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鹿鸣宴的场地选了莫愁湖旁徐家别院中的莫愁水院。这里依山伴水, 亭台楼阁,典雅华贵,往来间的仆人婢女,轻声细语, 笑脸盈盈。
江芸芸作为解元, 穿了一身新衣服喜气洋洋站在第一个。
她来得早, 精神抖擞地在前院边上的花园里逛了一圈。随着时间的推进, 举人们也陆陆续续都来了,不少人虽不知道他是谁, 但一看那青葱一样的年纪就心中了然。
有人站在不远处谨慎观望着, 便有人好奇得上来打招呼。
江芸芸和谁说话都笑眯眯的,非常好脾气,不过若是有人故意来挑衅, 她那张嘴也是绵里带针, 刺得人面红耳红。
那些本抱着试探之心的人, 没一会儿就被人哄得屁颠屁颠走了。
顾清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 见识了划水糊弄的场面, 看得直笑。
“你怎么不去找朋友玩?”江芸芸糊弄完一波人, 扭头,好奇问道。
“没什么好去的, 今日大部分人都是来认识新朋友的。”顾清打量了她一下,笑眯眯说道。“今日穿的这身衣服真好看。”
江芸芸开心地扯了扯袖子:“新衣服呢,那你怎么不去认识新朋友。”
顾清微微一笑:“这不是打算维系一下和你这个新朋友的关系吗。”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 随后大笑起来:“走,那我们一起看看这个莫愁湖, 说是南京第二大湖呢。”
顾清嗯了一声, 慢条斯理跟在他身后。
“我的朋友没有考上。”他轻声说道。
江芸芸背着小手, 大人模样地跟着叹气:“我也有一个朋友没考上。”
顾清忍不住又笑,这次还笑出声来了。
江芸芸不解,用大眼睛睨了他一眼。
“实在对不起。”顾清解释着,“我已经许久没见我妻儿了,见你这般少年老成,便忍不住想起他们。”
“那你今年还回去吗?”江芸芸也不生气,好奇问道,“回一趟家再去京城也是完全来得及的。”
顾清摇头:“一来一回消耗甚多,京城租赁吃食还有交际都不便宜,所以不敢随意消费家中钱财。”
江芸芸哦一声,干巴巴安慰道:“那等你拿个进士回去,就是衣锦还乡了。”
“借你吉言。”顾清回过神来,“你明年还参加会试吗?”
他沉默了片刻,又说道,“我们这批举人若是明年要参加会试的,府尹会安排我们一起上路,到了京城也可以住在应天商人的会馆,但会馆人员复杂,环境嘈杂,若是稍有闲钱的举人,都会和人一起另租一个小院,也能安静备考。”
江芸芸眨了眨眼,好一会儿叹气说道:“这事我要仔细想想了。”
顾清有些惊讶:“你的水平去参加会试可是绰绰有余。”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用大眼珠子黑漆漆地看着他。
顾清沉默片刻,随后了然一笑:“知道了,江解元。”
江芸芸抱着手臂,笑眯眯的,像一个白泥捏出来的小娃娃,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
“那这次我也算少了一个对手。”顾清故作庆幸地打趣着,“那会元的头衔我可就更有把握了。”
“解元会元,都不如一个状元。”江芸芸顺手摘了一朵湖边的大红小野花,递到顾清手中,“喏,状元游行上的小红花,你先拿着适应适应。”
顾清看着手心绵软小巧的小红花,小小一朵,却有足够艳丽。
“借你吉言。”他笑说着,把花小心翼翼放在袖中。
江芸芸看了眼天色,随后摆了摆手:“走了,也该进去了。”
鹿鸣宴承袭唐制,在贡举之时有“长吏以乡饮酒礼,会属僚,设宾主,陈俎豆,讲管弦,牲用少牢,歌《鹿鸣》之诗”,也就是说因为宴席上有人弹奏取自诗经鹿鸣的曲子,从而取名鹿鸣宴。
江芸芸入内后,还有一个谢座师的礼节,由江芸芸带领剩下一百三十四位举人一起行礼,礼官早早就盯上江芸芸了,因为她作为领头人,所以抓着念了好几遍要点,关键时刻万万不能出错。
院子边缘坐着一排乐师,自举子们陆续入内,就断断续续弹着雅乐。
上首坐着本次的监临官和主考官等人,内外帘的官员全数到场,府尹冀绮和通判等人坐在西面下首的位置。
等人齐后,乐声便换了一个调子。
有歌女悠悠唱着:呦呦鹿鸣,食野之芩。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
声音悦耳动听,悠远古朴,好似当真听到了先秦时代传来的缠绵歌声。
第一遍鹿鸣歌声结束,礼官就示意江芸芸就起身带人行礼,一百三十五人齐齐行礼,随后齐声和歌。
轻柔妙曼的歌声,朱弦玉磐的乐声,郎朗读书声在八月不曾消散的暑气中由散到密,最后缓缓交缠在一起。
一首鹿鸣也不过是念前面四句,念完之后,江芸芸带头行礼,谢座师。
上首的主考官王鏊和杨杰勉励了几句,对着几个印象深刻的人又提了几句,江芸芸自然不出意外第一个被点了出来。
“早就听闻你年纪不大,倒也没想到是这般小的神童。”王鏊摸着胡子说道,“你的文章瞧着有曾子固古雅、平正、冲和的风格,平日里可有看他的文集。”
江芸芸点头:“南丰先生廉洁奉公,勤于政事,关心民生疾苦,正是学生榜样。”
王鏊点头:“‘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你年纪轻轻有如此志向,当真是少年英才,望你今后谦逊正直,勤勉务实,不负所学。”
随后顾清等人也被考官们一一点了出来。
王鏊似乎格外喜欢顾清和祝枝山。
杨杰好像对吴江的盛应期和苏州昆山的陆伸格外兴趣。
江芸芸站在前面发着呆,脑袋倒是非常八卦。
队伍中间的徐经因为名次不上不下,却没有被点出来,不免有些失落。
府尹冀绮笑着岔开考官和学生们的叙述:“也该敬酒了。”
“是了,聊得实在尽兴。”王鏊意犹未尽,“还有诸多学子来不及了解呢。”
“等走了礼节,自然可以继续。”冀绮笑说着。
“正是,还是不要耽误了。”巡按御史王存忠也跟着说道。
江芸芸便乖乖带着学子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没一会儿就有侍女送上酒水和食物,酒是当场倒的,浓郁的酒香很快就在空气中弥漫,江芸芸的视线倒是一直黏在送上来的糕点美食中。
糕点都是做成讨彩头的样式,最常见的就是定胜糕、状元糕和广寒糕,还有几个她也没见过,只是模样瞧着好看。
最令她惊讶的是,这几盆菜中竟然真的有红烧鹿肉!
“祝各位举人在会试取得佳绩,一举夺魁。”府尹冀绮举杯说道,“共饮此杯。”
江芸芸见众人都举了起来,也跟着举了起来,她是打算沾沾嘴皮子敷衍一下的,结果眼尾往下一瞟,发现他这盏里竟然是茶水!
浅浅的茶香,入口回甘,是好茶。
江芸芸一饮而尽后,笑眯眯想着。
鹿鸣宴最重要的一环就是诗词唱和。
上位者要赞誉贡人,下位者要夸耀儒风。
总体而言,所有诗句不外乎夸耀当地教育、预祝举人们进士及第、夸赞地方官推行儒学教化等。
江芸芸早有准备,一点也不慌。
“你的诗还需要多加进步啊。”上首的王鏊笑说着。
“但你的文已经极好了。”杨杰打着圆场,“鞭辟入里,发人深馈。”
隔壁的王存忠睨了王鏊一眼。
“那句‘文章小技赋凌云,琴台道心策初心’,我倒是觉得不错,平易浅显,却又清新动人。”他笑说着。
王鏊闻言,笑了笑没说话。
江芸芸眼皮子一动,敏锐察觉出不对劲,立刻把自己准备说的场面话咽下去,站在这里装死不说话。
“坐吧,让士廉来吧。”府尹冀绮也不想这群京城来的人耽误自己的鹿鸣宴,火速岔开话题。
鹿鸣宴一向是群贤毕集,逸民来会的盛况,热热闹闹开始,开开心心结束,当真是宾客尽欢。
江芸芸吃了一肚子的瓜,婉拒所有人邀约,火速跑到老师的客栈,也不殷勤地敷衍两句,反而趴在他的桌子面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黎淳对此视若无睹,只是自己练字静心。
江芸芸在他面前墨迹了一会儿,又不肯走。
黎淳被人盯得难受,收了笔后忍不住问道:“你不是在鹿鸣宴吗?”
“放了!”江芸芸说道,“他们其他人要去别的地方喝酒,我就一个人回来了。”
“你年纪还小,不着急喝酒。”黎淳说。
江芸芸连连点头,但还是待在桌子前不肯走,只是用眼巴巴的眼睛看着黎淳。
黎淳一眼就看穿她一肚子话,偏也不主动问,只是继续说着自己的问题:“你可有想过明年会试?”
江芸芸哎了一声,摸了摸脑袋:“老师觉得我要去考吗?”
“你想去考吗?”黎淳反问。
江芸芸想了想,摇了摇头:“不想。”
“为何?”黎淳惊讶,“你现在名声之大,你怕是身在其中还不清楚,若是这次趁热打铁去京城考试,未必考不中。”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问道:“那我这次能考上会元吗?”
黎淳眼皮子微动,打量着面前看似小心翼翼,但神色却又格外认真的人,吃惊说道:“你还真打算六元及第不成。”
江芸芸抿了抿唇,坚持说道:“我想试一下的。”
黎淳沉默:“那你还需要在精进几年。”
他顿了顿:“我其实也不想你这么早去考试。”
江芸芸不解:“为何?”
“一来你年纪小,太早入官场并非好事,二来如今京城时局不稳,你又太过盛名,并非好事。”
江芸芸懵懵懂懂点了点头。
“可我也没什么好教你的了。”黎淳见她如此,忍不住摇头叹气说道。
江芸芸大惊失色:“你要把我赶出师门!”
正在整理棋谱的金旻忍不住笑了起来。
黎淳眉心忍不住跳了跳,最后还是拿起一侧的书敲了敲她的脑袋:“你的脑袋整日在胡思乱想什么。”
江芸芸挨了一顿打,顿时蔫巴下来。
“我是觉得,你或者可以去游学。”黎淳看了她一眼,“你若是不作出大逆不道的事,我怎会赶你出师门。”
他的话说到一半又停了下来,眯眼打量着面前之人:“你,最近没惹祸吧。”
江芸芸无辜瞪大眼睛:“没有哦,我都在好好读书。”
“你在南京也有一个多月了,可有掺和到什么事情上?”黎淳不放心问道。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随后用力摇头:“没有!”
——徐家的事情,她可一点也没掺和。
传单是张灵写的,忽悠人是唐伯虎,军营是顾幺儿去的,送礼是徐经干的!
——清清白白江芸芸!一点坏事也没干!
黎淳仔细打量着她。
江芸芸一脸正气,任他打量。
“那苏州卫为何盯上你?”还是金旻不为所动,淡定问道。
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我不知道啊,但是他们说了句曹家,是不是曹家嫉妒我啊。”
黎淳被这事抓回注意力:“曹家在应天根基深厚,你确实要避一避。”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有点不服气。
黎淳叹气:“你少给我犟嘴,听得我头疼。”
“那我到时去哪里游学啊。”江芸芸转移话题问道。
“希哲他们明年要去会试吗?”黎淳问。
江芸芸点头:“他和衡父都打算去试试水,看看自己的水平,梦晋打算闭关读书。”
“梦晋的那张卷子我看了,他不改一下性子,科举之路怕是艰难。”黎淳说道,“若是有空,你便劝一劝,愤世妒俗改变不了任何问题,只有走到那个位置上,你才有机会。”
江芸芸点头。
“你也跟着他们去京城看看吧。”黎淳沉吟片刻说道,“应天府和顺天府一南一北,文风差别极大,你先在京城呆几月,待我仔细想想你的去处。”
江芸芸嗯了一声,嘴甜说道:“谢谢老师。”
黎淳看了她一眼:“你若是无事,就回去好好休息吧。”
江芸芸没走,磨磨唧唧站在他面前。
黎淳没说话,江芸芸抓耳挠腮。
“我今天去鹿鸣宴了。”她大声强调着
黎淳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
“里面好多人!”她又夸张比划了一下。
黎淳提笔开始练字。
“哎,主考官和监临官好像有问题。”她见老师完全不被诱惑,只好主动凑过去自己说了出来,“别苗头的那种。”
黎淳下笔的手一顿。
“你说的是王守溪和王亹斋?”黎淳问。
江芸芸连连点头。
黎淳想了想,突然笑了起来:“那看来京城是真的有大风波了。”
江芸芸一脸好奇:“怎么了!京城怎么了!”
“你的事看来马上就能了结了。”黎淳神神秘秘说道。
“什么事?”江芸芸想了想,了然,“是那个张钦的事情?”
“所以你还是别的事?”黎淳冷不丁反问。
江芸芸一个激灵,连连摆手。
黎淳见状,冷笑一声:“你最好真的乖乖读书了。”
“自然是好好读书了,不然哪来的解元啊。”江芸芸殷勤说道,“我给老师研墨吧。”
“也不知楠枝考得如何?”一侧的金旻叹气说道,“怎么信件还不来。”
“武昌到南京最快也要五天。”黎淳说,“不必着急,乡试若是考不上,我打他的时候,你可不要拦着。”
江芸芸欲言又止。
“你有话要说?”黎淳反问。
江芸芸硬着头皮,给可怜的楠枝辩解着:“读书不能靠棍棒的。”
“你倒是为他着想。”黎淳淡淡说道,“你也少担心他了,毕竟若是让我打听出,你这一个月在南京做了什么,我到时候会连你一起打。”
他幽幽说道:“你看我棍棒下能不能教出好学生来。”
江芸芸只好含泪跑了。
——老师好凶!
第一百零二章
江芸芸火急火燎出了老师的客栈, 在主路闲逛,见了感兴趣的店铺就进去看一看。
她打算在去京城之前回扬州一趟,毕竟周笙好久没见了,而且去了京城也不知何时能回来, 得要把她们都安顿好, 再加上写回去的信也一直没回信, 想着是不是周笙不认字, 又或者江渝这个半吊子不会回信,所以还是亲自回去看一下才放心。
南京比扬州还要繁华, 除去本土的东西, 市面上各种海货也不少,就连耍货都比扬州的要更五花八门一点,也更加精美。
江芸芸看得眼花缭乱, 看什么都觉得喜欢, 最后选了一家门面不大的首饰店, 打算给周笙和江渝买点首饰, 既好看, 关键时候也能卖了多笔钱财, 用来保身。
“您瞧瞧这个碧玉簪,这个玉在阳光下的水色, 您看看,多好啊。”
“您喜欢白玉,这个兰花簪也不错的, 摸上去是不是格外润泽。”
“小公子打算送给谁?”
“送给长辈那是再合适不错了,端庄大气, 一根只要三十两呢, 若是两个都要, 那我再送你一根祥云桃木簪,这个桃木簪我买卖可要二两银子的。”
江芸芸脸上笑容微微一敛。
——这价格也比扬州贵许多!
老板心细,立马察觉到她的为难,但脸上热情的笑容依旧不减,只是话锋一转,立马介绍起其他东西来了:“若是不喜欢,我这边还有掩鬓,您瞧这一对,用银打的流苏,别看小,花样可不少,一对只要十两。”
“这个花头簪,不像刚才的簪子那么大,这些都是发髻上点缀用的,这一套没什么花纹,就上面点了一点钿,你若是想要精致一些,就这套,头顶都有一朵小花的样式,梅兰菊都有,这一套也才八两。”
“又或者这对耳环,您仔细瞧瞧这个装饰,这个可是最近很流行的蜻蜓头,应天府这边的小姑娘人手一个呢,边上还有小小的草叶做点缀,边上这一圈可是金丝,这个贵一些,一对要十两。”
江芸芸眯眼看着那一圈金丝,虽小但有,不过样式活泼生动,确实比扬州的要更好看精致一些。
“小公子可有喜欢的?”老板笑脸盈盈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这个耳环包起来,还有刚才那个碧玉簪也包起来。”
她说完顿了顿,看着老板不好意思眨了眨眼:“我买了两样,那个祥云桃木簪还送不送啊。”
漆黑的大眼珠子水汪汪的。
老板被她一盯,嘴边拒绝的话便也跟着咽了下去。
“行吧,看在小公子年纪这么小却这么有孝心的份上。”他笑了笑,“送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立马大声夸道:“老板大气,谢谢老板,祝老板发财。”
“真是嘴甜。”老板笑得合不拢嘴,动作麻利地给人包上首饰,“小公子去边上坐坐,那些糕点都是可以吃的,早上刚买的,是好的。”
江芸芸也不客气,麻溜爬上一张椅子坐着,小腿晃来晃去。
老板站在柜台后闲聊着:“这个碧玉簪我给您放在这个好看点的盒子里,再给您印个花,拿出去也好看,夫人一看,还不是心花怒放。”
江芸芸一看那盒子,明显比刚才看的素木盒子高了一个档次,盒面上甚至还雕刻一支牡丹花纹的样式:“谢谢老板。”
老板听得眉飞色舞,笑得合不拢嘴:“小公子是来陪家里人考试吗?”
江芸芸腮帮子鼓鼓的,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考上了没?”老板又问道,“来来,您看看,这个花结打成这样行不行。”
“考上了。”江芸芸伸长脖子看了看,随后笑眯眯说道,“打得真好看。”
“好嘞,您喜欢就好。哇,真厉害啊,考上了啊,说起来,您见过这次我们应天府的小解元吗?才十一岁呢,应该和你差不多大呢。”
江芸芸没说话,那双圆溜溜的眼珠子圆滚滚地看着人。
“哎,想来是没见过的,人小解元多金贵的人啊,想来现在在各大宴会应酬呢,哪有时间来逛街,而且他想要买这些个首饰,多的是人送,可不会来我这个小店呢。”老板叹气,可很快又兴致勃勃介绍着。
“虽说我的东西不是什么京城大师,南京巧手做的,也没有镶嵌什么海外珍宝,但这些首饰可都是我娘子带着几个娘子姑娘一起做的,您看看,这样式多好看啊,我每一个都瞧着好喜欢,若不是看您可爱,我才不会贴一个祥云桃木簪给你嘞。”
他挥了挥手,得意说道。
江芸芸自然是连连点头,好话跟不要钱一样冒出来。
就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没多久就看到一辆马车飞速从自己眼前闪过,速度之快,甚至看不清马车上的人。
江芸芸惊讶地睁大眼睛。
“应天府处处都是贵人。”老板睨了一眼就收回视线,神色镇定,站在台子后只是了一口气,“所以小公子等会一个人回家,一定要靠边走,小心被这些贵人撞了,严重的可是会被撞死的,便是没死也要伤残,遇上脾气不好的,还要挨顿打的。”
“这不是草芥人命嘛。”江芸芸不悦说道,“御史都不管嘛。”
老板看了小孩义愤填膺的脸,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人命贱啊。”他幽幽说道。
江芸芸语塞,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那是他们的问题,如何归罪到自己身上。”
外面,路上不少人受了惊,等马车走后才回过神来,不由破口大骂。
“别骂了,没看到吗,这是曹家的马车。”有人眼尖看到马车上的标记,连忙劝阻着。
众人听说是曹家的,脸上愤愤的神色也只能堪堪压下。
“曹家的马车就这么嚣张吗!”那人还是不爽,大骂道,“呸,火急火燎的,死人了,忙着出殡吗……啊!”
一只摊贩上的面具被人取了下来,狠狠扔峙到那人身上。
那面具分量不轻,敲在人脑袋上,直接砸得那人后脑勺流了血。
面具重重摔在地上,磕坏了一个角。
街面上安静了片刻,随后发出尖锐的慌乱声。
江芸芸一惊,立马跳下椅子跑到门口张望着,一向镇定的老板把台面上的东西往暗格里一放,然后也跟着从柜台后面走出来看热闹。
两人一左一右挤在门口,好奇看着外面。
“你咒谁。”江蕴脸色阴沉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神色阴郁得注视着刚才出言不逊的人,
那人眼前一阵接一怔的发黑,刚一睁开眼,就看到自己被人团团围住。
“你有病啊!”那人大骂,“我又没说你。”
“那你说谁,那你骂谁!”江蕴眼睛发红,恶狠狠盯着那人。
人群中有人认出江蕴的身份。
毕竟江蕴在南京也算出名,曹家那位大小姐的小儿子,脾气不太好,自小就会和各大商户的公子起争执,有些靠山,可从来没吃过亏。
那人本就有错,此刻听到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更是心虚。
“咳咳,你怎可口出恶语,也怪不得江公子会生气,还不给江公子道歉。”有人缓和气氛,对着那人眨了眨眼。
那人捂着脑袋,嘴巴微动,可还未说话,就听到江蕴冷静的声音。
“我不用你道歉。”他说。
那人脸色一喜。
“因为我要拔了你的舌头。”江蕴冷笑一声,“大中午给我找晦气,我不高兴,谁也别想好过。”
人群哗然。
“这,今日好歹开鹿鸣宴……呜呜。”有年轻人刚开口就被人捂住嘴巴。
江蕴脸色更差了,他看着那个年轻人,又看着捂人嘴巴的中年人,呼吸逐渐逐渐急促起来。
“三公子,把这人的舌头拔了就算了。”江家的小厮见状,立刻上前小声劝道,“大公子还等您呢。”
“是啊,不是说要偷偷给大公子买个奶酪渴水嘛,可别耽误了,等会大公子醒来一见到,一定很高兴。”
江蕴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
“好好的一张嘴可不能胡乱说话。”江家小厮围了上去,为首那人拔出腰间的匕首,“今日拿你一条舌头,也是给你一个教训。”
那人吓得直接瘫软在地上。
“我不是故意的。”
“饶了我吧。”
他涕泪纵横地哭喊着,那小厮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之人,淡淡说道:“我家公子至少还留你一条命,已经是格外仁慈了。”
人群有人不忍直视扭过头去,也有人愤愤不平,却又不敢掺和进来。
“哎,真是倒霉,南京城谁不知道这位江小公子和大公子关系极好,别人就是不小心冒犯了一句都不行,更别说现在还诅咒他了。”首饰店的老板叹气。
江苍没考上的事情,还是昨夜乐山悄摸摸和他说的。
——“我特意看了两遍,没看到大公子的名字。”乐山的声音忍不住带着雀跃。
江芸芸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却没有高兴,只是脑海中蓦地想起那道消瘦的背影。
江苍,实在太瘦了。
“大概又是病了。”门口的老板也不敢看下去,只好转身回了自己的柜台,继续说道,“这大公子的身子是真得差,听说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应天最大的几家药店的补品一般都是给曹家买去的。”
“曹家老夫人每年九月三十日,药师琉璃光如来圣诞给这个外孙在大报恩寺点油灯,一盏可就要白银一百两呢,一点就是九盏,听说还在寺庙中供奉着大公子的长明灯呢,那可不便宜,按日算的,大公子的那盏可是常年点着的,老夫人每年都还要亲自去添油。”
江芸芸眨了眨眼:“老夫人对他还挺好。”
“可不是,比亲孙子还好呢。”老板点头,“听说这位大公子在南京的衣食住行可都是老夫人亲自照看的。”
江芸芸还来不及多想,就听到有人被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便连忙扭头去看。
那人没逃出江家的包围圈,反而被人狠狠摔在地上。
头破血流,瞧着好不凄惨。
“哎,不过那小厮有句话说得对,小公子也就是拔人舌头,若是碰上那些伯爵侯爷家的孩子,直接让你把命交代在这里,那也是有的。”
“难道就不会有人告他们?”江芸芸惊诧。
老板失笑,看着面前的小孩,轻声说道:“告,告谁?自己审自己吗?能赔点钱就已经是仁慈了。”
“救命啊,救救我。”外面传来凄厉的喊声。
“可他杀了人啊。”江芸芸坚持说道,“按照大明律杀了人就是要受罚的,致人身亡的,主犯斩刑,从犯若是有动手,则同为绞刑,若是没有动手,则要杖刑一百,流放三千里。”
“救救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给您磕头了,不要,不要……呜呜……”
老板没说话,只是岔开话题说道:“进来坐吧,咱们老百姓还是少掺和这件事情。”
江芸芸沉默了。
“我们应天府虽说不是天子脚下,但也是太祖待过的地方,我们老百姓惹不起的人太多了,平日里一定要谨言慎行,才能平安度日。”老板碎碎念着。
“这些事情见怪不怪了,至少还四肢健全,不算断了他的生路。”
“我们普通人一定要明哲保身才是。”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小了。
江芸芸听得眉心紧皱,然后朝着外面跑出去。
老板大惊,犹豫了一会儿也跟着跑了出去:“哎哎,小公子,小公子!别去啊。”
“江蕴!”江芸芸站在人群外,大喊一声,“你今日伤了人,来日就会有人借此事弹劾江苍。”
江蕴一听那个熟悉的声音,一把推开人,果不其然看到江芸芸站在不远处的位置。
他穿着新衣服,带着方巾,站在人群中熠熠生辉,成了一个规矩的读书人,和以前那个胆小懦弱,一声不吭的江芸完全不一样。
他变了,变得格外刺眼。
“好啊,你还敢在这里,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江蕴见了她,彻底被激怒了,暴怒说道,“给我把他抓起来,抓起来。”
“你抓我也没用,我明日还要去谢座师,少了我这个解元,这事可就真的闹大了。”江芸芸镇定说道。
追着出来的老板震惊在原地。
“你到现在还只会这么意气用事嘛,若是以后江苍考上举人,有人借此弹劾他,剥夺了他的功名,可都是你拖的后腿,这就是你和他的兄友弟恭嘛。”江芸芸冷静地看向江蕴,继续说道。
“这人刚才确实说了错话,但事情的起因也是你们在闹区疾驰马车,大明律明确规定:凡在街市、镇店驰骋马车者,致人受伤,较斗殴伤人减一等,也就是说至少要笞二十,若是致人死亡,则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江蕴冷笑一声,不屑一顾。
江芸芸也不生气,只是平静说道:“你觉得无所谓,是因为事情还没走到有所谓的那一步,便是再清白的人来到这世上都会被有心之人攻击,从而落不得好,可别说你现在一团乱账,满身筛子,简直是给江苍抹黑。”
江蕴气得要冲上来揍人。
江芸芸咳嗽一声,举起手来,看向那个小厮:“我是解元哦。”
那个小厮眼疾手快把人拉住。
“大公子还等我们回去呢。”小厮苦着脸说道,“把事情闹大,传到大公子耳边,大公子又要生气了。”
“难道就任由他在我面前颐指气使,他不过是一个贱种,若非我娘大度,他们母子三人早就不知埋在哪里了,现在也敢爬到我头上来了。”江蕴愤怒地瞪着江芸芸。
江芸芸不再和他说话,只是看向被人压在地上的人,脸颊不知被扇了几个巴掌,肿得吓人。
“下次说话也注意点。”江芸芸上前看着那人,叹气说道。
几个仆人看着她,面面相觑。
江芸芸摸了摸脸,笑眯眯说道:“我,解元,要是不小心倒在地上了,你们等会就要开始想明年要在哪里过年了。”
仆人们一个激灵,下意识让开位置。
江芸芸把人扶起来:“逞口舌之快有什么意思。”
那人哭得不行,一个大男人一把鼻涕一把泪,混着脸上的血水,瞧着更是可怜。
江芸芸把帕子递了过去。
江蕴气得不行,却又被人死死拉着。
“算了算了,从长计议。”
“先回家先回家,我们都记着呢。”
“大公子,大公子啊。”
江家小厮眼看人越来越多了,只好连哄带骗像要把人带走。
江蕴气得脸都红了,目光落在江芸芸身上,最后落在那个差点失去舌头的男人身上。
“我记住你了。”他冷冷说道,随后转身离开。
那人吓得颤颤巍巍,手中的帕子都差点掉了,嘴里神经质一样碎碎念着。
江芸芸见人走远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就是小解元江芸。”众人好奇围了过来,“你和这个小公子什么关系啊?”
“鹿鸣宴结束了?你怎么没去喝酒?”
“你真的只有十一岁吗?”
“我不会喝酒,我在逛街呢。”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要回家了,你们也散了吧。”
她背着手,溜达走了人群,回到那个首饰店里,却发现老板不见了!
——哎,老板呢。
“天啊!小解元在我店里买东西!”外面突然传来尖锐暴鸣,“来我家!!在我家!!”
江芸芸扭头,只看到老板在路面上手舞足蹈,抓着人就说:“小解元在我家买东西!”
“没选其他家,就来我家,说明什么,说明我家风水好!”
“买了两个,两个啊!!说明我家东西好!”
江芸芸沉默,随后不得不咳嗽一声:“老板!”
首饰店老板回过神来,同手同脚走过来,脸上笑容更加殷切了,声音几乎能掐出水来:“小解元。”
江芸芸打了一个哆嗦,连连摆手:“你快把东西包给我。我要回家了。”
“好好好。”老板一边说着话,一边眼珠子好像黏在他身上一样拔不开,一副柔情似水的样子。
江芸芸只好目不斜视,专心看着自己买的两样东西。
“这东西我送你。”她掏钱的时候,老板连忙说道。
江芸芸摇头,坚决说道:“不行,要付钱。”
她把银子推了过去。
“那我把那个白玉簪送给你,就当沾沾喜气。”老板又说道。
江芸芸摆手,拎着东西,挤开人群,头也不回地走了。
“啊,是解元啊。”老板一脸痴迷地看着她的背影。
“怪不得我一看到他就觉得与众不同。”
“神童就是神童,背影都带光的。”
门口的人一等人走了,就立马有人挤进来说道:“哎,神童刚才买了什么啊,我每个都要三个!”
“我也要我也要。”
“这糕点是不是他吃过了啊,说吧,多少钱!”
“给我留一块,我家小孩马上就要读书了。”
原本小小的店铺瞬间挤满了人。
“这个江芸早早就听说是个刺头。”不远处的酒楼上,有一个穿红戴绿的年轻人不屑说道,“江蕴那个小霸王就是年纪太小了,不经事,要是有人给我这么下不了台,我自然是要当场打死的,管他是谁,免得这些刁民也敢爬到我头上撒野。”
“自然,徐大公子在南京那可是数一数二的人物,谁见了不得规规矩矩听您的啊。”有华服男子狗腿子说道。
“哼,今日还用了我家的地方,我一想到我那地方让这些人用了,我就浑身难受。”那人嫌弃地拍了拍袖子,“也不知道我爹怎么想的,这些读书人最是令人恶心了。”
“读书人自然是难缠的,可小恩小惠就能收买啊,国公爷这可是放长线钓大鱼啊,礼贤下士,这些读书人还是乖乖听话。”
年轻人还是不屑地哼了一声:“走,去安慰安慰江蕴,这个小可怜,哥哥没考上就算了,还病了,他出个门还要被人气受,真是够倒霉的。”
“哎哎,大公子,徐大公子,你且留步啊,曹家这几日还是少去吧。”那华服公子连忙把人拦住,“曹家最近惹上大事了,也不知怎么和唐源对上了,还是少去为好。”
徐鹏举大吃一惊:“唐源这每年吃了曹家多少供奉,怎么就对上了。”
那人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徐鹏举冷笑一声:“太监这群东西就是翻脸无情,自己没用,还打算拖人下水。”
“但京城毕竟还有他们的老祖宗在呢,估计这次又是雷声大雨点小,破一破油皮的事情。”那人笑说着。
“哼,这些太监首尾相连,闹得南京鸡犬不宁的。”徐鹏举呲笑一声,摇了摇扇子,慢悠悠出了门,“我徐某人相见谁,还要看那些太监的脸色,笑话,我偏要去江家见见江蕴那小可怜。”
—— ——
这事很快就被江芸芸抛到脑后,却在某一天晚上,唐伯虎三更半夜不睡觉,神神秘秘摸到他屋子里:“你知道嘛,唐源完蛋了吗?”
江芸芸一时间没想起唐源是谁。
“有人把他这几日在南京做的坏事整理出二十条罪证,弹劾他了。”唐伯虎继续说道,“陛下下旨把人关起来了。”
“这么突然?”江芸芸惊讶,“不是说他背后有人吗?”
“内阁那边突然在朝廷上发难的,太监手再长还能伸到朝廷上不成。”唐伯虎说。
“那有判刑吗?”江芸芸又问。
唐伯虎坐回原位,耸了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去找你老师打听打听。”
“那个张钦有消息吗?”江芸芸又问。
“就你们开鹿鸣宴那天他就被抓了,说是玩忽职守,现在也没听到后续消息。”唐伯虎又说,“那人当初拦着你,现在也是罪有应得。”
江芸芸撑着下巴,好奇问道:“那曹家怎么好好的。”
唐伯虎和她大眼瞪小眼。
“那你去曹家门口问问。”他出着馊主意。
江芸芸冷笑一声:“你怎么不去打听打听。”
“我这身边都是穷酸书生的,能知道什么,我这个还是今日赴了魏国公的小儿子的宴,那小公子爱慕我这个才子,开了桂花宴,请我过去,我才听到此事的。”
“说起来,你知道江蕴和那个魏国公家的大公子关系不错吗?”唐伯虎问。
江芸芸摇了摇头。
“怪不得曹家生意做的这么大,家里也没个做官的,也不会被人欺负。”唐伯虎摸了摸下巴。
江芸芸打了一个哈欠,推搡了几下:“行,我知道,我要睡了,你走吧。”
唐伯虎坐在位置上不动弹:“你就不表示表示,我大晚上还惦记你。”
江芸芸眼睛都困得睁不开了,迷迷糊糊说道:“那我今日给你出一套要卷子,谢谢你大晚上这么好精力的骚扰我。”
“好狠毒的人啊。”唐伯虎大吃一惊,“折磨张梦晋一人不够,还要害我。”
江芸芸把人推走,随后关门睡觉了。
——这些大人的事情,和她这个清清白白江小芸有什么关系!
—— ——
“还是你这个徒弟有本事。”客栈内,王轼笑说着,“连成国公都打好关系了,听说这几日应天府到处都是京城的信使,他却闭门不出,那些希望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人愣是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找到。”
“陈守备也没说话?”黎淳惊讶说道。
“说是身体欠佳,生辰那日都没见客呢,家门口戏台上的曲子也没听呢。”王轼说道。
“那魏国公呢?”
“你还不清楚他,他素来明哲保身,哪里会掺和到这里,远远闻见味,连带着家中子弟都约束起来了,而且他可是成国公女婿,哪里会和老丈人打擂台。”
王轼顿了顿继续说道。
“这事冀府尹也不想牵扯到科举,所以就想快点结案,张钦的罪名我看是定下来了,只唐源到底是内侍不好由府尹判决,大概率是押解回京,不过我瞧着唐源虽不丢了性命,但小守备的位置也待不下去了。”
黎淳点头。
“怎么样,你徒弟的仇算报了吧。”王轼促狭说道,“你这人可真是护短。”
黎淳没说话,只过了一会儿又突然说道:“你刚才说他和成国公打好关系是什么意思啊?”
“你不知道?”王轼惊讶说道。
黎淳微微一笑,和气说道:“略有耳闻,但知道得不算清楚,还请用敬仔细给我讲讲。”
王轼就把江芸芸带着顾仕隆去军营门口的事情解释了一番,还多嘴了一下南京城的流言:“徐家这次处理得极好,我瞧着也是有人指点啊。”
黎淳面无表情听着,轻笑一声后伸手摸出一根竹条,甚至掏出白布打算擦一擦。
王轼惊讶问道:“这是哪来的?”
“前几日一直跳眼皮,瞧着是有人皮痒了。”黎淳说,“特意找的。”
“那你这又是在做什么?”王轼又问。
“擦得光滑点,打人疼一点。”
第一百零三章
江芸芸的那一顿打拖到三日后, 她溜溜达达过来,打算问老师什么时候回扬州时,结果迎面而来就是一根竹条子。
她连滚带爬去找师娘避难,大声嚷嚷道:“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 怎么要挨打啊。”
黎淳冷笑:“你清清白白带着顾仕隆去军营门口做什么?”
“幺儿自己要去找人切磋的, 和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可没有关系。”江芸芸理不直气也壮得地反驳着。
“那突如其来的传单又是怎么回事?”黎淳又问。
“谁知道呢, 也许有什么正义之使呢, 比如张灵啊,唐伯虎啊。”江芸芸眼神开始躲闪。
“徐家处理唐源的办法, 瞧着是有高人指点。”
“啊, 说明这世上还是好心人多啊。”江芸芸竖起大拇指,毫不客气地夸道。
黎淳和她四目相对。
黎淳面无表情地拿着竹条子。
江芸芸一脸心虚地缩了缩脑袋,随后悄悄戳了戳师娘的肩膀。
金旻咳嗽一声, 开始拉偏架:“我瞧着, 是和我们芸哥儿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一点也没掺和进去。”江芸芸殷勤给人按着肩膀。
“想夸自己稳坐钓鱼台不成。”黎淳见状冷笑。
“如何能自比姜太公。”江芸芸谦虚摆手。
黎淳的竹条在桌子上敲了敲, 发出咚咚的响声:“你且少惯着这些小辈, 尤其是这个泼猴, 真是走一个地方祸害一个地方, 我就说好端端张钦一个指挥使还能被曹家这点金钱迷了眼,非要找你的麻烦, 原来是你和唐源有了矛盾。”
江芸芸愤愤不平,伸手比划着:“可是一开始我就是在家好好读书的,我每日都要做两套卷子, 看四篇选文,是这个唐源不请自来, 闹得我们不得安心复习, 说起来本来就是他的问题, 也怪不得我反击了。”
她飞快给自己贴上委屈的标签,然后话锋一转,又无辜说道:“再说了,我们可什么都没做!我们就是跑跑腿,动动嘴皮子,都是大人们在出力呢。”
黎淳闻言,手中的竹条子收了回去,冷笑一声:“且这天下只有你一个江神童,耍得世人团团转,好不聪明。”
江芸芸呆了呆,察觉到老师确实不高兴了,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随后讪讪说道:“我,我就是看不惯唐源整日欺压普通人,没有别的意思。”
她从金旻身后慢慢吞吞走出来,走到黎淳面前,一咬牙,伸出手来:“那你打我吧。”
黎淳看着那个仰开的手心,原本粗糙干巴的手如今也被养得雪白细腻,指腹间是薄薄的一层茧子,也瞧不出刚见面的可怜样子,性子也越发活泼了。
他看着一脸沉重的江芸芸,面无表情问道:“你可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江芸芸想了想,老实回答:“不知道。”
黎淳把手中竹条子放下,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确实不知道。”
江芸芸眨了眨眼,小心翼翼侧首去看老师,似乎在揣摩他的这声叹气中到底是无奈还是失望。
“因为你根本就不觉得自己错了。”黎淳垂眸看着他。
江芸芸眨了眨眼,随后低下头。
黎淳看她不服气的样子,把那竹条子放到她的手心上。
江芸芸吓了一跳,却发现并不疼,不由惊讶抬起头来。
“还是你觉得我错了?”黎淳注视着她,轻声问道。
江芸芸抬眸,欲言又止,可最后还是说出口:“唐源在南京耀虎扬威的,那个傀儡戏班子我就瞧着奇奇怪怪的,说不定里面也有人命官司,可每日都有人捧场,从官僚到富商络绎不绝,难道他们真的不知道吗,而且这样的人坐在小守备的位置上,明明所有人都知道他昏庸无能,肆意妄为,欺压百姓,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那些被权力欺负的人说话。”
她顿了顿,似乎是挣扎了许久,但最后还是坚持说道。
“人人都说有难处,说牵一发而动全身,可那些说难处的人已经占据制高点,他们的难处是因为要汲汲名利,可不是生存求活,可被欺负的百姓呢,百姓的命难道就真的很贱嘛,那些被纨绔肆意打骂甚至杀害的路人,还有好好做生意,却总是低人一等,士农工商本应该是并列的,如何能又是三六九等的,这世上又不是只有站在上头的那些人。”
江芸芸沉默,随后继续说道:“我是没有能力,我到现在也不过是举人,也许我的未来考不上会元,也成不了进士,可我既然看到了……”
“老师。”她低下头,握着手中的竹条子,有些无力,却又格外坚持,“我怎么能,能视而不见呢。”
黎淳叹气:“那你可知道我气你什么?”
江芸芸抬眸。
“我并非气你这件事情,而且气你为何又不和我说。”黎淳叹气,“应天不是富贵温柔地,这里也没有好相与的人,若是成国公并没有如你所愿,你可知等待你的是什么?”
江芸芸沉默,随后摇了摇头。
“那些太监从低人一等的宦官走到执掌大权的权宦,他们是攀附在这座旧时皇城里的蝗虫,一旦闻到肉怎么会轻易撒手,你该庆幸你这个漏洞百出的计划中,成国公愿意出手帮你。”黎淳叹气,收回竹条子,“不然被蚕食殆尽的不仅徐家,还有你。”
江芸芸欲言又止。
她想说,选成国公是仔细打听过的。
成国公在南京名声极好,从不与宦官交往,就连对府尹一系也不假颜色,这样的人常年呆在军营,格外惜才,又懂明哲保身,这件事情他只要装作不知情,点个头而已,相比较去保全一个名声狼藉的宦官,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视而不见。
所以她原本是准备了第二套招数的,谁知道一切都出奇得顺利。
但很快,她又蓦地想起那日成国公在酒楼上说起他和自己的关系。
成国公的女儿嫁给了她的师兄李东阳。
他对当日的事情一句话也没开口,偏那时她也没有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可知道今日,她才恍然。
——原来他真正要说的是,若非看在这层姻亲上,他是不会出手的。
——他是李师兄的师弟,师兄对她推崇至极,甚至为她写了一份信,希望远在南京的老丈人可以照顾一下自己年幼的师弟。
——所以,国公爷顺手推舟。
“你可知你的西涯师兄最是爱护自己的名声,从不和自己的老丈人有过多的来往,深怕被言官弹劾,对家中妻儿也一向禁止搬出国公爷的名声在外招摇。”黎淳淡淡说道。
江芸芸神色振动。
“不过他这事确实做的也挺高明的。”一侧的金旻打着圆场,笑说着,“你能扬长避短,明哲保身已经很厉害了。”
江芸芸迷茫地看了过去。
金旻看得心疼,伸手把人抱在怀里:“你老师说得这么严重不过是担心你,你如此年幼,又第一次出门,这次哪怕只是考上举人,你都不知道我们有多高兴,可你还这么勇敢,仗义执言,能救徐家于水火,我们也是很为你骄傲的。”
老夫人摸着她的鬓角:“只是你初来乍到,还不知道应天府的水深,我们昨日听闻此事自然是害怕的,若是你一时不慎落入水中,而我们却不在你身边,你这孤身一人该怎么办啊。”
“若是今日的你已经是出仕为官的官吏,我们对你的一腔热血只会觉得欣喜你的勇敢。”金旻叹气,“可如今你不过是一个举人,这点功名在偌大的应天府实在不够看。”
“再好的计谋,也都是权力来碾压的。”金旻摸着小孩的脸,平静说道。
江芸芸瞳仁微微发散,喃喃说道:“让你们担心了。”
“你不知应天到底是怎么样的地方。”黎淳坐回椅子上,“它在你白日时见到的有多繁华,那在你看不到的黑暗中就有多残忍。”
“你以为你只是想要教训教训唐源,不痛不痒,帮着徐家解围,可不知这事还有的拖拉,唐源不会束手就擒,等待这个小守备位置的人也不会让此事轻易掀过去。”黎淳摸着手边的书页,“不过若是你把尾巴收拾干净了,倒也不至于牵连到你身上。”
金旻笑着把人拉到椅子上坐下,摸了摸她的手背,又到了一盏热茶推了过去。
“那个传单可是可靠的人弄的?”黎淳问。
“唐伯虎润色的,张灵手抄的,他会变换字迹,所以不会有人认出来的。”
江芸芸很快就把自己干的事情完整重复了一遍,强调着:“都是自己人,不会出错的。”
“我是信他们的。”她说。
黎淳听着,突然笑着点了点头:“你确实是进步了,而且通过这件事情,你没发现你有一个很厉害的优点吗?”
一直蔫哒哒的江芸芸来了几分兴趣。
“你身边的人总是特别信任你。”黎淳笑说着,“这世上能做到这样的人可不多。”
江芸芸想了想:“可能因为他们都是好人,所以也都是一腔热血。”
黎淳笑着摇头:“因为是你。”
江芸芸呆了呆,没明白什么意思。
“老爷!小公子来了!船已经在码头了,诚勇刚跑来报信了。”就在此刻,门口传来陈叔激动的声音。
江芸芸眼睛一亮,噌得一下跳下来:“楠枝回来了。”
“怎么来得这么快。”金旻也高兴说道,“快让人去买点吃食回来,大中午的怕也没吃饭。”
“我去码头接他!”江芸芸开心说道,“他知道我考了解元嘛,嘻嘻,我去吓吓他。”
黎淳失笑,挥了挥手:“去吧,路上要小心。”
“你且少刺激他。”金旻把人送到门口说道,“路上看到好吃的买回来吃,也可以适当逛一下,只是我许久没见楠枝了,想得很。”
江芸芸蹦蹦跳跳走了,黎淳目送她的背影远去,随后摇了摇头。
“你昨晚都没好好休息,趁两个小子也不知在外面野到什么时候回来,你现在先去休息休息。”金旻劝道,“等这事了了,我们就回扬州吧。”
黎淳也觉得有些疲惫了,起身,走了几步又操心说道:“晚上定几桌席面来,所有人都要好好安慰一下,这次回来得这么匆忙,返程应该不轻松。”
—— ——
江芸芸远远就看到黎循传站在码头上的背影。
不过是三四个月不见,他竟然长高了一大截,但整个人也瘦了一大圈。
“楠枝!”江芸芸大喊着。
黎循传立马回头,一眼就看到人群中艰难挤过来的江芸芸,也跟着高兴挥了挥手:“我在这!”
两人穿过拥挤的人群终于见面了。
“你怎么没长高啊。”黎循传一见面就伸手比划了一下,“我长高了三寸哦,厉害吧。”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你都十五了,再不长高就会变成小矮子,我不一样,我才十一,师娘说你十一岁还没我长得高呢。”
黎循传立马伸手捂住她的嘴,又是生气又是怀念:“好久没听你骂人了,真是想念啊。”
江芸芸扑闪了一下大眼睛。
“你这次考第几啊?”黎楠枝故作矜持地问道,“你猜猜我第几?”
江芸芸也不明说,只是含含糊糊说道:“我考的还行,你考第几啊,进前五十了吗?”
黎循传得意挺胸,不高兴说道:“自然!你就是如此看我的嘛!”
江芸芸小心谨慎说道:“三十?”
黎循传咳嗽一声:“大胆点吗!我读书这么认真,难道就不能更厉害一点嘛。”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前三!”
黎循传故作矜持地理了理袖子,咳嗽一声,装模作戏说道:“区区不才,壬子年湖广省第三!”
江芸芸捧场地哇了一声:“你好厉害啊,果然是黎楠枝呢!第三也太厉害了,真棒啊!”
黎循传谦虚说道:“低调低调,你考第几啊。”
江芸芸叹气,也跟着理了理袖子,侧首促狭地看着他:“区区不才,壬子年应天府的解元。”
黎循传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大惊失色,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对着他无辜眨眼。
“你,你你你你,你真的解元!”黎循传结巴说道。
江芸芸点头,笑眯眯说道:“是我哦,怎么样,厉害吧。”
黎循传吃惊地看着她,然后大笑着拍着她的肩膀,一脸钦佩:“你也太厉害了,说到做到,恭喜啊,江解元。”
江芸芸臭屁地抬了抬下巴:“还行还行,正常发挥。”
“唐伯虎那个粘人精哪里去了?”两人并肩走着,黎循传随口问道。
“出门喝酒去了吧,不然张灵会每天堵门口,要拉着他一起读书,他为此每天早起晚归,我瞧着都瘦了。”江芸芸摸着下巴说道。
“张灵没考中吗?”黎循传问道,随后也不意外地说道,“他性格有些张狂,压一下或许走得更远。”
“不碍事,他现在已经想开了,下次一定能中。”江芸芸说道,然后又把祝枝山和徐经的名次也说了一下。
“祝枝山考完之后,整天跟个花蝴蝶一样,到处出门游玩做文章,每天都至少两篇产出。”
“徐经跟着他娘出门见识人间富贵去了,顾幺儿这小孩忒不要脸了,也整天要跟过去混吃。”
“其余几人都回家了,对了,我还认识了一个好友,那人就是今年应天府第二名,名叫顾清,说话声音可好听了,前几天还带我见了松江的几个文人,也怪有意思的。”
黎循传幽幽说道:“到底谁才是你的最好的好友啊。”
“我这夜以继日赶回来,有人是脚不停歇去玩啊。”
“果然是有了新人忘旧人了,我就说怎么给我的回信字数越来越少了,原来如此啊。”
江芸芸扭头看他。
黎循传醋意盖都盖不住了。
“我就出门玩了一场!”江芸芸强调着。
“为了见你,我可是出了榜单第二天,鹿鸣宴之后就连夜赶回来了。”黎循传也强调着,“一场也没有!”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不服输。
“行,我身边还有点钱,我带你去吃个饭。”江芸芸先一步屈服了,拉着人的袖子就往城里走,“南京好多好吃的,南市有一家酒楼专门卖很多炸货,现炸现卖,除了价格有点贵没啥毛病,我们先去吃个半饱,然后把嘴巴搓干净,再回去找老师吃下一顿。”
黎循传轻轻冷哼一声,神色得意。
“我要吃炸肉条!”
“吃吃吃。”
“炸紫苏也想吃。”
“吃吃吃。”
江芸芸一脸心痛:“你少吃点,我还要给我舅舅买礼物呢。”
“那你舅舅的礼物,我给你买了。”黎循传大手一挥,豪气说道,“你舅舅就是我舅舅,这钱我出了。”
江芸芸立马点头:“行,我替我舅舅谢谢你。”
两人走在南京繁华的街道上,江芸芸对两侧的店面了然于胸,时不时对着他介绍着。
“你对南京也太熟悉了,瞧着都不是第一次来的样子,”黎循传惊讶说道,“你这考试都没复习吗?”
“一直都在复习啊,我可是一天做两套卷子的人,南北两市是我这几天出门逛的,不过都逛好了,今日还打算去城外看看,你回来正好给我带带路。”江芸芸说。
“行啊。”黎循传雀跃说道,“好久没跟着你胡作非为了,我也好想念啊。”
江芸芸不悦说道:“什么胡作非为,我做的可都是正经事。”
黎循传确实不信,讨嫌地靠过来,好奇问道:“哎,你这一个多月在南京就一直在家里读书。”
江芸芸面不改色说道:“对啊,一直在家读书,可认真了!”
黎循传皱了皱眉,摸着下巴一脸不解:“不应该啊,南京这么多纨绔子弟一个也没撞到你手里。”
江芸芸眨巴眼:“我好端端去招惹他们做什么。”
黎循传打量着江芸芸,越想越不对劲:“你当然不会主动找他们,但这群人一向眼高过顶,只要你出门的机会,就一定能撞到他们在为非作歹。”
说话间,就看到有个纨绔子弟正拿了一个小摊贩上的一个面具,还不给钱。
那小摊贩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喏,你看,这是南京刑部尚书的小孙子,这人没啥大毛病,就是喜欢拿东西不付钱,因为家中不给他月俸,穷得响叮当,你看按照这个次数,这群人迟早得有一个人得犯到你手里,虽说应天府的大人物咱们惹不起,这些纨绔子弟不过是狐假虎威的纸做老虎,按照你的手段,收拾收拾那完全是没问题的。”
“我一直在安心读书呢。”江芸芸收回视线,理直气壮强调着,“只玩了一天!”
“哈,可唐伯虎可不是这么听话的人。”黎循传眯了眯眼,摸着下巴,越想越可疑,“你有事瞒我?”
江芸芸面不改色说道:“反正我不会主动招惹别人的。”
众人说话间,边上一个茶楼里的人突然往外涌了出去。
“哎,怎么了?”黎循传随手抓过一个人问道。
“衙门口有热闹。”那人兴奋说道,“有对母子状告唐源杀人越货,现在正跪在大门口喊冤呢!”
黎循传啊了一声,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突然被江芸拉着手带跑了。
“你怎么也要凑这个热闹啊。”黎循传边跑边说,“你不知道,这个唐源是小守备太监,背靠京城大太监李广,和首辅刘吉关系密切,虽然是个草包,但我们可惹不起,这事也十有八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江芸芸没说话,跑到衙门前,门口已经围了一大圈人。
远远的还看到几个熟面孔。
“江公子!”徐家的仆人立马围了过来,愁眉苦脸说道,“这可怎么办啊?陈二娘带着平安来告状,说平安是之前那个失踪的秦淮河傀儡戏班的班主儿子!”
第一百零四章
衙门内, 应天府府尹冀绮急得都要上火了。
“怎么又出来杀人案子啊。”冀绮看着手中写了一半的折子,嘴里直发苦。
“唐源又不是没杀过人。”通判范昌龄头也没抬起来,把几个州县上交的农时折子放在一起,按照轻重缓急, 小心比较着。
应天府这几年一直受灾, 所以粮食调度一定要精细到县, 把所有人都算清楚, 务必每户百姓都能得到妥善安置。
冀绮一怔,手中的笔也跟着微微一动, 在还未写好的折子上划出一道墨痕。
他自然是知道唐源手上是不干净的, 这样的蠢货怎么可能只是好吃赖吃的饭桶,但那些血腥残忍的事情不是都没放到台面上,所有人都只当没看到, 所以他刚才才下意识惊呼怎么又多了一个人命案子。
“我动作已经够快了, 没想到别人也不赖。”冀绮叹气, “这事看来是结不了了。”
“唐源这些年在应天府也是耀武扬威, 不可一世的人物, 得罪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通判范昌龄终于从折子里抬起头来, 平静说道,“而且永远是沉默的人更多。”
冀琦手指微动, 脸上却露出为难之色,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后抬眸笑说着:“瞧着平昌也对此有些意见。”
范昌龄微微一笑, 神色松然:“唐源为首的那些太监这几年在应天府作恶多端,手段惨烈, 酿成多少祸事, 可偏偏有人庇护, 人人畏惧,若非如此,岂能到今日才得以暴露在日光下,可即便他当时扰乱考场,祸害考生,危害举国不可轻的伦才大事,想来一开始大家也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
冀琦脸上有点挂不住了。
应天府官场复杂,国公侯爷也数不胜数,哪是能快意恩仇的地方,牵一发而动全身,众人也都是各有各的考量。
“平昌一时冲动,话语失岩,还请府尹不要介意。”倒是范昌龄先一步察觉到他的不悦,先退一步,笑说着。
这些时刻,冀琦也不好追究他的态度,只好僵硬转移话题:“还是让衙役先把人带进来,仔细问问到底是什么事情。”
“是吧,毕竟事情不能闹得太大。”范昌龄笑说着。
冀琦被阴阳怪气了一下,却只能忍着气不反驳,脸上甚至要含笑地目送他离开。
等人走后,他脸上才露出叹息之色,看着已经被墨迹弄坏的折子:“这都什么事啊。”
之前唐源春风得意时,那些人只能把心思放在心里,可如今京城风云际会,谁不想做最后一个踢门的。
唐源是最好的一个球。
踢中了那便是直捣黄龙,若是不中也不碍事,至少南京又空出一个位置。
唐源啊,唐源,我也打算高举轻放的,让你归了京城自行处理的。
冀绮心烦意乱,把折子揉成一团,扔到一侧的篓子里,随后起身,慢悠悠去了前堂。
他可不能被唐源拖累,所以这事怎么也要审一审。
仔细审一审。
—— ——
大堂外,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江芸芸和黎循传则被徐家人护着,挤在最前面。
冀绮一眼就看到站在前头的人,顿时觉得头疼。
之前唐源盯上徐家这事,坊间早有耳闻,但此事后来不了了之,虽不知是哪位高手出面了解此事,但冀绮根据多年经验还是莫名觉得,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还是觉得此事和江芸脱不开关系。
实在是有些人天生就很亮眼。
要说还是唐源蠢,这么多软柿子不捏,何苦去惹上一个刺头呢。
明明当年扬州之事,在应天府也是热闹了好长一段日子的,怎么就不吃教训呢!
他心事重重坐在椅子上,想着面前的困境,又想着京城传来的消息。
——陛下已经许久不召见首辅了。
——陛下频频召见吴宽和谢迁。
皇城的风实在太大了,吹得应天府也人心晃动。
那边陈二娘已经带着平安跪在堂下,声泪俱下地控诉着唐源当年是如何杀人越货,看中老戏班的戏班,见班主不肯买卖就直接逼死班主,又怕节外生枝,便又赶尽杀绝,杀死五口之家,之后又看中傀儡人陈磊的手艺,想要他交出手艺,却不料陈磊也是刚毅,宁死不屈,恼羞之下直接杀人,甚至奸淫。妇人,虐杀陈磊,一夜时间,手上足足沾有八条人命。
围在门口的百姓听得议论纷纷。
“原来那场火是唐源放的。”
“怪不得当时烧了这么久都没有人来救火,真惨啊,整个房子都烧没了。”
“我就说那个戏班生意这么好,怎么好端端换人了。”
“可之前外面不是都在说那把火是老戏班放的,然后自己畏罪潜逃了。”
“说不定就是唐源胡乱栽赃的。”
“不对啊,我是知道那个戏班班主和傀儡人的,他们家的儿女都是混在一起养的,但我记得戏班五口人,傀儡戏四口人,不是九个人吗?”
冀琦也跟着问道,只是他下意识把目光落在陈二娘身边那个一直痴痴傻傻的男子身上,低声说道:“那还少了一人。”
果不其然,陈二娘垂泪,拉着平安的手,哽咽说道:“这是戏班班主的小儿子,当年幸得以平安,只是伤了脸,烧坏了手,但平安已是万幸了。”
平安还是不说话,捧着木头面具,低着头,好似周遭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那你又是谁?”冀琦又问道。
陈二娘紧握着陈平安的手:“我曾是两家的乳母,陈家一对儿女乃是龙凤胎,当时班主夫人也同时诞下一子,就是平安,我带他们到了三岁才结束。”
江芸芸了然,她一直觉得陈二娘和平安长得太不一样了。
平安长得颇为秀气,可陈二娘却长相一般,而且年纪差得也不大。
她一直以为是古代生孩子早的问题。
“你当时就在现场?”冀绮拧眉问道,“为何知道得如此详细。”
“我先后丧夫丧子,这才来到陈家,幸得主家不嫌弃,在平安三岁断奶后,陈夫人怜我一人可怜,便一直让我在戏班做厨娘,直到五年前戏班出事,我才带着平安离开,隐藏在应天府中。”
江芸芸扭头去看徐家仆人。
徐家仆人凑过来小声说道:“正是五年前来的,一开始只是一个人来的,大概过了半年后又说家中小孩遇到强盗,伤了脸不说,还被吓得不能说话了,求徐叔允许她把人接过来,徐叔也是心软,就同意了。”
“那你说的这些可有证据?”冀绮在众人的议论声中,继续问道。
陈二娘满眼泪光地看着他,随后呆呆说道:“难道我不能是人证吗?”
“我当日就是看着唐源身边的那个太监带人,把他们关在那间屋子里,几番逼迫不成,最后恼羞杀。人的。”她断断续续,溃不成声,“我难道不是证据吗。”
江芸芸皱眉。
果不其然,冀绮摇头:“只一个口头证据,没有其余证据,若是诬告朝廷官吏呢。”
陈二娘一怔,随后尖锐说道:“如何是诬告,怎么就是诬告,我亲眼所见,难道都是假的不成,难道平安受的苦,都是假的不成。”
她拉着平安的手,撸起他的袖子,失声大喊着:“这些都是伤口啊,你看看,你知道他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被火烧得有多疼吗?你知道他当时夜夜疼得醒过来的嘛,你知道他哥哥压在他身上,就是要他活着吗,我怎么就是诬告,我为何要诬告那些大人物,明明是他们想要去抢别人的东西,明明是他们在杀人,难道因为人都死了,不能开口,那就是诬告吗。”
大概是因为她的声音太过凄厉,一直沉默的陈平安侧首看了过来,盯着陈二娘脸上的泪痕,轻轻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泪。
那双眼睛温和平静,不谙世事,好似懵懂的孩童。
陈二娘呆怔在原地,随后抱着他大哭起来。
“我要有什么证据,当时明明路上都是官兵,为何没人来救他们,他们只要冲进去就知道了,他们只要进去就一定知道的。”陈二娘崩溃大喊着,“你们就是官官相护,你们就是草芥人命,就是你们害的人。”
“就是你们害的平安,怎么就突然没了爹娘,没了兄弟姐妹了。”
陈二娘过分消瘦的肩膀耸动着,瘦弱的妇人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陈平安懵懂无知,只是安静地靠在她肩上。
江芸芸看得于心不忍,黎循传也跟着皱眉。
“好过分啊,这事直接去查不就好了,逼问孤儿寡母有什么意思。”
“可到底也没证据啊,好端端牵扯到小守备,哪里说得过去。”
身后的读书人在议论纷纷。
冀绮听得头疼,拍了好几下惊堂木这才压下这些过分喧闹的动静。
“先压下去,让本官仔细查查。”他不得不说道。
衙役上前要把人带了下去,只是一直安静的陈平安被人抓着手臂,这才猛地剧烈挣扎起来。
“放开他啊。”陈二娘大声说道,“别碰他。”
那些衙役不耐呵斥道:“这是衙门,哪里容得下你们撒野。”
陈平安发出痛苦的沙哑喊声。
“冀府尹。”一直沉默的江芸芸出声说道,“陈平安明显心智有缺,行为异常,离了陈二娘就不能生活,何必把他们分开呢。”
黎循传大惊,小心翼翼拉着她的袖子。
冀绮不耐说道:“你一个小小举人也敢在大堂上开口。”
“学生早就听闻府尹爱民如子,每每遇到百姓之事都是慎之又慎,如此清廉之人也该知道母子自来就是心连心的。”江芸芸不理会他的怒气,继续心平气和说道。
“您也看到陈平安心智宛若孩童,两人相处多年,早已情如母子,陈二娘一定仔细照顾陈平安,而且陈平安心智如此,若是离了人出了事,这可如何是好,大人也是好心想要查明此事,这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大人既然都是为民办事,何不通融行事。”
几句话的时间,那一顶顶高帽扔过去,重重落在冀绮头上,他盯着江芸有一瞬间的迷茫。
——这人到底是哪边的。
“大人一向仁爱,何不成全他们的母子情,于情于理都是可以的。”
“这个小童说的没错的!这个陈平安心智就是小孩,独自一人关着要是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人群中有人也于心不忍,声援着江芸。
黎循传也咳嗽一声,大声说道:“是啊,大人现在不就是为了还这个母子一个公道,分开关和关在一起,又有何区别呢。”
冀绮见越来越多的人说话,只觉得被抬得越来越高,最后实在被逼得没办法,只好对着衙役使了个眼色。
衙役这才松开桎梏陈平安的手。
陈平安又恢复了安静,低着头,贴着陈二娘站着。
陈二娘害怕又紧张地握着他的手,嘴里一直安慰着:“没事的,没事的,平安,不怕,娘一直在你身边。”
“那就关在一起,都带下去。”冀绮挥了挥手,随后又看向门口围着的人,不耐挥手,“你们都散了吧。”
他说完就甩袖离开了。
——这事来得太是时候了。
哪怕这母子真的有天大的冤屈,他也不得不仔细考虑一下。
进退之间,可都是他头顶的帽子。
人群散尽,江芸芸还站着没动弹。
黎循传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最后推了推她的胳膊:“发什么呆?”
“你说当日平安为何看到梦晋会突然狂躁。”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黎循传一脸迷茫。
“那首曲子,到底是谁做的?”江芸芸又问。
黎循传盯着她看。
江芸芸背着手离开大堂,随后又站在衙门门口,却不是朝着徐家走去,反而朝着另一边走。
“哎,你去哪里?”黎循传连忙说道。
江芸芸回神,反手拉着黎循传说道:“走,我们去那个戏班子看看。”
“你们先回去,让徐叔仔细想想第一次见陈二娘和平安时,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她走了几步,又对着跟在自己身后的徐家小厮说道,“从衣服,到说话,又或者行为。”
“她一个普通妇人,当时带着受了重伤的平安,如何躲过到处都是人的地方。”
“还有,再仔细想想,她当时是怎么找到徐家的。”
江芸芸仔细叮嘱着,随后又拉着黎循传匆匆离开。
黎循传跟着走了几步,突然怪叫起来:“你还说你整日就在读书,我看你在南京很忙啊。”
江芸芸没说话,拉着人走了好久,才来到大门紧闭的戏班子面前。
“当日着火的地方是哪里啊?”她张望着。
这一带店铺林立,房子都是密密麻麻,一个挨着一个的,加上都装饰得格外精美华丽,丝毫瞧不出有过火烧的痕迹。
“哎,你也听说那个五年前的案子了。”有个正在晒太阳的热情妇人听到她的话,立刻凑过来说道。
江芸芸脸上立马露出一个乖巧,讨人喜欢的笑来:“对啊,听人说得好好奇啊,可这一带不是都没有烧过的痕迹吗,婶婶你是这一带的人吧,是不是知道一些啊,我太好奇了,可以和我说说嘛。”
妇人顿时来了兴趣,拉着小孩的手,热情说到:“这一带的事情找我打听就对了。”
江芸芸立马反手把这着她的手,笑说道:“我刚一眼就瞧到婶婶,只觉得不一样了。”
妇人立刻被夸得心花怒放:“小子的嘴也太甜了,我且跟你说,外面的东西都不准的,其实当年那个戏班子其实是老班主和陈磊一起办的,他们两人是同乡呢,只是陈磊这人生性沉默,只会做傀儡,手艺好极了,做得栩栩如生呢,老班主就性格活络,出面接待各种人那都是游刃有余啊,所以两人当时是住在一起的,可不是隔壁两家一起住,是直接都住在戏班子的后院。”
江芸芸一惊:“所以当时其实不是院子着火,是戏院着火了。”
“可不是!”那妇人立刻说道,“烧得可大了,迟迟等不到人,我们这些边上的人都吓死了,有官兵说很危险,让我们都赶紧走,我那日跑得可远了,值钱的东西都带走了,就怕把我的房子烧了,连我们人都要祸害了。”
“不过还好是万幸,那些天杀的官兵啊,终于是来了,那火也邪门,只烧了整个后院。”老妇人拍了拍胸口,“只是人都烧焦了,人形都认不出来。”
“你们没发现少了一个人?”江芸芸又问,“不是说只有九个人八具尸体嘛,少了一个小孩,难道没发现呢。”
“大家都说是老班主逃了,这火烧得也诡异,当时都没过夜就被下葬了,说是不吉利,我们也觉得晦气,官府把人带走就带走了。”老妇人说,“事发前几日老班主也不知道得罪谁了,店面被砸了好几次,只要开门就有流氓来捣乱,但报了官,那些流氓就跑了,时间久了,那些衙役也不愿意来了,后来就一直关门,到最后就把人都遣散了,说是付不出钱了,真是可怜,好好的生意怎么就黄了。”
老妇人比划了一下:“不是我说,这一代可是这条秦淮河最好的地段了,你瞧瞧这条河从东水关流入南京,从上坊门那边流进来,由东向西横贯整个主城,那条主干河到通济门外九龙桥时又分为二支。”
她的手指指了指湖面上那些艳丽的花船。
“您瞧瞧,这可就是十里秦淮,听过吧,我们这条就是过九龙桥后向西,由东水关进入城里,又向西流到淮清桥,和青溪会合,在经过陡门桥后与运渎水会合,向西经过我们这一带,您瞧瞧,不远处就是夫子庙了,这可是我们秦淮的正流。”老妇人竖起大拇指夸道。
“是了,我刚才远远看着就知道风水极好,旺人,旺财。”江芸芸从善如流说道,“所以就是因为这个地方好,才被坏人盯上的。”
“可不是,你瞧瞧这个位置,这后面就是曾经大名鼎鼎的清江楼,往西走就是夫子庙了,对面就是凤凰台了,有个很大很大的诗人可是为他做过诗了,风水好!不然这么一个傀儡戏怎么就起来了。”
“难道不是戏好吗?”一直没说话的黎循传不悦说道。
老妇人顿时不高兴了:“难道就这人的戏好,怎么他们家一直这么有名,你看看,这都出事了,烧死人了,还有人盘过去继续做生意,生意瞧着比以前还好呢,可不是风水好。”
黎循传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摸了摸鼻子。
江芸芸顺势把人挤到自己身后,继续说道:“那你认识这个新的班主吗?”
老妇人脸上顿时露出一言难尽之色。
“我跟你说,我有点不敢和这个新班主说话。”
江芸芸来了兴趣,立刻问道:“可是因为他们的做的傀儡戏吓人,说起来,我之前也见过一次呢,还怪吓人的。”
老妇人神秘摇了摇头:“不是,这个类型的戏之前老戏班的人就打算尝试了,当时可是南京头一份,只开了几场,场场爆满,可惜了,实在可惜,还没推广开呢,不然可不是要赚一兜子的钱了,不过要不说这个地方有点意思,这个戏班也做这个生意,果然生意好,要我说,就是这两家人少了点运气。”
“那为何吓人?”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那不是也带动了这附近的生意,是个财神才是。”
“才不是!”老妇人连连摆手,“我是觉得那个人有点邪门。”
江芸芸眉心一动:“我瞧着长得也很和善啊,整日笑眯眯的。”
老妇人顿时露出‘你可真无知’的神色:“我就跟你说个神秘的故事。”
江芸芸立刻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这家店年年都买人,但人数一直维持二十个人的样子。”老妇人压低声音,阴森森说道,“你说人都哪里去了。”
江芸芸神色微动,下意识侧首去看老妇人。
老妇人正一脸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乍一看眼神格外精明,瞧着有一些说不出的吓人。
江芸芸眯了眯眼,随后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可别是那八人心有怨气,把人带下去做客了,说起来,水多的地方阴气也重,说不定每到午夜,那些被火烧过的院子里就会有手指抓地的声音……”
她的声音骤然低了下来,面无表情,却又格外阴沉地说道:“就有一双双手把人拉下去呢。”
老妇人神色震动!!
黎循传青天白日活生生打了一个寒颤。
“你你你,你这个小子……”老妇人哆嗦着,“吓唬人,坏孩子。”
她火急火燎跑了,只觉得这个地方开始晦气了。
江芸芸看着她离开,轻笑一声。
“你好端端说什么鬼故事啊,吓唬她干嘛啊,不行,我突然觉得这里阴森森的。”黎循传靠了过来,“要不还是回去吧。”
“因为这个人来得也太及时了。”江芸芸笑着收回视线。
“什么意思?”黎循传不解。
江芸芸没说话,盯着那个禁闭的两层戏楼,冷不丁又问道:“你说那些人到底哪里去了?”
黎循传一愣,随后发出尖锐暴鸣:“你说这些做什么啊!!”
江芸芸被他吓了一跳,随后轻笑一声,反手拉着他的手,朝着小巷子走去:“你胆子也太小了,还好当日没来看那个傀儡戏,不然一定和顾幺儿抱在一起。”
黎循传气得不行:“你吓唬我,还说我胆子小。”
许是靠近水源,这条小巷子狭窄又幽静,也不知是什么构造,脚步稍微重一点耳边就会有回应。
黎循传立马紧贴着江芸芸,也不敢看向附近,只是牢牢抓着江芸芸的胳膊,强装镇定问道:“你现在要去哪里啊。”
“我去戏班子后门看看。”
大概走了半炷香的时候,两人这才出了小巷。
“哎,这个后院距离河道这么近!”黎循传见了日光,立刻活了过来,也开始朝着外面看着,惊讶说道。
江芸芸目光在这一条小巷中打量着。
这一带的屋子大都是面朝店铺开门,后面大都是小门,寻常腌晒东西,晾晒衣服都放在这条只能容纳一辆马车进过的地方,瞧着格外拥挤。
“其实这个戏班还挺大的。”黎循传站在后门口,仰头打量着,“后院估计不小,竟然烧了这么久也没人救火,真是万幸没有酿成大祸啊。”
有人听到动静,小心翼翼开了门看过来。
江芸芸的目光落在河道对面的一个酒楼上。
那酒楼格外豪华,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是什么的地方啊。”江芸芸笑眯眯看着门缝后的小姑娘,笑问道。
那小姑娘被吓了一跳,随后悄悄开大了一点门,奶声奶气说道:“我娘说那个楼叫清江楼,要花很多钱才能吃到东西的地方。”
“这个我知道!”黎循传扭头说道,“这个就是太祖在南京时开设的十六楼之一,除了南北市的两间大酒楼,剩下的都是做酒水和皮肉生意的,直到宣宗才把这些楼都废止了,现在秦淮河有这么热闹,大都是这里的人散出来,但这十六座酒楼也不能浪费,就被人盘走了,做正经的酒楼生意。”
江芸芸神色微微震动:“这些楼原先是……官妓?”
黎循传和她四目相对,莫名觉得不好意思。
江芸芸拧眉:“我说怎么全天下这么多靠河的地方,怎么就秦淮河这么出名,原来是上梁歪了……呜呜。”
“我的祖宗!!”黎循传神色慌张,“你在胡说什么,当时也是为了收税。”
江芸芸拨开他的手,冷笑一声:“这么多办法,偏偏选了这个办法,想要不劳而获,所以就不把女人当人了。”
黎循传不敢继续这个话题,只好含含糊糊说道:“反正这个酒楼现在是汤家的。”
江芸芸歪头:“能盘下这个地方估计也不是什么普通人,这个汤家是什么来头。”
“你应该读过《皇明祖训》吧。”黎循传问道。
江芸芸点头。
“里面有一个‘会议’制度,也就是说若是有亲王、皇亲国戚犯了法,除谋逆等重罪不赦,其余由嗣君自行裁决,若是轻罪由嗣君和在京诸亲会议解决,重罪则加上在外诸王一起会议解决。”
江芸芸隐约记起这个事情。
“汤家就属于这个皇亲国戚?”她问。
黎循传点头:“合议亲戚如皇后家、皇妃家、东宫妃家、王妃家、郡王妃家、驸马家、仪宾家,魏国公、曹国公、信国公、西平侯、武定侯之家。”
“后面五家分别魏国公徐家、曹国公李家、信国公汤家、西平侯沐家和武定侯郭家。”
江芸芸焕然大悟:“被信国公家盘走了。”
黎循传点头,随后又摇头:“现在不是信国公了,第一任信国公乃是凤阳人,也就是太祖老乡,洪武十一年进封信国公,洪武二十八年去世后追封东瓯王,谥襄武,不过他家有些倒霉。”
黎循传靠过来压低声音说道:“长子先于汤和去世,长孙、曾孙皆早逝不得嗣,直到在英宗年间,汤文瑜之子汤杰请求袭封信国公,但朝廷以“四十余年未袭,罢之”拒绝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那汤家现在还有职位吗?”
黎循传摇头:“一直靠汤家祖业过日子,不过我在回来的路上听说陛下有意向下旨查访开国元勋后人,打算“量加恩典,俾奉其祀”,也不知会不会追封到这家。”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目光一直在那座酒楼上徘徊。
“你说,哪里看得到这里吗?”江芸芸伸手比划了一下。
黎循传摇了摇头:“小动静看不到,要是着火什么的,应该看得到吧。”
江芸芸哦了一声:“这个酒楼什么时候盘的?”
“应该很早了吧,反正我跟着祖父来到南京就是汤家人办的,我还吃过一顿,里面情趣高雅,布置精致,不过花销也极贵。”
“你竟然有钱去这个地方!”江芸芸视线从酒楼上收回来,吃惊问道,“生活这么富裕!”
“是跟着我爹去的,他一向爱交际,认识许多人。”黎循传小声说道,“你可别跟祖父说。”
江芸芸点头,扭头离开这里:“行,一事换一事,替你保守秘密的代价就是我就不请你吃饭了。”
黎循传气得跳脚:“你怎么这样啊!我看错你了!”
江芸芸无赖说道:“你抬头仔细看看我,说不定你抱着的不是我……嗷。”
黎循传低头闭眼,走在小巷子中,闻言直接狠狠掐了她一下,恨恨说道:“闭嘴。”
江芸芸只好把人拖走,无情嘲笑着:“好小的胆子啊,白长这个高个子了。”
两人走后没多久,两道影子从小巷子中走出来,其中一人正是刚才那个拉着江芸芸说话的老妇人。
“您说,这个小解元真的会替这群莫不相干的人翻案嘛。”老妇人低声说道,“这世上多得是束手旁观的人啊。”
那个年轻人转着手中的金镶绿松石戒指,闻言淡淡说道:“谁知道呢,但总归要试一下,这是我们汤家最后一次机会了。”
老妇人哎了一声:“再怎么样,大爷您也是做好事了,不然那两人怎能跑得掉的,剩下的事情,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起风了,我们快回去吧,您身子也不好,可别再病着了。”
—— ——
徐家已经闹翻锅了,因为徐经已经回了江阴,徐叔只好苍蝇乱飞,抓着回家的江芸芸就急切问道:“江公子,总算等到你了,你说这事怎么办啊?”
“我已经去信给江阴了,但一来一回也要三四天啊。”徐叔说道。
“这陈二娘怎么有这么多事情啊,我当时招的时候没说啊。”负责内院的二管家说道。
“你说这事会不会牵连徐家啊。”大管家担忧问道。
“哎,真冤啊,我是真的冤啊。”管厨房的管家说道。
江芸芸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人团团位置,一群男女老幼,负责各处的管家拉着她七嘴八舌说着话。
唐伯虎等人听到消息也匆匆赶了回来。
“等会等会,听他说。”黎循传连忙把人挖出来说道,“别催了。”
徐叔等人这才冷静下来,一脸期冀地看着江芸芸。
“当初她是为何来做厨娘的?”江芸芸问。
“原先的那个老厨师好端端摔了腿,我们正打算贴出告示呢,她就来敲门,我就先试了她一下,哎,手艺也不错,开价也不高。”二院的管家耷眉拉眼地说道,“我瞧着是个可怜女子,怪不容易的,我就留下来了。”
江芸芸了然。
这位二院管家正是女子。
“这也太巧了。”张灵惊讶,“你们就这样同意了。”
“我们徐家在应天府那可是出了名的好人家,每日都有人想要来做工。”大管家也来不及得意了,只是讪讪说道,“而且就一个厨娘,我们这就偶尔有夫人少爷来,也不是什么重要地方,陈二娘又是文文弱弱一个人,我瞧着也没什么危险。”
“来的时候可有什么异常?”江芸芸问。
当时见过面的几个管事都摇了摇头:“她不爱说话的,只说前一家主家搬走了,自己没了工作,这才来试试的。”
“说起来,她当时看也不看我,一直低着头,说不定是心虚呢。”
“说起来也是,她当时整个人慌慌张张的。”
江芸芸沉默着。
她敏锐觉得陈二娘当时一定是被人救了,甚至让他们来徐家也是那人提出的建议的。
徐家人都不错,这些管事也都是各做各的,这里也只是一个别院,主家很少来,被暴露的风险很低,事实证明,他们两人能在应天府,唐源眼底子底下躲这么久。
“这事会不会牵连徐家?”徐叔最后问道。
江芸芸拧眉:“不好说,只看唐源这次到底能不能下去了。”
众人神色一怔。
还真是,若是下去了,那徐家可算是误打误撞助人为乐,陈家母子能沉冤昭雪,此事自然也是一笔勾销,若是没下去,唐源的报复心可是谁都不会放过。
“那能下去吗?”徐叔期冀问道。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那现在在怎么办?”唐伯虎在之前已经把此事打听得一清二楚,心中愤愤不平,“若是真的,那唐源真是胆大包天,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可不是说没证据吗?”张灵皱眉说道。
“如何有证据。”唐伯虎抱臂,“他们逃出来已经是不易,而且孤儿寡母的,面对这么一群凶神恶煞的太监,能留下什么证据。”
众人沉默,随后接二连三叹了一口气。
“你有没有办法?”唐伯虎扭头去看江芸芸,“我们好歹和平安呆了一个多月,这人虽然傻傻的大,是和幺儿玩得这么好,若是丢了性命,幺儿可要伤心了。”
江芸芸也跟着为难:“我又不是推官,也不是南京官员,我便是有办法,官府那边也不听我们的。”
“那怎么办啊!”黎循传也跟着忧心忡忡说道。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想了想问道:“哎,那个巡城御史张玮的家在哪里你们知道吗?”
她说完,眼睛越来越亮,拉着张灵说道:“走走,我们写份信匿名去投,让大人们互殴去,我们跟在屁股后面捡漏,最差也是走一步看一步。”
“对了,你们现在就出门,就逢人就说这事,把这事的舆论闹大一点。”
“还有啊,你们给陈二娘他们准备一些吃食衣物来,现在天气冷了,可别着凉了。”
“你们最近出门也要小心,若是生意不要紧,关几天问题也不大。”
江芸芸有条不紊吩咐下去,言辞切切,最后又说道:“我们一介草民,虽不能做什么决定的事情,但若是绵薄之力依旧无力回天,那也绝不是我们的问题,只求问心无愧,对得起陈二娘这些年的共处之情。”
众人对视一眼,皆神色震动,随后齐齐行礼退下。
—— ——
五年前的冤案在五年后的今天,在不知不觉得秋风中闹得满城风雨。
唐源独自一人坐在书房内,手指都气得发抖。
陈祖生不见客。
成国公在军营。
魏国公生重病。
……
所有能说得上话人在此时此刻齐齐没了踪影。
唐源气愤,这些人就是落井下石,不想帮忙。
——等他回到京城!
——等他见到老祖宗!
他气得脸都红了,大门被敲响,陈晖慌张走了进来:“府尹不见!”
唐源大怒:“好你个冀绮,之前被成国公弹劾,是谁帮了他,现在竟敢过河拆桥,好好好,就他一个大清官。”
陈晖低眉顺眼不说话。
唐源站起来,来回焦急踱步。
“这些拆低捧高的王八蛋,还真以为能把我如何。”他冷笑一声,“我干爹还在呢!”
“也别太得意,还以为这次能把我搞下去,内阁再大能有我干爹说话好用。”
若是平时,他是不慌的,毕竟他做过比这个还过分的事情,却都能全身而退,但各家的态度却让他突然不安起来。
——太反常了。
——甚至敷衍也不愿敷衍一下。
他自然是知道和干爹关系极好的刘阁老怕是不行了。
可这有什么关系,自来都是阁老去找太监的关系,可不是太监倚靠阁老。
没了一个刘阁老,还有李阁老,陈阁老。
只要干爹还在,他就稳坐南京,按理那些人就不该这么对他。
可现在怎么突然这样了……
他苦思冥想,却想不出所以然来。
“干爹,当日去的是王兴,您说是不是王兴自作主张啊。”见他不说话,脸色格外难看,站在一侧的陈晖低声说道。
唐源脚步一顿,扭头,阴暗不定地看着他。
陈晖叹气:“王兴这人脾气不好,大家也都是知道的,您就是随口说了一句喜欢傀儡戏,您瞧瞧那人,竟然一时暴脾气闹出这样的事情。”
唐源背着手,注视着桌面上金蟾蜍,没说话。
这个招财的金蟾蜍是王兴去年送的生辰礼物,纯金打造的,是一众礼物中,他最喜欢的,时常放在手心把玩,如今表面被摸得格外发亮。
“干爹。”陈晖见状,上前一步,继续说道,“王兴这些年给您惹了不少事情,害你清清白白的一个人惹了多少骂名啊,今日还给你惹出这滔天大祸,便是亲父子到这时也该交出来了了。”
唐源收回视线,轻轻叹气:“是啊,这些人我对他也是仁至义尽了。”
“可不是,那掌柜的不是还躲在王兴府中吗。”陈晖微笑说道,“这两人狼狈为奸,害您被蒙在鼓里,您可千万不要心软了。”
唐源把那金蟾蜍拿起来握在手心:“是啊,我可不能在放任他做错事了。”
“您先写个请罪的折子给老祖宗递上去,再给司礼监也写一份,说您辜负圣望,想回京照顾主子爷了。”陈晖亲自把人扶回椅子上,“我去找王兴说说,若是自首,我们还能是兄弟一场,给他收尸,保他家里平安啊。”
唐源回过神来,握着陈晖的手,一脸庆幸:“还是有你这个省心的人啊。”
“都是干爹教的好。”陈晖感激涕零说道。
那边,江芸芸目送张玮急匆匆离开了,这才转身离开。
“就这样吗?”黎循传跟在她身后,皱眉,“你是不知道唐源这人到底做了好多坏事,可这些年一直相安无事的。”
江芸芸平静说道:“人人都觉得无事,那就是有事的时候,福祸相依就是这个道理,而且我瞧着唐源人缘不好。”
“太嚣张了。”黎循传点评着。
“政治嘛,一向就是出其不意。”江芸芸敏锐说道,“我倒是觉得这次说不定还真的有大事。”
实在是大家的反应都太奇怪了。
江芸芸心中暗自想道。
若是唐源还能全身而退,那一开始他就不可能被弹劾。
这个案子甚至不会公开审理。
因为闹大了,势必不好收拾,也意味着这事一定要有个说得上话的亲信,甚至他本人谢罪。
黎循传也是今日被拉着匆匆跑了许多地方,闻言只是点头:“行,我信你。”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啊?”他又问。
江芸芸看了眼天色,拍了拍大腿:“该去找老师了!”
黎循传大惊:“还真是,好晚了。”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快步走着。
黎循传走到客栈门口时,突然说道:“你说,这事不和老师说会不会不太好啊。”
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怎么能不和老师说呢!小小年纪翅膀硬了不成!老师最是看不得人受苦,一定能帮助陈二娘他们的。”
黎循传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呆呆看着她,一脸不解。
江芸芸大义凛然地看着他。
与此同时,两人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冷笑声。
第一百零五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
顺天府落了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后, 微凉的寒意便迎面而来。
秋日是真的来了。
天际昏暗,不见曦光时,皇宫内却有零星的脚步声响起。
穿着红衣的小太监蹑手蹑脚走了过来,对着守门的小黄门问道:“爷有动静了嘛?”
穿着青素衣的小黄门连忙瞪大眼睛, 见是熟悉的人, 这才眼皮子耷拉了下来, 摆了摆手。
红衣太监点了点他的脑袋, 示意他警醒一些,然后把手中的盒子递了过去:“老祖宗昨夜熬夜练好的丹, 等爷醒了, 温水服用,内观半个时辰,期间千万不要有人来打扰。”
小黄门毕恭毕敬捧着那盒子, 连连点头。
小太监走了没多久, 外面就穿来动静之色。
那声音不算大, 但整个皇城却好似在此刻, 随着他的苏醒, 彻底清醒过来。
宫内, 朱祐樘疲惫地睁开眼,明明睡了一觉, 脸色却没有红润之色。
一侧的张皇后也跟着醒过来,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担忧说道:“陛下昨日被秋雷惊着了, 现在可还好?”
朱祐樘抹了一把脸,无奈说道:“让你也跟着受累了。”
“陛下怎么说这样的话。”张皇后忧心忡忡说道。
他刚坐起来, 帘子外就传来小黄门恭敬的声音。
“内官监掌印李广送来丹药, 陛下可要服用?”
朱祐樘神色微动。
张皇后却忍不住规劝道:“不若还是先用膳吧。”
朱祐樘拍了拍她的手, 笑说着:“梓童这就不懂了,丹药这等仙物就是要吸收天地灵气才最有功效,现在这个天色将明未明,正是修炼的好时机。”
张皇后欲言又止,却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眉心忧虑之色挥之不去。
这几年的时间陛下开始沉迷丹药,一月都要吃个三四粒。
很快,一盒丹药从帘子内递了进来。
朱祐樘打开盒子果不其然看到一颗黝黑丹药,随着盒子的打开,一股淡淡的丹药香味迎面而来。
“果然是好药,李广呢?”朱祐樘捏在手中,高兴问道。
“李掌印连夜炼制仙丹,今日大成后便直接在丹房小憩了,只他还一心挂念爷,特意吩咐小子们送药时一定要多说一句,温水服用,内观半个时辰。”
朱祐樘露出欣慰之色:“还是李广最贴心。”
张皇后见他服药后便开始打坐内观,心中微微叹气,绕着床尾走了出来。
“不可延误了早食。”
“若是阁老们有事,先去偏殿等着,不可懈怠。”
“瞧着这天是越来越冷了,陛下今日的衣物可都备了哪些,让我仔细看看。”
张皇后在隔壁内室有条不紊地吩咐着,随后又问道:“昨日雨下得颇大,皇儿可有醒来?”
宫娥春桃笑说道:“太子睡得极好,想来没一会儿就要过来找娘娘了。”
张皇后脸上露出笑来:“他倒是能吃能睡,一点也不折腾人。”
“太子如今就住在陛下寝宫,有神龙庇护,自然是平平安安长大的。”春桃为她梳着头发。
屋内已经烧上了炭火,窗户上的纸透出微微的亮,宫娥们沉默又有条不紊地穿行在宫殿内。
“宫外可有消息传来。”张皇后心不在焉地选择首饰,突然问道。
春桃手指微动,随后又继续梳头的动作:“还不曾,想来是天还没亮。”
张皇后眉宇间愁绪不减:“昨日守夜的太医也没回来?”
“现在宫门还未开,宫门开了,娘娘就能知道了。”春桃安慰着,“侯爷一定吉人自有天象,娘娘不必担忧。”
张皇后挑着手中的桃心,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很快就收拾好,扭头看了一眼层层帷幔下模糊身影,最后又叮嘱了几句小黄门,便也不在寝殿久留,朝着太子朱厚照所在的偏殿走去。
大门刚一打开,就感受到一股暖气扑面而来。
此时,乳母、丫鬟们正在给他换衣服。
十个月的小孩长得虎头虎脑的,带着一顶红红的虎头帽,见了人也只是睁着圆滚滚的眼珠子看着,然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张皇后一脸爱怜。
“来,娘抱抱。”她洗了手,又捂热了手心,这才伸手把朱厚照抱在怀里。
朱厚照安安静静靠在她怀里,眼珠子到处看着,嘴里啊啊了几声。
乳母把太子的情况事无巨细地说给皇后听。
春桃等人也拉着几个伺候太子殿下的丫鬟到一侧敲打叮嘱着。
天色逐渐亮了起来,院中还有小鸟啾啾的声音。
朱厚照安静地听着,大眼睛扑闪着。
“太子殿下这眼睛瞧着可真像娘娘,又黑又圆,可太好看了。”春桃等人回来后,笑说着。
“皮肤雪白,可不是和娘娘一模一样。”
“嘴巴倒是像陛下。”
也不知是被一群人围着烦了,还是肚子饿了,朱厚照缩了缩脑袋,过了一会儿又不高兴地蹬了蹬腿,嘴里响亮的啊啊了两声,随后又扑腾着手臂,扭头想要去找奶娘,可见奶娘没有伸手把他,扑腾地更厉害了,叫得也更大声了,甚至发出了类似于‘吃’的声音。
张皇后把人递了过去,捏了捏他圆嘟嘟的小脸,嗔怒道:“好没良心的小鬼。”
朱厚照不搭理她,只是在奶娘怀里拱着。
“殿下已经会说一些叠字了,想来到了一岁左右,口齿就更清晰了。”奶娘岔开话题说道。
张皇后看自己儿子自然是看哪哪都好,高兴说道:“到时候可要先学会喊爹娘呢。”
奶娘又说道:“殿下可聪明了,那肯定是一教就会。”
“可不是,殿下一看就很聪明,昨日还能爬了,能扶着栏杆爬起来呢。”
“前几日不是还抓紧娘娘的手指,一看就和娘娘亲,这是认出来呢。”
一群人压低声音,围着皇后和太子打转。
朱厚照吃了几口又不吃了,拔出脑袋,又准备开始睡觉,眼皮子一拉一拉的,两扇羽扇一样的睫毛一动一动的,瞧着格外可爱。
张皇后一脸爱怜地摸着这个小孩。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原本还脸上带笑的张皇后好似心有所感,下意识扭过去头,只看到一个墨绿色衣衫的小黄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跪在地上,以头抢地,哽咽说道:“侯爷,薨了。”
原本安静祥和的宫殿瞬间热闹起来。
“娘娘,娘娘保重凤体啊。”
“快,快请个太医来。”
“扶到塌子上去,快快,小心些。”
春桃等人慌张的声音让吃饱饭浑浑噩噩想要睡觉的朱厚照也跟着醒了过来,也跟着大哭起来。
原本安静的寝殿顿时热闹起来。
—— ——
内阁阁老们踩着秋日寒风,还未进阁门就有相熟的小太监凑上来,小声说着这个最新的消息。
刘健只是轻轻哼了哼,脚步更快了,秋风卷着披风,晃得飞快。
丘睿脚步一顿,握紧手中的暖炉,可惜说道:“来瞻也是可惜。”
徐溥停了下来,朝着宫外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叹气地摇了摇头:“张家啊。”
刘吉是一出门就听到这个消息的,差点马车都没爬上去,神色骇然:“不是人参太医一刻也不离得吊着吗?才四十七啊!!”
管家凑过来,小声说道:“可不是,差了点运道,张家已经去宫内报丧了。”
刘吉在马车边急得来回踱步:“去准备丧仪,下值后我亲自送过去。”
他紧张地舔了舔唇角,看了眼黑沉沉的夜色,秋日的风刺骨而来,实在太冷了。
冬天,竟然连这个冬天都还没过。
他心中震动。
“要迟到了。”管家见他迟迟没有动静,小声说道。
刘吉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抬脚上了马车,坐上马车后来来回回握着手中有些烫手的暖炉。
就在马车要启动时。
“去找李掌印。”他突然掀开帘子,对着外面的管家,神色严肃,压低声音说道,“请他想办法去司礼监把南京的折子压一压。”
等他到了内阁,三位阁老的屋子已经点上了灯。
他站在台阶下看着那三间亮堂堂的屋子。
他虽六十五了,但身体强壮,如今秋意瑟瑟的早上,他也穿着单薄的长衫,手中的暖炉是管家非要塞给他的,捂久了,只觉得滚烫。
“阁老?”提灯引路的小太监等了半天,见他还是没动,忍不住提醒道。
刘吉回过神来,脚步一顿,朝着一间屋子走去:“我去找时用说说话。”
徐溥正改着卷子,没想到刘吉会来找他。
“首辅可是有什么事情?”徐溥起身相迎。
刘吉一脸深沉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起身:“一早起来发现秋霜挂枝头,穿着寻常衣服出了门,却开始觉得有些寒了,你瞧瞧,就这天就把手炉捧上了。”
徐溥的目光在那手炉上一扫而过,随后宽慰道:“今年入秋有些早,也确实冷了些,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自然要好好保护自己。”
刘吉没说话,坐在他一侧的椅子上,手炉被窝在手心,好似在发呆一样。
徐溥便也没跟着开口,坐在一侧开始捧起折子看了看。
许久之后,徐溥叹气说道:“熬冬啊。”
徐溥揉了揉眼睛看了过来:“首辅有话不不妨直说。”
“这内阁之中,唯你性格安定平静,务守成规,大家都服你,对你言听计从,若是你成了首辅,想来更能为陛下分忧了。”
徐溥神色震动,起身行礼说道:“首辅为何如此捧杀我。”
刘吉巍然不动,受了他的礼,脸上含笑:“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受你的礼了。”
徐溥眉心紧皱。
“我记得你是景泰甲戌年的榜眼吧,那年我也还在翰林院做翰林院修撰,当时在这么多的进士中远远就一眼就瞧中你了,你穿着红色的衣服,带宋氏长翅冠,别人都是喜气洋洋,乐得交头接耳,只有你独自一人站在边缘,见了谁都是笑的,性格沉稳,温然可亲。”刘吉回想起当年的事情,好似突然想了起来,微微一笑,“我记得那一年的二月还也还很冷。”
“是,首辅记性好,那一年到了三月底才回暖,冷了很长一段日子。”徐溥索性放在折子,坐在他边上,温声说着。
“时间过得真快啊。”刘吉看着他,“我们同朝为官也很多年了,这些年磕磕绊绊过着,内阁的难处,想来你现在也知道了。”
徐溥点头:“内阁事务烦杂,人人都有良策,时时都有意见,可朝廷却不能全都听之信之,实在是令人惋惜。”
刘吉低着头,摸着手中的手炉:“大明的担子重得很,你今后也是辛苦,可不能跟我一样少了点为人的智慧,只能勉励支撑啊。”
他不等徐溥开口,直接说道:“人人都说我阴刻,可所有读书人踏上这条路的时候,那个不是心怀抱负的,可人是有私心的,我也曾,用心过的。”
徐溥亲自为他倒了一盏茶:“首辅何必自谦,过度苛责,您在内阁多年,遇事能断,凡改纪政事、进退人才,言率见听,这些不说,单是您的记性便也是众人所不能及,且陛下登基,您也是勤勤恳恳,数次良言有裨于新政。”
刘吉握着他的手,满眼泪光,只是紧紧捂着,却又久久没有说话:“还是时用懂我啊。”
“时候也不早了,乡试刚过,各地的举人名单也该送过来了。”徐溥笑说着,“若是首辅还有话要说,不妨等下值之后,我们再细细得说也不迟。”
刘吉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如此就不打扰时用工作了。”
徐溥满脸含笑地目送他离开,直到人走远们,大门被侍从们关上了,这才敛下笑来。
他揉了揉眼睛。
年纪大了,眼睛是越来越不舒服了。
他坐在沉默着,手边的茶盏也没了热度,他手指微微一动,却好似被冷水动了动,回过神来,叹着气,把几本南京来的折子往后压了压。
—— ——
宫内,朱祐樘抱着皇后轻声细语安慰着。
“朕一定给寿宁侯最体面的葬礼,梓童别哭坏了身子。”
“朕打算追赠他为太子太保、昌国公,谥号庄肃,葬于宛平县香山乡翠微山之原。”
“朕还打算命翰林官制文,立神道碑,定要他死后哀荣无比。”
张皇后哭得更伤心了,紧紧抓着朱祐樘的手臂:“我爹还这么年轻。”
“我那几个弟弟如何是好啊。”
“他甚至还未见过太子呢,我儿还未见过外公啊。”
“怎么如此命苦啊,我爹自小疼我,我却不能尽孝膝下。”
朱祐樘耐心哄着:“你的两个弟弟,长子袭爵寿宁侯,次子我定找个机会封伯位,你万万不能再哭了,伤了身子可如何是好,而且你刚才吓到皇儿了,也不知道现在好了没。”
张皇后闻言,这才擦了擦眼泪,哽咽说道:“都是我刚才失态了,刚才皇儿哭得好伤心,快让乳娘抱来让我看看,这么小的年纪,可不能哭伤了,只可惜,可惜啊,我爹要是再等等……”
朱祐樘拍着她的肩膀,又对着太监打了个眼色。
小太监识趣地出门去喊乳娘赶紧带太子殿下过来,转移皇后注意力。
没一会儿,乳娘就抱着太子殿下走了过来。
太子殿下刚才哭累了,现在趴在乳娘身边睡得安详,小拳头紧攥着。
“皇儿长得真像你啊。”朱祐樘笑说着,“好看,真好看。”
张皇后抱着小孩,破涕为笑:“他一个堂堂男儿,要什么好看,要是像陛下这么聪慧就好了。”
朱祐樘见她不伤心了,这才松了一口气,也跟着逗弄了一下小孩。
“你生了一个好孩子,辛亥年、甲戌月、丁酉日以及申时,倒过去正好是申、酉、戌、亥,有连如贯珠的之称,更好的是和太祖生辰八字的情况相同,这可是吉兆。”朱祐樘说道,“我瞧着他的小胳膊小腿,以后也是能文能武之人。”
张皇后摸了摸小孩的小脸蛋:“陛下为他取名厚照,取自《易·大象传》中的“大人以继明照四方”之意,想来我们的皇儿是争气的。”
朱祐樘只是看着她笑,温和平静说道:“只是是梓童生的,便都是好的,只是若是能再多生几个便好了,想来他一个人也是寂寞。”
张皇后脸色微红,嗔怒地看了他一眼。
“陛下也该去处理政务了。”张皇后说道,“可别在我这里耽误久了,御史有又要意见了。”
朱祐樘看了眼沙漏,笑着点头:“那我去处理政务,午时会回来陪你和皇儿,你虽不能出宫,就让亲近的嬷嬷去,丧仪不必顾忌,等这事了了,就请你的母亲陪你几日,散散心,你就当为了皇儿,也要保护好自己。”
张皇后低头看着睡得香甜的朱厚照,又想起自小就疼爱自己的父亲,又悲又喜地点了点头。
朱祐樘出了后宫,一出门便觉得有些寒了。
司礼太监萧敬立马送上大氅:“今年入秋有些快了,陛下要保重龙体啊。”
朱祐樘咳嗽几声,消瘦的面容露出几分白意,他看了眼清凌凌的天色:“一下就冷了,也不知百姓受不受得住。”
“有陛下这般天龙真子关心,想来各级官员也能体会陛下一片苦心。”萧敬劝慰道。
朱祐樘笑着摇头。
御书房内,朱祐樘看着内阁梳理后递上来的折子,还未开始看便觉得有些疲惫了。
“李广呢?”他随口问道。
一侧此后的萧敬眼底闪过一丝阴郁之色,但脸上还是笑脸盈盈说道:“许是还在休息呢。”
朱祐樘揉了揉手腕:“许是有些累了,昨夜辛苦了,就不要打扰他了。”
萧敬笑说着:“李掌印事务繁忙,一大早就有人找呢,哪能真安心闭眼啊。”
朱祐樘看了他一眼,关心问道:“可是有什么事情?”
萧敬为难说道:“这奴婢就不知道了,他一向忙碌,内外官员都要联系,抓得紧。”
朱祐樘皱了皱眉,却又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开始看着折子。
“对了,各地举人的折子来了吗?”看了几本后,朱祐樘问道。
萧敬连连点头:“各地快马加鞭报上来的名单,今早阁老们一大早就开始处理了,刚送过来了,可真是稀奇,应天府出了一个十一岁的小解元呢!”
“哦,十一岁!那岂非神童。”朱祐樘来了兴趣,“快拿来我看看。”
“大明国运昌隆,陛下爱民如子啊,这才出了一个不出世的神童呢。”萧敬连连夸道,很快就抽出一本折子,“里面还有前三甲的文章呢。”
朱祐樘迫不及待看了起来,随后大喜:“好文章!好文采!果然是神童啊!”
“天佑大明啊!”他激动说道,“这样的人为何没有早些上报,应该早早送到翰林院来,让诸位翰林一起教导才是!”
萧敬连连点头:“这事说起来也怨不得扬州,应天府的官吏,实在是这人的经历实在太传奇了,只要是听了的人,都觉得一定是此人是赐福给大明的神童。”
朱祐樘一扫萎靡,兴奋说道:“说来听听。”
“这个江芸啊,可真是神奇经历,十岁之前在扬州可是查无此人,原是一家商户人家的不得宠的庶子,连书也没读过。”
朱祐樘惊讶:“这神童竟然只得了一年书!”
“虽是一年,那确实勤学苦读,说是一天也不曾休息,每天卯时就去读书,过了子时才睡觉,学了半年,四书五经都学会后,就已经能写出绝好的文章了。”萧敬解释道。
“小小年纪,如此勤勉,就算不是神童,想来今后也必有大出息。”朱祐樘摸着那份卷子,低声说道。
“可不是,而且这人的老师陛下也是认识的。”萧敬又说。
“哦,是谁?”朱祐樘猜测,“是哪位名儒的徒弟吗。”
“前南京刚才南京礼部尚书黎太朴的关门弟子。”
朱祐樘脸上笑意微微一顿,随后皱了皱眉:“怪不得我刚才觉得这人的名字有些眼熟。”
“就是那个扬州江芸,写了农事书的那个。”萧敬悄悄看了他一眼,又说道,“要不还是说黎太朴有眼光,教出来的徒弟一个比一个厉害。”
朱祐樘回过神来,点头:“这倒是,他当真是慧眼识人不成,这四个徒弟读书一个比一个厉害。”
“读书厉害也没什么用。”萧敬笑说着,“奴婢瞧着运气都差了点。”
“哦,这又是如何说起?”朱祐樘不解。
“听说李学士的长子在应考时大病了一场,到现在也没好,急得他日夜求医呢。”萧敬叹气说道,“那长子一表人才,文才极好,在京城中素有才名。”
“竟有这样的事情!”朱祐樘大惊,“怪不得我看前几日他精神不济,人也憔悴了,他说是换季不适,我竟然也信了,实在不该,快,找最好的太医送过去,务必要治好他的长子。”
萧敬连声说道:“陛下仁慈啊。”
有小太监已经机灵跑去找太医了。
“那还有其他人呢?”朱祐樘又问道。
“那刘大夏如今不是浙江左布政司,监考乡试,结果好好一场考试竟然着火了。”萧敬叹气说道,“原是考不出来的学子恼羞成怒,借着给烛的机会,直接把考场烧了。”
朱祐樘又是大惊:“怎么我还不曾听闻此事。”
萧敬连忙把几本折子挑出来,点了点最上面的一本:“刘大人的请罪折子,早上刚送来呢。”
又比划了一下后面厚厚一叠的折子。
“弹劾刘大人的折子。”
朱祐樘打开去看请罪折子,随后叹气说道:“也是无妄之灾,考生自己坏了心态,还好没有酿成人祸,他行事倒是果断,我记得他之前在兵部任职。”
“可不是,瞧着就跟兵部雷厉风行的手段一样。”萧敬笑说着,“幸好他当时觉得天热,在考场中备了水缸,还真是幸好,一个人命也没出,很快就安排他们继续考试了。”
朱祐樘满意点头:“行事果断,谋划得当,失火也是不可预料之事,他做的很好。”
萧敬的目光看向剩下弹劾的折子:“那这些?”
“不发。”朱祐樘说道,“此事不必再议了。”
“那不是还有两个徒弟?”朱祐樘好奇问道,“也有倒霉事情?”
“可不是!”萧敬拍了拍大腿,“杨一清如今在陕西,不是还遇上匪患了,还好没有出事,但他身为提学官,行事也能果断,拒匪于门外,还真有同门的风采呢。”
“这事我倒有听说。”朱祐樘说道,“可是派兵围剿了。”
“派了。”萧敬笑说着,“陛下当时不是立马就让人去剿匪了。”
朱祐樘点头:“那还有呢,那这个十一岁的神童这么聪明,也倒霉?”
“要奴婢说,这四人里啊,这江神童最是倒霉了。”
“这又如何说道。”朱祐樘不解说道。
“这小神童啊,每每考试都能遇到一些事拦人,之前院试,有童生嫉妒派小混混拦他考试,还诬告他,闹了好大一场官司,幸好小神童持身正,那事直接驳回去了。”
“这事我有听闻,是不是他后来还考了一个小三元,这事是不是还涉及一个秀才,剥了功名。”朱祐樘想起此事,“难道还有后续。”
“可不是这个的后续,是我们小神童考试倒霉蛋的后续,这次乡试竟然碰到巡逻考场的苏州卫抓贼,也不知是不是起了什么冲突,堵在门口出不去,差点没赶上考试的事情。”萧敬激动说道。
朱祐樘也跟着紧张起来:“那然后呢?又是如何出来的?”
“听说是那黎太朴的夫人恰巧去找人,远远看到有人在对峙,那也是直接驱车赶过去的,千钧一发之际,这才把人带出来,掐着点堪堪进去的。”萧敬竖起大拇指,“就这样还考了解元,可不是当时神童。”
朱祐樘也听着紧张起来:“竟如此惊险。”
“可不是!”萧敬说道,“要不说这四人今年也是有些倒霉的,尤其是小神童,也太命苦了,实在是可怜。”
朱祐樘蓦地想起刚才皇后的话,顿了顿,随后又笑说着:“有惊无险,也是好事。”
“可不是。”萧敬笑着点头,“那些苏州卫也是粗鲁,抓个贼好端端地堵了巷子,还不准人出入,好险要误了我们小神童的事情。”
朱祐樘点了点头,随后一顿:“不对,我怎么记得苏州卫是这次应天府乡试的巡绰官,那个指挥张钦不是要调去湖广永州卫嘛,怎么还在担任巡绰官。”
萧敬想了想,摇头说道:“这奴婢就不知道,不若把这两月南京府尹的折子找来看看,看看是不是哪里出错了,内阁的调令应该是下去的,不该好端端又让张钦巡绰啊。”
朱祐樘点头,随后不悦说道:“把这两月的南京的折子都拿来吧,应天一向是重地,怎么出了怎么大的问题,可别是有人欺上瞒下。”
萧敬连连点头,佩服说道:“还是爷细心,我这就亲自去找。”
—— ——
徐溥看着兴冲冲来挑折子的人,目光在刘吉神色一扫而过,随后轻声说道:“那便都去找来给箫掌印。”
刘吉脸色大变。
萧敬只当没看到阁老们各异的神色,笑说道:“陛下对应天府的那位小神童很感兴趣呢,你们若是有什么文集啊,册子啊,不若让我带回去。”
一直没说话的丘睿说道:“我这里有本文集,扬州传来的。”
“哦,还有这等好东西,不知丘阁老能否割爱了。”萧敬笑说着。
丘睿只说不敢,让人去屋内取了出来。
“听说李学士很喜欢这个师弟呢。”萧敬接过册子笑说着,“可惜了,他最近有事在身,不然就要请进来给陛下好好讲一讲呢。”
徐溥开口,淡淡说道:“会有机会的。”
萧敬微微一笑,意味深长说道:“可不是,这等人才总该会来京城的。”
他带着人捧着一叠南京的折子招摇离开。
徐溥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着院中的落叶,目光在心思各异的同僚身上扫过,随后笑说着:“进去吧。”
刘健一马当先离开了,看也不看其他人。
丘睿看了一眼刘吉,也跟着走了。
徐溥对着刘吉和气说道:“天冷了,也该抱着手炉了,”
刘吉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随后又收回视线,站在台阶下沉默着,瞧着竟然还有些落寞。
徐溥见状便也转身离开了。
—— ——
南京城,如今也是热闹一片。
唐源火烧戏班的事情还没编排出十八个故事,就听说唐源亲自压着一人去衙门说要请罪。
“原来都是他一人所为。”唐源哭得伤心,“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
冀绮面无表情听着,又看着跪在下面的王兴。
王兴低着头,看不出神色。
“我全是不知,他与我说是戏班子买下来了,我就真当是买下来了。”唐源伤心说道,“我一向三申五令不能惹事,不能给陛下丢脸,谁知他这么丧心病狂,竟然还杀人了,真是可恨啊。”
冀绮好几日没好好休息了,整个人憔悴得厉害。
通判范昌龄忍不住问道:“闹得这么大,烧了整个后院,还死了人,你当真不知?”
唐源哭得更伤心了,“我是个实心眼的,这人跟我说是他们气不过,想要威胁他,谁知道偷鸡不成蚀把米,竟然把自己烧死了,我竟然也信了这个鬼话。”
冀绮只好去看王兴,叹气问道:“唐守备说的可都是真的。”
王兴低着头,颓废说道:“都是真的,一切都是我干的,和我干爹一点关系都没有,是我看中了他们戏班,眼红,谁知道他们是硬骨头,死不退让,那也别怪我下手无情了。”
唐源坐在一侧只是叹气。
冀绮和范昌龄对视一眼。
“那就先把人压下去吧。”冀绮说道。
“那这事?”唐源隔着泪眼汪汪的眼睛,轻声问道。
范昌龄微微一笑:“您这几日怕是太忙了,还不知道,不少御史上了折子,我们瞧着是要等陛下的意见了。”
唐源大惊,随后又露出喜色。
——到了陛下那边,那边还有老祖宗。
——情况说不定比现在要好。
他连忙站起来:“使得使得,都是我管教不力,也该让陛下呵斥我才是,如此我就不久留了。”
他离开前,摸了摸王兴的脑袋,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王兴抬眸,看着他,眼眶泛红。
唐源轻声说道:“摔盆立碑,干爹一定让你的那些儿子们给你做到,不枉费我们父子一场。”
王兴哽咽着,随后低下头,重重磕了磕头。
唐源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范昌龄冷笑一声。
冀绮头疼地揉了揉额头:“带下去吧。”
—— ——
客栈内
两个小鹌鹑耷眉拉眼跟着黎淳回了客栈。
“原是知道回来的。”黎淳抿了一口茶,阴阳怪气说道。
江芸芸和黎循传低头装死。
“又是去哪家门口晃悠了,”黎淳目光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小声说道:“徐家有个厨房竟然是五年前戏班子八口命案的幸存者,我们当时站在衙门口,听得都要哭了。”
黎淳把手中的茶盏放下,面无表情看着两人。
“可这两人没有证据指认唐源啊!”江芸芸声音抑扬顿挫,“我们听得好着急啊!”
“陈二娘真的哭得好伤心啊。”黎循传真情实感说道,“那个平安也好惨啊。手臂上都是烧痕,瞧着就很疼。”
“所以我们就想着我们不仅要助人为乐。”江芸芸比划着,“我们还认识咧!吃了一个月的饭,陈二娘的饭可好吃了。”
她悄悄睨了黎淳一眼,最后斩钉截铁说道:“我们不能见死不救。”
黎淳淡淡说道:“所以?”
“我就去找了一个御史。”江芸芸伸出一个手指,比划了一下,“提出了小小的建议。”
黎淳沉默了。
“你听说过通政司吗?”他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歪着脑袋想了想:“听过了,说是我们老百姓给状纸也会看的好地方啊。”
黎淳点头:“还好,你现在人在应天府。”
江芸芸不解。
“不然通政司的长官通政使一看到你的纸就头疼。”黎淳嘲笑着。
太祖置“通政使司”,掌受内外章疏敷奏封驳之事,凡四方陈情建言、申诉冤滞、或告不法又及军情、灾异等事等事,于底簿内誊写诉告缘由,呈状以闻。
这个单位很民间出名,很大一部分是因为里面有一部分最高信访机构的意思。
江芸芸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
“还不服气?”黎淳挑眉。
江芸芸只好大声说道:“没有!”
黎循传只好连忙岔开话题:“祖母呢?”
“她有朋友在应天府给女眷看病,我刚送她过去见见好友,晚些回来。”黎淳说道,“就是无锡谈家的老夫人,对女子疾病格外有心得,正在应天府看病,你小时候一见她的丈夫就哭,就是因为有次高烧惊觉,谈复给你扎了几针,救了你小命,你见了他就跑。”
黎循传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瞧瞧斜了一眼江芸芸,此地无银三百两解释着:“他留着花白胡子,还喜欢拿针吓唬人,我年纪小不懂事就有些害怕了。”
“是,他年少白头,年纪就一头白发。”黎淳说道,“他的大儿子谈经乃是户部主事,二儿子谈纲就是如今的南京刑部主事。”
江芸芸好奇说道:“她的夫人看妇科病很厉害吗?”
“妇科病?”黎淳想了想,“老夫人对女子病症多有研究,很多妇人都会请她医治,若是贫苦人家,她还不会收费,她的孙女年纪轻轻就过了司仪监御医的会选,选入官册,只要皇家眷属生病,都会请她入宫医治,如今住在京城。”
江芸芸敬佩:“好厉害!”
黎淳点头:“确实厉害。”
“有机会一定要见一下!”江芸芸说道,“拜托她给我娘看看身体。”
黎淳睨了她一眼:“你还是先把自己现在的屁股擦干净吧。”
江芸芸嘴角微动,不服气地抿了抿唇。
但没多久,她忍不住还是小声说道:“我瞧着唐源就是不行了。”
黎淳眉心微动:“说来听听。”
“你说是众人推墙了,墙倒了,还是墙要倒了,众人这才上去推的?”江芸芸说道,“我看唐源的墙角就是不结实的。”
“为何这么说?因为现在一面倒的舆论。”
江芸芸想了想:“舆论一面倒未必是好事,但我觉得不对劲,是因为唐源先急了,这样的人一急就很容易让人察觉他的虚张声势,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去推墙。”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去看老师:“而且这么多人大人物,突然不说话了,我猜京城有些事情。”
黎淳一直板着的脸,突然笑了起来。
黎循传和江芸芸大惊失色。
“和他学学。”黎淳对着黎循传说道,“便是只有这份敏锐,足以保你官运亨通。”
江芸芸眼睛越来越亮了。
“我说对了!”
黎淳点头:“他背后一直有两个靠山,一个是内阁首辅刘吉,一个是内官监掌印李广,如今他闹出这么多的事情,若是以前,那两人死保自然是可以的,只是如今刘吉自身难保,李广在宫内也并非一言堂,又碰上南京这样位置,太多人想来上来坐一下了。”
这是黎淳第一场在他们面前直接清晰地分析着如今的朝堂问题,两人听得津津有味。
“所以,陈二娘和平安有的救了!”黎循传高兴说道,“真好啊。”
江芸芸摸着下巴,把这几日南京里的事情全都串了起来,甚至在脑海里飞快分析着,哪里是无意为之,那些是有人推波助澜,又有哪些是意外收获。
“原来这就是老师说的借力打力。”她一只手握拳敲在手心,笑说着,“我懂了,因为我无意成了这个支点,但所有蠢蠢欲动的人却借着这个机会,撬动了整个南京官场。”
黎淳满意点头:“虽说此事和你没有关系,但你毕竟又是解元,又因你而起,你这几日还是回扬州避避风头吧。”
“行。”江芸芸很快察觉出不对劲,“老师不走?”
“你祖母每天夜里都是咳嗽,白日却没事,我有些放不下心来,正好遇到谈家老夫人,请她仔细看看,我也安心一些。”黎淳有些忧心。
“祖母病了!”
“师娘病了!”
江芸芸和黎循传异口同声说道。
“少咋咋呼呼,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生病是常见的事情。”黎淳不悦说道,“你们少管,且安心回扬州。”
“楠枝你打算明年下场吗?”
黎循传想了想,犹豫说道:“想去试试。”
“那就去吧。”黎淳点头,“就当见见世面。”
“你不去考吗?”黎循传去问江芸芸。
江芸芸一脸严肃说道:“我还要再努力努力才能得到会元。”
黎循传瞪大眼睛,一脸惊恐。
“真的要大三元!”
江芸芸故作柔弱,西子捧心说道:“有这个打算呢,一定会勤奋苦读,争取你有一个小状元同窗,而且老师也很看好我呢。”
她大声强调着。
黎淳面无表情看着她。
江芸芸含情脉脉和他对视。
“好了,少在我这里做戏,看的我头疼。”黎淳败下阵来,不耐挥手,“这几日给我出门好好玩吧,过几天回扬州可不能松懈了读书,若是我回来时,正抓着你们在玩……”
黎淳冷笑一声,从桌子下面抽出竹条子,重重敲在桌面上。
两人齐齐打了一个寒颤。
江芸芸要回扬州的消息,很快就在徐家传开了。
“这事不用怕。”她如此对徐叔说道。
徐叔了然,一改愁眉苦脸之色,兴奋说道,“我们家大公子也多亏了您照顾啊,夫人说是万万不能亏待你的。”
“给家人的礼物买了吗?不不不,我的意思,不用买,我来我来。”
“衣服要多做几套呢,到时候赶路去京城可不能冻着了,你放心,上好的皮毛,听说你很羡慕之前我们大公子老师一年两套衣服,你放心,我们给您做一年八套!”
“衣锦还乡肯定要的,上次给的首饰怎么都不带啊,不喜欢嘛,哦,觉得太贵重了,那我们再送几盒檀木的,保证给您每个样式都包圆了。”
“不要!是觉得少了,你放心,三辆马车一定有的。”
江芸芸根本拒绝不了,就被人驾走了。
黎循传看得叹为观止。
“不是不是,无功不受禄,不不不,我没开玩笑,我认真的。”她崩溃大喊,“救命啊。”
门口,张灵头上系着一条带子,捧着书站在门口,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大圈,听到动静,立马赶出来看热闹,随后大声嘲笑着:“活该啊!江芸!你也有今天!”
第一百零六章
南京风雨变幻, 一天一个消息。
倒数回家第三天。
应天府的府尹和通判竟然吵架了!!
两人当着众人面大吵一架,然后被双双停职,巡抚南直隶都御史侣钟不得不接过烂摊子,一脸菜色地入住应天府衙门。
倒数回家第二天。
南京数十个卫所要打散重组, 期间抓了不少人, 也来不不少人。
成国公回家的屁股还没坐热就不得不又重新回了军营。
一直抱病在家的陈祖生也终于病好了, 因为要开始皇陵祭祀了。
南京大小官员也跟着忙活起来, 一时间整个南京好似人山人海一般热闹。
倒数回家最后一天。
锦衣卫在各处抄家,每条巷子里开始哭声震天。
因为要增加南京巡街御史一名, 老成员张玮正带着新人熟悉街道, 瞧着两人是一脸和气。
郊外的两处神机营并小教场,也不再让卫所指挥坐营管操,改任侯伯都督, 名单没确定, 但是南京这处神仙地方, 就是不缺侯爷伯爵, 每家每户都一改之前的大门紧闭, 全都热闹起来了。
内阁以水灾免了南京、苏、松等处的额外织造, 并召回了督造官员,路上是不少太监在买东西, 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京城了。
江芸芸今日出门采购最后的东西,只是这边的热闹还没看完,又看到两匹快马飞驰而去, 一打听才知道原是那个倒霉汤家,现任家主汤绍宗被授予南京锦衣卫指挥使, 与此同时还有李璇被封为南京锦衣卫指挥使。
一日之内, 京城连下两道政令。
汤李两家门楣都挂上红绸, 哪怕大门紧闭,也能看出他们的欣喜之情。
“汤家还真选上了,看来也是走了门路的。”黎循传大为吃惊,“这个李家就是之前说的曹国公,第一任曹国公李文忠是太祖养子,不过长子李景隆触怒太宗,被褫夺其爵位,此后李家一蹶不振,这次授封的乃是曾孙。”
“那不是两个指挥使了?”江芸芸好奇问道,“下指令会打架吗?”
黎循传听得直笑:“怎么可能,真正的指挥使只有一个,现在封的两个,第一是南京锦衣卫指挥,并非我们熟知的那个陛下亲信的锦衣卫,第二是他们这种叫带俸指挥使,是勋贵外戚等荫子或者奖赏给予的寄禄官,不用点卯,不能理事,只是用这个品阶领取俸禄。”
江芸芸吃惊:“这不是吃空饷。”
黎循传和她四目相对,随后摇了摇头:“若是寻常官员,你可以如此下定论,但他们是公爵侯爷的子嗣啊,这是朝廷对他们父辈浴血奋战的奖励。”
“可这些人并无任何贡献。”江芸芸小声说道,“财政本就不富裕,一块蛋糕就这么大,这些人越来越多,那剩下的能落到百姓头上就会越来越少。”
黎循传听得一愣一愣的,仔细想了想,也跟着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但这些是陛下恩荣,你若是这么说,可是得罪了全部勋贵外戚。”
江芸芸走了几步,没说话,她时常有一种在这个世界说不通的感觉。
“可他的恩荣是百姓给的。”到最后,她只能这样说道。
黎循传也没说话,眉心紧皱,最后弯下腰来,小声说道:“我一直以为你喜欢的是法家,又或者是墨家,原来你还是喜欢儒学的。”
江芸芸眉心一动。
“孟子的民贵君轻,你倒是理解得好。”黎循传愁眉苦脸说道,“但太祖不喜欢,之前还想把孟子抬出孔庙,闹出好大动静,后来亲自对《孟子》删节,重编《孟子节文》,要求孟子中删去的内容不得作为科举题目,一以《孟子节文》为标准,所以你可千万不要在考卷上写这些东西啊。”
江芸芸眨了眨眼,突然轻轻笑了声。
黎循传盯着她那个冷沁沁的笑,先一步捂住她的嘴。
“你少说一些杀头的话。”他叹气说道,“我发现大家都错了,大家都觉得张灵最愤世嫉俗,唐伯虎最离经叛道,可我瞧着,你才是个中翘楚,两人加起来还不足你一半。”
江芸芸对着他弯了弯眼。
黎循传蓦地红了脸,讪讪收回手。
“可我就和你说,他们嘴巴这么大,到处瞎嚷嚷,这不是拉人仇恨嘛。”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而且我和你什么关系啊,我们可是同窗啊,那怎么也算得上半个青梅竹马啊。”
黎循传多单纯的人,顿时整张脸莫名爆红,胡乱反驳道:“什么青梅竹马,我又不是女孩子,你且少胡说八道,”
江芸芸背着手溜溜达达坐着:“对了,那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是谁啊。”
黎循传揉了一把脸,随后快步跟了上去:“牟斌,乃是怀恩太监亲自选上来的人,性格忠厚,耿直刚正,可比上一任风评好多了。”
“上一任是谁?”江芸芸随口问道。
“万通,万贵妃的弟弟。”黎循传凑过来,小声说道,“这人可坏了,仗着姐姐是贵妃胡作非为,陛下还很是纵容,不过后继者朱骥持狱公正,风评不错,只是年寿不长。”
江芸芸眯了眯眼,大脑开始急速运转起来,企图抓到只言片语:“万贵妃?”
“对啊,你没听说过吗。”黎循传惊讶,“那个时候你应该出生了吧。”
江芸芸眨了眨迷茫的眼睛,含糊说道:“我以前不出门的。”
黎循传顿时一脸震惊,随后心虚,最后懊悔。
“哎哎,对我们来说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人物。”黎循传安慰道,“就是先帝很喜欢的一个妃子,大先帝十来岁吧,据说陛下就是因为她善妒,小时候才一直在冷宫里过日子,所以身子一直不好。”
江芸芸的脑子迅速截取关键词。
“哎,我知道耶。”她突然兴奋说道。
黎循传啊了一声,呆呆看着她:“又知道了?”
“我终于知道了!!”江芸芸大喜过望,“那个贵妃是不是叫万贞儿啊,比皇帝大十来岁,先帝是不是成化帝,叫朱见深……呜呜呜……”
黎循传眼疾手快捂住她的嘴巴,崩溃说道:“你不要命啦。”
江芸芸的眼睛却是越来越亮。
她终于知道她所处的年代了!再也不是两眼一抹黑得抓瞎过日子了。
她知道明朝有一段时间是有倭寇问题的,那时有两个人尽皆知的名将,胡宗宪和戚继光,这些人都是嘉靖年间的事,但之前和王守仁谈论军事时,他们说海上有海贼,却非倭寇,也不足为患,也就是说这事还没发生。
没发生好啊,都说嘉靖之后大明要完蛋了,而且张居正也没出来,所以她现在所处的时代应该在嘉靖前。
但前在哪里她却一直不清楚。
撇开明显不是的朱元璋和朱棣那个开国时期,他们后面的皇帝都有谁,她也不是很清楚。
但是现在她知道了!!
万贵妃有名啊!现代到处都有她的电视电影,所以她知道,万贵妃所在的就是成化王朝。
那往前倒到,往后推推,她所在应该在正正的大明中期。
她记得嘉靖是旁支登基的,因为上一个皇帝没孩子。
那应该不是这个皇帝的,她听说这个皇帝去年刚生了第一个孩子。
但听说这个孩子来得很晚,大臣催了好几年才出来的,古代医疗条件这么差,不会没留住吧!
黎循传被江芸芸越来越亮的眼睛给吓住了,连忙把人拖到角落里,担忧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怎么了?奇奇怪怪的。”
江芸芸握着他的手,激动问道:“哎,你说太子殿下身体如何啊?”
黎循传迷茫:“不知道啊,不是都还没一岁吗。”
“会不会……”江芸芸闭眼歪头吐舌头。
黎循传惊得瞪大眼睛。
“啊,你真的不要命了。”他喃喃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也觉得太惊世骇俗了,眨了眨眼,把人拉出小巷,打岔说道:“没事,我突然想到一个很开心的事情。”
黎循传奇奇怪怪地看着她,冷不丁又突然靠过来。
江芸芸看着近在咫尺的脸,不解问道:“做什么?”
“看你是不是江芸。”他伸手扒拉了一下她的眼皮,认真说道,“听说要是被附身了,眼珠子是不一样的。”
江芸芸任由他把拉着,就差围着她跳大神了,无奈说道:“你胆子这么小,还敢看鬼怪小说啊。”
黎循传嗯了一声,收回手,还是奇奇怪怪地看着她:“你不是写了一本嘛。”
江芸芸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
“还想瞒我。”黎循传见状,立刻冷笑一声,“记得请我吃饭,不然我就告祖父,先打你一顿。”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那可没有,钱不是还要跟林徽结账吗,等我发财了,我们就去京城吃顿好的。”
黎循传一向好哄,立马开心说到:“好啊,听说京城比南京还热闹呢。”
江芸芸惊讶:“你没去过?”
黎循传叹气摇头:“我八岁跟着爹来到南京,游学也大都在南直隶附近。”
“哦,老师说让我也去游学,你说我能去哪啊。”江芸芸兴奋起来,“上次听王守仁说嘉峪关景色很好,我这次有三年时间休息了,去嘉峪关绰绰有余。”
黎循传也跟着激动起来:“那好啊,我也想去。”
“可你考上了,就要去翰林院了。”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以后要做官,万一我们运气不好,一个在南边,一个在北边,现在交通这么不发达,你说我们会不会就和苏轼苏辙一样,每次只能匆匆见一面,十多年的生活,相聚时间加起来连一年都没有。”
她一脸唏嘘地想着:“那我要是想你了,就只能写信了,万一信丢了,这可怎么办啊。”
黎循传呆在原地,半晌没有说话,直到两人快要回到徐家,才闷闷说道:“可我不想要这样。”
江芸芸扭头去看黎循传。
却见黎循传眼睛红彤彤的。
江芸芸想嘲笑他这般爱哭,却又有些笑不出来,到最后只能镇定岔开话题:“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这不是你最爱的诗吗。”
黎循传低着头没说话。
“哎,你们在吵架!”背后突然传来顾幺儿兴奋的声音,“再吵什么啊,黎楠枝哭了吗?我看看。”
半个月不见,顾仕隆个子长得飞快,小脸吃得越发光滑圆润,猛地冲过来比炮弹还要威力大点。
他扒着黎循传的大腿,来来回回,着急看着:“哭了吗?怎么不说话啊,怎么吵架了啊,说来我听听。”
黎循传嫌烦,把人推倒江芸芸怀里:“管好这小孩。”
他说完就匆匆走了。
顾幺儿被嫌弃了,尴尬摸了摸脑袋,小心翼翼靠近江芸芸:“真生气了啊,你快去哄哄。”
江芸芸抬头去看徐经,徐经一反之前总是穿着素色淡雅的衣服,换了一件鲜艳娇嫩的柳黄色,越发衬得好似一根水灵灵的青葱。
“你怎么回来了?”江芸芸笑说着,“你这身衣服好看,很衬你。”
徐经脸颊微红,小心翼翼扯了扯袖子:“我娘给我新做的衣服。”
“听说你要走了,想来送送你。”徐经上前,把围着江芸芸打转的顾幺儿拉了回来,“他们说你不打算考会试了?”
“对。”江芸芸笑说着,“我想要博得更好的名次就要再历练一下,学习南北文风,博采众长。”
徐经抿唇,笑说着:“你一定能得偿所愿的。”
江芸芸点头:“你呢?”
徐经苦恼地皱皱了皱眉:“我这次能考上乡试已是侥幸,再考会试便是难了些,但我还是想试一下,但你也知道,我的机会并不多,不过我娘也安慰我说,若是实在不行就找些关系,直接从举人开始也是可以的,哪怕一辈子是个县令,也至少给徐家开了一个好头。”
江芸芸温和说道:“那就给自己三次机会,你还年轻,十年时间,至少也能把书读透了,也算不辜负你这些年的努力。”
徐经看着她眼睛都亮了,那条雾蒙蒙的路在此刻终于清晰起来,用力点头:“对,我总要试一下的。”
三人一起回了徐家,徐叔见了徐经更是热情,拉着他越说越激动。
徐经一向脾气好,也任由他絮絮叨叨说着话。
顾幺儿开始撒欢去找人玩。
“我不跟你回去了。”张灵被顾幺儿吵得睡不着觉,精神萎靡说道,“这几日我很有感悟,打算在徐家再住几日,至少把你出的卷子都研究透。”
江芸芸点头:“那我就等你好消息了。”
张灵摸了摸鼻子,随后轻轻嗯了一声。
“唐伯虎呢?”江芸芸扫了一遍周围,不解问道,“我明日就走了,他也不来送送我。”
“不知道,这几日一直早出晚归,今日天还没亮就走了。”张灵说,“都穆说他孩子病了,无法来送你,等有空一定去扬州找你。”
“枝山没想到你回去得这么匆忙,正在赶来的路上,但也怕是赶不上了。”
“昌谷说直接去扬州找你。”
张灵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呆,下意识想喝酒,但一摸腰间的酒葫芦,又收回手来。
这是一个空葫芦,江芸亲自挂在他腰间的,希望他能戒酒。
有点难。
但张灵每次一看到江芸芸笑眯眯的脸又想,也不是这么难。
“突然要分开……”两人坐在大堂里安静坐着,好一会儿,张灵叹气说道,“怪不是滋味的。”
江芸芸笑说着:“总会见面的。”
“是啊。”张灵抬眸,微微一笑,那双艳丽的眼眸弯了起来,“我会赶上你的。”
—— ——
江芸芸回家那天,黎淳让张叔来送人,祝枝山果然没赶回来。
徐家确实没有准备三车礼物,因为后面直接拉了一条小船,确实非常夸张。
江芸芸百般拒绝,徐叔热情相送。
“唐伯虎呢!”顾幺儿大惊,随后不高兴说道,“我都要走了,他怎么不来送送我啊。”
江芸芸这才发现唐伯虎竟然也没来。
“别问我,他昨夜甚至没回来。”张灵耸了耸肩,随后又安慰道,“可能是忙吧,你且先回去,等他回来,我让他去扬州见你。”
江芸芸:“不用。”
黎循传:“不要!”
“让他自己忙,我还能丢不成。”江芸芸摆手说道,“你好好读书,那我走了。”
徐经被秋日的风吹得鼻尖红彤彤的:“那你们十月是跟着衙门的人一起走,还是和我们一起走。”
江芸芸笑说打趣着:“你怎么走那我就怎么走,你可是大款啊,还不是都听你的。”
徐经脸颊微红:“那我到时候确定好了,写信告知你。”
“行。”江芸芸看了眼天色,“我该走了。”
顾幺儿还想见见唐伯虎,嘴巴噘得老高了。
“唐伯虎,太过分了。”顾幺儿拉着江芸芸的手,大声抱怨着,“我再也不喜欢他了。”
几人说话间,突然有一艘大船靠岸,没一会儿船上就传来喧闹之声,等这群人散进,有一群人明显和一般游客不一样走了出来。
那群人很少说话,只是安静地下了船。
“这是哪家官员。”徐叔惊讶说道。
江芸芸跟着看了过去,只看到一个年纪颇大的人在人群的簇拥下走了下来。
他身边围着不少腰带绣春刀的人。
——是锦衣卫。
能让锦衣卫保护的人品阶定然不低。
走在正中的人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扭头看了过来。
许是没想到是这么年轻的小子,面露惊讶之色。
只是一行人走得快,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
江芸芸收回视线,突然对徐叔说道:“陈二娘出来后,送他们离开南京吧。”
“正有此打算,我们有打算去松江看看能不能落地,正打算带他们一起去,便是做不成也会安置好他们的。”徐叔说。
江芸芸点头。
就在三人马上就要踏上船板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顾清的声音。
“芸哥儿。”
江芸芸惊讶扭头:“士廉,你怎么来了?”
“你要回扬州也不和我说一声。”顾清伤心说道,“我还看唐伯虎在满大街采购花才知道的。”
“花?”江芸芸惊讶问道。
“哎哎哎!!顾士廉你快闭嘴!”身后传来唐伯虎着急的声音。
顾清一怔,随后懊恼说道:“坏了,我忘记了。”
江芸芸眯眼:“你们背着我做什么?”
顾清心虚地移开视线。
唐伯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过来就先拉着顾清到一边,压低声音说道:“你说了什么?”
顾清不好意思说道:“花。”
“就这一个字?”唐伯虎问道。
顾清点头。
唐伯虎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你们背着我在干吗?”江芸芸的脑袋挤到两人中间,大眼珠子滴溜溜看着两人,质疑道,“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听的嘛?”
唐伯虎把她的脑袋推回去,一本正经说道:“我的事情,你少掺和。”
“我要走了?你就这个态度?”他越是正经,江芸芸越是怀疑,忍不住小心试探着。
唐伯虎叹气:“自然不是。”
他从背后掏出一根桃花枝,笑眯眯说道:“喏,我这个花枝可抵三千尺的水深吗?”
江芸芸看着深秋季节还粉嫩嫩的桃花,吃惊问道:“现在哪来的桃花!”
唐伯虎大气挥手:“这可不要你管,你只管说好不好看便是了。”
“好看。”江芸芸接过桃花仔细看着,“好新鲜啊,刚摘的啊。”
唐伯虎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反正你喜欢就好。”
“我的呢?”顾幺儿也凑过来说道。
唐伯虎掏出一包糖,敷衍说道:“喏,你爱吃的桂花糖。”
顾幺儿一向是有吃的就开心极了,拿过糖果开开心心跑了。
“你身上怎么有股味道。”江芸芸突然问道一股有点熟悉的味道,忍不住凑过去问道。
唐伯虎眼皮子一跳,立马把人推开,后又觉得不行,立马推着她的背,朝着行船走去:“你快走吧,要来不及了。”
江芸芸又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奈何唐伯虎开始把人连推带抱送上船,催促道:“要开了要开了!”
“你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江芸芸不解问道。
唐伯虎义正言辞:“我们这般交情怎么这么说我。”
“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芸哥儿,京城见。”顾清在边上遗憾说道。
“好好好,京城见。”江芸芸说完,又扭头去看唐伯虎。
唐伯虎手中的扇子刷的一下打开,挡住她的脸,直接把人推上船。
等船刚一开动,唐伯虎一改刚才的沉稳,立马用力招手,对着江芸芸大声说道:“我的送别礼物,你要喜欢啊!!”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
可唐伯虎的身影已经逐渐缩小。
黎循传倒吸一口冷气:“我怎么觉得有问题!”
顾幺儿认真点头:“我就说,唐伯虎嘛。”
江芸芸顿时头疼,她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
——那个熟悉的味道不就是这湖面的水腥味。
——而且,有人正盯着她手中的桃花看!
第一百零七章
江芸芸在心理已经准备给唐伯虎挨一顿毒打。
黎循传也觉得不对劲, 小心翼翼凑过来说道:“这几个人是不是在看你呢。”
顾仕隆也跟着贴着她说道:“肯定是在看你,你这是要被人套头打闷棍了吗。”
这艘船是大船,大概有一百来号人,加上行李物件, 行驶得速度不快, 不少人就会站在外面看水景, 所以船板上目前有不少人。
这些人里面有人确实在欣赏风景, 但有人一眼就能看出鬼鬼祟祟的样子。
“唐伯虎又做什么幺蛾子。”黎循传叹气,“我看他是真的花花蝴蝶, 到处招摇。”
顾幺儿赞同地点头:“对对, 我看他就不安分,你以后不要和他好了。”
他一本正经对江芸芸说道:“坏!”
三人说话间,突然有一个女郎从人群中走出来, 直直朝着江芸芸走过去。
那女郎长得颇有江南水乡的清秀长相, 穿着粉色的衣裙, 头戴一朵小小的荷花簪子, 一笑起来, 嘴角两个小小的酒窝。
三人顿时如临大敌。
那女郎见状, 噗呲一声笑起来,一开口就是软糯的吴语方言:“桃花小郎君, 好生俊俏啊。”
黎循传和顾幺儿默契地把江芸芸往前推了一下。
江芸芸耳朵都吓得往后贴了贴,手中的桃花瞬间挡住脸。
“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小女郎笑脸盈盈, 吴侬娇语,说话间, 递出一朵盛开的碗莲, “荷花娇欲语, 郎君愁杀侬哩。”
江芸芸手里被塞进那朵还带着水汽的荷花。
淡淡的荷花香味迎面而来而来。
没多久又出来一个年纪不太大的小女孩,女孩性格活泼,见状,立刻拎着裙摆笑着跑过来:“喏,你的好友非要我送给你的花,还要我给你念一首酸诗。”
一捧粉色的蔷薇被塞到江芸芸手中。
“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小女孩摇头晃脑念道,语调却又完全是平铺直叙,随后又一本正经点评着,“我听不懂。”
顾幺儿也跟着附和道:“酸不拉几的,我也没听懂。”
“是吧,我也是。”小女孩说完,看了眼花又看了眼江芸芸,突然笑眯眯说道,“可我知道你长得跟花一样好看。”
她大笑着:“比那个大哥哥还好看呢。”
“唐伯虎最丑了。”顾幺儿眼睛一亮,大声说道。
小女孩还想说话,被她娘匆匆拉走教训着:“你且少说几句吧。”
还不给江芸芸喘息的机会,第三个出来的是小郎君,小郎君穿着灰色的衣服,头戴方巾,笑脸盈盈,边走边念道:“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
他手中一根是嫩绿的柳枝,一根是雪白的梨花。
极致的绿和洁白的雪,交叠在一起,是瑟瑟的秋风中柔软却又亮眼的存在。
他站在江芸芸面前,羞涩递了过来:“小生柳文生,小解元,很开心今日能和你坐同一条船。”
江芸芸接过来,笑说道:“谢谢你。”
柳文生顿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随后越来越多的人走过来,他们手中拿着五颜六色,大都不合时令的花,嘴里念着和花相关的诗句,没一会儿就把江芸芸淹没了。
越来越多的人都出来看热闹,甚至还有人在起哄,不少人都在交头接询问什么事情。
很快就有人添油加醋把这事说了一遍。
——有人找了十五个人给一个人送花呢。
——啧啧啧,这个时节还能看到这么多花真是花心思了。
——啊,男的女的?
——不清楚耶,被花淹了,有点看不清。
那侧江芸芸会被无孔不入的香味腌入味了,一张口,就有花在她嘴边来回戳着。
这么高调。
这么张扬。
哪怕幕后之人没上船,江芸芸现在一闭眼,都感觉自己能隔着重重水波看到那人嚣张的笑脸。
“我就说唐伯虎这人……”边上的黎楠枝耶被迫抱着几株梅花和菊花,喃喃自语,“还挺有意思的。”
顾幺儿左手兰花,右手玫瑰,香得连打两个喷嚏,不悦说道:“哪里有意思,阿嚏,我成了猴子,阿嚏,他们都看我,阿嚏。”
许久没有动静了,那群送花的人面面相觑,随后七嘴八舌说道。
“许是没了。”
江芸芸三人立刻松了一口气。
一侧的黎风和耕桑终于上前,把三人手中的花都拿走。
“哪找的这么多花啊,连荷花都找得到。”黎风笑说着,“唐公子好有心啊。”
“唐公子对您还真是……”耕桑欲言又止,神色忧心忡忡,随后又没说话,只是把花都让小厮们放好,“等回了扬州再处置吧,拿点水养着。”
江芸芸抬起袖子闻了闻,只觉得味道浓郁,但很快她又察觉不对劲,因为唐伯虎不是只来一招的人。
虽然只是第一招,江芸芸就有点扛不住了。
她把桃花放在手心把玩了一下,随后递给黎循传,笑说道:“你拿着。”
黎循传呆了呆,盯着那支艳丽盛开的桃花,嘴角微动,眼珠子转了一圈,随后小心翼翼问道:“我可不敢拿着,别等会还有幺蛾子吧,这个大阵仗,怪不得三四天见不到人。”
江芸芸视线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周围,随后笑眯眯说道:“那你给我拿着。”
黎循传想了想:“行吧,那我们先去客房休息一下,徐叔给我们买了两间客房,幺儿太小了,得跟着我们一人,免得不见了。”
江芸芸哦了一声,把看热闹的顾仕隆推到他手边:“那你带着吧。”
顾仕隆和黎循传对视一眼,各自移开视线。
“我不要!”顾幺儿不高兴了,立马这把江芸芸说道,“我要和你在一起。”
“我也不要。”黎循传有脾气说道,“太这么闹腾了。”
顾幺儿大声反驳说道:“我才不要和你在一起。”
江芸芸叹气,看着顾幺儿死死抱着她,小脸气得圆鼓鼓的。
“你干嘛又赶我。”
他又委屈又生气。
她们坐的船是下午出发的船,不是快船,要过一夜,明天早上才能回到扬州。
顾幺儿年纪小,自然不能独自一个人住一个房间,让小厮带着怕压不住他,让他在这条船上胡乱跑。
但江芸芸肯定也不合适和他大晚上睡一下。
偏顾幺儿不爱和黎楠枝一起玩。
若是再拒绝,按照顾幺儿的脾气怕是又要闹起来了。
大不了晚上合衣睡一觉。
“那行吧。”江芸芸叹气,“你睡觉可不许踢人。”
“才不会。”顾幺儿这才露出笑来,松开手,紧紧贴着她,然后重新掏出桂花糖来吃,大眼珠子滴溜溜转着,看着船上那些走动的人。
那些人和他对上视线后,都悄悄移开视线。
“老吃糖,要坏牙了。”江芸芸只当没看见,把他的糖拿走,“一天只能吃三块。”
顾幺儿眨了眨眼,竟也不生气,哦了一声放回兜里。
七八岁的小孩总有勃勃的生命力,此刻难得听话,江芸芸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
顾幺儿突然拨下她的手,小声说道:“我马上就要和你一样高了,不要摸我脑袋了。”
江芸芸低头。
顾幺儿看着她,随后心虚移开视线:“他们说摸头会长不高的。”
“我要长很高的。”
江芸芸笑了笑:“行,下次不摸了。”
顾幺儿大声嗯了一声,随后又强调着:“但我还是会一直保护你的。”
“嗯,谢谢你了。”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走吧,我们回屋子去。”
顾幺儿牵着她手,蹦蹦跳跳走了,得寸进尺说道:“我们回扬州,你请我吃饭行不行。”
“你爹让你来,是一分钱也没给你留啊。”江芸芸不解问道。
顾幺儿大人样地叹气:“花完了,蒋叔还没给我送来。”
“那得赶紧送过来了。”江芸芸也跟着叹气,“你这么能吃,把我吃穷怎么办?”
她伸手捏了捏八岁小孩圆嘟嘟的小脸,细腻柔软。
顾幺儿恼羞成怒,气得用脑袋撞了她一下。
江芸芸猝不及防,一个踉跄朝着地板扑去。
黎循传大惊,连忙伸手去扶。
却不料,船上比一般地方要晃,三人竟然齐齐摔倒在地上。
顾幺儿摔在最上面,背后的那把剑重重磕在夹板上。
最下面的江芸芸闷哼一声。
匆匆赶来的黎风慌了:“啊呀,快起来,芸哥儿在下面呢。”
两人慌里慌张爬起来,江芸芸趴在地上没起来:“好像压倒腰了。”
“年纪轻轻哪来的腰。”黎风反驳了一句,随后又担忧说道,“不知道船上有没有大夫,说不定刚才抽到了,以后可不能在船上大闹了。”
黎循传惊呆在原地,随后立马蹲下来,小心翼翼说道:“没事吧,我也没这么重吧,还能动吗。”
黎风连忙把黎循传拉走:“可别碰了,小心伤到了。”
他找了小厮,抬了担架,随后又安慰着江芸芸:“没事的,等到了扬州找个大夫看看也不碍事。”
“怎么压一下就坏了。”顾幺儿吓坏了,下意识紧跟着江芸芸,委屈说道,“那我明天少吃点。”
江芸芸闭眼,没和他们说话,只是耳朵灵敏地听着周边的动静。
——直到听到有一个脚步身突然匆匆停了下来。
她嘴角微微勾起。
——抓到了。
—— ——
天色渐黑,月色明亮。
偌大的海域上只剩下一艘艘船只在慢慢悠悠开着,一时间分不清湖面山的点点星光是头顶的繁星还是船只上挂着的灯笼。
整个水道安静下来,只时不时有巡逻的小船在大船中行走,因为走得快,还能带起水波浪声。
厢房里,顾幺儿躺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小呼噜直起,小脸也睡得红扑扑的。
江芸芸闭眼坐在黑暗中,她并没有躺下去,只是靠在一侧小憩。
耳边是若影若线的波涛声,一阵接着一阵,好似摇篮曲一般催眠。
只这样的安静没维持多久,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它足够小声,但外面实在太安静了。
江芸芸很快睁开眼,没一会儿,膝盖上也趴着一个脑袋。
顾幺儿在一瞬间就清醒过来,那双眼睛在夜色中像是一只小豹子一样明亮,丝毫没有睡意。
“有人。”他嘟囔着,想要爬过去拿长棍,给偷偷摸摸的人一棍子。
江芸芸按着他的脑袋,微微一笑,意味深长说道:“是认识的人,不慌。”
顾幺儿哎了一声,抬起脑袋,压低声音好奇问道:“谁啊。”
“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江芸芸笑说着。
顾幺儿一个咕噜爬起来,好似一只小豹子悄无声息落了地,走在地上毫无动静。
他借着夜色的笼罩,安静站在门口,直到门纸上也倒映出一个影子。
他眼疾手快推门,抓人,拉进来,关门,动作一气呵成。
人摔在地上终于回过神来,惊呼一声。
那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内响起。
顾幺儿动作一顿,凑过去看,看不清,便又动了动鼻子,闻了闻。
“谁啊。”
“好熟悉的味道。”
他像小狗一样拱来拱去。
“你和唐伯虎在搞什么鬼。”屋内一盏烛灯幽幽亮了起来。
江芸芸举着小烛灯,站在床边,居高临下注视着不请自来的夜间客,似笑非笑问道。
“祝枝山,怎么是你啊。”顾幺儿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解问道,“你不是最稳重了吗?”
祝枝山看着江芸芸毫发无损,守株待兔的模样,回过神来,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是诈我的!”
“又不是纸做的,摔一下怎么会有事。”江芸芸上前把人拉起来,面无表情吓唬道,“老实交代吧,还有什么花招。”
第一百零八章
“给我画画!?”江芸芸惊讶, “给我画什么画?”
祝枝山坐回椅子上,无奈说道:“他说这是你第一次出远门,还考了一个解元回来,一定要让你留下深刻的印象, 还要让后世的人都知道你的光荣事迹。”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 唐伯虎的心这么大, 连后世的人都考虑到了。
“这东西万一有什么变故, 也传不下去啊。”她讪讪说道。
祝枝山倒是不担心,反而笑说着:“所以要多画画啊, 连同我在内, 伯虎请了五个画师呢,说要全方位把你画下来,总不会这么倒霉都没了吧!”
江芸芸想了想, 老实交代:“现在桃花在楠枝身上了。”
祝枝山错愕, 和她四目相对, 随后各自笑了起来。
“那伯虎要气死了。”祝枝山说着。
江芸芸无奈说道:“楠枝以后也会有大出息的, 而且他考湖广第三呢。”
“那你画了什么啊?”顾幺儿凑过来问道, “我可以看看嘛?”
“那你画了我吗?”他又好奇问道, “把我画的威风凛凛嘛。”
祝枝山点头:“自然画了,我们幺儿这么可爱, 肯定是要画一下的。”
顾幺儿有点不高兴他说自己可爱,但又想着自己也被画上去了,立刻骄傲挺了挺胸。
“那还有其他事情吗?”江芸芸又问道。
祝枝山摇头:“没了, 大抵是他现在要在南直隶给大肆宣扬一下吧。”
江芸芸扶额:“他自己不考试,倒也是热情。”
“他一向爱恨分明, 喜欢你便是觉得你样样都好。”祝枝山笑说着, “你做事沉稳大方, 我一直觉得他现在跟着你到处跑,至少也是拴上一根绳子了,他之前时常放荡形骸,我总是害怕他得罪人。”
“大狗狗大狗狗。”顾幺儿趴在他耳边嘀嘀咕咕的,“唐伯虎又不是大狗狗,黑云才要拴绳子呢。”
江芸芸听得眼皮子一跳,把人提溜过来,扔到床上:“小孩子快睡觉,小心长不高。”
顾幺儿抱着被子打滚:“睡不着,我想出门玩。”
“快把他这个癞皮狗的样子画下来。”江芸芸指着顾仕隆,面无表情对祝枝山说道,“以后就画他这个样子,也给后面的人看看,顾仕隆这么大年纪了,大晚上不睡觉就知道撒泼打滚。”
祝枝山煞有其事点头。
顾幺儿滚着被子,躲在床边,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随后眼睛一闭,只当自己睡过去了。
“你自己还小,还要带着更小的小孩,也不知道顾侯爷怎么想的。”祝枝山见状,摇头说道。
江芸芸打了一个哈欠:“问题不大,幺儿除了贪玩也没什么大问题,比一般小孩其实还要懂事一点。”
床上的顾幺儿蛄蛹着,恨不得此刻自己是红孩儿,在水里翻天覆地。
“你去休息吧,明日也不用躲躲藏藏了。”江芸芸把人送到门口。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我?”祝枝山走到门口,回过神来问,“万一是坏人呢?”
江芸芸手指对着屋内的顾幺儿比划了一下:“那也要打得过他啊。”
祝枝山失笑。
“而且你这么仔细的人,怎么会想不到我会早点离开南京,当时乍一听还不觉得奇怪,但中间也有三日时间,只要你没跑出南直隶想来都是赶得回来的,而且南直隶水域畅通,如今处处顺风顺水,你的信件都来的这么快,按理人也该回得来,可见你人跑得也不是很远。”
祝枝山只能佩服地竖起大拇指,也不多话,自己回屋子睡觉了。
江芸芸关门,一扭头就看到顾幺儿那双亮晶晶的眼睛。
“还不睡觉?”江芸芸挑眉。
顾幺儿在床上打滚:“唐伯虎给你送了好多花,那我送你什么啊?”
“什么送我什么?”江芸芸把人推进床铺里面,“你想让我睡地上吗?”
顾幺儿咕噜一下滚到床里面,被子捂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偏还滴溜溜地转着。
“徐叔给你好多礼物,唐伯虎和祝枝山也给你送了花,那我给你什么好呢?”小孩苦恼说道,“可我钱花完了。”
“你给我现在好好睡觉就好了。”江芸芸困得直打哈欠,“小孩子也操心这个事情?”
“我不是小孩了。”顾幺儿强调着,随后又理直气壮说道,“可他们都送了,我也是你朋友,所以按道理我也应该送你的。”
江芸芸吹灭蜡烛,摸了摸小孩的脑袋。
顾幺儿用力蹭了蹭她的手心。
“睡吧,幺儿。”她低声说道。
顾幺儿却是不困了,撑着下巴,借着海面上微弱的月光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
十一岁的小少年皮肤白白的,人也瘦瘦的,说起话来轻声细语,和他以前见过的人多不一样,那些武人易怒,嗓门大,就连做事也格外粗鲁,就算是做了十分的好事,落在外人嘴里也只剩下五分了。
可江芸不一样,她爱笑,整天笑脸盈盈的,哪怕有人冒犯也不会生气,说的话也好听,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明明整天都是坏心眼子,可大家都还是觉得这是一个顶顶好的人,任谁见了都喜欢。
顾仕隆想起他爹第一次与他说起江芸的话。
——我遇到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我想让你也见见,以后你跟着他学一下,将来与你大有裨益。
那个时候顾仕隆是不高兴的。
他不喜欢读书人,账房里的那个先生说话阴阳怪气的,教他读书的先生也凶得很,他只要一发脾气,所有人都会骂他不对,用他听不懂的话说他。
他越着急,便越生气,他们就越得意。
可江芸不会,她总是笑眯眯的,和和气气地和他说话,他再调皮,江芸也不会生气,毕竟他总有办法拿捏住他。
他说你要是不读书,自己名字也写不来,以后和人比武也不能下帖子了,让别人代笔可一点也不威风。
他还说,要是想跟他爹一样厉害,兵书肯定要学啊,不识字兵书也看不懂,别人骗你,你也不知道,你以后要当将军的,若是被人骗了,死的可都是你的手下啊。
他还说,打打杀杀只是最基础的,万一碰上比你厉害的,你不就输了,只有用脑子去解决问题,才是真的解决了这个问题。
顾仕隆听得懵懵懂懂,他听不懂,可又觉得江芸可真是厉害啊,这么多人针对他,这么多人欺负他,那些人都是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可他还是按着自己的办法,一个个都解决了。
顾幺儿嘴里嘟囔着,伸手戳了戳江芸的脸,随后又倏地收回手,呆呆笑了笑,随后裹着被子睡着了。
——他也要给江芸准备礼物。
——可不能被唐伯虎比下去了。
黑暗中,江芸芸轻轻松了一口气。
—— ——
第二天祝枝山出现在江芸芸身边时,黎循传大吃一惊:“你不是赶不回来吗?”
祝枝山摸了摸鼻子:“我和……”
“他想给我一个惊喜。”江芸芸捅了捅祝枝山的胳膊,对着黎循传笑眯眯说道。
祝枝山就把解释的话都咽了回去。
黎循传没发现他们的小动作,便跟着笑说道:“确实很惊喜,那就跟着我们回扬州吧。”
“幺儿,还没睡醒吗?”黎风问,“等会就要下船了。”
“他天刚亮就跑了。”江芸芸无奈说道,“拉也拉不住。”
“七八岁的年纪最是爱玩的时候。”黎风安慰道,“我让人去找找,不碍事。”
众人说话间,喧闹声逐渐传来,没一会儿,就看到顾幺儿被人提溜着送回来了。
“你家这孩子要管好啊。”原来是开船的船长亲自来了。
江芸芸低头去看顾幺儿。
顾幺儿小脸气得圆鼓鼓的,抱臂扭头,一脸不高兴。
“怎么了?”黎风担忧问道,“跑到船舱打扰你们了?”
船长脸色臭臭得说道:“大早上不睡觉跑船舱里面,也没动静,悄无声息的,吓死我们了。”
黎风自然又是道歉,又是赔钱。
等人走后,江芸芸低头去看顾幺儿。
顾幺儿臭着小脸,紧贴着江芸芸腿边:“我就是想看看还要多久才能回扬州。”
“那你直接问黎叔就知道了。”江芸芸也没生气,摸了摸他被秋风吹得冷冰冰的脸蛋。“吃饭了没?”
顾幺儿见她没生气,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捏着手指说道:“没有吃。”
“那跟着黎叔去吃吧。”江芸芸对着黎风打了个眼色。
黎风牵着他的手:“少吃点,等会靠岸晃得很,免得吐了,等会回扬州就可以吃好吃的。”
等人走远了,黎循传摸了摸下巴:“幺儿是不是在撒谎。”
“这不是没闯祸嘛,不碍事。”江芸芸笑说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且让他自己自由生长才是。”
“怪不得,幺儿这么粘你。”祝枝山笑说,“你明明年纪这么小,也没养过孩子,但总让人觉得你说的也有道理,你说的这点,我这可要牢牢记住,以后也要如此对我的小孩。”
黎循传小声嘟囔着:“那你要小心,你的小孩若是教起来和芸哥儿一样不省心,那可就是大麻烦了。”
祝枝山想了想,突然也觉得头疼。
船只在水中晃晃悠悠走着,一行人很快就下了船。
黎循传临走前还把桃枝带出来:“这花也没蔫掉,也怪厉害的。”
祝枝山看着那支花欲言又止。
江芸芸目不斜视下了船板:“快走吧,早些回家去。”
只三人正在等黎叔等人下来时,突然跑出来一群莺莺燕燕,围着黎楠枝说话,一人扔了一支木芙蓉。
“好俊俏的小郎君啊。”
“霜侵露凌,丰姿艳丽,这花就该送给小郎君。”
被劈头盖脸的花砸晕的黎循传惊呆了。
所有人也都惊呆在原地。
祝枝山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喃喃说道:“没说啊,还有这招。”
顾幺儿突然瞪大眼睛,扒拉了一下江芸芸的手,来回看着:“你的桃花呢?”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
顾幺儿心虚地移开视线,磨磨唧唧跑到祝枝山边上猫着。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大早顾幺儿这小孩鬼鬼祟祟的,一看就没好事,偏每次问就扭头跑。
江芸芸立刻笑得直不起腰来:“嫣然木芙蓉,摇风倚东荣,好你个顾幺儿,画虎不成反类犬。”
顾幺儿抱着祝枝山不说话,小脸臭着,紧盯着黎循传手中的桃花。
那群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撒完花,就入来时一般热闹,喜笑颜开地走了。
黎循传被迫接的满手鲜花,衣服上还挂着许多香气四溢的帕子,又被众人注视着,一下子就红了脸。
黎风连忙上前把花都拿走:“怎么还有啊。”
“唐伯虎!”黎循传气晕了,“下次见到他,我非要揍他一顿。”
江芸芸一把把打算溜走的顾仕隆提溜过来,满脸笑意说道:“喏,罪魁祸首。”
顾幺儿挣扎着,又气又急,小脸都气红了:“我才不是给你的,我是给江芸的!你干嘛拿她的桃花啊!”
祝枝山错愕:“怎么好端端这么折腾芸哥儿啊。”
顾幺儿不服气:“唐伯虎不是也是这样吗!我可不能输给唐伯虎。”
黎循传气急,点了点小孩的脑袋,恨铁不成钢说道;“我就说不读书坏菜吧,人家唐伯虎多有文化的,一人一枝花,讲的是‘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你再看看你,漫天飞舞尤显闹,而且那些人念的诗,可不是随便瞎说的,全都是李白的诗句,李白你知不知道,那可是人家芸哥儿一直念着的大诗人,仙人一般的存在,唐伯虎的送别礼可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啊,你这个算什么,这么多人看着我呢,我都要丢脸死了。”
顾幺儿呆了呆,被人劈头盖脸满了一顿,随后嘴巴一憋,瞧着要哭了。
“他也是好心。”江芸芸笑着拍了拍黎循传的手臂,把人格开,“下次知道就好了,今日也是委屈你了,你快上马车回家洗漱一番吧。”
顾幺儿要哭不哭地低着头。
“至少知道遇到高兴事情,买个花让人开心一下,虽然办法有点问题,但心总是好的,等会买个东西给楠枝道歉。”江芸芸牵着他的手说道,“我看你在船上跑来跑去的,饭也没吃几口,我带你去吃饭吧。”
顾幺儿闹脾气不肯走。
江芸芸弯腰,突然发现顾幺儿长得真快啊,之前还小小一只,现在都要长得和她差不多高了,只是脾气还真是小孩子。
或者说,这才是真实的七八岁的小孩。
他们有自己的逻辑,分不清大人的是非,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骂他是没有用的,甚至讲道理也是没有用的。
他们根本听不懂。
“是你做错事情了,怎么还要对我生气呢。”她摸着小孩的脑袋,笑说着。
顾仕隆越来越委屈,眼眶都红了。
“黎家书香世家,你找了这么一群莺莺燕燕围着他,他自然是要生气的。”江芸芸摸了摸小孩的额头。
“可我是打算给你一个惊喜的。”顾幺儿委屈说道,“他拿了你的花。”
“所以那些人这么围着我,你觉得喜欢?”江芸芸歪头问道。
顾仕隆想了想,随后摇了摇头:“太香了,不喜欢,也没有唐伯虎选的那些人好看。”
“所以我说你心意是好的,但是办法没做好,不过挨了骂也不碍事,谁不挨骂,我还经常被老师骂嘛。”江芸芸笑说着,“下次再学着点就好了,也不是什么好值得闹脾气的事情。”
“这么生气,难道等会不想吃烧鸡了。”江芸芸故作为难的说道。
顾幺儿动了动脑袋,没说话,只是紧紧拽着江芸芸的手。
江芸芸牵着他的手,对着耕桑说道:“我带他去吃饭,你带枝山也回去洗漱一番吧。”
祝枝山见顾幺儿没哭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那我先去了,我等会去问问五典书院的后院还有房子没。”祝枝山笑着摆手,“有空记得来找我,我给你看我给你画的画。”
“行。”江芸芸点头,目送他离开后,这才带着顾幺儿走了。
码头的热闹随着人群的涌动而重新归入人来人往的繁忙中。
散落在地上的木芙蓉很快就成了泥土的一部分。
茶棚里一个带着斗笠的灰衣人目送江芸芸离开,便也放下两枚铜板,匿入人群中。
江芸芸安抚好顾幺儿,又安慰心灵受伤的黎循传。
“喏,他刚才给你选的玩具。”江芸芸把手中的陀螺递上去。
黎循传黑着脸。
“我这么大的人,玩什么玩具。”
“这就不对了。”江芸芸笑说着,“送礼物取决于他觉得什么好所以送你什么,可不是你想要什么,他再送你什么。”
“这可是幺儿最喜欢的玩具啊。”江芸芸强调着,“把他剩下的钱花的一分都不剩了。”
“他到底在哪找的人?”黎循传忍不住问道,“这人不是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吗,怎么还能闹出这么大事情啊。”
江芸芸简单解释了一下:“早上不是被船长从驾驶室里揪出来吗,是去收买船员了,这艘是游船,码头停靠的入口比较少,会提早派人去等着,然后他就用自己手中的玉佩坠子收买了一个船员,说要找几个长得漂亮的女孩子给抱着桃花的人送花。”
黎循传忍不住说道:“那这个船员做事也太不靠谱了。”
“大概是欺负他是小孩吧。”江芸芸叹气,“瞧着还挺凶的小老虎,没想到中看不中用啊。”
“那还收了他玉坠子,我们去帮他要回来。”黎循传生气说道,“怎么骗小孩东西啊。”
“人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江芸芸愁眉苦脸说道,“这些船员都是做一批走一批的,也不是固定的。”
“那也太过分了。”黎循传愤愤不平。
“那你还生气吗?”江芸芸问道。
黎循传抿了抿唇:“很早就不生气了,刚才发火,只是觉得太丢脸了。”
“那就行。”江芸芸起身,“晚上你们就握手言和吧,那我也回家去了。”
黎循传小声说道:“晚上不留在我家吃饭啊。”
“不了。”江芸芸背对着他,懒洋洋地摆了摆手,“过几日再来看你,顾幺儿就先寄放在你家啦。”
黎循传欲言又止,刚想说话,就和躲在柱子后面那个幽幽的小眼神对上了。
顾幺儿难得没有追上去,只是躲在柱子后面看着他。
——得,芸哥儿还是这么奸诈啊。
—— ——
江芸芸刚踏进侧门没走两步,就被江来富热情逮住了。
“这不是我们的小~解~元~吗。”江来富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
江芸芸歪着头:“你一直在这里等我?”
“远远啊,我们就看到东面啊,紫光照耀了,那叫一个亮堂,要不说你们是亲父子呢,老爷和您这是有心里感应啊,立马就猜到这是您回来了啊,这不是让我来这里等您嘛。”江来富热情极了。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说人话。”
“码头上有人看到您了,所以来报信了。”江来富犹豫一会儿后老实交代了。
“哦。”江芸芸应了声,抬脚就打算绕过他走了。
“哎哎,二公子!”江来富立马伸手拦人,“回家第一件事情,怎么也要拜见爹才是啊。”
江芸芸随口说道:“人都臭了,好几天没洗澡了,我洗个澡就去。”
江来富凑上来,仔细闻了闻:“哪里臭,香得很。”
江芸芸恶寒,往后退了一步,警觉说道:“我不在家这一个月,你不会欺负我娘了吧。”
江来富哎了一声:“哪里的话啊,我们对周姨娘那可是关怀备至啊。”
“那你拦着我做什么。”江芸芸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把人拨开,“我等会会去见他的,我先见见我娘。”
“二百两银子。”江来富低声说道。
江芸芸脚步一顿。
“真不骗您,你可是我们江家的解元啊,不看僧面看佛面,真是周姨娘破了点油皮,不瞒您说,哎呦,我都心疼坏了。”江来富言辞切切说道。
江芸芸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半信半疑。
她也是不信,在她考中解元的消息传过来后,江家人还能苛责周笙不成。
不过江来富这个态度也是在殷勤。
两人僵持间,陈墨荷意外走了过来,见了江芸芸立马大喜。
“芸哥儿!”她快步走了上前,“你怎么回来了,怎么不给我们写信啊。”
江芸芸惊讶:“我写了啊,你们没收到。”
“哎哎,二公子快问问陈妈妈,我们可有亏待你们,早些说好,我们也早点去见老爷啊。”江来富笑说着,“老爷真的等您许久了。”
陈墨荷嘴角抿了抿,看了眼江来富,最后摸了摸江芸芸的鬓间:“我们都好得很,您回来就太好了,我让厨房做些您爱吃的,等您回来。”
江芸芸嗯了一声,拍了拍陈墨荷的手:“我早去早回,你回去跟娘说一声。”
陈墨荷立刻红了眼睛:“哎,好嘞。”
江芸芸眯了眯眼,随后扭头去看江来富:“走吧。”
江来富连忙引路:“我们老爷等您很久了。”
江芸芸一眼就看出陈墨荷不对劲了,现在又见江来富这么热情,忍不住心中开始戒备起来。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江如琅见了他也就是那些老生常谈的话。
“考上解元也没什么好骄傲的,京城都是能人啊。”
“你不努力,进士可就要考不上了,到时候更丢我们江家的脸。”
“可不能懈怠,黎公可叫你明年去考会试吗?”
“我打算下次考。”江芸芸说。
江如琅脸色大变:“为何不去考,若是考中了也就是十二岁的进士!多光宗耀祖啊,是不是怕你压过那个黎循传一头,我之前听说他寻常总是批改他的作业,不批改你的。”
江芸芸抬眸,打量着面前之人:“‘道听而涂说,德之弃也’,老师对我们一视同仁,并无轻重之分。”
江如琅被人驳斥了,脸上挂不住,只好强忍着不悦说道:“一个小孩你懂什么,是人就会有私心,那个黎循传可是黎家的亲孙子,你一个外人哪里比得过人家,自然是处处紧着他的,你可别被人花言巧语就蒙蔽了。”
“他可是做官的,定是花言巧语,让你一颗心都想着他了。”江如琅冷笑一声,“我就问你那个黎循传明年考不考?”
江芸芸不耐说道:“不考是我自己决定的,和老师没有任何关系,你今日要是就来挑拨和我老师的关系,那我就要走了。”
她生气怪生气,抬起二百两银子也不带犹豫的,拿起一侧的布袋子,就打算装上就走。
——这可是她应得的。
——和奖学金没啥区别。
江来富见他这个熟练的打包动作,欲言又止。
江如琅则是气晕了:“你这是和爹说话的态度吗!”
江芸芸头也不抬地说着:“是你先说我老师啊,你就是放在外面说,也是我有道理的。”
——二百两银子还挺重的。
江芸芸悄悄提溜了一下,龇了龇牙。
江来富连忙拉了拉江如琅的胳膊,对着他挤眉弄眼。
江如琅这才吐出一口气:“我还没和你说完话,你拎着银子走什么?”
江芸芸含恨扭头:“还有什么事情。”
“我现在就是一个小举人,啥权利也是没有的。”她特意强调了一句。
“你如今也有十一岁了,也该取字了,我给你选了几个字,你看看喜不喜欢。”江如琅和气说道。
江芸芸看也不看说道:“我老师说给我取字的,我先答应他了。”
“我可是你爹!”江如琅愤怒说道,“什么整天老师老师的!”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我先答应老师了。”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下次不若赶早一些。”
江如琅看着她油泼不进的样子,气得眼前发黑。
下次,下个屁次,取字还有什么下次嘛。
江来富又忍不住扯了扯江如琅的袖子。
“左一个老师,右一个老师,没了老师不能活了是不是,索性也是没把我放在眼里的。”江如琅冷笑一声,“不过下面这事你可是拒绝不了了。”
江芸芸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江都县的县丞想要见见你。”他淡淡说道,“你去见见他。”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他见我做什么?”
“你管这么多做什么!”江如琅终于不耐,厉声说道,“你就去见见不就好了。”
江芸芸想了想:“什么时候。”
“明日午时,他家。”江如琅喘着粗气,愤愤说道,“那些是礼物,你都拿去。”
江芸芸顺着他的手指一看,咂舌。
——数十件礼物,整整齐齐堆在一侧,哪怕一个个都用盒子装好,但按照江如琅的性格,想来也能看出里面的昂贵。
她越想越不对劲:“见一个县丞为何这么高调。”
“他对老爷可有知遇之恩。”江来富笑说道,“敬重些准没错。”
江芸芸想了想:“这些礼物你们自己送过去,我送过去像个什么样子,说不得被御史看到了,还要弹劾我呢,我好好的举人不要了不成。”
江如琅愤怒的神色微微一僵。
江芸芸趁热打铁说道:“而且也不能在家里见面,我这刚回来就去他家,被人看到了,传出去那还能像话嘛,你是不知道那些御史有多无孔不入,万一有人嫉妒我,这不是给人递话柄嘛,若是假装在酒楼遇见,那就是最好了。”
江如琅拧眉:“你去偶遇他?”
“自然是他偶遇我!”江芸芸斩钉截铁说道,“他摆出礼贤下士的样子,传出去才有面子,我一个一直在读书的小孩怎么会认识县丞,想想就是漏洞百出。”
江如琅沉默:“这也太不尊敬他了。”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这可是最大的尊重了。”
“他这是又得了美名,又能把自己的事情办了,到时候,你再找人在柜台上一结账,那真是里子面子都是他的呢。”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
江如琅神色微动。
“这事啊,宜早不宜迟,你们快去安排吧。”江芸芸领着钱袋子就打算跑。
眼看就要走出门口了,背后传来江如琅幽幽的声音:“你倒是越来越机灵了。”
江芸芸扭头,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我可都是为江家着想,以后咱江家也是一门两进士的光荣人家了,那可是一点污渍都沾不得了,哦,如果江蕴争气,说不得三进士呢,你想想,面上多有光啊,一个小小县丞,我们太主动了,那可就太廉价了。”
江如琅又是心动又是犹豫。
江芸芸说的还真的没错,但……
他顿了顿,叹气说道:“你真的明年不去考进士了。”
江芸芸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把手中的钱袋往地上一扔,凑过来神秘兮兮说道:“其实我是打算考会元的。”
江如琅原本紧绷的脸色,瞬间一扫而空,不可置信说道:“这么狂妄。”
江芸芸摆手,脸上谦虚,嘴里骄傲:“还是有些机会的。”
江如琅此刻满脑子都是会元,脸颊瞬间红了起来:“黎公这么说的!”
“是啊,他叫我去游学一番。”江芸芸叹气说道,“我也没出过远门,也不知道游学花不花钱,到现在还没答应呢。”
“钱算什么问题!”江如琅急了,“需要多少钱,你只管开口啊。”
江芸芸犹豫说道:“我也不知道。”
“上次大公子去了一趟京城,呆了一个多月,花了一百两。”江来富小声提醒着。
“对了,我这次虽然不考试,但老师叫我去京城见见世面呢。”江芸芸立马添油加醋说道。
江如琅更是高兴了:“听说他有一个徒弟在翰林院,可是要你和他打好关系。”
“如何能这样说,我就是去见见世面。”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
江如琅自当自己猜中了,握拳击掌:“定是这样的!”
“去,再去准备二百两银子。”江如琅对江来富说道,“就当是入京的费用,你且在京城好好认识人。”
江芸芸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游学时,我再给你钱。”江如琅说,“到时候我让人跟着你,你只管去认真学。”
江芸芸连连摆手,合情合理拒绝了:“两百两很够了,我这人就是节省,而且身边跟着人多了,老师还以为我去玩的,有一个乐山就差不多了。”
“我是去读书的,可不是去玩的。”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
江如琅脸色这才微微好看起来。
“也是这个道理,这个也不急,等你京城回来再说。”
江芸芸点头:“也行。”
没一会儿,江来富就带着银子回来了。
江芸芸连连招手:“来来,直接倒这里。”
她撑开之前的布口袋,眼睛亮晶晶说道。
江来富沉默了,看了一眼老爷。
江如琅如今是满脑子的会元,只是随意摆了摆手。
“听说京城都是人才,这个会元也不是说十拿九稳,只是多学一点更有把握而已。”江芸芸收了钱,还是和和气气补充了不利因素。
“你可要好好学。”江如琅回过神来,也觉得会元实在太难了,便点了点头,“你只要好好学,就算不是会元,前几名也是好的。”
“行。”江芸芸背起布袋子,踉跄了一下。
江来富吓得连忙把人扶住:“要不我送您回去。”
江芸芸连连摆手:“不用,我自己走。”
两人目送江芸芸背着四百两银子哼次哼次跑了,直到人影消失不见了这才收回视线。
“这二公子说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江来富小心翼翼说道。
“是真是假又如何,至少已经是解元了。”江如琅面无表情说道,“再不行也比江苍要来的好。”
江来富神色微动。
“他现在闹得再厉害也无妨,等进了应天府,乱花迷人眼,他自然会知道江家能带给他什么,一个穷酸黎家连他游学的费用都出不起,还要他这么迂曲与我打交道,除了那几个徒弟还有些用,还能有什么用。”
江来富点头。
“苍儿何时回来。”江如琅又说道,“我就说宝应学宫的老师藏私了,又或者他在曹家心野了,让他赶紧回来,我要亲自看着他读书。”
—— ——
江芸芸艰难背着四百两银子回到小院。
远远就看到江渝站在门口等着。
“回来了!!”江渝见了人就蹦蹦跳跳大喊着。
没一会儿院子里就涌出不少人,陈墨荷连忙伸手把她背上的布袋子拎下来,一时没注意也跟着往下跌了跌。
“好重的东西,什么东西。”她好奇问道。
江芸芸对着她眨了眨眼,随后把匆匆而来的周笙挽着:“走走,我们先回去再说,我给你的信你们都没收到?”
“我就说芸哥儿出门在外怎么不会给我们写信呢!”陈墨荷愤愤说道,“一定是被管家拦下了。”
江芸芸皱眉:“怪不得,我还说怎么一直没回信。”
周笙摆了摆手:“算了,人都回来了,算了吧。”
她又是摸脸又是看手:“怎么瘦了这么多,考试很累吗,听说大公子病了好久,你有没有不舒服啊。”
“我是长高了才瘦了,没发现我长高了吗?”江芸芸得意说道。
“怎么手在抖啊?”周笙又担心问道。
江芸芸叹气,往后一指:“东西太重了,走了我好久好久,江家还怪大的。”
周笙摸了摸她的脑袋。
“南京好玩吗。”
“有没有给我带东西啊。”
“南京大不大啊。”
“南京是不是很多好吃的。”
江渝不甘示弱挤进来问道。
“乐山呢,我不是让他先回来了吗?”江芸芸好奇问道,“礼物都在他那里啊。”
周笙欲言又止。
“怎么了?”江芸芸敏锐问道。
周笙没说话,只是拉着她的手入了屋内,等陈墨荷把东西放了下来,又带着江渝走了,屋内的门这才被关了起来。
屋内,两人沉默。
江芸芸安静地看着她。
周笙拉着江芸芸的手,又是为难又是害怕,好一会儿才哽咽说道:“你舅舅不见了。”
第一百零九章
周鹿鸣是半月前不见的。
自从江芸芸让周笙和周鹿鸣建立联系后, 就由乐水作为里外的跑腿,原本不算频繁,但江芸考试之后,便也跟着多走了几趟。
乐水在哥哥乐山的调教下, 平日里帮忙内外院跑跑腿, 还算积极负责。
但是半月前, 周笙做了一套秋衣, 就让乐水送去,结果到了印刷坊, 却听工友说他昨日回村了, 到现在还没回来,一开始大家还以为是住在村子里了,那个时候江芸正准备乡试, 去祭祖求祖宗庇护也是常有的事情。
但是直到三日后, 乐水再去时还是没找到人, 他还特意去了一趟杏花村看看, 结果村子里的人都说当天下午就走了。
周笙这才发现人是不见了。
如今找了半个月还是没有踪影, 心里急得不行。
“报官了吗?”江芸芸问。
周笙垂泪:“我让乐水去报了, 可没有任何消息,我们没线索, 想来衙门也没办法,至今也没有消息。”
江芸芸拧眉:“那乐山去做什么了?”
“我想着乐水做事不细心,乐山是个仔细人, 我让乐水带着乐山再仔细找找。”周笙擦了擦眼泪,“这可怎么办?他肯定不会突然失踪的, 现在的工作也做得好好的, 日子也越过越好, 林家给的工钱也多,怎么会不见呢。”
“他们都跟我说城外很多盗匪,不会是……”周笙越说脸越白。
江芸芸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不要想这些,我先去林家问问,是不是临时有事交托出去了。”
周笙眼睛一亮:“也有可能,工友都说他很受林家重视,他自己也说现在开始负责整个印刷坊了,说不定是有事情呢。”
江芸芸嗯了一声,起身说道:“那我去问问,你也别着急。”
周笙摸了摸她的脑袋,不好意思说道:“你考试回来辛苦,还要让你来回奔波。”
“不碍事。”江芸芸笑说着,“南京到扬州也不远,坐船还是很舒服的,对了我让乐山带了礼物,我每个礼物上面都写着名字,你等会拿过来都分了。”
“那个袋子里是四百两银子,江如琅刚给的,你先给我放好,我年前要启程去京城要用一些,剩下的钱我还有别的用处。”
“我的东西还放在黎家,等会乐山回来了,你就让他先帮我把书拿回来。”
“徐家送了我很多礼物,现在拖回来太惹眼了,等过几日我再慢慢运回来。”
江芸芸有条不紊吩咐道,随后又说道:“你先冷静下来,想想最后一次通话,舅舅有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我去林家一趟,晚上不知道回不回来吃饭。”
周笙一脸忧愁地目送她离开。
院中,江渝带着小春蹲在地上挖泥巴,见江芸芸又要走了,连忙跑上去问:“你又要走了吗?”
江芸芸笑说着:“有事情要先出去,会尽量在晚上赶回来的。”
江渝有点小伤心:“可你刚回来,我很想你。”
她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江芸了。
他长高,又瘦了,她都有点认不出来了。
她从一出生就一直和江芸生活在一起,从没有离开这么久。
陈墨荷上前把小姑娘抱走:“芸哥儿是有事情,等事情结束了,自然就可以和渝姐儿一起玩了,早点出门早点回来。”
江渝闷闷说道:“好吧,那你早点回来。”
江芸芸安慰道:“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江渝又开心起来。
江芸芸离开江家没多久,就看到乐山和乐水相携回来了。
“屋子确实有住过人的痕迹,说是十三日那天一大早提了水果和香烛回去的,只说是扫墓一下,那天下午申时就回去了。”乐山说,“我看他回去的心情不是很急,屋子什么都扫了,弄得很整齐。”
“印刷坊那边则说他出门是给您烧香求佛的,本来是八号那天就要走了,谁知道林家的人来闹事,两边的人起了冲突,林大公子还受伤了,他当时就在书肆那边也跟着打了架,所以他也拖了几天,又见林家没什么动静了,这才十三号一大早就说出门卖水果,还说晚上会回来的。”
江芸芸拧眉:“林家怎么了?”
“说是几个兄弟闹得厉害,书店都被砸了两次了。”乐山低声说道,“瞧着是不好善了了。”
江芸芸点头:“行,你们先回去吧,把东西都分了,再去黎家帮我把书先带回来,徐家的东西你们若是有喜欢就自己去挑,只是不能声张,这一个月你陪我在南京也是辛苦了。”
乐山连连摆手,诚惶诚恐说道:“那是徐家给您的东西,我如何能拿。”
江芸芸压了压手,不愿多言,想了想说道:“那就等我回来再说,你们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乐山乐水目送江芸芸离开后。
乐水忍不住问道:“他真的会给我们东西吗?”
乐山收回视线,手指啪地一下打在他后脑勺上:“芸哥儿一向说到做到,我早就跟你说过了,跟在二公子身边前途不会差的。”
他顿了顿,又安慰道:“你这一个月做得不错,陈妈妈对你也和蔼了不少,也不枉费我死皮赖脸把你留在这里。”
乐水摸了摸脑袋:“你是我哥,我肯定得跟着你走了。”
乐山满意点头:“那你学的字如何了?”
乐水苦着脸没说话:“太难了。”
乐山恨铁不成钢:“你这人,你知不知道现在书童也很抢手的!”
——多少人跟他抢活啊。
—— ——
江芸芸先是来到五典书肆,只见大门紧闭,门上还有打砸的痕迹。
“哎,大娘,这家书店怎么关门了?”江芸芸拉住门口摆摊的妇人问道。
那妇人叹气:“家门不幸啊,好好的生意就这么做不成了。”
“这家书店都是他们家的大郎君负责的,后来郎君去世后,由他的儿子接管了,别看人年纪小,做事可是很地道的,心肠也好,生意做得比之前的还要好,可偏偏家里其他几房不省心,非闹着要掺和进来,这个月更是找人来闹事,你看,好好的生意就做不成了。”
“那少东家人呢?”江芸芸又问。
“有一次来闹事的时候被砸了脑袋,半个多月没见到人了。”老妇人摆了摆所,为难说道,“我也有点不记得了,反正就是很久没开门了,我瞧着这生意是做不成了。”
江芸芸拧眉,随后转身离开。
她想了想决定先去寿芝园。
周鹿鸣在扬州城没有什么仇人,整日都在印刷坊里,按理不该有什么是非。
至于说的盗匪,也不是没可能,但青天白日的直接下手,未免也太凶狠了,官府那边不可能没动静,而且若是真的有盗匪,肯定也不会只有周鹿鸣一人出事。
半月前林家内部突然发难,他也去帮忙了,说不定被那群纨绔子弟牵连了。
她去寿芝园的路上买了点果脯糕点,这才匆匆来到侧门。
开门的是一个留着八字胡须的中年人,居高临下打量着江芸芸,又看了一眼那不值钱的果脯,轻哼一声:“主家有事,暂不接客。”
“我来找你家老爷林徽。”江芸芸说道。
那管家又打量了一眼江芸芸,随后不耐说道:“我们大老爷也不见客,你速速离开。”
大门砰的一下关上了。
江芸芸拧眉,也不生气,只是转身离开。
她得拿个趁手的兵器来。
那管家见脚步声走远了,这才冷哼一声回了角屋。
“谁啊?”房内,烤火的仆人问道,“又是来找那个倒霉鬼林徽的。”
“那又如何?”那管家坐在火边,伸手烤火,随后冷笑一声,“如今我在这挡着,我看谁能进来救那孤儿寡母。”
—— ——
“你小爷我的路你也要挡!”顾幺儿手中的长剑重重拍在那人的小腿上,大怒。
江芸芸慢慢吞吞从门口走进来,笑眯眯说道:“你这刁奴好生无礼,我要见你们主人,你却不通报,嘴里还不干不净得骂人,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挟主自重了,如此嚣张刁蛮。”
侧门的动静不少,不少人都围过来看热闹。
那管家捂着脸,委屈说道:“我家主人不见客。”
“是哪个主人,我要找的人就住在这里,是这间园子的主人,他与我说,乡试结束后一定要我来拜访,如今我来了,你却又说他不见人,我让你去通报你也不去,如此推三阻四,我如何信服你,说不定你这刁奴欺上瞒下,拦着我不让我见人。”
江芸芸声音格外清亮,便是远远的人都能听清她说的话。
“还骂人!”顾幺儿大声说道,“坏人!”
“我没有,我们主子真的说不见人。”管家回过神来,也跟着大声说道,“你们可别是年纪轻轻不学好,学那地痞流氓故意来惹事的,欺负我们主子孤儿寡母的。”
江芸芸冷笑一声,朗声说道:“我江芸,乃是壬子年应天府的解元,何来惹事。”
管家吃惊地打量着面前的小少年,心中咯噔一声。
人群听说这人是今年的小解元也跟着凑热闹,越来越多的人站在门口围观着。
“我敢自报家门,你敢吗。”
江芸芸上前一步,厉声问道。
管家嘴角微动,愣是不知如何开口,气势上顿时输了一大截。
他想动,却被顾幺儿的剑压得起不了身,只能无助地扑腾了一下。
林家的仆人围了过来,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江芸芸看着至今也没有一个主事出来,心中微动,立刻逼近他,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的管家,咄咄逼人质问道:“到底是谁让你在门口拦人。”
“到底是谁在欺辱孤儿寡母。”
“到底是谁在颠倒黑白,图谋不轨!”
管家被那咄咄逼人的架势哄住了,一时间汗流浃背,不知如何开口辩解。
江芸芸冷笑一声:“林徽呢,带我去找他。”
“你如此气势汹汹,我只是一个粗人,也不知道什么江不江芸,我如何能带你去见主人。”管家回过神来,只是一口咬定此话。
“我是不是,你找个你们老爷身边的熟人自然就知晓。”江芸芸冷笑一声,“如今是谁也不能让我见,我如何相信我朋友是安全的。”
“放肆,实在放肆,这可是我们林家!”终于有人跑出来,见了一地狼藉,尖声说道,“怎敢如此胡闹,你是谁啊……你,是你?!”
江芸芸眯眼打量着匆匆而来的人。
那人惊呆在原处,脚步微微往后一侧,满脸警惕。
“你是林御身边的人?”江芸芸摸了摸下巴,突然接过顾幺儿手中的剑,随后对着他打了一个眼神。
顾仕隆立马冷笑一声,目光缓缓盯着匆匆而来的小厮。
那小厮察觉不对劲,眼珠子一转,转身就想跑。
只见顾幺儿朝着他好似炮弹一样冲过去,随后拿起一个假山上的花盆朝着那人的脑袋准确无误扔过去,最后齐跃,飞……
那人尖叫一声,直接朝前扑倒在地上,立刻摔得一脸血。
顾幺儿也顺势一屁股坐在他身上,对着他的胳膊就是哐哐两下,两个挣扎的手臂立刻软了下来。
那人一声尖叫还未消,另外一声尖叫便又紧跟着更为大声地响起。
顾幺儿笑眯眯坐在他腰上,用力扑腾了两下:“你跑啊,嘻嘻,你怎么不跑了啊。”
能吃能睡的小孩体重可是不容忽视的,只蹦跶一下,就立马听到骨头咔擦的声音。
“啊啊啊啊……”那人惨叫连连。
管家吓得一个哆嗦。
江芸芸垂眸,淡淡说道:“小心刀。”
她这般说着,刀锋却朝着他靠了过来。
管家的眼角被那刀锋一闪,只觉得心肝肺直颤,只怕自己要当场血溅五尺,便也跟着尖叫起来。
“做什么!!”外面突然传来衙役的声音。
管家顿时大哭起来:“有强盗啊,官爷救命啊。”
衙门的官差和巡检司前后来到,一群人看着满院狼藉的人,眉心紧皱,只一抬眼就看到那个握着长剑的小书生。
实在是太过显眼了。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青绿色的衣衫,神色温和,好似一根青葱纤细,却又亭亭而立的翠竹,见了官差也不害怕,甚至对着他们点了点头。
那柄漆黑的长剑被他的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握住,精铁幽光在日光照耀下,微波凌凌,衬得那双读书人的手指越发纤细,哪怕只要细微的光落在她眉心,竟也在眉宇间反射几分冷冽的光亮。
“你是,江解元?!”为首的官差认出了他,惊讶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江芸芸微微一笑:“林家大老爷林徽早早就与我说,等我归来一定要来找他,可我今日几次三番来敲门,这个刁奴却百般刁难,迟迟不肯通报。”
她一顿,随后幽幽叹了一口气:“我这刚回来一天就听闻了一些消息,心中自然着急,这才想要硬闯,起了小小的争执,本也觉得若是误会,我自然会道歉,可直到看到那人……”
江芸芸一指。
众人看了过去,顾幺儿只好咕噜一下爬起来,歪着脑袋看了会儿,然后拖着那人的腿走了过来。
那小厮被拖在鹅卵石的路上,偏又挣扎不得,只好发出断断续续的惨叫。
官差和巡检司的人看得龇了龇牙,只觉得脸也跟着疼起来。
“坏人。”顾幺儿仰着头,大声解释着,大眼珠子扑闪着,又无辜又认真,“要跑,抓起来!”
江芸芸叹气:“这人是林徽叔叔的大儿子,林御的贴身小厮,您大概也是听过林御这个纨绔子弟的名字,想来也听闻过这几日扬州城的消息,也该明白我为何如此担心的。”
她又是叹气,神色凝重:“您看,后院的动静也不算小,若是我的朋友安然无恙,也该出来看看了。”
官差自然是知道林家如今内斗的厉害,不仅书肆,就连其他地方也大都关门了,就连知府也都听闻了消息,暗里提点他们要多在这附近晃晃,免得到时候把事情闹大了。
“那你也不能闯入他们的园子。”官差咳嗽一声呵斥道,“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江芸芸叹气:“若是我的朋友没有事情,我自然是愿意亲自对他们道歉的。”
对于读书人,尤其是如此文质彬彬,又气质绝佳的读书人,更别说态度还这么好了,大部分人的态度都会下意识温和一些,甚至会更信他们所说的话。
官差闻言也跟着缓和了气氛,开始附和江芸芸的话:“你的担心不无道理,走,你带路,我们去找一下林大老爷,谁是谁非,一目了然。”
江芸芸慢条斯理把长剑收了回来。
一个人高马大的衙役直接把一个管家原地直接拉起来,凶神恶煞说道:“快带路。”
那管家磨磨唧唧不肯走。
江芸芸站在一侧又开始滴眼药,幽幽说道:“您看看,他刚才就是这般百般阻拦,我如何能不担忧呢,如今想来也有半月不曾见了,这半月时间若是真的发生了什么……”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叹气,神色担忧。
官差立刻眉心紧皱,也觉得心中不妙:“难道当真如江解元所说的那样,既然如此,来顺,把他捆了,来福,把这个装死的人拉起来,让他带路。”
他虎目圆瞪,环视众人,冷笑一声:“若是一个个都不想带路,那便都去衙门里喝茶吧,若是熬得住,就连年也在那里过吧。”
“这里的其他人还劳烦巡检司的人多多照看。”衙役的那个头头话锋一转,说道。
巡检司的巡检沉声说道:“这里面什么情况也不知道,我们各自出三人入内才是。”
衙役头头眼波微动,最后也跟着点头应下,点了两个人跟着自己入内。
那巡检一看,便也决定自己带两人入内。
第二个带路的人见这个阵势,果然乖乖听话带路。
江芸芸跟在他们身后绕过层层庭院和游廊,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穿过一个明显已经破败的花园,最后隐隐看到院子的一角。
那墙面格外破旧,甚至还长满了潮湿的青苔,一群人还未走近,就听到郭掌柜的儿子郭俊的大喊大叫声。
“放我出去,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王八蛋。”
“老夫人病了!!你们这是在杀人。”
“你们饭也不给我们吃,缺不缺德啊。”
江芸芸脚步加快,饶过一处假山,面前的场景才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只看到圆形拱门被钉了无数木板,只露出几道狭长的缝隙,郭俊那张肥嘟嘟的小脸艰难从缝隙中挤了出来。
一直骂骂咧咧的郭俊看着突然出现在门口的人,惊呆在原处,随后突然大喊起来:“江芸来了!!江芸来了!!”
“公子,江芸来了!他真的来了!”
没一会儿,原本禁闭的几间屋子齐齐打开,随后门缝中出现一张憔悴的脸。
正是林徽。
林徽瞧见了她,笑了声:“我就知道你会来。”
“好你们的黑心的刁奴,还真敢以上犯下。”官差大怒,“去,把那些人全都抓起来,一个都不要放过。”
“冤枉啊,我们公子说大老爷病了,才把人关起来的。”
“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冤枉啊,和我没关系啊。”
那小厮立刻苦着脸大喊大叫着。
“可我瞧着他好好的,倒是你胡说八道的。”顾幺儿抱臂,不耐说道,“吵死了,你怎么一直叫来叫去。”
“他有没有病,知府自然会知道。”衙役瞪了那小厮一眼,厉声质问道,“你的公子又是谁?这里不是寿芝园吗?按理就是林大老爷的家,你们怎么在此处如此胡作为非。”
“哪怕是亲兄弟如此私入民宅也是要上衙门挨板子的。”巡检冷笑一声,“你们直接把人关起来,好大的胆子。”
江芸芸看着林徽头顶渗出血的布条,叹气说道:“你没事吧?怎么好端端被林御制住了。”
林徽也只是跟着叹气:“他们得了人的指点,我一时不慎。”
江芸芸沉默了片刻,随后压低声音:“鸿雁于飞,肃肃其羽,可是被我牵连了?”
林徽摇头:“与他有关,与你无关。”
—— ——
林徽在小辈中行六,但他的爹却是林家嫡长子,他爹死后,身为这一脉的唯一独子,自然继承了他爹的全部遗产。
可他年纪明明是最小的,如今却和长辈们平起平坐,甚至掌握了林家书肆和主要的人脉关系,加上他主意大,完全不给那些长辈插手的机会。
他的叔叔们本以为大哥死了,自己终于能分一瓢羹了,谁知道这小子比他爹还难缠,自然也是有意见的。
这场内斗是在老夫人入秋风寒后骤然发生的,林徽和老夫人猝不及防,很快就被制住,两人也不反抗,任由自己被关在那间小屋子里,之所以半死不活到现在,想来是那些人的内部也没有想好办法。
至于郭俊完全是因为贪吃,那日留在林家吃饭,意外被牵连到的。
因为林徽坚持要报官,衙役和巡检司就先把那些仆人都先带走了,至于林家其余兄弟,林徽直说要先处理家务事,再决定是否深究此事。
秦岁东拖着病体把人送走,甚至还匆匆扯了几块布,塞了点银子,每人都塞了过去,礼数格外周到。
“今日多谢你们。”秦岁东一脸愁容,叹气说道,“家门不幸,还劳烦你们多跑了一趟。”
“夫人哪里的话,维护扬州城治安也是我们该做的。”巡检说道。
“正是,您瞧着脸色不好,这几日也是遭罪了,好好休息才是。”衙役说道。
“多谢诸位关心。”秦岁东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凄声说道,“实在是家中事多,无力招待诸位。”
两人又是谦虚了一番,这才满意离开。
“既然已经撕破脸了,再为何表面和平也无济于事了。”屋内,江芸芸冷声说道。
林徽喝着热姜茶,半晌之后说道:“我打算分家。”
江芸芸想了想点头:“是个办法。”
“但你大概不了解我们林家的情况。”林徽苦笑一声,“我林家虽说不是家大业大的家族,但也人口繁多,我爹那边就有兄弟三人,每个人家中子女都有十来个。便是我爷爷那边也还有两个兄弟,如今也是靠着我爹,和那书肆过日子的,若是分家,几乎无一人站在我们这边,我和我娘怕是连骨头都剩不下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笑说道:“不难,若是全员恶人,反而简单。”
林徽不解抬头。
江芸芸想了想:“大夫人娘家可有人?”
林徽点头:“老夫人出自钟家,你应该也知道就是这条街最后面的钟府,是做笔墨生意的。”
“你们关系?”江芸芸问。
林徽想了想:“逢年过节也会送礼,因为我是记在大夫人名下的,老夫人去世前走动还算频繁。”
江芸芸以手抚掌:“那很不错,如此你的利益也就该是钟家的利益。”
林徽一怔。
“若是分家,不若请钟家的长辈来镇场子。”江芸芸说。
林徽有些犹豫:“可我不知,他们是不是愿意冒这个险。”
江芸芸笑了笑:“那就要看请他们的人够不够让他们心动了。”
林徽抬眸看了过来。
—— ——
黎循传和祝枝山正准备赶往林家的时候,被顾幺儿逮住了。
“走!”顾幺儿神神秘秘说道,“江芸给你们布置了任务。”
“什么任务?”黎循传不解问道。
顾幺儿三下五除二就把林家的事情说了一遍,唏嘘说道:“林徽这么漂亮的脸,额头都留疤了,人都瘦了,好可怜啊。”
“我就是听了他的事情,打算找芸哥儿商量的,谁知道和他错过了。”祝枝山说道,“还好芸哥儿机智,不然可就真要出大事了。”
“林家那些人如此欺负人,也太过分了。”黎循传愤愤说道。
“可我们如何说动钟家呢?”祝枝山不解。
顾幺儿在他们耳边嘀嘀咕咕了几句。
祝枝山和黎循传对视一眼,随后齐齐笑了起来。
“我就说还是芸哥儿脑子好。”祝枝山失笑。
“走吧。”黎循传激动说道,“我们先去买点礼物走,不请自来便算了,总不能空手上门。”
“我也要跟着去。”顾幺儿跟在他们身后,兴奋说道。
“今日怎么不粘着芸哥儿了。”祝枝山惊讶问道。
顾幺儿捏着手,扭捏说道:“可你们的事情看着好玩,而且他一直和林徽说话,都不理我。”
—— ——
林家,大夫走后,老夫人也被安置在屋内休息。
这些屋子之前的东西已经被洗劫一空,如今瞧着和之前第一次见完全不同。
原本他们的仆人也被人管着,现在也都跟着放了出来。
整个林家乱糟糟的。
林徽精力还算不错,处理了大小事情,一扭头见江芸芸还在这里,这才想起来,不解问道:“你不是刚回来了,怎么一回来就想到要来找我,我本以为你至少也要休息够了才会想起我来。”
江芸芸闻言叹气:“若不是看你这里也是一团乱麻,我早早就问了。”
“怎么了?”林徽紧张问道。
“我舅舅不见了,我想问问你有没有头绪。”江芸芸眉头紧皱,“他回家祭祖后到现在都没回来,我在想是不是和你的事情牵扯住了,又或者真的倒霉遇到匪患了。”
林徽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什么事情呢。”
江芸芸看了过来。
“你没发现郭叔不在嘛。”林徽说道。
江芸芸迷茫地看着他。
“你舅舅被人打破脑袋扔在水里,郭叔那日正好经过,就把人救上来了,如今正在他家修养。”林徽说,“就是因为此,郭叔才把郭俊放在我这里养,但也阴差阳错逃过一劫,免遭了许多罪。”
第一百一十章
江芸芸出了城外, 马车走了半个时辰,这才来到一处简单,还未装饰的小院,小院大门紧闭, 她下了马车敲门时说出林徽给的暗号, 过了好一会儿, 那扇紧闭的大门才打开。
郭佩憔悴的脸从门缝中露了出来。
“芸哥儿!”他见门口站着的是江芸, 惊呆在原地,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是我。”江芸芸说道, “思羲说你和我舅舅在这里。”
郭佩回过神来, 连忙把江芸芸拉进来,随后警觉地看了眼外面,这才小心翼翼关上门。
“怎么躲到这里来了?”江芸芸不解问道。
郭佩没说话, 带着江芸芸心事重重来到主屋:“人在这里。”
江芸芸一入内, 就看到床上躺着一人。
周鹿鸣整个人趴在床上, 脸色蜡黄, 额头缠着厚厚的白布, 脖子上也套着竹编作成的支架。
“他伤得厉害, 现在不能动也不能动,您多担待。”郭佩又把他的伤势简单解释了一句。
周鹿鸣是直接被人敲了脑袋, 然后扔到水里的,因为头上破了一个大洞,还落水受了风寒, 半个月了还时不时恶心想吐,到现在还是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
“当时真是惊险啊。”郭佩叹气, “我过去的时候就一个脑袋浮着了, 若是我晚来一会儿后果不堪设想。”
周鹿鸣见江芸芸就面露欢喜之色, 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看,人却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江芸芸见周鹿鸣还全须全尾的,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是碰上强盗了?”江芸芸坐在他床边,摸了摸他冰冷冷的额头。
周鹿鸣神色微动,想动一下手,却又面露痛苦之色。
江芸芸心中微动。
“可千万别动,后面好大一个疤呢。”郭佩连忙说道,“真是万幸没出人命呢,大夫刚见了都直呼吓人,你可要好好养着,不要乱动。”
“我问你问题,你动眼珠子就可以了,右边就是对,左边就是不对。”江芸芸拍着他的手,安抚道。
周鹿鸣便不错眼地盯着她看。
“你是被盗匪抢劫的。”江芸芸问。
眼珠子往左边转了一圈。
“什么,不是贼匪,难道是有人故意为之。”郭佩惊讶问道。
江芸芸捏着他的手指,仔细想了想,这才继续问道:“你认识打你的人吗?”
周鹿鸣的眼珠子先往右走了走,随后又飞快走向左边,甚至还眨了眨眼。
“这事什么意思啊?”郭佩着急问道,“认识就是认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
江芸芸沉默着,没说话,周鹿鸣的手指在她手心中轻轻点了三下。
“你怀疑是他?”江芸芸眉心微动。
眼珠子又往右边动了动。
周鹿鸣一脸紧张地看着她,生怕她不信。
“那你见过打你的人的样子嘛。”江芸芸又问。
周鹿鸣的眼珠子往左边动了动,神色沮丧。
“不碍事。”江芸芸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周鹿鸣神色松动。
“钱财有掉吗?”江芸芸继续问道。
周鹿鸣的眼睛往左边动了动。
“你是身上没有钱,还是钱没有掉。”江芸芸左右各举起一个手指,“是哪个,就看哪边?”
周鹿鸣朝着左边看去。
郭佩哎了一声:“还是芸哥儿敏锐,他衣服里有钱的,而且衣服也没有被人翻过的痕迹,喏,钱财多在那个柜子里。”
他起身,在靠墙的小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钱袋子,上面绣着一朵凌霄花,如今浸了水褪了一半的颜色。
“都在这里,衣服裤子也都在隔壁放着,我不敢晾起来,所以都在隔壁阴干了。”郭佩解释道。
江芸芸拿过荷包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有一两银子还有数十个铜钱。
“钱没少,衣服鞋子也还在,说明那个人就是冲你来的。”江芸芸拧眉,“除了林家,你有得罪过的人吗,这人要知道你的底线,至少知道你是杏花村的人,也要知道你那日的行踪,甚至要对芦苇荡颇为熟悉,并且对你颇为怨恨,怨恨到要杀人的地步。”
江芸芸一条条分析着。
周鹿鸣神色逐渐迷茫。
“他在林家做事很负责的,脾气也好,之前提拔他做管事,都没有人有怨言,基本不可能是在林家工作的时候得罪人,而且你的同乡当时都在工坊里,也不可能是他们。”郭佩也跟着分析道。
“是不是你之前工作的地方,有人嫉妒你,之前你身边有个同乡不是说有人说你没有介绍他过来,还一直找你吗,又或者是你村子里有谁看你富裕了心里嫉妒了。”
郭佩顿了顿,忍不住说道:“可别说是郭叔我胡说,你们周家现在就你一个独苗苗了,你又突然得了好伙计,知人知面不知心,越是相熟的人,越是看不得你好的。”
周鹿鸣眉心紧皱,却又实在想不出来。
“不过鹿鸣脾气好,人也好,就算有人嫉妒,那也不会下死手啊。”郭佩又自顾自说着。
江芸芸沉默着,没有继续问到下去,只是来来回回把玩着周鹿鸣手心的茧子。
“郭叔。”她冷不丁出声,“你们和其他几房是平日里矛盾就很大吗?”
“说来这事也是奇怪。”郭佩也跟着不解,“其实我们对各房也都是颇为照顾,芸哥儿可千万别不信,我们这书肆别看挣得多,其实给他们的也多,每年一半的盈余都要给各房平分,剩下的才做来年的预算,年底分红各房可都能拿到六百两银子呢,这还不算上每月要给的一百两。”
一年下来,每家光在书肆就能得到一千八两银子的利润,这不是小数目,还有林家田地里的出息,自己经营的各种生意。
只是算的再多,若是按照郭佩说的,书肆应该占大头才是。
江芸芸在心中算了这笔账:“那如何又会出此事?”
郭佩拍腿:“就是因为想不通才觉得奇怪,这家店能有这么好的生意,那可都是我们徽哥儿自己钻研的,人脉生意往来也都是我们自己亲自跑的,之前三老爷家的大少爷不信非要掺和,那些商户都不愿意呢。”
林家靠谱的人就大房一支,平日里往来的也都是大房的人,现在突然换了人,商户们自然对自己的东西格外慎重,不愿意轻易交付。
江芸芸心中微动。
郭佩叹气,继续说道:“按理,这书肆他们拿了也没用,你看他们这几天也没开业,怎么就好端端要弄这些事,黄了我们不少生意,等会还要重新拾起,又要花不少心思。”
江芸芸沉默,随后轻笑一声,讥笑着:“他们给他人做了嫁衣而不自知。”
“你是说我们的对手?”郭佩反应过来后,惊讶说道,“可我们五典书肆一向与人和善,从不交恶,哪来这样要命的对手。”
江芸芸想了想,在他耳边轻说说了几句。
郭叔面露惊讶之色。
“这扬州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这新开的书店可不少。”
江芸芸把周鹿鸣的手放回被子里,解释道:“位置好,地方大。”
郭佩跟着点头应下:“您一向有办法,就听您的,我等会就找人去查一下。”
“出事之后怎么不直接给我来信。”江芸芸又问道,“耽误了这么久,若是那些人起了歹意可就迟了。”
郭佩急得直拍大腿:“我如何不急,可我这是出不去哇,这是我之前给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准备的院子,若是他实在读书不行,我百年之后也有个安生之处。”
“当时我见鹿鸣情况实在严重,就安置在医馆里,然后打算先回林家接回郭俊,也把这事说一下,结果远远瞧见林家灯火通明,各个侧门都有人站着,那些人我还不认识,便心生警觉,没一会儿就看到徽哥儿安置在林御身边的小厮跑出来说是几家联手了,那些人见我不在,就想要来抓我,我就赶紧借着夜色走了,又想着鹿鸣在这里不安全,就把他也接过来放在马车上,连夜出了扬州城。”
“出不去?为何出不去?”江芸芸不解。
“那些杀千刀的竟然学聪明了,把所有送信的驿站都堵住了,我只能盼着你们能赶紧回来,然后悄悄去找您,我今日本打算中午去抓药的时候,悄悄去码头看看有没有从苏州回来的船,您得了解元,回来肯定风光,我打听一下肯定能打听到。”
江芸芸手指轻点,随后灵光一动:“你救他在先,还是林家出事在先?”
“鹿鸣出事在先,我去找他就是因为之前鹿鸣在书肆里和林家人冲突了,那些人一直心中不服,之后几次小冲突间都提到了鹿鸣,徽哥儿怕他们挟私报复就叫我去把人接回林家照看,我这才去找人,谁知到了印刷坊就说一大早就归家去了,我就想着来都来了,就准备直接接他去林家。”
“那里都是芦苇荡,我刚还差点没看到,若非见那一簇芦苇动得厉害,我就看了一眼,这才看到鹿鸣。”郭叔庆幸说道,“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救上来,然后匆匆赶往医馆,最后才回家,中间大概隔了三个时辰。”
江芸芸沉默,坐在床边半晌没动静,郭佩也不打扰,出门去煎药了。
“你觉得是江如琅,为何?”她见郭佩在外面,低头问着周鹿鸣。
周鹿鸣忍不住艰难开口,声音沙哑的好似在石头上打磨,每说一个字都格外艰难:“林御和江来富,见面,撞见。”
江芸芸点头:“林徽也说他这事和江如琅脱不开关系,但这事算起来也只是生意阴私,怎么也轮不到取你的性命。”
周鹿鸣眼波微动。
江芸芸更加笃定周鹿鸣是有事瞒着他,口气微顿,又继续说道:“你想好再跟我说也不急,只是我娘很担心你。”
周鹿鸣神色震动。
“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我不能一点交代也没有,至少打你的人我是要找出来的。”
许是疼得厉害,周鹿鸣脸色发白,额头渗出冷汗。
“不着急,你慢慢养身子,这事我有头绪了。”江芸芸用帕子擦了擦他额头的汗水,“左右和江如琅和林家那几人脱不了干系。”
“江如琅不好下手,林家那几个却是蠢的,蚌撬开一个口,迟早能看到里面的东西。”
江芸芸把那个荷包放在他枕头边上:“我要先赶回去处理林家的事情,过几日,我带我娘来看你。”
周鹿鸣着急地伸手去抓江芸。
江芸芸盯着那抓着自己手腕的手指看了一会儿,随后轻轻拨开,站起来,垂眸看着他,淡淡说道:“我不能对我娘撒谎,我得对他负责,所以这事我一定会跟她说的。”
周鹿鸣怔怔地看着她,好似有一瞬间不认识面前的人。
“但她是个有分寸的人,我也是。”江芸芸笑了笑,“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先养好身子,免得到时候病怏怏的,我给你打的掩护可就露馅了。”
周鹿鸣先是迷茫随后又兴奋起来,最后又一脸沮丧,眼皮子都耷拉下来了,失落又难过。
——他的外甥好像有点变坏了,都会戏弄人。
江芸芸走的时候,郭佩连忙从药壶旁站起来,不解问道:“不陪一下鹿鸣吗?他这几日可想你们了。”
“让他好好休息一下。”江芸芸下了台阶,看着郭佩憔悴了不少的样子,笑说道,“三日后郭叔记得来林家。”
郭佩不解,随后紧张问道:“是徽哥儿出事了吗?”
“想着你这半月也是过的煎熬,痛打落水狗的事情怎么也是亲眼见一下才解气。”江芸芸笑眯眯说道。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