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钟家这几日一直闭门不出, 只是晌午过后,有人敲门递了拜帖,管家本不想理会,可以看那两人的名字, 心中微动, 匆匆去后院找了主事人。
老夫人是钟家的大家长, 如今一应大事还握在她手中, 她接过那张红单沉默了半晌。
“谁能想到,他还真是一个有大造化的孩子。”钟老夫人的目光在最后署名的两个名字上沉默了片刻, 随后微叹了一口气。
她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帖子上的丹青笔画, 那是一株秀气的兰花,只用极细极淡的笔墨几笔勾勒在红色纸张的背面,正面才是一手绝佳的笔墨文字。
——举人华容县黎循传楠枝敬拜。
——举人长洲县祝允明希哲敬拜。
“那见不见?”钟家大老爷见老夫人不说话, 只好小心翼翼问道。
老夫人沉默, 抬眸看着面前的大儿子, 低声问道:“你觉得见不见。”
钟威视线躲闪了一下, 也跟着沉默了。
老夫人膝下三子一女, 如今大儿子钟威接手了钟家的生意, 二儿子钟战跟着商队走南闯北,极少回家, 三儿子钟戬十年前考中秀才后便一直没有精进,这些年一直在闭门苦读,不理俗务。
唯一的女儿钟道成就是嫁给林家大房的那位大夫人。
钟林两家之前关系一直不错, 一开始甚至因为女儿肚子迟迟没有动静,钟家比林家还着急, 幸好林梅生不计较, 依旧和夫人恩爱有加, 甚至也没有纳妾的打算,钟家对此感激涕零,对林家也一直有亏欠之情。
后来还是钟道成终于想通了,给林梅生纳了一妾,一年后那妾侍生下一子,钟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让钟道成把那孩子抱到自己膝下亲自养。
老夫人对这位外孙也是颇为关心的,年幼体弱很少见风时,也是常常送药送补品,年纪大了一点,可以走动了,也是拉着手,亲亲热热说话,每年给的红封都是孙辈里最大的。
只是这样的关系随着林梅生和钟道成的先后去世逐渐有些尴尬起来。
到底不是自家女儿的孩子,而且那位生母在主家两位主子去世后也逐渐高调起来,这对钟家来说并不是好的寓意,为此钟家没少遭到嘲笑。
所以钟威开始单方面和林家淡了这层关系。
但林徽却是逢年过节都会送礼物上门,年前听说老夫人偏头疼发作,还特意去应天府请了大夫过来。
“你不想见他。”老夫人把手中的红单放在一侧,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面前的下一任当家人,“可你知当年我为何为昭昭定下林家这门婚事。”
“林家在梅生之前生意一般,几个男丁没有一个立的起来,也就是林梅生的爹性格忠厚老实,勉强维持那间书肆,我见那林梅生性格肖像其父,面容秀气,加上年纪轻轻就过了院试,也算是一表人才,你妹妹是我唯一的女儿,我生她遭了好大一番罪,也让她自小体弱,可她偏偏性格强势和你爹格外相似,我怎可能送她去高门大户那些吃人的地方去,林家的家世,梅生的人品,是最好的选择。”
钟威神色微动,有些不屑,却又没有开口。
老夫人察觉到他的态度,继续说道。
“那时我们钟家已经在扬州屹立多年,从你爷爷那辈起就做起了笔尖的生意,后来你爹多加了一条墨,如今纸砚也开始略有涉及,也算是堪堪沾上文人墨气,若是你的三弟争气,能考上举人,我们钟家便算是彻底翻身了。”
钟威脸上立刻是遮掩不住的骄傲:“三弟还年轻,还未到四十,如今老师都说他大有进步,下一场乡试定能让娘如愿以偿。”
老夫人笑了一声,目光落在那张帖子上,目光幽深。
“你可知这位黎家小公子几岁?”
钟威脸色喜色顿时拉了下来,勉强说道:“人家是书香世家,我们和他们也是差点意思的,而且他那位祖父可是状元,娘你难道还不知道,黎公收的那个小徒弟今年才十一岁,竟考中了解元,他那样的人,才读书一年竟有如此本事,可见如此家风,如此良师,如何能不考中。”
“那黎家可是人人都考中了?”老夫人又问,“一个人的成功,和机遇勤勉天赋固然脱离不开,可你知最需要的还是什么吗?”
钟威不解地摇了摇头:“还请娘解惑。”
“眼光。”老夫人点了点那张红单。
“我远远见过江芸,那小子有一对出色的眼睛,就是那双眼睛看中了黎公,也看中了那些苏州来的才子,当然也看中了林徽,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钟威不服:“那又如何,那江芸还看中了那些农民呢,为他们出头,弄出了好大的动静,难道那些农民也有本事,而且我可听说了,江芸和林徽关系好,是因为之前江芸囊中羞涩,林徽便开高价请她抄书,江芸既然会为农民伸冤,知恩图报林徽那又如何。”
“你也是知是知恩图报。”老夫人叹气,“那林徽遭此厄运,这么刚出炉的小解元怎么可能视而不见。”
钟威嘴角微动,最后硬邦邦说道:“那是他不懂。”
老夫人轻笑一声:“不懂?你错啦,他太懂了,他若是不懂,今日就会亲自上门,可你看他找了帮手。”
钟威盯着帖子上的名字,眉心紧皱。
“儿子不懂,他一个解元好端端掺和到这件事情上做什么,少了一个林家,还有很多的陈家,陆家,多得是人讨好他,林徽到现在连县试都没去考,哪里值得他如此礼贤下士。”
他顿了顿,忍不住鄙夷说道:“他前十年都被困在小院子里,人也没见过几个,瞧着一个林徽对他还不错,就对他这般掏心掏肺,这是没见过多少见识,要我说,林徽也不过是压宝,他不是还压了那些苏州人,尤其是那个唐伯虎,娘是不知道,可真是放浪形骸,要我说可就是压错宝了。”
老夫人见他冥顽不灵的样子,突然拍了拍桌子,怒斥一声:“跪下!”
钟威脸色青白交加,可最后还是咬牙,扑通一声跪下。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老夫人怒斥道,“与人为善!少给我搬出你盛气凌人的大少爷架势,你钟威在扬州还算有些名气,人人叫你一声钟老爷,当真是飘起来了,可出了扬州你就什么都不是了,一个解元,一个秀才你都编排上了。”
“你难道已经蠢到看不出江芸未来的前途吗?”老夫人冷笑一声,“你也知他背靠黎公,有厉害的师兄弟帮扶,你偏要埋汰他几句,十岁之前出不了门那又如何,人家现在已经是解元了!他的未来已经远超扬州大部分人,他出了这个扬州,便是到了顺天府,所有人见了也都叫一声江解元。”
钟威咬牙:“娘,你不懂,江芸再厉害那又如何,他可是江家的人。”
老夫人面无表情:“好你个蠢货,到现在还看不明白,你和江如琅搭上线这个事情,当真以为是天衣无缝吗,若是江芸不知道,难道他不知道一个解元比一个举人更拿得出手吗,他不会自己亲自来给林徽撑腰吗,如何要这样委婉,这是在给我们脸面。”
钟威惊呆在原处。
老夫人冷笑一声:“给脸不要脸,说的可就是你,虽说江家关系到底如何我们不予理会,但明眼人也看得出来,江芸和江如琅并不是亲密的父子关系,他们自有一场好官司要关起门来打,偏你看不清,以为和江如琅搭上关系,让他顶替林家的位置,自己也能享到江解元的庇护。”
“他,他不是刚回来吗。”钟威喃喃自语,“说不定是人脸皮薄,不好意思出面,哪有这么多深意。”
老夫人闻言,闭了闭眼,随后强忍着不耐,只继续强硬吩咐道:“明日两位举人来,你亲自把人接进来,林家的事情确实是我们做的不对,林徽到底是记在你妹妹名下的,那就是我的外孙,如今突逢大难,想来林家也是乱成一团,徽哥儿年纪小,秦夫人想来也受了惊吓,你让你夫人等会亲自上门一趟。”
钟威还想说话。
老夫人已经不理会他,只是把帖子递给一侧的丫鬟,开始交代明日的事情。
“明日要上最好的的瓜果和香茗,让管家等会去和老三说,他们都是读书人有话说,明日也一并出门接待,对了,还要备好回礼,就那一套笔墨纸砚就是,不需要太贵重的,清雅一些,以防万一,多备几套。”
“你下去吧。”老夫人揉了揉额头,靠在隐囊上,闭眼幽幽说道,“江家的关系断了吧。”
—— ——
黎循传当天晚上就去江家找江芸芸,问问明日上门到底要说什么,却扑了空,没逮到人。
乐山说他和幺儿带了人去了杏花村,说是要做贼去了。
“但芸哥儿说,若是您来找他也是有话交代您的。”
——“林徽突遭大难,你代他去叙叙旧,拉拉感情。”
黎循传呆怔片刻,随后不解问道:“不是去给人撑腰的吗?”
撑腰,那态度就要强硬一些。
若是叙旧,那就是温和的态度。
两者的差别是很大的。
乐山也跟着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黎公子这么聪明,肯定会琢磨出来的。”
黎循传背着手,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乐山一转身,正看到大管家江来富站在不远的位置,心中立刻咯噔一声。
“黎公子来是做什么啊?”江来富见被他发现了,便笑眯眯走出来问道。
乐山心跳得厉害,心思转动了无数个念头,到最后只是眨了眨眼,笑说道:“小公子想要找芸哥儿吃饭,但芸哥儿说晚上迟些回来。”
江来富心思微动:“芸哥儿哪里去了?”
乐山皱眉说道:“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您也是知道的,芸哥儿一个人习惯了,出门也都是不带我们的,一个人独来独往。”
天色微暗,红云已经彻底推去,走廊上挂着的灯笼终于开始发挥了作用。
江来富眯眼,借着头顶的烛光打量着面前站着的小厮。
那个记忆中怯懦谨慎的人,突然也开始变得镇定自若起来。
“当年你们兄弟两人年纪轻轻没了父母,我见你们大冬天连个鞋子也没得穿,实在可怜,就破例把你们收了进来,如今瞧着你们健康长大也算是欣慰。”江来富话锋一转,柔情说道。
乐山神色微微僵硬,随后眉眼低垂,小声说道:“管家当年能收了我们兄弟,我一直非常感激。”
“毕竟做人可不能昧了良心。”江来富笑说着,“我当时也是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
“所以我当真是非常感激管家。”乐山感激涕零说道。
江来富沉默了片刻,随后又笑了笑:“我要你这感激做什么,你好好跟在二公子身边才是,二公子年纪小不经事,屋内又都是姨娘这样的女人,我当初派你过去就是看你性格稳重,关键时候可要机灵一些。”
乐山也跟着笑了起来:“能到二公子身边伺候我心里也很高兴,更加感激管家了。”
江来富见他水油不进,眼尾一压,阴沉沉地扫了他一眼,随后淡淡说道:“那就照顾好二公子,年纪轻轻晚上就不归家,可不是江家的门风。”
乐山只是笼着袖子,笑脸盈盈的,偏又没说话。
江来富甩袖走人,见人走远了,乐山脸上的笑意才缓缓敛下,啐了一口,这才朝着紫竹院走去。
—— ——
第二日,黎循传琢磨的眼下乌青,终于明白了一点,这才带着祝枝山一起上门拜访钟家。
刚一敲门,门就被打开了。
管家立刻热情说道:“秋日萧瑟,巷子口冷,二位快进来,我家大老爷早早就吩咐了,务必要招待周到。”
两人跟着管家穿过院子,来到一处悬挂着‘流云堂’三字的大厅,这一般是待客的正厅,从门口就能看到一池湖水,上面甚至没有行走的桥梁,在远处看就是两边抄手游廊和一大片林立假山,好似一座座山丘,只如此视线已经格外开阔,好似处在山水天地中。
管家见祝枝山的视线落在那一处池子上,便笑说着:“祝公子是不是觉得我家这布置和别处不太一样。”
祝枝山收回视线,温和说道:“极少人家一进门就是这么一大面池子的,如今莲花盛开,真是好看。”
“这可是我们三公子亲自设计的。”管家自豪说道,“寻常人家的池水都是在花园里,我们却在大门入口,影壁之后,也不搭桥,不论是谁都是从两侧走,就是讲究山水湖光涟漪,便是再大的心思看了这一眼,也该心情舒畅了。”
祝枝山含笑点头:“确实有如此功效。”
两人说话间,丫鬟端上瓜果和茶茗,都是秋日难见的水果,甚至还有水灵灵的西瓜。
“这个季节竟然还有西瓜。”黎循传惊讶说道。
管家矜持说道:“可是我们城外的庄子自己研究的,出的也不多,今日贵客来临,那必然是要尝一下的。”
祝枝山和黎循传对视一眼。
“好香的茶水,瞧着像是明前龙井。”祝枝山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笑说着,“好茶,‘色绿、香郁、味甘、形美’,当真是一字不差。”
管家露出佩服之色:“要不还是说举人老爷的舌头灵,正是今年刚摘的明前龙井。”
三人说话间,走廊外传来脚步声。
两人放下手中的茶盏,抬眸看了过去。
来人穿着紫色长袍,留着长长的胡须,腰间金玉不绝,便连头顶的缨子瓦楞帽,明明编制浓密,偏在日光下一照,便显得格外透亮,隐隐能看到帽子里面绾髻上的金并头莲瓣发簪。
“这就是我家大老爷。”管家介绍着。
“黎举人,祝举人。”钟威快走几步,先一步行礼,“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一见当真是才貌双全,风度翩翩。”
黎循传和祝枝山也跟着行礼说道:“钟老爷。”
“不敢当不敢当!”钟威连忙把人扶起来,“今日我家来了两个举人,可真是蓬荜生辉啊。”
“瞧我,太兴奋了,快快,坐坐坐。”钟威亲自把人黎循传的手,想要让他坐在首位。
黎循传连连摆手:“钟老爷是主家,您上桌,我们是客,可不能失礼了。”
“是啊,我们冒昧拜访,钟老爷只把我们当寻常晚辈才是。”
钟威脸上露出得意之色,摸着胡子,眼瞅着就要借杆子往上爬了。
一侧的管家上前一步,顺势打断他的话:“这茶水冷了,我让人再上热茶了,不能怠慢了贵客。”
钟威脸上的笑意还没出现一秒,立刻收了回去。
“就不客套这些了,不知两位举人今日是为何而来?”他索性也没坐在上首的位置,坐在右侧的第一张椅子上。
他看向祝枝山,毕竟祝枝山的年纪比较大,瞧着更好说话一些。
祝枝山装死,只是和和气气笑着,随后端起茶水来。
一侧的黎循传沉吟片刻后开口说道:“说来也是难为情。”
钟威眼珠子微动。
“我们昨日刚回来就听说林家竟然出事了。”黎循传一脸沉重,“我们和思羲虽认识只有短短一年,但一见如故,他遭了这么多罪,我们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钟威也跟着叹气:“都怪我忙着做生意,竟然忽略了徽哥儿,我也是昨日才知道才是!”
“那些人欺负我们徽哥儿家中无大人,竟敢如此嚣张,两位放心,我已经让我夫人昨日就上门亲自替他们料理一番了。”
黎循传脸上露出笑来:“这就多谢钟老爷了,我们今日来,就是为了此事。”
“思羲年轻脸皮薄,书肆的事情繁忙,对于内宅事务也是鞭长莫及,这才吃了这么大的亏。”黎循传继续说道,“只可惜我是外人,是想帮忙也帮不上啊,这才厚着脸皮上门。”
他说话口气慢条斯理,神色凝重,余光却又一直打量着钟威。
钟威一脸茫然,瞧着是一点也没听进去。
黎循传有些着急。
——这人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啊。
祝枝山顺势开口:“早就听闻林家人员众多,有子弟性格桀骜,昨日匆匆一见才窥见其凶性。”
钟威想了想顺势说道:“你们有所不知,林家除了大房争气,其余几房大都不务正业。”
“可不是,当初借居在书肆,瞧着思羲每日忙到子时才休息,一直不明白为何如此拼命,如今才算是知道了,‘虫鼠诚微物,不堪苦诛求’,如此负重,岂能轻松过日。”
他把手中的茶盏放在茶几上。
白瓷做的茶器轻轻磕在乌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钟威下意识抬眸看了过来。
祝枝山微微一笑,和他的视线对上后,和气说道:“我这个外人都看着心疼。”
钟威终于敏锐察觉到什么,眼珠子微动,却没有开口说道,只是下意识朝着一处看去。
——他察觉到这两人上门是打算要他帮林徽做什么,可他到现在还在犹豫。
——江家毕竟是大户啊,这可是现成的关系。
——这些人也就一个举人,也不知能不能考上进士,便是真的当了官,还能回扬州不成。
“我瞧着也是心疼。”他收回视线,缓缓说道,“只是林徽毕竟年纪也大了,等倒是娶了夫人,后宅也就有人打理了,这次的事情肯定不会再发生了。”
黎循传见状,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一动:“自然也有这方面的道理,只是不知道我何时能看到他成婚呢,你是不知他这一心扑在工作上,也是辛苦。”
“可不是,楠枝这次能考到湖广乡试第三,还多亏了思羲的帮忙,结果这一帮忙还害得他病了一场,真是惭愧。”祝枝山笑说着。
钟威大惊:“黎公子考了第三。”
黎循传不解祝枝山的意思,但还是矜持笑了笑:“不过是侥幸。”
“到时候思羲大婚,你这个大红包可是免不了了。”祝枝山调笑着。
“自然是要的。”黎循传和气说道。
“茶水来了。”管家亲自端着茶水入内,把有点冷的茶水换了下来,最后走到钟威面前,手指在茶托上点了三点。
钟威见状,抿了抿唇。
“这龙井也是徽哥儿最喜欢喝的。”管家站在一侧,笑说着,“若是举人老爷们今日要去林家,还帮忙带一下。”
黎循传不懂这话什么意思,还没琢磨出所以然来。
只听到对面的钟威脸色沉重说道:“还是我亲自去吧。”
祝枝山抬眸看了过来。
管家笑容加深:“徽哥儿见到舅舅一定很是开心。”
几人说话间,钟家三公子便也匆匆赶来了:“真是失礼,背书背得忘记了时间。”
钟威回过神来,亲自把三弟接了进来,热情介绍道:“这事我三弟钟戬,字丰年,已经是秀才了,我想着我一个粗人,万一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是要你们的读书人说话才有意思啊。”
三人齐齐见了礼。
钟戬见了他们就眼睛亮晶晶的:“我可以问你们读书上的问题吗?”
钟威大为吃惊,没想到自己的弟弟这么呆。
祝枝山笑着点头:“自然可以,只是读书一向是其义自见,我说的也未必合适你。”
“没事,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钟戬露齿一笑,也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本卷子。“我有好几个问题不懂。”
三人便开始讨论起来,钟威便悄悄退了下去。
“他们两人今日来是要我们给林家出头?”钟威问着老夫人,“我们不是让筝娘去了吗,还不行吗。”
老夫人闭眼靠在隐囊上:“你亲自去林家问问,徽哥儿是不是有分家的打算,若是是,你就答应下来,只说那日我会亲自去,让他不要慌。”
钟威大惊:“分家!怎么会想到分家!林家那群人怎么会同意。”
老夫人眼皮子轻轻抬了抬,睨了他一眼:“若是轻易同意,要你这个舅舅过去做什么,你且少管徽哥儿的事情,只管照我说的做。”
钟威只好郁闷离开。
丫鬟轻轻揉着老太太的额头,低声说道:“老夫人不要恼,秋日动怒,易伤身。”
“若是昭昭在,什么钟家林家哪能在她手里翻出花样来。”许久之后,老夫人幽幽叹道,“我的昭昭,怎么偏偏就是女孩子呢。”
—— ——
林家要分家的消息很快就传遍整个扬州。
不管和林家认不认识的,都在此刻凑上来想要打听一下消息。
“分家!分家好啊,让这人给我从寿芝园搬出去。”林家三房说道,“这可是我大哥为我娘建的,他们必须给我滚出去。”
“五典书肆我可不会让他们带走一分一毫。”林御冷笑一声。
“我们这些长辈都没死呢!怎么分家,我不同意!”林家老一辈的人如是说道。
至于风暴中心的林徽却一直闭门不出,只外家钟家大老爷愤愤不说:“有些人如此欺人太甚,还真当我们大房无人不是,真是混账东西,给脸不要脸。”
哦豁,骂的这么狠。
感兴趣的人越来越多了,只可惜那日林家大门紧闭。
从杏花村匆匆赶回来的江芸芸还来不及换衣服,直接跳下马车,对着幺儿说道:“先把人找个地方关起来,然后你就自己去玩吧。”
“不需要我了吗?”顾幺儿大惊失色。
江芸芸摸了摸他的脑袋:“怕你等会呆得无聊,你自己去玩吧。”
幺儿不高兴地嗯了一声,可见江芸芸脚步匆匆,便只好气呼呼地从马车里拉着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捆得五花大绑的人拖了出来。
若是周鹿鸣在这里一定会惊呼,这人不是杏花村的张叔吗?
——那个既帮他送信给姐姐,又帮他接回爹尸骨的好心邻居。
江芸芸一下车,郭叔就快步走了过来,着急说道:“您可算来了,来了好多人,八百年不见的叔公们都来了,其余几房可都是到齐了,大厅内人都坐不下,钟家那位老祖宗都来了,您可真有本事,把这人都请过来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见证人找了吗?”
“只有几个陈家叔公来,不过这些不都是各自说好,写好契约,到时候去衙门盖章不就好了吗?”郭叔不解问道。
江芸芸脚步一顿,意味深长说道:“这万一打起来,还是去衙门请个人来坐镇比较好。”
郭叔苦着脸:“我们林家一介商户,如何能请得动大老爷。”
江芸芸眼见,看到蹦蹦跳跳的顾幺儿,立马招手:“幺儿,有一个事一定要你完成啊,除了你,我们都不行。”
顾仕隆眼睛一亮,立刻屁颠屁颠跑过来说道:“我就说我今日是离不开小爷我的。”
“可不是。”江芸芸轻轻送上一顶高帽,“我就说我是离不开顾幺儿的嘛。”
顾仕隆下巴都抬起来了:“那你说吧,想要我干吗。”
“你现在去衙门,找到知府王大人,你跟他说希望他可以来林家帮忙。”江芸芸说道。
顾幺儿懵懵懂懂点头。
“他若是不同意,那就一直跟着他。”
“若是他生气了,你就可怜兮兮说‘帮帮我嘛’。”
顾幺儿抠了抠脸颊:“好吧,听上去奇奇怪怪的。”
“不奇怪,我们幺儿做什么都是最可爱的。”江芸芸又悄无声息送上第二顶高帽。
顾幺儿只好挺了挺胸膛说道:“那就包在我身上吧。”
江芸芸目送顾幺儿走后,然后又拉着郭叔说道:“你去找祝枝山来,跟他说顾幺儿因为林家情况焦灼,所以就去大闹衙门了,要他一定要好声好气跟知府道歉。”
郭佩惊呆在原处。
江芸芸背着手溜溜达达去了正厅。
远远还未走进就能听到里面喧闹的声音,热闹地好似菜市场。
因为之前寿芝园遭到林家人洗劫了一番,整个院楼看上去空空荡荡的,现在因为一些花,倒也添了一些亮色。
“你把这些花坛都砸了。”江芸芸抓来一个小厮,笑眯眯吩咐道。
小厮不解:“这是钟家夫人来时候,特意要求新摆上去的,江公子可是不喜欢。”
“你照做就是。”
小厮只好捧起花盆砸在地上。
第一个花盆声完全被那些喧闹声压住了。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越来越大声的吵闹声终于在江芸芸走到大门口时慢慢安静下来。
“我就说你疯了……”林御尖锐的声音便突兀地在大厅内响了起来。
他自己也都吓了一跳,猝不及防闭上嘴。
最后一个花盆也终于砸完了。
江芸芸背着手笑眯眯说道:“好多人啊。”
林家有个年长叔公不悦说道:“你是何人,今日是林家家事,小童还请速速离开。”
江芸芸歪了歪头,目光看向被人团团围住的林徽,立马上前一步,把挡在他面前的人全都拨开,然后一脸担心地执起他的手:“听说你喉咙坏了,已经不能说话了。”
林徽对上她狡黠的目光,立马心领神会,扑通一下靠在她肩上,虚弱地沙哑说道:“正,正是。”
江芸芸顿时一脸心疼地摸了摸他的脸:“真是可怜啊,没关系,今日一应都有我给你开口。”
林御惊呆了,随后大声说道:“他刚才还在阴阳怪气和我说话呢。”
江芸芸随手拽过一侧的钟家大老爷钟威,不悦说道:“我瞧着你,以为只是体虚,没想到就连耳朵都开始不好使了,刚才明明是钟家大老爷在和你说话。”
钟威呆了呆,虽不知道要做什么,但还是停了停胸膛,用响亮的声音说道:“正是我。”
林御大怒:“你耍我不成,林徽的声音我还分不清吗。”
江芸芸叹气:“你现在可是私闯寿芝园的人,你的话大伙可千万别听,有前科。”
林御一向是个暴脾气,伸手就要打人。
林徽伸手挡在江芸芸的脑袋上,神色冷冽。
一直没说话的钟老夫人抬眸淡淡说道:“够了,这就是二房的家风吗,我钟家的人还在这里,就敢当着我们的面欺负我们徽哥儿。”
她目光环视周围,突然叹了一口气,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可怜我们徽哥儿这么小年纪就没了爹娘,还要受大人的欺负,祖母之前都不知道你在林家的情况。”
她伸手把林徽从江芸芸怀里拉出来,抱在自己怀里,痛心疾首说道:“我的好外孙啊,瞧着都瘦了,我真是对不起昭昭啊。”
钟家人见自家老祖宗哭了,自然又是哄又是安慰着。
林徽伸手,无声地拍了拍老夫人的后背。
江芸芸不得不悄悄竖起大拇指。
姜还是老的辣。
趁现在大家都还没开始吵架,先把这话说出口,林家其余几房欺辱人的调性就定下来了。
林家几位叔公有意挽回一下。
一脸憔悴的秦岁东却先一步开口:“之前夫人一直教我们与人为善,她处处待亲眷们和善,却不料人走茶凉,如今夫人走了才多久,这些人就如此欺负徽哥儿了,可怜我愧对夫人的嘱托,连徽哥儿也照顾不好,让他遭了这么多的罪,我真是该死啊。”
两人一唱一和,那些被拉来作证的乡贤老人心中就有了偏向。
“不要耽误时间说这些了,既要分家,那就要把东西都理清楚。”年纪最大的老人开口说道。
林徽早有准备,拉出一大张单子。
“林家家产一座祖宅,如今是其余两房的人住的,还有就是这座寿芝园,乃是老爷建的,他是长子,照顾老母是他该做的,老宅每日吵吵闹闹,不利于老人养病,所以才接到这里住的。”
这些东西本来是林徽说的,但他现在要装哑巴,所以就是秦岁东开口说道。
“城郊一千亩良田,东山三百亩山林,东城门附近的三百亩水田,这里早老爷去世前,便都是已经分配好了的,当时大家都没意见,签字画押的状子在这里。”
“关东街六间店铺,如今大房二房和三房都占了两间。”
“还有就是那间五典书肆。”
秦岁东有条不紊说道:“每年盈利都是按时送到各房,不存在拖欠,如今中馈的银子也都不见了,去哪里了我们也都不知道。”
堂内的人瞬间炸了,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有人看向林御,大怒道:“好啊,你还说你没拿任何东西,那钱呢。”
“什么钱不钱,我怎么知道。”林御恼羞成怒说道,“不要看我,我怎么知道。”
“女眷的首饰好像也挺值钱的。”江芸芸幽幽说道,“是不是也不见了啊。”
秦岁东点头,似笑非笑说道:“全都不见了,不过命还在,其他的都好说。”
“怪不得,之前听说你给你的粉头送了不少首饰,我还说你哪来的钱。”有人讥笑着,“可真是拿着我们的钱充大头啊。”
江芸芸眉心一跳:“女眷的东西可不是这次财产分配的总资产,你们堂堂六尺男儿,把主意打到女眷的脸面上,真是不知羞啊。”
“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还不给我我滚出去。”
林家小辈们大声叫嚣着。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实在是你们欺人太甚了,我也不想掺和到这些脏乱差的家事里。”
她话锋一转,大喊道:“郭叔,笔和纸呢。”
郭佩立马艰难挤了进来:“在呢在呢。”
“快来我这里记一下。”江芸芸和和气气招手说道,“哎,秦夫人,你的首饰总归丢了多少,我们得要把这个女眷的损失在这次令人发指的绑架行为里补偿起来。”
秦岁东看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人畜无害地眨了眨眼。
她心中了然,淡淡说道:“可别说我欺负你们,你们尽管派人去看,我那屋子大概除了那张床,别的什么都没了,头发过梳也没这么干净的。”
林御脸色尴尬,坐立不安。
“先从我那首饰盒说起,里面有老爷送我的两只凤头钗,这两只我最是心痛,虽只值二十两银子,却是老爷送我的,如今也没了踪迹。”
江芸芸眼睛一亮,连忙对郭佩说道:“记下记下,心爱之物,老爷所赠,价值连城。”
“还有夫人送的东珠耳环,足有拇指这般大小,配套的还有一串手链和项链,还有一套红宝石头面也都悉数不见了,另有五根碧玉簪,这里面的价值我也是算不清了,但加起来上千肯定有的。这是夫人送我的,是我能怀念夫人的东西,如今也全都不见了。”
秦岁东擦了擦眼角,伤心说道:“这些东西对我来说,真是意义非凡。”
“记上记上,怀念之物,夫人所送,价值连城。”
“说这些做什么!”有人警觉地打断秦岁东报丢东西的单子,不悦说道,“丢了便丢了,谁知道你是不是借机胡说八道。”
秦岁东冷笑一声:“我自有单子,哪来胡说。”
“梦行,去把单子拿来,也好看看寿芝园到底丢了什么东西。”
“谁知道这单子是不是你们伪造的。”林御不悦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反驳道:“首先谁质疑谁举证,你质疑你就要举证,而不是空口白牙污蔑别人,第二我上一次见过秦夫人,确实带着红宝石的首饰,很好看的首饰呢,而且当时寿芝园瞧着可好看了,可不是现在这个空荡荡的样子。”
“那红宝石头面是我叫我女儿送给你的礼物。”钟家老夫人及时开口,不痛不痒说道,“你为林家生下一子,劳苦功高,这是我从海外找来的,当时花了一千两银子,那血色可是难见,现在便是三千两也不好找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写上,三千两!”
“这么贵!天哪。”
“好你个林御背着我们偷了这么多东西。”
“什么血色好,这么贵啊!”林御大怒,连忙说道,“不过拇指大小。”
他还未说完,就被他娘狠狠踢了一脚:“你又没见过,胡说八道什么。”
“是啊,你一个男的怎么会见过宴会上女眷的东西。”江芸芸幽幽说道,“现在开始查找失物了怎么又突然知道了。”
“她又不是就这一次带过。”林御的娘开口声援,“我儿见过又不奇怪。”
“我就带过这一次。”秦岁东看向那人,目光坚定说道,“就是请芸哥儿过府一玩时带过。”
“你之前在小宴上带过一次吗?”有人犹豫说道。
秦岁东微微一笑,和气说道;“你看错了,这东西如此宝贵,我可舍不得带。”
“好了,家长里短的东西,我们分的是家产,又不是女眷的东西。”有年纪大的林家叔公见状,大声呵斥道,“你一个小孩懂什么,还不闭嘴,让大房的人搬出寿芝园,五典书肆交出来,这事就算完了,田地和店铺都分好了,那就是你们的,我们可不会多拿一点。”
他下巴微微抬起,近乎施舍说道。
“好啊!”钟威闻言大怒,拍案而起,“如此欺负人,五典书肆你们有什么脸拿去,谁会听你们的,寿芝园可是我妹夫建的,你们也好意思拿,呸,你们这群黑心杀千刀的,欺负我们徽哥儿孤苦一人是不是。”
江芸芸一改之前的和善可亲,冷笑一声,咄咄逼人质问道:“真是好大的一张脸,第一次听说盗抢财物是没关系的,真当我们大明律是摆设不成,自来贼盗罪便在诸法之首,你们半月前以暴力相威胁的手段夺取财物,按理首犯、从犯一律被处以斩刑,更别说你们还是白昼抢夺,抢钱伤人,真是一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众人被她突如其来的暴喝声吓得心跳微微加速。
“都是自家人。”有人和稀泥,“如何说的这么严重。”
江芸芸冷笑一声:“秦夫人高烧多日,那个时候你们怎么不说都是自家人。”
“她不过一个妾侍!”林御不悦说道,“死了便死了。”
“好了一个死了便死了。”江芸芸眉眼低垂,眉宇近乎冷冽说道,“可她是林大老爷聘进来的,如今是寿芝园的女主人,你们这样的态度是不敬秦夫人,还是不敬大老爷,大夫人,还是觉得大明律法不过是束之高堂的东西。”
屋内气氛骤然一僵。
“如何说的这么严重。”来作证的老人乃是林家的联姻,陈家老叔公。
他咳嗽一声缓和气氛:“不过这位小童说的也对,亲兄弟明算账,东西既然丢了,那就是要计一计的,到时补一下问题不大。”
他对着林家几人打了个眼色。
“是啊。”江芸芸又恢复和颜悦色的样子,“还是老大人说话公道呢。”
“那我妹妹的嫁妆还在不在?”钟威回过神来,开始觉得不对劲,冷脸说道,“我妹妹在家中千娇百宠,她也算是下嫁林家,我娘怕妹妹受一点苦,那嫁妆页子足有二十张。”
林家众人没说话。
秦岁东垂泪:“夫人的院子被他们打开了,里面的东西早已被洗劫一空,我本打算等徽哥儿大婚在交给他,如今却是不能了。”
“什么!”老夫人惊叫,“昭昭的东西不见了。”
“正是。”秦岁东说。
老夫人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
屋内自然又是乱成一团。
林徽大惊,连忙扶起老太太。
“那些都是我给你娘的心血。”老夫人紧握着林徽的手,眼含热泪,“一定要一件件都追回来啊。”
“妹妹啊。”钟威一个大男人也忍不住红了眼睛,“你们竟敢如此糟蹋我妹妹的东西。”
钟家几个女眷也都哭了起来。
林家众人面面相觑,不少人心中微动。
——他们当日敢在寿芝园肆无忌惮,就是听说钟家不要林徽了,可今日怎么突然关系这么好了。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陈叔公听得头疼,连连摆手,“算,算算算,都算进去,该赔的都陪了,剩下的各自分了。”
江芸芸对着秦岁东说道:“那就把院子里丢失的东西,夫人的嫁妆,还有各类损失算一下。”
秦岁东早又准备,没一会儿就让丫鬟都送了进来。
“价格都是明码标价,只按当时的物价算的。”秦岁东冷冷说道,“几位叔公看看。”
陈叔公看着那一叠厚厚的纸张,吃惊地瞪大眼睛。
“看一眼,我们就准备算账了。”江芸芸凉凉说道。
陈叔公翻看完,随后故作镇定递了过去:“价格确实还算公道。”
江芸芸就当着众人面一件件点过去,她一向心算快,到后面只是郭佩跟在她后面添添写写,两炷香的时间,就算清楚了:“一共损失了三万八千六百两,零头我就给你们抹了。”
她看向林家那群人:“是打算让一家担着,还是几家平摊啊。”
她的目光恰到好处落在林御身上,她没有遮掩,所有不少人也跟着看过去。
“跟我有什么关系!”林御立刻暴跳如雷。“林衍,你躲什么,不是当时你和我一起进来的,还有你林徵,不是你建议去大夫人院子里看看吗,那嫁妆你可是搬的最多的,还有林徹,你以为躲起来就没关系吗?”
江芸芸面无表情看着林家人狗咬狗,冷笑一声,把纸张交给郭佩,安静坐回到林徽身边。
一直没说话的林徽便扭头看她。
江芸芸不笑时,总有种不容于世的冷淡。
她其实没有这么温和。
林徽忍不住想到。
不过一把剑,怎么会温和呢。
“够了,平分下来也不过几亩田地的事情。”有人呵斥道,“平分下来也就七千几两银子,大不了那几亩田地不要了。”
他对着众人打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大局为重。
“是了,田地我们不要了,你们都拿走吧。”林御回过神来,穿着喘气,随后冷笑一声,“寿芝园和书肆总归还能再分吧。”
——他们要的至始至终都是寿芝园和五典书肆。
——只有他们才是最值钱的。
第一百一十二章
五典书肆虽只是一家书肆, 但它在扬州颇为出名,尤其是这几年在林徽的经营下,隐隐有执牛耳的架势,尤其是去年, 林徽不知怎么和苏州那几个才子搭上关系, 更是押宝押中了江芸。
现在大家都觉得是五典书肆风水好, 只要是家中有子弟在读书的, 都会去他那里买书,沾沾几位举人和江解元的喜气。
寿芝园就不说了, 这样富丽堂皇的院子, 前景后院,亭台楼阁,流水潺潺, 假山林立, 一年四季各有风景, 任谁看了不眼红。
这两样东西若是林梅生还在, 大家自然不会起什么歹毒的念头。
又或者, 林家大房子嗣众多, 亲戚们也会在心中掂量几分。
更或者,林徽争气考中个秀才举人等等, 那一家人自然也是和和气气的。
可现在林家大房的长辈都已去世,家中只有林徽一个独苗苗,且这个独苗苗连着县试都没去考, 那这两个地方落在他们手里,就和小孩抱金过闹市没有区别。
人总是贪婪的, 一旦起了这个念头, 那就是怎么也压不住的。
林徽的这场无端祸事便是一个开端。
“书肆是我们祖父建的, 你爹不过是因为长子,所以才接管书肆,你又是你爹唯一的儿子,所以这书肆自然而然又落在你手中。”林御率先开口发难,“可你别以为这东西就是你的,这说到底也是我们林家共同的家产,如今要分家了,这东西自然要都均分的。”
他伸手指了指林衍:“我和三房那可是伯伯的亲侄子,按理是要多分一点的,毕竟书肆是在大伯的手下才开始发展起来的。”
林衍跟着点头,大秋天还摇了摇扇子:“正是正是,我们可是血亲啊。”
“不过祖父那一辈一直没分家,这书肆应该也有二叔公和三姑婆的一份,只是祖父那一辈书肆经营生意寻常,所以二叔公少一些也无妨,三姑婆虽说是出嫁女的,但怎么也该有她的一份。”
被他点到名字的老人,都含蓄矜持地点了点头。
林御显然对这家书肆早有想法,早早就把各家利益相关的人全都团结起来,争取分起来面面俱到,这样的说法想来也是思考了许久,这才说出来有条不紊。
而看林家众人的神色,瞧着也是没有意见的,所以也都是打好招呼的。
这次分财产,本就是他们早已准备好的事。
钟威哪里看不出他的小心思,不悦说道:“你这小子整日不务正业,原来心思都在这里。”
“若是你要说这些,那我也要好好和你们掰扯一下。”钟威个子高,声音粗壮,上前一步,目光威严扫视众人。
他毕竟是钟家话事人,出门在外人人都叫一声钟老爷,性格强势,目之所及处,不少人都避开他的视线。
“老太爷在的时候,五典书院不过是仁丰里一间小小的店面,左右走两步就到头了,生意也是青黄不接,非我自负,若非和我钟家攀上亲,想来也搬不到关东街里去,便是那时也不过两间店面,客盈不丰,直到徽哥儿年纪大了,身体好些了,妹夫带他一起做生意,说起来也是徽哥儿争气,做事诚恳,人也踏实,脑子灵活,要不然这间店面可扩不到现在的四间三院。”
“这期间你们帮什么忙,只是一味伸手要钱,现在也好意思舔着脸要来分一羹。”钟威呸了一声,鄙夷说道,“传出去也不人笑话。”
林家众人中有人不好意思,便有人毫不介意。
林御抱臂不为所动,紧绷着脸说道:“可别与我说这些,反正律法上说的是均平原则,我可是查过了。”
他眼珠子一转,看向一直笑脸盈盈的江芸芸,冷笑一声,讥笑道:“你小子不是很懂吗,你说说是不是平分,我可没有胡说的。”
众人的视线看了过去,江芸芸笑了笑:“确实在家产争讼中均平是基础原则,也就是应分份额,毕竟也要维持家族和睦嘛,分了家也不能分红眼,见了面就拿刀握木仓的。”
钟威瞪大眼睛,有些着急。
——这人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啊。
老夫人一听那说话口气,便知是有后招的,所以扯了扯钟威的袖子,示意他冷静下来。
江芸芸站起来,背着手,溜溜达达走到林御身边,笑说道:“法律白纸黑字不容辩驳,可律法东西也不是枉顾无情的,要知道我们太祖也是非常通情达理的。”
林御冷笑一声。
江芸芸微微一笑,吓唬道:“你对我们的大明律有意见?”
林御的嘴皮子飞快动了动,到最后只能狠狠说道:“你少给我扣帽子。”
江芸芸背着手,在林家一干人等面前来回晃动着:“既然你主动说起大明律,那我们就好好掰扯掰扯,律法自然不容有失,分家析产也自然是要慎之又慎,不能让该得的人少得了一点,不该拿的浑水摸鱼拿多了。”
“你这个小子,年纪轻轻口出狂言,说话好生无礼。”林家叔公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手中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不悦呵斥道。
江芸芸冷笑一声,毫不避讳地回怼道:“若是今日我仗义执言就是无礼了,那今日企图来分一羹不义之财的人算什么?”
“好了,这些都是长辈,你一个小辈说话也太刻薄了点。”陈家老叔公咳嗽一声,拉偏架,“你刚才要说什么,不说的话就坐回去。”
江芸芸便继续说道:“洪武年间,福州曾有一个分家判牍,里面曾说有这样一句话——‘夫君先时并无祖业.田产系长男贵卿将伊媳妇妆奁变为财本,与夫外商置立家产’,就是说长子的起家是倚靠夫人的家财,所以在分家中是需要多加考虑的,这里面的判例里二八分,也就是说因为一开始的立业是长男一家人置办的,算是私产,但产业发展到现在,度过了十来个年头,于情于理,兄弟手足,也该给另外两家各一分的家产。这就是第二种办法‘酌分份额’。”
江芸芸顿了顿,睨了林御一眼,特意强调着:“判案不是照搬律法,既然有这样的先例再现,这事就是闹上衙门你们想要平分的心也是不行。”
林御是个纨绔子弟,别说大明律,就是书也没读过几本,见她说的如此信誓旦旦,心中微动,最后看向其余几个兄弟。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林徵质问道。
“是啊,岂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的那些我也不懂,我就是要平分。”林徹大声嚷嚷道。
“还是平分好,你说的这些也太麻烦了。”林衍耍无赖说道。
“那就上衙门,一开堂你们就知道到底是真是假。”江芸芸话锋一转,和和气气说道。
屋内沉默了片刻,刚才还叫嚣着的小辈立刻露出紧张之色。
“要不还是上堂吧。”一侧老夫人也开始拉着林徽的手,叹气说道,“把之前的事情也一并说清楚,既要分家,那肯定是要把好的坏的都分清楚的。”
老夫人眉眼低垂,仔仔细细摸着林徽的手指,声音低沉:“你娘一直叫我照顾好,我定是要为你也走一趟公堂的。”
林徽眼波微动,刚一抬手。
“不行!”
林御的娘,二房大夫人大喊一声:“亲兄弟上什么公堂,之前的事情虽说是小辈们冲动了点,但最后大家不是都平平安安吗,我们也是狠狠责罚过他们了,何必闹这么大,让大家都丢了脸面。”
“是啊,小孩不懂事,何必和他们计较,今后分了家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那没了其他纷争。”
其余几家也纷纷劝道,一人一顶高帽子,企图把大房压死在这里。
他们一开始根本没想到林徽还能被人救出来,甚至活着走出来,这才如此肆无忌惮。
他们只想着若是人死了,找个借口说突发疾病,林家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这事做的可是天衣无缝。
可偏偏冒出一个江芸来搅局,多好的一个局面,活生生被搅和了。
江芸芸闻言,只是冷笑一声。
钟老夫人抬眸,目光落在对面的林家众人身上。
她并非和蔼的长相,面容消瘦,眼尾下垂,多年执掌钟家,养成了她身上强势的气质,这般冷冷看过来,不少人都瑟缩了一下。
“事已至此,我本不想开口,可现在也不得不为我的外孙说几句了。”老夫人眉眼低垂,拍了拍林徽的手背,平静说道,“酌分你们不同意,但均分我们也是不同意的,我老婆子见过的世面也不少,也知道自来分家,要让每个人都满意那是不可能的事,那到底是谁不满意呢,这就是今日的问题。”
“我的外孙,未及弱冠就要照顾如此一大家子,夜以继日的工作,他本就身体不好,我是他寄名的外祖母,每每看他来请安时,身子骨如此消瘦,都心疼得不行,你们这一群骨肉血亲却只想着趴在他身上吸血,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说来说去,也不过是欺负大房无人了,想要把他吃干净了,可我毕竟也是他的寄名外祖母。”
老夫人顿了顿,随后面无表情说道:“我自然是要为他撑腰的。”
一直沉默的林徽抬眸去看老夫人。
他对钟家这位老祖宗是畏惧大于敬爱的。
她太严肃了,不苟言笑,便是软声说几句也是少有的,对子孙也不假颜色,偏见了她的女儿才会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来,所以夫人在世时,他才会跟着夫人去钟家,可夫人去世后没多久,钟威就想断了两家的关系,他也就顺其自然想要断了。
毕竟他也不是大夫人亲生的。
他怕见了老夫人尴尬。
可他娘却坚持要他去送礼,维系这段关系。
——这是夫人的娘家,夫人待你这般好,所以你要替夫人尽孝,老夫人只是面冷,心却是热的。
后来他就逢年过节提着礼物上门,甚至在老祖宗生病时会亲自去求医,两家至此一直都是不咸不淡的关系。
直到之前被林御这群人关了,他想的也不是找钟家来救命,反而是寄托在江芸身边。
他一直在各大读书人身上压宝,江芸是他压得最大的一个宝。
事实证明,他是押对了。
可现在,他听着老夫人用最平静的态度说着维护他的话,他却依稀能窥探到在她身上,还残留着对已故夫人的深厚感情。
她是这么爱自己的女儿,以至于对于这个只是寄养在她名下的孩子也同样倾注了爱意。
老夫人察觉到他的目光,垂眸看了他一眼,随后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的手背。
力道不算轻,那是安抚的意思。
陈家老叔公要说话打圆场,老太太一个视线看了过去,那老叔公便只好咳嗽一声,只当自己不存在。
“要不就二八分,我们八,你们两房二,书肆好好的物件自然不能分,所以我们给你们一人一千两银子,就当是买断这个书肆。”老夫人强势说道。
“好狠的心啊。”林御蹭得一下站起来,“一千两就想打发我们。”
老太太冷笑一声:“那便报官吧,把这前前后后的事情都让官府断案,我们问心无愧,自然是无惧这一趟公堂的。”
“是啊,但有些人的命可就是要交代了啊。”江芸芸凉凉地敲着边鼓。
林家众人沉默。
这件事情确实是林家其余房的人有错在先,只要大房紧咬着这个,大家便不敢破罐子破摔,得寸进尺。
可要是要他们就这么随意应了,那也是不甘心的。
这也是老夫人一直抓着这个不放的原因。
书肆是最重要的,是林徽安身立命的东西,所以她必须要完完整整地保下这个东西。
“之前那些仆人可都抓回衙门了。”江芸芸冷不丁提起之前的事情,“也不知道到底交代了什么,衙门那边应该也有证据了,我们现在去报案,案子结得也快,不耽误老太太的事情。”
老太太看了江芸芸一眼,点了点头。
——谈判就是需要这么懂眼色,会说话的人。
她的儿子死要面子不行,林徽也是面子薄,这个江芸倒是能屈能伸,脑子活泛。
对面的林御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那我们呢?”林家叔公冷不丁问道,“我们也是在老大办书肆的时候出了力的。”
老夫人镇定说道:“叔公和姑婆那边一人三百两。”
“如此算便很合理了。”钟威一向以母亲马首是瞻,第一个附和道。
“确实不算过分。”陈家老叔公琢磨了一下。
他也是知道林家情况的,除了一个大房,一个个都是纨绔子弟,对于书肆别说帮忙了,不捣乱不惹祸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能分到这么多钱,已经是钟家老太太仁慈了。
“可我们每年本来可以在书肆得到一千八百两银子的。”二房大夫人大声抱怨着,“如今一千两就买断了,实在太少了。”
“是啊是啊,这一下可就少了一大笔钱了。”三房的夫人也忍不住开口,“怎么也要一万两啊。”
钟威惊得眉毛都扬了扬,一口火气立马就涌了上来。
老太太冷笑一声,不屑直接写在脸上。
“如果你要算这个一千八百两银子。”江芸芸笑眯眯开口,“那我们就先算一下其他的帐了。”
“我们之前该赔的可都赔了。”林御冷笑一声,“好好一个读书人,就知道算账,一声铜臭味。”
江芸芸也不生气,继续笑眯眯说道:“钱字压顶,寸步难行,我这替人计较一下也并非坏事。”
陈老叔公一见她这本笑眯眯的样子,就忍不住头疼。
“你说的一千八百两是一年的总收益,也就是每年各房可拿到年底的盈余六百两银子,每月分红的一百两,加起来才是这个数目。”江芸芸问着林御,“我说的对吗?”
林御施施然点头,一点也不亏心:“毕竟是一家人,这也是我们该得的。”
江芸芸不理会他的话,继续说道:“为什么五典书肆能生意这么好呢?”
她又去问另外一个林家三房子嗣,林衍。
林衍心中疑惑,但还是小心翼翼说道:“自然是我们做事公道。”
“对啊。”江芸芸夸了他一下,笑容灿烂,“你不是看得挺清的吗。”
林衍觉得自己被鄙视了,不高兴说道:“少看不起人,这有什么看不清的,我们五典书肆一向是风评很好的,可不是我们做生意公道。”
“是你做生意吗?”江芸芸冷不丁反问道,“还是你 。”
她看向林御,又看向其余几个林家子弟。
“还是你们?”
林御他们这才察觉自己是掉进这人的陷阱里了。
“是我们的林徽啊。”江芸芸也不等他们回答,立刻笑眯眯说道,“我们的林徽,聪明又懂事,勤奋又厚道,若非他,你们也分不到这么多钱。”
林御硬邦邦说道:“他这么厉害那少拿点又如何,非要你这么帮他出头。”
江芸芸笑了笑,只是笑容讥讽:“那你这么蠢,怎么还站在这里说话。”
林御早就看她不爽了,闻言大怒,伸手要去去打人。
郭佩惊呼一声,连忙伸手去拦人。
江芸芸面无表情看着他,随后指了指自己的脸,挑了挑眉,平静又嚣张说道:“大庭广众,恼羞成怒,还想打人,你当真要做这么蠢的事情。”
林徽上前,把江芸芸拉了回来,面无表情注视着林御。
“管好你的人。”林御高举的手僵在原处,随后愤愤收了回来。
“这间书肆是因为有林徽才挣钱,可不是本身就挣钱,所以给你们一千两已经是老夫人仁慈了,不忍坏了几房的关系。”江芸芸的脑袋从林徽背后探出来,继续说道。
“可不是,毕竟是徽哥儿的亲戚。”钟威大声说道,“这一千两的切割费就是说给外人听也是格外体面的。”
到底体不体面,大家心里都清楚。
五典书肆一直都是大房在管,每家本来就只收收银子,如今闹成这样,银子肯定是收不成了,自然是能捞一笔是一笔。
“把书院卖了,我们五二二一分了。”林御的目光看向林徽,坚持说道,“你若是找不到卖家,我自然可以帮你找到。”
林徽不屑轻笑一声。
江芸芸总算是炸出来他的真实意图。
林御要的就是毁了整个五典书肆,钱不钱的,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一千两。”林徽终于开口,“你若是不要,我便报官。”
江芸芸点头,脑袋贴着林徽的胳膊,起哄道:“报官,杀头的。”
林徽伸手,把她的脑袋按回去,面无表情说道:“你非我戳破所有的事情才甘心吗?你安安心心拿了钱,我们就当结了这些年的兄弟情分,若是不要,可就别怪我下手无情。”
“书肆我是不会交出去的。”
“你回去和他说。”
林御心中震动,下意识泄了一口气,他有些慌乱,但还是强撑着,只是嘴硬说道:“你胡说什么。”
“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江芸芸幽幽说道,“勾结外人,祸害兄弟,于法于理,那可都是身败名裂的事情。”
二房大夫人心中一慌,连忙去拉林御的手:“那就这样吧。”
林御愤愤地把她的手推开,站在一侧喘着气,目光阴沉沉都看向林徽。
“那就按照老太太说的。”陈家叔公瞧着情形,适当开口说道,“诸位觉得如何?”
“一千真的太少了,三千总可以吧。”三房的人想了想,最后还是开口说道,“你们大房反正以后也是挣钱的,现在把钱多给我们一些,也无妨。”
钟老夫人没说话,去看林徽。
林徽沉吟片刻,抬眸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笑眯眯地看着他,那双眼珠子瞧着格外灵动。
他心中微动,随后点了点头。
“那成,就这样了。”陈家叔公悄悄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商量出一件事情了。
“那寿芝园呢?”林衍忍不住贪婪问道,“这屋子我们三家怎么分。”
“寿芝园是大老爷私产,和你有什么关系。”钟威瞪眼。
“祖父那一辈可没有分家。”二房见事情已经没有回旋的机会了,也就不遮掩了,二老爷摸着肚子,浑然无赖地说道,“谁知道大哥是不是用了公款的钱建的房子。”
钟威说不出话来,下意识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笑问道:“你这可是污蔑,你可知污蔑要挨几个板子。”
“不然他来哪来这么多钱?”二老爷声音弱了下来,但还是不甘心问道。
江芸芸笑了笑:“可刚才我听老太太说,大夫人嫁入林家带了一大笔钱。”
“足足二十张的嫁妆,光是白银就三千两。”钟威强调着,直接说道,“我刚才看我妹妹的单子少了不少,就心里奇怪了,这钱到底哪里去了。”
江芸芸意味深长看向林家人:“是啊,哪里去了。”
林家众人神色各异。
“难道真的拿了嫂子的嫁妆。”
“可从不曾人听过。”
“可不拿钱哪来的钱。”
“不对啊,以前书肆就挣不少钱呢。”
“是啊,以前生意就不错了。”
林家众人议论纷纷。
江芸芸不再说话,寿芝园到底怎么建的不重要,只要和林家没关系才是最紧要的。
“分家还有个原则赡养老人,这间院子侍奉过老夫人,大老爷作为嫡长子是尽了义务的,相反你们住在祖宅却没有赡养老人,按道理这些年的赡养费也该平分才是。”江芸芸等他们安静下来,一转话锋,继续说道。
“笑话,大哥是长子,侍奉老人本就是他该做的,如何还要问我们要钱。”三老爷大声反驳道。
“你也知是长子,那也该知道,作为长子不仅在祭祀中占据主导,在分析家产中也是如此。”江芸芸立马接了上去。
三老爷一怔,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
“那是官宦人家,有官荫袭先尽嫡长子孙。”二老爷立马给弟弟补充道,傲慢说道,“我们是商户,可没有这个规矩。”
“确实,大明律有言:凡嫡庶子男,除有官荫袭先尽嫡长子孙,其分析家财田产,不问妻妾婢生,止依子数均分,可你们这个情况也叫做累世同居共财,也就是说在第一代并没有分家,所以世世代代居住在一起,如今要分家,自然是一层层拨悉下去,不亏待了任何一家,你们说对不对。”江芸芸不紧不慢继续说道。
两房老爷对视一眼,没有接话。
这个小子说话太厉害了,也不知道那一句是坑,他们不敢随意搭话。
“是,还是不是!”江芸芸一反温和,上前一步,厉声质问道。
三老爷嘴角微动,最后在她的注视下,呐呐说道:“那又如何?”
江芸芸轻笑一声:“那你们大概有所不知,这样的家庭中,公共财产是属于大家的,自然是要按照轻重分割的,比如刚才说的五典书肆,可这部分家庭中是可以有私有财产,那是每房自己的。”
她的目光看向林家众人:“你们就敢拍着胸脯保证说,你们问心无愧,家中身无分文。”
她眼睛清亮,可神色却好似开了锋的剑,目光所到之处,皆让人无处遁形。
“分家有均分原则,田地我们是按照这个原则来着,毕竟是亲兄弟,田地又是最重要的产出,我们均分那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江芸芸的态度突然温和起来。
这话她是对着分家的林家老叔公说的。
“那书肆若是在林家老太爷那边就这样厉害,那今日均分我们也是毫无怨言,但事实众人也是看在眼里的,若是均分,那不是寒了大房的心,也让你们其余几房在外面抬不起头来,这也是分家中的公平原则,多劳多得,这事说来说去,我们都是为你们好啊。”
老叔公捏着胡子,觉得说得非常有道理。
“至于寿芝园,诸位听听这个名字,也该明白这院子一开始是为了照顾老人的,分家中也有养老原则,大房用自己私产建立了这个院子,还把老夫人接过来住,那真是一片孝心可嘉啊,用自己的钱供养老人,如今二老仙去,你们其余二房以无法尽孝,但这笔钱算起来也该算一下。”
陈家叔公琢磨出滋味来了,古里古怪说道:“你又要算钱。”
江芸芸灿烂一笑,开朗热情。
“对啊,亲兄弟明算账,我可都是为了其他两房好,我们是商户之家,可不是大家族,没有嫡长子一力抚养老人的毛病,那这笔钱咱们就得均摊。”
其余两房惊呆在原处,随后骂骂咧咧。
“你胡说八道什么,大哥自己愿意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人都走了,问我们要什么钱?”
“再说了,万一你们乱报怎么说。”
江芸芸和气听他们说完,最后扭头去看钟家老夫人:“老夫人瞧着富贵又精神,想来是家中养得极好。”
钟威骄傲挺胸:“我娘可是一年四季燕窝人参不断,每每有好吃好用好穿的,那可都是第一个孝敬她的。”
“可不是,钟大老爷一看就是孝顺的人。”江芸芸轻轻巧巧送上一顶高帽子。
钟威更加骄傲了。
钟老夫人睨了自己这个没用的儿子,无声叹了一口气。
“那赡养老夫人一年大概多少钱。”江芸芸话锋一转问道。
钟威眼珠子微微一动,随后谦虚说道:“一年光是补品就三百两有余了,一季十套衣服,每月俸例,加起来七八百两总是有的。”
“钟家对老夫人如此孝顺,那我们林家作为您的姻亲,肯定也是不差的。”江芸芸满意点头,随后又问林徽:“你爹何时把老夫人接过来独自赡养的?”
“我刚出生那年。”林徽察觉到她的意图,忍笑说道。
“那就大概就是花了一万六千两,三家均分每家大概五千三百两,零头我也给你们抹了。”
“还有老太太年纪大了,每月都要请大夫来请脉,开补药呢。”一侧的秦岁东冷不丁说道。
江芸芸眼睛一亮:“那正好,四舍五入凑个整,五千五百两如何。”
别说林家人惊呆在原处,钟家人也目瞪口呆。
“刚才你们因为私闯林家,又砸又抢的,已经把田地都赔给我们了,那现在这个五千五百两怎么还。”江芸芸慢条斯理说道,“对了,刚才五典书肆的事情,不是还说要给三千两吗,若是从这里扣,扣完了,你们还要再给两千五百两。”
那个一直和稀泥的陈家老叔公也瞪大眼睛。
他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主持的各家分家没有上百,也有二三十个,还是第一次听说分着分着,要倒贴的!!
离谱啊!!
谁家分家还要倒贴两千五百两。
林御怒了,大喝一声:“欺人太甚。”
他冲上来就要打人,江芸芸眼疾手快跑到林徽后面躲了起来。
钟威回过神来,拍着大腿大声说道:“对啊,太对了,就这么分家才是!这些年他们欠了大房这么多,也该算清楚啊。”
“是吧,我也觉得很对。”江芸芸骄傲抬脸。
林御冲上来打人,郭叔上前拦人,这一下,屋内也就真的热闹起来,茶盏和桌子齐飞,咒骂和哀嚎交错。
“快去衙门!”钟威人高马大,挡在娘面前,大喝一声。
“不准他们走!”林御大喝道,“把人都拦住。”
厅堂的热闹终于蔓延到了庭院里。
幸好钟家也不是吃素的,带了二三十个小厮,没一会儿就和林家人扭打在一起,打得不分胜负,有来有往。
眼看整个大堂都要被拆了……
“放肆!”宫门外突然传来暴怒声。
一群衙役自门外贯穿而入,寿芝园的仆人害怕地跟在身后。
江芸芸见状松了一口气,立马从椅子后面站起来。
“打架了!”紧跟着王恩的顾幺儿见状,立刻大声嚷嚷。
祝枝山把顾幺儿夹在腋下,顺手捂住他的嘴。
他一脸歉意地对王恩说道:“若非是在是情况紧急,也不会叫您来跑一躺,实在也是没有办法了。”
“两家都是扬州城大户,闹起来可不好看。”祝枝山又压低声说道,“忠孝廉义,分家这事也该给各家打个样才是。”
顾幺儿大眼珠子扑闪着,也跟着嗷嗷了几声。
王恩是不打算掺和到商贾纷争中,奈何有个小孩实在是烦人,一直跟在他身后,鞋子都被他踩坏了。
这个祝枝山也是个能说会道的,他只是一时心软想着来看看。
主要还是林徽是个有本事的,也算是我们扬州城纳税大户,可别被自家人祸害死了。
他的目光在院子里扫过,如今整个院子空空荡荡的,连个花也没有了,瞧着跟被抢了没什么区别。
众人见是知府来了,大惊失色,慌乱之下各自松开揪头发,戳眼睛,挠脸的手,神色惴惴不安地行礼。
“都起来吧。”王恩踏了进来,目光在一片凌乱的地面上扫过,竟然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江芸芸立马机灵地扶起一张凳子,热情说道:“王知府坐这里。”
王恩眼皮子掀了掀。
老实说,在这里看到江芸芸,那肯定是没有好事的。
王恩一见她,已经想扭头走了,可眼尾刚一扫,就看到那个死小孩正虎视眈眈盯着他的,鞋跟看。
真是前有狼后有虎。
王恩一脸凝重走了进来,在一片狼藉中坐在椅子上。
“都坐吧。”他说。
众人只好重新捡起凳子,只是椅子摔坏了不少,小辈们只能齐刷刷站着。
大人们刚坐定,林家小辈就冲上来痛哭流涕说着自己的悲惨遭遇,让他一点拒绝的话都没机会说出来。
众人左一句右一句,王恩听得断断续续,却也听到什么倒贴,两千五,身无分文,扫地出门这样的奇怪字样。
他咳嗽一声,去看林徽:“他们说的是怎么回事?”
江芸芸先一步说道:“你不是喉咙疼吗,你先坐下,我给你说。”
林徽一脸虚弱地坐了下来。
王恩看得眼皮子一跳。
——他隐隐听过一点南京的风波。
——虽然没有一句和江芸有关。
——但你说巧不巧,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守备之前刚得罪江芸好友了。
江芸芸上前一步,先是行礼,然后有条不紊分析道。
“事情是这样的,林家要分家,但之前中馈的东西被洗劫一空了,账面上三千两,大夫人的嫁妆也不见了,共计两万两千两,秦夫人的东西也丢了,损失五千两,加上当时府中被损坏的东西价值八千六百两,这笔账是因为这几家人的问题才丢失的,所以我们想着分家钱要算,那债也要算啊,一共五家人,所以平均每家要给我们七千七百二十两。”
王恩面无表情听着,心底也下意识开始算起来。
江芸芸话锋一转,沉重叹气:“他们没钱还,所以就用共产里的田地还了,可不是我们胡乱要的,如今扬州一亩普通田地就要二两,良田可要五两,山林田因为出产多,而且又在东山上,价格最便宜也要五两一亩,再好一些的就要八两,至于东城门附近水田,土地肥沃,水流充足,地势有关,光照也高,一亩可要二十两。”
“如今林家共产田地一共有一千亩良田,东山三百亩山林,东城门附近的三百亩水田,三家平分,每家可得到三百三十三亩良田,一百亩山林,一百亩水田,这里加起来只有四千四百六十五两,说起来可还是我们亏了,还要他们把弄丢的老夫人的嫁妆和女眷的首饰还回来呢。”
“江解元,算账的本事可真快啊。”王恩没跟上她利索的嘴皮子,忍不住说道。
江芸芸谦虚说道:“还行还行,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可不是都要学一下。”
人群哗然。
林御瞳仁猛地缩了起来。
“你就是江芸!”陈家叔公眯眼,认真打量着面前的小童。
“我是,但现在重点不是这个。”江芸芸谦虚摆手,继续说道,“还有就是五典书肆的事情,书肆发家史知府想来也听过一些,多亏了林徽这些年的努力勤奋,这才有了如今的辉煌,我们钟老夫人本打算其余两人一家一千,叔公那些一家三百,他们抬价三千,我们可都是同意了,您看,我们的诚意是一直是很够的。”
她强调着,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王恩。
王恩和她对视一眼,然后移开视线。
——别说,江芸说的还真有几分道理。
“那欠钱又是怎么回事?”这个江解元说话就有这个本事,语调生动,情节勾人,引的人想一直听下去,所以王恩忍不住问了下去。
江芸芸又把赡养老人的问题说了说,然后摊手,愁眉苦脸说道:“所以各家其实还要给大房五千五百两的,毕竟老夫人年纪大了,照顾起来其实很是辛苦,之前都是大房一家做的,如今要分家了,这些事情难道不该也说清楚吗?百善孝为先,林家几人又是亲兄弟,岂能让他们背上不孝的罪名。”
王恩沉吟片刻,也觉得非常有道理,甚至还有点诡异的体贴:“孝心为首,这事确实也是要分清的。”
“所以啊。”江芸芸和气说道,“其实已经分清了,大房因为五典书肆的事要给其余家三千两,其余各房因为赡养老人的时候要给五千五百两,大人,你说我这样算,可有一点错误!”
王恩看着她和颜悦色的笑脸,顿了顿,神色立刻诡异起来。
——别说,还真别说,有理有据,合情合理,他竟然一点问题也没有。
众人先是被面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小童是解元的消息打得一愣一愣的,又在她侃侃而谈的气度中迷失了片刻,导致大堂内半晌没人说话。
若是林徽一开始就言明自己有这么厉害的好友,那他们自然不会做得这么绝。
“其实这个家不分也没关系。”三房的人率先打退堂鼓,犹豫说道,“那些钱的事要不就算了。”
林御眼睛一瞪。
王恩摸着胡子的手也停了下来。
众人的视线下意识看向林徽,却见林徽摇了摇头。
秦岁东淡淡回绝着:“开弓没有回头箭,走到这一步,还是分了才能继续过日子。”
三房的人有些遗憾,但很快又露出不悦。
“都是亲兄弟,何必说这样的话。”三老爷叹气说道。
钟威冷笑一声:“怎么刚才开口要一万两的时候,不说是亲兄弟了。”
“妇人无知而已。”三老爷破罐子破摔,无赖说道。
“分,怎么不分!”林御倏地打断两人的话。
他恶狠狠注视着想要打退堂鼓的人,冷笑一声:“你们还指望林徽还能好好待你们。”
“我们哪来的钱给他们二千五百两。”三房瞪眼。
“什么二千五百两,就是要均分,之前不过是这人强词夺理,我一个也不同意。”林衍耍无赖说道。
“我们都是亲兄弟,赡养的事情是你们大房自己愿意的,书肆我们也是有帮忙的,所以院子和书肆我们就要均分。”林御也紧咬这点说道。
江芸芸叹气,看着王知府无奈说道:“您看,林家的人总是在反悔。”
王恩的胡子也揪下来几根,把房产地契都拿过来仔细看着。
江芸芸适当递上来之前报损失的单子。
王恩犹豫一会儿后还是接过来。
“我就一个女儿,舍不得她受一点委屈,如今竟然连嫁妆都没有了。”老夫人轻声叹气,“她是走了,可我还在啊,我定要给我苦命的女儿要一个交代。”
王恩摸胡子的手更快了。
“老爷为了这个家穷尽心血,徽哥儿是他唯一的儿子,如今却要遭受这样的屈辱。”秦岁东也跟着垂泪,“百年之后,泉下有知,我如何和老爷交代。”
王恩的胡子都被揪下来几根。
“坏人,是坏人。”顾幺儿偷偷摸摸摸过来,趴在他胳膊边说道。
林家那边见如此,也跟着喊冤。
一时间大堂又热闹起来了。
王恩把所有东西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随后说道:“地契上写的是大房的名字,建造时间也非上一辈的时间,所以寿芝园是大房的东西,本就不用分,书肆也是大房经营,给你们三千也就算是多年情分,田地这些按理就是均分。”
林家众人眼睛也跟着亮了起来。
“是是,田地还是要均分的。”
王恩没说话,倪了一眼江芸芸,右眼看了一眼势单力薄的林家大房,左眼看着人多势众的林家众人。
“你们打算诉讼吗?”他沉吟片刻后问着林徽。
林家众人顿时一口气提了起来。
林徽想了想,随后摇头。
众人又齐齐松了一口气。
“如此那便是家庭纠纷,那你们只要把丢的东西都送回来,那三万两的事情就既往不咎了。”王恩果断说道,“毕竟是大夫人的嫁妆和女眷的东西,若是找不到那就用钱补起,五日内,若是没有,那本官只好以偷盗罪论处了。”
林家众人皆面露难色。
钟家人心中了然,妹妹的嫁妆怕是拿不回来了。
老夫人沉重叹了一口气。
“至于那什么赡养费?”王恩开始头疼。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林家这本经平日看还不算难,一翻开怎么全是坏账。
“若是他们把大夫人的东西送回来,那赡养费就既往不咎了。”林徽低声说道,“这毕竟是我娘的东西,我不能容忍它们流落在外。”
王恩哎了一声,心中松了一口气:“是这个道理。”
“那就这样,若是你们把东西都送回来,那田地和三千两,大房这边悉数送上,若是东西少了,你从你们本该分得的东西里扣,若是扣完了……”
王恩扫过众人,淡淡说道:“那你们就自己贴钱吧。”
林家众人呆怔在原地。
偷鸡不成蚀把米,他们是打算分家的,不是做慈善,还给大房倒贴钱的。
江芸芸在王恩说话间,洋洋洒洒写好了分家文书,热情招呼着:“那快来签字吧。”
林徽看也不看那张文书,果断落笔。
江芸芸扭头去看其余几房的人。
那些人都避开她的视线。
江芸芸只好眼巴巴去看王恩。
王恩只好咳嗽一声,出面说道:“来签字吧。”
其余几房的人磨磨唧唧上前:“当日乱得很,那些东西……”
“丢了就要赔,这是小孩都懂的道理。”江芸芸笑说着,“你们已经是大人了。”
“做错事情,总是要付出代价的。”王恩淡淡说道,“大房已经既往不咎,你们也不能得寸进尺。”
林家这场分家产的大事就这样荒诞又离谱中落下帷幕,其余各房一出寿芝园就各奔东西,瞧着是打算去找东西了。
钟老夫人拉着林徽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她的女儿。
身藏功与名的江芸芸在混乱中脱身,正背着手溜溜达达,准备去找那个被他抓回来的李叔。
——抓得匆忙,还不知道这个李叔到底为何要对周鹿鸣下死手。
第一百一十三章
说起抓到李叔的事情, 事情有些过分简单了。
毕竟按照办案原理,凶杀案后,凶手都会回到现场看一眼。
江芸芸就是打算这样钓鱼的。
她当日从郭叔的郊外小院离开后,前脚马不停蹄把正在路上偷吃零嘴的顾幺儿抓上马车, 后脚又从黎家借了几个人高马大的仆人, 随后匆匆赶往杏花村。
这群人浩浩荡荡来到村子口, 原本正在村口纳鞋底的村民齐刷刷看过来。
“呦, 这不是笙姐儿的那个小孩嘛。”周婶呀了一声,热情迎了上来, “怎么想到来村子里啊。”
“不会是来找你舅舅吧, 你舅舅当日是真走了,婶婶可不骗你。”周婶眼珠子一转,压低声音问道, “可别是出事了。”
江芸芸跳下马车, 目光在一群做活的妇人不经意扫过, 随后大声说道:“不是, 我舅舅好得很呢。”
周婶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这来来回回都有人来问, 给我弄紧张起来了。”
“我舅舅之前不是来祭祖吗。”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但是他这人就是走路着急, 不小心掉到水里了。”
“哦,原来如此!”周婶眼睛一亮,“我就说人怎么会走着走着还不见了, 这条水道每年都有人不小心掉下去,原来就是赶路着急了啊。”
“可不是。”江芸芸一脸大人样, 一本正经说道, “我已经狠狠骂过他了。”
周婶越看越可爱, 忍不住点头:“该骂,该狠狠骂一顿的,还麻烦这么多人跑来跑去。”
“那你今日来做什么啊?”其余人围过来,好奇问道。
江芸芸叹气:“我舅舅这人也是糊涂,跟我说有外祖父的东西留在这里了,很重要,不能丢,所以我这不是打算去祖宅看看嘛。”
“去祖宅还带这么多人啊。”有人不信,目光在几个人高马大的小厮身上警惕扫过,“什么东西不见了,这么大的仗势。”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牵着顾幺儿的手,准备离开,一脸做贼心虚地说道:“小东西,小东西,就是跟着我而已。”
顾幺儿眨巴眼,适时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捞东西啊。”
江芸芸笑容一僵,神色凝重地拍了拍他的手,然后含糊说道:“什么捞不捞,走走走,随我回家去。”
顾幺儿不悦地大声嚷嚷:“不是你说等会要去落水的地方……呜呜呜。”
江芸芸一把捂住顾幺儿的嘴巴,无奈说道:“走啦,小孩子就是惦记玩水,还给我找个了借口。”
这话是对周婶她们说的。
周婶原本还一脸八卦,但撇见了她的视线,便也跟着笑了笑,随意安慰着:“哎,小孩子嘛,就是贪玩,你们快去吧,要是没饭吃,来周婶家吃饭啊。”
江芸芸笑眯眯点头:“好啊。”
等一行人走远了,村子里的婶婶婆婆立马围在一起,压低声音讨论着。
“什么落水的地方啊?”
“难道他落水的地方有问题。”
“还别说,周家那小子出村子的时候青天白日,怎么好端端掉进水里了。”
“掉水里怎么会人不见好几天呢,当时好几个人来问了呢,可把我担心坏了。”
“你说那几个人人高马大的,要是下水找东西也合情合理?”
“说起来,他现在回来也奇奇怪怪的。”
“可不是,什么东西要一个小孩来拿,可别是周鹿鸣真出事了。”
“谁知道呢,哎哎,算了算了,我们先回家吧,今天也没太阳,怪冷的。”周婶挥了挥手说道。
几人拿起绣篓子很快就顺着各条小路回家了,与此同时,江芸芸回杏花村的消息也很快就传遍整个村子。
传遍村子的还有刚才还未结束的,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周鹿鸣之前掉水里的事,好像有点不对劲。
再说那边,江芸芸和顾幺儿出了众人视线。
顾幺儿一改刚才的不高兴,脸上洋溢着灿烂笑容,立马问道:“我演得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厉害。”
江芸芸竖起大拇指:“真不错,我就知道幺儿做什么都很厉害。”
顾幺儿下巴都要抬起来了,想要谦虚一点,但又忍不住摇尾巴:“还行还行。”
江芸芸把人带回周家小院,一路顺利,只是没想到小院被上了锁。
“这可怎么办?”顾幺儿大惊失色,小脸皱巴巴的,“进不去了。”
江芸芸扶额:“给忙忘记了,没钥匙怎么回家。”
“你们是谁啊?”背后传来幽幽的声音。
江芸芸扭头去看,正好看到一个穿着灰色麻衣的老人,肩上披着一件厚厚的蓑衣,手里拿着一大捆芦苇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日光微斜,有点看不清那人的脸,却又能从下压的斗笠中察觉到那人警觉的视线。
江芸芸没有回答,只是镇定反问道:“你又是谁?”
那人微微抬头,江芸芸眼尖,一眼就看到他下巴有一道刚开始结痂的划痕。
“没什么好认识的。”那人低下头,抱着芦苇绕着他们走了,“周家小子不在家,你们快离开吧,天色黑了,不好走水路。”
“不碍事,我这几个仆人都会泅水,本事极好。”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对哦,等会还要下水呢。”顾幺儿不甘示弱说道。
那人转身,拧眉打量着他们几人,讥笑着:“淹死都是会水的,两个小子年纪轻轻可别太狂傲了,天色不早了,快归家吃饭吧。”
江芸芸看着他走近隔壁的一间小院子。
这人住得离周家好近。
“这人说话好冲啊。”顾幺儿小声抱怨着。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不碍事,每个人都有脾气,他就是脾气大一点而已。”
“那现在怎么办啊?”顾幺儿不解问道,“门也进不去。”
江芸芸眯眼看了眼那扇禁闭的木门,笑眯眯说道:“那就去邻居家串门去。”
大门被敲响。
里面的人一声不吭。
顾幺儿大声嘟囔着;“里面有人,他不给我们开门。”
江芸芸做好了三顾茅庐的准备,继续敲门。
里面依旧没人来开门。
顾幺儿傻眼了:“这可怎么办啊?”
江芸芸也跟着拧眉。
闭门羹,还是来这里这么久了第一次吃。
就在两人准备放弃时,大门咯吱一声打开。
里面的人回了家还带着斗笠,只是脱了那件蓑衣,眉心紧皱,不悦说道:“敲门做什么?”
“钥匙没问人拿过来,所以现在门进不去,但现在天色晚了,我们肚子也饿了,我可以问你买点馒头或者囊,再借居在你家。”江芸芸从兜里掏出荷包,掏出三十文钱,“要六个馒头,睡觉的地方给块地就行。”
“没有……”
那老头正准备关门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垂眸盯着那荷包上的凌霄花纹,冷不丁问道:“这是谁给你的?”
江芸芸收荷包的手一顿,抬眸看了一眼那个老人,那老人正一脸凝重看着她。
“亲人送的。”江芸芸含糊说道。
老人没说话,站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随后让开身子:“进来坐吧。”
江芸芸如愿进来后,一眼就看到院子堆满了芦苇,所有芦苇晒干后,整整齐齐堆在角落里,然后用油布盖着,整个院子虽然拥挤但收拾得格外干净,角落里甚至还有一个猫窝,只是里面的小猫不知道哪里去了。
正中有一张木桌,上面放着湿漉漉的芦苇,一层又一层叠起来,瞧着比那个老头还要高了。
“这是做什么?”顾幺儿好奇凑上去问道,他摸了摸还带着水气的根茎,又小心翼翼戳了戳黄色的花。
“有用。”老头敷衍道,手里继续麻利地做着自己的活。
他把芦苇上的水都擦干净,然后把根茎摘下来,长得好看的,新鲜的,就放在一侧,半坏或者明显卖相不佳的,就扔到篓子里,又把芦苇头顶黄色的花摘下来,小心翼翼放在竹盘上,最后只剩下正中长长的管子,他用抹布把这些管子随意抹了一下,这才密密麻麻排在另外一张桌子上,原本堆得高高的芦苇在他熟练的收拾下,很快就下了一层。
顾幺儿被人嫌弃了,嘟囔着嘴走回江芸芸身边,一脸不高兴。
“应该是根茎和花是药用,管子可以烧火取暖。”江芸芸笑着解释着,“不要给人添乱了。”
那老头没想到江芸芸也知道这些,抬眸看了一眼。
“舅舅说他小时候就在这片芦苇荡生活,所以我之前看书的时候,就多看了一眼芦苇的功效。”江芸芸笑着解释着。
老头随口问道;“你舅舅是?”
“周鹿鸣。”
老头抬眸,仔细打量着江芸芸,突然愤怒说道:“周笙是你的谁?”
江芸芸一怔,最后犹豫说道:“她是我娘。”
“你就是那个江如琅的孩子?”老头冷冷质问道。
江芸芸一怔,随后点了点头:“正是。”
老头突然把手中的芦苇扔回椅子上,大声说道:“滚,你给我滚,竟然让江家这个畜生的小孩进了我家门,可真是晦气。”
他说完还不过瘾,拿着扫帚就要赶人,气势上虎虎生威,格外吓人。
顾幺儿自来是不好欺负老头的,只好和江芸芸几人一起连滚带爬跑了。
“好凶啊。”顾幺儿摸了摸自己挨了好几下的胳膊,苦着脸说道。
江芸芸扶了扶帽子,看着啪地一下关了起来的大门,无奈说道:“可真是无妄之灾啊。”
——这人讨厌的是江如琅,让她挨了一顿莫名的打。
“都怪江如琅这个大坏人。”顾幺儿指责道。
江芸芸施施然点头。
说完两人面面相觑,随后噗呲一声笑了起来,都觉得对方比自己还狼狈。
“那现在怎么办?我们这个戏不是唱不下去了?”顾幺儿嘟囔着,“要不明日再来。”
江芸芸摇头:“明日就露馅了。”
“哎,你不是江解元吗?”就在两人愁眉不展时,背后突然传来热情的声音。
江芸芸眉心微动,随后扭头去看,只看到一个穿着深蓝色衣服的人走了过来。
“我是李叔啊,之前不是还见过一次嘛,忘记了吗?”那人笑说着,“怎么站在这里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没带钥匙,舅舅叫我取的东西我没法取出来,但我看天色也晚了,就想着寄居在那户人家,但他好像不愿意。”
她指了指那个古怪老头的屋子,有点不高兴说道:“好凶的人啊。”
“嗨,周三叔就是这样的,脾气怪得很,也就你外祖父对他好一点,现在一个人孤零零住这一片,也不害怕,你不要住这里了,要不来我家住一晚上。”李叔热情说道,“我家就在村头。”
江芸芸脸色一喜:“这怎么好意思。”
“没事没事,我和你舅舅关系好得很。”李叔热情说道,“没吃饭吧,我等会让我婆娘给你们弄几个好菜来。”
众人跟在他们身后,离开了这片芦苇荡。
那扇紧闭的门后突然发出一声冷哼。
“你这次来这里做什么?听说你舅舅落水了?没事吧?”李叔一边带路,一边担忧问道。
“舅舅说有个很重要的东西要我一定要拿回来,所以我就亲自跑一趟了。”
“没事,就是头摔了一下,但是福大命大,掉水里竟然自己浮起来了,现在在家休息呢,我就代为跑一趟了。”
李叔哦哦了几声,感慨着:“那真是福大命大啊。”
“可不是,脑袋后面好大的伤口啊。”江芸芸叹气,随后神秘兮兮说道,“我瞧着可不像摔了。”
“不是摔了?”李叔惊讶,扭头去看他,“那是怎么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一脸遮掩,含含糊糊说道:“现在天色黑得快,我明日要早点起来,晚上随便吃吃就好。”
“起这么早做什么?”李叔笑说着,“这秋日早上可是会结霜的,很冷的。”
江芸芸没说话,还是笑了笑。
李叔也不多问,把人带到自己屋子里,招呼着吃吃喝喝,又让自家小儿子让出自己的屋子,又收拾了一件小屋子给几个仆人住。
“屋子简陋,你们随便住住。”他搓着手,难为情说道。
“不啊,你这个房子好大!”顾幺儿四处张望着,惊讶说道,“比一路走来所有的屋子都要好。”
李叔有些骄傲,但还是谦虚说道:“家中有些家底,又因为儿子也都长大了,准备娶妻了,这才学着城里人,建了这个两进的房子。”
江芸芸笑着点头,好奇问道:“还不知道李叔是做什么的,瞧着生意还真不错。”
“就是普通种地的。”李叔起身,“就不打扰你们休息了,明日不是要早起吗?”
江芸芸也觉得有些困了,打了一个哈欠。
顾幺儿抱着被子打滚:“吃饱了好困啊。”
没多久,整个小院便彻底暗了下来,所有屋子的灯都熄灭了,若有若无的说话声脚步声也逐渐安静下来。
西面第一间厢房的江芸芸和顾幺儿并头睡着香甜。
屋外,头顶的秋日月亮清冷却又明亮,照的整片大地好似撒了糖霜。
虫鸣鸟叫在寒冷的秋风中逐渐稀疏,只剩下不远处树叶摇曳的影子的落在窗台上。
一声近乎细微的开门声在此刻轻声响起,
与此同时,一道漆黑的,长长的影子出现在两人的窗户上。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夜色寂静, 水道遍布整个杏花村,幽幽的月光落在缓缓流动的水波上,静谧安详,好似一条银色的绸带, 一簇簇的芦苇则是绸带上精致的刺绣, 随风微动, 生机勃勃。
那道影子在窗口徘徊了片刻, 随后好似幽魂一样,悄无声息离开了。
屋内, 不知何时, 原本应该闭眼的顾仕隆悄悄睁开眼,好似一只小豹子,眼睛好似在发光, 正不错眼地盯着那到影子看。
他见那影子走了, 这才一骨碌打滚到江芸芸身边, 趴在她身上, 覆在她耳边, 窸窸窣窣说道:“走了走了。”
他喊了几声又见江芸芸睡得眉头紧皱, 只好在她身边翻滚着,时不时拱她一下, 着急得恨不得立马爆冲出去,偏发话的人还没睡醒。
江芸芸终于被闹醒了,困倦地揉了揉额头。
顾仕隆立马扑过来, 像模像样地也伸手给她揉一下,只是敷衍极了。
江芸芸一睁开眼, 就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我就说怎么有地龙在翻滚。”江芸芸把他的脑袋推开, 一脸疲惫, “头好晕。”
顾仕隆坚持不懈把脑袋挤进来,碎碎念道:“走啦走啦,刚在我们窗边看了一眼,”
“走啦走啦,我们快走。”
顾仕隆伸手要把拉江芸芸起来。
江芸芸闭眼,再一次把顾仕隆的脑袋挪开:“你打算让整个院子都知道,这里有人大晚上不睡觉吗。”
顾幺儿只好委屈巴巴坐在床里面。
江芸芸爬起来,揉了揉发胀的脑袋:“他点的香好厉害啊。”
“都是下三滥的手段。”顾幺儿没一会儿又凑过来说道,眼巴巴看着她,“出门嘛。”
江芸芸爬起来:“你偷偷去找陈大他们,让他们按照原计划来。”
顾幺儿也不困了,刺溜一下滑下床,头也不回地跑了。
江芸芸坐在床沿醒了醒神,目光在这间西厢房的院子里静静扫过。
杏花村整体不太富裕,大部分人的屋子都是木头加茅草的小屋子,也没有这样进出型的院子,李家的院子就明显富裕很多,外院堆满了种田的工具,烤火的干芦苇,里面才是睡觉休息的地方,屋子的地面甚至还铺上石头,不至于一入内就是一屋子土,呛得很。
这间屋子在整个村子里不多见,周家那间是,但周服德是做私塾的,地位自然不同。
若只是靠种地,那这间石头搭起来的屋子,不该是一个普通几亩地的百姓能达到的生活水平。
但江芸芸对他的怀疑却不是现在才开始,反而很早就开始觉得奇怪。
上次周鹿鸣说他爹的墓被水冲坏了,尸骨也从坟里掉出来了,正是被路过的李叔捡到送回来的。
周家在村尾,位置很偏,因为太靠近芦苇荡,附近甚至只有那一户有点奇怪的居民。
李家是在村子口,地势高,环境好,而且两家的距离大概要花两炷香的时间才能走到。
大雨滂沱日,这个李叔不在家待着,怎么会顺路经过村尾呢?
当时她并未多想,但今日在吃了闭门羹后,再一次遇到他。
他从村口眼巴巴走到这个位置,热情打着招呼,一次还能用巧合来解释,那第二次就太过巧合了。
江芸芸顺势跟了过去,果然他一直在试探她回来的目的。
吃完饭甚至还送来一盏蜡烛,那蜡烛没一会儿就被顾幺儿吹灭了。
“走啊。”顾幺儿的脑袋从门缝里挤进来。
江芸芸穿好鞋子出门。
“其他人都睡了?”她低声问道。
顾幺儿骄傲说道:“我换了蜡烛,现在肯定睡得香。”
江芸芸为他竖起大拇指。
“人不是去芦苇荡,去了周家附近。”陈大悄无声息走过来说道。
三人很快就出了门。
夜色中的杏花村安静极了,只有三道影子在地面上晃动,因为不少人家里养了狗,此刻都醒过来,开始叫唤。
这一叫倒是引起一些人家的动静。
江芸芸三人只好绕道从河边走。
三人刚走到周家附近,就看到那个古怪大叔的屋子竟然亮着灯,而李叔看不到踪影。
“在那里猫着。”顾幺儿眼尖,指着墙角的位置说道,“那个怪人的屋子亮着灯,他不敢爬墙。”
江芸芸眯眼看着,果然在角落里看到一团影子。
原本以为那怪人只是起夜,却发现他的灯不仅没有熄灭,反而开始提着灯笼朝着外面走来。
江芸芸等人立马蹲下来,躲在一处芦苇荡里。
水波微微荡开,月色安静地好似这一片空地上只有那道意外出现的影子。
那人在周家门口绕了一圈,随后在自己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入内,却没有继续睡觉,反而开了又点了一个灯笼,大门敞开,开始收拾白日里没弄好的芦苇。
“两家挨得还挺近。”陈大说道,“李达估计进不去了,这个门开着,我们到时候也不好动,要小心一点。”
李达估计也这么想的,不再寻思着如何翻墙去周家,反而朝着芦苇荡的方向而来。
“过来了!”顾幺儿激动说道。
江芸芸带着两人直接半个裤腿入了水中,躲在高高的芦苇丛中,借着密密麻麻的芦苇遮挡身形。
幸好,李叔也只是想避开那个怪人的视线,他猫着腰,踩着水边,匆匆离开。
夜色深沉,月色静谧,所有的影子在此刻都投射在摇摇晃晃的芦苇上,让人分不清眼前晃过的那一簇黑色到底是什么。
江芸芸就这样躲在芦苇中,从芦苇缝隙中目送他离开。
近在咫尺的距离。
那距离太近了,连带着他灰色衣袖上的花纹都看的一清二楚。
江芸芸盯着那花纹,冷不丁想起那日祭祖时,那道窥探的目光。
她虽然没看清那人,却在此刻心底却又清晰强烈的预感。
“走走,你发什么呆。”顾幺儿见人走远了,便想跟上去,却见江芸芸在发呆,拉了拉她的袖子。
江芸芸回过神来,上岸走了上来。
水声渐起,波纹在此刻朝着外围一层层荡开,连带着芦苇也跟着晃动起来。
顾幺儿顿时警觉地张望着。
众人立刻停了下来。
“人要不见影子了。”陈大着急说道。
三人继续匆匆赶路。
等三人走了没多久,那间一直亮着的院子便也熄了灯。
—— ——
李达是有些害怕的。
大晚上走这么黑的水路,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记错了位置,一脚踏入水中,虽说自己善水,但到了晚上总是害怕遇见不干净的,这就麻烦了。
可他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走,尤其是听到那些断断续续响起的狗叫声,更是让他心惊胆战,唯恐有人瞧着不对劲走出来看看。
幸好直到他出了村子也没有人出来看一眼,他走在夜色中只觉得背后总有忽远忽近的脚步声,可又没有扭头去看一眼的冲动。
很小的时候,长辈就和他们说过,走夜路是不能回头的。
为什么不能回头,长辈们没说。
但现在他不敢回头,是因为怕看到一张满脸鲜血的脸。
怎么还活着呢?
他走得焦躁又不安,深一步浅一步,手指来回揉着,用力到能看到说被握住地方的白痕。
他明明看着人沉下去的,我亲眼看到那个泡泡冒出来的。
不对,他当时好像也没有完全沉下去的。
因为当时他听到有动静,所以吓得跑了。
难道是把人救了?
那谁来救他?
他打的这么用力,是亲眼看到血从脑袋上流下来,连带着耳朵都被染红了。
他跌倒在水里连挣扎都没有。
就算救上来也不该这么快活蹦乱跳的。
可江芸口中的周鹿鸣好似真的只是摔进水里一样。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他要去看看。
这是他特意挑的位置,那么深的水,那么大的棍子。
对了,棍子!!
是不是棍子没有拿回来。
他走路的速度更快一些,到最后忍不住小跑起来。
身后的声音也愈来愈近,好似也跟着小跑起来。
看一眼,就看一眼。
他在歪歪扭扭的水道上走着,随后停在一处,蹲下来借着月色仔细看着。
这里有一大片芦苇倒了。
这里有血迹。
棍子!棍子还在这里。
李达一脸兴奋地抓起滚到角落里的棍子,心中大定。
太好了,太好了!
还没有人发现!
只是他脸上的笑容还没高兴太久,就突然瞳仁缩紧,因为他的身边突然出现无数条影子。
幽长错落,歪歪扭扭。
他大喊一声,手中的棍子下意识挥了出去。
—— ——
江芸芸看着这人满脸伤痕,有点心虚。
顾仕隆年纪小小,打起架来真是抡圆胳膊打,瞧把人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李达见了她,那张惶恐不安的脸上露出害怕的神色。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经过。”他喃喃自语说道,随后又癫狂说道,“你抓我,我要去报官,你是解元也不能杀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安静站在门口,甚至平静注视着他。
李达逐渐从胡言乱语中安静下来,避开她的视线,整个人蓦地恢复了之前死气沉沉的样子。
“你为何要对我舅舅下死手?”江芸芸问道。
李达低着头不说话。
“你以为你不说就没有办法了吗?”江芸芸叹气,“你猜救走舅舅的人到底有没有看到你。”
李达手指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那个棍子没有掉到水里,说明上面有留你的指纹。”江芸芸又说道,“人证物证俱有,所以我只要把你交到官府,不出三日你自然会求着招供。”
李达的脸颊也开始跟着抽搐着,好似完全控制不住一样。
“可我现在不把你交出去,你知道为什么吗?”江芸芸话锋一转,反问道。
李达终于颤颤巍巍抬起头来,去看她。
“舅舅说你这些年对他照顾良多,我想着你也不是坏人,想来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只要你开口,我自然会原谅你。”江芸芸低声说道。
李达看着他,嘴角微动,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打错人了,我其实是打算打村子里的癞头的,没看清。”
江芸芸看着他,依旧是温和笑着:“你一共有三次机会。”
“你对我舅舅这么熟悉,那就不可能认错。”江芸芸似笑非笑,“你想要替人隐瞒,也该想想,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我刚经历了一场不太愉快的分家,那些人好生凶神恶煞,每个人都打打杀杀的,都要吓死我了。”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内格外清晰,“你的儿子孙子好像都不大。”
李达愤怒了:“你要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江芸芸歪了歪头,“我又不分家,我只是担心你的宝儿,这些外面体面富贵的人家分起家来也这么不体面,想来乡下也不逞多让。”
“到时你在牢里,想来也是束手无策,回天乏力。”
李达被人威胁着,只能愤怒挣扎着,整张椅子发出巨大的动静。
“你要是再闹,我就揍你哦。”窗外传来顾幺儿幽幽的警告声。
不知何时,顾幺儿溜达回这里了。
李达疼得龇了龇牙,好像那拳头又落在脸上,只好僵硬地停了下来。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江芸芸伸出两个手指,强调着,“第二次机会。”
李达沉默着,呼吸逐渐加重。
这其实是一场心理博弈,就看是谁先熬不住。
谁也不知道对方手里到底有什么,所以一步步试探才是最可靠的办法。
“他找到了好工作却不介绍我儿子进去,我这才生气的。”许久之后,李达低声说道,“他在码头搬东西的工作可是我帮他问的,他现在有了好的去处却不优先叫上我儿子,所以我生气,原本只是想教训教训他,但是没想到下了重手。”
江芸芸微微一笑:“你只剩下最后一次机会了。”
李达呼吸一窒。
“这个事情都已经过去快一年了,期间周鹿鸣回来这么多次,次次都是一人回来的,你为何突然想起来。”江芸芸微微一笑,也不生气,继续戳穿他的谎言,“就算退一万步来说,你真的因为这件事情生气,可这件事情有值得生气到要害人性命吗?”
“你的儿子并不在码头搬东西,他在酒楼有一份跑堂的工作。”江芸芸微微一笑,“而且你们家住着石头院,想来也看不上周鹿鸣挣的那点钱,嫉妒达不到阈值,为何你想要杀人,你是个聪明人,权衡利弊应该很清楚。”
李达怔怔地看着她。
江芸芸叹气:“第三次机会,若是错了,我便送你到衙门去,你看看会不会有人来救你?”
“去了衙门,可就要横着出来哦。”顾幺儿的脑袋从门后探出来出来,张牙舞爪吓唬道,“衙门的人可凶了。”
李达再一次陷入沉默,他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指看。
这双手比一般种地的人要白一些,但怎么也比不上那些城里人。
他辛辛苦苦了半辈子,才攒下这么多钱。
“我说了,你真的会放我走?”许久之后,他沙哑开口。
江芸芸点头。
“有个人给我十两银子,只叫我打他一棍子,打了就给我银子,我孙子要读书,我少不得这个钱。”李达说。
“谁?”江芸芸问道。
“我不知道。”李达说。
“你不知道你便做了?”
“因为他把银子送来了,我收了钱,总该给人办事。”李达激动说道,“真的,你信我!我真的也是无奈之举,孩子读书很费钱,我不想他跟着我们一样种地,他很聪明的,私塾的老师说他很聪明,你懂我的难处的,鹿鸣一定也会原谅我的,我也是实在没办法。”
江芸芸眉心微动。
“你也知道读书好,所以才想着去读书的,我这么做也都是为了孩子考虑。”
“种地这么辛苦,谁想他们一直种地啊,便是考个秀才回来也很好啊。”
李达一旦开口,话匣子便说得又快又急。
江芸芸沉默。
“你不信我?”李达愤愤说道,“可就是这样的,我只是想要钱。”
“你说的也太扯了。”顾幺儿托着下巴说道,“那个人也不怕你卷银子跑了,反正也没证据,你就说你挖地挖出来的,这谁能说的清,这个人要是这点也想不明白,也太蠢了,而且打重打轻,你一个靠力气的庄稼人还分不清嘛。”
李达只是看着江芸芸:“我和你舅舅认识多年,你娘嫁人后,若不是我照顾他,他早就活不下去了,我对他也是真心的,可我也是没有办法,我的孙子要读书,读书很花钱的,我不能耽误孩子读书啊。”
江芸芸回过神来,亲自上去给李达解开绳子:“你走吧。”
顾幺儿不可思议地站直身子。
“你为了十两银子断了你和周鹿鸣的关系,可你要知道读书十两银子可是远远不够的。”江芸芸淡淡说道,“你这是断了你孙子的路。”
李达眼波微动,打量着心平气和的江芸芸,见他是真的放自己走,便头也不回,匆匆跑了。
“这鬼话你也信?”顾幺儿吃惊说道。
江芸芸笑说着:“自来治水就是堵不如疏,办事情也是一样的,逼得太急了,只会适得其反,而且他说的也不是都是谎话,至少他背后真的有人,现在我们放了他,他松了一口气,才能去帮我们找出更多的证据。”
顾幺儿似懂非懂:“那现在怎么办啊?”
“找个人看着他。”江芸芸笑说着,“十两银子真的太少了。”
—— ——
江芸芸的日子很快又恢复了正常,扬州城到处都是那个离谱的倒贴分家的故事,江芸芸只当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每天吃了早饭就去黎家读书,甚至还装模作样把卷子叠起来,说要留给老师看看,做出一副乖乖读书的样子。
——超级听话的!
黎循传可没有他这么好耐心,每天都抓耳挠腮听着外面扬州城里越来越离谱的消息。
——你知道那天码头上这么多花,是才子给佳人送的花呢。
——什么,我怎么知道,我亲眼看的呗。
——佳人长得好看吗?还行吧,肯定不难看,话本里的才子佳人都可好看了。
——什么,在一起了!
——你说那个分家啊,可不止两千五百两。
——我怎么听说是两万五千两啊。
——什么,把家都卖了?!
“这越说越离谱。”黎循传听得叹为观止,“但我看林家那几人也待不下去了,嫁妆只送回来一半,这赔的钱可太多了。”
“哎,他们会不会耍赖啊。”
“要是不给大房那边钱,这可如何是好?”
“你这张卷子也写的太慢了。”江芸芸从书中慢慢悠悠抬起头来,“两天也没写好一张啊,黎佳人声名远播就是不一样了,读书也不认真了。”
黎循传恼羞成怒,扑上来要打人。
江芸芸笑眯眯卷起卷子,飞快走人:“读书这么不认真,我等会找老师告状去。”
这边吓唬完黎循传,那边准备带顾幺儿回家。
两人刚踏进侧门,顾幺儿就停下脚步,朝着一处看去。
江芸芸顺势看了过去,只看到红柱后一个躲躲闪闪的人影。
第一百一十五章
“江漾?”江芸芸惊讶地看着那个小身形。
小姑娘穿着大红色的衣裙, 梳着两个圆圆的发髻,带着闪闪亮亮的发饰,虽然借着枝叶的遮挡,躲在柱子后面, 可刚才不经意一看, 还是觉得漂亮极了。
背后的那个小身形只当自己没听见, 稳稳当当躲在后面。
“我都看到你了!!”顾仕隆歪头。
那影子晃了晃, 又缩了一点进去。
“你若是没事,那我们就走了。”江芸芸笑说道。
江漾还是没说话, 安安静静猫在角落里。
江芸芸便带着顾幺儿离开了。
只是走了没一会儿, 顾幺儿突然停了下来,扭头去看,果不其然抓到了江漾偷偷摸摸探出来的小脑袋, 和那鬼鬼祟祟的目光。
“她果然在偷看我们!”顾幺儿大声说道。
江漾恼羞成怒地瞪着他。
江芸芸捂着顾幺儿的嘴, 把人提溜到身后去, 好声好气问道:“你找我有什么好事情吗?”
江漾歪着头看着他, 然后出了廊下的那根红柱子, 慢慢吞吞走到她面前, 也不说话,小眉头紧皱, 只是仰着头不错眼地看着她,然后伸手……牵住她的手。
江芸芸惊讶地瞪大眼睛。
顾幺儿也哇的一声探出脑袋来。
“你,你有空吗?”江漾扭扭捏捏问道。
江芸芸垂眸看着她。
江漾长得不太像大夫人, 或者说她还未完全张开,脸颊圆嘟嘟的, 皮肤雪白, 眉眼清秀, 眼睛又黑又大,听陈妈妈说长得更像年轻时的江如琅。
她眸光又清又亮,带着小孩子的稚气,还有点天真的骄气,却不会令人生厌。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江芸芸耐心问道。
江漾又没说话,只是紧紧拽着她的手,好一会儿又磨磨唧唧说道:“给你这个。”
她从兜里摸出一个金簪子,飞快塞到江芸芸另外一只手里。
江芸芸愣在远处。
“给我这个做什么。”她拿起簪子看了看,虽看不懂价值,但看这个精细的做工想来是价值不菲。
“我们又不是女孩子。”顾幺儿在江芸芸背后喋喋不休,“簪子是女孩子用的,你送错了。”
江漾呆了呆,歪了歪脑袋,懵懂问道:“你不要啊,可我没有别的东西了。”
“给我这个做什么?”江芸芸把簪子递回去,“这簪子是你的还是谁的?”
“我姐姐的。”她说了句,又没说话,偏又不松开手,只是拉着江芸芸的手来来回回看着,“他们都说你很厉害的。”
江芸芸笑眯眯问道:“谁说的?”
江漾想了想,强调着:“大家都这么说的!”
“那你想要我帮你做什么?”江芸芸好脾气问道。
江漾又不说话了,过一会儿又说道:“他们说你帮林家做了一件很厉害的事情。”
“是那些人本来就不占理,算上我什么事情。”江芸芸解释着。
江漾想了想,还是坚持说道:“可他们都说你很厉害。”
“你不说我们就走喽。”顾幺儿讨人嫌地去拉她牵着江芸芸的手。
江漾不高兴了,死死拽着江芸芸的手,大声说道:“你走开,讨厌鬼。”
顾幺儿吐了吐舌头,笑嘻嘻说道:“我才不是讨厌鬼,你是不是要哭了啊,我看看。”
江漾小脸板着,死死瞪着这个讨厌的人。
江芸芸无奈,伸手把两个小孩隔开:“这是做什么?你不是饿了吗?快回去吃饭。”
顾幺儿不肯走,一屁股坐在假山的石头上:“不走,我就要看看。”
江芸芸只好低头去看江漾:“你一直不说,我也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沉默是非常耽误事情的,做事情总不能一直瞻前顾后。”
江漾捏着她的手指,许久之后才哼次哼次说道:“你去……做客……”
“什么?”江芸芸弯下腰,鼓励说道,“你说了我才能帮你。”
“你去我姐姐家做客。”江漾盯着她的眼睛紧张说道,“我们坐一会儿就走。”
江芸芸吃惊。
“我?”
江漾顿时紧张起来,用力拽紧她的手,唯恐她跑了:“嗯,你不是很厉害吗,你去我姐姐家做客。”
江芸芸眉心紧皱。
江漾就不错眼地看着她。
“你姐姐,有什么事情吗?”她迟疑问道。
江漾没说话,只是坚持说道:“我们就坐坐,过一会儿就回来,回来我给你好多钱,行不行。”
“好端端请江芸去你姐姐家做客做什么?”顾幺儿跳下石头,紧张说道,“你不会打算做坏事吧。”
江漾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江芸芸。
“就去坐坐,我们一会儿就回来,我还有很多金首饰,江渝是不是都没有啊,我可以都给她的。”她干巴巴说道,想了想又说道,“或者你想要什么,我可以找给你的,我每年都有压岁钱,有好多钱的。”
她强调着,企图摆出做生意,钱货两讫的架势,只是眼神太过期待了。
“才不听你的,你家都是坏人。”顾幺儿先一步说道,去拉江芸芸的另外一只手,“走,我们回家去,等我蒋叔给我送钱了,我也很有钱了,咱们不缺钱。”
江漾不高兴把人拉回来:“我不是坏人!”
“你家都是坏人。”顾幺儿不悦说道,“大坏人生小坏人的。”
“我不是小坏人。”江漾眉心紧皱。
她伸手去把顾幺儿拉的人扯开。
顾幺儿也不甘示弱,也要去扯开她的手。
两个小孩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好了,不要吵了。”江芸芸只觉得头疼,无奈先把两个小孩分开。
“你,去边上站着。”她对顾幺儿说道。
顾幺儿小脸皱着,捏着手指,贴着她腿边站着,就是不动弹。
“你,到底找我做什么?”她又问着江漾。
江漾也皱着小脸,磕磕绊绊说道:“你陪我去找我姐姐玩,我们玩一会儿就回来。”
江芸芸看着她四处躲闪的目光,小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想来也等了不少时间。
“行吧。”她沉默了片刻。
她一直觉得许家不是良配,但江如琅铁了心要送人过去,想来是出事了,只是出了什么事,不要大人出面,反而是江漾这个七八岁小孩跑过来操心的。
“第一,我不会做坏事的。”江芸芸强调着,“第二,我晚上要回来吃饭的。”
江漾眼睛一亮:“我们坐坐就回来,很快的。”
她欢天喜地地拉着江芸芸的手,蹦蹦跳跳就要离开。
顾幺儿一惊,连忙跟上去:“哎哎,等等我,我也要去。”
本以为江漾会带着两人直奔许家,却不想她先带人去了西市买东西。
江芸芸算是见识到有钱人,哪怕是小孩买东西的架势也是丝毫不虚的。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还有刚才看的那五个首饰全都包起来。”
“这个糕点不要,其他的都给我包一份,给我打个花样。”
“嗯,这个布料不行,你把最贵的那一批拿出来我看看。”
“这个不是新布,你不要糊弄我,这几个都要了。”
“挑一些酸酸甜甜的干果来,要大颗的,这个太香了不要,每个七八两,选八种,给我放一个好看的盒子里,行吧,这个花开的盒子就挺好看的。”
半个时辰的时候,江芸芸后面就跟着一马车的东西,江漾的钱包也肉眼可见地扁了。
顾幺儿看着咂舌,偷偷摸过来说道:“天哪,她怎么买这么多东西啊,她好有钱啊,我蒋叔肯定不会给我这么多钱。”
“你买这么多东西做什么?”江芸芸问道。
江漾重新牵着她的手,强调道:“这是你送我姐姐的,不是我买的。”
江芸芸语塞,和她大眼瞪小眼,随后指了指自己:“太假了,我看上去也不像这么有钱的样子吧。”
江漾懵懵地看着她,然后在她的衣服上扫过一眼,长长哦了一声:“你穿得好丑啊。”
江芸芸欲言又止。
只是简单了点,倒也算不上丑!
“没关系,霓裳阁有很多漂亮衣服的,改衣服也很快的。”她大人样地拉着江芸芸安慰道。
走了几步,她挑剔的目光就落在一侧的顾幺儿身上,一脸嫌弃。
顾幺儿悄悄把袖子上的泥巴扣掉,随后理直气壮挺胸。
“丑八怪。”她大声说道。
顾幺儿大怒:“你才是丑八怪。”
江芸芸面无表情,一手分开一个。
半个时辰后,两人焕然一新出了霓裳阁。
江芸芸内穿天青色的衣袍,据说用的是如今最是时兴的改机衣,料子可以织出四层经丝与两层纬线的双层平纹的布,这件虽只有两个颜色,但滑润,柔软,双面花色同样鲜艳,虽是素色,并无太多花纹,却好似一团悠悠绿云,日光下熠熠生辉。
外面罩了一件沉香色蟒的披袄,袖口和领口缀着一圈雪白的狐毛,衣服正中钉着一个玉扣画,用来把衣服扣上。
头上虽还是一方简单的黑色方巾,但腰间却挂着一串长长的玉佩,脚蹬漆黑皮革绒靴。
这般盛装打扮下来,活脱脱一个玉面小郎君。
顾仕隆也难得穿了一件干净好看的衣服,内穿灰色长绒贴里,外罩鹅黄色罩甲,腰间系着牛皮制成的绦环,腰间挂着一个小小的香囊,背上背着他的那把长剑,好似行侠仗义的小少年。
“这衣服真软啊。”顾幺儿开心地摸了摸袖子,“这个绣花好像真的啊,哇,比我以前穿的衣服都要好。”
江漾不理会这个没过世面的乡巴佬,拉着江芸芸就要走,嘴里碎碎念着:“等会你不要说话。”
“我们坐坐就走,很快的,你不要着急。”
越是靠近许家,小姑娘越紧张,捏着她的手越来越紧。
“你确定我这么上门可以?”江芸芸站在许家门前,忍不住问道。
江漾不解:“为什么不可以啊?”
江芸芸见小孩懵懂无知的脸,忍不住问道:“因为没有送拜帖。”
江漾不懂,只是眨了眨眼。
“我如今是外男了,见你姐姐,是需要拜帖的。”江芸芸解释着。
“你可不是江家人吗?”江漾呆呆问道,神色懵懂。
江芸芸语塞。
她似乎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个情况,作为一个外来人还要和本土人解释,若是女子出嫁了,那娘家人便是外家人的这个道理。
偏这个小孩这么小,似乎理解不了这个问题,
“是你姐姐被欺负了?”她只好换个问题问道。
江漾立刻露出惊慌之色,随后用力甩开江芸芸的手,大声说道:“你不要胡说,我姐姐很好的。”
顾幺儿立马凑过来,惊讶问道:“你怎么生气了?”
江漾小脸气得通红,手指用力拧着帕子,又伤心又委屈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沉默。
“你应该去跟大人说。”她低声说道,“我们解决不了这些。”
“我和爹讲过了。”江漾嘴角紧紧抿起,没一会儿连眼眶都红了,“他说我胡说。”
“哥哥病了,娘一心都在哥哥身上,江蕴一点用也没有,一天天就知道打架逞凶。”小孩又气又急,“你就跟我进去坐坐怎么了。”
“我可以把钱都给你的,衣服也不要你还了。”
“你帮帮我嘛。”
顾仕隆虽常常撩闲,想要去看人哭没了,可要是有人真哭了,那还是吓得不行。
“哎哎,哭什么啊。”顾仕隆慌里慌张问道。
江芸芸见小孩红了眼睛,心中叹气。
要说江家几个孩子,最讨人厌的自然是江蕴,一个熊孩子,可熊孩子也是熊家长教的,所以对他的厌恶大都是因为大人的不作为。
江苍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对他的印象也大都是那个风一吹就要倒的身子上,话也没说过几次。
倒是两个女孩见得次数多了些。
江湛明显是大家族才养出来的女孩,温柔娴静,聪明清醒,八面玲珑,但这样的人又太像一个木偶了,瞧着没有生气。
她和大夫人太像了,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贵女,精雕玉琢,明哲保身,明明样样都出挑,可偏偏又让人瞧不出到底是哪里出挑的姿态来。
江漾就明显开朗活泼一些,爱吃爱笑,有点娇气却又不会让人厌烦,江渝每次回来都会羡慕说着她的日子有多舒服,这样的人看不清府中的暗流涌动,也看不懂世上的人情世故,就像今日竟然会来找江芸帮忙一样。
偏这样的人在规矩森严的江府好似一盏烛火,任谁见了都会夸一句‘小小姐真是可爱啊’。
“那你敲门吧。”江芸芸叹气。
说话间,侧门被打开,里面冒出一个脑袋,一眼就看到了孤零零站在一处的江漾,连忙出来说道:“刚隐隐就听到漾姐儿的声音了,怎么哭了啊。”
那妈妈一把抱起江漾,着急问道,目光一转,看到江芸时又是一怔,随后又面露警惕之色。
“小孩子吵架。”江芸芸把顾幺儿提溜过来推了过去。
顾幺儿懵懵地和那妈妈对视一眼,然后又去看江漾,这才回过神来,大惊失色:“你是哭包!”
江漾看着他,冷哼一声:“你是讨厌鬼。”
“都是孩子嘛,哪有不拌嘴的。”那妈妈松了一口气,安慰道,“大姑娘一早上就说您今日会来了,叫我早早就在门口等着了。”
江漾这才露出笑来:“走走,去见姐姐。”
妈妈带人入内,只是走了几步,突然看到江芸也跟在自己身后,不由狐疑扭头:“二公子这是?”
“来看姐姐!!”江漾警惕说道,随后挣扎着从妈妈怀里跳下来,跑到江芸身边,拉着她的手说道,大声强调着,“我们进去坐坐就走。”
那妈妈欲言又止,瞬间明白江漾的意思。
“考完试还不曾见过大姐姐,所以今日冒昧拜访。”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还有礼物的。”江漾紧张说道,“好多好多。”
那妈妈无奈叹气:“行吧,你们随我去偏厅等一下,我去找一下大姑娘。”
“嗯。”江漾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许家虽然只是一个总兵之家,但富丽堂皇不比江家逊色,入了花园,正中蓄水为曲池,池边竹树云石,再往后走能看到一个巨大的古树,树后风景陡然一变,梅林层层,隐隐可见一处八角凉亭,朱甍碧瓦,画栋雕梁。
“从这边走,直接就能去后院了。”妈妈绕了一个弯,穿过游廊,直接朝着西面走去,原本清冷的造景在绕过一个拱门后骤然热烈起来,大片大片的枫叶郁郁葱葱,好似一团团霞云。
顾幺儿看得目不转睛,甚至伸手抓了一只蝴蝶来,想了想递给一侧的江漾。
江漾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哇,好漂亮的蝴蝶啊。”
几人走来,沿途仆人丫鬟纷纷行礼,行走间悄无声息,连着落叶也不曾惊动。
“江妈妈,怎么带外男来内院啊。”有一个穿得花红柳绿的女人摇曳生姿走了进来,用孔雀团扇捂着嘴巴,一双眼睛妩媚动人,正欲言还休地看着江芸芸。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花枝招展的女人,见了人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
江漾顿时警觉起来,牢牢牵着江芸芸的手大声说道:“他是我二哥,才不是外人。”
“二哥?”那女人斜晲了他一眼,笑说道,“你二哥不是瞧着胖墩墩的,这人这么瘦怎么会是你二哥呢。”
“你才胖。”小姑娘凶巴巴反驳道。
“我可不胖,老爷可最喜欢我这寸腰了,那可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她捂着唇轻笑起来。
众人顿时笑了起来,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江漾呆了呆,没听懂他们为什么在笑。
“放肆!”江妈妈大怒,“在未出阁的小姐面前发什么骚,还不滚。”
江芸芸顺手捂住江漾的耳朵,淡淡说道:“少听这些人说话,也不怕污了你的耳朵。”
江漾委屈地巴着她的腿,只是嘴里反反复复说道:“坏人。”
“这可是我们江家新出炉的解元。”江妈妈大声说道,随后又悄悄睨了江芸一眼,见他没有露出不悦之色,便又继续说道,“这次考中之后来看他大姐姐的,要你们这些贱蹄子多嘴,也不怕伤了解元公的眼睛,真是晦气。”
那为首之人惊讶地打量着面前的小书生:“你就是江芸?”
江芸芸颔首:“是我。”
“我怎么听说你和江湛关系不好啊?”女人也不害怕,凑过来,好奇打量着他,那双妩媚的眼中满是精明。
江芸芸不动声色,和气问道:“你这是哪里听来的?”
她的反应太过镇定,那女人一怔,随后站直身子,笑说道:“胡乱听说的而已。”
“那就不该胡说。”江芸芸依旧笑脸盈盈,“救寒莫如重裘,止谤莫如自修,本该是人人都懂的道理才是。”
那女子脸上笑容一僵。
明明面前的小少年笑容这么和气,眼神清亮正直,可她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疼。
江漾连连点头:“对对,你不懂,你笨。”
“我知道!江芸在说你乱说话!”顾幺儿忙不迭炫耀着自己读书的成果。
江芸芸也不再看她们,只是把两个小孩拉走:“走吧,不要让大姐姐久等了。”
江妈妈立马得意挺起腰来。
“哇,你好厉害!你就说了一句话,她就不笑了。”江漾在她身边蹦蹦跳跳,“这人可讨厌了,老是阴阳怪气的,讨人厌。”
“咳咳,好了,别摔了,晚上可要留在这里吃饭?”江妈妈连忙把人拉着,笑问道。
江漾看了一眼江芸芸,随后乖乖说道:“不要了,我们坐坐就回去的。”
穿过西面的花园,这才看到一间阔面的三进院子,从葫芦形拱门内可以看到里面绿荫乍浓,石榴累累,垂杨上流莺宛转,石栏边墨兰盛开。
“二公子里面请,先去偏厅坐坐,我请大姑娘来。”江妈妈踏上水池,把人引到偏厅,出了门口,对着耳房的丫鬟说,“拿姑娘之前买的那个庐山云雾茶来,再送一些糕点来,要刚做没多久的。”
丫鬟连连点头。
屋内,江芸芸坐在一侧,顾幺儿已经背着手在屋子里溜达着,看到什么都很惊讶地哇了一声,江漾站在他边上,得意得给他解释着。
“这赤壁图可是我姐姐画的,这船上那个小孩就是我,这个是我姐姐,我爹有一年带我们去黄州玩,可好看了。”
“可你看上去才一岁的样子,还要人抱,你还能记得不成?”顾幺儿不解问道。
江漾啊了一声,随后强调着:“反正可好看了,我知道的,我姐姐画过好多的,我都看过了。”
“哦,黄州远吗?”顾幺儿又问道。
江漾被问住了,也跟着苦恼说道:“不知道耶,大概是很远吧,要是近的话,姐姐肯定早早就出门去玩了。”
“也是哦。”顾幺儿哈哈笑着,“那我以后长大了就去看看。”
“等我长大了也去看看。”江漾也跟着哈哈笑道。
江芸芸听着两人东一句西一句的话,从东边走到西面,从挂在墙上的字画倒茶几上的花瓶,甚至连挂着的帘子都要绕着它走两步。
江芸芸端着茶抿了一口。
入口醇厚甘甜,真是好茶。
只可惜他们的小算盘,怕是没有用。
江漾请他来的举动实在太幼稚了,除了吓吓那些后宅的人并无其他作用。
许家若是好相处的,江湛也不会是这样的处境。
治标不治本罢了。
就在他们把大堂转了一遍,江湛这才姗姗来迟。
“姐!”江漾眼睛一亮,立马抛下顾幺儿,扑过去,“我前几天来找你,江妈妈说你病了。”
她动了动鼻子,一脸担忧:“好重的药味啊,病得重不重啊。”
江湛摸了摸她的脑袋,脸上露出笑来:“你整日往我这边跑做什么。”
江漾眨了眨眼,没说话,拉着她走到江芸芸面前,超级兴奋说道:“他今日把春桃那坏人骂了,春桃脸都黑了,好开心啊。”
江湛看向江芸芸,点头说道:“我听妈妈说过了,谢谢你今日出头。”
江芸芸动了动屁股,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只好摸了摸下巴:“不碍事。”
两人相顾无言。
“在南京过得可还好?”江湛问道。
“还可以,寄住在朋友家。”江芸芸说。
“考试可还顺利?”
“还行,不管怎么样都是顺利考完了。”
“回扬州坐的可是游船?”
“是,很大也很豪华,一点也不晕船。”
两人寥寥几语,便又陷入沉默。
实在是无话可说,两人按理也不该坐在这里一起说着话。
这一屋子的人中只有江漾丝毫不觉得奇怪,只是捏着糕点,眼珠子滴溜溜看着两人,眼睛亮晶晶的。
她是这么天真,便也显得这么突兀。
“江漾买了很多礼物,都在外面。”江芸芸没话找话。
“我知道了,让你今日辛苦跑一趟了,若是有喜欢的便拿走吧。”江湛淡淡说道。
两人再一次沉默了。
“天色也不早了,我也该走了。”江芸芸只好匆匆起身。
江湛还没说话,江漾急了,立马跳下椅子,拉着她的手说道:“才只坐了一炷香的时间,你再坐坐,再坐坐嘛。”
江湛连忙把人拉回来:“好了,江芸读书辛苦,不要让他陪你胡闹了。”
江漾没说话,只是可怜兮兮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想了想,只好坐了回去:“这茶挺好喝的。”
“你若是喜欢,我就包一点给你,这是庐山云雾,还算可口。”江湛对着江妈妈点了点头。
江芸芸只好哎了一声没说话。
两人只好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倒是一侧的江漾和顾幺儿说得起劲。
等陈妈妈包好茶叶送了过来,与此同时还提了一筐石榴和山楂:“院子里种的,酸酸甜甜的,拿了一些给渝姐儿尝尝。”
江芸芸露出笑来,点头致意:“好,谢谢。”
等又坐了一炷香的时候,江芸芸再一起起身,这一次江漾没拦他,只是耷眉拉眼地站在江湛身边。
江芸芸带着顾幺儿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大门外突然传来热闹的声音,甚至还有哀嚎声。
江漾顿时紧张起来。
江湛握着江漾的手一紧。
“江芸!”一声好似闷雷的直呼其名的声响。
原是许敬来了。
他瞧着比之前见得时候还要胖了,眼睛都被肉挤得看不见了,站在众人面前,连把阳光都挡住了。
“就是你在我府中对我的妾侍口出狂言的。”他冷笑一声,“我不来找你,你倒是来找我了,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
江芸芸看着比他还高的人,空气中还中浓重的酒气,平静说道:“是你的人先出言不逊,你应该管好自己的人。”
许敬冷笑一声,伸手就要抓起江芸芸。
江湛连忙上前:“你喝醉了,随我去喝碗醒酒茶……啊……”
许敬竟然直接甩了她一巴掌,怒声说道:“何时要你多话?”
“你以为江芸来了就有人撑腰了!我告诉你,他算什么东西。”
“你干嘛!”江漾大怒。
顾幺儿也不高兴说道:“你怎么打人?”
江芸芸连忙把人扶住,怒斥道:“她好生与你说话,你就是这样对她的。”
“我的人我想打就打。”许敬抱臂冷笑,“我又不是今日才打她。”
“够了。”江湛厉声打断他的话。
许敬冷笑一声:“怎么,现在要面子,之前你嫁给我家时怎么不是这么清高的样子。”
江湛气得手都在微微颤抖。
“我姐才不想嫁给你。”江漾冲到他面前,大怒喊道。
江妈妈一脸恐惧,连忙把人抱了回来。
“以后不准她来了。”许敬冷笑一声,目光看向顾幺儿,“吵死了,还有你,你又是谁?”
顾幺儿冷笑一声:“能一拳打死你的人。”
许敬大笑着:“好大的口气啊,小矮子。”
“哈,总比你打你夫人好,不要脸。”顾幺儿大笑着,“我看你长得像个痰盂,却以为自己是个汤盆,以为人人都要敬你,结果没想到自己其实是个上不了台盘的废物点心。”
许敬虎目圆瞪,大怒道:“好大的胆子。”
他发起怒来,还当真有黑面罗刹的威严,吓得丫鬟们直接跌坐在地上。
“他说的又没错。”江芸芸把江湛递到江妈妈身边,站在女眷面前,“只敢吓唬女人,要我说确实是个废物,大废物。”
“江芸,别以为你是解元,我就不敢怎么样。”许敬狰狞着。
“那你敢怎么样。”江芸芸冷笑,不退反进,上前一步,怒斥道,“你敢对我怎么样,许敬,是你先撕破这个脸的,就别怪我不给你脸。”
许敬嘲笑着,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小身板;“你一个小弱鸡,你能做什么。”
江芸芸也跟着冷笑一声:“我自然有脑子,不然也不会考上解元,可我看你已经是酒色入脑,脖子上顶着的东西不过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罢了。”
许敬恼羞成怒,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面目狰狞,抬手就要朝着她扇过来……
蒲扇大的手好似带着千斤力气……
“小心。”江湛惊呼。
江漾吓得哭了起来。
江芸芸只是在他的注视下,嘴角微微勾起。
“刀剑相向。”
江芸芸的声音被即将而来的掌风断得支离破碎。
“生死不论。”
顾仕隆自后背抽出长剑,大喝一声。
第一百一十六章
顾仕隆寻常出手很少会使用背后的长刀, 因为那把刀又重又长,似刀似剑,一旦拔了出来很容易伤到别人,哪怕它现在并没有开锋。
这是一把玄铁打造的重剑, 剑身光滑, 并无任何装饰, 就连剑柄也只是用一根根绳子绕起来, 如今在风吹日晒中已经被磨得发白。
江芸芸把顾仕隆推出来的一瞬间,整个人往边上退了一大步, 与此同时, 众人眼前突然好似有一道虹光拔地而起。
顾仕隆举起那把比他还要重的重剑,以雷霆万钧的气势朝着许敬劈去,空气中立刻传来尖锐的鹤鸣。
那是空气被人骤然撕开的声音。
江漾痛苦地捂住耳朵。
许敬瞳仁倏地收紧, 手指一缩一收, 胳膊往后一扯, 整个人也跟着往后退了一步, 只是绕是他动作迅速, 但顾仕隆的速度更快, 那剑柄还是重重拍在他的手背上。
没有骨头被击碎的声音,但他的手背却是肉眼可见红肿起来。
许家的仆人慌张围了上去。
顾仕隆拄剑暴呵:“拿兵器来。”
许敬捧着那只疼痛难忍的手, 肥肉抽搐,眼神阴狠,大怒道:“把我的擂鼓乌铁锤拿来。”
小厮犹豫。
顾仕隆见状, 冷笑一声:“孬种,不敢嘛。”
许敬受不得激, 立马一脚把磨磨唧唧的小厮踹倒, 大怒道:“拿来。”
剩下的小厮便只好慌张把东西抬来。
门口的江湛沉默片刻, 对着江妈妈打了个眼色。
江妈妈招来心腹丫鬟,丫鬟悄无声息从侧门离开了。
只这样的动静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没多久小厮们就抬着武器入内。
那是一对武器,擂鼓乌铁锤三尺有余,捶身雕镂花印,捶头有刺,寒光闪闪,手柄处有一握手,经久训练,已经磨得发白。
许敬力大如牛,这铁锤一看就百斤之中,他却轻轻巧巧握在手心。
“报上姓名来?”他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的小童,讥笑说道,“既然生死不论,我可不打无名之辈。”
顾仕隆大笑着:“小爷我姓顾名仕隆,我可与你不一样,你这般无耻的人,打死便是打死了,小爷才不想知道你的名字。”
许敬不怒反笑,目光落在顾仕隆身上,随后落在不远处的江芸身上,连连冷笑:“好,好啊,好狂傲的人,那就别怪我把你们的骨头一节节都打碎。”
江芸芸抱臂微笑,神色巍然不动,并没有任何畏惧之色。
她不再穿着这身破烂衣服后,华服让她眉宇间更是冷冽。
顾仕隆大笑着,战意澎湃:“来啊,小爷倒要看看,是你的铁锤厉害,还是我铁剑锋利。”
话音刚落,两人齐齐出手。
空气中传来刺耳的兵器交戈,瞬间火光四溅。
人群齐齐惊呼。
几个片刻的时间,花园里的花花草草便彻底没了生机,假山树木瞬间倒地,原本还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小院顿时毁了一半。
“让所有人都往后退。”江湛果断说道。
她如实吩咐着,自己却还站在门口的位置上,平静地看着交缠中的两人,只是搭在门框上的手指不由自主收紧了。
江漾也牢牢扒着姐姐的大腿,眼睛死死盯着院中打架的众人,不愿意离开。
江芸芸站在台阶下的红柱旁,目不转睛地看着场中的变化。
顾仕隆的身高实在不占优势。
许敬太高了,有七尺之高,也就是两米左右的高度,身形魁伟,一个大腿就是一个成人男子的腰这么粗,胳膊上鼓起的肉撑得衣服都好似要裂开一般。
只是胜在顾仕隆年纪小,便也身形轻盈,哪怕拎着这么大的重剑也在他的衬托下多了几分灵活。
铁锤一次又一次朝着顾仕隆掷去,每一下都重重落在地上,那漆黑硕大的锤头的破风声虽不够大,但视觉上却又是格外惊骇的,谁都看得出,只要轻轻碰一下,年幼的顾仕隆一定是熬不过这一下的。
但凡是有利就有弊,武器重意味着准头就差很多,顾仕隆自己就是常年在兵营里长大,见惯了各式各样的兵器,所以很快就试探出了打法,觉得不能硬碰硬,开始一直躲闪,只时不时骚扰一下许敬。
偏他的骚扰不是点到为止,而是真木仓真刀地戳人,主打一个猥琐发育。
“他是打不过吗?”江漾小心翼翼摸到江芸芸身边,一脸担忧问道。
江芸芸看着顾幺儿虽然拖着剑,但还是跑得飞快,他也不是一直跟着许敬绕圈,反而是来回跳动,忽近忽远。
“不急。”她眯了眯眼,冷静说道。
“黄口小儿,这是怕了。”那一侧,许敬就是再厚的肉也挡不住铁剑时不时的捅他一下,而且这小子奸诈,专门对着软肉戳去,不由激道。
顾仕隆还是不说话,难得严肃地敛着眉,继续飞快绕着他跑,时不时就给他来一下。
他一点也不会晕,拖着一把剑也不耽误他上下窜动,像一只灵活的小豹子,正一下又一下戏弄着猎物。
如此僵持了半炷香。
许敬耐心逐渐消失,突然反方向朝着扔了其中一个铁锤,截住顾仕隆的路。
那巨大的铁锤重重砸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动静,青石板瞬间裂开。
整个小院已经面无全非,这一下震得所有人都晃了晃。
顾仕隆也不例外,但他很快就稳住身形,只这么一下,他的后路被断了!
江芸芸神色逐渐严肃起来。
许敬大笑着朝顾仕隆跑去,手中剩下的一个铁锤也朝着他飞过去。
顾仕隆往后一退。
那铁锤重重落在他前方,青石板瞬间四分五裂,但这一退就等于他前后的方向都堵死了。
顾仕隆被困在一个小地方,手中的长剑也因为前后两个铁锤施展不开。
若是肉搏,顾仕隆根本就不是许敬的对手。
许敬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立刻赤手空拳冲过来,沙包大的拳头划破空气,发出烈烈呼声。
他已经发现,顾仕隆手中的这把剑是没有开锋的。
一把不能杀人的剑那就是废铜烂铁。
江漾惊呼一声,下意识把脸埋在江芸芸身上。
众人的呼吸瞬间屏在原处。
江湛的手指甲因为太过紧张直接断裂,她却好似完全不知道疼痛。
江芸芸眼睫微动,却没有眨眼,只是不错眼的看着顾仕隆。
顾仕隆紧盯着那个直冲过来的人,一直没有动弹,直到空气中传来细微的一声动静,他才大笑一声:“蠢货!”
他突然把手中的重剑以力能贯顶的姿势重击地面,力气之大,甚至能看到剑身在空中战栗,好似在哀嚎,又好似在尖叫,空气中的共鸣声尖锐想起,剑尖瞬间直接没入石砖里。
与此同时,顾仕隆大喝一声,那些原本已经坑坑洼洼的青石板,在声起的瞬间立刻飞了起来。
铺天盖地朝着许敬飞了过去。
这一动静实在太过离奇,所有人都瞪大眼睛。
许敬猝不及防被突然而来的石头狠狠打了一脸,露出的脸颊胳膊上瞬间鲜血如注,不由收了冲势,伸手挡住脸。
顾仕隆突然暴起,左手撑在剑柄上,身体凌空飞起,重重一脚踹在他身上。
宛若巨塔的许敬竟然好似断了的风筝整个人往后飞去,最后重重摔在水池里。
滔天水花惊天而起,满天水幕骤然升起,又蓦地落下,荷花,金鱼在空中飞舞,随后又重新狼狈落回水里。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许敬因为重力重击在水面上,刚一睁开眼,就瞬间吐出一大口血。
“三公子!”
“快,快捞人啊。”
许家的仆人终于回过神来,手忙脚乱要下去捞人。
一直没说话的江芸芸摸着被水打湿的袖口,慢条斯理来到岸边,面无表情注视着面前之人:“你还乱打人吗?”
许敬一脸血,狼狈地站在水中看着他。
目光阴冷不甘。
“我可没有让他上来。”背后传来顾仕隆慢慢悠悠的声音,手中的长剑在水里戳了戳,得意说道,“手下败将。”
许敬神色愤愤,还未开口,又是呕出一口血来。
许家人慌得不行,准备把人带上来。
顾仕隆瞧了江芸芸一眼,然后摸了摸下巴,然后用长剑把第一个准备下水的仆人捅倒,来一个捅一人,没一会儿,池水里就跟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下了无数个人。
所有人都惊呆了。
原本打算捞人的许家仆人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那个池子不算大,只其余方面的入口已经被倒下的假山树木挡住了路,好下去,但肯定不好上来。
唯一的一个入口,正被一个混世大魔王堵着。
江漾见状,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江妈妈吓得连忙把人抱走:“我的祖宗啊,你可别添乱了。”
“还打人吗?”江芸芸垂眸,淡淡问道。
许敬冷笑一声,用袖子擦去嘴角的血渍,沙哑说道:“打就打,她是我的人,我就是杀了那又如何?”
江芸芸还未说话,顾仕隆就不高兴了。
“我爹说欺负弱者就是没用的废物,你这么没用怎么还这么振振有词,太不要脸了吧。”
“你到底是谁?”许敬看向他,企图拉拢他,“你倒是一条好汉,何必跟在文人身边做条狗呢,跟在我爹身边至少能当一个副将。”
顾仕隆反手把一个打算偷偷摸摸下水的人戳下去,一边蹲下来,笑眯眯地说道:“我才不和手下败一起玩呢,你读书不行,打架也不行,笨死了,而且你才是狗呢,你现在是不要脸的狗呢,叫什么犬来着……”
他没想明白,扭头去看江芸芸。
“丧家之犬。”江芸芸淡淡说道。
“对啊,你现在是这个犬。”顾仕隆嬉皮笑脸说道,“我不是,你是。”
许敬看着这小孩不打架好像一副没脑子的样子,瞬间没了兴趣,又去看江芸芸。
“你到底要如何?”他冷声问道。
江芸芸没说话,他甚至没有瞧他一眼,只是笼着袖子靠在一侧的栏杆旁,脖颈低垂,那身华丽的衣服被水打湿一半,若是寻常人只怕是有几分狼狈,偏他这么不动声色靠着,眉眼冷冽,那三分的光华也成了十分。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了过去。
所有人也都下意识没有说话。
顾幺儿也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一会看有没有饺子要下,一会又看看江芸芸是不是睡了。
江湛的目光有些发怔,也不知在想什么。
与此同时,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地面的震动声也跟着大了起来。
江芸芸抬眸看了过去。
那个葫芦形的宫门口便出现一个更大的身形。
那人是如此高大威猛,哪怕是深秋依旧穿着单薄的衣衫,行走间鼓起的胳膊肌肉若隐若现,哪怕此刻并没有说话,依旧气势逼人。
——扬州卫总兵许昌。
“好大的胆子,敢在许家撒野。”他的目光准确落在江芸芸身上。
一直沉默的江芸芸这才站直身子,平静得注视着久等才至的人。
那漆黑的眸光闪动间好似有光晕隐隐而出,那是顾仕隆手中的那把长剑在日光沐浴下安静地保持沉默,落在其他人眼中不过是刺眼,可只有在她身上,好似眉宇间也即将孕育出同样锋利的宝剑,只等在某一刻拔剑而出。
“江解元。”许昌从门口走了进来,目光在不成样子的小院扫过,“当真是无法无天不成?”
“无法无天?”江芸芸微微一笑,“哪里比得不上令郎。”
许昌随意一笑:“他又如何?他只是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如何无法无天,倒是你在我府中无法无天,我若是一份弹劾,你的功名怕是保不住了。”
他上前一步,庞大的身形带来巨大的影子,他每走一步,地上的碎石便系数粉碎,就连地面也微微震动。
顾仕隆警觉地提剑站了起来。
“你可打不过我,顾公子。”许昌垂眸看着还不到自己腰间的小人,冷冷一笑,“我看在你爹的份上,今日可以对你既往不咎,可你也别得寸进尺。”
顾仕隆面无表情握紧长剑,然后冷笑一声:“若是因为打不过就不试一下,那我和懦夫有什么区别。”
“好狂的小儿。”许昌大笑一声,面露赞许之色,“果然是顾将军的儿子。”
“但我今日可不是与你说话。”许昌抬手,想要拨开他的剑。
那手指看似轻飘飘的,顾仕隆的手背却瞬间青筋隆起。
“让开。”许昌面无表情说道。
顾仕隆眉心紧皱,紧咬牙关。
“让他过来。”江芸芸低声说道。
顾仕隆沉默片刻,这才泄了力气,让许昌走了过去。
“你倒是大胆。”许昌站在江芸芸面前,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
若是恶意是刀,江芸芸此刻已经被这人捅了好几次。
他太高大了,好似一座山,站在她面前时,那影子便能把人密不透风的笼罩住,连着呼吸都带着兵戈的冷气。
“若是不大胆,今日也不会揽下这件事情。”江芸芸笑了笑,“但我若是做了一件事情,那必定是要心满意足的。”
许昌讥笑着:“心满意足?瞧不出江解元竟然如此天真,这世上哪有事事如意的事情。”
“听说你在林家拿着大明律侃侃而谈。”他似笑非笑,“今日可准备拿这些说服我。”
江芸芸也跟着笑:“自然不会。”
“那你今日在我家,在许府,怕就不能如意了。”他居高临下看着她,冷笑一声,伸手想要去抓他的肩膀。
江芸芸抬眸,注视着他的瞳仁微微一笑:“苏州卫的指挥使换人的消息,想来你应该是听过的。”
许昌的动作一怔。
蒲扇大的手在她耳边停了下来。
手掌滚烫的温度便是隔着那一层也能传了过来。
“这么冷的天,这股西北风会不会刮到扬州啊。”
两人四目相对。
许昌眉宇一冷。
江芸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威胁我?”他的手轻轻放在江芸芸的肩膀上,随手抚开一片落叶,似笑非笑,“我可是听着这些长大的。”
“粗人,最不爱听的就是这些了。”
江芸芸也跟着笑,巍然不动说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此事,想与您讨论一番而已,只是觉得您在如此业务繁忙间还要过来,想来也是为这个儿子头疼。”
“听闻你在我家。”许昌笑,“如何不着急,想着可要来好好招待你。”
江芸芸对他的威胁视而不见:“那可真是让总兵费心了。”
“不费心,只要你打算好如何出去,我就送你一程。”许昌的手轻轻握在他的肩膀上,和气说道,“可我脾气也不好,所以你要悠着点。”
那肩膀是这么瘦弱,只要轻轻一捏,就能轻而易举地粉碎。
他的手指只是微微用力,江芸芸脖颈间的那一圈白狐绒毛便开始痛苦扭曲着。
“爹。”江湛失神喊道。
许昌看也不看她一眼,淡淡说道:“妇道人家,回屋子呆着。”
“他和夫君发生冲突都是因我而起。”江湛上前一步,强忍着恐惧说道,“他年纪小不懂事,若是要罚就罚我。”
“你欺负江芸做什么,人是我打的。”顾仕隆大怒,随后反手把即将上岸的许敬一把捅回水里。
巨大的水花溅起,溅湿了所有人的衣服。
顾仕隆发狠,剑尖直接压着许敬的脖子在岸边,厉声说道:“放开江芸。”
许敬立刻发出不似人声的喝喝声,脸颊也逐渐涌上血色,手指在水里剧烈扑腾着。
“芸哥儿是解元。”江湛依旧上前一步,大声说道,“他若是做错事情,爹直接扭送衙门及时,只是若是上了私刑,巡城御史定会把事情闹大。”
“就是打了你一巴掌。”许昌终于扭头去看自己的儿媳,淡淡说道,“律法明确所示,其夫欧妻,非折伤,勿论;至折伤以上,减凡人二等,你不过是被打了一下,就如此做派,闹得我许家不宁,若非看在你爹的面上,我定要敬儿休了你。”
江湛脸色发白。
江芸芸冷笑一声。
“笑什么?”许昌不悦说道,“我说的有错。”
“我笑你蠢。”江芸芸直接说道。
许昌脸色大变,手指紧紧掐着她的肩膀。
“江芸的胳膊坏了,我今后天涯海角,必杀你儿子。”顾仕隆立刻咬牙切齿说道,“你看我敢不敢。”
许昌冷笑一声:“我还有两个儿子,死一个又算什么。”
江芸芸脸色微微发白,闻言轻笑一声:“你且看看我今日是空手来的吗?”
许昌沉默:“听说你送了一车的礼物。”
江芸芸沉默片刻,随后轻声重复着:“是啊,我送了一车的礼物。”
许敬眉心微动,神色阴晴不定,那双手便也缓缓松开。
江芸芸好端端送一车礼物做什么?
还这么光明正大招摇过市。
他哪来的钱,谁给他的钱?
“你和江家其余几个小孩何时有这么好的关系,值得你今日要为她出头?”他试探问道。
江芸芸淡淡问道:“所以我现在要因为她的难处而拍手称快吗?”
许昌眉心一动。
“我自有我的路要走。”江芸芸注视着他,平静说道,“今日是许敬打人在先,这就是不对,我见不得这样的事情。”
“这世上挨打的女人还少吗,要你这个十一岁的小孩出头,真当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吗?”许昌嘲笑着,“她就是挨打了又如何,就是她被打死了又如何?江芸,你别太自以为是,这条路是她自己要走的。”
江湛脸色立刻发白,手指紧紧搅着,呼吸加重,一脸难堪。
“妻者,齐也,与夫齐体,妻妾失序则为大忌。”江芸芸笑着,只是眉目清冷,好似眉宇间那把刀即将破土而出,便是面前之人是鬼面修罗,也要杀得一干二净才肯罢休,“我今日写一份折子递去通政司,你的位置,还能安安稳稳坐着吗?”
“其民年四十以上无子者,方听娶妾。违者,笞四十。”
“若是婚姻不能保护妻子,那律法中,在律法外,总会有其他办法。”江芸芸面无表说道,“虽是一件小事,但若是在此刻闹大了,连你也讨不到好。”
许昌沉默了。
他太了解这句话的潜台词了。
他在威胁他,一旦闹大,扬州卫也能跟着应天府那些卫士一样大清洗。
若是寻常人说他自然是不信的,可偏偏是江芸。
偏偏是他,这个总是闹得满城风雨的人。
“你到底要如何?”他咬牙问道,“你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不成,什么闲事都要管一管。”
江芸芸去看许敬,许敬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了。
“我让你保证不打人,想来你也会阳奉阴违。”江芸芸注视着面前之人。
许敬饶是如此状态,还是冷笑一声,一脸不屑,嘴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所以我要你保证。”江芸芸收回视线,看向许昌。
许昌冷笑一声。
“拿笔来。”江芸芸伸手。
江妈妈犹豫一会儿,但还是咬牙去拿笔。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若是连你也不能约束许敬,那便是治家不严,治家不严的后果你比我清楚。”
“你就不怕江如琅找你麻烦?”许昌咬牙问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那就让他来。”
“不敬父兄,你难道是一点也不怕,它的后果可比我治家不严的还要严重。”许昌威胁道,“今日这些事与你有何关系,何必闹成这样。”
江芸芸接过江妈妈递来的笔纸,洋洋洒洒写了今日的内容,又写了后续的保证。
许昌看着那一行行字,到最后看着那几个字,不可置信:“‘不欺侮江湛’,你今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是为了这五个字。”
“你疯了?!”他喃喃自语。
江湛倏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把手中的笔递给许昌,平静说道:“签字吧。”
许昌看着他,好似第一次认识面前这人一般,眼如刀笔要一笔一划把人看清才肯罢休。
“一式三份,你一份,我一份,江湛一份。”江芸芸不理会他的打量,继续说道,“今日之事就算了了,今后许家自有你去博前程,江湛也能平安度过此生。”
“你疯了。”许昌接过那支笔,忍不住说道,“你就没有其他事情?”
江芸芸挑眉,轻蔑一声:“我自来坦荡。”
许昌这么急忙赶回来,就是担心江芸芸会在他府中闹事。
南京官场震动,眼看就要蔓延到整个南直隶,他不得不慎重。
扬州卫的指挥和他一直在别苗头,这人和文官相交甚密,江都县的县丞是他的姻亲。江芸芸在回扬州第二天,和那位县丞不期而遇的事情可是传入到他耳中的。
——可别是替人来出头的。
他赶回来是要杀杀他的威风。
总兵的位置是他好不容易得到的,谁也不能让他离开这个位置。
许昌看着他镇定自若的脸庞,神思震动,随后低声说道:“放开我儿子。”
“你先签字。”顾仕隆阴阳怪气说道,“你爹还有两个儿子,少了你一个问题你也不大,你说是不是。”
许昌只好快速签了三个名字,随后又按下手印。
江芸芸满意地吹了吹纸,随后一人一份收好。
“行,若是有人在外面胡言。”江芸芸和和气气说道,“那就是小孩子打闹。”
江芸芸指了指顾幺儿:“这小孩,你也要照顾一点的。”
许昌嘲笑着:“你倒是会扯大旗作虎皮。”
“好说。”江芸芸点头,也不觉得羞愧。
“老爷,王知府派人请您过去一趟。”门口,管家蹑手蹑脚说道。
许昌拧眉,低头去看江芸芸:“你去请的人?”
江芸芸眨眼;“不是我啊,王知府可不待见我。”
王恩现在见了她就扭头走,而且她来时可不知道许敬是这幅德行。
许昌只好转身离开。
顾仕隆松开许敬,许敬已经力竭,爬不起来了,整个人往水里倒去。
许家仆人连忙下水捞人,然后匆匆离开。
江湛看着手中还带着未干的墨迹,手指轻轻颤动。
“我走了。”江芸芸站在台阶下,低声说道,“你今后,不用怕了。”
江湛抬起头来,注视着江芸芸,好似也是第一次见一般。
在两年以前,她见江芸的次数屈指可数,她甚至不记得这人的样貌。
可此刻,她却不得不把这人的样子自己在心里。
她在这里日日苦熬着,却没有一人愿意为她出头。
整个江家,只有他愿意站在她面前。
偏这事,和他是最没有关系的。
“谢谢。”江湛眼眶微红,轻声说道。
江芸芸移开视线:“不客气,江漾要我带回去吗?”
江湛摇头:“不麻烦你了,我会送她回去的。”
“好。”江芸芸也不强求,转身就要离开,却见顾仕隆还蹲在地上,不解问道,“你还蹲在干嘛?”
顾幺儿仰着头,可怜兮兮说道:“腿麻了。”
江芸芸笑了起来,伸手把人拉起来:“走,我们回家。”
顾幺儿整个人趴在她身上,虽然瘸了腿,但还是一脸得意炫耀道:“我今天厉不厉害?”
“厉害啊,幺儿真棒。”江芸芸扶着他,笑眯眯夸道。
“我也觉得我超级厉害的。”顾幺儿开心坏了,“我要写一份信给我爹,让他看看我的厉害。”
他顿了顿,又贴着江芸芸谄媚说道:“你给我写。”
江芸芸叹气:“你爹让你来学字,你到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跟鬼画符一样,我可真是对不起你爹。”
“别说我不爱听的。”顾幺儿直接捂着她的嘴,大声嘟囔着,“大喜的日子。”
“什么大不大喜。”江芸芸捂脸,“你别乱用啊。”
“哦,我要说的是大好的日子。”顾幺儿抠了抠下巴,坚定说道,“我的脑子,不行。”
江湛看着两人说说笑笑离开了,好似刚才的事情不过是鸿雁点水,一闪而过,浑然不在意,低着头看着手中的保证书。
这么好看的一幅字,如今却用这样的形式出现在这里。
“芸哥儿……”江妈妈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扶着江湛,露出笑来,庆幸说道,“这日子,总算是到头了。”
江湛捏着那张纸,趴在她肩上,轻轻抽泣了一声。
第一百一十七章
江芸芸和顾仕隆携手出了许家大门, 两人衣服湿了一大半,甚至还有枯叶落在身上,瞧着好不狼狈。
“好好的衣服,才穿了一天。”顾幺儿痛心疾首地捏着袖口的花纹, “我还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
江芸芸不解:“你爹可是将军, 你又是独子, 还能没钱?”
顾幺儿长长叹了一口气:“我爹爹是有钱的, 但他总是捂不热就没有了,要救济士兵, 夏日的粮食, 冬日的衣服,春天的种子,秋天的农具, 带回家的也没多少, 我娘又说我衣服消耗太快了, 所以总是捡破料子给我做衣服, 其实破料子也挺好穿, 但我坏得太快了, 来扬州我已经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带来了。”
他唉声叹气,背着小手, 一脸为难。
江芸芸想了想,捏了捏顾幺儿的胳膊:“你确实长得还挺快,你之前可比我矮多了, 这剑都高你一个头呢,现在都要赶上我身高了, 也和剑差不多高了。”
顾幺儿立马骄傲挺胸:“我可是要长得和我爹一样高的。”
“怎么不说和你爹一样饱读诗书?”江芸芸阴阳怪气道。
顾幺儿立马不挺胸了, 不高兴地碎碎念道:“我已经会写自己名字了。”
“我也有读书的, 可我一读书就想睡觉。”
“读不了,一点也读不了。”
“你不要说我不爱听的话,我不喜欢你了。”
“将军送你来这里也有一年了,如今你还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背后传来一个阴森森的质问。
顾幺儿脚步一顿,随后大喜扭头:“蒋叔!”
身后站着传一个灰衣服的高大男人,腰间挂着的武器被布裹着,头上戴着一顶陈旧斗笠,正抱臂看着顾幺儿。
顾幺儿飞快地扑过去,一把抱住蒋叔:“你来给我送钱的嘛?给我送衣服了吗?我的剑穗又脏了,娘想我了吗?爹说我何时可以回家啊?”
蒋叔看着身高已经过了自己腰间的小孩,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都这么高了,怎么还这么爱撒娇。”
顾幺儿咧嘴一笑,紧紧抱住蒋叔:“我好久没见你了,特别想你。”
蒋叔那严肃的表情差点绷不住,只好胡乱揉了揉他的脑袋,随后看向江芸芸,抱拳行礼。
江芸芸也跟着上前行礼:“之前一直听幺儿说起您的名字。”
“幺儿贪玩,让江解元费心了。”蒋叔说道。
“没有贪玩。”顾幺儿挤在两人中间,抱怨道,“很乖的。”
“幺儿帮了我很多呢。”江芸芸邀请道,“不若到我家坐坐,赶路匆匆,喝盏茶休息一下,或者我陪你在城里逛一下。”
蒋叔微微一笑:“我比解元早一日到了扬州,已经在扬州城逛了逛,只是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来拜访。”
“那你怎么不来找我!”顾幺儿顿时不高兴说道。
蒋叔皮笑肉不笑说道:“你把夫人送你的五岁生日礼物都当掉了,我可不是要替你找回来,不然你回去打算挨一顿打嘛。”
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块色泽纯净的葫芦玉佩递了过去,叹气说道:“若是再胡闹,我便告诉将军和夫人去,可别说蒋叔不帮你了。”
顾幺儿眼睛一亮,接过玉佩,一脸喜色:“那个人骗我,我后来又去找那个船员了,但是人不见了,我找了好几天,还以为找不到了,伤心了好几个晚上。”
江芸芸这才知道原来顾幺儿当时为了准备这个惊喜,抵了这么贵重的东西。
之前每日一大早就出门就是要找那个人。
一个人竟然悄无声息做这么多事情。
“下次可不能再给人添乱了。”蒋叔点了点小孩的额头。
顾幺儿连连点头。
“这事也怪我。”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没想到幺儿想得这么远。”
“和江解元没有关系。”蒋叔牵着顾幺儿的手说道,“便是将军也是管不住他的,他之前还敢三更半夜溜出军营,一人一剑说要去单挑土匪窝,被将军连夜抓回来,回来还一人生闷气了好几天。”
顾幺儿连忙挤在两人中间,一手牵着一人的手,为自己大声解释着:“不是这样的,是那窝土匪老是骚扰过路的行人,但爹每次带兵去剿匪,人就不见,抓了好几次没抓到,那些人就开始说我爹是官匪勾结,我是气不过的!”
江芸芸吃惊问道:“那这事后来解决了吗?”
蒋叔点头:“若是官兵声势浩大得来,匪人就有警觉,我们后来假装过路的商人,这才把人吊出来,然后一网打尽了。”
“如今路上的匪患严重吗?”江芸芸又问道,“年底我要上京城,也会碰到匪患吗?”
蒋叔想了想,点头说道:“严重的,各个山头基本上都有四五个贼营,若是小规模倒也还好,若是大规模,便是官府出兵也是不利的,但是去京城的路上一向是各卫所重点检查的地方,你们又是官府押送,不会有人这么不长眼的。”
“这些匪,是一直都是匪?”江芸芸又问。
蒋叔垂眸,看了小解元一眼,随后摇了摇头:“自然也有世世代代相传的,倒也不是话本里说的那般厉害,但加起来数量也不少。”
“至于更多部分……”他顿了顿,“其实大部分都是缴不上税的农民,不得不落草为寇。”
江芸芸沉默着,好一会儿又说道:“原来如此。”
“你说那些农民可怜吧,因为没有钱不得不做匪确实很可怜,可其实他们做了匪后也不可怜,因为他们都是杀过人的,抢过别人的东西。”顾幺儿像是明白她的想法,小声说道,“我娘说,如今匪患越来越多,几乎是无解的局面。”
百姓因为没有土地,又或者收成不好,所以不得不弃地逃跑,选择为匪,一旦为匪,那这条路就不能再回头了。
杀.人、放.火、抢.劫,成了他们的日常。
一旦品尝过不劳而获的滋味,再也回不到靠双手去吃饭的日子。
随着大明土地兼并严重,气候日益恶化,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人口就这么多,农民的比例却在缩小,税负自然越来越少,一旦加重税负,农民逃得更多,大明这艘船可不是不受控制地飞快往深渊里开去。
三人各自沉默了片刻,顾幺儿转移话题,开心问道:“蒋叔这次打算给我多少钱。”
他鬼鬼祟祟强调着:“大家都好有钱,就我没有钱,我总是花江芸的钱,这样多不好意思。”
蒋叔挑眉,一本正经说道:“将军也没钱了,入冬后的秋衣一直没发,将军自己掏腰包的,一分月俸也没带回去,夫人发了火,让将军自己解决自己的秋衣呢,说家里也是穷不开锅了。”
顾幺儿啊了一声,低着头闷闷说道:“爹又没带钱回家啊,家里也没钱了,我已经两年过年没有做新衣服了。”
“你这身衣服哪来的?”蒋叔这才发现顾幺儿换了一身新衣服,好奇问道,“你还有钱买新衣服,那银子我带回去了。”
顾幺儿只好把事情前应后果说了一句,最后叹了一口气:“但它脏了,好可惜啊。”
“还好你没和许总兵打一架,你可打不过他,别伤了根基。”蒋叔对顾幺儿的胆子心有余悸,“许昌那儿子高大如牛,你也敢上去打一架。”
顾幺儿骄傲说道:“我可不怕。”
蒋叔只是摇了摇头。
“今日这事也是帮我忙。”江芸芸解释道,“是我让他冒险了。”
“若是小解元那必定是情有可原。”蒋叔话锋一转,笑说道,“将军既然让小公子跟着您,那定然是随您差遣的。”
江芸芸眼珠子微动,尴尬地摸了摸耳朵。
等江芸芸和顾幺儿先送人回了客栈,两人又携手回到江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侧门上的灯笼挂了起来,里面的烛火已经不亮堂了,连带着院子的光也暗了许多。
路上的仆人也不见一人,只远远看到紫竹院门口灯火通明。
那是周笙早早就让人点起来的灯,怕江芸芸看不见回家的路。
“你们回来的也太晚了。”江渝和小春正蹲在地上玩泥巴,堆房子,一张小脸都是泥巴,衣服上更是黑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她一扭头就看到两人的样子,立马惊讶问道:“啊,你们哪来的新衣服啊。”
“背着我买新衣服?”江渝大怒道,“娘,娘!!”
周笙紧跟着从屋内出来,惊讶说道:“从哪来回来,怎么弄得脏兮兮的。”
“这衣服你看还有得救吗?”江芸芸扯了扯衣服,一脸心疼,“好好的衣服,穿一次就坏了,也太奢侈了。”
周笙把人拉过来,放在廊下的灯笼下仔细看着:“还是只是湿了,有点泥,明日洗一下看还能不能行,只是这料子也没见过,就怕洗坏了。”
江芸芸想了想:“那就先洗,若是坏了,就剪了,我们做别的衣服穿,反正不要浪费就是。”
“哪里来的料子?”周笙摸着那袖子,不解问道,“可是老夫人回来了?”
江芸芸摇头,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周笙怔在原处,随后飞快地看了一眼没心没肺正在玩泥巴的江渝,神色微动,半晌没说话。
“若是将来渝姐儿也……”晚饭后,她和陈墨荷坐在廊檐下一起缝补着衣服,手里捧着线篓子,神色迷茫痛苦。
—— ——
“若是江渝,江芸肯定不会任由她妹妹被人欺负。”沁园内,江漾大声说道,“我哪里做错了,有那张纸那个坏人就不会欺负姐姐了。”
“可二姑娘这样是坏了两家关系啊。”章秀娥苦口婆心劝道。
江漾小脸板着:“两家哪来的关系?许家根本就看不上我们,若是看得上,他怎么可能这么对我姐姐,既然看不上我们这样贴上去有什么意思。”
章秀娥叹气:“不是的,二小姐你还小,你不懂,有些事情他不能这么看。”
“那要怎么看!”江漾大怒,“许家就是不好,就是你们推姐姐出门受苦的。”
“放肆!”门口传来江如琅的怒吼声,“你好大的胆子,真是的纵得你越来越无法无法了,你姐姐的事你拉着江芸做什么,你们还敢去打许敬,我今日非要打死你才能让你吃吃教训。”
帘子被人用力掀起,重重摔在一侧的门框上,秋夜的冷风无孔不入的涌了进来,温热的屋子瞬间冷了几分。
江漾打了一个寒颤,有些害怕,可一看到如此来势汹汹的爹,又想起一直一而再再而三与他说起姐姐的事情,却被他百般推诿。
明明姐姐才是他女儿,她遭了这么多罪,他都视而不见。
那个大胖子许敬就是挨了一顿打而已,就要面目狰狞给他撑腰。
太过分了!
江漾越想越委屈,仰头大哭起来:“你打啊,你打死我算了,我就要找江芸,你们都没用,只有江芸好,只有他愿意帮我姐姐。”
江如琅气急,拿起藤条就要打人。
江漾自小就没挨过打,听那藤条在空中甩过的猎猎风声,不由哭得更加厉害了。
“你打死我算了……我要去找娘……呜呜呜你们都不好……呜呜呜爹根本就不喜欢我……”
江如琅也是心狠,那藤条竟也真的打在她手臂上。
江漾吃痛,哭得更大声了,声嘶力竭,没一会儿就哑了喉咙。
“可不能打,孩子这么小。”章秀娥也万万没想到他真打,连忙把人抱在怀里,一脸心疼得捂着她的手臂,连连说道,“二小姐年纪小,哪里懂那些。”
江漾被人抱着,哭得更伤心了。
江如琅阴沉地盯着章秀娥:“就是你们把她宠坏了,这么小年纪就敢顶撞长辈,还去掺和别人的家事。”
“不是别人,是姐姐。”江漾立马大声反驳道。
江如琅大怒:“还顶嘴是不是,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他伸手要把人拉扯下来重重打一顿。
章秀娥连忙把江漾抱在怀里。
“二小姐自来和大小姐关系好,自然是上心的。”
“打都打了,那还有什么办法,许家不是也没声张吗?”
“要我说定是许家做得过分了,客人上门还敢动手。”
“人是江芸打的,找二小姐做什么。”
江漾被拽得哇哇大哭,一时间,沁园瞬间乱了起来。
“好好好,你们就宠着吧,不把我当老爷了是吧。”江如琅看着把江漾团团围住的人,冷笑一声,“我如今教训一个小孩都拦着我,行行行,等许家回过神来,兴师问罪,看你们如何收场。”
章秀娥见人甩袖离开了,撇了撇嘴,这才松开怀里的江漾,仔仔细细理了理她鬓间的碎发,心疼说道:“我的乖宝珠,何必倔呢,这事做了就做了,有什么好回家嚷嚷的”。
江漾哭得嗓子都哑了,抱着她的脖子哼哼唧唧不说话,小脸板着,一脸倔强。
“妈妈带你去睡觉,别哭了,明个嗓子都坏了。”章秀娥摸了摸小孩的后背,哭得后背都湿了,顿时心疼,“都要入冬了,可别风寒了。”
“快去二小姐的屋子点两盆炭火来。”
“拿一套干净的衣物来,要烘热的。”
“再拿披风来。”
江漾哭累了,趴在章秀娥肩上昏昏欲睡,嘴里还嘟嘟囔囔着。
章秀娥拍着她的后背,耐心哄道。
“别怕,等夫人和大公子回来就好了。”
“宝珠乖啊,别哭了,明天章妈妈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桃酥。”
“妈妈,若是江芸是我哥哥,姐姐还会受苦吗?”昏昏欲睡间,江漾含含糊糊问道。
她在昏昏欲睡间,好似回到白日的许家小院里,她隔着窗户的缝隙里看到那个在漫天水幕下站着的人。
他安安静静地站着,巍然不动,明明这么瘦弱,却还是敢站在许家众人面前。
连那件衣服都没这么好看了。
要是江芸是她哥哥,姐姐伤痕累累地回家的第一天,他一定一定会给姐姐出头的。
章秀娥叹气,摸着江漾的脑袋:“大公子也不想的,但他身子不好,又常年在应天府,如何能为大小姐出头。”
江漾挣扎地睁开眼,懵懵懂懂说道:“可江芸也不是刚回来吗?”
“那二小姐是不喜欢大公子了吗?”章妈妈摸了摸江漾的小脸蛋,柔声说道,“大公子还会给你卖糖葫芦吃,给你画风筝呢,他很喜欢你啊,你不喜欢他了吗?”
江漾想了想,小声说道:“我没有不喜欢哥哥。”
“那就不要说这样的话?”章秀娥神色凝重,随后轻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大公子会伤心的。”
江漾捏着手指,闷闷说道:“哥哥不要伤心。”
“睡吧,这事既然解决了就算了,你明日给江芸送些礼物过去,其他的等夫人回来再说吧。”章秀娥安抚道,“夫人来信,过几日就回来了。”
—— ——
江芸芸本以为大闹了许家后,路上应该会有些风言风语,又或者江如琅会来找她麻烦,但出人意料的时,既没有流言也没有人来找她麻烦。
倒是第二日江漾病得嗓子都哑了,还亲自给他送了笔墨纸砚,也按照之前说的给江渝送了一大盒首饰。
“给你的。”她扭扭捏捏说道,“但你要给我保密哦。”
江芸芸点头:“自然可以。”
江漾开开心心跳下椅子:“那就好,那我走啦。”
一出了门,看到江渝正虎视眈眈盯着她看,眼珠子好似在冒火,也不由站直身子,歪了歪脑袋:“你衣服真丑。”
“你才丑,你才是丑八怪。”江渝暴跳如雷,气的直跳脚,“你找我哥哥做什么,你和他说什么啊,你和他有了什么秘密啊。”
江漾看着她,随后笑眯眯地背着手说道:“我才不告诉你。”
她做了个鬼脸,然后蹦蹦跳跳地跑了。
紫竹院里很快就传来哭闹声。
没一会儿,江芸芸连滚带爬跑了。
再没一会儿,还在睡梦的顾幺儿衣服也来不及穿,头也不回地跑了。
两人一前一后,狼狈地跑到黎家,齐齐一屁股坐在地上。
“太过分了。”顾幺儿一边穿衣服,一边大声骂骂咧咧,“你妹妹怎么掀我被子。”
江芸芸也跟着叹气;“她还在我耳边哭,我耳朵都聋了。”
“太好笑了,你们是招贼打劫了吗?”黎循传见了两人就笑得直不起腰来,“诚勇来跟我说的时候,我还奇怪还有谁能让我们江解元这么狼狈啊。”
“原来是妹妹啊,果然还是要妹妹出手啊。”他笑得肚子疼,“快进屋,别感冒了。”
江芸芸和顾幺儿磨磨唧唧走在黎循传身边,随后突然无声对视一眼,最后齐齐伸手去捂黎循传的脖子和手。
手指冰冷,还带着深秋的寒气。
黎循传猝不及防,大叫一声,脖子上立刻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江芸!”他大怒,“顾仕隆!”
左右两人立马拔腿就跑。
安静的黎家小院很快也跟着热闹起来。
没一会儿,蒋叔便也来了,顺便说了此行第二个目的。
“教我习武?”江芸芸立刻兴奋起来,“我都这么大年纪了,也能学?”
“自然可以。”蒋叔笑说道,“之前将军说,要等你乡试结束才能来说此事,免得打扰您读书,如今您已经是解元,这事自然要提上行程,听说您之前说想要学木仓。”
江芸芸眼睛一亮:“可以吗?我听说常山赵子龙就使了一把龙胆亮银枪,木仓法出神入化,据说当日在他在坂坡大战中,就是手持龙胆亮银枪,座下骑着照玉夜狮子,在曹军中七进七出,杀敌方片甲不留,就先将领们都杀了五十几个呢,在百万军中将幼主阿斗救了出来。”
蒋叔听呆了:“这不是演义吗?解元也看这些书?”
“什么书?”江芸芸不解问道。
“禁书。”一侧的黎循传面无表情地叹一口气,“真是奇怪,我为什么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我也觉得不奇怪。”顾幺儿凑过来说道,“越是不能看,他越爱看,他不看才有鬼了。”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这个时候的三国演义竟是禁书。
“这些话还是不要在外面说起。”蒋叔咳嗽一声转移话题,“但赵子龙的木仓你大概是学不了了,他的木仓格外重。”
江芸芸不信邪:“多重?”
蒋叔接过顾幺儿手边的重剑,笑眯眯递给他:“比这个还要重些。”
江芸芸盯着那把重剑,又看了眼蒋叔,眉头密密麻麻皱起。
这剑,她和唐伯虎等人早早就试着拎起来过,但除了肌肉扛把子都穆拎起来转了几圈,其余人拎起来走两步都费劲。
不是他们没用,是这个剑确实重,又长,根本不能想象顾幺儿这个小身板不能拎着它又跑又跳还能打架。
“这个不行。”江芸芸不想出丑,直接摆手拒绝,“那我是不能耍木仓了。”
蒋叔想了想,上前一步说道:“得罪了。”
他伸手捏了江芸芸的胳膊,又捏了捏大腿,最后委婉说道:“不若先骑马射箭,把体格练上去,之后选择轻巧一点的武器。”
江芸芸皱眉,随后凑过去,小声说道:“我见那个许家的三公子用的是铁锤,你说,我有机会吗?”
蒋叔欲言又止,随后小心翼翼说道:“其实学会骑马之后,至少以后真有事情,跑的也快,放冷箭也是很厉害的。”
顾幺儿和黎循传在一侧笑得前仰后合。
“可这个一点也不酷。”江芸芸抱怨着,“落荒而逃,也太丢脸了。”
“你便学剑。”蒋叔说道,“普通长剑悬挂腰间,也是很风采的。”
“你不是喜欢李白吗?”黎循传看热闹不嫌事大,讥笑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多威风啊。”
江芸芸闻言,只好勉为其难:“那就学剑吧。”
练武的基调定了下来,江芸芸每天天不亮就要起跑步,扎马步,跟着蒋叔开始哼哧哼哧打拳,黎循传也跟在后面学几招,只有顾幺儿好似突然活跃起来了,开始充当小老师,在两人身边上蹿下跳。
九月底的最后一天,五典书肆也重新开业,林徽听了江芸芸的意见,弄了个‘开业大酬宾’,买书,喝茶一律打折,开业第一天生意极好。
祝枝山痛哭流涕从客栈搬出来,火速住进了书肆后院:“太贵了,扬州的客栈也太贵了,钱包都掏空了。”
江芸芸和黎循传各自写了字画送过来,高调的林徽立马挂在正中的位置,并且大肆宣扬。
“别,你这样我老师会以为我没在认真读书的。”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林徽嘲笑道:“可你整日也不在读书啊,你整日不是在练武,就是下乡,听说还碰到王知府好几次,次次见了你掉车就走。”
江芸芸小脸板着,冷哼一声。
“对了,你娘的首饰和大夫人的嫁妆都拿回来了吗?”祝枝山好奇问道。
江芸芸和顾幺儿立马凑上来,一脸好奇。
“送了一半来,每家把田地都抵押了,还另补了五百两。”林徽和气说道。
顾幺儿歪头:“这么听话了?要田给田,要钱给钱。”
“还行。”林徽微微一笑,淡笑不语。
“这事还要多亏芸哥儿呢。”他转移话题笑说着,“你今后若是有吩咐,我一定竭尽全力。”
江芸芸连连摆手:“可不兴说,我一直在家乖乖读书呢。”
顾幺儿大声嘲笑着。
“黎公不是傻子,我跟你说,你一定会完蛋的。”
江芸芸顺手把一个糕点塞进他嘴里,理直气壮说道:“清清白白江小芸,一点也不心虚。”
一时间,暖和的屋内充满欢快的笑声。
寒风淅沥,万树无色。
江芸芸一日早上起床发现窗边被霜冻住了,这才惊觉冬日不知不觉来了,哆哆嗦嗦去柜子里翻冬日的衣服。
她换上衣服,吃了早饭,准备溜溜达达去黎家练武,突然听到乐山匆匆跑来的脚步声。
“黎家来信,说黎公的船中午就到了。”乐山笑说道。
第一百一十八章
黎淳在等待下船的时候, 一眼就看到码头上站着的几个小人,相互张望着,攒在一起好似一只只小猫儿,在初冬寒意下相互挤着。
虽说码头上到处都是人, 这几人个子不高, 可偏偏穿着靑竹色的衣袍齐齐出现时, 还是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看到。
“都说不要他们来接了, 怎么还是来了?”金旻也跟着看到了他们,无奈说道, “这么冷的天, 别吹风寒了。”
“你养孩子还是养得这么精细。”她身旁站着一人,那人穿着深紫色衣袍,边缘缀着一圈灰色绒毛的秋天衣物, 头发只用桃木簪子简单挽起, 头发浓密, 只在鬓间有几缕白发, 眉毛也整齐一簇, 面色红润, 瞧着格外精神。
“我若是有你这般厉害的医术,我自然也是放养的。”金旻笑说道, “可偏小孩金贵,有时候吹一吹风都能病了,我哪里敢让他们太过随心。”
说话的人正是原先黎淳等人留在南京的原因之一。
谈家那位老夫人茹回春。
“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茹回春无奈说道, “冬日寒气重,你穿得可真不多。”
“老张, 快给夫人拿个披风来。”黎淳回过神来, 皱眉说道, “江风特别冷,最容易冻着了。”
众人说话间,船只终于靠岸了,行人纷纷下船,没一会儿,码头的声音就骤然热闹起来了,到处都是说话声。
江芸芸的视线在人流中巡视,随后就看到甲板上小心翼翼下船的老师。
“老师!”她跳着招手,逆着人流往前走。
“小心啊!”身后的黎风着急说道,“都是人呢。”
乐山也跟着挤了上去:“黎公在后面呢,不着急的。”
江芸芸站在边上,一脸期待地看着老师走过来,殷勤极了。
“如此毛毛躁躁做什么?”黎淳和她的视线对上后,伸手去牵她的手。
江芸芸伸手去扶他,笑眯眯说道:“我许久没见老师了,很想老师啊。”
黎淳一顿,抿了抿唇角:“少些花言巧语,怎么突然如此黏糊。”
江芸芸只是笑眯了眼,热情地把人扶下来。
黎循传也终于挤了进来,见江芸芸围着祖父,便去扶祖母:“祖母身子如何?怎回来得如此迟啊,我担心好几天了。”
“好得很呢。”金旻拍着黎循传的手背,睨了江芸芸一眼,“你看还是某些人聪明,一来就去扶那年纪大的。”
江芸芸无辜地眨了眨眼,笑眯眯说道:“我也很想师娘的,就是看师娘和那位夫人一起结伴走,不敢上前打扰。”
“好利的嘴啊。”茹回春笑着点了点江芸芸,“还拿我做筏子。”
“是瞧着老夫人精神抖擞,实在是不敢冒昧打扰。”江芸芸又嘴甜说道。
“好甜的嘴啊。”茹回春摇头,“怪不得你在南京没呆几日就心心念念要回来。”
江芸芸凑过来,担心问道:“师娘的病好了没?”
“没什么问题,好得很,要你一个小孩担心什么。”金旻笑说道,“你且走路看前面,不要摔了。”
“好好走路。”黎淳也说道。
江芸芸哦了一声,乖乖走路。
“这半月在扬州可认真在读书?”黎淳问。
江芸芸用力点头:“每天都有读书呢,超级认真。”
黎淳眉心一动:“当真?”
“真的啊。”江芸芸想了想又说道,“就去去五典书肆逛了逛,又去乡下走了走。”
“去读书的地方自然不碍事,书看多了,多走走也好,免得伤了眼睛。”黎淳说。
“哦,顾将军让他的副将来教我骑马射箭。”江芸芸又说。
“君子六艺,也该会一些。”黎淳点头,表示赞许。
“我还去许家看望了一下我那个大姐姐。”江芸芸又故作镇定说道。
“你们既是手足同胞,去看看也不碍事。”黎淳并不觉得不好,反而夸道,“兄弟姐妹之间若是没有大矛盾,能和平共处也是好事。”
江芸芸连连点头。
“没了?”黎淳见她不说话了,镇定说道,“可要老实交代啊。”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没了哦,一直在读书,做了很多卷子呢。”
黎淳睨了她一眼,含蓄点头:“过几日检查你功课。”
江芸芸镇定自若:“保证写的极好。”
黎淳自喉咙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冷哼。
黎循传在一边听着,眉心时不时耸动一下,心中起起伏伏,随后又格外佩服。
——好像交代了,又好像没交代。
——交代了一点,又是掐头去尾的一点。
等一行人有说有笑地回了黎家,自然又是好一通热闹,江芸芸呆了一会儿就准备起身离开。
“等会,芸哥儿等会,不急着走。”张叔匆匆走来交代着,“老夫人交代了,让芸哥儿过几日再来,等人都安顿好了,让淡老夫人给您把把脉。”
江芸芸惊讶地啊了一声,疑惑说道:“我好得很啊,把什么脉。”
“芸哥儿读书这么辛苦,每日读书这么久,可不能熬坏了身子,年前还要赶路呢,身子不好可是很容易病的。”张叔说,“还有传哥儿都要一起看看呢,只是检查检查,有备无患嘛。”
江芸芸懵懵懂懂点头:“好吧,那我过几日再来。”
今日顾仕隆和蒋叔一起出门了,黎家又乱得很,江芸芸一个人在街上晃荡了一下,听了一会儿坊间的八卦,不外乎王知府又去乡下慰问入冬的百姓了,要不就是卫所那边突然开始操练了,担心是不是匪患来了,还有就是富豪乡绅家中的八卦,其中江家也被提了好几嘴。
——江家那个大公子没考上,还病了好久,现在还没回来呢。
——江家的二公子考上解元了,怎么一点动静没有啊,跟个大姑娘一样躲着。
——江家老爷连着三天上门拜访许家,都吃了闭门羹,许家父子都不在呢,他一个商人整日往总兵府跑有什么意思。
——哎哎,听说了没之前总兵府好像有人闹事呢,都打起来了,谁和谁打起来?那我就不知道了?
——江家那个大姑娘真是倒霉,听说病了,我猜是江家和许家出问题了,这是不好做人了。
江湛病了。
江芸芸托着下巴,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只当众人说得全是八卦,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就在她喝完这盏茶,准备去林徽那边晃荡一圈,买几本书时,突然看到一个眼熟的人。
“顾兄。”江芸芸看到站在人群中发呆的人,站起来,伸手打招呼。
那站在角落里的人回过神来,扭头去看,随后快步走了过来:“江解元。”
“喊我名字就行。”江芸芸咳嗽一声,压低声音说道,“听说顾兄没去考试,怎么人瘦了这么多?是不舒服吗?”
顾桐仁苦笑着:“也是不巧,考前病了一场,直到前几日才转好。”
江芸芸自然又是安慰了一番。
“还未恭喜你呢。” 顾桐仁笑说转移话题。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乡试也是第一步,还没有到恭喜的地步呢。”
顾桐仁羡慕说道:“还是芸哥儿你心态好,不骄不躁。”
“你怎么在这里?我之前订的报纸里他们说换人了,我还担心了好久。”江芸芸说道。
“不在那边工作了,如今在这里做了账房先生。” 顾桐仁不好意思说道,“我还派人与你说过此事的。”
“是说过,但当时是说你病了,我还以为过几日会换回来呢。”江芸芸解释着。
“每日抄写,消息里的人好似各个都是英杰人豪,唯有我一无是处,当时又病得厉害,就想着还是换个生计吧,免得坏了心境。” 顾桐仁无奈说道。
江芸芸自然是大夸特夸一番:“你能如此自审,将来自有出路的,何必自谦。”
“都说芸哥儿性格好,说话甜,真是所言不虚。” 顾桐仁笑说着。
“哎,你怎么知道订报纸的人里有我啊。”江芸芸回过神来,不解问道。
顾桐仁眨了眨眼,随后笑说着:“送去江家,订报的人是年纪小的读书人,我一猜就是你。”
“你这个眼力见,以后当个御史或者去了刑部,那都是人尽其才。”江芸芸竖起大拇指夸道。
顾桐仁只是抿唇,羞涩地笑了笑。
“借你这个小解元的光。”
“哪里哪里,我要回家了,你定好养好身子,下次乡试一举夺魁。”江芸芸掏出五枚铜板直接递给他。
“那就慢走,不送了。” 顾桐仁也跟着起身说道。
两人刚一起身,门口突然传来熙熙攘攘的笑声,还有粗鄙不堪的胡言秽语。
是一群操练回来的卫兵正打算在这里吃饭。
没多久,那群士兵内出现一个熟悉的铁塔。
江芸芸头疼。
倒霉了不是,和许敬碰上了。
原本来高声谈笑的客人们顿时静若寒蝉,不少人都纷纷结账走人,一刻也不肯停留,这些兵流里流气的,还是不要接触为好。
顾桐仁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也快走吧,这些人到时候喝酒划拳,乱得很。”
“好酒好菜都给我拿上来。”有卫兵一进门就大声嚷嚷着。
掌柜立马从后面走出来,笑着招呼道:“几位爷快里面请,这就准备烧菜热酒。”
那群人乌拉拉的涌进来,没一会儿就把大堂最显眼的几个位置占住了,放眼望去,大堂内只剩下零零星星几个吃饭的人。
江芸芸站起来的身影就显得格外显眼。
许敬自然一眼就看到他,顿时眼冒火光,握着腰间配刀的手咯咯直响。
“这人好像对你有些意见,你们认识?” 顾桐仁惊讶问道。
“不太认识。”江芸芸叹气,“但有大仇。”
顾桐仁一脸惊担忧:“那怎么办?”
“不慌,让你看看我的本事。”江芸芸笑眯眯地推开顾桐仁,朝着许敬走过去,“这不是许公子吗?”
“江芸。”许敬居高临下打量着面前的小矮子,目光在酒楼里打转了几下,“你身边那个跟屁虫呢?”
“他家中来人了,正在街上买东西呢。”江芸芸和和气气说道。
许敬已经知道顾仕隆到底是谁了,警觉问道:“他家谁来了。”
“这我也不知能不能说,你若是想知道,明日我领他去你家拜访。”江芸芸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
许敬可是见过她冷下脸的样子,自然也知道她面白心黑的性格,闻言撇嘴一笑:“他若是想来,自然会自己来,要你出什么面。”
“也是。”江芸芸背着手,老神在在说道,“将军之间的事情,我一个小小读书人就不掺和了。”
许敬觉得自己被讽刺了,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那我就去找他们会合了。”江芸芸背着手,笑眯眯说道。
许敬见了这人就烦,觉得脖子疼,摆了摆手,示意她赶紧走。
说话间,掌柜的端着酒水先上来了。
顾桐仁悄悄松了一口气,准备回后面呆着。
自来当兵就没有好相处的,一股子匪气,他一向是能避则避。
“老大,这人谁啊?”有小头目接着掌柜上酒时,凑上来问道。
许敬坐在椅子上,突然看到那碟还没收走的茶盏,眯了眯眼:“等会。”
江芸芸即将跨出门的脚一顿,随后只当没听见,头也不回的打算走了。
“把人拦住!”许敬立马高声说道。
士兵们立马冲上来,堵住大门。
江芸芸含恨停下脚步。
“你一个人来喝茶?”许敬眯眼,“没有和那个小孩在一起。”
江芸芸转过身,笑眯眯说道:“一人喝茶又不犯法。”
许敬打量着,突然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今日既然碰到了,那也算冰释前嫌,不若一起喝酒?”
江芸芸摆手:“我还小,我不喝。”
“一个人就怕了是不是,没用的孬种。”许敬冷笑一声。
“我老大叫你喝酒,是给你面子。”小头目不悦说道,上手准备拉扯他,“不要给脸不要脸。”
“军爷别生气。” 顾桐仁眼皮子一跳,连忙上前说道,“他年纪小还不会喝酒,若是发起酒疯来,那就扫兴了。”
“我就要他发酒疯。”许敬目光扫过众人,见江芸芸独自一人,抱臂冷笑,“反正那个小孩也不在你身边,那些狐朋狗友也都不在,今日看你怎么逃,你要是丢脸了,我才高兴。”
江芸芸也不慌,长长哦了一声,笑脸盈盈说道:“我不喝酒可是为你好。”
“为我好?”许敬眉心紧皱,“你少花言巧语。”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我是真为你好!”
“来人啊,给我灌酒。”许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大手一挥说道,“这一坛都给我灌进去。”
顾桐仁神色大变。
这一坛酒灌进去,别说小孩,就是大人都会出问题的。
“这可使不得。”掌柜也有些着急了,“这小公子瞧着也不大,可不能在我店里出事。”
“就是啊,我老师今日刚回来,可不能因为我的事情奔波啊。”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你老师?”许敬冷笑一声,“吓唬别人有用,吓唬我可不行,我还怕他一个糟老头子不成。
江芸芸眨了眨眼:“你不怕,那你爹呢,你爹为啥一开始没弄死我,是突然发现成国公的女婿姓李吗?”
“什么李不李,我管他姓什么!”许敬不耐说道,“把他给我抓起来,看我今日不教训教训你。”
顾桐仁悄悄走到他身边,对着他使了个眼色。
“哼。”江芸芸冷笑一声,“那你回家问问你爹去,这么大的块头,除了个子是什么也不长。”
“你骂我!!”许敬大怒,“就现在这个情形,你也敢骂我。”
“那你扭头问问掌柜的,问他知不知道,成国公的事情。”江芸芸抱臂,镇定自若问道。
许敬下意识扭头去问。
掌柜惊呆原处。
——我怎么会知道!问我做什么!
就在他们两人四目相对时,江芸芸突然拉着顾桐仁推开众人,在众人始料未及之下,拔腿就跑。
到底是大中午,路上人不多,两人一路畅通无阻,狂奔到小巷中,很快就把人甩开了。
“还好都是绣花枕头。”江芸芸躲在一个小角落里,拍着胸口说道。
顾桐仁已经气都喘不上来了,歇了好一会儿才虚弱问道:“你这身板也不大,跑起来倒是快。”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最近在跟人练武哦,每天都要跑半个时辰呢。”
顾桐仁肃然起敬。
他是文弱的读书人,别说跑半个时辰,就是走半个时辰都累得不行。
“这就是你信誓旦旦说的看看你的本事?” 顾桐仁终于喘允了气,嘲笑着,“跑得还挺快。”
江芸芸痛心疾首:“我是万万没想到,他太蠢了,无药可救的蠢,我的暗示他是一点也没听懂。”
“对付这样的人,若是能以拳头服人,还不如直接上拳头,偏我一个文文弱弱读书人,那就知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她最后信誓旦旦说道,“可别嫌丢脸,对于蠢货硬碰硬是不划算的。”
顾桐仁满脸笑意,连连点头:“你说得对,不过这是谁?你怎么会得罪当兵的。”
江芸芸随意说道:“这就是许昌的小儿子许敬,就是我那个大姐姐的夫君。”
顾桐仁脸上笑意缓缓敛下。
—— ——
江芸芸也没心情溜达了,打算去五典书肆看看最近有没有新的选本。
每年乡试结束,各大书肆就会高价请人答题,再请人对一些文章进行点评,还会再出几道类似的题目出现,就这样的考试方式,可不是科举都最后越来越卷了。
这些东西官府其实是禁止的,大家都是私下买卖传阅的,五典书肆都是打着同好交流的旗子才能买到一两本‘同好’们的文集。
不过有一样东西,那是可以大肆传播的,也就是解元的文章。
一般各地的解元的文集都会汇编成册,但大明疆域不小,路途也不是很方便,那解元文集大概要等年后才能拿到手,但他们自己府的解元文章那还不是一日快船就能拿到。
所以江芸芸一踏进书肆大门,就看正中的墙上挂着一篇文章,那文章的字被放大无数倍,底下坐着一群人,有人再奋笔疾书的抄写,还有人津津有味的分析。
她踏进门槛的脚步一怔,随后果然拐了弯。
——真是尴尬啊。
林徽远远就瞧见他背着小手溜溜达达走过来的样子,站在柜台后面好整以暇等着看笑话,果不其然,瞧见她一脸晦气准备打道回府的样子,立刻轻轻咳嗽一声。
江芸芸果不其然,下意识扭头去看他,那双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我这小小门槛,是留不住江解……”
“咳咳!”江芸芸那只迟迟没落地的脚,立马又转了一个弯,朝着他走过去,随后用力咳嗽一声,一脸警告。
“去后院吗?”林徽也不逗他了,笑问道。
江芸芸就跟着他鬼鬼祟祟去了后院。
“好端端把我的文章挂起来做什么,自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你挂这么高,平白给我拉仇恨。”她一坐下就抱怨着。
林徽无奈说道:“可真怪不得我,我原先也打算低调一点的,可每个人都在问这届解元的文章,我觉得私下传阅才会出问题,不如正大光明挂起来,咱们那也叫一个坦坦荡荡。”
江芸芸叹气:“这就是解元的烦恼嘛。”
“是啊,江解元许久没来看我了。”背后传来祝枝山的哀怨声,“我手边可堆了一堆的画。”
江芸芸也跟着叹气:“事情实在太多了,没来得及。”
“你和黎公老师交代了吗?”林徽好奇问道。
江芸芸镇定自若点头:“交代了啊。”
“如何交代的?”祝枝山不信。
江芸芸和两人对视一眼,随后果断转移话题:“不若先去看画吧,让我看看你们都画了什么?”
祝枝山和林徽齐齐冷笑一声。
江芸芸只当没听见,起身走了。
祝枝山的画如何不好评价,但这个字确实是一绝。
江芸芸对着他自然又是一顿狂轰滥炸的赞美,只把祝枝山夸得脸颊微红,连连摆手。
“你这个苏州考行游记倒是写的有趣,只是我瞧着和你有关的内容倒不多,都是这一月的见闻。”林徽拿起其中一本文集翻看几页后,笑说道。
“写得真是生动有趣,连唐伯虎这个促狭鬼也跟着可爱了几分,还每天风雨无阻出门给芸哥儿收集考生文章,嗯,这里写的对,唐伯虎整日要和芸哥儿黏在一起,真是烦人,幺儿还能说一个年纪小,喜欢缠着芸哥儿,唐伯虎这是什么事啊。”
“原来你眼中的衡父如此乖巧听话。”
“元敬那一身肌肉我也是格外羡慕的,你竟让他跟着芸哥儿以后去哈密,真是笑死。”
江芸芸挑挑拣拣桌子上的画,每个人都画了十来副,垒起来还真高。
“这张楠枝好看,文文弱弱的小书生还真是秀色可餐。”
“这张幺儿画的也太可爱了,这长剑比他人还高,小脸太圆嘟嘟了。”
“怎么这么多张我捧着花的样子,全方位无死角,也太丢脸……”
“这几张我可喜欢了。”祝枝山眼疾手快把那几张画捞回来,“你且少打主意。”
江芸芸警觉:“你们要做什么?”
祝枝山无情说道:“那是我们的事情,你且别管。”
江芸芸大为吃惊,愤愤说道:“画了我,竟然说和我无关。”
“咳咳,现在无关,你若是没有喜欢的,那我就都抱走了。”祝枝山咳嗽一声,生硬转移话题。
江芸芸臭着脸:“我都喜欢,那我都拿走。”
“那你还是别喜欢了。”祝枝山诚恳建议着,“你可别小看唐伯虎,一事不成又生一事,这事他想做了,若是做不出,半夜爬你窗户,他也是做得出来的。”
江芸芸沉默。
别说,还真别说,这些奇怪离谱的事也就唐伯虎做最合理。
“不说画不画了,这文集真有趣,若是有需要,可以找我给你印刷,我算你便宜一些。”林徽挤眉弄眼说道。
祝枝山和他对视一眼,随后长长哦了一声,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江芸芸:等会,我是被排挤了吗?
—— ——
江芸芸捧着一叠书回家没多久,江渝就偷偷摸摸跑过来说道:“江漾被关起来了?”
江芸芸吃惊:“为什么被关起来?”
“我也不知道,说是他哥哥病了,要她去祠堂给人祈福呢。”江渝爬上椅子,叹气说道,“祠堂又黑又高,里面阴森森的,我一点也不喜欢那里。”
江芸芸眉心微动:“大夫人他们还没回来?”
“没有吧,不知道。”江渝晃着小腿,去够桌子上的糕点,“江苍病了,干嘛要江漾去啊,那些祖宗不能自己显灵吗?”
江芸芸没说话:“最近在府里少走动,有人心情不好,你可别栽倒他手里。”
江渝歪了歪脑袋,想了想:“你说爹?”
“爹心情确实不好,听说书房那边每天都换人。”江渝又说道,“我都是远远避开他的,我才不要去挨骂呢。”
“他性格阴晴不定,唯利是图,你要离他远一点。”江芸芸慎重警告着。
江渝吃着糕点,腮帮子鼓鼓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了没。
江芸芸嗯了一声:“书都读了吗?字练好了吗?”
“都好了。”江渝得意说道,顺便踩了另外一个难得不在哥哥身边的人,“我可比顾幺儿聪明多了。”
“真厉害。”江芸芸捏了捏她的小脸夸道,“那你快去玩吧。”
江渝大声嗯了一声,又摸了两块糕点,说要给小春一块,然后就哒哒跑了。
“江漾年纪这么小,又是大夫人的孩子,他怎么也让人罚跪啊。”一侧的周笙见人走远了,忍不住说道,“怎会如此,以前他可是碰也不敢碰一下的。”
江芸芸随意翻着手中的书。
自然是因为江苍没考乡试,江如琅那颗不安分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江苍到底是筹码,不能胡乱动。
曹蓁是他夫人,又是个性格凶悍的曹家大小姐,自然也不敢动。
江蕴人也不在扬州。
就一个江漾,人小又没什么用,性子也软,可不是拎着她使劲拿捏。
可怜江漾小小年纪就要夹在父母中间左右为难。
“娘,你有想过走出这个小院吗?”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周笙一怔,犹豫问道:“我是妾室,如何能出内宅。”
江芸芸索性把书合上:“没有其他办法吗?江如琅这个性格,等我去了京城,又或者去游学,万一脑子一抽做出不好的事情怎么办?”
周笙想了想:“应该不会吧,他好端端为难我们做什么?”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指了指自己:“因为我会非常不听话。”
周笙噗呲一声笑了起来:“那也无非是关禁闭,跪祠堂,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
江芸芸瞪大眼睛:“这些可是老大的事了。”
周笙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激动,只是低下头继续缝着衣服:“你少管我们,自己安心读书吧。”
之前那套衣服太金贵了,沾了水就坏了,她和陈墨荷打算各自给两人改个小衣,再做个荷包香囊什么的。
江芸芸托着下巴,看着她。
既然周笙出不了门,那至少也要在江如琅发神经前掂量一下。
但怎么样的掂量才让能让他冷静下来呢。
她换了只手托下巴,打算明日去找朋友们集思广益。
——发神经这事,不得不提前准备一下。
“对了,这几日天气冷了,你可要多穿点,别着凉了。”周笙叮嘱着,“乐山说你不带卧兔,每次都偷偷藏起来。”
江芸芸含含糊糊说道:“太热了,现在还不冷,以后再带。”
——周笙给她做的卧兔也太可爱了点,带上去一点也不严肃。
“若是病了,看大夫可就要吃药了。”周笙吓唬道,“而且连京城都去不了了。”
江芸芸咧嘴一笑:“没事,师娘那边有一个神医,说过几日会给我把脉调理身体,问题不大。”
周笙缝衣服的手一顿,缓缓抬起头来,迷茫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被那一眼看怔住了,摸了摸脸,不解问道:“看我做什么?”
“你说,神医把脉能看出……”周笙沉默着,随后缓缓开口,神色犹豫,“男女吗?”
—— ——
自来就听说中医是两极分化格外严重的学科,厉害的人好似能肉白骨活人命一样,若是不厉害的,那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把脉医生。
江芸芸自小身体就好,别说中医了,医院也没去过几次,所以周笙的问题自然是难倒她了。
神医,到底是多神,才能叫神医。
江芸芸站在黎家大门前,一脸沉思。
“我去敲门。”特意去请她的黎家小仆热情说道。
“等,等会。”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抓住。
“是有什么事情?”乐山不解问道。
江芸芸脸色凝重,打量着乐山:“来,我给你把把脉。”
乐山啊了一身,但还是听话地伸出手来。
江芸芸严肃地搭上手。
脉搏还挺有力的,跳得好快,江芸芸睨了乐山一眼,这才发现乐山脸都红了,这才讪讪收回手。
倒也没看出其它问题。
她又伸手搭在自己手腕上,也很有力,除了速度没这么快,但也好像没别的差别。
中医把脉看什么来着,老师怎么没说啊!
“怎么了?”乐山见她神色阴晴不定,靠过来,小心翼翼问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江芸芸背着小手,叹气。
不舒服,太不舒服了。
神医,到底有多神!
若是华佗再世,那她现在就要收拾收拾包袱,准备跑路了。
“芸哥儿是害怕看大夫?”乐山好似察觉到了,忍笑说道,“不碍事的,只是把把脉而已。”
江芸芸叹得更大声了。
“没什么好怕的,芸哥儿面色红润,肯定是不需要喝药的。”乐山见她脸色越发沉重,继续安慰道。
江芸芸还是看着他摇头。
那一口气久久悬着,实在是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还是进去吧。”一阵风吹过,身后黎家仆人被冻得哆哆嗦嗦说道。
江芸芸还是磨磨唧唧,不肯上前。
倒是屋内黎风听到外面的动静,一开门,就看到芸哥儿站在台阶下,小脸板着,别提有多严肃了。
“这么冷的天站在门口做什么?”他开了门,不解问道,“快进来吧,就等您了。”
江芸芸被人拽着,反抗不得,不得不踏了进去。
一入内,她的心跳就忍不住加快起来,连着手指也在微微颤抖。
幸好冬日的衣服厚,大家也只当是冷的。
屋内,金旻和茹回春坐在上首,黎循传坐在一侧,见江芸芸来了,便都看了过来。
“平日不是来得很积极吗?这几日怎么就不来了,请了好几次都说有事,还要我找人上门请你。”金旻见了人就抱怨着。
江芸芸勉强挤出笑来。
茹回春见他如此,只当是之前碰到讳疾忌医的病人,笑说道:“可别是一个怕大夫的人。”
金旻见她确实兴致不高,也不是平日里开开心心的样子,惊讶问道:“你这个胆子,还怕看大夫?怪不得磨磨唧唧不肯来。”
江芸芸见了大夫,口干舌燥,心里已经闪过一千个等会怎么跑的理由,但面上还是心事重重坐在椅子上。
“你别怕,就是把把脉,我都看好了。”黎循传见状,安慰着,“有病才吃药的,我看你整日活蹦乱跳的,铁定身体很健康。”
“我瞧着面色也好。” 茹回春打量了一下江芸芸的面色,笑说道,“之前匆匆一看还没仔细看,今日一瞧才发现,好生漂亮的小公子啊,长得可真斯文秀气,只是瞧着瘦弱了些,听说你已经十一了。”
江芸芸心中咯噔一下,怯怯点了点头。
“就是因为太瘦弱了,怎么也吃不胖,你别看这么小,饭量其实很好的,比楠枝还能吃,可你看他跟着女孩子似的,连着手骨都纤纤细细的,个子是拔高了许多,就是一点肉也不长。”金旻为难说道,“这考试做官若是没有好身体,这可是万万不能的。”
茹回春下意识去看江芸芸的手腕。
只是冬日穿得厚,袖子盖住了手腕,一时也看不出到底能纤细到何种地步。
江芸芸下意识把自己的手缩了进去,整个人坐立不安。
茹回春的目光便看向江芸芸的手指,仔细打量着:“很漂亮的一双手,拿出去一看便是读书人的手,骨骼修长,皮肉精致,还有不少茧子,读书确实很认真。”
“他每次都是天不亮就起来读书,子时过后才肯睡下的。”黎循传解释道。
茹回春扬了扬眉,无奈说:“那读书时间太久了,你还在长身子,读书一向又很耗心血,怪不得长不高,也长不胖,若是时间久了,以后个子就矮了。”
“我就是这样担心的,若是太矮,可不好看,以后相看,女方一看这身高可不就是犹豫了。”金旻压低声音说道。
“别担心,你这个小孙子不会矮的,骨头还不错,身体也健康,气血都很足。” 茹回春笑说着,“至于这个小徒弟嘛。”
“来,我给你把把脉。”
茹回春招手,笑得和气:“别怕,我还能吃了你不成,若是这的哪里不舒服,你这般年轻,也是能好好治疗的。”
江芸芸咽了咽口水,不肯上去。
“那个,我,我问一下?”她哆哆嗦嗦问道,“把脉是什么都把得出来吗?”
“自然可以。”金旻嗔怒,“你在怀疑谈老夫人的医术。”
江芸芸不死心问道:“不不不,只是,只是我听说若是女子怀孕,甚至还能把出胎儿是男是女?”
茹回春不解问道:“这事哪里听来的?”
江芸芸含含糊糊说道:“路上,总有人说这些,我就是好奇。”
“那你听到的人,都说是把脉把准的?” 茹回春笑问道。
“好像都说很准。”江芸芸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所以真的可以?”
“若是你说,能把出肚子里有几个,那定是把得准的。” 茹回春笑说道,“但若是一下就辩出男女,那可是很需要水平的。”
“什么水平啊?”江芸芸坚持不懈问道。
“运气好不好的水平。” 茹回春笑说道,“大部分与其说通过单纯的把脉来确定胎儿是男是女,不如说在结合各种信息,加上多年来的经验才能确定七·八十,若是说我这脉是百分百全对,那定然是不对的。”
“那些平日里什么都看的大夫与你说什么保证是男的话,那十有八九就是骗你的钱。”茹回春打趣道,“孩子不是男就是女,总有一半的机会呢。”
江芸芸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
——听上去,也不是这么神乎其神。
“不过……”茹回春话锋一转,微微一笑,“我专治妇人疾病多年,对妇人脉搏颇有经验,你可是有需要我帮忙的,你可别不信,是男是女,我分析得还是颇为准确的。”
江芸芸听得眼前一黑。
——坏了,这人是妇科神医啊。
“好了,你又不会生孩子,打听这些做什么,让人听到了也是要笑话的。”金旻说道。
“茹老夫人不仅对妇人病症很是擅长,便是寻常人家的调理身体也是很拿手的,要知道女子生病大都不会找男大夫,这几年应天府虽说出了不少女大夫,可就她最有名,大家想请她看,都看不着呢,这样丰富的经验你可别不知足。”
江芸芸吓的小脸都白了。
这大夫是越听越厉害的样子。
不会真的是什么神医吧。
若是被发现了,这可如何是好?
老师是不是会生气啊?
那她以后怎么办?
这事到底要怎么收场。
她不想一辈子守在后院里。
江芸芸越想脸越白,整个人都开始恍惚起来了。
“怎么如此害怕?”茹回春见她如此,神色不解,“难道真的哪里不舒服。”
她是个爽利人,直接站起来,朝着她走去。
江芸芸脑子空白一片,再也没了章法,下意识拔腿就想跑。
金旻眼疾手快,大声说道:“把人给我按住,给你看个病怎么怕成这样啊,平日里的胆子呢,看个病而已,又不会吃了你,好芸哥儿,讳疾忌医要不得的。”
江芸芸吓得耳朵都缩了缩,被人拦着,只好眼睁睁看着茹回春慢慢靠近她,然后伸手拿起她的手。
“手骨果然纤细。”茹回春捏了捏她的手腕,笑说着,“别怕,若是真不舒服,我定是能救你的。”
随后那双年迈温热的手指,轻轻搭在她的手腕上……
江芸芸的那颗心几乎要跳出喉咙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脉搏虽然有力, 却纤弱柔和了些……”茹回春眉心微微皱起,随后仔仔细细打量着她的脸。
江芸芸整个人僵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瞳仁清亮, 睫毛浓密, 头发也不错, 乌黑秀丽, 瞧着血气还是很不错的,怎么会弱了些。”茹回春百思不得其解。
江芸芸眨了眨眼, 想为自己辩解几句, 但嘴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觉得淡老夫人捏着不是她的脉搏,而是她的命门,只要轻轻按下, 就能把她直接送走。
那颗心跳跳得太快了, 现在开始有些疼。
“怎如此害怕, 心跳的这么快。”茹回春失笑, 拍了拍她的胳膊, “别吓晕过去了。”
江芸芸闻言, 呼吸缓缓慢了下来。
“你以前受过什么伤吗?”茹回春淡淡问道。
江芸芸眨了眨眼,脑子一时间转不过弯来。
“他以前掉水里过, 在还很冷的初春时候。”黎循传走过来说道,“就辛亥年二月,掉湖水里, 好久才被人救上来的。”
茹回春惊讶:“好久?是多久?”
“听说当时都闭气过去了。”黎循传又说,一脸担忧, “真的是那个时候落下病根了吗?”
江芸芸的脑子终于回过神来, 她像是抓住一刻救命稻草, 连连说道:“对对,我当时昏迷了好几天的。”
“这么冷的天掉水里,还昏迷了好几天,能活下来也是你福大命大了。”茹回春叹气,“怪不得脉搏纤弱了点,但我瞧你面色还是不错的。”
“怎么?真的有问题。”金旻也跟着大惊,“是底子弄坏了吗?”
“之后可有好好调理过?”茹回春收回手,“舌头吐出来看看。”
江芸芸小声说道:“病好了就开始读书了。”
“哎,父母怎这般不上心。”茹回春不悦说道,“你这就是在危地上搭台子,瞧着好,若是一个不慎,可就要小心了。”
“你读书还这般不要命,一旦血气空了,你这台子就塌了。”
茹回春伸手摸了摸她的骨头:“这骨头也不是粗狂,想来你爹娘身形都不算强壮。”
“她娘又高又瘦,他爹虽然现在胖了,但听说以前也是白面书生呢。”黎循传解释着。
“听说你想要身形魁梧一些,那怕是不行了。”茹回春回了自己的位置,“但是好好调理一下,至少能让你胖一些。”
“这么严重!”黎循传脸色都变了。
“这可如何是好啊。”金旻也紧张起来。
“不碍事。”茹回春提笔写单子,“听说你现在在跟着人习武?”
江芸芸点头:“想要学一下骑马射箭。”
“这个好。”茹回春满意点头,“就是要动起来才能健康,读书人最怕就是死读书,整日坐在桌子前,书不一定读的出来,但身子肯定是熬坏的,不过骑马要小心一些,可别摔了。”
江芸芸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那颗心终于恢复正常了,脑子也跟着转动起来了。
她好像!?过关了!
把不出来!
原来把不出来啊!
她脸上的笑容逐渐展开,只觉得今日的天是真得好,屋子也都明媚起来了。
“你,应该还没遗精吧?”茹回春仔细斟酌着方子,随口问道。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了过来。
江芸芸脸上的笑顿时僵硬,脸上莫名火辣辣,好一会儿才连忙摇头。
“你看看,喉结都没有,声音都没变呢。”金旻连忙说道。
茹回春打量了她一下,眉心微微一动。
江芸芸立刻又紧张起来了,不错眼地盯着她看。
“算了,你下去吧。”茹回春见她如此紧张,无奈说道,“怕什么,我那孙女五六岁跟着我一起看病抓药,胆子都比你这个学富五车的小解元看上去要大很多。”
“对对,下去下去,眼睛瞪得更铜铃一下。”金旻也连连摆手,“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原来是怕看病啊。”
黎循传想了想也说道:“那我们去外面玩吧。”
他带着江芸芸出门:“昨夜一下就降温了,今日还去找蒋叔学武嘛?”
茹回春和金旻看了两人携手离开,突然笑了起来。
“我怎么瞧着还有点青梅竹马的架势。”
“可别说,芸哥儿刚来读书的时候,楠枝可真是照顾得不行,功课写到一半都要探头出来看一眼的。”
两人齐齐对视一眼,又笑了起来。
“他这个身体问题大吗?”金旻回过神来担忧问道,又把江家的情况简单说了下,“他这么刻苦的读书也是实在没后路了。”
茹回春叹气:“你说他怎么也吃不胖大概就是这个原因,第一嘛,小时候吃的不好,底子坏了,第二嘛,初春乍暖还寒的时候落了水,留下了病根,现在年纪小还看不出,等再大一些,以后辛苦一些,血气空了,这些毛病就都起来了。”
金旻忧心忡忡:“那你可得帮帮他,有什么药只管开才是。”
“若是等他遗精了,也算是成人了,你再让他来找我看看,现在毕竟年纪小,药也不能下重了。”茹回春写好药方递过去,想了想还是说道,“但他遗精估计要晚一些,若是真的很晚,只怕今后子嗣会困难一些,样貌也会更清秀一点,可能和天阉之人差不多。”
金旻神色微变。
“这些都是后话了,看能不能调养出来。”茹回春安慰道,“那次落水能活着已经是命大了,你也是知道的,各家宅院中这个年纪的小孩落了水,便是一向身体强壮的,能救回来的微乎其微,更别说人现在还活蹦乱跳,还考了一个解元的。”
“万事难两全。”茹回春收了笔墨,“你也别在还在面前说起来,免得他一直都想,看病嘛,一旦心塌了,人也就坏了。”
“我可不在他面前说,你看他,见了你跟猫捉老鼠一样,若是我再于他说一些有的没的,我怕他半夜都睡不着。”金旻嫌弃说道。
茹回春点头:“小辈的事自有小辈操劳,倒是你要好好养好身子,怎么也要等你的小孙子和小徒弟结婚生子才是。”
金旻笑了笑:“我都这把年纪了,过一日是一日。”
茹回春不赞同说道:“这话我可不爱听,还未到百岁,如何算是这把年纪了,你先把心态放好,这样身子才能更好,要我说女人还是少生几个孩子,太伤身体了,你这辈子又劳累,操劳这么一大家子,老老小小各个要你操心,真是人人都在心上,就没把你自己放在心上,芸哥儿要养,你也要养,其他人的事情,你让他们自己去做吧,少了我们女人还活不了了不成。”
金旻只是笑了笑:“你还是这么大胆,什么话都敢说。”
茹回春叹气:“那也只能说说了。”
“不说了,陪我下棋吧,少了你,我这下棋是一点乐趣也没有了。”金旻说,“其他人都是臭棋篓子,除了一个芸哥儿还可以,其他人都下得不忍直视,偏芸哥儿还要读书,我也不好一直拉着他下。”
“行,那我陪你好好下一下。”茹回春笑说道。
“说起来,你那个孙女如今可是在京城?”金旻问。
茹回春点头:“之前早早就说要回来了,偏今日被这家叫走,明日被那家叫走,怎么也脱不开身。”
“说到底还是女医太少了。”金旻说道,“各家夫人小姐若非是熬不住了,也不会想着去找大夫。”
“可不是,这一耽误,今年估计又要在京城过年了,幸好她伯父一家在京城,也算不是孤零零的。”茹回春叹气,“我那孙女真是聪慧的,可偏偏是女子,不然定有一番更大的作为。”
金旻叹气,安慰道:“至少也能给女子们看看病,少了些我们的痛苦才是。”
两位老夫人对视一眼,齐齐叹气。
外面,江芸芸的脑子被风一吹,也飞快冷静下来了,站在院子里发了一会儿呆,最后尴尬地揉了揉脸。
“没想到,你竟然害怕看大夫。”黎循传嘲笑着,“你是没看到你刚才脸都白了。”
江芸芸唉声叹气,一屁股坐在台阶上,一脸疲惫:“你不懂。”
“我有什么不懂的。”黎循传也跟着坐了下来,“大夫又不会吃了你,你有什么好害怕的。”
江芸芸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后背湿了大一片,风中一吹,身上还止不住的冒出各种寒颤。
她没说话,只是托着下巴看着庭院。
这是黎家内眷的庭院,之前还是空空荡荡的,现在已经逐渐布置起来,显得典雅秀气。
院中种了两株金桂,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两侧廊檐下又摆着鲜翠欲滴的灌木,东面的角落里有一座小小的假山,下面挖着一个小池塘,里面放着几尾鱼。
从这间小圆门往外面看去,能看到一扇又一扇的小拱门,一圈又一圈,肉眼可见的花草,方寸之间的土地,直到内外院的小墙把最后视线都挡住了,外面的一切便都看不见了,可偏只这一眼就能把人看得头晕目眩。
院子简单干净,呼吸层层窒息。
“这就是女眷的的日子。”江芸芸喃喃自语。
黎循传没听清,靠过来,懵懵懂懂问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江芸芸打了一个寒颤。
“你怎么脸上有汗啊。”黎循传不解问道,伸手给她擦汗,随后又呐呐说道,“要是真这么害怕,那以后就别看了。”
江芸芸拨开他的手,过了一会儿,又沉默说道:“你不懂。”
黎循传苦恼地皱着眉头:“你到底怎么了?”
只是他还没想明白,就看看江芸芸站起来,也跟着不安站起来,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江芸芸找了个假山的小树洞,把自己塞进去。
她个子小,人也纤细,还真是满满当当把自己填进去了,树洞里全都是木质的味道,冬日的空气又冷,闻久了只觉得鼻子又冷又疼。
偏她不在乎,小小一只蜷缩在这里,好似一只湿漉漉的小猫。
这可真是她来这里两年的时间里最惊险的一天。
她从未有过今日这么害怕的时候,一颗心好像真的要跳出胸口。
在此之前,她一直对自己女子的身份有着不太真切的感受。
因为所有人都把她当成男的,她身边的人也都是男子,而且她读书这么厉害,大家都夸她,赞美她,久而久之,她差点把女扮男装这事给忽略了。
她到底不是真正的男人,甚至也不是彻彻底底大明的读书人。
她是一个外乡的女人,被迫套着两层皮,带久了,就开始得意忘形了。
直到今日,她才真的吓住了。
若是真的被揭穿女子的身份,那她该怎么办才好。
她如何对得起对她殷切期待的老师。
她如何面对只能依靠自己的周笙和江瑜。
她又该如何和心狠手辣的江如琅谈条件。
她已经回不去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倘若在这个等级森严,女性生存艰难的地方,她想要活得稍微有尊严一点,不想跟和江湛一样,作为一个物件活着,那她就不能在此刻丢掉自己的身份。
她甚至觉得自己要是带一辈子这个外壳,那也是慢刀磨肉的痛苦。
这是悬在她头顶的一把刀,它可以在她满心喜悦的时候落下,让她转喜为悲,也可以在她满是落魄的时候落下,让她雪上加霜。
她甚至现在脑子里也想不起来古代有哪些很厉害的女人,她们可以摆脱时代的束缚,在那本薄薄的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们也曾像现在的她一样,这么痛苦,自省,畏惧,惶恐吗?
她们又是怎么做的?
是不是也曾在无人处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那她现在要怎么做?
现在坦白是死路,可未来还是死路。
江芸芸神经质一样地捏着手指。
“江芸。”也不知过了多久,她低着头来来回回想着那些内容时,突然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
江芸芸呆了呆,随后缓缓抬起头来。
黎淳正站在树洞前,垂眸注视着她。
“老师。”她喃喃喊道。
“远远就看到你躲在这里,一有事情就躲树洞里,真是个坏毛病。”黎淳伸手,“出来吧,里面冷,别冻着了。”
江芸芸盯着那只满是皱纹的手。
“老师怎么来了?”江芸芸没动弹,反而往里面缩了缩。
“听说你看个病闹得人不安心,打算过来打你一顿。”黎淳并没有缩回手,而是在一侧的假山石头上坐下,“看个病而已,若是真的不好,那就慢慢治,总归不会弃你走了的。”
江芸芸只是怔怔盯着他的衣摆,半个身子躲在黑暗中,一声不吭。
黎淳还是没有说话,安静得和她坐在一起。
冬日瑟瑟,院中也只剩下深绿的颜色,看久了也觉得有股遍体发寒。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扬州的冬日虽还未落雪,空气中却带着驱之不去的寒意,吹的人脸都麻了。
“那我以后,以后若是有事情骗了您,你也不会弃我走吗?”也不知过了多久,江芸芸怯怯问道。
黎淳没有看向他,只是盯着池子里缓缓流动的小鱼。
“你是说你大闹林家和许家的事情?”黎淳冷不丁说道。
江芸芸满腔心思瞬间被消散了一半,连忙探出半个脑袋,一脸惊讶:“老师怎么知道的?”
黎淳轻笑一声:“前几日请你不来,正好幺儿带着蒋行来拜访,随便问了几句。”
江芸芸面露苦恼之色:“就知道他靠不住。”
小屁孩肯定吓唬一下就全倒了,一点也经不起考验。
黎淳轻笑一声。
江芸芸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
“你在想我为什么没打你?”黎淳看了过来,神色意味不明,淡淡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坚持说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坏事,林徽是我朋友,他孤儿寡母被欺负,我既然见到了那肯定是要帮他要个说法的。”
“江湛是我姐姐,我虽和大夫人关系一般,但和她是没有关系的,可我现在见到了她的不好,却也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可你动静闹得可不小。”黎淳提点道,“名声不显非好事,名声过盛是祸事。”
江芸芸想了想:“林家的事最后是王知府出面的,契书也是他签的。”
“许家的事本来就是他们做得不对,自然也不会声张。”
她顿了顿,暗戳戳说道:“要不是顾幺儿这个大笨蛋,老师肯定也不会知道。”
黎淳轻哼一声。
江芸芸便又轻轻巧巧缩了回去。
黎淳看着小孩被阴影笼罩的身形,小小一只,好似一只小猫儿蜷缩着,偏那双漆黑的眼珠子亮晶晶的。
“所以我不是一直没来找你吗。”黎淳低声说道,“这是你力所能及的事情,你愿意伸出援手,那很好,虽然我一直希望你安心读书,可你若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不闻窗外事,那我也是不愿的。”
“你只有看向外面,才能读懂书本。”黎淳的目光和黑暗中江芸芸的视线对上了。
“江芸,你是个聪明善良的孩子,也该明白我收你时,自然也看的到你身上的问题,你总是有奇奇怪怪的想法,你时常让我觉得天真,偏又时常让我觉得成熟,可我一直不曾问你,因为我觉得你幼年生活坎坷,总是有自己的办法走过来,才能走到我面前的,可我这次回扬州,是和你的哥哥江苍一同回来。”
江芸芸神色微动。
“江家的藏书阁也不过是普通的藏书阁,里面也许真的有你说的那些东西,那些只有你愿意低头去看的东西。”黎淳叹气,“所以你不愿说,我便不问,只要你不走错路,老师,都会原谅你的。”
江芸芸心中大震,心口好似突然被刺了一下,那轻微的,不可言述的疼却让她一瞬间红了眼睛。
她每每以为是点到为止的试探,和隐藏在胡说八道里的想法。
原来,老师都知道。
他明明都知道,却一直没有点破,甚至还会为她解惑,为她遮掩。
“有病就去治,有问题就去解决,你现在觉得是天大的难事,可等你长大了,就会发现这事也没有这么难。”黎淳温和说道,“多思多等,戒急戒躁。”
江芸芸躲在阴影处,听着那八个字,神色从迷茫到沉思再到清醒。
是了,女扮男装这事它确实是一个隐患,但那也只是一个隐患而已。
它还没发现,那就是未来的事。
未来的江芸芸谁知道能走到那一步呢。
她若是考不上会试,那就做个教书先生,这事安全系数就高了。
若是她考上了,但是官运不好,只是做个小小县令,那天高皇帝远,这事被人针对的概率也不高。
若是她运气不好,官做的还不错,那,就是未来的事情了,谁知道未来能发生什么事情,万一她以后是首辅了呢,哼,大家拿捏她还要犹豫一下呢。
要知道唐太宗肯定没想到自己收入后宫的一个美人,最后也能和他坐在同一张龙椅上。
江芸芸心中一口气顿时舒了出来。
“想通了?那出来吧。”黎淳见状,伸手,“小心病了,到时候可就去不了京城了。”
江芸芸开开心心搭上他的手,咕噜噜爬出来。
黎淳见她连着衣服都脏兮兮了,头发上还插了一根树枝,无奈说道:“去换个衣服,别病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没事,我现在生龙活虎,能打一套拳。”
她还真哈哈打了几下。
“给你看个病,瞧把你吓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女娃娃呢。”黎淳无奈说道。
江芸芸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随后凑过来说道:“我不喜欢看病,我之前落水留了病根,大夫说我可能不能生孩子了。”
黎淳眉心紧皱,立刻打量着她。
“真的。”江芸芸见他好像不信的目光,连忙说道,“我之前差点就不行了。”
她也不是故意骗老师的,只是想着先打个预防针,万一以后老师要给她相亲还能慎重一些,不然再找个理由就显得太不识好歹了。
黎淳眉心紧皱,立刻不悦说道:“江老爷也不给你找大夫看看。”
江芸芸欲言又止,在想着要不要甩锅给江如琅。
黎淳却当她是有难言之隐,越发觉得江如琅也太不是东西了。
“算了,我会给你找个大夫看的。”他柔声说道,“你年纪还小,这谁说不定呢。”
江芸芸连连摆手:“这事我娘看着呢,而且我娘说能捡回一条命就很好了,不能强求的。”
黎淳叹气:“是这个道理,但……”
“没有但是。”江芸芸捧着老师的手,认真说道,“有没有小孩都是一样的,我就是想好好读书,好好办事。”
黎淳盯着她没说话,想要看看她到底说的是真是假。
“算了,这事你也别傻傻往外说,去和楠枝去玩吧,过几日也该上京了。”黎淳见她一脸天真,只觉得糟心,挥手把人打发走。
江芸芸此刻了却心思,开开心心地跑了。
黎淳看她又恢复了往常无忧无虑的样子,这才收回视线。
“你等我?”江芸芸来到黎循传面前,笑眯眯问道,“我以为你回去了,走,我们去五典书肆玩。”
“你有事情都不和我说。”黎循传远远就看到祖父和她说话时的动静,突然抱臂,不高兴说道,“我和你是不是天下第一好了。”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突然凑过来。
她凑得格外近,甚至能看清黎循传脸上的绒毛。
黎循传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警觉:“你又要耍什么花招。”
江芸芸哼哼唧唧,笑眯眯说道:“让我仔细看看我的天下第一好长什么样子。”
黎循传恼羞成怒,转身就要跑。
江芸芸背着手,溜达过去:“哎,你不是和我天下第一好嘛。你跑什么啊,跑远了,那我们不就是不是第一好了嘛。”
“你闭嘴!江芸!”黎循传大怒,“我再也不和你好了,你太过分了!”
“哪里过分,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咱们好了两年了,你还不知道啊。”
黎循传走得脚底板都要冒烟了,只觉得江芸这人实在太促狭了,刚才自己真是白担心她了,还把祖父叫来,太过分了,就应该让她一个人缩在树洞里。
冷死算了!把这张嘴给我冻住!
黎风正看着人清扫庭院,看着一前一后,一跑一追的两人,笑得合不拢嘴。
“我们传哥儿和芸哥儿关系真好啊。”
—— ——
江芸芸最后还是拉着黎循传去了五典书肆,她在去京城前还有个事情要做。
——她得给周笙找个去处,那个去处得在江如琅发癫时,稍微控制一下他。
她在这个世界认识的女性不多,林家那位精明的大夫人算一个。
“妾侍能出门的机会不多吧?”林徽犹豫说道,“但我可以帮我问一下我娘,但我家情况又和别家是有一些区别的,想来你也是能明白一点的,未必能帮到你。”
江芸芸连连点头:“行,没问题的,你不要有压力,就是帮我问问,我去京城之后还要去游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就留我娘和我妹妹在这里,实在不放心。”
林徽点头:“那我尽量多帮你打听打听,只是你家这个情况,若是你爹和大夫人真心阻拦,那肯定是没有办法的。”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那倒是你先帮我问问,若是他们拦了,我再想办法。”
“什么办法?”黎循传好奇问道。
江芸芸一本正经捏起拳头:“一人一拳。”
黎循传和她对视一眼,然后果断起身,头也不回就走了。
“哎哎,开玩笑的。”江芸芸连忙又追出去,“怎么还不高兴了。”
“可不敢。”黎循传甩开她的手,阴阳怪气说道,“我可不是你天下第一好了。”
江芸芸惊呆在原处。
——坏了,真生气了。
不过黎循传还是很好哄的,江芸芸去花市挑了两株兰花,然后在他读书的时候,当着他的面偷偷从窗户里塞进去。
黎循传看着被推倒自己里面的兰花,又看着大开的窗户。
一侧磨墨的终强忍不住想笑。
动作虽然大,但还是透出猥猥琐琐的感觉。
“难看死了,扔了。”黎循传对终强说道,“这买花的眼光真差。”
外面传来不高兴的哼声。
要说江芸的审美,那确实是丑了点。
终强只好为难说道:“说不定养养就好了。”
“哼。”黎循传大声哼了一声。
万万没想到,没一会儿,一枝巨大的梅花从窗户里伸进来。
那只是一支被人摘下来的枝丫,体型不算小,很难相信有人会扛着它走路的样子,偏这枝梅花还是艰难的,东倒西歪地,戳戳戳,戳到了黎循传面前。
“这花是绿色的,真是好看啊。”终强有心缓解气氛说道。
自家公子和芸哥儿闹脾气的事情,小院子里的人大都看出来了。
黎循传摸了摸盛开的梅花。
那梅花就跟着戳戳戳,连带着地下的书都皱了,差点把兰花也戳倒了。
终强忍不住笑了起来。
“芸哥儿还是进来吧。”他说道,“兰花差点掉下去了。”
窗外传来江芸芸哎呀的声音,随后一个小脑袋冒出了出来,大眼睛扑闪着。
“梅花,好看吗。”她笑眯眯问道,“我还给你买了油炸的,放在诚勇那里了,等会让他去张叔那边热一下。”
黎循传矜持说道:“我要开始读书了。”
江芸芸呆了呆,摸了摸脑袋,竟也哦了一声。
终强欲言又止。
“那你还生气吗?”江芸芸眼巴巴问道。
黎循传和她四目相对。
江芸芸的脑袋艰难从梅花后面钻出来,大眼睛眨了又眨,真心实意在求和。
就在黎循传想着怎么开口时,突然又见江芸芸开始蹲下来,然后那株梅花又被窸窸窣窣拖走了。
黎循传惊得瞪大眼睛。
“那我去院子里种起来,春日梅花发芽,那就是你高中的时候啊。”江芸芸抗着梅花,哼次哼次跑了,“等会再来问你。”
黎循传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窗口,突然笑了起来。
“我与这个傻子计较什么。”他碰了碰两盆丑丑的兰花,低声说道。
“和好了?”内院,金旻笑问道。
耕桑点头:“和好了,芸哥儿非要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挖坑,挖得正起劲呢,说要把这株梅花种活呢。”
“哪来这么大枝梅花?”金旻不解问道,“听说可是砍了一个大树杈,和乐山两个人抬过来的。”
耕桑委婉说道:“听说江家有一个梅园,里面有一株江老爷花重金买来的金钱绿萼,很是高雅浅淡,每年盛开都会有不少文人慕名拜访。”
金旻噗呲一声笑起来:“那我可真是沾了大便宜了,宣和艮岳绿萼梅,百花魁中此为魁,这可是梅中精品绿梅啊。”
耕桑也只是跟着笑:“只要和好了,便好了。”
“你之前跟着芸哥儿,可有察觉有什么异样?”一侧的黎淳停下笔,淡淡说道。
耕桑犹豫问道:“老爷是说怎么样的异样?”
黎淳想了想:“身体上?”
“芸哥儿一向特别独立,贴身衣服都是自己洗的,被褥也爬起来就自己叠了,我和乐山都很少能靠近屋子。”
耕桑顿了顿,随后又说道:“不过在乡试第一天,芸哥儿没来得及叠被子,我就打算帮忙叠一下。”
—— ——
他站在被褥前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伸出手来,可却在碰到小包裹时,又猛地收回手,甚至警觉地看看外面有没有人。
江芸和黎循传不一样。
他只是黎公的学生,不是黎家的人,若是今日这个东西是黎循传的,那他有着老爷夫人的叮嘱,对小主人是有责任的,但是黎公对他的徒弟虽几多挂念,但到底不能和家人一般。
若是他今日碰了东西,江芸知道了,便是关系再好,也都是僭越了。
而且,他还在考试,若是因为这事心神不宁,那才是最要命的。
—— ——
“我当时想着这东西既然不想给我们看,若是看了,芸哥儿便是嘴上不说,想来也是心里惴惴不安的。”耕桑解释道。
“芸哥儿在南京每日天不亮就爬起来读书,中午吃了饭就在院子里逛逛,晚上又学到子时才睡下,又或者是和祝公子他们一起交换卷子做,那几个月其实很是乖巧的,一点也不需要操心,我想着大概就是小孩子想要抱着睡觉的东西。”
金旻点头:“你做得对,这个年纪的小孩正是敏感的时候,只要不是出格的事情,那就当没看到,芸哥儿第一次出远门,虽嘴里不说,但心里难免是害怕的,说不定是塞了家里的被单什么的,晚上抱着睡也好睡得着。”
耕桑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当时就当不知道这个事情,没有收拾床铺,只把书桌收拾了一下,又扫了地就离开了,没一会儿,就看到芸哥儿匆匆跑回来了,满头大汗,很紧张的样子。”
黎淳眉心一动。
“是了,枝山当时好像确实说是东西没带,所以回去了一趟。”金旻回过神来,也跟着说道,“还好你没动,不然他这场考试可就坐不住了。”
“真是分不清轻重。”黎淳轻轻冷哼一声。
耕桑笑说着:“芸哥儿是个心思重的人,让他安心考试才是最好的,您瞧,这不是考得很好嘛。”
“明年会试不考,我看他这几日每日都出门玩得满头大汗回来,你等他种好花,把人叫过来,我与他说说游学的事情,也好叫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可别整日就知道玩,把心玩野了。”黎淳淡淡说道。
他说完,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时雍算算日子,也该回京了,这份信,你亲自送去浙江,让他帮忙带给宾之,对了叫他茶叶也别忘记了,都是师兄弟,不必如此避嫌,让人看到了反而有了闲话。”
耕桑连忙接了过来。
没一会儿,江芸芸就满头大汗走了进来,袖子衣摆下全都是泥。
“怎么不换件衣服来?”金旻不解问道,“都是汗,快拿个帕子来给芸哥儿擦擦脸。”
江芸芸抹了一把脸:“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几日一直跟着蒋叔学武,还是吃了谈老夫人的药,留在这里的衣服有点短了,我想着回家让我娘再接一截袖子起来。”
“好像确实长高了一点。”金旻也跟着打了几眼,“衣摆瞧着也短了,那我给你的冬衣,怕是要改。”
江芸芸红着脸,连连摆手:“师娘还是照顾好自己要紧,我娘会给我准备的,实在不行我就自己去买衣服,很方便的。”
金旻笑着不说话,随后对着黎淳努了努嘴:“去找你老师吧。”
江芸芸只好擦了个脸,洗了个手,去了书房。
“老师寻我?”江芸芸行礼后,乖乖问道。
黎淳点头:“你游学之事我定下了,你先去京城的国子监学上一年,你是解元,只要去报名,自然就能上,随后我还想要你去两个民间书院交流学习,相比较国子监的森严壁垒,民间书院的学习风气则更开放奇妙一些。”
江芸芸听得眼睛亮晶晶的:“去哪几个书院?”
“目前想叫你去的,一个是江西的白鹿洞书院,一个是长沙的岳麓书院,都是资历非常悠久的书院,老师都格外优秀,只是这些学校都不好进,我也要为你仔细考虑,此事不急,我想要仔细想想,你先等会试结束后,就先去国子监报名。”
江芸芸连连点头,行礼谢道:“让老师费心了。”
“你若是在这三年真的能让自己更进一步,那才是最好的。”黎淳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到时我就不在你身边了,还是那八个字,你且好自为之。”
江芸芸再次点头应下。
“第二个事情,说起来也是我疏忽了。”黎淳摸了摸胡子,“你爹可有说要给你取字了。”
江芸芸点头:“说过了。”
“那打算给你取什么?”黎淳有些遗憾问道。
他是想亲自给自己的小徒弟取字的。
江芸芸眨巴眼,老实说道:“我给拒绝了,我说我想要老师给我取。”
黎淳摸胡子的手一顿,打量着面前的小徒弟。
江芸芸一本正经的样子,瞧得他有点得意,毕竟自己徒弟拒绝了自己亲爹,说要把取字的机会留给他这个老师。
“咳咳,下次不要这么直接,伤了父子关系。”黎淳勉为其难安慰道,随后话锋一转,开心说道,“那等我选个好日子。”
“好啊。”江芸芸笑眯眯应下,“我想要又好听,又霸气,还非常有寓意的。”
黎淳一听,呵斥道:“取字是为修身,还要什么好不好听,肤浅。”
江芸芸小脸一垮。
“我会仔细筛选的。”黎淳又说道。
江芸芸这才又笑了起来。
“行了,你快出门玩吧。”黎淳挥手赶人。
等人一走,他就迫不及待起身,准备翻阅典籍。
要好听的,还要霸气的,还要有寓意的。
要求还不少!
她单名一个芸字,有些女气了,想来是江如琅随便取的,哼,真不上心,怪不得不要他取字。
他身子也不好,说不定就是这个名耽误的,那字就要好好斟酌了。
要取一个能压得的住这个名的。
他以后可是要做大事的,也不能太过高调,免得让人说小话了。
黎淳一边翻着书,一边在心里碎碎念着。
这边江芸芸可不知道老师心中起起伏伏的波澜,背着手溜溜达达出了黎家大门,刚走没几步,就碰到前来找她的五典书肆小厮。
“我家老夫人请您去家中一叙。”小厮笑说道。
第一百二十章
半个月时间, 寿芝园又恢复了第一次见时的幽静雅致。她来寿芝园不算多,但也不算少,前院几个眼熟的仆人们换了不少,尤其是守门的那三个, 她现在是一个也不认识。
那个小厮带她去了内外院交接的小花园。
“夫人在沁昭榭等您。”小厮一边引路, 一边笑说着。
江芸芸目不斜视点头应下。
沁昭榭是一座水榭, 位于荷花池正中的位置, 如今是冬季,湖面上只剩下零星的荷叶, 不甚青翠的浮在水面上, 还有一根根枯黄的荷花梗脆生生立着,在风中颤颤巍巍的晃着,偶有几根上还有几个干瘪的莲蓬。
江芸芸踏上木桥, 许是有轻微的动静, 两侧原本懒懒散散趴在水里的锦鲤, 开始摇着尾巴齐刷刷穿过木桥, 好似一朵红云从水中轻轻飘了过去, 只这一瞬间, 桥面下的鲤鱼好像都动了起来,一片片红云在歪歪扭扭的桥下飘过。
秦岁东换了身浅色的衣服, 也没有佩戴多余的首饰,甚至是素面朝天。她端端正正坐在石凳上,察觉到江芸芸踏上桥面, 也只是一开始轻轻看了一眼,随后便收回视线, 开始煮茶。
正中的小茶炉冒出袅袅茶雾, 很快就模糊了她的面容。
江芸芸站在亭外行礼问安。
“进来吧。”秦岁东笑说着, “你于我们林家有大恩,以后来这里就当来自己家一样,不必拘束。”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那都是王知府心善,不忍心你们林家好好的生意被小人破坏了,我当时路见不平,却是他拔刀相助的。”
秦岁东自朦胧水汽中斜了她一眼:“坐吧,今日虽说有太阳,但也不算热,怎么穿得这么少?”
江芸芸坐了下来,和气说道:“走走就热了,感觉也不是很冷。”
“果然是小少年,火气足。”秦岁东笑说着,亲自给她倒了一盏茶,递了过去,“快尝尝,我新收的茶。”
一侧的小丫鬟机灵地把一个小小的金丝兽首暖炉,移到芸芸腿边。
“我这茶虽不是现在流行的龙井,但在宋朝却也叫龙团凤饼,市面上叫它北苑茶,来自武夷山,小解元喝过吗?”秦岁东笑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我记得皇甫冉送给陆羽的采茶诗中所言——远远上层崖,布叶春风暖,盈筐白日斜,说的可是这茶?”
秦岁东笑着点头:“思羲总说你天文地理,无一不知,饱读诗书,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江芸芸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嘴角的梨涡一闪一闪的。
秦岁东手指搭在茶盏上,白玉茶盏杯壁明明被滚烫茶水热着,入手却又不会烫手。
“你让思羲问我的事情,我仔细想了想。”她也不绕弯子,直接说道,“也为你打听了一番。”
江芸芸瞬间炯炯有神地看着她:“真是麻烦您了。”
“你娘是妾侍,且你家中的情况,要是让她出门交际,搭建人脉,又甚至是做生意这都不现实。”秦岁东也不绕弯子,直接说道。
江芸芸瞳仁立刻暗淡下来,神色犹豫。
“你还小,可能不懂我们这些女子的处境。”秦岁东声音微微放柔,“越是大户人家的女子,越是受到限制,我们享受着普通人一辈子都难得得到的富贵,那就要受到寻常人痛苦百倍的禁锢。”
江芸芸神色微动,神色悲戚。
秦岁东见状,眸光闪烁,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若是女儿家,还未出嫁,在家中还算是明珠,节日出门还能痛快些,若是嫁人了,倘若成了夫人,本就有当家之责,处理好家中琐事也是能出门逛逛,不必受太多约束,若是不幸成了妾侍,但家中关系良好,便是女眷们结伴出门也是常有的事情。”
江芸芸安安静静地听着,不言不语,不动声色。
微光落在她白皙的脸上,整个人好似一块玉一般在发光。
她听着这些话,既没有不耐,也没有露出同情,只是认认真真地听着,想把所有的关系都整整齐齐理起来,只有足够情绪稳定,才能从层层枷锁中找到突破口。
秦岁东看着她,微微有些失神,但很快又说道:“你娘是妾侍,和大夫人关系也一般,若是出门只怕要进过层层刁难,我能请她出来一次,却不能次次请她出来,所以你想要他自己立起来……”
她顿了顿,还是坚持说道:“有些难。”
江芸芸眉心微微皱起,指甲盖在茶盏上轻轻一点:“那就没有办法了吗?”
若是没有办法,那等她离开后,周笙和江渝和砧板上的鱼肉有何区别,还不是任由江如琅和曹蓁揉捏。
可她不能一直呆在这里,甚至哪怕她以后做官了,也不能带这两人离开江家。
为她们找一个护身符是最合适的办法。
可现在这个办法好像出师不利,竟然没有可行性。
她再一次对古代的女子的生活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便是已经在层层高压下,但还是有一个又一个的规矩,把这些女人又一次分成三六九等。
她娘,周笙,不幸成为了最下等的那一层。
江芸芸神色凝重,有一瞬间,心底闪过一丝厌恶烦躁,想把拦着周笙的那堵墙给敲碎。
她还未到三十岁!
秦岁东见她一声不吭,随后笑了笑,把手中的茶盏握在手心,低声说道:“那自然也是其他的办法。”
江芸芸原本已经沮丧的心,立刻又活跃起来了:“怎么说?”
“就在我刚才说的那些话里。”秦岁东笑说着,“若是妾侍不行,那女儿家总是可以的吧?”
江芸芸一怔,随后惊讶说道:“你是说江渝?”
秦岁东点头。
江芸芸有些犹豫:“她才七岁,而且性格也活泼。”
“她就是还在吃奶,那也是未出嫁的金贵女儿。”秦岁东笑说着,“她若是性格沉稳,那自然是极好的,可以和你相互扶持,也能在以后照拂娘亲,但若是跳脱也不碍事,因为她背后有你。”
秦岁东笑意加深:“只要你能顺顺利利考上会试,进了殿试,更或是拿了状元,你的妹妹便是一直天真,那也是无人敢对她不敬的。”
江芸芸沉默片刻,突然了然她的潜台词。
周笙和江渝想做什么,以后过得如何,都不能取决于自己,而是看他。
——男丁江芸。
江芸芸垂眸,看着茶盏中的清澈茶水。
“太祖初立,国即下令,凡民田五亩至十亩者,栽桑、麻、棉各半亩,十亩以上倍之。”秦岁东说道,“你也去过南京也该知道,南京有官府专门管理的染织所,也就是南京织染所,我们一般称之为南局,其中还有一个北局,是北京织染所,这个在京城。”
江芸芸安静听着,也不打断她的话。
“朝廷重视农桑,官吏躬行化民,桑棉麻的种植,尤其是在江南已经非常多了,纺织业蓬勃发展,你不曾去过其他地方,大概感受不到,若是论料子,论款式,江南在整个大明也都是翘楚的,其中又以苏州南京为首。”秦岁东信誓旦旦说道。
江芸芸点头:“之前在应天府时,就发现路上哪怕是行人的衣物都还不错。”
秦岁东笑脸盈盈地看着她,随后话锋一转:“但江南就这么大,不少人家中也都是自给自足,如今光是扬州的纺织坊也有上百家,这些衣物布料,甚至桑棉麻这些原料,若是送到偏远的地方,成本高不说,也未必打得过当地的纺织业。”
江芸芸顺势说道:“幅员辽阔,人情各有不同,确实有这个风险。”
“所以我想着……”秦岁东微微一笑,那目光冷不丁注视着江芸芸的眼睛,声音微微压低,身形前倾,“不若去海外看看。”
江芸芸神色微怔。
“你可以让你的妹妹参与进来。”秦岁东终于说出了今日的目的,“我已经和江阴的徐家联系上了,他们也是一直在做边境贸易,只是如今边境不稳,前朝的那条陆上贸易路已经不安全了,所以也都是去海路的,去更远的地方才是我们现在要先一步抢占的先机。”
江芸芸眨了眨眼。
虽然今日她有种自己被人算计的感觉,但听她这么信誓旦旦的话,还是不得不佩服这位秦夫人的目光。
她一眼就看出了大明朝未来的发展发现。
——海贸。
此前朱元璋为了沿海安宁,实行过严苛的海禁政策,一开始繁华的海上贸易不得不从明面上转为暗处里,可朝代发展到现在,沿海已经逐渐稳定,江南经济蒸蒸日上,海上贸易已经开始逐渐浮现水面。
徐经很早就不小心说过,他家也曾偷偷出海贸易。
南京大守备太监陈祖生也为福建漳州的月港暗暗出过力。
她更是在南京的街上看到有‘东西两洋货物俱全’的招牌,可见官府对这些民间贸易而来的东西洋货物见怪不怪,也允许其公开经营出售。
开海,势在必行。
“不论生意成不成,我每年都给你一千两银子,若是生意好,账面上的五之一再给你。”秦岁东大气说道。
江芸芸沉吟片刻:“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秦岁东笑,也不遮掩,直接说道:“至少现在的你也做不了什么,若是你今后真的大有所成,那这门生意我拉你进来,第一是希望借你的名头,吓退那些企图染指的人,第二则是与你打好关系,总能让你行便利之事。”
她声音微微压低:“官场上才是最需要钱的地方,你还打算靠江家给你不成,黎家书香世家,想来是不悦做这些事情的,所以只有自己有钱了,才能事半功倍。”
她声音温和,语调清晰,好似湖面上的那条木质长蛇探出信子,这一步步引诱着懵懂无知的小童。
“我自然也不会叫你做为难的事情,那笔钱也不是非要你去做为违法乱纪的事情,既然已经读了书,考了功名,只有徐徐图之才能越走越上。”
秦岁东看着江芸芸的神色,缓缓说道:“我听说你在徐家的土地上研究什么水稻,你可要知道这些东西最是花钱的时候,你若是自己有钱,便能更好的做你想做的事情。”
“钱,是唯一不会让你吃亏的东西。”
茶盏里的茶已经冷了,最后一丝热气也没有了。
秦岁东没有再说话,只是温和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脚步的暖炉已经没了暖气,在水中央坐久了,只觉得寒气一阵阵涌上来,她身上的暖气被消耗得一干二净。
她沉默着,过了许久,这才又笑着摇了摇头:“人心不足蛇吞象,我自己也不能断定若是真的被金钱迷了眼,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秦岁东脸上笑意微微一僵。
“哪有人一直是清廉正直的,只有诱惑大不大,你不能一直保证自己只是想赚点钱,我也不能一直保证,我只是想那点钱,既然都是未知,那何必早早为自己设局,走入穷巷可就不能回头了。”江芸芸镇定说道,“这门生意,我做不了。”
秦岁东笑意彻底消失。
“但我确实需要你把我妹妹和我娘拉倒你的局来。”江芸芸话锋一转,“但入股海贸的事情,且不说我今后如何,这要是被有心之人知道了,肯定是拿这个攻击我。”
秦岁东坚持说道:“我自然不会大肆炫耀。”
“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而且我这样平白得利,不行。”江芸芸十分心动那每年一千两的银子,但还是断然拒绝。
秦岁东见她一脸坚持,不像是打算讨价还价的以退为进,叹气说道:“你当真不愿意?这可是一千两银子,一千两可是能做很多事情的,甚至你娘和你妹妹今后的日子可就和大夫人那院一样好了。”
江芸芸摇头,清醒说道:“既不是我的,那也不该如此攀比。”
秦岁东叹气。
江芸芸见状,也不好久留,只好起身告辞,和气说道:“那这事就不麻烦您了。”
秦岁东重新给她倒了一盏茶,无奈说道:“我当时和思羲说了这个事情,他就断然说你是不会同意的,偏我不信,还想试一下你。”
江芸芸眉心微微挑起,随后又只是看着她笑。
——瞧着也没有在生气。
“你别生气,这事不成就不成。”秦岁东先退一步说道。
“坐下吧,还有个办法。”她继续说道,“林家不能只靠一个书肆过日子,思羲自己开的那个印刷坊如今也走上正轨了,但那也是和书肆捆绑在一起的。”
“我却觉得对外贸易才是未来真正赚钱的路,而丝绸正是最值钱的东西。”
秦岁东把茶推给她,示意她坐下细说。
“我打算开一个以纺织刺绣成衣为一体的坊,先试试能不能弄出好看的料子和花样,若是能在竞争激烈的扬州也能占的一席之地,那出了海也是不怕的。”她的目光落在她的袖口,温和说道,“我听说你娘绣花很是厉害。”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