择。
一旦周笙和秦岁东有了关联,相信依秦岁东的本事,肯定能在大事上照拂到她。
周笙沉默地看着她,随后低下头不说话。
“可,可这样好麻烦人家。”她怯怯说道。
她已经十一年不曾出过门了,她甚至不知道外面的路长什么样子。
每每听到江渝兴冲冲和她说着外面的事情,总有一种恍惚陌生,甚至害怕的感觉。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每逢节日就兴冲冲出门的小女孩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这有什么麻烦的,我们也出钱啊,你到时候也出绣花样式,我们可是正正经经做生意啊。”
周笙瞪大眼睛:“我们哪来这么多钱?”
江芸芸也跟着瞪大眼睛:“我不是从江如琅那里搬回很多钱吗?”
——不会是花完了吧!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沉默。
“这,这不是你读书的钱吗?”周笙不解问道。
江芸芸连连摆手:“哪里需要这么多,一共七百两银子呢,还有我陆陆续续抄书写话本的钱,加起来也有一百两,对了,徐家的礼物你都放好了吗?里面的首饰和布料,你都拿出来用了,他们说布料不用会坏的,坏了我可就心疼。”
周笙点头:“都是很好的料子,我犹豫了好久才敢下手,后来和陈妈妈商量了一下,准备给你和渝姐儿各自做一些四季常服,你要去京城就先做了你的,如今还剩下冬衣没做,也不知道你长得快不快,袖口衣摆都收了一截,我已经告诉乐山要怎么放了,你去了进城可要照顾好自己啊。”
江芸芸连连点头,用力夸道:“谢谢娘,娘真好,做的衣服肯定很漂亮。”
周笙听得眼睛亮晶晶的,随后又担心问道:“徐家怎么送了这么多东西啊,首饰盒子就有十盒,布料二十匹,还有零零散散的绸花等等,东西也太多了。”
江芸芸还是一脸严肃叹气:“你是不知道,他们家对私塾先生一直可大方了,不仅给很高的月钱,还一年四套衣服,还有小院子和仆人,若是我以后没考上会试,我就收拾收拾包裹,去他家当老师去。”
周笙听她这么财迷的话,真是笑也不是,骂也不是。
“你要给自己和陈妈妈也做几件,以后可有出门的时候,不能穿得太寒碜了。”江芸芸最后斩钉截铁说道,“另外我这次合股做生意,先拿出五百两,然后你再选你以前做的花样,我过几天送过去,至于剩下的钱,我到时拿一百两出门就好了。”
“这也太少了。”周笙连声拒绝道,“你这出门还几年了,吃穿用度,一百两哪里够了。”
“不少啊,我这次上京和横父他们一起去的,吃穿肯定徐家都安排好了,我若是拒绝了,他又要逮着我碎碎念了,你不知道,这人念起来没完没了。”江芸芸大大咧咧说道,“然后等我去了京城,我把两个师兄拜访一遍,以后去京城蹭饭也省钱啊。”
周笙听得目瞪口呆,许是没见过有人把蹭吃蹭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
“这,这不太好吧。”她委婉说道,“岂能一直用别人的钱。”
江芸芸叹气,抱臂,语重心长说道:“你不懂,我肯定很抢手。”
周笙见她这么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忍不住轻笑一声:“也不害臊。”
“总之我没钱了,就跟唐伯虎一样卖卖字画,抄抄书,写写话本,反正不能是自己饿死的。”江芸芸最后强势决定了钱财的分配。
她自然有的是挣钱的办法,但周笙和江渝不一样,一旦没了钱,那真的是寸步难行,所以留一百两在身边备用是必要的。
周笙还是一脸犹豫。
“对了,这事还要和江渝说,毕竟以后要她多走动的,该教的规矩也要教一下的,还有就是让她在外说话注意点。”江芸芸回过神来,透过大门去看江渝在做什么。
外面的游廊下,江渝正拉着小春背书,小春背得磕磕绊绊的,江渝一边不耐烦地说话,一边坚持教她读书。
“小春怎么样?”江芸芸先不打扰她们读书,收回视线后随意问道。
“还行吧,两人性格一人大胆,一个胆小,倒也互补。”周笙压低嗓子,笑说道,“找个人管着渝姐儿,我瞧着她是一点也不听,就小春这样的,拉着她袖子软绵绵说话的,我看才管用,她吃这套。”
两人说话间,江渝就拉着小春跑过来说道,大声说道:“今天的功课我们都背好了,我们的糕点呢。”
江芸芸没有把桌子上的豌豆黄递过去,反而对小春说道:“那你背来我听听。”
小春惊呆在原地,脸上笑容立刻变成怯怯的样子,悄悄躲到江渝背后。
“你别吓她。”江渝立马挡在她面前,伸张正义,“她刚才背得可好了,真的,陈妈妈刚才就在我边上,都听到了。”
江渝立马着急去找陈墨荷作证,走了两步,又想起要拉着小春,就转身把人牵走,走的时候,又差点和小春撞在一起。
周笙见她忙得团团转,连忙把人拦住:“别折腾你妹妹了,快把糕点给她,让她早点吃了,也好早点睡觉。”
江芸芸只好把豌豆黄递过去,哀怨说道:“哎,我又不是咬人的老虎,这么怕我做什么。”
“小孩子嘛。”江渝端着糕点,故作大人模样,一本正经说道,“胆子就是很小的。”
江芸芸失笑,看着两个小孩手牵手走了。
“你的这个计划,就是我们和林家合开一个纺织厂,可你还未娶妻,江渝年纪也小,我也不能出面,若是大夫人说这也算家中私产那可怎么办?”周笙担忧问道。
江芸芸笑说道:“那就让她和林老夫人去打这个官司。”
周笙惊讶:“这,会不会不太好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好得很,那位林夫人可比我们更懂商场规则,若是这事难办,她肯定不会出这个主意,现在既然出了,那肯定是有后路的,我们安心交给她就好,而且我们主要目的是让江如琅发癫时,有点顾忌,这门生意真的挣钱了,那就以后当江渝的嫁妆。”
周笙看着江芸芸,突然靠过来低声说道:“那你呢?”
江芸芸惊讶地看着她。
“你要不要……”最后两个字被她含糊在嘴里。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不用准备我的,我前几日跟老师说了,我以后生不了小孩了。”
她三下五除二和周笙串通上这个消息。
周笙听得一愣一愣的。
“所以以后你也往这个方向说我。”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虽说不用特意宣扬,但若是你有人给我介绍女子,你就这样说。”
“这这,这若是你以后又成了……”周笙又惊又慌,下意识拒绝道。
江芸芸打断她的话,认真说道:“那是以后的事情,这件事若是不发生,那我们自然万事大吉,若是真的发生了,与其关心我结不结婚的问题,还不如想想我的小命还在不在呢。”
周笙吓得脸色发白。
江芸芸话锋一转,笑着安抚道:“不过这事还远得很,不要自己吓自己。”
“反正这事就这么定了。”她伸手去拿周笙绣篓里的手套,“安顿好你们,我就可以去京城了,哦,对了,老师说要给我取字了。”
她皱了皱鼻子,高高举起手套,得意说道:“我马上也有字了。”
自来就是年幼的名,冠礼的字,虽然她才十一岁,但她已经是解元了!完全可以提早取个字,然后去外面晃荡见见世面了。
有了字,大家就不用再叫她芸哥儿,有了字,就代表她是成人了。
周笙回神,取下她手中的手套,无奈说道:“那就是成人了啊,怎么还这么孩子气。”
江芸芸托着下巴:盯着烛火出神,一脸期待:“你说,老师会给我取什么字呢。”
—— ——
“你怎么还不睡啊?”金旻已经困得不行。
她和丫鬟们正准备了黎循传和江芸上京的物品,好不容易花了几天才收拾出个大概来,一抬头就见书房还亮着灯,就忍不住过来问道。
黎淳案桌前已经堆满了书,现在正低头翻着道德经。
“你先睡,我还要翻书呢,这个字真不好找,主要是名太随意了,哪有孩子取名芸的,太敷衍了。”黎淳不悦说道,“什么字能霸气又好听的,你听听就是一个小孩子的口气。”
金旻听得眉心一跳,靠在门框上,淡淡说道:“就是,这么孩子气的话,要我说,我就给他随便取一个,让他长长教训,就知道为难老师,真是一点也不尊师重道。”
黎淳翻书的手一顿,又委婉说道:“字怎么可以敷衍呢。自来就是‘冠而字之,敬其名也’,他以后要带着字出门交往,若是取得不好,可要让促狭的人笑话的,肯定是要取一个好一点的字,而且他又爱炫耀的性格,可不能在这里吃了亏。”
他说着说着,又觉得是被夫人打趣,恼羞成怒:“谈老夫人叫你好好休息,你还不去休息,整日盯着我做什么,又不帮我忙,又来笑我。”
“这不是来看看你能给你小徒弟找出什么绝世好字来嘛。”金旻嘲笑着,“都说‘名以正体,字以表德’,我这不是好奇,我们黎太朴要给人表什么德吗。”
黎淳轻轻冷哼一声,低着头,不理人。
“子时前,一定要让他去睡觉。”金旻出门前,对着黎风叮嘱着,“别取个字,把自己的身体累坏了。”
黎风哎哎了几声,又亲自提着灯笼把人送到拱门前,这才转身回来。
只是他进了小院,就听到屋内传来激动的声音。
“就这个!就这个!”黎淳兴奋的声音连连响起,“这个好!我的历书呢,黎风,快给我找来,让我选个好日子来。”
黎风提着灯笼快步走了进来:“老爷可别太激动,快坐下来,我给你找历书。”
黎淳故作镇定的摸着胡子坐了下来:“我给他找了一个特别好的字。”
黎风笑着连连点头:“只要是老爷取的,芸哥儿一定都喜欢,历书在这呢,您看看,选个好日子,我也好提早通知他们,让他们备好取字的礼来。”
“不用这么麻烦。”黎淳摆手拒绝,语重心长说道,“他一个小孩,全靠他生母绣花过日子,哪来这么多钱,过几日还要去京城,这也要礼,那也要礼,京城花销可比扬州多多了,他一个小孩想来也不好意思麻烦徐家,师兄们,日子肯定过得捉襟见肘的,现在何必跟我们闹这个虚礼。”
黎风点头应下。
“初五吧,这个日子好,万事诸宜,好兆头。”黎淳眯眼仔细看着,随后指着其中一行的日子说道。
“这个日子好。”黎风也仔细看着,随后小心翼翼问道,“是个大日子,只是选这么个大日子取个字,会不会太隆重了点,怕压了芸哥儿呢。”
黎淳摸着历书的边页,幽幽说道:“他人觉得他不过是芸芸众生最不起眼的芸薹,但我坚信他是死而复生的芸香。”
“压,只怕是怎么也压不住啊。”
第一百二十二章
十月初五, 江芸芸特意穿了一身新衣服,乐山也得了一件新衣服,主仆两人提着瓜果和糕点开开心心出门了。
“怎么这么高兴?”江渝趴在门口,看着张妈妈正在门口挂红绸, 不解问道。
“芸哥儿要有字了, 以后可就是大人了。”陈墨荷笑着回答着, 顺手又把渝姐儿带回去。
她站在院中散喜气, 先是给院子里的仆人一人发了一百文铜钱,又各自给人扯了八尺的料子, 让他们自己做件新衣服去。
每个仆人都喜气洋洋地说着吉祥话。
江渝没听明白, 托着下巴去看小春:“什么意思啊?我也会写字啊,那我是大人了吗?”
身后的小春被风吹得鼻尖红红的,呆呆摇了摇头。
“算了, 我去问问娘, 我今日也想出门玩。”江渝蹦蹦跳跳说道, “走, 我们出门顽去。”
小春想了想, 随后不安说道:“可昨日芸哥儿布置的功课还没做完呢。”
“晚上做嘛。”江渝拉着小春的手在小院里快速跑着, 开心说道,“反正今日哥哥这么忙, 肯定不能抽到我,玩一天是一天啊。”
冬日的风吹在两个小孩的脸上,吹得头发上的小发丝在空中细细飘动, 冬日的小院明明格外清冷,偏在小孩蹦蹦跳跳跑过后展露出几分孩童的热闹。
“那万一抽到了怎么办?”小春还是有些害怕。
江渝歪着头, 眨了眨眼, 一本正经说道:“那就是抽到之后, 要担心的问题了。”
小春惊呆在原处,想再劝劝,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三姑娘总是有很多歪理。
周笙听得直笑:“那我今日是一定要叫芸哥儿抽你的。”
江渝立刻不高兴了:“娘坏,我要出门玩。”
“现在大人都很忙,没空带你出门玩,陈妈妈等会还要去做状元糕呢,我也忙着给你哥哥做衣服,乐山乐水也都有事,你和小春今天就在院子里面自己玩好不好。”周笙说道。
江渝不高兴说道:“我会写字,我是大人了,我自己出门玩。”
周笙不理会她,只是坚持说道:“你们两个小孩出门,我是不放心的,今日就在这里玩,等过几日大家闲了,我让乐水带你去好好去逛街行不行。”
江渝不高兴地抱着手臂,气呼呼的。
小春凑过来,小心翼翼说道:“功课还没做呢,做好了,我们去钓鱼行不行。”
江渝权衡利弊了一下,最后遗憾说:“行吧,那我们等会搓鱼饵去。”
两个小孩又手拉手跑了。
周笙看着她们回了自己的院子,这才收回视线,继续研究手中的围脖。
上京的日子虽还没定下,但做冬衣最要花费时间,要用厚面料不说,中间还要加棉花,里面最好还要再加一层细绒,偏这样还要穿起来不显累赘,最是考验手法。
还有外面的披风,脚上的鞋子,脖子上的毛围脖,和耳朵上的卧兔,都是要准备的东西。
“也不知道黎家那位老夫人有没有给他做了。”陈墨荷挂红布回来,随口说道。
周笙眉心微动,随后叹气:“怎么能一直如此麻烦别人。”
—— ——
“不麻烦!”
黎家,原本前几日准备回应天的茹回春被多留了几日,准备等江芸芸赐字的事情结束再回去,今日被特意请过来帮忙一起准备衣物。
两位老夫人正拉着黎循传和江芸芸量体裁衣。
“我娘真的都做了。”江芸芸红着小脸说道。
“我都要给楠枝做了,带你一件也不麻烦。”金旻笑说道,“我看看,是不是长高了一点啊,和之前的尺寸比好像高了点。”
“有一点点。”江芸芸忍不住得意地比划着手指,“蒋叔也是这么说的。”
“骑马射箭又能锻炼臂力,还能平衡身体,长高很正常。”茹回春笑说着,“来我给你把把脉,看看身子好点了没。”
江芸芸见了她还是有点怵的,眼珠子不自在地转了一圈。
“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茹回春嗔怒,“好大的人,好小的胆。”
江芸芸立刻露出一个大大的勉强笑来。
“好了好了,尺寸都量好了,这憋屈样子看得真头疼。”金旻挥手赶人,“你等会请你的那几个好友来,今日外面开一桌席,你们热闹热闹。”
江芸芸飞快拉着黎循传跑了。
茹回春失笑:“瞧着倒还是孩子气,你们倒是放心,让他一个人去京城。”
“不安心又如何,孩子注定是要高飞的。”金旻笑说着,“他既心怀志向,早些去见见世面才好,也免得以后两眼摸黑,平白误了自己。”
茹回春看着两人消失的背影,那一道道层层拱门逐渐缩小,直到最后是一面白墙下的一座清瘦假山,两人的身形便也消失不见了。
“你这两个孩子瞧着像是有大出息的。”她收回视线笑说道,“楠枝的字是因为他出生那日刚好家里的梅花开了,他随你们离开湖广,取字楠枝还有思念故土的意思,那芸哥儿的字又准备是什么呢?”
—— ——
黎家书房焕然一新,门口的灯笼都挂上新的,柱子门扉都被仔仔细细擦过,亮得好似在发光,就连假山苍松上都挂上了红色的纸张,远远看去就一片喜庆。
书房门口的六扇大门被打开,露出书房里高雅的布置,虽然是冬日,太阳也不太明艳,但门窗都齐齐打开后,屋内也显得格外亮堂。
“江芸!”多日不见的顾幺儿牵着蒋平的手蹦蹦跳跳走了过来,“这么多天没见我,想不想我啊。”
他身上挂着几条红布,手里还握着好几颗糖,腮帮子还鼓鼓,小脸越发圆嘟嘟了。
“这是从哪里来?”黎循传惊讶问道,“怎么瞧着这么喜庆。”
“今日日子好,一路走来好几家办喜事。”蒋平无奈说道,“他长得喜庆,被拉去说了几句吉祥话,还拿了不少糕饼糖果呢。”
他把腰间的布袋摘下来,递过去:“虽知道今日日子好,但也没想到这一路上太过热闹了,差点没让人把幺儿抢走了,有家员外今日说是孙女满月,开了十八桌流水席,他被人一拉,差点没坐上去吃,把你的事情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顾幺儿不高兴说道:“是那个管家一力邀请我的。”
“嗯,你吃了人家饭,小心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蒋平嘲笑着,“就知道吃吃,我瞧着一顿饭就把你卖了。”
顾幺儿不服气地皱了皱脸,随后去找江芸:“你别听他胡说,我肯定会来找你的。”
江芸芸捏了捏小孩的脸:“可不是,偷偷和我老师告状的事情,你不去找我,我还要去找你呢?”
顾幺儿呆呆地看了她一眼,眨了眨眼,然后拨开她的手,重新去牵蒋平的手,眼巴巴说道:“我们快走,江芸是坏人。”
“顾公子,蒋副将来了,快快,进来说话,里面冷。”正忙得脚不沾地的黎风见了人,热情说道,“今日外院开了一桌席,你们可要留下来吃饭。”
顾幺儿开心说道:“这里也有饭吃啊。”
“自然是有的。”黎风看他圆乎乎的小脸就一脸柔情,“幺儿可有喜欢吃的东西。”
顾幺儿眼睛一亮:“有有,我们去厨房细说。”
他主动去牵黎风的手,扭扭捏捏问道:“吃什么都可以吗?”
“真是一顿吃的就能把人拐走了。”黎循传咋舌,“你们也放心他一个人跟着江芸跑来跑去的。”
蒋平只是苦笑。
“你和祝枝山说了吗?”黎循传看了眼天色,“时间也不早了,怎么还不来。”
“大概是有事吧。”江芸芸不甚在意,体贴说道,“他整日出门游山玩水,日日都能写出一篇游记心得,纪念表文,忙得不行。”
说起这事,黎循传就忍不住笑:“托你的福,他写你的文章听说都积累出一本了,我们这些人都有幸在他笔下一笔而过呢,若是流传后世,我们的小解元那可是吃喝拉撒都被详细记载了。”
“还行,你都有好几副画了,这几人里面你待遇最好。”江芸芸阴阳怪气说道。
黎循传一听这个,立刻又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
——他还是前几日去找祝枝山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被偷摸摸画了不少画像,其中甚至还有几幅是题了字的,一问才知道是唐伯虎搞的鬼,想要拿回来还不行,更是气得不行。
“哎哎,我去找老师了。”江芸芸拨撩完人,飞快地跑了。
“你看看!”黎循传一口气憋着,立马说道,“这人就是这么讨人厌。”
蒋平只是看着他们笑:“幺儿总说你们形影不离,现在看来你们关系是真好啊。”
黎循传哼哼哧哧没说话。
“你们这几日都去哪里了,我之前去客栈找你们都没找到。”他尴尬转移话题。
蒋平笑说道:“芸哥儿委托我一件事情,这几日正在跑这个事情。”
黎循传也不多问:“那我们先进去吧。”
“哎,传哥儿,你给唐伯虎他们送信了吗?”黎风又匆匆走过来问道。
黎循传心不甘情不愿:“送了,一确定时间,我就让诚勇去送了,若是没被耽误,今日应该赶得过来。”
“那就好,唐公子和芸哥儿关系好,这么重要的事情,也该来见证一下的。”黎风笑眯眯说道。
黎循传臭着脸,轻轻哼了一声,却也没多说。
说话间,背后突然传来唐伯虎懒洋洋的声音:“哎,要我说啊,还是我们楠枝好,别看我们虽时不时互看不顺眼,这人前日还写信大骂了我一顿,但关键时刻还是要我们楠枝给我们传消息啊,芸哥儿是一个风声也不给我透一下啊。”
唐伯虎一脸唏嘘感慨着。
“可不是,我这人还在这扬州城呢,这事还是自己打听出来的。”林徽也跟着叹气,神色促狭,“等会我可要好好质问他了,是一点也没当我们是朋友啊。”
“他最近很忙的。”黎循传给人辩解着,“我不是也通知你们了吗?不要给我阴阳怪气的。”
“我这酒还没醒呢。”徐祯卿打着哈欠,搭在他肩上,含含糊糊说道,“被唐伯虎一把拽上船,差点磕了牙。”
“正好我累了不少问题准备问芸哥儿,芸哥儿人呢?”张灵眼下一片乌青,捧着卷子兴奋说道。
“衡父和元敬要晚上才能赶到。”祝枝山替人解释着。
几人说话间,书房里突然热闹起来了。
“是时间到了。”黎循传眼睛一亮,激动说道,“走,我们去看看。”
一行人三三两两涌向书房。
书房内,黎淳穿了一件崭新的衣服,头发整整齐齐梳好,脸色红润,神色平静地看着江芸。
江芸芸已经安安静静站在他面前。
一侧的仆人端着笔纸,另一侧的仆人则是端着一盏茶水。
黎淳安静地看着他,目光落在小孩毛茸茸的浓密眉毛上,明明是胡乱生长的毛发,野蛮张扬,但偏他眉形生得好,浓墨重笔的一簇长长划过,好似仙人随意画的一笔,苍茫斜带,烟水朦胧。
他的人生就像这簇眉毛一样,明明是胡乱生长但还是成了最好看的样子。
黎淳的目光都要温柔了下来。
当年那个瘦小病弱的小孩,连自己腰间都到不了,到现在已经成了一个神采飞扬的小少年,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微微一动,山川河流,春晓秋冬,一并纳入眼底,连着世间悲欢,人间爱恨都多了几分亮色。
黎循传等人悄无声息入了内,安安静静分站在两侧,连顾幺儿都捧着一块热气腾腾的糕点溜达回来了,眼巴巴地看着屋内的人。
屋内依旧没有人说话,但随着长香最后的燃尽,气氛却突然紧张起来。
黎淳注视着面前江芸,低声说道:“《礼记》有言:“幼名,冠字”,虽你还未及冠,但如今已是应天府解元,出门在外,若是没有字,寻常交往便会不便,所以今日我要为你取字,你可愿意。”
江芸芸折腰行礼:“请老师赐字。”
黎淳摸着胡子,目光落在小少年的黑色方巾上,整整齐齐折着,还真有大人模样。
“你单名一个芸字,芸为草,《淮南子·王说》中有言:芸草可以死复生;《礼记·月令》中也言:芸始生。可见,你是一颗生机勃勃的草。”
黎淳脸上露出笑来,他注视着江芸芸,衰老年迈的瞳仁在此刻也透出微弱的光。
——这是他的徒弟啊。
他光是这样站着,便有玉树兰芝的光晕。
“赤心无伪曰丹,我希望你能一直保持本真,永不退色,宛若丹色;武丁夜梦得圣人,我寄希望你有圣人三立,立德立言立功,有其一便不负所学。”
黎淳的手轻轻摸了摸江芸芸的额头。
“可我又一直犹豫,到底是让你得圣人之姿为佳,还是丹心不退才好,又或是希望你是死者复生,生者不愧的蓬麻。”
黎淳声音顿了顿。
他看着面前的小徒弟,他才十一岁,肩膀还这么稚嫩。
屋内所有人都看了过去。
黎淳的声音微微颤动:“可我又什么也不敢想,你这般聪慧,可也那般热忱,我怕压力太大,坏了心境。”
江芸芸神色微动,怔怔地抬头去看老师。
老师的目光温和自然,和他对视着,甚至微微一笑,显出几分柔情来。
“江芸,以后,我叫你其归可好。”
黎淳衰老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江芸芸的眉心。
“老子有言: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黎淳的声音微微颤动,那手指的温度在此刻却又好似突然滚烫起来,“你今后走哪条路,长哪条根,都各自去吧,草为多貌,你亦同是。”
第一百二十三章
徐经和都穆赶在夕阳彻底落下前, 匆匆赶到黎家,除了恭喜江芸芸外,还带来另外一件事情——上京的时间定下了。
十月的最后一天。
若是走水路快船,需要十五天左右的行程。
若是走路那就需要至少一个月的时间了。
走哪条路都要在确定上京的人后再做决定, 若是时间充裕大家不着急, 走陆路也是可以的, 若是想要在大雪纷飞前安顿下来, 那坐水路就是最稳妥的。
至于一开始说的,想要跟着应天府贡品的车队走, 虽说路途安全, 但时间却有点赶了。
一则是集合的时间太赶了,一过完年,一月初八就要立马赶到南京一同启程, 因为跟着贡品的车队走, 人员繁杂, 人数太多, 每年都有不少摩擦。
二则是侯考的时间太短了, 等一行人到了京城, 安顿下来没过几日就要考试了,若是身体因为旅途劳累有什么问题, 是没有缓冲机会的。
每年都有几个这样的倒霉蛋,因为生病没考上试。
所以一般跟着贡品车队走的人,要不就是实在没人搭伙, 孤身一人,想要车队护自己周全的, 要不就是没有多余闲钱, 太早去京城也负担不起的, 紧着时间才最好,要不就是车马随从,能确保自己一路健康的,还能和各级官僚打好交情的,算下来这些人加起来其实不少。
但徐家和被拉下马唐源结了‘小小’的仇,唐源在南京到底也是经营这么多年的,也不知在哪里会埋下暗雷,所以保险起见,徐家就想单独先走。
黎淳听了时间,想了想,随后点了点头同意,也说道若是不想跟着贡品的车队走,不若趁现在还不是太冷,自己早早上去,赶在大雪前在京城安置下来,到时候还剩下一月也能安心读书。
江芸芸早早就做好准备,打算跟着徐家混吃混喝,抱紧富二代大腿,黎循传见状也要跟着江芸芸一起走,祝枝山打算去试试会试的水,便也打算一起走。
唐伯虎要归家过年,只说有空上京城找你,张灵则要闭门苦读,直说三年后见,都穆也要准备下场乡试,不打算去京城,徐祯卿的新倩集准备在五典印刷坊印刷,忙着宣传,也不想去凑热闹。
至于顾幺儿,一向是江芸芸去哪,他也去哪,也嚷嚷着要一起走。
“士廉也说想和我们一起去。”江芸芸说道,“我明日写信问问他的想法。”
徐经点头,随后又磨磨唧唧送上一把书刀,不好意思说道:“你今日有了字,就是大人了,这是我给你挑的礼物,这个刀柄是用小叶黄杨木做的,上面雕刻着是白乐天的一首诗——折桂一枝先许我,穿杨三叶尽惊人,是我自己刻的,希望你不要嫌弃,虽说你今年不参加会试,但我想着你迟早会蟾宫折桂,百步穿杨,这把书刀是我提早送你的礼物。”
江芸芸摸着书刀柄精致的花纹,手柄质地坚硬,仔细闻去,还有微微的清香:“谢谢你的礼物。”
“哎,你搞这一出怎么也不和我们说一下。”唐伯虎扒拉着徐经的脖子,故作凶恶地吓唬着,“显你一个人有礼貌是不是。”
徐经吓得连连摆手。
“好过分啊,我只带了几套卷子给我们江其归呢。”张灵喝得醉眼朦胧说道,“显得我太过分了。”
“不是不是。”徐经脸都红了,嘴巴磕磕巴巴说道。
“我也没带礼物。”顾幺儿咬着鸡腿,盯着他们看,然后悄默默和蒋叔抱怨着。
蒋平无奈地扭回他的脑袋:“吃饭去。”
“好了,别吓他了。”还是厚道的祝枝山看不下去了,“衡父一向有礼貌,你们哪次有喜事他没准备东西,他大老远赶过来也不容易,快坐下吃吧。”
“是啊,我可是买了糕点送来的。”都穆也得意说道,“我瞧着你们一个个来都是混吃混喝的。”
“哈,了不起。”唐伯虎拍开酒坛,“江其归,你都是大人了,今日喝不喝酒啊?”
十一岁的大人连连摆手:“你们自己喝。”
“没意思。”唐伯虎不悦说道,呼朋引伴,“走,我们去花园里赏月对诗。”
年轻人一下子哗啦啦走了一大半,就连顾幺儿也跟着跑了,就徐经和蒋平坐在一侧安安静静吃着饭。
“我那孙女也在京城,如今寄住在她大伯家,我做了一些衣裳,还有信件,你若是方便帮我带一下。”茹回春见小辈们都走了,这才出声对着江芸芸说道。
江芸芸把嘴里的鸡肉咽下去,连连点头:“行,我一到京城就给人送过去。”
“也不用这么急。”茹回春笑说着,“安顿好了再送也不迟,她忙得很,整日在各府女眷中看病,你突然上门也不一定找得到她。”
“哇,她真厉害。”江芸芸眼睛亮晶晶夸道。
茹回春微微一笑,谦虚说道:“哪里哪里,只是于学医之道上有几分天赋罢了,和你读书的天赋相比可就差远了。”
“如何能这么比,她做的可是救死扶伤啊,救命之事怎么会差呢。”江芸芸认真说道,“读书是为了教化百姓,大夫是为了救治百姓,两者没有轻重之分,各有各的用处罢了。”
茹回春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心都软了,对着金旻说道:“真是一个好孩子啊。”
金旻颇为得意,矜持说道:“我们芸哥儿可不是那些酸儒,一点也不迂腐的,他可好了。”
“自来就是朝野士庶咸耻医术之名,只不过如今也有人觉得‘唯儒者能明其理,而侍事亲者当知医’,这才对医道逐渐有所改观,可要是能这么心无芥蒂的,那也是少见。”茹回春叹气说道。
“不为良相为良医。”金旻和气说道,“你孙女的名气,连我也是知道的。”
江芸芸吃着糕点,扑闪着大眼睛。
——原来是这么有名的医生啊。
“哎,其归,来对诗啊。”徐祯卿招呼道,“来玩啊,输了的人要吃这个酸掉牙的山楂。”
“去玩吧。”金旻含笑说道。
江芸芸抓走两块糕点,就开开心心跑远了。
“先来把唐伯虎按住。”林徽招呼着,“这人最嚣张了,给他一点教训看看。”
“哈,来就来,你们都打我,我也是不怕的。”唐伯虎放肆大笑着。
“年轻人就是安分不下来。”茹回春见他们的样子,不由笑说着。
黎淳看着江芸芸肆意飞扬的小脸,微微一笑:“也就不安分这几年了。”
茹回春侧首看他,幽幽说道:“我真是不懂你,你要是真的对他好,就应该压着他多读几年书,他这辈子就只有读书才是他最快乐的日子了。”
黎淳垂眸,许久之后才说道:“人啊,总是自私的。”
—— ——
小解元有字的事情很快就被宣传出去了,江如琅还是从别人嘴里知道这事的,脸上笑脸盈盈,心理却是气得不行。
“不知道的还以为人是黎家的。”江如琅冷笑一声,“竟也不请我过去。”
江来富安慰道:“不过是一个字,黎家就请了唐伯虎等人,估计就是直接说了名字,也没打算大办。”
“怎么不大办!”江如琅说起这个又来气,“就应该大办,就应该让所有人都来看看江家出了一个解元的风采,如此低调,少了多少生意。”
“要说就是江芸整日胳膊肘儿往外撇,到底自己姓什么,还知不知道。”
“整日就知道往黎家跑,之前叫他去见一下程县丞百般推诿,对他说的话也是装糊涂不知道,害我赔了好大一笔钱。”
“去京城的钱还是从我这里拿走的,怎么也没见对我这么殷勤。”
江来富安安静静听着,随后见缝插针说道:“二公子十来岁的小孩懂什么,那边还有人一起陪着玩,老师只要再说几句好话,那还不是一直跟着人跑。”
“一个穷酸的读书人,就知道拿言语诱惑小孩。”江如琅面无表情说道。
江来富笑说着:“那又如何,二公子始终姓江,这可是改不了的事情,状元的牌匾可是送到我们这里的。”
“而且,周姨娘还在我们这呢。”他意味深长说道。
江如琅神色微微松动:“是了,他现在做得再多,也是为我们做嫁衣,也是蠢,这点也看不明白。”
“可不是!”江来富奉承说道,“要我说,他现在对二公子越好,那也是我们越得利啊,他若是把手中的人脉都给我们二公子,那最后得益得可就是我们啊,说不定连大公子,三公子都能沾到光呢。”
江如琅神色微微一动,矜持说道:“这次上京,你可要跟着,多准备点礼物,倒是那些达官贵人,你都要一一送过去,不要厚此薄彼了。”
江来富连连点头:“早早就备好了,就看二公子何时出发。”
“问他做什么,等我选个黄道吉日就通知他。”江如琅直接说道。
“苍儿的病可好了?也该起来读书了。”他想起此事,不悦说道,“你晚上亲自去看看,别让他偷懒了。”
江来富低声说道:“既然病了那就好好养着,过了年也不急啊。”
江如琅立刻鼻子不是鼻子地说道:“就是你们这种心态才把人惯坏的,读个书有什么难的,病了难道就睁不开眼了,平日里随便读几章,写几章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如此矫情脆弱,今后如何做官。”
江来富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只好讪讪闭上嘴。
“江芸怎么就可以每天都在读书的,人年纪还比他小呢,现在江芸已经是解元了,他呢,灰溜溜地回来。”江如琅尤显不过瘾,骂骂咧咧说道,“真是白花这么多钱了。”
江来富欲言又止。
“若是被夫人听到了……”他忍不住说道。
江如琅大怒:“听到就听到,我还怕她不成,真当自己现在还是什么曹家大小姐吗?她现在嫁给我那就是我江家的人,整天给我摆什么谱,不过是罚跪了江漾,还给我摆脸色,若是真的喜欢女儿,怎么不去给江湛撑腰,现在来给我摆什么脸色,和曹家人一样无耻。”
江来富苦着脸,连连摆手:“消消气,老爷消消气,别说了。”
“有什么好怕的,我做的哪一步不是为了江家,她倒是在女儿面前做好人,江湛的嫁妆我给少了吗?足足三百抬,哪家女儿家的嫁妆有这样的气派,只要生下孩子坐稳许家,哪管其他是是非非,江漾这么一闹,我现在连许家的门都进不去,还不是她教的好女儿……”
“老爷。”江来富见他压不住脾气,上前一步,低声说道,“今年的丝绸还在曹家那边呢。”
江如琅倏地喘着粗气,神色阴戾。
屋内沉默着。
“书肆能站稳脚跟,再做些其他生意,咱们的计划也就好了。”江来富低声安慰道。
“对了,你来找我做什么?”江如琅终于安静下来,突然回过神来,“不是叫你负责书肆的事情吗?是那个纨绔子弟又来闹事了?”
江来富连连摆手:“打发走了,之前连哄带吓就哄走了,要说林家这么多人还斗不过一个孤儿寡母,说到底就是蠢,我们给了这么多帮助,还能到最后输得倒贴五百两银子,真是废物,昨日来了,我吓唬一下就走了,是另外有一件事情,觉得奇怪,所以想来问问老爷的意思。”
江如琅淡淡点头:“什么事情还值得你出动的?”
江来富犹豫说道:“周鹿鸣被林家的人救了。”
江如琅眉心狠狠一跳。
“听说二公子还亲自照顾了好几天,请了好多大夫来看的。”江来富一边说着,一边注意着老爷的脸色。
“那病情?”江如琅含糊问道。
“瞧着不太好。”江来富低声说道,“都一个月了,现在人还不见影子了,只怕是……废了。”
江如琅松了一口气:“这事也值得你慌慌张张。”
江来富神色凝重不减:“本也是没事的,谁知道前几日那李达偷摸摸来找我,一直说自己被二公子抓了,但是什么都没说,要我们再给他一百两银子,还要送他离开这里。”
江如琅大惊:“什么,江芸知道是我们……”
他一顿,随后又连连说道:“不不不,不可能,要是江芸知道了,就他这个脾气还不把江家闹翻,现在日子哪来这么安生。”
两人想了想,齐齐点头。
江芸这等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自己出手伤了他舅舅,不闹出一个结果,如何肯罢休。
“所以,这一百两银子?”好一会儿,江来富低声说道。
两人在沉默中缓缓对视一眼。
江芸都抓到是李达行凶了,却没有继续查下去,说明李达确实没有把人供出来。
到也不枉费这些年一直重金养着。
“人留着,到底是风险。”江如琅低声说道。
江来富心思微动,立刻符合道:“这些年也是陆陆续续给了好几百银子的,不过是看看墓地,盯着点周鹿鸣那小子,就时不时找我们拿钱,如今家里院子建得这么好了,儿子都娶妻了,现在还想狮子大开口。”
江如琅淡淡点了点头:“这人也太不知足了。”
两人又不经意对视一眼,随后江来富点头:“知道了。”
“还有其他事情吗?”江如琅心中松了一口气,随意问道。
“别的到没有了,就是我们名下有一处赌坊来了一个高手,赢了不少钱,偏还有点武功,我们的人都那他没办法。”江来富说道。
江如琅拧眉:“哪一家?”
“西门边上的那一家,逍遥楼。”
江如琅眉心一动。
江来富见状,连忙解释道:“就是一个游侠,打听过了,不是扬州人,之前也没在扬州见过,说是行侠仗义到扬州没钱了,所以来我们这里借点钱花花。”
“赶紧给他点钱,把人送走。”江如琅不耐挥手,“不要留在这里生变故。”
“这个暗点很少对外开的,也不知道他怎么进来的。”江来富还是有些担心,“要派人跟几天吗?”
“这是我们用来招待贵客的,知道这点的人也不多。”江如琅说道,“但这些游侠总是有些办法的。”
“那游侠瞧着也是有本事的。”江来富神色微动,“老爷觉得要不要……”
他手指做刀,往下狠厉一压。
“他武功如何?”江如琅谨慎问道,“若是闹大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还行吧,瞧着是有些冷峻的,但若是有本事的,怎么好端端流落到赌坊赚钱了,而且看起来是真的没钱,一开始都是一文钱一文钱的下,瞧着寒酸得很。”江来富说道。
“没本事的人还能找到这个地方。”江如琅奇怪。
江来富犹豫说道:“听说那日是李家那位二公子赌了一晚上,赚了不少钱,出门时突然摔了一跤,摔了不少钱,被他看到了。”
江如琅没说话,冷不丁问道:“你说李达知道那个地方吗?”
江来富想了想:“应该是不知道的,当年就让他做个引子而已。”
江如琅没说话,好一会儿才说道:“那就算了,若是那人这几日拿着银子出了城,就当做好事了。”
“哎,行。”江来富连连点头应下,也跟着行礼要退下。
江如琅端坐在椅子上,冬日的日光落在他圆润富态的侧脸上,暖洋洋的屋内偏没有在他脸上先出一丝暖意。
冬日的江府依旧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你说江芸……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就在江来富要推门离开的瞬间,江如琅的声音在耳边幽幽响起。
第一百二十四章
李达最近一直都觉得不舒服, 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他,但他好几次悄悄回头又觉得是没有的事情。
芦苇的影子在地上摇摇晃晃,好似有无数个人在背后躲着,可仔细看去又不过是冬日的风吹得芦苇在水中晃动, 这才惊觉原来是自己的多想。
“爹, 今年你还要给周叔上坟吗?”家里的大儿子问道, “他家的小子也有出息了, 我们不好再替人烧纸了吧,之前爹就年年照顾他, 还替他扫坟, 他却没想着我,哼,今年可不做这个好人了。”
坐在凳子上的李达听到这话, 心里突然惶恐起来。
周服德啊!
他走了也有三年了。
是不是他回来了!
他其实已经记不清村中这个唯一教书先生的样貌了, 今日听到儿子的话, 却突然又模模糊糊想起, 这人似乎长得高高瘦瘦的, 说起话来总是笑眯眯的, 其实瞧着和那个小解元还怪像的。
他的夫人只记得有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但体弱多病, 但说起话来也格外和气,有一手刺绣的好本事。
他的一双儿女,乖巧可爱, 说起话来也斯斯文文的,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 和村子里的泥腿小孩一点也不一样。
他们住在村尾的芦苇荡边上, 是村子里最早的青石院子, 高高的围墙,整齐干净的地面,还要一间间瞧着和城里人一样的屋子。
村子里没有人是不羡慕的。
——原来读书就能过得这么体面。
所有人的脑海中都有这个想法。
后来周服德一直考不过乡试,开设学堂,村子里不少人都想去读书,一打听,原来本村的人读书会便宜许多,原本还在犹豫的人都把小孩送过去了,李达也一样,偏这个小孩不争气,骂了几句就不读了。
他是生气的,既生气小孩不懂事,辛辛苦苦供他读书竟然还不读,又生气周服德为何要骂他,把他吓住了。
只是那个时候的周家是远近十八乡里的有名的读书人,收费公道,做事负责,就是赊一点束脩也是可以的,家里还偷偷供着几个有点天赋但又实在读不起书的小孩。
偏偏风云突变。
一夜之间,周家娘子病重,周服德迷上赌博,几乎是一夜之间妻离子散。
那个辉煌的,让人钦羡的周家大宅突然就荒凉了,只剩下一个行尸走肉的周服德,和年纪很小的周鹿鸣。
他却是知道其中内幕的,是他亲自带着失魂落魄的周服德入了城,进了别人的陷阱,然后彻底一蹶不振。
他心里有种莫名的快感,太好了,那个总是笑脸盈盈的人终于笑不出来了。
那总是被人挂在嘴边夸的周家,终于成了被人避之不及的周家了。
他们的那双儿女也和村子里其他的小孩一样了,干净的衣服上也都沾满了泥土。
李达那几日夜夜都兴奋得睡不着,坐在院子里抽烟,手指都是克制不住地微微颤动。
你看,村子里的人,终于都是一样的人了。
半年后,周家的风波终于过去了,他们的女儿也被他曾经的学生带走了,周家彻底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会绕过这家,可他还是下意识盯着周家的情况,见他们过得连米都没了,这才施施然送了米过去,周鹿鸣果然就抱着他哭了,就连周服德也是格外感激。
李达每每在这个时候就觉得自己真是大善人。
周服德以前不愿意教自己的孩子读书,可他却还是善良地送了吃的给他。
村子里,只有他才这么好心。
时间太久了,中间许多事情他都记得不清楚了,只记得周家总是大门紧闭,和谁都很少来往,那个曾经热闹的周家终于不再有人走动了。
他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
只有所有的变化都在那一夜,他亲手把人推了下去。
周服德大前年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周笙事情,疯了的说要去找她,说是把她救出来。
他好不容易把人安抚下来,想去找人商量一下对策,却不料大年三十那天,他又疯了一样跑出去,两人发生在芦苇丛中发生了争执,他慌乱之下,失手把人推了下去。
后来的一切,他也不记得了,他不想杀人的,谁知道周服德这人脾气这么倔,他只是一时激动,不小心才把人推下去的。
如今,他每每走过那片芦苇荡都有些神神叨叨,久了,他也不爱出村子了,可现在那种不安的感觉竟然在村子里也有了。
李达又想起那日被江芸抓起来时,那人总是意味深长的目光,新出炉的小解元信誓旦旦地站在他面前,对他徐徐图之,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
之后几日他做了好几天的梦,梦中那个模糊的周服德好像突然清晰起来,一下是江芸的样子,一下又是周服德的样子,他吓得再也不敢睡下去,这才想着要去找江家掏笔钱,他要离开这里。
只是心里,他心中的那点嫉妒在经年之后再一次翻了出来,冬日的风彻底吹开了他遮掩不住的丑陋。
又是一个读书好的人。
周家难道就是风水好,一直出读书好的人不成。
那块他随便挑的地难道也这么养人。
李达坐在黑暗中,嫉妒的手都开始抖了,颤颤巍巍的,连带着烟斗的那点火光也在微微抖动。
——是你自己非要去周家,我也是为你好。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所有的事情都是周家自己养了一个白眼狼。
李达看中烟斗里的烟草逐渐湮灭,他脸上的不甘恐惧也被黑暗缓缓吞噬,到最后整个院子安静地只剩下冬日寒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没事的,等我离开这里就好了。”他的声音在夜色中被风一吹,轻飘飘的没有任何着落。
他就这样枯坐着,直到天色亮了起来,与此同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敲门声。
—— ——
江芸芸被裹得严严实实的,白色的绒毛贴着小脸,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正不安分地转来转去。
“这么穿会不会走不动路啊。”她闷闷问道。
“好可爱啊。”陈妈妈忍不住捂着胸口,一脸柔情说道,“我们芸哥儿怎么这么可爱啊。”
江芸芸眼睛眨得飞快,一脸不好意思。
“听说京城比扬州冷多了,多穿点也不会错的。”周笙伸手摸了摸她的手套,“这手套里加了绒,你若是玩雪也不能脱下来。”
江芸芸连连点头,兴奋说道:“听说北方的雪很不一样。”
“那可不能着凉了。”周笙又对着她比划了一下尺子,“我再多做几套里面的衣服给你,做大一点,等你再大点再穿。”
“不用这么麻烦。”江芸芸大大咧咧说道,“反正都能买到。”
“这哪能一样。”周笙嗔怒,替人把衣服和帽子都拿下来,仔仔细细叠了起来,“你这一走,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
江芸芸睨了她一眼:“肯定回来的,娘不要担心。”
周笙只是看着笑:“不担心,你去好好读书才是,不用惦记着家里的。”
“我到时候把信寄给林家,让林家给我们送过来,免得又不见了。”江芸芸说道,“平日里让乐水跑得勤快一点。”
陈墨荷皱眉:“乐山乐水不都带走吗?”
江芸芸摇头:“你这边肯定要留一个,跑跑腿还是很需要的。”
“可你身边一个人也太少了。”陈墨荷不赞同道。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很够了,我本来也就没什么事情,平日里读读书而已,而且还有幺儿呢,他也跟着我一起走,平时也可以借来用用的,还有徐家的人,很多了。”
“幺儿的冬衣准备了吗?”周笙又开始担心起其他事情,“徐家送的料子还不少,要不我给他做两套吧。”
江芸芸连连摆手:“他现在可富裕了,不用我们操心,这几日蒋叔已经带他去买衣服了,整日穿得跟个花蝴蝶一样。”
“也是,他家里是将军,肯定也有钱,不需要我们担心。”周笙说道,“那我就再做几套汗衫,之后我就要给渝姐儿做了,她念了我许久,说我厚此薄彼,可不能耽误了。”
“行,给她多做几套,小姑娘爱漂亮。”江芸芸借机说道。
周笙只是笑:“她早就自己挑好料子了,哪里要你提醒,你且抽查她功课吧,你这几日跑上跑下,她可是一页书都没翻开。”
江芸芸立马板着脸,撸起袖子:“那我现在就去抓她去读书。”
正蹲在地上砸冰的江渝一眼就看穿她的来意,拉起小春就要跑,江芸芸自然是三步并作两步,一手抓住一个。
两小女孩立刻挣扎起来。
“走,去考试了。”江芸芸狞笑着,“没考好,今天饭都不给你们吃。”
江渝大怒:“是不是娘在告状,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不会……要吃饭。”小春呐呐说道。
江芸芸也不管,一手抓着一人,就要抓着去读书,就在此刻乐山突然快步走了过来,伏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江芸芸脚步一顿。
江渝眼疾手快,一把挣扎开,随便还救出小鹌鹑小春,头也不回跑了。
江芸芸也不拦着,只是跟着乐山说道:“别从江家借马车。”
“早早就从林家借过来了。”乐山说道,“只是我们现在直接出门是不是太招摇了点。”
江芸芸微微一笑:“就是要招摇一点。”
乐山也跟着激动起来:“还是芸哥儿料事如神,早早就预料到了。”
—— ——
江芸芸前脚上了马车,后脚就有人报到江如琅面前。
江如琅坐在椅子上,惊惧交加:“我就知道他一定是知道什么了,那边刚一出事,这边就忙着出门,还是直接用的林家的马车,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江来富也是眉心紧皱:“他如何知道,他能知道什么,周服德掉下水的事情,可不是我们干的,我们甚至还好心帮忙照顾后事了,周鹿鸣能有一口饭吃,这里面也有我们的恩情呢,周家这么多事情,那是他们倒霉,和我们可没有关系。”
江如琅没说话,手指焦躁地点着桌面。
“您要是说周服德赌博的事情。”江来富及时说道,“那也是他自己想要给夫人挣钱看病,被人骗进去的,中间我们可没有插手,那几个帮闲人也不见了,都离开扬州了,听说去江西了,和我们可没有关系。”
江如琅沉默。
“最大的可能就是周鹿鸣的事情。”江来富声音微微压低,“毕竟是他舅舅,好端端被人打了,想找人出气也是正常的。”
江如琅嘴角紧抿,那张肥润的脸在此刻露出狠厉之色。
“闹到我们身上又如何,无凭无据的,二公子比我们懂法呢。”江来富低声说道,“我这就把和李达接触的人都送走,这事可就彻底干净了。”
江如琅眉眼低垂,随后轻轻阖眼,缓缓转动着大拇指上的扳指:“你说得对,那些仆人你找个人去办吧,干净一些,还有你亲自跟着去看看,江芸到底去哪里了。”
他顿了顿,手指停了下来,声音也跟着冷了下来:“若他真的以下犯上,那江家也是留不得他了。”
江来富神色一冽。
“去吧。”江如琅睁眼,目光落在窗边,白色长颈素瓶里的绿梅上,“花开两枝,他既然折了一枝,也该听话一些的。”
—— ——
李达一脸惊魂未定地坐在椅子上。
就在刚刚他差点就死了。
和周家那两个人一样,失足淹死在水池里,幸好,突然出现两个人,那个行凶的人吓跑了,他也就被人救了。
只是他一看救自己的人就眼前一黑。
“哎,别装死啊。”顾幺儿穿着崭新的大红色衣服,好似一个年画娃娃,在他身边跑来跑去,活泼极了,“今日可是我救了你,你怎么都不谢谢我。”
他一边跑,一边托着剑鞘走,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音,那声音就像一根绳把李达晃晃悠悠吊起来,让他的心跳越来越快。
门口站着一个高大威猛的男人,胳膊鼓起来又大又强壮,如今抱胸站在门口,瞧着就不好说话。
外面有马车停下来的声音。
三人的视线都看了过去。
江芸芸的身形很快就出现在门口。
门口一直站着的男人终于动了,朝着她走过去:“果然有人打算杀人灭口,只是那个人也很警觉,瞧着像个职业的杀人越货的杀手,很警觉地跑了。”
江芸芸笑着点头:“本来就是打算放他走的,跑了也没事。”
蒋平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耽误你的事情了。”
“不耽误的。”江芸芸笑脸盈盈说道,“这事多亏了你盯着,不然我一个读书人哪里干的来这些,所以还是很谢谢你的,杀手底细也不知道,不好贸然追出去,保护自己优先。”
蒋平越发觉得江芸芸身边能围着很多人是有道理的,她实在是太会说话了。
明明只是一句简单的感谢的话,偏从她嘴里说出来就让人觉得格外受用。
江芸芸这次顺利来到周家老宅,看着再一次被人五花大绑的李达,站在门口,微微一笑,笑容和善:“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冬日的太阳实在不太耀眼, 只到了中午的时候,那一轮太阳才有几分光照,整个院子因为常年无人打理,荒凉安静, 那缕日光落了下来时, 才给院子添了点生机。
江芸芸站在门口, 那轮日光落在她身后, 整个人的面容身形都模糊起来,只有和气含笑的声音顺着风, 轻声传来。
李达盯着缓缓走进来的江芸芸, 有一瞬间的恍惚,只觉得那声音忽远忽近。
那个白白瘦瘦,穿着竹青色的衣服, 脸上总是笑眯眯的人在此刻被无限拉长, 长大, 在冬日的寒风中再一次站在自己里面。
他还是那么耀眼, 说起话来斯斯文文, 含笑温柔, 他站在门口,跟自己说着‘又见面了’。
见, 怎么见啊。
他不是死了吗?
他明明是亲眼看着那个癫狂愤怒的人掉入水中,然后彻底沉了下去。
李达死死盯着江芸芸,神色逐渐惊惧惶恐, 只觉得鼻尖的水腥味越来越重。
他本就大冬天冲水里被人捞出来,穿着湿漉漉的衣服, 坐在这里胡思乱想了许久, 又惊又怕, 如今精神恍惚间见了她,那深藏在心中的恐惧在此刻被突然挣断的绳索,猝不及防地席卷全身。
他看着江芸芸,剧烈哆嗦起来。
“别过来,别过来。”他崩溃尖叫着,整个人在椅子上猛地摇晃起来,似乎想要跑,但又受制于人,只能重重摔在地上。
一直左顾右盼的顾幺儿吓了一跳。
蒋平快走一步,直接把人提溜起来,厉声说道:“发什么疯。”
李达眼珠通红,死死瞪着江芸芸,瞳仁却又格外涣散,牙齿发出咯咯的响声。
“是你自己掉下去的,别来找我,去找那个人啊。”
“我不想杀你的,我就是看着你,都是你耀眼了,我们不是一起长大的嘛。”
“杀了你杀了你!你死了就解脱了,放过我吧。”
他哆哆嗦嗦,声不成调,只混乱说着话,脚下很快就多了一潭水渍。
蒋平吃惊,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李达瞳仁也不见眨一下的,只是惶恐不安地看着江芸芸,好似见了鬼一样。
江芸芸入内,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紧咬的牙关都在打颤。
“这是……吓傻了?”江芸芸也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却不料李达突然发狂朝着她咬了过去。
蒋平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他的脸。
李达剧烈挣扎,好似不要命一样,手腕上的绳索一下就磨出血来,偏好似不知道疼,只是挣扎着要去咬江芸芸。
“别杀我,别杀我,我也没想到你会死,饶了我吧。”
“我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我只是没钱,我真的没钱。”
“这是亏心事做多了,吓疯了?”蒋平眉心紧皱,只觉得棘手,“早不疯晚不疯,怎么现在疯了。”
“是不是装的啊。”顾幺儿溜达过来,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又捏了捏他的胳膊。
他的力气不小,手指骨也瞬间紧绷起来,偏如此吃痛的力道,李达还是没有恍若未闻,只是死死盯着江芸芸,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话,但眼珠子却透出恨不得把人当场吃了的憎恶可怕。
“这可怎么办?”顾幺儿扭头去问江芸芸。
江芸芸沉默,露出苦恼之色。
万万没想到,李达竟然吓疯了。
“找个大夫看看先?”蒋平犹豫说道,“是不是装的,大夫一把脉就知道了。”
江芸芸想了想,摇了摇头:“我和思羲说好了,借我一间小院,等会送去林家别院,然后再请个大夫来看。”
蒋平点头。
三人各自无言,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现在怎么办?”顾幺儿抱臂说道,一直偷偷去看李达,企图看出他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线索是不是断了。”
江芸芸沉吟片刻,随后示意蒋平把人捆好:“我们去隔壁说。”
蒋平把人连同椅子一同捆起来,然后这才关上门。
李达的目光随着江芸芸的消失逐渐安静下来,随后整个人陷入呆怔的样子,整个人软坐再椅子上,若非有绳子捆着,只怕要当场摔到在地上。
“说起来,你舅舅是他打的,当时也是人赃并获,你干嘛把人放走啊。”顾幺儿不解问道。
“想要看看他背后到底有没有人。”江芸芸说道,“他的杀机太单薄了。”
“那倒是没错,刚才确实有人想杀他。”顾幺儿说道,“只是那个此刻没抓到,跑了,幕后之人也找不到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捏着手指。
“那若是这人真的疯了,到时候就直接交给衙门。”蒋平说,“只是他都这样了,衙门还受理吗?”
“会的,当时是人赃并获,木棍和黎家的仆人都能作证,而且当时已经让他按下一份口供了。”江芸芸从怀里拿出一张纸,解释着。
“但你舅舅并没有死,所以他估计也不会死。”蒋平看着她,眸光微动。
江芸芸回过神来,笑说着:“一切按照律法来。”
蒋平接过那张纸:“你想得开就好。”
“那接下来怎么办?”顾幺儿晃着小腿,叹气,“大费周章抓了一个傻子。”
“不碍事,会有人来的,先不说这事了。”江芸芸对蒋平说道,“那个赌场你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就今天早上,有个掌柜的给了我一百银子,要我离开,我想着不能打草惊蛇就拿钱走了,那些人是看我出了城门的。”蒋平说道。
“这个赌场是设置在逍遥楼后面的,表面是酒楼,但后面却是赌场,能进去的人都要小二认识的,我当时也是借着要殴打一个纨绔子弟的名义装傻闯进去,又赌了几把,庄家都是老手,我挑着几个不太好作弊的下手,赚了大概三百两就被人发现了。”
江芸芸听得认真。
蒋平仔细说道:“幕后之人我还没查出来,但这里来的人出手都很阔绰,有商人,也有纨绔子弟,最明显的就是这些人大都是帮闲出面带进来的,我已经盯着其中几个帮闲多日了,只是他们都是各拉各的客人赚钱,明面上是没有任何往来的。”
帮闲就是一群落榜的年轻人,瞧着科举是没有指望了,就专门陪着那些纨绔子弟消遣玩乐,附庸风雅的文人。
江芸芸惊诧:“文人骗人,那怪不得能把人哄进来。”
“你好端端查赌场做什么啊?”顾幺儿好奇问道。
“之前看到李达的时候,我突然在想,我那个外祖父是真的,自己沉迷赌博的嘛?”江芸芸捏着手指,“他赌博的瘾实在没有由来。”
“什么意思?”顾幺儿爬到她身边,贴着她坐下,“我听不懂。”
江芸芸想了想:“我那个外祖父是读书人,一开始没有这个爱好,他怎么好端端想起来要赌博了?”
“不是说家里有人生病了吗?”蒋平下意识追问道。
江芸芸嗯了一声,看了他一眼。
蒋平注视着江芸芸,微微一笑:“你还未回扬州城的时候,在村子里走访了一下,顺道打听了一下。”
“你怎么调查我们。”顾幺儿立刻警觉反问着。
蒋平无语,指了指自己又看了看他:“我们。”
顾幺儿想了想,立马伸手紧紧挽着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我们。”
蒋平见他这么胳膊肘儿往外撇,气笑了:“衣服都给你白买了。”
顾幺儿得意地摸了摸袖子,放在江芸芸面前炫耀道:“霓裳阁买的新衣服,超级好看,你看,这里有红红的花。”
“好看。”江芸芸点头,随后看向蒋平,和气说道,“不碍事,事无不可对人言,这件事情也并非秘密。”
“瞧着读了书就是不一样,大气。”蒋平对着顾幺儿冷嘲热讽,“有些人连自己的名字都写的歪七扭八,就是不行。”
顾幺儿一点也不觉得被骂了,反而开开心心扯着江芸芸的袖子说道:“聪明!没错,江芸是最聪明的人了。”
江芸芸无奈抽回自己的袖子,说回刚才的事情:“自从太祖下令,全国赌坊大都不会在明面上,外祖父一个读书人,若是没人带路怎么会知道赌坊的位置。”
蒋平却有不同的意见:“他好歹是这个成年人,一开始也许自诩读书人的身份,看不上去赌坊,知道了也不进去,但后来家中需要太多钱了,想着搏一搏的心态进去也不是没可能的。”
江芸芸叹气:“也有这个可能,但我还是觉得不太可能。”
“为何?”蒋平问。
江芸芸想了想:“因为,外祖母只是生病了,他当老师这么多年,难道一点积蓄也没有吗?现在就想着去赌一个大的,也太奇怪了。”
“不是说他偷偷救济了很多学生吗?”蒋平平静说道,“读书这么花钱,应该很难攒钱吧。”
顾幺儿也凑过来说道:“做好人是没钱的,我爹每个月都把钱给士兵们,我们家一分钱都没有,蒋叔这次竟然只给我带了五两银子,还教我如何去街上卖艺赚钱。”
江芸芸忍不住惊讶地看着蒋平。
蒋平摸了摸脑袋,无奈说道:“真的没钱,军中这么多人要将军花钱买棉服,有些士兵若是大比中做得好,也是要奖励的,一笔笔都是钱,将军把陛下赏赐的东西都送出去了,真的是花钱如流水。”
江芸芸叹气,半晌没说话。
“那你怎么确定你外祖父在逍遥楼赌的?”蒋平继续问道。
江芸芸不解:“不是你和我说这个逍遥楼很古怪吗?”
蒋平和她四目相对,过一会儿,又犹豫又不解地说道:“不是你让我找找西门附近有什么赌坊的嘛。”
“是啊,不是你找到逍遥楼的嘛?”江芸芸更是疑惑。
蒋平大惊失色:“原来你不知道你外祖父在哪里赌博啊,你这纯粹是让我耗子抓瞎啊。”
江芸芸想了想,摆了摆手:“不不不,我确实不知道他在那里赌博,因为我娘和我舅舅也都不知道,村子里的人也都不知道,可见外祖父也一直没说过这个事情,甚至没有人发现,所以就有第一个问题,他是赌博了很久,欠了很多钱,竟然是债主上门讨债才被发现的,那不论是自愿还是被迫,都不可能是那种市面上那种人人都进去,常见的赌坊。”
“那个赌坊一定是隐秘的,而且他从西门进扬州城,要是去东边的赌坊也太久了,不可能,去过这么多次,走了这么久,一个认识人都没碰到过,你要知道村子里的人消息一向是传得快的,可一开始就是没有任何消息,所以那个赌坊不需要他在扬州城里走很久才能到。”
“南市和北市卖日常用的商铺比较多,而且住在那里的人都不太富裕,且赌博的人也不会少,但开设隐秘的赌场无外乎赌得大,人员不能曝光,以及生意不止赌博,开在南市和北市生意不会好,所以我就想着是不是就在西门和西市附近,这里靠近码头,水道纵横,人员流动快,金钱在这里流通快速,若是在这里骗钱……我是说赌钱,也太正常了。”
她说完和蒋平四目相对,各自无辜。
“你……我瞧着你更像在赌博。”蒋平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
江芸芸不解:“可我分析难道没有道理嘛,你不是也找到逍遥楼了吗。”
“很详细哦,我都听懂了。”顾幺儿安慰道。
蒋平仔细想了想,竟也觉得分析得非常有道理。
“那,若是找错了呢?”他缓缓问道。
“错了也不碍事。”江芸芸到不甚在意,“只是要符合我给你说的条件,隐蔽,距离近,有门槛,要介绍人,这样的范围很小,若是真的倒霉,那也是排除了一个,若是设身处地想,在我不安时,碰到的是流氓,那他说什么话我都是不信的,但若是那群帮闲上来,与我说几句文绉绉的话,身份的认同在此刻会被放大,我上当受骗也太正常了。”
“你似乎对你外祖父的死,也没有这么在意。”蒋平把她的话反复琢磨了一句,冷不丁问道。
他抱臂,注视着江芸芸:“你刚才是不是还直呼了你舅舅的名字,你对你舅舅差点死了的这件事情上,似乎也没有太大的愤怒。”
他顿了顿:“你就像我手下的伙头兵,我交代了一个任务,你在尽心完成而已。”
他目光炯炯地打量着江芸芸,终于把一直觉得有点奇怪的事情抓了出来,甚至越想越奇怪。
江芸对周家的事,是上心,但绝不是关心,没有人会在舅舅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情况下还能如此冷静的分析,甚至还打算查一下旧事。
她像一个捕快,而不是受害人家属。
就像是时候到了,我索性把事情一把抓起来,随便捋一捋。
可,这是她娘的母家。
江芸芸心跳落了一拍,但还是很快冷静下来,眨了眨眼,笑说道:“我和我舅舅一直没见过面,说起来还是有点生疏的,刚才也是心急,才喊了他的名字。”
“我现在不是也在很认真地调查嘛,李达已经被抓到了,马上就要绳之以法了啊。”
江芸芸镇定解释道:“而且着急又解决不了问题。”
蒋平看着她,突然笑了笑:“你说的也对,刚才说到哪了,你外祖父去了赌场,欠了很多钱,然后大年三十不睡觉也要去赌博。”
江芸芸心中松了一口气。
蒋平平日里总是耷拉着眉眼,瞧着做什么都不上心,但刚才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似被刀剑夹在脖子上,头皮一阵阵地发麻。
她故作随意地避开顾幺儿的手,这才缓了缓刚才太过紧张的手指,继续说道。
“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他中间是停过一段时间的,要知道赌瘾哪有这么好戒的,而且他之前不赌这么多年了,大年三十突然想起来去赌博,也太奇怪了。”
“是不是有人故意引诱他,但是那个时候他都已经没钱了,拿什么去赌,而且三更半夜地突然想起来要去赌钱,什么瘾这么大。”蒋平摸着下巴,话锋一转,“你的怀疑不无道理。”
“但这事和李达有什么关系?”
江芸芸想了想:“因为我只知道他和周家有关系,而且不好。”
“你觉得李达在这两个事情上都有涉及。”蒋平皱眉。
“我舅舅一直孤身一人,性格温和,除了之前和林家分家的事情有了牵扯,其余时候都待在印刷坊,现在在回家祭祖的路上被打破脑袋,不仅如此还要推进水里,这便不仅仅是简单报复,是想要置人于死地。”
“他舅舅脾气真的可软了。”顾幺儿终于有机会开口了,也跟着大声强调着。
江芸芸一顿,想了想才继续说道:“我外祖父的死虽然奇怪,但毕竟官府定案了,我又没有任何证据,一切只是猜测,如今因我舅舅的事情,抓到一个奇奇怪怪的李达,就想着从他这边深入,因为他要杀周鹿鸣的理由太过单薄,而且周鹿鸣说过李达一直对他颇有帮助,这样的人无缘无故,怎么会痛下杀手。”
“说不定一开始的帮助就是虚情假意的。”蒋平设想着。
“那他为何要虚情假意?是自己的原因,还是他人的原因?”江芸芸反问。
蒋平沉默着呢:“不好说,但他一开始对你舅舅好,也是付出过实际的,柴米油盐,不算便宜,他家里是种地的,这几年才开始富起来的,我打听过没有其他收入,就单纯种地。”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更奇怪,一方面他真的帮助过周家,另一方面,却又对周鹿鸣痛下下手。”江芸芸强调着。
“李达帮助过你舅舅,你还怀疑他。”蒋平想了想,笑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笑说着:“直觉,就跟你们打仗,总能下意识判断出敌人的策略一样。”
蒋平强调着:“我们不是下意识,是大量的情报,日夜的分析研究,还有就是多年的经验。”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笑眯眯说道:“我也一样。”
蒋平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随后轻笑一声。
江芸芸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冬日的屋内格外阴冷,正午的日光很快就不再暖和,窗棂的影子也逐渐往西走去。
三人坐在屋内沉默着。
顾幺儿在江芸芸身边咕涌着,一会儿捏着她的袖子,一会儿又摸出兜里的糕点塞进嘴里嚼着,又或者晃着小腿,滴溜溜看着不说话的两人。
江芸芸之所以抓着李达不放,本质上就是想要看看李达背后到底有什么人。
其实那个人到底是谁?她心里一直有一个隐晦的答案。
灯下黑。
她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接触到这个词语的具体含义,是在江苍读书时,他们说这样就可以让书房里即有人,又察觉不出这个人。
其实这个词并不罕见,相反应该是处处可见。
那日江湛为了躲避许敬,就曾灯下黑的躲在茶室里。
又或者平安母子,他们既为了伸冤,又为了安全,也灯下黑地躲在徐家。
周家的一切看似都是命运的使然,可仔细看去却又处处诡异。
周服德到底为什么去赌博,大年三十那日为什么深夜出门?
周鹿鸣日子眼看越来越好了,到底又是谁能痛下杀手。
能下毒手的人一定是厌恶痛恨他们的。
周家若是大奸大恶便是算了,可偏偏在周家没出事前,风评都很好,她也不愿意相信能养出周笙和周鹿鸣的人,会是两面三刀的小人。
那到底又是谁?
江如琅,是你嘛。
江芸芸眉眼低垂,轻轻揉着手指骨。
她自然是厌恶江如琅的,可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建立在他作为一个压迫者,而非杀人者的形象里。
他自私虚伪,恩将仇报,为了一己私利可以去压迫所有人,包括富贵的妻子,病弱的江苍,无辜的江湛,他放逐不成器的江蕴,忽视着还看不出价值的江漾,他甚至能屈能伸,在看出江芸的价值后,一次又一次放任她的放肆。
只要一切符合他的利益,他的耐心似乎就会被无限大,性格也无限好。
那么他当年强行把周笙纳进来就格外不符合他的利益。
一个正在和曹蓁如胶似漆的时候,他不会想不明白,他是高娶,说是入赘,可曹家给了他一切的体面,他却强行纳周笙入门,若是曹家是强势的人,直接把人赶下去也是大有可能的。
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为什么?
按照周笙这十来年的日子来看,至少可以断定,江如琅对周家并无太多感激之情,不然周笙的日子也不会过成这样。
是周服德当年做过什么,让他不感激。
还是他本就是斗米恩升米仇的白眼狼。
草蛇伏线,灰延千里。
周鹿鸣的事或许就是一个突破口。
“芸哥儿。”门口乐山匆匆走过来,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果然是他,管家刚才一路偷偷跟着我们。”
江芸芸蹭的一下站起来,目光怔怔地看着乐山。
心里高悬的那块石头在此刻终于落地了。
她故意不从江家借马车,却又光明正大从江家出门,若是问心无愧的人自然一眼就看出问题,可偏偏江家的人还是跟着他出来了。
她出了门才发现,抓着江来富的是隔壁邻居,那个奇奇怪怪的周三叔。
地上是散落了一滴的芦苇。
周三叔直接把人按倒在地上,瞧着力道不轻,因为江来富的脸都要青了。
“本来江来富发现了我,准备跑了,这人突然从芦苇荡里划了船出现,然后也不等我喊话,见了他就用手里的竹竿对着他就是一顿打。”乐山咋舌说道,“凶得很,三下五除二就把人压住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上前一步:“周三叔。”
周三叔睨了她一眼,没说话。
江来富见了他,倒是剧烈挣扎起来:“救,救,救命……”
“这人和三叔有冲突吗?”江芸芸笑问道。
周三叔又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深思,过了一会儿才硬邦邦说道:“坏人,见一次打一次。”
“那你现在快打他一顿,我等会要带他去问话。”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江来富听傻了,挣扎的动作也停了。
周三叔也冷在原处,随后冷冷说道:“你们江家人又要耍什么花招。”
“和我没关系的,我今日就是回家一趟,这人总是神神秘秘跟着我,不瞒你说,我也是很烦的。”江芸芸继续说道。
周三叔神色变幻,盯着江芸芸看,又低头看江来富。
“既然这人这么讨厌,那我现在就把他扔进河里,反正就我们几个人,你们不说,谁知道呢。”他常年干活,抓起一个养尊处优的管家还是轻而易举的,直接把人提溜起来,恶狠狠说道,“杀了他,你轻松,我开心,岂不是正好。”
江来富听得瞪大眼睛:“你敢,你敢,杀人犯法的,你会被杀头的。”
周三叔不为所动,认真说道:“就我们几人,谁知道,你这人恶贯满盈,早就该杀了你了。”
江芸芸眉心微动,视线缓缓看向周三叔,试探问道:“他做的事情怎么就恶贯满盈了,虽然不厚道,但和杀人放火有什么关系。”
周三叔紧紧拽着江来富的衣领,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你刚才只是说得好听,赌博这样丧尽天良的事,难道不是恶贯满盈。”
“胡说什么啊!”江来富眼珠子微动,大怒,“你这人以前就神神叨叨的,鬼话连篇。”
“你是说……”江芸芸的声音明明不算大声,却轻而易举打断江来富的声音,“外祖父的赌博是他引诱的?你怎么知道?你看到了?”
周三叔沉默。
江来富顿时尖叫起来:“我没有,我好好一个管家,我怎么知道赌博的事情的。”
“我在一年前看到服德和他说话,这人就是从逍遥楼里走出来的,给了服德不少钱,然后服德就进去赌了,要不是他给的钱,服德好端端怎么会去赌博。”周三叔愤愤说道。
——逍遥楼。
江芸芸的目光看向江来富。
江来富原本还是尖声反驳,可被那目光一看,所有的声音便瞬间被压在嘴里。
“不,不是我,他胡说八道的。”他好一会儿才沙哑说道,“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肯定是他看错了。”
“要不就是我们老爷心善,给他钱,给他钱也是帮他啊,他去赌博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这事怎么赖我啊,我不知道啊,二公子,你不要被人骗了啊,这人之前一直吃住你家的,现在突然说着话,肯定是为了讹你。”
他越说越激动,几乎是唾沫横飞,声音一会儿可怜,一会儿高亢,情绪变化之大,连带着通红的脸颊肌肉也开始震动起来,神色近乎狰狞。
“是与不是,等会去那个逍遥楼问问不就知道了。”一直没说话的蒋平看了江芸芸一眼,上前一步,镇定说道。
江来富像是刚看到他一般,瞳仁倏地缩紧。
“怎么,见过我。”蒋平见状,微微一笑,“一百两银子在扬州也挺不经花的,给小孩买几套衣服就没了。”
顾幺儿溜达过来,沉重点头。
“你,你……你们认识……”江来富失声尖叫。
江芸芸面无表情看着他,缓缓问道:“你为何要引诱他赌博?”
江来富原本激动的脸,在嘴角喏动片刻后,冷冷说道:“我不知道二公子在说什么,是老爷叫我来找你回家的,你现在这么对我,等我回去跟老爷说,有你好看的。”
“与他废话什么。”蒋平不耐上前,“去逍遥楼问一下不就好了。”
江来富虽不说话,脸上却松动了片刻。
—— ——
出人意料的是,去逍遥楼无功而返。
蒋平抓了好几个人,虽说认识,却不是他们想要的认识。
——“这是江府那个大管家,扬州城谁不认识啊。”
他甚至还抓了几个帮闲来问,帮闲都说和他们对接的不是这人,是一个年轻人,矮小白脸,脾气好。
“都说不认识这人。”顾幺儿小心翼翼趴在江芸芸耳边说道。
江芸芸并不意外。
“那这人放不放?”蒋平问道,“这样算不算打草惊蛇了。”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心里一点点分析着,随后摇了摇头:“不算。”
“江来富本来就是我引过来的。”她说,“我就是想要打草惊蛇,让他们先动手,我们才能以退为进。”
“那现在怎么办啊?”顾幺儿丧气说道,“李达疯了,江来富咬死不说,你舅舅的事,到底还抓了一个李达,你外祖父的事情却不好开口了。”
江芸芸沉默着,手指打在茶盏上,茶水烫得她手指有些疼,她却没有移开,瞳仁微微失神。
这事瞧着好像有些头绪了。
这两件现在看来和江如琅是脱不开关系的,周服德的死,周鹿鸣的重伤。
周服德被江来富引诱去了赌场,只是不知道大年三十到底为何出门。
李达无利不起早,打周鹿鸣十有八九也是江来富指使的,他们家突然富贵起来便也说得通了,只是不知道江如琅为何突然杀人。
可一个无尾,一个无头,没有一件事情能上得了台面说的。
“要不要下点手段。”蒋平淡淡问道,“军营里自有询问的办法。”
江芸芸回过神来:“这事还没到使用暴力的时候。”
她在顾幺儿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顾幺儿半信半疑,举起小手来:“我可下手没轻重。”
“随便吧。”江芸芸无奈说道。
“麻烦蒋叔把江来富叫来。”江芸芸说。
与此同时,顾幺儿也跟着蒋平屁股后面跑了。
没一会儿,蒋平把江来富拖了过来。
江来富被捆得五花大绑,见了人只是冷笑着,也不再遮遮掩掩:“二公子打算屈打成招嘛,这事上了公堂,我也是要好好辩一下的。”
江芸芸摇头:“李达已经交代是你要他动手的,但我也想着验证一下,所以我今日就是准备钓你的,你出现了,我就知道她说的都是你真的,人证物证俱在,你也脱不开。”
江来富神色微变,随后镇定说道:“若是他说了,你怎么不早早扭送我去,二公子年纪轻轻,倒是爱诈人。”
江芸芸也不生气,只是继续说道:“我一开始也没打算查我外祖父的事情,蒋叔只是没钱了想要找个地方借点钱而已,和我没关系,但我现在说这些你估计也是不会信的。”
江来富只是冷笑。
江芸芸也没说话,只是端起茶抿了一口。
茶水滚烫,舌尖被烫得微微有些发麻,被风吹麻的脑袋在此刻也逐渐冷静下来,北风吹得哗啦作响。
这里是林家的别院,仆人们听了命令大都在自己屋内带着。
整个院子安静极了。
她知道有些机会,只有一次。
“我只是想知道,舅舅并没有得罪你们,你为什么要下毒手。”江芸芸不解问道,“他如今孤身一人,也和你们没有交集,林家的事情你们确实是主谋,但他也不过是意外参与进来,按理都是无足轻重的人。”
她顿了顿,注视着江来富,意味深长说道:“你说不是因为他,不是因为林家,还要因为谁,总不能是死人吧。”
江来富低着头,不说话。
江芸芸轻笑一声:“其实刚才你也说了一些,仔细想想并不难,雁过留痕,真要查这事也能查出来,只是你要明白,一旦事发,会不会有人保你。”
江来富没说话。
“一死一伤。”江芸芸的声音骤然降低,“那可是绞刑。”
蒋平抱臂,淡淡说道:“我在军中就是做侦查的,不然也不会找到你们逍遥楼,别说扬州城的几年前案子,就是异族的陈年旧案,我都能查清楚。”
江芸芸察觉到江来富的疑问,笑着解释着:“这就是顾将军身边的蒋副将。”
江来富眉心忍不住抽了一下。
江芸芸手边的茶盏轻轻嗑了嗑,在安静的屋内显得格外清晰。
隔壁院子里突然传来尖叫声。
“李达被我们问着问着,精神就不太好了,我让人去给他醒醒神。”
尖叫声越来越大声,听得人心头一震。
江来富神色震动,只觉得刚才受伤的地方也开始火辣辣的疼。
“倒是没什么问题了,只是这些年他这么关注周家,我太好奇了,所以才想问一下。”江芸芸微微一笑,“毕竟那个院子砌得这么好,可要不少钱,口供可不能少。”
“你这是屈打成招。”江来富声音微微拔高。
江芸芸只是看着他笑,眉眼弯弯。
江来富却是打了一个寒颤。
“要我说,打一顿便什么都招了。”蒋平又一次平静开口,“军中有的是办法对付俘虏,到时候上了公堂验伤也是看不出的,二公子就是心善,不若让我现在带下去,一炷香的时间,肯定是什么都说了。”
他伸手就要把人拉下去。
隔壁的尖叫声尖锐响起,随后骤然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只是想要他教训一下周鹿鸣。”江来富一头冷汗瞬间冒了出来,整个人打了一个滚,避开蒋平的手,“谁知道李达下了重手,和我可没有关系,照顾周家,那也是看在周姨娘的份上,中间要是有什么事情,可不赖我们。”
江芸芸轻哼一声:“你说我要信谁的。”
“一个人只是想教训一下,一个说有人重金买凶。”
“一个说是照顾人,一个说是监视人。”
“监视周家做什么。”江来富一口咬定,“就是照顾,李达拿了钱还胡说八道,怪不得要杀人。”
江芸芸安静看着江来富,许久之后,淡淡说道:“你撒谎,你知道撒谎要付出代价吗?”
蒋平伸手抓着他的胳膊。
他不过是微微用力,江来富就疼得大叫起来,脸色瞬间白了。
“这小院里都是自己人,死了便死了。”蒋平面无表情注视着江来富,杀气腾腾。
江来富被那一眼看的心神俱裂。
“你外祖父这些年一直问我们要钱,监视一下又如何。”他大声说道,“你可别被周鹿鸣骗了,我们可没有杀人,大年三十那日我们都在府中,人证都有。”
“没错,李达说是他不小心把人推下去的。”江芸芸直接说道。
江来富到嘴边的话怔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她。
——若是李达都自己招了,今日把他抓起来又是什么意思。
“坏事都是李达做的。”江芸芸和气说道,“但李达现在不行了,所以你要一起上堂,去证明这件事情。”
江来富被这个神来一笔,惊呆在原地。
“咱们把这事了结在这里,以后见了面还都是江家人,不是嘛。”江芸芸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和和气气说道,“你好交差,我也好交差。”
江来富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 ——
人证物证都在,李达果然入狱,江都县县令陆卓却对江来富的判决犹豫了。
刚才听他的话,他不过是好心办坏事了。
“放了吧,不过是所托非人,也是倒霉。”县丞程钰小声说道。
江来富心中松了一口气。
陆卓犹豫着。
他可不是愣头青,自然发现其中不对。
江来富一个江家大管家,和一个平头百姓周鹿鸣过不去做什么,再者说是要照顾周家人,可之前听说那江芸的生活环境也不好,怎么也不想对那个周姨娘多喜欢的样子。
“明堂,说起来也都是家务事。”程钰见他犹豫不决,便又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让他们关上门自己解决不就好了。”
就在此时,门口传来击鼓的声音。
跪在堂下的江来富眼皮子突然一跳。
“明堂,外面有人状告江家大管家买凶.杀.人。”有衙役匆匆跑过来说道。
“何人状告?”程钰随口问道。
“应天解元,江芸。”
第一百二十六章
其实江芸芸的目标一开始就不是江来富。
在乐山告诉她是江来富跟来的那一瞬间, 她就清晰明白,酿成周家惨祸的罪魁祸首是江如琅。
周服德的赌瘾。
周笙的悲剧。
甚至是周鹿鸣差点命丧黄泉。
她拉着江来富说着似而非似的话,在他心里种下有一点期望。
——江芸其实拿他没有办法,只能打打嘴上官司。
让他听话去衙门, 打算把李达送进去, 从而结束这个事情, 则是江芸芸真正开始反击的第一步。
让江家彻底牵入到这盘棋中。
在江芸芸来到这个世界前, 她对衙门这个概念并不清晰,那个高堂明镜的牌匾悬挂在正中的位置, 每每上学时会意外撇过的地方, 总是亮堂整洁,崭新空荡。
她总是还以为,这是个若是有理, 上了衙门也该有个说法的地方。
可现在的她, 已经上过一次衙门大堂, 去过好几次衙门后门, 也清晰地感觉到那块高悬的牌匾下是迫人的压力, 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落在你身上, 所有的一切都不再受你控制。
一旦去了衙门那便是上了秤,上了秤那便不由你了。
你是货物, 而非砝码。
她在第一次上衙门后就敏锐发现了这个潜规则。
所以让江来富被隔绝在衙门内,是她的第一步。
江来富和江如琅这些年来狼狈为奸,想来也是各自彼此了解, 清晰知道对方的事情,所以隔开他们, 这才能形成信息差, 逐个击破。
江芸芸站在明亮大堂上, 目光在头顶的明镜高悬牌匾上一扫而过,随后收回视线,行礼见官。
她是举人,不必下跪,所以便站在一侧。
陆卓看着她镇定自若的神色,川字眉心忍不住皱起:“你状告江家大管家买凶杀人,可有证据?”
江芸芸点头:“李达说的。”
陆卓惊讶:“李达不是疯了吗?证词上可没有说这个事情。”
“二公子,你不要胡说八道。”下跪的江来富又惊又怒,但是很快又冷静下来,重复着刚才的话,“是周鹿鸣一直缠着您,我是担心耽误您考试,这才想要教训他一下,但万万没想到李达能这么心狠手辣,这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对,但我可不敢买凶杀人啊。”
江芸芸垂眸,淡淡说道:“就是因为李达疯了,所以现在的口供有问题。”
江芸芸深谙辩论之道,以假定为依据乃是最常见的办法。
也就是说用一些未经证实的假设为提前,来支持自己的论点,将自己的观点作为事实来陈述,而非作为一个假设,若是这个过程中存在着逻辑漏洞,那也不要紧,你的目的是让被人顺着你的话去思考,而非一定要争出对错。
“什么问题?”陆卓忍不住问道。
“李达只交代了自己打伤周鹿鸣,却没有说为什么打伤。”江芸芸反问道,“明府有所不知,李达之前对周家颇为照顾,我几次三番听我舅舅说起李达对他的关爱,就连去年大雨冲毁了墓地,也是李达帮忙收拾出尸骨,这样的好人怎么就因为管家想要教训他的事情,就能下此狠手,实在是奇怪。”
陆卓是第一次听说这事,是以心中的那点奇怪立刻又多了几分。
周鹿鸣实在是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了,还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怎么就突然惹得别人动了杀心。
“那是李达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江来富立刻说道,“我哪里知道他们的纠纷啊,说不定李达一直都是假情假意,我可是听说周鹿鸣找到一个好工作,可没有提携李达的儿子,说不定就是一时嫉妒。”
“若是嫉妒,那定然是有的,可周鹿鸣找了一份好工作的事情和他差点命丧黄泉的事情可是隔了许久的,我舅舅每次休息都会回家一趟,和李达相处时间甚多,他这么久都不展开报复,却因为你说了一句他就痛下杀手,难道不是更奇怪吗。”
江芸芸抓到其中一句的漏洞,趁胜追击道。
“若非你跟李达说了刺激人的话,李达怎么可能好端端升出这样的邪念,难道他不知道杀人会死吗?突然从教训一下周鹿鸣,变成杀死他,这样的变化可不是他自己突然能想到的。”
江来富突然觉得百口莫辩,因为不论说什么,好像都逃不开这个问题。
一开始他为了快速结束这个事情,直接说了是他想要李达教训一下周鹿鸣。
现在李达下了重手,不论他到底和李达说了什么,周鹿鸣差点死了是事实。
除非李达能清醒过来,为他说话。
他有些慌了,他心中开始的不对劲终于凝聚成实质。
“你,不是你叫我来报案的嘛?”他注视着江芸芸阴沉沉说道,“这事和江家可没有关系,二公子是不是被人骗了。”
江芸芸眉心微动,微微侧首看着江来富。
江来富虽说一直养尊处优,但长得并不富态圆润,脸颊瘦长,眼睛细长,极长的中庭,让他在眼睛微眯起来威胁人的时候,显出几份戾气。
她平静得看着江来富,漆黑的瞳仁在此刻敛了光,冷不丁注视着他人时,会隐隐有一种刀剑出鞘的惊悚感。
“我让你来报案是希望你能老实交代,不牵连江家。”清亮的瞳仁冷淡地注视着面前之人,意味深长说道,“你好交差,我也好交差。”
江来富瞳仁倏地收紧,心中突然咯噔一下。
“但你说的也没证据啊。”一直没说话的县丞程钰出声说道,“又怎么知道不是诬告呢,我也听闻二公子总是独来独往,对于家中并不热络。”
“明府可知道李达是如何疯的?”江芸芸收回视线,反问着。
陆卓摇头:“这也是我打算细查的,李达疯了,证词怎么出现的。”
“证词是一开始被我找到后,他写的,我本打算等舅舅醒了再做打算,就放他回去,也想着他对我舅舅这么好,说不定也是有苦衷的,这几日我舅舅能下床了,惊闻凶手后就想要见见他,我们就再去找他时,突然看到有个人想要杀他,就把人救上来。”江芸芸故作不解,反问道,“若是此事就只是李达一人所为,又哪来的杀手。”
“你说有人要杀他?”陆卓惊讶,“可有人证。”
“我身边的顾仕隆,还有林家的车夫都可以作证。”江芸芸镇定说道,“明府现在就可以传唤他们上来问话。”
“怎么又和林家有关了?”程钰不解问道。
“借了他们家的马车去接人。”江芸芸笑说着。
陆卓自然是把人叫上来询问。
“那个人超级凶的,直接敲了李达一棍子,然后把人推进水里,不准他上岸。”顾幺儿挥手比划着,“然后看到我们来了,他就跑了,没抓到人,我们就把人捞上来了,然后他就疯了!”
他小手在空中愤愤一抓,苦恼说着。
林家那位车夫倒是规规矩矩把前因后果说了清楚。
“这确实奇怪。”陆卓的视线忍不住看了一眼江来富。
江来富敏锐,大声辩驳着:“这我可不知道啊,什么杀不杀手的,我们江家也是耕读之家啊,哪里认识这些门路的人。”
“是啊,江家做正经生意的。”程钰眉心微蹙,“可别是李达在外面又惹了其他事情,意外撞在一起了。”
陆卓心中几经变化,突然觉得此事棘手起来。
“现在也没有证据,不若先让江管家回去,那个李达不论如何也都伤了人,先在牢内关着,等江解元查好了证据再来告状也不迟啊。”程钰体贴说道,“案子拖久了可不好。”
陆卓下意识去看江来富。
江来富立马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真的和小人没关系啊,小人一开始也是担忧二公子被那个突然出现的舅舅骚扰啊,这才想着教训一下,免得耽误二公子考试,至于其他的罪名,小人真的是百口莫辩啊,二公子现在好端端告小人,小人真的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哭得格外伤心,嘴里不停喊冤着。
陆卓便又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收回视线,微微一笑:“江管家也是生意人,在扬州城内也是呼朋引伴的人,若是这次回去,万一也不小心得罪了什么人,可别也受伤了。”
陆卓心思微动,捏着胡子的手揉了揉胡子。
“衙门自然是最安全可靠的地方。”江芸芸轻轻送了一顶高帽,“还请明府给李达请个大夫,他这突然傻了,若是能治,那一切便都皆大欢喜了,什么证不证据,都昭然若揭。”
陆卓注视着堂下的人,眯了眯眼。
他做官二十年,经历过无数百姓间的恩恩怨怨,无非是财色二字,偏今日这事瞧着很奇怪。
江家的二公子状告江家的大管家。
说起来,他们也该是一家人才是。
至于色,小解元才几岁,想来对此道还未开窍。
这件事情到底是真的为舅舅鸣不平,还是江家内部出了问题,想要借衙门的手来处理乱麻。
“关进衙门做什么。”程钰先一步反对,“让江来富自己在家里好好呆着不行吗。”
“我一定在家里好好带着,还请明府明鉴啊,这事真的和我没有关系。”
“你万一也出事了怎么办,而且你又没做亏心事,怕什么啊。”顾幺儿大声反驳着。
江芸芸却不再没说话,只是安安静静站在台下,眸光清亮,只是不再笑了。
那个在陆卓记忆中小小一只坐在号房里的人,见了人就露出笑来,嘴角有一个小小的梨涡,现在再一看,那个小孩已经长成少年的模样,头顶着大明最年轻的解元头衔,此刻心平气和站在这里,少了些稚气,多了丝沉稳。
陆卓心中有了几分计较。
他一开始就觉得这个案子有些奇怪,一个江家富户的大管家,人人见了都要礼让三分,是怎么知道村头百姓李达,李达和周鹿鸣关系这么好,怎么又好端端会暴起杀人的,这三人被古怪牵扯在一起,若是不查清,那真是一桩错案。
而且他也是更愿意相信江芸一些的,这样的名声显赫的小神童,若是非要走到公堂这一步,那一定是忍不了了。
“若是李达说没有这事呢?”陆卓注视着江芸芸,轻声问道,“那你这个可就是诬告了。”
大堂突然安静下来。
江芸芸抬眸,漆黑的眸光平静地注视着陆卓,随后轻轻松了一口气:“晚生知道。”
陆卓点头,拍了拍惊堂木,对着堂下的江来富说道:“既然你身上背负着案子,那进一趟牢房也是案情所需。”
江来富脸色大变。
“来人,把江来富押下去。”陆卓想了想又说道,“和李达分开,平日里有人探望,要仔细斟酌,不能随意见人。”
“我冤枉啊,明府我冤枉啊。”江来富惊恐大喊着。
程钰拧眉,忍不住说道:“这会不会太不给江家面子了。”
江家可是城中纳税大户,平日里有个天灾人祸都要大户们出钱出力的,一般来说,衙门都会给这些大户都是颇为优待的。
官员想要好的政绩。
商人想要好好赚钱。
互帮互助才是正常的。
陆卓正色说道:“这可是人命关天的案子,别说是大户的管家,便是大户来了,我也是要关起来的。”
他看向程钰,随后笑了笑:“再说了这个恶人是我做的,之坚在扬州城多年,继续维护好和大户们的关系,也就是替我们县衙维护好了。”
程钰神色微变,青红交加,随后紧跟着陆卓的脚步,低声说道:“哪里的话,我自然是和明府站在同一条战线的。”
—— ——
“县丞不见你们。”江如琅大惊。
就在刚刚,他得知自己的心腹,江来富被自己的二儿子给弄进牢里了,罪名是买凶杀人。
买凶杀人不稀奇,扬州城内的那几个大户谁能保证自己手中没有一滴血,财富本就是靠他人的血肉积累的。
江来富这些年收拾过的人没有上百,也有数十人。
最让他恐慌的是,举报的人是江芸。
他对江芸的态度实在是太过曲折了,一开始他也是颇为喜欢的,那可是周笙给他生的孩子,长得和周笙这么相似,眼睛又圆又大。
可周笙实在是太不识趣了,见了他就唯唯诺诺,再也没有记忆中的开朗活泼的样子,连带着江芸也被养的怯懦,越看越觉得果然是农家女养出来的小孩,上不了台面。
这样的小孩,他才不配被他喜欢。
后来随着他和曹蓁的关系时好时坏,又逐渐紧张起来,他也无心去关注那个被他费尽心思弄进来的女人。
他必须要在江家站稳脚跟,把这些本就属于他的东西牢牢握在手里。
富贵名利,才是他真正要的东西。
再后来,又成了江如琅不敢再去看周笙,因为听闻周服德的死讯。
周服德自然不是他让人推下去的,他也自认对周服德的死没有任何关系。
但他还是莫名不敢去看周笙。
因为周笙长得和他爹颇为相似,又高又瘦又白,而且笑脸盈盈的,现在的江芸也是,他们周家人好像天生爱笑。
他每每看到周笙总会恍惚想起年少时寄人篱下,看人吃饭的日子。
那样的日子太苦了,连呼吸都要看人眼色。
周服德虽不收他的钱教他读书,却每每都要他记住自己的恩情,就连他稍微休息一下,都要管,可偏偏不愿意为他打点考官,让他一直考不上乡试。
这样的人明明这般虚伪,却人人都说他是好人。
他对周笙自然是喜欢的,那是他少年时候唯一喜欢的人,漂亮又聪明,就像周家院子里的那一面凌霄花,耀眼极了。
可现在他看着她在后宅后孤苦无依,偏又有种诡异的欣慰。
那些年他吃过的苦,也该让周家人也吃一下。
他对周家做了很多事情,自认为天衣无缝,可现在一直沉默的江芸突然强势起来了。
这个压根没被他放在眼里,觉得不可能成器的,骨子里留着农户血的小孩,一夜之间好似那面凌霄花骤然开放,拜了名师,考了解元,成了扬州城无人不知的神童,成了耀眼的一颗星。
现在,她开始状告江来富。
他是知道什么了吗?
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可如何是好。”江来富的儿子江泽神色慌张。
江如琅坐在椅子上,窗棂上雕刻着的富丽堂皇的花被日光照着,好似一道道鞭痕,落在他脸上,足以把人四分五裂。
他格外平静说道:“你去把周笙和江渝关到暗室里,然后让江芸来找我。”
江泽连忙跑了出来。
没多久,紫竹院自然乱成一片。
陈墨荷百般阻拦也没阻止周笙和江渝被人带走,江渝哭得厉害,周笙一脸惶恐被人推搡着带走了。
“去,去找芸哥儿。”陈墨荷赶在紫竹院大门被人锁上时,悄悄把个子最小的小春送了出去。
小春迷茫站在冬日里,耳边还是小院里的尖叫声,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到最后只记得三小姐喊哥哥的声音。
——去找二公子!
一阵冷风吹过,冷得小春一个激灵,她刚才也拉得一身热汗,现在回过神来,抹了一把脸,熟练地找到一个狗洞,爬了出去。
—— ——
章秀娥匆匆从外面回来,厚重的帘子被突然高高掀起,带来一阵冷风,她走得满头大汗,随后伏在曹蓁耳边低语了几句。
曹蓁翻着账本的手一顿,随后抬眸说道:“你们都下去吧。”
丫鬟们悄无声息出去了。
“你确定?”曹蓁问。
“外面都传遍了。”章秀娥说道,“刚才老爷还去紫竹院把周姨娘和渝姐儿都带走了,听说是直接带去小黑屋了,还让人满大街去找二公子回家呢。”
曹蓁卷着账本的一角,冷笑一声:“我还当多喜欢呢,到了要紧时候,什么情爱欢喜,也不值一提。”
章秀娥没说话。
“他之前还一直用江芸来刺激苍儿,如今这个他看好的宝,也开始反捅他一刀了。”曹蓁冷笑一声,“因果报应啊,他一直说周家对他不好,藏私,但对外却总是好人的面具,如今看来留着周家血的人,确实与他犯冲,没想到江芸这人不声不响,却是一条咬人的狗。”
章秀娥任由她发泄着,直到屋内彻底安静下来,她才抬眸去看小姐,声音倏地压低,只剩下一股气音:“小姐可是想好了。”
曹蓁看了过来,手指在账本上轻轻划过。
“大公子如今被关在书房里读书,我们是见也不能见一面。”章秀娥抓着曹蓁的手,担忧说道,“大公子的身体你也不是不知道,哪里禁得住这么熬啊。”
“之前好好的把漾姐儿关到祠堂里罚跪,要不是湛姐儿回来把人带出来都不知何时是个头,可怜漾姐儿最是怕黑了,还大病了一场,急得我是夜夜抱着她,不敢合眼。”
曹蓁闭眼,呼吸缓缓加重。
“那人本就是入赘,如今有这样的体面那是因为我们曹家心善。”章秀娥握紧自家姑娘的手,看着她不复年轻的面容,心疼说道,“这些东西,本就该是姑娘的。”
“只要江来富死了。”章秀娥低声说道,“江如琅也就只剩下半条命了。”
—— ——
“你去找李达的家人来。”江芸出了衙门,才惊觉自己后背出了一层汗,风一吹只觉得寒气一阵阵冒了上来。
一件事情的成不成功,一旦进了衙门,那告状之人能取决的东西就少了。
高高在上的老爷们才是决定这一切的主因。
“你也怀疑李达没问题?”顾幺儿激动说道,“我刚才给他松筋骨的时候,他叫的好大声,身体是骗不了人的,若是真的疯了,就会像平安一样,挣扎时是不知道痛的。”
江芸芸站在背风处,那股背后的寒意这才散去一点。
“我只是觉得坏人不该这么胆小而已。”江芸芸笑说着,“而且我请那个李家人去探监,是想看看李家人知不知道什么。”
顾幺儿想不明白,但还是指挥蒋叔去跑腿。
蒋平无语,对着顾幺儿打了个眼色,随后便借了林家的马车准备重回杏花村了。
“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啊?”顾幺儿又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对着乐山说道:“明日你去给江来富送饭送衣服。”
乐山不解:“为什么要我们送啊。”
“你要告诉他们,现在我人证物证都有,一切都是为了江家好,我好交差,你也好交差。”江芸芸说。
乐山犹豫:“若是他问我有什么证据呢?”
“你就说李达的家人来过了。”江芸芸微微一笑,随后又强调着,“你一定要比江家的人要早。”
乐山慎重点头。
江芸芸拢了拢袖子,抬脚出了小巷。
“哎,你去哪里啊?”顾幺儿连忙跟上去问道。
“去会会江如琅。”江芸芸说道。
她刚出小巷没多久,就突然被人冲过来抱着大腿。
“渝姐儿和姨娘被人带走了。”小春仰头大哭着,“怎么办啊。”
江芸芸垂眸,看着不知摔了几跤的小春,拿出帕子,擦了擦她脸上的污痕,温和说道:“没事,我会带她们离开的。”
小春不明所以,但想着找到芸哥儿就都会有解决的办法,所以抽泣着,牵着她的手,朝着家中走去。
江芸芸刚一踏进家门,江家的仆人就围了上来,江泽虎视眈眈看着他,眼睛都好似要滴血了:“老爷找你。”
江芸芸松开小春的手,和气说道:“你就是江来富的儿子。”
江泽愤怒:“正是。”
江芸芸也不生气,只是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与我生气没有用。”
江泽一怔,江芸芸已经绕开他走了。
小春抽搭搭,想要跟着她走,很快就被顾幺儿拉住。
“你先回小院待着,我跟着就好。”顾幺儿大人样的说道。
小春懵懵懂懂哦了一声,当真回了紫竹院。
紫竹院的大门被一把大锁锁着,门口还站着两个人。
“你是谁?快走!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有人挥手赶人。
小春呆呆说道:“我是小春,我就是紫竹院的人,我刚才跑了。”
两个小厮大为吃惊,看着面前小小一只的呆头鹅,一时间摸不清头绪。
“二公子叫我回来,我要进去。”小春继续说道。
那两个小厮对视一眼,连忙开门,飞快把小春撵进去了。
——傻子。
那边小春回了自己的院子,镇定对着陈妈妈说道:“二公子说会带我们离开这里的,没事的。”
小院里的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那边江芸芸再一次来到江如琅的那间书房。
这间书房的位置极好,坐北朝南的二层小楼,依山面水,院中的松柏在冬日中亭亭而立,湖面下的锦鲤一个个吃得滚圆,安安静静伏在水底。
江如琅一心沉醉功名,最希望的就是飞黄腾达。
这间书房就是他一辈子汲汲名利的谈判桌。
江芸芸一入内,桌子上的砚台就擦着她的手臂,重重摔在地上,墨水飞溅,瞬间弄脏了竹青色的衣摆。
“好大的派头啊,江解元。”江如琅冷笑一声。
江芸芸抬眸,也不再上前,只是站在原处,淡淡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江如琅坐在椅子上,神色阴暗不定地注视着面前之人。
他突然发现,这个半在阴暗处,半在光明里的小孩,恍惚间,竟有一道周服德的影子。
周家人好像都是这个样子,天生就是读书的料子,偏长得还好,又高又瘦又白,哪怕此刻不笑时,也不会令人觉得凶神。
此刻江芸芸站在这里,江如琅却好似看到少年时,那个站在门后的老师。
他搭在扶手上的手一紧,原本的质问瞬间被噎在喉咙里。
“你,你大逆不道,我要去通政司告你,剥了你解元的名头。”江如琅死死盯着她,恶狠狠说道,“你这是诬告。”
江芸芸不改神色:“是不是诬告,李达醒了就知道了。”
江如琅冷笑一声:“空口白牙,这话说出去谁信。”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盯着门缝里悄悄露出来的零星影子:“江来富这些年为你做了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情,你若是真的想救他,跟我在这里浪费什么口舌。”
“你去撤诉,就说是误会。”江如琅强硬说道。
“他想杀周鹿鸣的案子,明府已经有了疑问,岂是我撤诉就能解决的。”江芸芸慢条斯理说道。
江如琅神色变幻。
他没见到县丞,就不知道衙门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一点证据也没有,明府也不过是被你蛊惑了。”江如琅试探道。
江芸芸笑说着:“周家边上有一个周三叔,亲眼所见江来富带他去了逍遥楼。”
江如琅不知是因为听到这个名字还是这个楼,心中突然一紧。
“这就是外祖父的人证。”
“等李达醒来,那我舅舅的证据便也有了。”
江芸芸微微一笑,慢条斯理说道:“一死一伤,江来富的一条命,总归是可以拿给我娘交代了。”
“交代?”江如琅坐在椅子上,眯着眼,忍不住被她牵着走。
阴影中的江芸芸微微一笑:“周家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可我和周家人也并不熟悉,只是我娘日日垂泪,我不得不去查清这个事情。”
江如琅神色微动。
“我也不想和爹决裂。”江芸芸微微一笑,口气突然和气起来,“毕竟我要走的这条路,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江如琅看着她,只这一会儿,他身上属于周服德的印迹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是他熟悉的翻脸无情。
听说周鹿鸣对他很好,原来,他也是一点也没看上的。
原来只是为了给周笙一个交代,根本不是因为什么正义。
江如琅心中突然松了一口气。
“有一个李达还不够吗?”他开始商量道,“江来富是我的心腹,放了他,我能给你很多钱,让你这次去京城游学风风光光的。”
江芸芸叹气,只是摇头。
江如琅不高兴了:“那你要如何?”
“就要江来富。”江芸芸坚持说道,“我只要他。”
“他死了,就是我给周家的交代,之后我就能安心去游学。”
江如琅眉心紧皱。
“这样的大人物我才能交差。”江芸芸冷酷说道,随后意味深长说道,“此事了结在他身上才是最好的,不是吗?”
江如琅神色难看,看着江芸芸运筹帷幄的脸。
江来富,那可是他的亲信。
这些年,两人有多少的秘密。
“我听说江来富跟在你身边多年。”江芸芸话锋一转,突然说着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年纪也大了,这次竟然被我抓住了。”
江如琅心思挣扎。
江来富年纪确实不小了,这些年也一边想要把自己的儿子推到自己身边,一边又强迫小孩读书。
三心二意,已经不忠了。
而且他儿子实在太蠢了,他不喜欢。
江来富知道太多秘密了,这两年,他也开始有意避着他了。
“我如今是解元,未来再差也有一个官做。”江芸芸又说道,“看沁园那边几次三番给我压力,江来富却一直不维护我,我其实也很生气,早早就想给他一个教训了。”
江如琅心中咯噔一声。
江来富什么都很好,但实在是有些偏心沁园了,他是知道这事的,好几次为江苍说话。
他不喜欢。
他不喜欢曹家的任何人,江苍也不行。
“我娘和此事没关系。”江芸芸见状,及时岔开话题,“她身子弱,江渝年纪也小,你把人还给我。”
江如琅沉默地看着他。
江芸芸任由他打量。
“你说的,都是真的?”江如琅低声问道。
江芸芸含笑点头,注视着江如琅难辨的神色,和气说道:“这次,我只要江来富……”
“死。”
—— ——
江泽心思震动地走在小路上,身子忍不住的发抖。
老爷要放弃他爹。
他爹跟着老爷这么多年!勤勤恳恳,不曾懈怠过一分。
他神色恍惚间突然被人撞到,吃痛地抬起头来,正好看到章秀娥正笑脸盈盈站在他面前,笑说着:“小泽是怎么了?”
江芸芸没能带回周笙,但她并不着急,只是回了紫竹院吃了饭。
大门的锁被拿走了,但门口的江家仆人却多了七.八人。
陈墨荷急得吃不下饭。
小春也难得没有吃饭,可怜兮兮蹲在江芸芸脚边。
“最迟两日,一定会出来的。”江芸芸安慰着两人说道,“先吃饭吧,劳烦陈妈妈做一些可以带去探监的东西,明日一大早再交给乐山。”
—— ——
自来监狱就不会好过。
江来富富贵了这么多年,哪里吃过这些苦,所以一晚上都没睡。
天刚亮,他就模模糊糊听到衙役带着人来到他的牢房面前,恶声恶气说道:“江来富,有人来看你了。”
江来富激动抬头,却看到乐山站在门口。
“你是来落井下石的。”他冷笑一声。
乐山把食盒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有菜有肉,还有三个白面馒头,甚至还有一壶酒。
“我是来感谢这些年管家的照顾,甚至把我送到二公子身边,让我兄弟两=俩也有了活路。”乐山镇定说道,“这些东西就当是我送你的最后一顿饭。”
江来富原本还紧盯着大白馒头的眼睛倏地瞪大,随后惊叫:“你在胡说什么。”
乐山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长长叹了一口气:“管家快吃吧,我是偷偷背着二公子来的,若是让他知道了,他可要不高兴了。”
“你走了,这事也算都有了交代,不会祸害你的小孩的。”乐山继续面无表情说道,“我也会照顾他们一二的,就像管家当初这么照顾我们一样。”
江来富见他这个神色,吓得连滚带爬走过来,一把握住他的手,激动问道:“你什么意思,你说啊,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乐山看着他畏惧而慌张的神色,眉眼低垂,居高临下说道:“昨夜李家人来了。”
江来富沉默着,直到乐山走了也不知道。
没关系,老爷会救他的。
两人相处这么多年,他给人办了这么多事情,他一定不敢让自己死。
“爹。”江来富突然被惊醒,抬眸去看,只见自己的儿子跌跌撞撞跑过来。
江泽眼眶通红,一看就是哭了一晚上的。
江来富心中咯噔一声。
“慌慌张张做什么。”他故作镇定地呵斥道,“是老爷让你来的,可有说什么办法。”
江泽握着他爹的说,咬牙切齿说道:“江如琅,他,他要弃了你去讨好江芸那个贱人。”
江来富脸上血色尽失。
“我们不能背罪。”江泽牙齿都是哆嗦的,“爹,你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 ——
江芸芸一出小院,就察觉到背后跟了两个尾巴。
“我把人打晕?”顾幺儿提出建议。
江芸芸摇了摇头:“蒋叔回来了吗?”
“回来了,他跟着李家人混进去了,还和李达说了几句话,就是不知道李达到底是不是装的。”顾幺儿皱眉说道。
“不碍事,两手准备。”江芸芸微微笑,“李达的证词,和,江来富的反水。”
顾幺儿一脸崇拜地看着她。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啊。”他着急问道,“又要去做什么厉害的事情啊,我也能帮忙吗?”
“我去找江苍。”江芸芸的目光在院子里扫过,随后对着跟着自己的人招了招手,“大公子的院子怎么走。”
那两人磨磨唧唧走过来,听到这样的话又大吃一惊,面面相觑。
“我好久没和他说说话了,想要说什么。”江芸芸和气说道。
“大公子被老爷关起来了,进不去的。”有个小厮说道,
江芸芸惊讶地挑了挑眉。
“那江蕴呢?”
“三公子也被关起来读书了,外人不能见。”
江芸芸不得不皱眉。
她去找江家几个小辈,是想刺激一下曹蓁的,想看看她对江如琅到底什么态度,而且她想要周笙出江家,曹蓁这个当家主母的态度非常重要。
她必须短暂的和曹蓁站在一起。
让江苍出面是最合适的。
江蕴去闹一下也不是不行。
“那江漾呢?”江芸芸又问。
“三小姐倒是在小院里。”小厮说。
“那带路吧。”江芸芸兴致勃勃说道。
顾幺儿走了几步,不解问道:“哎,你不管那件事情了吗。”
江芸芸摸了摸小孩软乎乎的小脸:“不是不管,是管不着了,就看两边谁先能成型了。”
顾幺儿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江漾正一脸烦闷的在院子里散步。
她被禁足了。
这一个月都没出门。
真是烦人!
她重重踏着脚步,突然听到外面的动静,好奇跑过去看,正好看到江芸芸和顾幺儿站在门口。
“你怎么来了?”江漾好奇凑过来。
“想和你聊聊天。”江芸芸无辜说道。
江漾脸上露出笑来,伸手去拉他:“那你快进来,我快无聊死了。”
守门的妈妈不愿意,江漾小脸一板,瞧着还颇有威严。
“和你聊什么。”江漾大人样的给两人递糕点,好奇问道。
大门大开,外面站着虎视眈眈的妈妈们。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看你和江渝年纪差不多,我许久没见到她了,很想她。”
“哎,江渝哪里去了?”江漾好奇问道。
“她被关起来了。”江芸芸不遮掩地说道,“你知道她在那里吗?”
“祠堂?”江漾认真想了想,又问道,“难道在小黑屋?”
“小黑屋?”江芸芸好奇问道。
“听说我哥哥以前不读书,爹就把人关进小黑屋,一关就是好几天,不给吃不给喝的,那个地方可吓人了,黑漆漆的。”江漾皱着脸说道,“江渝那个胆子,会被吓哭吧。”
“小黑屋在哪?”江芸芸皱眉问道。
江漾呆了呆,捏着糕饼:“不知道耶,江管家知道的,我也是听章妈妈的,而且哥哥就小时候被关过,那个时候每次一关就会生病好几天,姐姐就会抱他哭,我也跟着哭,江蕴那个没用的也哭。”
江芸芸听得直皱眉。
江如琅的丧心病狂每次都能刷新认知。
江漾拖着下巴,好奇地看着江芸芸,冷不丁:“你是不是找我还有其他事情啊?”
江芸芸看了过去。
“我猜的。”江漾笑眯眯说道,她时常给人天真不知事的感觉,偏又偶尔让人明白她的通透明白,“你们有事不会来找我,但你们来找我一定都是有事的。”
江芸芸沉默了。
她没想到江漾这么敏锐。
“江家是江苍的,我的未来我自然会去挣。”江芸芸低声说道,“大夫人会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的。”
江漾怔怔地看着他,随后突然笑眯眯说道:“这个府邸本来就是我们曹家建的哦。”
—— ——
李达怔怔地看着天窗外的景色。
他一开始确实魔怔了,但是很快又清醒过来,但昨夜那个蒋平说的话却一直在他脑海中回荡。
“事情都是你一个人背了,可有为你的妻儿考虑。”
“江家要把你推出去当替罪羊。”
“你全都交代清楚,江芸熟读律法,看在周鹿鸣的面子上,能为你争取更轻的刑法。”
“两条路虽都不是活路,但其中一条可是人人唾弃的死路了。”
李达沉默着,想起昨夜看到自家儿子和老妻泪眼汪汪的样子。
江家的钱到现在还没拿到手呢。
他的妻子已经年迈,他的孩子还未娶妻呢。
“来人啊,给我去找江芸,我有话要同她说。”他突然扒着门框嘶声力竭喊道。
钱,只要江芸给他钱。
他就招了。
江家,休想再踏着他的骨头平平安安过好日子了。
不远处的江来富在混混沌沌中被那一声吓醒,恍恍惚惚间想起这是李达的声音,瞬间清醒过来。
他爬了起来,趴在门栏上,挣扎着想要看看外面到底什么情况。
许久之后,他看到一个熟悉的影子。
——江芸来了。
——他真的来了。
——江如琅怎么就放他出来了!
江来富跌坐在地上,他儿子的话清晰地在脑海中回荡。
——交代,原来这就是交代。
——把我舍弃出去的交代!
——好狠心的江如琅啊。
他坐在黑暗中,不远处的蜡烛发出黑黑的烟,烛火时不时跳动着,牢房内总有挥之不去的腥臭味。
江来富脸上神色阴暗不定,许久之后,他却突然轻笑一声:“你不仁,我不义。”
—— ——
李达的供词深夜被送到陆卓案桌前。
“原来都是江来富指使的。”匆匆赶来的程钰惊讶说道,“江来富和周鹿鸣无冤无仇,为何想杀他。”
“不过江来富为何要一直监视周家啊。”
陆卓看着那张供职,半页纸张,全都是周家的事情。
一个周家,原来就是这么散的。
被一个莫名其妙,毫不相干的人弄垮的。
——不,难道真的毫不相干的人?
他心思微动。
“这个江来富素来睚眦必报,不知道是不是周家人得罪过他。”程钰叹气说道,“这人的脾气我也是知道的,不太好,非常傲气。”
陆卓仔仔细细看过证词,又在要紧的地方做了笔迹,随后说道:“人证物证俱在,江来富死罪难逃了,来人啊,把人提上来,我要深夜审案,这里面我还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要尽快理清。”
程钰眸光闪动,随后愤愤说道:“亏我之前还这么信他,让我亲自去骂醒他。”
陆卓想了想,便挥了挥手:“那就有劳程县丞深夜跑一趟了。”
程钰行礼退下,匆匆行走间,腰间的那枚崭新的玉佩在昏暗的烛火中依旧熠熠生辉。
只没一会儿,衙役踏着夜色,匆匆而来,大惊失色:“明府,明府,江来富畏罪自尽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深宵万籁归岑寂。
程家的书房里, 烛灯只点了一盏,幽幽亮起,就连最近的书桌位置也只能朦胧见人。
书房大门紧闭,屋外的灯笼重新点亮了三盏, 在风中晃晃悠悠, 一个又一个的光晕在夜色中摇曳。
江如琅披着黑色大帽, 悄无声息从侧门走了进来, 随后在仆人的指引下,悄然坐在下首的位置。
“江来富毕竟跟了我这么多年。”书桌上面前放着两个木盒子, 如今盖子敞开, 一盒是金灿灿得,码得整整齐齐的金子,时不时晃过的光晕, 让这盒金子也变得亮眼起来, 一盒是珠光宝气的玉佩, 形状各异, 玉色流转。
“可不好救啊。”程钰只随意披了一件柳绿绒直身, 端着茶盏, 漫不经心说道,“我们这位明府可是实在人, 一年四季不过八套衣服,家中一个月只开一次荤腥,现在又对这个案子起了疑心, 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江如琅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一动:“我听说程县丞家的幼女到了及笄的年纪,我在夫子庙边上有三间连间店铺, 就当是给侄女添妆了。”
程钰微微一笑, 笑说道:“江兄何必如此客气, 如今她的婚事也还未定下。”
“我那二儿子,自从找了一个状元老师,心气就大了,白日里还与我大吵一架后,竟还甩袖离开,我实在是按不住他。”江如琅闻弦知意,立刻为难为自己解释着。
程钰用盖子拨了拨茶叶,笑容淡淡的:“你那儿子是个有出息的,只可惜我那女儿也是千娇百宠长大的,我是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的。”
江如琅没说话,脸上依旧是讪讪的模样。
程钰看中了江芸,想要两家结亲,把自己的小女儿许配给他。
江芸回扬州后的第二日,他就想要亲自见人,把这个婚事递过去,奈何江芸是个滑头,既不登门拜访,也不应邀赴宴,只愿意假装偶遇,且还是大庭广众之下说着话,对婚嫁之事,四两拨千斤,是一点也不上钩,此事无疾而终。
江如琅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甚至还觉得格外庆幸。
江芸的婚事,自然不能落在一个小小的江都县丞身上。
他还年轻,等考了会试,再去殿试,有的是京城中的贵女要下嫁给她,他自然要好好挑选未来仕途的助力。
一个江都县丞,太拿不出手了。
江芸瞧着是个愣头青,可见心里也跟明镜一下,还知道装傻拒绝。
两人各自沉默了片刻,听着外面的风呼啸而过,灯笼发出勉为其难的咯吱声。
江如琅继续开口,神色动容:“其实只要留一条命,我马上就送他离开扬州城。”
程钰眉心微动,抬眸扫了一眼江如琅,却没有继续说道。
江如琅见他不说话,却也没有开口反驳,心中了然:“若是实在为难,那也有第二个办法,我虽不愿走到这一步,但你我的交易他也是一清二楚的。”
两人面无表情对视一眼,随后又飞快移开视线。
程钰哂笑着,终于放下茶盏:“说来听一听。”
“那就给他一个体面。”江如琅低声说道,“我会给他风光大葬,也会善待他的家人。”
程钰的手放在那盒玉佩上,第一块是一串玉佩长链,用红绳勾连着三个白玉,挂在腰间既能当禁步,也能当装饰,这一串源自汉朝的辟邪三宝,分别是玉刚卯、玉翁仲、玉司南,有辟邪挡灾、逢凶化吉的寓意。
“我若是能帮你一把自然也就帮你一把。”他的手指勾着玉司南,低声说道,“但我们的明府可不是吃素的。”
江如琅看着他,屋外灯笼里时不时闪过的烛光在此刻落在脸上,成了面具上一道道斑驳的痕迹。
“他知道太多事情了。”他面无表情地任由那些光亮在自己脸上一道道晃动着,“一旦他和盘托出,牵连地可就不止我一人。”
程钰摸着玉佩的手一顿。
“我也想给他一条生路。”江如琅轻声说道,“毕竟我们也相处多年了。”
今年的扬州入了夜冬便是寒霜大风,一盏灯笼终于在来回夹击的风中熄灭了,屋内的光亮顿时又暗淡了几分。
“可造化弄人啊。”
—— ——
程钰走在冬日寒风中,十月的扬州城已经冷到人骨头里,腰间的新玉佩随着他大步走着,依旧安稳地垂落在腰间。
李达证词一出来,他就知道,江来富是活不了了。
总归不能因为一个庶民连累了自己。
他走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对着自己的心腹招了招手,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心腹悄无声息地遁入夜色中。
“今日太冷了,我来之前在门房那边热了酒,先喝一杯再去吧。”程钰和气说道,“牢房那边还要带人出来,手续多得很,这么冷的天过去也等着受冻,我刚让人先去通知,等我们吃杯酒暖暖身子,再去直接把人提出来,又快又便利。”
几个衙役对视一眼,没敢第一个开口附和。
“明府是个勤勉公事的人,今天晚上估计是不能睡了。”程钰继一向是左右逢源的人,在衙门内声望极高,“我们吃盏热酒也不碍事,大家都是熟人了,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呢。”
“这,如何要程县丞破费了。”
“是啊,还要您的小厮多跑一趟。”
程钰一向斯文和气,对上驭下都格外有办法:“小厮就是用来使唤的,和你们可不同,我和你们可是兄弟交情,但吃了酒可要打起精神来,不能懈怠公事,马上就年底了,案子可不能过了年,巡按们问起来可是要挨骂的。”
众人一听脸上笑容真挚了几分,脚步一转,也跟着去门房的屋子喝酒了。
每个人也都克制,知道陆卓这人严肃,上值期间闲聊吃酒那可是犯了大忌,所以也就吃了一盏酒,又吃了点果干,说了一会儿闲话,没一会儿就要起身准备提人去了。
一行人见时间差不多了,就起身一起走到监牢,远远就就看到里面乱成一团。
“自尽了,抽出裤腰带上吊了。”程钰的小厮慌里慌张跑过来说道。
—— ——
“仵作正在验尸。”程钰神色凝重,“这可如何是好。”
陆卓坐在椅子上,手指摸着李达的供状。
“他一定是知道李达招供了,这才畏罪自杀,说明李达说的竟都是真的。”程钰沉声,可话锋一转,又带着几分犹豫,“但人现在死了,到底死者为大。”
“之前都是好好的。”监狱的衙役跪在下面,脸都青白了,哆哆嗦嗦念叨着,“今日有两个人来看他,还带了吃食,他也都是吃了的,之前李达突然喊了江解元,还有出来录口供,他整个人挤在栏杆上要去看,瞧着疯疯癫癫的,怎么,怎么就突然……死了。”
陆卓揉了揉脑袋。
他以为江来富是刺头,可没想到这人竟然就这么悄无声息自尽了。
“一定是做贼心虚。”程钰惊怒,“没想到江来富瞧着和和气气,原来是如此心狠手辣的人。”
“今日是谁去见他?”陆卓出声问道。
程钰眸光微动。
“一个自称是二公子的仆人,但之前受过江来富的恩情,所以给他送衣食,这人的东西我们特意检查过的,都没问题才让人拿进去的,而且他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对了,小人听到他说了句;‘偷偷背着二公子来的,若是让他知道了,他可要不高兴了’,然后就走了。”
“还有一个就是江来富的儿子,来的时候神色不定的,也没带吃的来,见了人就是哭,然后就是窸窸窣窣地说着话,小人也没听清,也只呆了一会儿就匆匆走了。”
程钰神色微动,眸光微微凌厉起来。
“江来富的儿子怎么来得这么匆忙,连吃食都没带,你也没问?”他立刻追问道。
监狱的衙役低着头,没说话。
陆卓沉吟片刻:“去请他的儿子来。”
“不若先等仵作的验尸情况,贸贸然请人过来,可别把事情闹大了。”程钰安抚着,“江家人可不好说话,御史如今无处不在。”
陆卓只觉得脑子乱极了,他心里一直觉得这事情一定还有点问题,但又想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越想越乱,只觉得外面来来回回的脚步声跟踩在他胸口一样,听得他不胜其扰。
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来,一开始李达招供了,他还以为此事一定很快就能解决,谁知道下一刻,就传来江来富自尽的消息。
自尽?他怎么就自尽了!
他心中一团乱麻,又听着程钰的话,想了想,只好说道:“那就先听之坚的。”
程钰闻言,手指拨弄着腰间的玉佩穗子,无奈叹气:“我这一方面觉得江来富怎么会好好自杀呢,一方面又觉得这人还不如自杀了,不然江家若是不服气,这官司闹起来,过年都不安生。”
他搓了搓手,突然招呼着自己的小厮过来:“去我屋里拿些银丝炭来,就今日新送来的那些,你亲自去取,多拿点,给明府也点一盆。”
小厮和他对视一眼,他轻轻松了手中的玉佩,玉佩敲在椅腿上,发出轻微的一声清脆动静。
“不用麻烦了。”陆卓头也不抬,连连摆手,“我不冷,你自己点自己的吧。”
程钰笑说着:“我一个县丞点炭,县令不点,传出去,我还好不好做人了,若是您不要,那我也不好意思点了,只是我可是个文弱书生,这天寒地冻的,若是病了,年底的册子可要看不完了。”
陆卓无奈说道:“就知道打趣我,那你快去快回吧。”
小厮点头哈腰,随后飞快地跑进夜色中。
他出了衙门大门后,在夜风中沉默了片刻,随后脚步一转,立刻朝着北面快跑而去。
—— ——
江芸芸是半夜被热醒的,一睁开眼就看到不知何时偷偷爬上床的顾幺儿,推开他睡得四仰八叉的手,随后悄悄爬起来,来到院中坐着发呆。
冬日的风在寂静的夜色中呼啸而去,院中的树叶哗啦啦作响。
周笙的院子就在她隔壁,每天都是等她读书回来才会熄灯,若是有时江芸芸读书时间久了,她就会亲自来敲门,撵她回去睡觉,还学会了似而非似地恐吓着。
——这么晚睡,会长不高的。
江渝平日睡得最早,但白天却也起得早,时不时背着小手,来她院子里晃悠。
江芸芸也不知是自己担忧那对母女,还是为何,总有些坐立不安,她觉得自己似乎也忽略了什么,那点忽略好似一团火在无人的深夜越烧越烈。
就在她一点点分析下去时,突然隐隐听到风中传来的喧闹声,她当机立断朝着读书的阁楼跑去,然后架上扶梯,爬到屋顶张望着。
一眼玩不到头的江家内院,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唯有几处游廊里还悬挂着亮堂的灯笼,远远看去,就好似一条蛰伏的巨蛇,在夜色中缓缓游曳,巡视着整个江家。
江如琅书房的位置似乎有动静。
二楼的灯亮了。
有人出来了。
好多火把。
江芸芸站在高处,北风吹得她的衣摆烈烈作响,似乎要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直接掀翻下去。
——一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江芸芸心中一惊。
“你在干什么啊?”顾幺儿抱着枕头站在下面,含含糊糊地问道,“干嘛不睡觉啊?”
江芸芸连忙说道:“江家有一伙人出去了,你能不能跟上去看看。”
顾幺儿原本还困顿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好啊。”他说道,“我去拿剑。”
江芸芸见他兴冲冲跑了,连忙下了扶梯,紧张说道,“千万不要起冲突,一定一定要以自己为重。”
顾幺儿一看就是没听进去,兴致勃勃:“我一定给你打听清楚。”
江芸芸头大,连忙把人拉住:“不要冲动,他们人多势众,你千万不要受伤了,不然我怎么和你爹交代啊。”
顾幺儿哦了一声,哼哼唧唧敷衍着,然后拨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就跑了。
江芸芸看着他消失的背影离开了,心事重重坐在椅子上,任由冰冷的风吹在脸上,心中的不安越发浓郁了。
——她又是哪一步没有考虑到。
—— ——
“他儿子点火自尽了。”陆卓蹭得一下站起来,差点踢翻脚边的火盆。
“验尸单出来后,县丞就叫我们带人去江家走了一趟,我们自然是一刻也不敢耽误,结果去了江家才知道,江来富原来是有自己院子的,也在开明街附近,只是我们去的时候,火已经烧起来了,那个儿子站在火里疯了一样得在笑,火太大了,我们也不敢冲进去。”衙役也是一脸灰头土脸的,“现在还再烧呢,我赶回来报信的路上,还找了灭火的人,但这么大的火,人怕是……”
程钰也惊呆在原处:“这一个个的,怎么回事,都知道自己罪行败露,畏罪自杀了吗?”
陆卓失神站着,看着天边开始出现一道细微的,不甚明亮的光线。
那是即将天亮前的晨曦,可夜色依旧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火灭之后要仔细检查江来富的院子。”程钰一脸严肃吩咐着,“他们一定是做了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以为事情败露了,这才这么偏激。”
衙役点头:“那现在怎么办啊?”
程钰去看陆卓。
陆卓的视线从那一抹细长的,轻微的光亮上收了回来。
“就按县丞说的办,把江家人的尸体都抬回来,让仵作仔细检查。”他顿了顿,“看看到底是不是自杀。”
“是。”衙役抱拳退下。
程钰坐在椅子上,用长棍拨弄着炭火,低着头,轻声问道:“这事瞧着是瞒不住了,就是不知道巡城御史见了……”
陆卓沉重叹了一口气。
“我问心无愧,清清白白,何惧弹劾。”他说。
程钰抬眸,一脸无奈:“明府自然是坦荡,只是那些御史一向是闻风就来,铁打的铜像都要扔一把泥巴才肯罢休。”
陆卓沉默。
“其实此事也是清晰的。”程钰继续说道,神色恭敬,“明府不过是想调查的更仔细一点,但江来富畏罪自尽便足以证明李达说的就是真的,江来富的儿子一定是看到衙门的人去了江家,才觉得不妙,但这里面十有八九涉及到其他事情,可现在无凭无据,我们深究,就是给御史们递把柄。”
陆卓看了过来。
程钰眉眼温和,斯斯文文,继续说道:“但周家的事是板上钉钉了,此事就这么结了,只要明府心里有个数,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江来富做的事总会有浮出水面的一天。”
“那现在就这么敷衍了事。”陆卓冷冷拒绝着,“江来富好端端去折腾周家做什么。”
程钰也不生气,只是一脸悲戚地说道:“如何是敷衍,小解元状告江来富这事,不是已经水落石出了吗。江来富心思狭窄,嫉妒周家,闹得人家家破人亡,便是死一万次也是不够的,但偏偏……”
“人死了。”
他沉痛说道。
陆卓也跟着失神了片刻。
“死者为大,那只能这样算了。”程钰也跟着一脸为难,循循善诱,“我知道明府在想什么,可事情一向只能徐徐图之啊。”
陆卓眉心皱成川字形,严肃说道:“可此事明显还有……”
“老爷,不好了,御史们说您办案不力,天还没亮就要开城门,说要去南京弹劾你了。”
程钰眉眼弯了弯,无声地笑着,随后又收敛神色,着急说道:“您看,此事拖不得了,我知道您是想要还周家一个公道,但公道可不是蛮着劲做的,御史一旦弹劾成功,这案子可就真的不能见天日了。”
陆卓神色犹豫,整个人陷入挣扎之中。
此事一开始还显不出问题,可一夜之间死了两个人,怎么可能就是结案了。
可若是不结案,他怕是连江都县令的位置都呆不住了。
“明府!”程钰上前一步,抓着他的袖子,急切说道,“做决定吧。”
陆卓看着那双明显保养得当的手,又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指。
他是自己一步一步走上来的,三十五岁的进士,从偏远的江西小县开始,花了二十年的时间才走到扬州江都。
—— ——
天色刚蒙蒙亮。
乐山一出门就看到衣服上挂着白霜的江芸芸,吓了一跳,连忙说道:“芸哥儿这是在这里坐了一晚上,可别是冻着了,我去给您烧个热水来。”
江芸芸抬眸看了过去,小脸更加雪白。
冬日的风吸一口就觉得鼻尖冷飕飕的,呆久了,脑袋都要被霜雪冻着了。
她摇了摇脑袋:“没有呆很久,烧点热水来也好。”
她本来是在屋内等的,也不知是不是炭火烧得太足了,她越发坐立不安,只好出门让北风醒醒神。
乐山慌得连忙去烧水,又把乐水喊起来,去给江芸芸找衣服。
小院顿时热闹起来。
江芸芸一言不发,时不时看向门口。
顾仕隆已经走了两个时辰了。
怎么还没回来。
她捧着乐山塞的汤婆子,滚烫的铜壁终于一点点焐热了僵硬的手指。
“芸哥儿要不先回屋子里等。”乐山给她系紧披风,“马上就要上京了,可不能病了。”
江芸芸眉心皱起,刚一起身,才发现自己腿都冷僵了,整个人晃悠了一下。
乐山连忙把人扶起来:“芸哥儿也太不爱惜自己了,我背您回去吧。”
江芸芸摇了摇头,突然动了动鼻子,下意识朝着门口看去。
就在此时,外面突然风风火火跑进一个人。
这人浑身漆黑,衣服上被撩了好几个破洞,袖子也断了一截,脸上布满灰烬,远远看去,只能看到一双黑漆漆的滚圆大眼睛在此刻发光。
“幺儿!”
“我回来了!”
“快关门!”
三个声音齐齐响起。
第一百二十八章
“所以你把人救出来了?”江芸芸看着他被火撩得破破烂烂的衣服, 听得眼皮子一跳,仔细看去才发现,他不仅这件外套被烧了,里面的衣服也有好几个破洞, 头发也长一截短一截的。
穿得整整齐齐的一个小公子出门, 回来成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小乞丐。
“不是说了不要冒险吗。”江芸芸不由拧眉, 一脸后怕, “火要是烧起来,变数太多了, 一旦变了风向, 你可能就出不来了。”
顾幺儿捧着热茶咕噜噜喝了一杯,尤嫌不过瘾,直接拿起茶壶就完嘴里倒, 只是用那双大眼珠子一闪一闪地看着他, 最后乖乖说道;“没有变风向啊。”
江芸芸开始后悔让他一个人出门了。
小孩是不知道危险的, 他甚至听不懂自己的话。
要是昨天真的出了什么事情, 那可是和顾家结仇了。
“换个衣服吧, 这衣服也太破了, 别着凉了。”乐山见他把水都喝光了,开始扒拉着糕点吃, 紧跟着说道,“您的衣服放在哪里了?”
顾幺儿悄悄看了江芸芸一眼,嘴巴嘟囔着, 却没发出声音来。
乐山一头雾水。
江芸芸无语,随后说道:“估计在我的柜子里, 你去看看。”
顾幺儿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讨好得笑了笑。
乐山一打开柜子, 果然在角落里找到了几件被随意团成一团塞在小角落里的衣服,无奈拿了出来,果然皱巴巴的,宛若咸菜:“我去熨平一些,再去拿个早饭,别吃冷糕点了。”
江芸芸点头:“衣服你亲自熨一下。”
乐山了然。
等门再一次被关上,江芸芸这才问道:“昨日都去哪里了?”
“去了一处宅子,有一个人就是昨日在侧门接我们时的那年轻人,你说他是江来富的小孩,我猜测那个地方应该是江来富在外面的私宅,江如琅的人到那里只说是老爷有事来,那江来富的家人也是蠢,也直接开了门,然后那伙人就把那宅子里的人都抓起来,要什么账本册子,最后又把女眷和孩子都关起来了。”
顾幺儿捏着冷冰冰的糕饼沉默了片刻,随后整个人都焉哒哒下来,眉头紧皱。
“我本以为他们拿了东西就走了,谁知道这群人太坏了,竟然点火,要把宅子烧了,我本打算先去后院把锁开了,结果江家门口又来了一伙人,看衣服是官府的人,他们都不敢进去,只敢在门口大喊大叫,我瞧着那江来富的儿子有用,又见他一心寻死自己往火里扑,跟疯了一下,我就想先把他拉出来,谁知道刚把人拉出来没多久,后院的房子竟然就塌了。”
江芸芸吃惊得瞪大眼睛。
顾幺儿低着头扣着小手。
“这可怎么办?”他惶惶然问道。
小孩虽说自小学武,他遇到的都是坏人,甚至从没有单独面对过那些血腥事情,可昨夜,他却亲眼看到大火把无数生命吞噬,尖叫彷徨,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噩梦。
江芸芸深呼吸了几口气,这才惊醒过来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事情。
江如琅原来是会杀人的。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利己的人,没有被道德约束,甚至连律法都能视若无睹。
这不是她熟悉的社会,法律不能规范所有人的言行,这个社会更加等级分明,肉弱强食,冷酷无情到人命也不值一提。
江来富是百姓,哪怕在此之前他是扬州城人人尊称的江大管家,但他的性命也会在某个时刻,因为无用而被果断抹杀。
江如琅作为主导者,也意味着他即便是杀人,也很难将他绳之以法。
他的仆人,他的财富,甚至是他的江家,都能让他逃脱罪责。
她忽略了这一点,所以江来富全家覆灭。
“不,不是你的错。”江芸芸伸手,擦了擦小孩黑漆漆的脸蛋,露出里面被火灼得通红的脸,“只有一日救火,没有日日防火的,江如琅杀了人的都不知道忏悔,我们只是救人没救出来,为何还要替他背锅。”
顾幺儿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水润润,只脸颊还是干巴巴的,甚至还有点蜕皮,想来那场火是真的很大。
他一脑袋趴在江芸芸怀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到处都是哭声,我听得头疼。”
江芸芸安抚地拍着他的后背,心中却好似被一棍子敲得有些晕。
她忽略了这不是她熟悉的世界,法律的规则并非强制,甚至律法无法约束富商豪强,这些游走在黑白线中间的人,他们有钱有权,上在藐视皇权,下在轻贱百姓。
这件事情她已经预料不到到底要如何收场了。
周家的事到底能不能还周家人一个公道。
“江泽人呢?”她问。
顾幺儿咕噜一下从她怀里爬起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最后凑过来,小心翼翼说道:“我给他藏起来了。”
江芸芸看他这个神神秘秘的样子,眉心一跳,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等她看到被吊在水井中的江泽,竟松了一口气。
——还知道不把人大冬天放在水里,真是不错。
顾幺儿直接把人摇上来,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布团的江泽一脸愤怒地看着江芸芸。
“可是我救了你,你干嘛瞪我们。”顾幺儿把人扒拉下来,也没替人解开绳子,把人滚到江芸芸身边,像模像样地拍了拍他身上的灰,看着江芸芸,眨巴着眼,大声说道,“我救的。”
江泽躺在地上好像一团烂肉一样,一声不吭。
“找个马车,我们去林家的别院。”江芸芸随口问道,“你能悄悄把人送上马车吗?”
顾幺儿歪着头想了想,然后说道:“可以吧。”
等江芸芸让乐山驾了马车,一转头就看到一个被裹起来不见头尾的东西,被乐水和顾幺儿,一前一后抬了出来,差点吓得一口气没上来。
不少江家仆人好奇地看着顾幺儿和乐水一脸镇定自若地把那一捆东西送上马车,旁若无人地胡说八道。
——“都是顾公子的东西,要送回湖广呢。”
——“不不,我不回家,要和江芸在一起呢。”
顾幺儿忽悠完人,就得意爬上马车:“怎么样,我聪明吧。”
江芸芸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夸道:“真聪明。”
顾幺儿伸手把那捆东西解开,露出江泽被蒙得通红的脸,他看着上方两个脑袋,绝望闭上眼睛。
“江来富自尽了。”就在刚刚,江芸芸得知了这个消息。
乐山去借马车的时候,听到的这个消息,如今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
江泽眼睛倏地睁大,随后剧烈挣扎起来,眼睛瞬间充血,捆着手脚的绳索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嘴巴被堵着却还能听到嘶哑的哭声。
“哎,别动。”顾幺儿立马把激动的人按住,“马车要塌了。”
江芸芸巍然不动,垂眸,安静地看着他:“他们都以为你死了,所以你现在是唯一可以给你爹报仇的人。”
江泽满眼含泪地看着她,嘴里发出呜咽地哭鸣,整个人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顾幺儿看他哭得青筋爆出的脖颈,安抚地用袖子擦了擦他的眼泪。
“男子汉大丈夫,流血流汗不流泪。”他索性一屁股坐在他身边,用力握着他的肩膀,“报仇,你要给你爹爹,给你家人报仇。”
江泽哭得几乎要背过气来,可听了顾幺儿的话,却突然怔在原处。
江芸芸把他嘴里的布团拿下:“江如琅这些年坏事做尽,你爹肯定是留了证据,所以才导致你们家人昨夜招致灭门惨案。”
江泽只是意味不明地久久看着她,许久之后才沙哑问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心帮我。”
江芸芸沉默。
“芸哥儿人最好了。”顾幺儿连连保证,“你要是连他都不信,你家人可就白死了。”
“我爹确实不是什么好人。”江泽冷笑一声,似笑又似哭,强撑着说道,“他对你可不好,周姨娘家如今分崩离析,就是他弄的,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想帮我,周家的仇都报了,你做什么这么好心。”
“你是不是就是想拿我去邀功。”
“我爹就是你送进去的,现在死了,你倒是来帮我了。”
“他们都说你心思深沉,我怎么能信你。”
他一个人颠三倒四,来来回回说着那些话,一口气喘好几次,又哭又笑,瞧着不太正常。
顾幺儿悄悄挪了挪,蹲到江芸芸腿边,一脸警惕。
“你爹做了坏事,所以他死了。”江芸芸低声说道,“天道轮回,周服德是意外落水,那他就是畏罪自尽,可周家的仇报了吗?”
江泽怔怔地看着他。
“你爹是江家养的一条狗,他的绳子至始至终都牵在别人手里,他不是无序疯狂的,那他好端端去折腾周家做什么。”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江如琅才是幕后之人,如今还是他,亲手杀了你爹,我们如今目标一致,为何不能合作。”
江泽看着他,好一会儿突然又笑起来,整个人蜷缩着,大笑着,眼角流出眼泪来。
“对,对对,我们就是一条狗,现在我爹被你爹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了,我和你合作我难道不是也是一条狗吗,你堂堂解元还会在前面冲锋陷阵吗,我们小江家永远都要做老江家的狗是吧。”
江芸芸垂眸,淡淡打断他的癫狂之语:“你若是没杀过人,我自然能让你平安从衙门里离开。”
江泽脸上的笑僵硬挂在脸上。
“你杀过人吗?”江芸芸的视线紧盯着他,那双温和,总是带笑的黑眸在此刻成了一把审视的刀,巍然凌厉地扫视着他。
“没有。”江泽被看得头皮发麻,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沙哑说道,“我爹只希望我好好读书。”
江芸芸看着他下意识畏惧的目光,却没有露出躲闪之色,心中松了一口气。
她不想让江如琅轻易逃脱,但也不愿和一个满手血腥的人合作。
“那我们至少现在目标是一致的。”江芸芸收回视线。
江泽躺在马车上,半晌没说话。
江芸芸也安静坐着,不再劝说着他。
顾幺儿见两人不说话,也从怀里掏出糕点,盘腿坐在两人中间,开始津津有味吃着。
“他和江都县丞程钰关系极好。”江泽轻声说道,“我们扳不倒他的。”
江芸芸的视线看了过来。
江泽就这样自下而上看着他,看着年轻稚气的二公子,自暴自弃,轻笑一声:“程家在江都多年,半个衙门都是程家提携上来的人,一点也不夸张,不然你当江都县令一个这么热门的职位,怎么就轮到一个无权无势,真以为靠自己就能到这里的江西穷官。”
自来县城就会因为缴纳田赋的多寡,被划分为上中下三等。
十万石以下为上县。
六万石以下为中县。
三万石以下为下县。
江都是是上县,自然是一个肥水差事。
江芸芸沉默着,继续听着他自暴自弃的话。
“上一任县令就是被他逼走的,他瞧着彬彬有礼,可性格狠辣,别看他只是一个正八品县丞,说的是与知县和衷协济。承流而宣化,可官之下的吏都是他的人,六房县吏和承发房,大概只有之前对你格外有意见的礼部外郎冯清阳不是靠他起来的,至于那些杂役,也都是他亲手招揽进来的,他家在扬州城明面上就有一千亩田地,富得流油,日常用金钱收买人心,你去问问县衙里的人,若是县令和县丞有了矛盾,他们听谁的。”
“扬州城不是还有府官吗?”江芸芸不解问道。
江泽轻笑一声,讥笑着:“那又如何?地头蛇,解元没听过吗,强龙见了都要低头,别说自杀一个百姓,便是官员也是可以的。”
江芸芸沉默,心中震动。
她对大明的历史并不了解,却还是听过一句话‘明亡于县官。’
这个县官,肯定不是单指县令一人,一定是其下的行政系统。
江泽的话严重暴露出地方官的权力似乎并不如乡绅大,他们受制于人,不是被赶走,就是同流合污,如此那地方上的政权一定会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混乱。
“那江来富的死,你觉得是程钰杀的?”顾幺儿好奇问道。
江泽没说话,脸上露出悲戚之色:“除了他,谁还能自尽别人。”
“你手中可还有他们的作奸犯科的证据。”江芸芸问道。
江泽看着她失神,半晌没有说话。
顾幺儿凑过来说道;“我看那个江家人把东西都拿走了,书房都搬空了,你要是想要,我去江如琅的书房给你借点。”
江芸芸拧眉,顺手按下蠢蠢欲动的顾幺儿。
若是没有证据,那周家的案子便只能停在江来富身上。
他现在死了,李达也招供了,周鹿鸣也侥幸平安,周服德成了三杯黄土,周笙也出不了江家,案子等于是结案了。
想来衙门那边一定是皆大欢喜的。
但这意味着江如琅和程钰再一次全身而退。
“实在不行,我去那个程钰家里看看。”顾幺儿不死心,窜出脑袋说道。
江芸芸头疼:“不需要,太危险了,这事若是真的没办法那只能静待来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总会露出破绽的。”
顾幺儿不高兴说道:“那不是还要看江如琅在你面前耀武扬威好几年,也太晦气了。”
“而且我听说了,要是江如琅死了,你都打通江漾的门路了,到时候周姨娘就能跟我们一起去京城了。”顾幺儿不死心说道,“你让我去试试。”
江芸芸虽然听得很心动,还是摇头。
“不,你让我再想想。”她坚持说道。
顾幺儿年纪太小,没有分寸,所以做事最好还是放在自己眼前,不然也太让人挂心了。
顾幺儿不服,整个人都要咕涌到她身上了。
“我就去看看!”
“我不会冲动的。”
“有问题我就跑!”
“机会难得啊。”
一直沉默的江泽看着两人的互动,冷不丁说道。
“我爹,留给我一个人。”
第一百二十九章
江芸芸见到那人后, 又让林家仆人去把蒋平找来。
蒋平来的时候,看到那个被捆得严严实实的人,又看到她身边还站着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眉心微动。
“听说你做了一件大事, 现在闹得满城风雨, 你知道整个应天府有多少御史吗?”他似笑非笑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 只是平静说道:“那你还愿意帮我一个忙吗?”
一直蹲在地上吃糕点的顾幺儿倏地一下抬起头来, 眼巴巴地看着蒋平。
“我如今只是来看看小孩的叔叔。”蒋平指了指顾幺儿,笑眯眯说道。
顾幺儿立马凑过来:“蒋叔你真好, 这个糕点给你吃。”
他把最后一块没咬过的糕点塞到蒋平手心。
蒋平看着小孩乱七八糟的头发, 无奈揉了揉他的脑袋:“等这事了了,我再找你算账。”
顾幺儿呆呆得了一声,不明所以。
蒋平把人推开, 趣味十足地看向江芸芸:“想要我做什么。”
江芸芸指了指地上五花大绑的人, 然后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要是这次还不是, 那可就真的是要打草惊蛇了。”蒋平眉心微动, 看了一眼那个一直冷眼旁观的年轻人, “不觉得太冒险了嘛。”
江芸芸嗯了一声:“现在大家都是心照不宣, 我要是什么都不做,那这件事情就真的掀过去了。”
蒋平惊讶得打量着面前的江芸芸, 忍不住说道:“自来父父子子,这么重的孝道压在你身上,你难道真打算视若无睹不成, 而且你这以后的路真的不要江家来帮你不成,你真当官场是可以靠你一清二白, 一身正气走过去的吗。”
江芸芸也跟着愣了愣。
蒋平注视着她, 温和又冷酷地继续说道:“江来富死了, 就是现在最好的局面。”
江芸芸沉默着,没有开口反驳。
一直不说话的江泽抬眸看了过来,他似乎想笑,但嘴角只是抽搐了一下,整个人陷入死气沉沉中。
“你这么聪明,你想你肯定已经想通了,江如琅在你身上押宝,你说江来富杀了周家人,他就替你把江来富杀了,他在给你卖好,你收下才是皆大欢喜的局面,而且你可是扬州的解元,只要你平平安安考上会试,去了殿试,今日这些扬州,应天府官场上的人便能和你关联在一起,同僚、同乡、同榜、座师、录取你的考官,都是你今后不可或缺的力量。”
蒋平平静,又极具诱惑力地说道。
“他们已经给了你体面了,你现在追究下去,那就是不体面了。”
江芸芸长睫微动,冬日的风吹得人脸颊泛红,带着丝丝疼意。
扬州的北风都还着冰冷的水气,打在人脸上格外冷。
“十一岁的解元,你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吗,江公子,你的老师刚给你取了字,叫其归,他对你一腔爱意,就连我这个外人都感受到了。”蒋平沉声说道,“你该为他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考虑一下。”
顾幺儿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人。
院子里的气氛倏地安静下来,原本那个躺在地上呜呜的人也没有继续扑腾,江泽面无表情地站在阴暗处,顾幺儿蹲在江芸芸边上,撑着下巴想着蒋叔的话。
他虽然听不懂,但隐约觉得蒋叔说得这些实在动人心。
蒋叔一向是军里负责劝降的人,不仅人敏锐,口才也好,说起话来一套又一套的,不论是谁听了,心里都要动摇几分。
江芸会听吗?
他把手里冷冰冰的糕点塞进嘴里,好奇地去看江芸芸。
蒋平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态度和气,神色温和,缱绻动人心。
江芸芸叹气:“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就是太知道了。”
蒋平不解地看着她。
“黄河泾渭分明,为什么它不叫泾渭河,还是叫黄河呢。”江芸芸自言自语道,“因为它本身带有大量泥沙,再清的水进去了都会变黄,但黄河自己却不知道,它只是向东奔流,一去不复返,最后浩浩荡荡,无人可拦地入了海。”
蒋平心中微动。
“一滴墨水掉进水里,自然是无事发生,可之后会是一滴又一滴,到最后再干净的水,再洁白的纸,再无辜的人,他都会成为黑的,成了世人口中无所不能的利器。”江芸芸眸光微动,最后看向冬日不甚明亮的天际,伸手一指,笑说着,“可你看,天还是亮的。”
蒋平的视线下意识看过去,冬日的天总是灰蒙蒙的,可天际边缘,群山之巅,还是有一抹长长的,狭窄的,偏又明亮的光线。
它不能照亮整个天空,却还是在所有人抬头看天时,一眼就能看到。
日出东方,煌煌劈晨曦,历天而行,复入东海。
竟当真有人要做那轮太阳。
蒋平的视线被那日光刺痛,那口气自见了江芸就是一直提着的,直到现在才缓缓吐下,一脸钦佩说道:“是解元公大义,我曾深夜看花,感慨晨曦之短,无法看遍百花盛放,却不曾想过原来若是高举薪烛,自有繁花盛开。”
江芸芸只是看着她笑。
“江如琅想得再好,那也是他的一厢情愿,我虽在黑暗中,却不能与狼共舞,更不能明知前路是错的,依旧为了自己的利益踏上去。”江芸芸正色说道。
蒋平抱拳,折腰行礼。
江芸芸一惊,连忙回礼。
“那我去了。”他上前,直接把人提溜起来,大步离开了小院。
其实蒋平一直对着江芸是抱着审视的态度。
一开始,将军说要把幺儿送过来,他是不信的,一个还没他大腿高的小孩怎么能养得好幺儿。
再后来,他听到幺儿很黏这小孩,心里更是不服,幺儿是他一手带大的,又聪明又乖巧,是不是被人蛊惑了,听着更不是好人了。
然后,顾幺儿写了一份歪歪扭扭,图案比字画还多的信,说自己没钱了,他就主动说要来送钱,顺便去看看幺儿,要是他过得不好,说什么也要把人提溜回来。
他在扬州城转了一圈,甚至还去了那个乡下田地,看了那片土地,所有人都对这位小解元赞不绝口,漂亮,聪明,伶俐,读书还这么好,他看了这么多还是不信,自来读书人都是会骗人的,他见多了。
又后来,看到顾幺儿在码头里闯祸,弄得大家都很尴尬,偏只有江芸芸依旧情绪稳定,和和气气地安慰着,他开始觉得江芸这脾气还算不错。
直到跟着他智抓李达和江来富,他才发现这人是真的聪明,反应极快,别人只走了一步,他几乎能想到后面五步,好想当真是话本中算无遗策的神人一般,但读书好和人品又没关系,他几次三番让幺儿陷入险境,这可不行。
可知道今日,他发现是自己狭隘了,这人和自己之前见过的读书人都不一样。
他们说他‘君心似日月’,当真是不假。
任谁都看得出来,只要认下江来富是畏罪自杀,他依旧是清清白白的小解元,她的未来依旧一片坦荡,要知道江来富本就是罪有应得,死了便死了,何苦搭上自己呢。
可他不愿意。
是非曲直,定要水落石出。
江来富不是不该死,而是江来富要死,他本就要死,却不是罪魁祸首的罪名。
“将军总算做了一件靠谱的事情。”他驾着马车离开时,突出一口白气,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的幺儿,跟了这样的人,一定会有出息的。
日月之下,星辰同辉。
—— ——
“那我们怎么办啊?”顾幺儿吃完糕点,拍了拍屁股站起来,傻乎乎说道,“坐得屁股真冷啊。”
江芸芸失笑:“这么冷的天还坐地上,冷也是你应得的。”
顾幺儿还是傻乎乎的笑:“有了这个人,是不是就能把江如琅抓到了。”
“不知道。”江芸芸笑了笑。
顾幺儿不笑了:“为什么啊。”
“因为上了衙门,就不是我们能做主的。”江芸芸无奈说道,随后微微一顿,“幺儿,以后你要是袭了爵,一定要记住,我们决定一件事情前……”
她开了口,却又犹豫着要不要说下去。
顾仕隆还这么小,那都是长大后的事情。
顾幺儿却好奇问道:“什么啊?”
江芸芸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说道:“不论你在何处,你和他们都是一样的。”
顾幺儿呆了呆,不明所以,丧气说道:“我听不懂。”
江芸芸只是笑:“走吧,我们去衙门。”
“去衙门做什么啊?”顾幺儿不明白。
“去告诉所有人,真正害死周家的人是谁,江来富不是暴毙的。”江芸芸坚定说道,“天日昭昭,人心灼灼。”
“好哦,那我和你一起去。”顾幺儿笑眯眯说道,“你的暖手炉给我呗,我手好冷啊。”
江芸芸递了出去。
顾幺儿整张脸趴在手炉上,天真问道:“扬州好冷啊,京城也这么冷嘛。”
江泽脸颊抽搐着,他的袖子不知何时已经被扯烂了,挣扎地看着江芸的背影。
“那要把他带上吗?”顾幺儿走了几步,突然回头,跑到江泽身边,警觉地拉着他的袖子,“他会不会跑了啊。”
江芸芸扭头,那张白生生的小脸被风吹得脸颊发红,唯有那双眼睛格外亮:“你来吗?”
江泽看着她,突然咬牙说道:“自然是要来的,你们老江家内斗,我怎么不来看热闹。”
江芸芸只是笑着说道:“那就走吧。”
江泽甩开顾幺儿的手,直接快步跟了上去,恶狠狠说道:“你别不信我,你今日去了那个衙门你就死定了,管你是什么解元,状元。”
江芸芸笑说着:“我知道,虽说人生不过蜉蝣,可蜉蝣也该是有愤怒的。”
江泽脚步一顿,手指抖了抖,最后又突然冷笑一声:“朝生暮死,於我归处,你老师还真是给你取了一个好名字。”
顾幺儿不高兴说道:“你怎么骂人。”
江泽看也不看他一眼上了马车:“蠢货。”
顾幺儿气得直跳脚,握紧拳头就要揍人。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拉住:“他心情不好,别和他计较。”
“擦擦脸,我们走吧。”江芸芸不计前嫌地递上一块干净的白帕子。
江泽看着那块帕子,瞬间失神。
“给他干嘛,他坏人。”顾幺儿趴在她胳膊上,大声嘟囔着。
江泽闻言,笑了一声,接过帕子,一声不吭坐在角落里。
江芸芸来到衙门前,刚一下马车,就突然被人拉走。
“你不能进去。”黎循传紧紧握着她的手腕,咬牙说道,“我就知道在这里能逮到你。”
江芸芸扑闪着眼睛,笑问道:“大家都知道了?”
“满城风风雨雨,谁不知道,你知道今天有多少人去应天府了吗?”黎循传拉着她就要走,“走,我们回家。”
江芸芸拨开他的手:“老师知道了吗?”
黎循传板着脸说道:“自然知道了,你回去就等着挨骂吧,这次我可不救你了。”
江芸芸歪着头想了想:“若是老师生气了,一定亲自来找我的。”
黎循传脚步一顿。
江芸芸笑意加深,得意说道:“所以老师是支持我的。”
“放屁!”黎循传第一次爆了粗口,满脸通红,“你在做什么,江芸,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这个解元难道真的不值钱,是你捡漏捡来的,外人都这么说,你自己还真觉得是这样吗?他们根本不知道,你每日睡觉时间三个时辰都没有,他们根本不知道你有多认真,他们不知道,可你难道自己不知道吗。”
“江芸,你在做什么。”黎循传眼睛通红,“你忘了,说要和我一起去京城了吗?”
江芸芸脸上的笑缓缓敛下,露出讪讪之色:“我记得啊,我处理好这个事情我就去找你。”
黎循传紧紧抓着她的手,气得手指都在发抖:“你干嘛要为江如琅搭上你,江芸,你疯了吗,你的农事册,你的兵书,你不是说要种出厉害的水稻,你不是说要收复哈密吗?你的土豆,你的番薯,你都不要了吗。”
江芸芸沉默,企图缓和气氛:“没有这么严重。”
黎循传没说话,只是拉着她就要走,面容冰冷:“我不会让你为了那个无情无义,自私自已的人,毁掉自己的前程的,走,跟我回家去,江来富罪有应得,死了就是死了,江如琅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我不能让你因为这样的人渣毁了自己。”
黎循传难得有这么多的力气,直接把人江芸芸的手腕都跩红了,非要把人带走。
顾幺儿一脸迷茫地看着两人。
他不懂,不就是告状吗?
他们都有证据了,肯定能把人抓起来的啊。
蒋叔,黎楠枝,干嘛都这么激动啊。
“道合君臣义,恩深父子情。”江泽站在马车旁,见状,阴阳怪气说道,“自来就是‘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天下治;三者逆,天下乱’,如今儿子要告老子,可不是天下乱,你让这写书立著,治国安邦的人如何看他,剥去一个解元头衔都是轻的。”
顾幺儿吃惊地看着他:“真的?”
“家无二主,尊无二上,他告的可是自己的爹啊。”江泽讥笑着。
顾幺儿呆站在原地:“那怎么办啊?”
江泽低着头,捋了捋被自己弄皱的袖子,随后冷不丁问道:“你读过诗经里的曹风蜉蝣吗?”
顾幺儿摇头:“没听过。”
“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他用帕子仔仔细细擦干净脸。
“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他把袖口整整齐齐捋好。
“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他满是怀念地念完最后一句,然后把帕子塞回袖子里,抬脚走了。
顾幺儿一边是拉拉扯扯的两人,一边是突然诗兴大发的江泽,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走了,这事以后就不能翻案了。”江芸芸企图挣扎开他的桎梏。
奈何黎循传狠了心,说什么也不肯松手。
“江来富死了,周家的仇就是报了。”黎循传冷酷说道,“就是报了,江芸。周家,周家也没帮过你,是不是。”
他一张脸通红,他觉得自己很无耻,却又不得不狠下心来做这个坏人:“你一直靠的就是你自己,怎么就要为一个家破人亡的周家做这么多,你不是最聪明吗,这点权衡利弊都不会吗。”
江芸芸沉默地看着他。
“我对周家,对周笙,必须要如此。”她神色悲戚,却又一脸认真。
她占据了江芸的身体,她接替了周笙倾注在她身上的爱意,那个让周笙不得安生,让周鹿鸣颠沛流离的仇,这个仇,她是为了死去的江芸,不得解脱的周家人。
“你让其他人去行不行?”黎循传红了眼眶,哀求着,“其归,你要去归一条不归路吗?”
一声咚咚声骤然两人耳边响起。
江芸芸扭头去看。
江泽用力敲响衙门口的大鼓,嘶声力竭喊道。
“我要告状,草民乃江来富之子,我要状告主家江如琅,杀害我爹,烧我全家十三口人命,我要告状,我要为我爹伸冤。”
江芸芸大惊失色,下意识想要过去。
黎循传一把把人拉住,整个人都在发抖。
“不要去。”他用力拉着江芸芸的手,声音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求求你了。”
“江如琅为一己私利,侵占河运,杀害良民,埋尸大坝。”
江泽整张脸因为呐喊而通红,鼓声却越来越急。
“杀害恩师,强娶民女,开设赌场,桩桩件件都是死罪。”
“他会死的。”江芸芸喃喃自语。
——凡奴仆首告家主者,虽所告皆实,亦必将首告之奴仆仍照律从重治罪。
衙门大门被打开,衙役怒目而视,贯穿而出,团团把人围住:“就是你敲的鼓。”
江泽停手,喘着气说道:“是我。”
“你是江家的仆人?”衙役居高临下问道。
江泽顿了顿,点头说道:“是。”
“奴婢状告主子可是“非公室告”,我们不受理的,你快走。”衙役呵斥道,挥手赶人。
“可我坚持告状。”江泽不为所动,坚持说道,“江如琅杀害我爹,我一定要告状。”
“那可要先打二十个板子,会死人的。”衙役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你不怕。”
江泽沉默。
衙役这才露出笑来:“那你快走吧。”
江泽低着头,看着自己落魄陈旧的衣服。
今日之前,他也曾白衣如雪,穿着最华美的衣服。
“不怕。”他手指紧握,强忍着畏惧,镇定说道:“生命几何时,慷慨各努力,我不怕的。”
衙役大怒,脸色青白交加,手中的刀几乎要拔了出来。
“你要做什么。”顾幺儿立刻呵斥道,“别人来告状,你怎么还打算杀人不成。”
衙役握刀的手一顿,随后大手一挥:“给我带进来。”
临走前,江泽却突然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被人死死抱着,那双温和的眼睛在此刻一脸复杂地看着他。
他收回视线,镇定踏入衙门。
他身如浮游,也曾穿着楚楚衣裳翩然起舞,却刚明白,原来生死自来不由他。
—— ——
“明府,按理我不该多言,但此事闹大了,不好。”程钰玉佩也来不及挂上,拦着要上堂的陆卓,言辞切切。
陆卓摸了摸头顶的帽子,沉默着,突然说道:“我做了二十年的县令,判了数百个案件,我自然知道什么情况是最好的。”
程钰脸色僵硬。
“我也知道我来到这里是幸运。”陆卓坚毅的目光看了过去,“我自然也知道若是乖乖地做好这个县令,也终于能往上走一走了。”
程钰垂落在两侧的手指倏地握紧。
“你听过百姓的哭声。”陆卓收回视线,突然笑了笑,一脸无奈,“我听不得这些。”
程钰大惊失色:“御史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那就让他来。”陆卓把他推开,巍然说道,“我审我的案子,那是我的路。”
—— ——
这场案子并不对外,衙门的大门一关,任由扬州城内的人抓耳挠腮也看不到一丝热闹。
江如琅被传唤过来时,一眼就看到马车旁的江芸,正打算上前破口大骂,就被衙役拉走了。
江芸芸面无表情地站着,只隐隐听到风中传来时不时的惊堂木的声音。
清脆、醒神。
越来越多的百姓围了过来,传的话也越来越离谱,到最后好似全扬州城的坏事都是江如琅一人做的一样。
很快,蒋平带着一溜的人来了。
“这不是逍遥楼的人吗?”
“这几个不是西门附近的帮闲吗?”
有人窸窸窣窣说道。
蒋平上台阶前,扭头看了江芸芸一眼,微微点了点头,随后敲门,进去衙门。
又没多久,曹蓁也来了,端坐在马车上,并不下去,只是她的马车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就停在江芸芸边上。
“若是连坐了,你可有想过……”曹蓁的声音幽幽传来。
江芸芸回神,低声说道:“想过了。”
曹蓁垂眸看了过来。
“举人开个私塾,也挺欢迎的。”江芸芸笑说着。
曹蓁冷笑一声:“没出息。”
江芸芸不再说话。
“此事后,你带着你娘和你妹妹滚出江家。”许久之后,曹蓁淡淡说道,“但江家的钱,你一分也别想要。”
江芸芸抬眸,看向帘子后,那道隐隐绰绰的影子,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真心的笑来:“多谢大夫人。”
鉴于此事关系甚多,陆卓不得不把人都收监了,至于牵连其中的程钰也不得不羁押在官府。
他捧着蒋平送来的一叠证据,又看着打了二十大板,奄奄一息的人。
“找个大夫给他看看,不要死了。”他下堂前,匆匆吩咐道。
这个消息自然也传了出去,不少人站了一个时辰也没听到具体内容,不由破口大骂,也有人发散思维,一口气编出了八个故事,振振有词,有理有据。
江芸芸看着那个紧闭的大门,又看着那颜筋柳骨的牌匾,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们回家吧。”
黎循传看着她,低下头来,只是还紧紧握着她的手,手心都是热汗。
“走,回家去。”江芸芸反握着他的手说道,“我去找老师谢罪。”
“不要了。”黎循传低声说道,“祖父说了,各复归其根,这是你的路。”
江芸芸突然探过脑袋,皱了皱鼻子:“你在与我生气。”
她靠近得太猝不及防,黎循传一着不慎,完完全全暴露在她的视线中。
那双眼睛还是这么黑漆漆,亮晶晶的。
这个人还是这么爱惹祸,不惜命。
黎循传看着她,堆积在心里许久的着急,慌张,瞬间爆发了。
“是,我在与你生气。”黎循传突然甩开她的手,转身离开了。
江芸芸惊呆在原处。
顾幺儿贱兮兮凑过来,主动伸手去牵她的手,小手肉乎滚烫,嬉皮笑脸说道:“我不生气,我不生气。”
江芸芸低头看他。
顾幺儿只是露出快乐天真的笑来。
“不行,你太笨了,大字不识几个,牵手会变笨的。”江芸芸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第一百三十章
江如琅的事情, 外人能插手的机会很少,就像之前很早前就说过,进了衙门,所有事情便不再受人控制。
程家在扬州多年, 根基深厚, 若是奋力一搏, 情况如何还未知。
江如琅同样如此, 只是他到底是商人,这次最差也是元气大伤。
至于, 江泽不论如何都是难逃一死。
还有远道奔赴而来的御史, 刚消停几天的应天府,还未回过神来的扬州府。
扬州城在过年前应该都会很热闹。
江芸芸见黎循传生气离开了,尴尬地摸了摸脸, 想了想决定先回江家。
周笙和江渝还不知道被关在哪里, 得先把她们找出来。
只是江芸芸回家后抓了好几个仆人, 也没问出小黑屋的具体位置, 陈墨荷这两日着急得上火, 嘴角都冒出血泡来。
乐水大冬天跑得满头大汗, 但还是敏锐说道:“江家好像有一点不一样了。”
“好多我认识的人,不见了。”乐山也紧跟着紧张问道, “刚才听人说,看守紫竹院的人是突然自己走的。”
江芸芸不解,正打算细问, 突然远远听到江漾和江渝幼稚的吵架声。
“你应该谢谢我,是我这个超级大英雄来救你的哦。”
“我才不要谢谢你, 我哥肯定会来救我的, 而且你是坏人。”
“我才不是坏人, 我娘说我是宝珠,你有没有小名,你没有吧。”
没有小名的江渝,觉得输了,立刻仰头干嚎起来。
江漾愣了愣,随后大笑道:“我就知道你是哭包。”
江渝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抱着周笙的大腿,大声说道:“我最讨厌江漾,她烦死了。”
江漾也抱着奶娘,大声反击着:“江渝是个笨蛋哭包,吵死了。”
顾幺儿凑过来,小声说道:“她们好幼稚啊,我就不一样,我聪明极了。”
他说完,就打算伸手,悄悄去牵江芸芸的手。
江芸芸眼疾手快,抽回自己的手。
顾幺儿扑了一个空,在空气中扑腾了一下自己的小肉手,立刻哼哼唧唧起来。
“娘。”江芸芸朝着出声处快步走去,打断了两个小孩的无趣吵架。
江渝看到他,立马扑过来,哭唧唧地也不说话。
江芸芸笑着捏了捏她的小脸:“哭什么,让我看看瘦了没。”
江漾被奶娘抱着,坐在胳膊上,奶声奶气说道:“人可我是找出来的,她一点也不谢我,就知道哭哭哭。”
“那我谢谢你。”江芸芸抬眸,笑说道,“今日就是辛苦你了。”
江渝抱着她大腿,嘟嘟囔囔着:“不要谢她。”
“怎么可以无礼呢。”周笙拍了拍江渝的脑袋,轻声说道,“快说谢谢三小姐。”
“我比她大。”江渝冷不丁说道。
“不可能。”江漾反驳道。
江渝突然开心起来:“我比你大哦。”
江漾气急,要从奶娘的怀里爬下来,和人一较高下。
“好了好了,大公子还等着给你做花灯呢。”奶娘连忙把人搂住,一脸怜爱,“我们去找大公子顽,好不好啊。”
江漾下巴一抬,得意笑着,用力点头,指挥着奶妈换个方向:“那今天就不和哭包江渝玩了,走,我们找哥哥玩。”
江渝轻轻哼了一声。
周笙无奈说道:“不知道为什么,两个小孩见了面就吵架,说来说去都是这些无聊的话。”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眯眼看着江漾一行人快快乐乐走了,突然说道:“曹蓁控制住江家了吗?”
她突然想起来,后门那个守门的人也都是不认识的人。
“说不准。”乐山凑过来说道,“我刚才见三姑娘身边的人都是大夫人安排的人,原本老爷安排的一个嬷嬷和两个丫鬟不见了。”
江芸芸吃惊。
“老爷在大公子,三公子和大小姐,三小姐的身边都安排了照顾的人。”乐山低声解释着。
“那个嬷嬷不好,会说江漾太爱玩了,会打江漾屁股的。”江渝也小声说道,“那个人更坏。”
江芸芸神色微动,越发确定曹蓁大概是真的完全控制住江家了,所以才随意处置了没有主人倚靠的奴仆,甚至可以要求周笙等人搬出江家。
好生雷厉风行的手段。
周笙神色憔悴,强打精神问道:“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我本以为是你来找我的。”
江芸芸想了想,歪头说道:“江如琅好像要完了。”
周笙一脸惊讶:“这是为何?”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问道:“你们这几日可有受罪。”
周笙摇头。
她就看向江渝。
江渝果不其然大声抱怨着;“吃不好,睡不好,还很冷,每天都黑漆漆的,都不知道被关了多久,还是祠堂好,我差点以为我要死掉了。”
江芸芸摸了摸小孩冰冷的脸:“走,我们先回家,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说。”
江渝伸手去牵江芸芸的手,打了个哈欠:“可我困困的。”
“她也好笨的,也大字不识几个,牵手会变笨的。”顾幺儿神秘兮兮凑过来说道。
江渝立马不困了:“你骂谁呢,大笨蛋。”
“骂你呢,小哭包。”顾幺儿不服气说道。
“好了,别吵了。”江芸芸一手牵一个,一左一右的小孩都在骂骂咧咧,听得直头疼。
顾幺儿紧紧握着江芸芸的手,碎碎念着:“我才不笨呢,牵牵手而已,就要一直牵手的。”
后面的周笙突然看了一眼顾幺儿,眉心微微一动。
江芸芸回到紫竹院,自然又是一片欢欣鼓舞,陈墨荷见了两人就开始哭。
“吃了好大的苦吧,快给妈妈看看。”她抱着江渝,仔仔细细看着,“都瘦了,小脸都黄了。”
江渝趴在她怀里,也跟着撒娇要抱抱。
小春眼巴巴凑过来,哭唧唧说道:“我也好担心你。”
江渝立马不撒娇了,从陈妈妈怀里退出来,一本正经说道:“我也很想你,哭什么啊,我才不怕呢,我可勇敢了,你也要勇敢一点。”
小春要哭不哭的,只是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你们两个都去洗个澡吧,臭死了,等会再去睡觉。”江芸芸冷不丁说道,“让陈妈妈给你们烧水。”
陈墨荷哎了一声,一手带着一个走了。
“你一晚上没睡,也去休息吧。”她又对顾幺儿说道。
顾幺儿被她一说也觉得有些困了,溜溜达达走了:“那我先去睡觉了。”
见人都走远了,江芸芸这才对着周笙说道:“我和你有话要说。”
她说完,又对乐山乐水吩咐道:“你们把全部人都带到这里来。”
众人见她面色严肃,脸上的笑容也都敛下了,低眉顺眼离开了。
“怎么了?”周笙敏锐问道。
江芸芸看着她明明还很年轻,却总是死气沉沉的瞳仁,沉默片刻后问道:“你知道你爹……我的外祖父是怎么死的吗?”
周笙怔怔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呐呐说道:“不是说大半夜喝醉酒要去赌博,摔死的吗?”
江芸芸抿了抿唇,把江如琅做的恶事简单地讲给她听。
周笙惊呆在原地。
“你,你是说……”她嘴唇在剧烈颤抖,“是江如琅……一切都是他……”
江芸芸握住她颤抖的手,认真说道:“对,都是他,他会为这件事情付出代价的。”
周笙看着他,那双一向温和妩媚的眼睛在此刻露出血意:“也是死吗?”
江芸芸语塞。
周笙看着她,眼里的那道光缓缓暗淡下来。
“最好的结果自然是他以死谢罪,但最坏的也是身败名裂,他最是看重功名利禄,之后只能是一无所有。”江芸芸干巴巴安慰道,“而且后面还要面对一个强势的曹蓁,日子过得定然不如我们好。”
周笙依旧沉默,只是手指还是止不住地在颤抖。
“可我爹就白死了。”
“我娘当时气急攻心,也白死了。”
她哆哆嗦嗦说道,过于纤细的身材因为愤怒,尖锐的骨头便好似要戳破身体冒了出来。
她愤怒,悲凉,却又有种无能为力的痛苦。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生气。
但痛苦却又好似风暴一样,如冬日的风在她心里激荡,吹得她心口发冷。
“我,我还能过得好吗?”许久之后,她只能如此悲戚问道。
江芸芸心中一紧,大声说道:“自然可以,我们马上就要搬出去了。”
周笙长睫微动,神色震动地看着她,一时有些迷茫。
“大夫人同意让我们搬出去了,你和江渝跟着我一起去京城。”江芸芸抓紧说道,“我去讨陈妈妈和乐山乐水、小春的身契来,院子里的人愿意跟我们走的,那我们就一起带走,不愿意,我们就让他继续留在这里。”
周笙安安静静地看着她,突然红了眼睛。
“没关系的,只要我们离开这里,一切就都是新的开始。”江芸芸安慰着。
周笙大颗大颗的眼泪就这样落了下来。
江芸芸大惊,手忙脚乱地去擦她的眼泪。
“我爹,对我很好。”她哽咽说道。
江芸芸的动作停了下来,然后紧紧抱住她。
周笙趴在她肩上,肩膀轻轻颤动着。
她连哭都是无声安静的。
看着面前的人,她一点也想象不出,当年周笙到底有多活泼开朗,又是如何耀眼快乐。
一个周家,因为一个小人而彻底破碎。
外面的脚步声越演越烈,周笙慌慌忙忙起身,用帕子擦了擦脸,低着头说道:“我去屋内洗把脸。”
江芸芸看着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心中叹气。
她心里的结,只能自己走过去。
一方面是生他养他的爹。
一方面却又是也曾为他生儿育女的人。
她一直因为自己的懦弱而自责,以为自己自私地从深坑里爬出来,不顾家人,却不知道自己只是掉入更大的一个坑,一个亲手为她挖的坑。
“都来了,除开小春和陈妈妈,还有我们两人,一共十七个人。”乐山井井有条说道,“这些人分别是厨房一人,内院十人,外院六人。”
江芸芸打量着那些不明所以的江家仆人。
这些人都是一开始被江如琅和曹蓁别有用心的塞进来的,原本五十几人,在陈妈妈的管持下只剩下现在的二十人。
这些人察觉到他的视线,都下意识避开。
“我和我娘还有我妹妹,即将离开江家。”江芸芸也不墨迹,直接说道,“我并不打算带你们走,但你们若是真的想跟我们走,也可以跟我们走。”
江芸芸其实对于他们并没有太大的印象。
她平日里忙着读书,身边来来回回就乐山乐水两个人,所以对这些人的去留并不强求。江家确实有更好的生活条件。
江芸芸一怔,突然想起来:雇人要花工资,她现在钱财很紧张!
众人听到她的话,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果不其然,不少人都不愿意走。
“我,我和弟弟要跟着二公子。”乐山乐水先一步说道,“小春肯定也是要跟着三姑娘的。”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直接说道:“我银钱并不宽裕。”
此话一出,原本还有些犹豫的人立刻后悔了。
二公子前途再好,但现在是一个穷光蛋啊。
“不碍事。”乐山正色说道,“我只是想跟着二公子学习而已。”
江芸芸只好点头。
其实她一开始也是不准备带着乐山乐水的,她平日里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到现在也没琢磨出书童的好处来,不过他既然开口了,也就收下了,他这一家子都是老弱,沿途路上还是需要青年小伙子的。
人高马大的乐山乐水就很不错!
“若是你们都不要跟着我走,那我等会就去找大夫人,把你们都送回去。”江芸芸也不计较那些人的胆怯,笑说道,“你们手脚麻利,我会和管事好好说的。”
江家的月俸很高,众人都是要养家糊口的,竟除了乐山乐水没有一人愿意出来,本就心中惴惴不安,却见二公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好说话,自然是感恩戴德地道谢。
江芸芸满意点头,正打算抬脚去沁园,突然听到走廊下传来周笙柔柔的声音:“芸哥儿,来,娘有话与你说。”
周笙洗干净了脸,只是眼睛和脸颊还红扑扑的,瞧着在屋内还哭了一场。
“怎么了?”江芸芸担忧走过来。
周笙摸着小孩的脸颊,低声说道:“我们进屋去说。”
江芸芸哦了一声,走了几步,又挥手打发了众人:“你们都各自收拾好吧,我这几天就要走了。”
众人骤然听说自己要换工作了,心里一肚子的小九九,自然也不想留在这里。
乐水被乐山拉走了,直到走到无人角落处,才不解说道:“哥,你干嘛也要跟着走啊,江家月俸多高啊,我瞧着……瞧着二公子没有钱。”
他越说越小声,因为对面的乐山脸都黑了。
乐山气得直敲他脑袋,咚的一声,颇为用力:“与你说也你不懂,我跟着二公子可不是为了眼下区区几两银子,你等着吧,二公子不会亏待你的,你给我好好干,再说这种胡话,我就亲自教训你。”
乐水耷眉拉眼,长长哦了一声,发出一声不争气的驴叫。
乐山见弟弟这么好笑,便低声解释着:“你信不信,过了今日,我们就是自由身了。”
乐水眼睛一亮。
“别声张。”乐山得意说道,“你不懂,我们芸哥儿好得很,跟着她准没错。”
屋内,江芸芸跟着周笙入内。
周笙拉着她坐在椅子上,神色犹豫,手帕都拧了好几截,却没有先开口。
“娘,你有事直接说。”江芸芸鼓励着,笑眯眯说道,“以后我们有话就说,一切都有商有量,日子肯定越过越好。”
周笙看着他,欲言又止,到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我仔细想了想,决定还是……”
“不跟你去京城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