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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一章


    江芸芸一出门就看到顾仕隆正抱着他的长剑, 一本正经站在马车前。


    唐伯虎和张灵正讨人厌地拿着糖葫芦逗小孩开心。


    顾仕隆一次没捞到,直接扭过头去,充耳不闻,完全不搭理他们。


    他来扬州也快一月了, 但除了江芸芸, 其余人大都不怎么搭理, 非常高冷, 但耐不住唐伯虎等人手贱,时不时就要拨撩一下。


    江芸芸一出来, 顾仕隆一眼就看到了, 立马倒腾着小短腿跑了过来。


    “你这次也是第一吗?”他眼巴巴问道。


    江芸芸还没说话,边上就有人嘲笑着:“还第一,院试大门朝哪里开知不知道。”


    顾仕隆感觉到他的嘲讽, 拉下小脸, 撸袖子打算干架。


    江芸芸息事宁人, 不想在贡院前闹事, 直接把人拉走, 解释着:“岁试没有第一, 我考的是秀才,唐伯虎他们考的是等级考试, 只要过了就好。”


    顾仕隆一到书房就睡觉,要不就在黎家花园里晃荡,再不行就在外面溜达, 考试的事情自然是一个字也没听,小文盲顾幺儿, 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所以只能闷闷哦了一声。


    有点不高兴, 但又不知道为什么不高兴,


    若是在湖广,他说什么都要举起拳头揍他们一下。


    他最烦别人说他听不懂的话了。


    “我是不是害你被骂了。”他不高兴问道。


    江芸芸笑:“没有被骂,那人往最坏了讲也就是嘴贱。”


    顾仕隆还是闷闷不乐地跟在她腿边。


    “怎么不高兴啊。”唐伯虎看着小孩高高兴兴跑过去,板着脸走回来,不解问道。


    江芸芸拿过他手中的糖葫芦递给顾仕隆:“没事,小孩子脾气直。”


    顾仕隆接过糖葫芦没吃,捏在手心转了几圈,然后严肃强调道:“我不是小孩子了。”


    说话间祝枝山等人也相携走了出来。


    “大人顾幺儿,我考好了,我们去吃好吃的,行不行?”江芸芸戳了戳顾仕隆鼓鼓的腮帮子,笑问道。


    顾仕隆矜持点头,并飞快提出要求:“想吃蟹粉狮子头和松鼠鳜鱼。”


    “松鼠鳜鱼可是楠枝最爱吃的菜。”祝枝山笑说着,“我老担心他年纪轻轻坏了牙,也太喜欢吃甜食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顾仕隆把最后一口糖葫芦塞进嘴里,突然说道:“抢我吃的,坏人!走得好!”


    半月前,黎循传哭唧唧地登上回湖广的船只,依依不舍挥别好友。


    扬州多水,湖广也是水流密布,自来就说千里江陵一日还,如今顺风而下,用不了多久就能先回华容,再去长沙府适应水土,安心备考。


    因为他是独自一人出门,身边又没大人跟着,黎风就跟着走了,诚勇和终强作为小厮,自然寸步不离,老夫人也派出身边的一个老嬷嬷,跟在他身边照顾衣食住行。


    这一走,黎家空了不少,就连顾仕隆也忍不住趴在江芸芸耳边嘀咕着,觉得有些冷清。


    “也不知习不习惯。”徐经惆怅说道,“最近看楠枝的位置空荡荡的,还怪不习惯的。”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他带了五十套卷子,一天一套,不会不习惯的。”


    徐经一脸的愁绪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甚至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你真可怕。”


    原来黎循传走之前,江芸芸拉着唐伯虎、祝枝山等五人,其余人按照乡试的规格出了五套卷子,自己出了十套卷子,找黎公又出了十套卷子,林徽也意思意思出了五套,最后整理出五十套卷子,临走前作为礼物送给黎楠枝。


    “你这个题目又没答案,若是他写不出来,不是心态都要崩了。”祝枝山不解。


    江芸芸不解:“谁说没答案。”


    众人一惊,齐齐扭头看了过来。


    “我前几天把五十套卷子都做了一遍,写了一个参考答案,虽然有些简单,但都是我的解题思路,有些甚至还写了两个思路。”


    唐伯虎倒吸一口冷气。


    “好歹毒的人。”


    江芸芸不高兴了:“我没有写‘略’字,怎么歹毒了,我可是勤勤恳恳,完完整整打了一个框架的,而且我还写了一份考前冲刺指导信,让他不会的就去找其他考生交流,我甚至特意叮嘱了黎叔,考前一定要模拟考。只有多做题,多模拟,考试的时候才能发挥出最大的能力。”


    众人欲言又止。


    根本就不是这个道理。


    假如我有一道题写不出来,然后翻开答案一看,有些人不仅会写,还一口气解出了两个,甚至只花了几天时间就写了五十套卷子。


    我的心情,我的精神,我的文字,是会被完全摧毁的。


    若非黎楠枝和江芸关系好,而且本人也心大,只怕要当场崩心态的。


    一行人找了个人不多的酒楼定了包厢。


    “等我考完科考,我们也可以开始模拟考,争取这次全员过关!”进了包厢,江芸芸继续刚才的话题,声音一沉,目光巡视着诸位。


    唐伯虎和张灵率先移开视线,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人。


    都穆笑说着:“我今年不行,我还未过孝期,不能参加乡试,但你这个办法我听枝山说过了,真是不错,我也打算等我下场前也如此模拟几次。”


    徐经和祝枝山对视一眼,齐齐叹气。


    江芸芸谴责地看着唐伯虎和张灵,随后又问道:“文徵明今年参加考试吗?”


    “他父亲生病归家了,他前几日也快船回家侍疾了。”唐伯虎说,“而且他的字还没练好,之前岁试因为字写得太难看,被提学官置为三等,后来科考也没过,一气之下就发誓一定要练好字再科举,现在才跟这李学士练字半年。”


    江芸芸了然。


    ——本事不到,先不考了。


    “我带你去点菜。”众人聊了一圈后,都穆低头看着顾仕隆。


    都穆是这几人中顾小孩最喜欢的人,许是因为他身形高大,和他爹差不多。


    他心中欢喜,但小脸严肃,看了一眼江芸芸,认真说道:“我去点菜,你在这里等我。”


    江芸芸也跟着一本正经点头:“知道了,顾大侠。”


    顾仕隆满意点头,对着都穆说道:“走吧,我们去买好吃的。”


    唐伯虎和徐祯卿看到一楼墙上挂了不少画,底下还有不少读书人再切磋,手痒,也想下去比划比划。


    祝枝山脑子有点转不动了,靠在窗边感受着江风吹在脸上,打了个哈欠,闭眼小憩。


    “我听说之前司马亮好像不满你考了两个案首。”张灵见江芸芸一个人坐着,忍不住凑过去试探道,“还和王知府有一些小小的争执。”


    江芸芸啊了一声,懵懂反问着:“你怎么知道?”


    张灵笑着不说话。


    “可我就是县案首和府案首啊,外面也贴着我的文章,我若是不好,又或者有人偏私,自然会有读书人要求重审,也轮不到他现在来主持公道,所以他的不满未必是针对我的文章,我觉得问题不大。”江芸芸分析了一通,信誓旦旦说道。


    张灵侧首,眸光微动地看着她。


    江芸芸不解,歪了歪头:“看我做什么?”


    “你知道若是提学官不喜欢你,你便一直没法去科举嘛。”张灵看着她天真的笑,脸上笑意缓缓敛下,冷冷说道。


    江芸芸眨了眨眼,和他对视着,突然眯了眯眼,猛地凑了过去。


    那浅浅的呼吸便顿时清晰起来。


    两人距离本就不远,江芸芸冷不丁把脑袋伸过去,两人的距离便只剩下小臂左右。


    张灵整个人僵在原处。


    江芸芸伸手扯了扯他的衣领,气力还不小。


    张灵不舒服地皱了皱眉,伸手拨开她的手。


    “我觉得你的想法很消极。”江芸芸见他脸上奇怪的表情终于褪去,又是一如既然的冷淡神色,这才慢吞吞说道。


    那双又黑又圆的瞳仁此刻不错眼地看着张灵,完完全全倒映着面前之人的模样,有那么一瞬间,好似夜空中最璀璨的星星,看得人心深目眩。


    张灵下意识避开她的视线,沉默了片刻,懒洋洋说道:“我只是实事求是。”


    “事实是事实,可你的想法是你的想法。”江芸芸整个人也回退了一点,却还是虎视眈眈盯着他看。


    那目光清亮认真,所有被她这样注视着的人都会有种被拉倒太阳底下暴晒的,无处遁形的难受。


    张灵可耻地沉默了,眸光微动:“我去找唐伯虎他们。”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拉住。


    张灵垂眸看着紧抓着自己衣袖的手指。


    “你也觉得你说的有问题。”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所以你觉得不好意思对我说这样的话。”


    张灵抿了抿唇,伸手去扒拉她的手,江芸芸索性整个人挂在他手臂上。


    小少年滚烫的温度触不及防涌了过来。


    那手心好似火炉一样,烧得他手腕有一瞬间的发麻。


    江芸芸明明吃得多,却好似怎么也不长体重,人倒是一年时间长高了不少,吊在手臂上好似一只蜷缩着的小狗。


    明明是自己先露出尖牙,偏仗着自己可爱,想要牵着别人鼻子走。


    张灵面无表情笑着,低下头来想要把人甩开。


    江芸芸立刻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你先别说话。”江芸芸打断他的话,霸道说道,“先听我输出一下。”


    张灵眉眼低垂,那双艳丽的眉眼,即使长睫下垂,但依旧不改惊艳之色。


    江芸芸坐回原处,继续说道:“我觉得一个事情肯定是要正反两面看的,你说对不对。”


    她不等张灵开口:“就拿我这个事情说,提学官要是真的给我穿小鞋怎么办?那是他坏,跟我有什么关系,而且他三年就走了,到时下个人一眼就发现了我这颗明珠,那我不就是被捞出来了吗。”


    她估摸着叹了一口气,严谨说道:“假设我老师真的得罪很多人了,第二个提学官也不喜欢我。”


    “那我也太倒霉了。”她小脸皱着。


    张灵轻笑一声:“你是真的不怕挨打。”


    江芸芸严肃说道:“我不是在给你预设最坏的结果嘛!”


    张灵眉心一动,似笑非笑,眼眸流动,好似金玉闪烁。


    “但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我屡第不中,在我深刻分析,排除我的问题后,还是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那该死的就是另有其人。”江芸芸一本正经地恶狠狠说道。


    坐在一侧的祝枝山忍不住笑出声来。


    张灵和江芸芸齐刷刷看过去,好似刚发现这里原来还有好大一个人躺着!


    祝枝山眼睛也不睁开,只是转个身,含含糊糊说道:“你们继续,就当我不存在。”


    张灵眼皮子一跳,甩了甩手。


    江芸芸把人抱得更紧了:“就当他不在!我们继续!”


    张灵挣扎不开,无奈说道:“是哪里学的无赖招数。”


    江芸芸叹气:“我若是长成都穆这样,那我就是以武服人了,可不是轻轻松松拿捏住你了。”


    张灵想象了一下,都穆魁梧高大的身材,再加上江芸芸秀气精致的脸,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窗边的祝枝山没出声,但是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重新回到我们刚才的话题!”江芸芸拉回正题,“既然错误不在我们,那我们为何要因为别人的错误让自己郁郁不开心,甚至放弃自己的前途呢。”


    “就比如,要是有人欺负我们,那我们首先不是反省自己,而是用自己的办法,给他一个教训!比如有些当官的欺负你啊,我们读书人虽然不能硬碰硬的,但是软碰软,完全是可以的,当官的判了冤案,我虽然可以一级级上去的,但现在在南直隶,要知道南京这么多官,这么多利益关系,肯定也会有真正为民办事的人。”


    “那若是官官相护呢?”张灵问。


    江芸芸眨巴眼:“那你试过吗?”


    张灵沉默了。


    “而且还有一个放长线的道理,就是你要是真的当官了,你努力往上爬,到时候那人迟早落你手里,你这不是就报仇了嘛。”江芸芸爬了爬,附在他耳边嘀嘀咕咕着,非常机智说道,“让他给你下跪道歉!”


    “和我有什么关系!”张灵撇开脑袋,不悦强调着。


    江芸芸哎哎两声,大气地拍了拍张灵的胳膊,唏嘘说道:“当然和你没关系,我没说你啊,我们梦晋多自由啊,阳光开朗大男孩,说我,都是说我,说回我刚才的事情。”


    张灵想把人撸下去:“太热了,你是火炉吗。”


    江芸芸皱脸:“你怎么骂我。”


    张灵叹气:“下去,我不走的。”


    江芸芸拿眼尾睨他。


    “真的,我怕你了,你松开行不行,我真的很热。”张灵求饶。


    江芸芸只好哼哼唧唧松开手,偏手指还拽着他的袖子,好似小猫儿那条灵活的小尾巴,绕着人不松开,那小眼睛紧盯着人,虎视眈眈的。


    “那你说回你的事情。”张灵板着脸说道,“好端端扯到我做什么。”


    江芸芸连连点头,非常敷衍:“就说我的事情,我说道哪了,说到那该死的人另有其人,那我就往上申诉呗,上面还有巡抚,御史,这些人平日里就闻风而奏,我现在递上我这么完美的卷子,说他们丑人多做怪,肯定会有人愿意让这个位置换个人坐的。”


    “而且自来科举就是大事,我不相信能走到这一步的人这么蠢,哪怕他真的这么蠢,可徇私舞弊科举是大案,有些东西不生事不过三两重,生了事那便是一千斤也压不住。”她意味深长说道。


    “就算这事真的按照你的设想解决了,那你就不怕那些当官的笑你,甚至觉得你是刺头,以后排挤你?当官的可比你想的要坏。”张灵恐吓着,“那你就是图一时快乐,以后就完蛋了。”


    江芸芸眨了眨眼:“可我不能在明知道这件事情不对的情况下,还要随波逐流,任由他人构陷我,而且我要做的事情,一定是我深思熟虑后的选择,我相信以后的我也不会质疑现在的我,我不能对不起现在的自己,更不能对不起以后的良心。”


    “就像上次一样?”张灵声音倏地降低,“若是没有成功,你可就要死了,”


    江芸芸沉默。


    “我并不后悔我做这样的事情,但我知道上次是我不够谨慎。”她认真说道。


    张灵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难道你真的是那个要名留青史的人。”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江芸芸促狭说道,“名存青史的诱惑真的好大。”


    “所以万一司马亮真的卡你怎么办?”一直背对着他们的祝枝山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顿了顿,随后苦着脸说道:“那我就要去敲鼓说理了。”


    “你不是说该死的人另有其人吗?”祝枝山转过来,比划了一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两人四目相对。


    祝枝山完全是想看看她打算怎么如何另有其人的。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还有人这么较真。


    “还不用走到这一步。”江芸芸沉默了片刻,决定胡说八道,“根据从实际出发,透过表象看实质的原则,我得找我老师去。”


    “哈,说的这么好听,感情去搬救兵了。”张灵嘲笑着。


    江芸芸严肃摆了摆手:“现在我们还弱小,积蓄实力才是最重要的,等我们走到能为此出谋划策的地步,那回头看这件事情便会觉得也没当时想的这么严重,我们现在一直挣脱不开这个事情,只是因为我们现在确实无能为力,靠自己硬碰硬,没意思。”


    她话锋一转,笑眯眯说道:“而且这个事情本就是老师带来的,让老师出面,才是最好的解决问题。”


    “怪不得黎公一看到你就头疼。”祝枝山感慨着,“我今日听你这么多惊世骇俗的言论,我也时时担心你会不会惹出大祸来。”


    江芸芸大声抱怨道:“我才不会,趋利避害,我最会了!”


    祝枝山叹气,重新扭回头睡觉:“我今日什么也没听到。”


    张灵坐了一会儿,说道:“我去楼下找人。”


    江芸芸挥了挥爪子:“去吧去吧。”


    屋内很快就剩下祝枝山和江芸芸。


    也不知多了多久,外面传来唐伯虎的大笑声,瞧着热闹极了,仔细听去,都是唐伯虎和徐祯卿嚣张的声音。


    ——大抵又在挑衅别人,非常嚣张的那种。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真的都是这么想的?”祝枝山忍不住说道。


    江芸芸一个人吃着糕点,腮帮子鼓鼓的。


    祝枝山没听到声音,忍不住扭头去看。


    正看到江芸芸正睁着那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瞧着非常热心的样子,不由吓得一个哆嗦。


    “你也有想不通的事情?”江芸芸歪着头,含含糊糊问着,脸上满是跃跃欲试之色,伸手做出一个把脉的手势,“那我给你把把脉!”


    祝枝山连连摆手:“我没有,我很健康,我也科举,非常努力考试的。”


    江芸芸语重心长说道:“就算考不上问题也不大,人生条条大路通……京城。”


    祝枝山虽然知道她嘴里肯定是一句好话也没有的,但还是忍不住问道:“不如?”


    “比如我现在搬到京城住。”


    祝枝山闭眼。


    ——果然不能对江芸有太大的期待。


    “你快回答我刚才的问题。”祝枝山恼怒说道。


    江芸芸把嘴里的糕点咽了下去,笑说着:“若是今日我劝你,我会跟你说你出身官宦世家,一个小小不值当的乡绅,不值得你留步,你只管往前走,大路坦荡,苍鹰击飞,他们欠你的,今后自然会有人亲自为你报仇,不需你动手。”


    祝枝山怔怔地看着他。


    “张梦晋和你不一样,他家中贫困,一路靠的都是自己,这样的人不允许自己失败,一旦经受挫折,就很难站起来,他心气高,那件事情大概是他这辈子栽得最大的跟头,你需要的不是扶他起来,是在他前面吊着一个骨头,告诉他,你只有爬起来才能吃到他。”江芸芸笑说着,“我跟他说,你只有不顾一切考上去,那些人自然会亲自跪在他面前。”


    “你不怕他走歪路吗?”祝枝山担忧说道。


    “他只是心高气傲的人,又不是坏人,他也是绝顶聪明的人,他现在觉得自己看透了官场黑暗,所以不想考试,却不知道,越是黑暗越是需要他人去打破,越是需要他这种胸口埋这一口气的人,他一旦站起来,就会明白轻舟已过万重山,而且那些人确实逼死他家人,付出代价无可厚非。”


    祝枝山沉默。


    “我是信他的。”江芸芸笃定着。


    “我与他相识多年,却不如你了解他。”祝枝山低声说道,“你这个办法很对。”


    “不过你若是真的被人穿小鞋了。”祝枝山又问道,“你还真打算给你老师处理?”


    黎淳年纪大了,而且致仕,只能请人帮忙,但提学官如今权力是越来越大,完全不受知府们节制,若是请了外人,哪怕江芸的这个事情真的解决了,那也结仇了,今后官场的路就不好走了。


    黎公是个谨慎人,除非万不得已,不然不会看到这样的结果。


    江芸芸连连摆手:“我跟你说,我打赌司马亮肯定不敢明目张胆给我穿小鞋。”


    “为何?”祝枝山不解。


    “王恩啊!”江芸芸眼睛一亮,“我可是王恩亲自敲定的府案首,要是连岁考科考都不能入选,你猜是打谁的脸,你真当我们王知府是个和气人,我只要认认真真写卷子就行,而且只要过了这两门,乡试自有新的天地,小小提学官还能撼动科举大事吗。”


    “那你刚才怎么对梦晋这么说?”祝枝山疑惑,“既然你心里已经有了计较,为何还要抬出老师,虽说你整日胡说八道,但也不至于在这里也胡说八道吧。”


    江芸芸无辜眨眨眼:“我其实也是用心良苦,想要含蓄告诉张梦晋,若是以后受到欺负了可以找靠山报仇,只是拿我自己举了一个例子。”


    “比如?”祝枝山谨慎问道。


    江芸芸指了指自己,咧嘴一笑:“我啊。”


    祝枝山心死闭眼。


    ——他到底为什么要对江芸有期待!


    —— ——


    司马亮看着手中那张卷子沉默了。


    便是他对江芸芸满肚子偏见,在此刻也不得承认:这人是有真才实学的。


    ——不过黎淳到底怎么回事,一捡一个神童。


    他脸色难看地想着,甚至生出嫉妒之心。


    江都县的礼房外郎冯清阳见状低声说道:“可是答得不好?他年纪尚轻,若是有不好的地方也是应该的,她如今是两个案首,可不能罢黜了,若是看得过去便算了。”


    司马亮睨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两个案首又如此,若是写不好就是写不好,如何能算了。”


    冯清阳心中一喜,但还是火上加油说了几句。


    司马亮只是闭眼小憩,不再说话。


    他心中也有考量。


    如今朝臣内各有各的站队,他是刘吉一路提拔上来的,按照陛下如今的态度,刘吉内阁的位置岌岌可危,如今朝中一直有叫黎淳回来的风声,都说是用来顶替刘吉的位置。


    刘吉为此大怒过好几次。


    这也是他今年为何会来扬州的原因。


    江芸,到底要不要成为这场朝廷争斗的炮灰?


    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保住自己的位置,但也不得罪自己的恩师?


    王恩远远听到动静,眼尾扫了一眼,却没动静。


    “脸色好差啊,不会直接把人罢黜了吧。”李陆急得满头大汗。


    杨珍晖也脸色不好:“若是真的这样,他可就是打江都县令和我们知府的脸。”


    王恩没说话。


    不论如何江芸的卷子他都要亲自看一眼,还是那句话,若是他的,那就是他的。


    知府确实不能干涉提学官的选拔,但一封弹劾的奏折他肯定是要上的。


    如此是非不分的提学官,也没必要在这里耽误他扬州的考生。


    至于那些朝廷争斗,他的那把火能不能烧起来还是要看其他人的本事的。


    岁考的成绩在六月二十号公布。


    因为考的人非常多,加起来也有上千的人,而且要写两个黄榜。


    一个是童生荣升秀才。


    一个是秀才的六个等级。


    “江芸过了!?”冯清阳失神说过。


    “自然是过了的,写得多好啊,若是他都过不了,我看这次能过的人就不过了。”杨珍晖喜气洋洋说道。


    冯清阳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司马亮。


    司马亮和王恩正坐在上首,不咸不淡说着话。


    “这批童生不错,想来能在乡试上崭露头角。”司马亮淡淡说道。


    “上一任的知府也是兢兢业业的,不过是一次小小失误。”王恩无奈说道,“可见人的运气也是要一点的,一点点的错处一旦被人抓住了,那可就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司马亮神色微动。


    “李同知最是知道内情的。”王恩又说道。


    李陆正在努力抄写黄榜,闻言虽然不解,但还是谨慎说道:“冯知府对文教还是很上心的,每年都会去书院勉励学子们,风吹雨淋,一点也不敢耽误。”


    “你瞧,至少还是有一件事情做得对的。”王恩笑说着,“想来这又是他得以保全的重要原因。”


    司马亮低头抿了一口茶。


    —— ——


    “你过了!而且在一等!”祝枝山激动说道,“我也是一等!还好还好,可以参加科考了。”


    “梦晋,你也在第一等耶。”江芸芸眼睛亮晶晶地去扯张灵的袖子。


    张灵看着挂在最后一行的名字。


    “考不考试啊。”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们一起考试去吧。”


    唐伯虎懒洋洋嘲笑着:“他才不会呢……”


    “可以试试。”张灵低声说道。


    唐伯虎僵在原地,失声:“你说什么!”


    张灵躲开他的视线,也挥开江芸芸的手,淡淡说道:“我去买酒去了,不要跟着我。”


    一群人看着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眼前,许久没有回神。


    “是只要有人靠近你,都会莫名想考试吗?”唐伯虎回过神来,古怪看着江芸芸,敬畏说道。


    江芸芸背着手笑眯眯靠近他,故意去抓他的袖子:“那你考不考啊。”


    唐伯虎连连后退,活见鬼一样摆手:“不要靠近我!”


    第七十二章


    京城内阁


    三位内阁大臣团团坐着, 面露难色。


    刚才司礼太监萧敬送来的陛下口谕。


    ——陛下想要封寿宁伯为侯。


    寿宁伯是谁,姓张名峦,字来瞻,号秀峰, 直隶兴济人, 是张皇后的外家, 也就是皇后的爹, 陛下的岳父。


    临走前萧太监和气说道:“皇后娘娘自从生下皇子,日日难受, 陛下看得心疼, 咱家也跟着难受,这不还要去太医院请个院首来,可是不敢耽误了时间, 陛下交办之事, 诸位可要仔细慎思了。”


    宫里的人大都是人精, 能走到司礼监的更是八百个心眼子。


    萧敬跟在陛下身边多年, 长了一张白净笑脸, 见人三分笑, 说话慢条斯理,和朝臣关系大都不错, 内阁三位阁老见了他也都和颜悦色,不敢托大拿乔。


    这句话什么意思,大家自然心知肚明。


    刘吉, 刘健和徐溥四目相对,沉默了许久, 直到门口有舍人经过这才回过神来。


    “这事两位有何意见吗?”首辅刘吉开口询问道。


    刘健冷哼一声:“太祖有言‘非社稷之功不得封’, 如今陛下却如此优待外戚、陛下登基那年封都督同知, 皇后有孕时又封寿宁伯,如今要册封太子了,便也要跟着进侯位了,此人既无政绩,也无武功,却一升再升,若是开了先河,朝堂上的蛀虫还不够多吗。”


    徐溥咳嗽一声,低声说道:“希贤慎言,不过是授予虚衔,又不是实权爵位,算不上这么严重。”


    “中宫这么多年,如今终于有了音讯,陛下和皇后伉俪情深,有次出格之举也是情有可原的。”刘吉和着稀泥。


    刘健脾气大,直接呛道:“外戚不得干政乃是祖训,寸功未立靠着皇后太子便能连连高升,说出去岂不是笑话陛下,笑话内阁,陛下登基五年,便已封侯,若是之后又有大喜,岂不是封无可封。”


    徐溥揉了揉额头,敲了敲台面,打断他的话,凝声说道:“希贤,何必说气话呢,此事也并无你说的这么严重。”


    “那张家兄弟整日在京城胡作非为,喝酒闹事,兵马司的人来诉苦几次了,巡城御史也上了这么多折子,可你看……”刘健大手一摊,牙根紧咬,紧跟着沉默下来。


    陛下按下不发,便已经说明最大的问题。


    在他心里始终是皇亲国戚,然后才是朝廷百官,最后才是黎民百姓。


    对张家,陛下当真是一点也不想惩戒。


    内阁内再一次陷入沉默。


    “昨日陛下说想册立大皇子为太子,太子乃朝政基石,册立太子便是稳定朝纲,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册封张家也不过是迟早的事情。”刘吉淡淡说道,“只是陛下敬重中宫,想要张家更进一步而已,封侯而已,给太子一个好看的外家。”


    陛下对张家迁秩授官,宠遇之盛,长此以往,并非好事,众人看在眼里,却毫无办法。


    因为这些事情和陛下争执,产生裂缝,得不偿失,众人嘴里说的再愤慨,但都不会付出实践。


    “可这两年还未到就要再封侯……”刘健抿唇,“也太过了。”


    刘吉顿了顿,声音倏地变轻:“我听说前几日深更半夜张家请了御医。”


    张峦不过四十有七,真是家中顶梁,但他早些年读书熬坏了身子,为此宫中逢年过节就要赏赐燕窝人参。


    “张伯在世尚能压制几分子嗣行事。”徐溥面露忧心之色。


    刘健板着脸没说话。


    刘吉扫过两位同僚,打破沉默:“那此事可要拟制可要顺带从内阁发出。”


    今朝已经有了一个心照不宣的规矩,内阁票拟,内监批红,缺一不可,如今内阁若是不出票拟,那司礼监就不能批红,想来这也是今日司礼太监萧敬亲自来的一个原因。


    ——陛下很想要封张家为侯,你们内阁不要阻拦。


    “若是陛下心意已决,我们也无法阻拦。”徐溥淡淡说道。


    “外面的人又要骂我们是纸糊的内阁了。”刘健冷笑一声,“内阁若是不行劝诫之职,要我们内阁有何用。”


    徐溥连连咳嗽。


    刘吉脸色难看。宪宗初期内阁由万安、刘吉、刘珝三人把持。


    人人都道首辅万安贪婪狡诈,次辅刘吉阴险刻毒,阁老刘珝夸夸其谈,三位辅臣放任陛下空虚国库、滥赐官爵,被愤怒的读书人讥讽为“纸糊三阁老”,其余六部尚书则是“泥塑六尚书”。


    刘健板着脸,不为所动。


    “希贤就是性子直,说话冲。”徐溥笑着打岔,把话题接了过来,“我们内阁有别的想法,自然也是要和陛下进言,只要我们内阁一心,自然不会有其余流言。”


    刘吉紧绷着脸。


    “那我们不如先上一个折子。”徐溥继续说着,“先看看陛下的口风。”


    陛下到底是碍于皇后的面子,还是真的想给张家的荣耀,若是真的要给,那又是能坚决到如何地步。


    一步步试探,总归能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


    刘吉淡淡嗯了一声:“那就麻烦时用先上个折子。”


    徐溥温然可亲,也不计较刘吉的态度,只是含笑说道:“等我写好,还要请祐之兄参详。”


    刘吉脸色好看了一些,便转身离开了。


    刘健见人离开,冷哼一声:“时用就是脾气好,他这等人早就该退位让贤了,如此迟迟不走,简直耽误内阁办事。”


    徐溥叹气,和气说道:“你且少说几句,他是前朝留下的人,对哈密问题也有见地,也没有你说的不堪,陛下登基前几年也颇为努力,劝谏过陛下远离小人,拒绝撰写祈雨祷文,之前灾异,也上书请求陛下修德政,还上书陈述国计民生的七件大事,作为首辅也是尽心尽职的。”


    “不过是跟在时用后面拾人牙慧。”刘健油盐不进,淡淡说道。


    徐溥叹气,好一会儿才说道:“他从前朝就在,党羽甚多,如今多事之秋,我们只有和平共处,朝堂才能平静,事情才办得下去。”


    刘健生气想反驳,但碍于徐溥严肃的神色,便又忍着没说话。


    出了门的刘吉越想越气,只恨刚才自己碍于面子竟没有大怒,担忧思及刘健那牛脾气,又怕事情闹大了。


    陛下早就想让自己退位,给他的心尖人什么王恕、丘睿、黎淳等人让位置呢。


    刘吉心里酸得不行。


    他才不会如他们的意,他就要在这里死死坐着!


    王恕那匹夫见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倒是整天惦记着让黎淳之流的老货来顶替自己的位置。


    说起黎淳便又觉得来气,黎淳的那几个徒弟也忒不是东西了,明里暗里挤兑自己,上次冯忠的事情,他还未来得及回转,那李东阳和刘大夏就在皇帝面前穿他小鞋,然后急吼吼抬了自己人上来。


    那个新扬州知府王恩真是水油不进的牛皮货,嘴上说的好听,还不是让那个黄毛小子做了案首,看着就晦气。


    他不悦地想着,心里更加难受了。


    大明当官的俸禄低,他们这些京官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是一点油水也没有,就靠每年上京述职那些外放官的孝敬,现在没了扬州这么一大笔收入,那可真的是心痛。


    刘吉想起此事还觉得愤愤不平,打了一辈子的鹰,竟然被一个小雏鹰给啄了,看我不折断你的小翅膀。


    他快步走回自己的房间,打算给司马亮再写一份信。


    我不好过,黎淳和他的那些徒弟,一个也别想好过!


    —— ——


    江芸芸过了岁考,又浪了几天,在黎淳虎视眈眈的注视下,一脸沉痛地坐回书房准备科考。


    科考并不难,但它只能是岁考前二等的学生才能参加,但过了科考之后,这个身份不过期,考过一次就能一直参加乡试,所以从洪武累积到弘治,听说南直隶每年参加乡试的就有三四千,但录取之人不过一百人。


    科考重在考察考生的读书天分和文字理解能力,语言运用水平,所以以活泼轻灵的小题为主。


    黎淳正来黎循传的书房里,给江芸芸解释科考题目。


    “这几年的考试大都是一两个字,又或一两句书,更有半句,或截搭等模样,这就需要考虑你对四书五经熟不熟悉。”黎淳说道,声音间夹杂着小孩的呼吸声。


    祝枝山等人出门诗会去了,顾幺儿正抱着她的胳膊睡得小脸红扑扑的。


    黎淳看向睡得香甜的顾幺儿,眉心一动。


    江芸芸只好明目张胆用书盖住顾仕隆的小脸。


    黎淳看了她一眼,江芸芸无辜地眨了眨眼。


    “这些对你反而有利,但因为只考一天,一道四书一道五经,你要考中案首,还是有些难度的。”黎淳收回视线,淡淡说道。


    江芸芸认真点头:“题目越少,难度越大,拉不开差距,所以要字字珠玑,让人耳目一新,而且这场考试的人大都是是要参加乡试的,水平比我之前碰到的考生都要高,所以难度很高。”


    黎淳看了她一眼,又说道:“最重要的是,提学官背后的人对我有些偏见。”


    江芸芸眼睛一亮,身子前倾:“仔细说说。”


    黎淳面无表情,高高举起戒尺。


    江芸芸立马坐好,委屈巴巴说道:“明明是你先开口的。”


    “我诈和一下你,你就凑过来,可见是一点读书的心也没有了。”黎淳放下戒尺,继续说道:“不必在此事上胆怯,坏了自己的心境,你只管好好考,这次扬州几个府的县令,扬州府的知府都会一起阅卷,你若是真的出色,也不会被人罢黜。”


    江芸芸小心翼翼睨了他一眼,大声嘟囔着:“万一把我的第一给弄到第二了呢。”


    黎淳眉眼低垂,没有说话。


    书房内格外安静,自从黎循传带走了不少人,整个黎家都安静了不少,


    好一会儿,黎淳淡淡说道:“不会有人坚持站在破船上的。”


    江芸芸竖着耳朵企图听到更多的内幕消息。


    ——好奇,实在太好奇了!


    “好好读书,这几日整天往外跑什么?”黎淳没有继续刚才的话,反问道。


    竖起的耳朵立马收了回来。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就是随便玩玩。”


    黎淳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警觉地眯了眯眼:“老实交代。”


    江芸芸动了动屁股,随后把顾幺儿无情推醒:“陪他出门玩。”


    睡得迷迷瞪瞪的顾仕隆什么也没听到,只听到玩,立马附和道:“玩,玩,出门玩!”


    他刚一睁开眼,就和黎淳对了一眼,立马吓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着脑袋埋到江芸芸的胳膊肘下面,露出一个圆滚滚的后脑勺。


    黎淳面露糟心之色。


    “咳咳。”江芸芸拍了拍顾仕隆的脑袋,想抓着他的脖子把人抓出来,奈何顾幺儿的饭不是白吃的,力气大得惊人,“年纪小,不懂事。”


    黎淳警告地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你且少给我惹事,好好考试。”


    江芸芸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等人走远了,顾仕隆这才那脑袋抽回来,小心翼翼张望着,随后松了一口气:“好可怕,你老师好可怕。”


    江芸芸看着老师离开的背影,低下头,冷不丁问道:“你会写名字了吗?”


    顾幺儿骄傲挺胸:“当然会!”


    江芸芸不信:“你写写看。”


    顾仕隆冷哼一声,立马抓了一支笔,用一种奇奇怪怪的姿势写了三只八爪鱼。


    江芸芸沉默了。


    顾仕隆骄傲:“还可以吧,我爹说他在我这个年纪可没我画得好。”


    这三个字与其说是字,倒不如说是鬼画符。


    “不好看吗?”顾仕隆抓着毛笔,紧张问道。


    江芸芸收回他的笔,严肃说道:“我觉得你还能写得更好,毕竟你以后可是堂堂大将军。”


    顾仕隆闻言更加骄傲了。


    “这个字还不够威武。”江芸芸话锋一转,自己在白纸上写下顾仕隆的名字。


    顾仕隆趴着看了一会儿,突然又说道:“你的字看上去也很像大将军写的。”


    “那你就跟着我练。”江芸芸哄道,“只要你每日能练习三张大字,我每五天就陪你玩一次沙盘演戏。”


    顾仕隆眼睛一亮。


    “这是我们的秘密,你可不能跟别人说。”江芸芸压低声音说道。


    顾仕隆连连点头:“好,我要保卫哈密卫,你当坏人!”


    “可以。”


    两人击掌,随后各自露出灿烂的笑来。


    ——终于有人陪我一起玩!


    ——背锅的人总算找到了!


    —— ——


    乡试三年一次,在八月初九,十二,十五三日,所以科考一般都在七月初,果然六月底就发了个公告,七月一号科考。


    科考算是筛选考试,一开始卡得非常严,但这位陛下登基以来对文人宽容,而且朝中文人多神童,所以这个科考就不在卡得这么严,只要你过了岁试,科考不太差劲,那便都能过了,但若是想要那个第一,也是要有些水平的。


    扬州府的考生不少,之前岁考前二等都打算试一下,这一月都住在扬州府等待科试。


    若是实在有事不能参加,可以直接去往应天府,在乡试之前的七月中旬会举行科试补考,这叫做录遗,如果童生在此之前捐了监生,也可以在录遗中补上名字,一起参加乡试。


    所以这几日的扬州格外热闹,扔一块石头都能砸到一个读书人。


    唐伯虎自六月开始,虽然自己不考试,但是整日去诗会游荡,见了读书人都要凑上去聊几句,然后一到晚上就神神秘秘抓着江芸芸嘀咕。


    “那个宝应县的人,什么自称神童,蠢得要死,你放心,不如你。”


    “有个通州海门县的字写的不错,但文章不行。”


    “仪真县有个老头,年纪不小了,但文章字都不错,我诈了诈,有些真才实学,但还是不如你。”


    “今日好多人暗戳戳说你,你放心,我替你骂回去了。”


    “他说你是肯定六元及第,骂那些人是蠢材,十有八九连科考都过不了。”张灵在一侧添油加醋说说道,“你看看他,多嚣张啊,我都听不下去了。”


    江芸芸黑了脸。


    “别听他胡说,我是说你就算不能六元及第,但肯定是状元。”唐伯虎低调解释着,一脸谦虚,“他们都是庸才,和你比简直是云泥之别,可千万不要再拉扯你了,害你晦气了。”


    江芸芸脸色已经难看得要命。


    这两个根本没有区别,不亏是唐大狗,拉仇恨的水平也太在线了,一条活路也不给他。


    这才出门几天,不知道给她找了多少仇家。


    “我仔细看看了,就江都县的有几个人还不错。”徐祯卿也忍不住凑上去嘀咕着,“他们没露出真本事,也不知道具体深浅,你可要小心一点。”


    江芸芸抹了一把脸:“不碍事,捞得到小三元那是我本事,捞不到能过科考那也是极好的。”


    “科考肯定没问题!”唐伯虎信誓旦旦说道。


    江芸芸恶狠狠地瞪着他,随后目光一动,惊讶问道:“你扇子上的珍珠哪来的,好好看。”


    唐伯虎骄傲挺胸:“从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手里赢来的。”


    “这珠子很值钱吧。”江芸芸看了一眼珍珠,犹豫着摸了摸,“入手光滑,洁白无瑕。”


    “听说他家是养珠的,在外面可能价值不菲,对他来说应该还行。”唐伯虎笑说着,“可惜了,他只带了一颗,不然我再赢一颗送给你。”


    江芸芸摆手:“算了,我可不想分担你的仇恨。”


    “还是我们芸哥儿谨慎啊。”张灵说着风凉话,“那人对你出言不敬,唐伯虎可是用你的名头给你狠狠出了风头,你要是再带上这颗珠子,那恨意就大了。”


    江芸芸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


    “少听他胡说。”唐伯虎盘着珍珠,不高兴说道,“我可是用正经手段赢过来的。”


    科考那日,天色昏沉。


    江芸芸早早起了床,因为考的人不多,所以检录时间也比平时晚半个时辰,顾幺儿昨日玩耍货玩得比较晚,怎么也爬不起来。


    “算了,让他休息吧。”江芸芸对乐山说道。


    乐山就不折腾顾幺儿了,笑说道:“那我送芸哥儿去考试。”


    江芸芸摆手:“没必要,这条路我都走了这么多遍了,现在天色也早,我自己去,陈妈妈不是说要你和她一起出门买东西吗,你吃饭完就去找她吧。”


    江芸芸吃好饭,空手去考试。


    科试的东西也都是府衙准备的。


    只是刚出了西侧门,后面突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顾幺儿抱着长剑,闷声不吭地跑过来了,跑得跌跌撞撞的,看得人心惊胆战。


    “你怎么睡醒了。”江芸芸惊讶问道。


    顾幺儿脸都没洗,衣服穿得乱七八糟的,眼睛都睁不开,但嘴里还是严肃说道:“我要护送你的。”


    江芸芸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不需要,你去睡吧。”


    “不要不要。”顾仕隆有着小孩的执拗,虽然自己还没睡醒,但不耽误推着江芸芸往外面走,“走走走,考试去,考第一,买糖糖。”


    天色还未大亮,天色还是漆黑的夜色,这是天亮前最黑的一段时间。


    小巷格外安静,大部分人门口都没有点蜡烛,江芸芸手里提着灯笼慢慢悠悠走着、幽幽的黄光只能照亮脚下的路。


    顾仕隆拖着沉重的脚步,眼睛只能开一条小缝,嘴里碎碎念着,不外乎等会考完吃什么。


    还未到巷子口,外面主路上的光也跟着亮了起来,喧闹之声也顺着风飘了进来,六月的扬州热闹了一个月,今日则是更加热闹,毕竟今日之后扬州城可就没这么热闹了。


    江芸芸吹灭了蜡烛,笑说着:“想吃什么,我请你吃个早饭。”


    长街上的摊贩依次林立,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食物的香气也逐渐浓郁起来。


    “想吃……”顾仕隆脚步突然一顿。


    江芸芸不解,扭头去看:“想吃什么?”


    顾仕隆一直懒懒拖着的长剑突然被握在手心,那双一直懒洋洋,提不起精神的眼睛也瞬间抬了起来。


    他突然安静下来,手中长剑被他握在手心,一反以往的娇懒,那双浅色的眸子被不远处的晃动的日光一照,好似一直突然睡醒的小兽。


    黑暗的角落里。


    巷子口的拐角处。


    慢慢出现几条被拉得的影子。


    江芸芸被人包围了。


    七月的天亮得快,但天际却有种冷沁沁的冷光,幽深的小巷内也跟着微微亮了起来。


    那些人的身形缓缓清晰起来,穿着褐色麻衣,黑色靴子,身形高矮胖瘦,目光凶横,一步不动地盯着正中的两个小孩,好似成群结队的野狗,正露出贪婪猥琐的讥笑。


    “这不是我们的小神童吗?”为首那个彪形大汉把手中的蒸饼往地上一扔,下巴微抬,用目光睨着江芸芸,神色倨傲不屑。


    “今日您得留一只手在这里了。”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得罪了。”


    第七十三章


    扬州城小巷纵横, 开明桥附近大都是居民,主街也因此格外热闹。


    今日小巷里格外冷清,夏日的清晨,还未大亮的天色总是冷清清的, 雾蒙蒙的光落在屋檐下, 投射出一道道狭长斑驳的影子。


    江芸芸和顾仕隆被人团团围住, 那群人好似恶犬一样团团围了过来。


    “你去江家找人。”江芸芸拉着顾仕隆小声说道。


    顾仕隆清醒过来, 不解问道:“为什么要去找人干嘛?”


    江芸芸现在有些头大,没想到小孩在现在还在犯轴:“不去找人, 你想挨打吗?”


    顾仕隆看着逐渐把他围起来的人, 下巴一抬,傲气问道:“他们怎么可能打得过我?”


    那群小混混立刻大笑起来。


    “好猖狂的小子啊。”


    “还没我腿高呢,断奶了没啊。”


    “这剑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好大的排场啊。”


    那些人大肆嘲笑着, 目光打量着面前两个小孩, 不屑肆意, 好像在打量自己的猎物一般。


    “我会保护你的!”顾仕隆一反之前的暴躁, 沉声说道。


    小孩的目光太过认真, 那双总是懒懒散散耷拉着的眼眸在此刻闪着兴奋的光。


    江芸芸呆怔,万万没想到:“你真的会武功?”


    对于这个七八岁的小孩虽然整日抱着长剑, 但到底会不会武功这件事情,他们一直都抱着小孩子要面子的性格,虽然整日说自己厉害, 但大都以为是胡说八道,所以大家都默契得不当回事。


    毕竟他才七八岁!


    他甚至没有都穆腿高!


    怎么可能会武功!


    顾仕隆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


    “会个屁, 拿把剑还真把自己当个葱了。”领头之人系着一条红腰带, 手指一直捏着腰带打转, 流里流气叫嚣着,“给我上。”


    顾仕隆的剑鞘刷得一下抽了出来,剑光闪烁,所有人都下意识眯了眯眼。


    江芸芸还未回过神来,就被顾仕隆推到角落里,小孩反手把剑鞘推给江芸芸。


    “你躲一边去。”顾仕隆的那把长剑被他反手挽出一个剑花,虽说剑依旧没有举起来,却好似在一瞬间注入了劈山开海的力气,哪怕此刻晨曦微弱,也能翻山倒海。


    铮亮光泽的长宽剑面,在熹光的牵引下好似有一瞬间得到了天道的助力。


    玄铁打造的长剑在此刻终于露出真实的面目。


    “好剑!给我抢过来。”红腰带的大当家兴奋大喊着,贪婪地看着顾仕隆手中的长剑,“我要了,这些好东西就该配我才是,何来浪费到你这个黄毛小儿手中。”


    这把剑并不轻,又长又重,江芸芸有段时间好奇也跟着举了一会儿,但只拿着一炷香就觉得手酸。


    顾仕隆除却吃饭睡觉便是一直抱着,唐伯虎等人摸一下都不肯。


    今日他举起那把剑,江芸芸才发现,这把剑的重量对他而言其实并无区别。


    他抱着,他拖着,他背着,乃至现在他抬起,那把比他还高的剑与他而言,轻如鸿毛。


    “这把剑还没开封!”有个绿色腰带的人眼尖,看到刀锋某一边,立刻怪叫起来,“这小孩还挺会吹牛,这个人也抓起来,看看有没有赏钱。”


    “哈哈哈,我刚才差点被他吓唬到了。”


    “可不是,小孩刚才看我,还把我吓了一个哆嗦。”


    江芸芸盯着绿腰带的人仔细看了看,瞧着像是个二头目。


    顾仕隆并没有出声反驳,他手中的长剑凌空扫过,快到头顶的微光都不能在剑身上停留片刻,虹光黯黯,光纳日月,气排斗牛。


    那把剑重重拍在其中一人的肩颈。


    嘎达。


    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细微的声音在热闹的小巷中一闪而过,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但随之而来的是长剑之下尖锐的叫声。


    少年始磨剑,霜刃几来试


    “揍你们,何须用开封的刀。”顾仕隆反手转着剑柄,把背后出其不意靠近自己的人重重击倒在地,傲然说道,“一只手就能让你们满地找牙。”


    他说话的时间,也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地下已经倒了三四个人。


    江芸芸惊呆在原地。


    ——万万没想到,这小孩说会武功,是真的会!!


    ——不仅会,而且还这么高!!


    “别跟这个小子纠缠,把那个大的打了。”


    为首的老大神色明暗不定,大手一挥,指着江芸芸说道:“揍他。”


    “哎。”江芸芸大惊,握紧手中的剑鞘,“怎么还欺软怕硬。”


    她手中的剑鞘跟棍子一样来回捅着,毕竟也是常年锻炼的,身形还算敏锐,专门对着肚子,胸口戳,疼得人龇牙咧嘴,短时间内不敢近身。


    ——这个剑鞘头好尖,捅人也怪疼的。


    “你们欺负他干嘛!”顾仕隆见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生气起来,手中的长剑虽未开封,可打起人也是有千斤之重,对着人就是哐哐几下。


    天色逐渐亮了起来,小巷里却迟迟没有动静。


    不少家人听到动静,但都不敢出门张望。


    江芸芸估摸着天色,苦着脸说道:“我考试要迟到了。”


    顾仕隆从外面把江芸芸从里面捞出来,看着还不肯离开的人,歪头问道:“要死的还是活的?”


    “娘的,这么嚣张,他今天不去考试也是我们赚了。”那老大冷笑着,“一条命一百两,留只手五百两,你不去考试可是三十两,你小子倒是值钱,呸。”


    江芸芸冷不丁抬眸看向他,眯了眯眼:“那个人让我今日不去考试?”


    他们没拿刀,留手的难度很大,但是这么多人围着她,不然她去考试却是绰绰有余。


    看来这群小混混也没打算一开始就把事情闹出血来,留下她,大概是他们的主要目的。


    “你一个小白脸这么嚣张,看什么啊,小心我挖了你的眼睛。”老大被那黑漆漆的目光看得一激灵,恼怒道,“你得罪了这么多人,多少人要看你笑话,我今日打你也是替天行道。”


    “放屁。”顾仕隆大怒,“我先打断你的牙!”


    他上前一步,哪怕拿着一把长剑也好似一条滑溜溜的鱼,那些人伸着手却没能抓住他,只能看着他飞快跑到老大面前,举起长剑对着他的脸狠狠一击。


    一口血顿时喷了出来,刚才还气势汹汹的老大竟然眼睛一闭,直接倒在地上。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


    “别闹出人命。”她连忙说道。


    顾仕隆握剑的手一扭,把捏着拳头冲上来的人直接横扫在地。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他让了一步,那些人直接摔倒在红腰带身上。


    “你们在干嘛!”巷子背后突然传来乐山的惊叫声,“我已经喊人了,我已经喊人了!”


    那群人见大佬重伤,又连连受挫,现在还来人了,顿时没了主心骨,立马溃散开来。


    江芸芸眼疾手快说道:“抓那个绿腰带的。”


    顾仕隆眼疾手快,用长剑一勾一拉,那腰带瞬间四分五裂。


    一条裤子也顺势掉了下来。


    “哎,这……”江芸芸立马捂住眼睛,欲言又止。


    那绿裤子人立马夹腿捂住:“耍流氓啊!!”


    顾仕隆更是吃惊:“你腰带质量也太差了。”


    那人没了裤子跑也跑不掉,直接被乐山抓了起来。


    “周姨娘担心芸哥儿带着顾小童吃不饱,特意我送钱过来。”乐山喘着气说道,狠狠踹了踹绿腰带,庆幸说道,“还好是我出来了。”


    “我要先去考试了。”江芸芸看了眼天色,凝声说道。


    “那这几个人怎么办?”乐山问道。


    “放我走吧,我什么都不知道啊。”绿腰带哀嚎着。


    “芸哥儿手受伤了吗?”乐山这才发现衣服蹭起来脏脏的,手背不知何时蹭破了皮。


    她本就白,这一擦伤显得血色凛凛的,瞧着格外狰狞。


    “谁伤的你!”顾仕隆大怒,“我要把他头拧下来。”


    江芸芸看着地上一片狼藉没说话。


    “这些人太过分了!”乐山也跟着格外生气,甚至是后怕,若是今日真的伤到芸哥儿,这次不能考试便算了,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这可怎么办!


    “我带他们去找黎公,让他给你做主!”他愤愤说道。


    江芸芸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要去打扰老师,你带他们去知府衙门,就跟他们说他们在小巷里聚众抢劫。”


    乐山欲言又止。


    江芸芸盯着乐山迷茫的眼睛,意味深长强调着:“记住,他们只是在聚众抢劫,行贼盗悍事,我们只是路过,不知道有没有今日考试的其他读书人受伤,要让衙门的人多加排查,你要让扬州城的人都警醒城中不安全的事情。”


    乐山看着她安静的瞳仁,冷不丁回过神来:“好,我一定原封不动带到。”


    “我没有抢劫其他人……呜呜呜。”


    乐山直接捂着他嘴,脸上露出笑来,催促道:“还没听到钟声,芸哥儿快去考试吧,别迟到了。”


    江芸芸点头离开,只是刚一转身离开,就看到顾仕隆紧跟着她脚后跟。


    “跟着我做什么?”江芸芸不解,“你去帮着乐山,他一个人怎么搞得定。”


    顾仕隆抱着长剑没说话。


    江芸芸又低头看了他一眼。


    “你怎么不高兴了?”她笑问道。


    顾仕隆还是不说话。


    江芸芸只是摸了摸他的脑袋:“我要去考试了,你也不能跟我进去,自己去玩吧。”


    顾仕隆还是踩着她脚后跟走路,好几次还差点踩到江芸芸的鞋子。


    江芸芸叹气:“我可没得罪你。”


    “就是你。”顾仕隆大声嘟囔着,眼尾一直睨着她,小脸挎着,写满了不高兴。


    “我怎么得罪你了。”江芸芸不解。


    “我是保护你的,我才不管其他人!”顾仕隆不高兴,“我强调过好几次了。”


    “谁也不可以!”


    “你为什么要一直赶我走。”


    顾幺儿委屈极了,抱着长剑跟在她身后,低着头不说话,就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连平日里最喜欢的早食都没提不起兴趣来。


    江芸芸沉默了片刻,随后停下脚步,摸着顾仕隆的脑袋,低声说道:“对不起,这是我的问题。”


    顾仕隆哼了一声:“就是你的问题,我就是保护你的,我就要一直跟着我。”


    他话锋一转,眼珠子滴溜溜转着,飞快说道:“我晚上要和你一起睡觉。”


    江芸芸脸色一黑。


    谁能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顾仕隆听了鬼故事后竟然害怕一个人睡觉,这几天一直和乐山挤着一起睡觉。


    “不行。”江芸芸断然拒绝。


    顾仕隆小脸拉得更厉害了:“我可以打地铺。”


    江芸芸充耳不闻。


    “我要来不及了,你送我到门口,你就去买东西吃。”江芸芸把兜里的钱全都塞到他手里,然后撒腿就跑。


    顾仕隆提着还没捂热的钱袋,呆了呆,然后下意识跟在她屁股后面跑。


    “哎,这不是我们小状元吗?是迟到了吗?”


    “还有一炷香,快跑啊。”


    “可别摔了,后面的顾小童跑起来也太可爱了吧。”


    这条街上的商户对江芸芸都不陌生,见两个小孩你追我赶,便都跟着去看热闹。


    “不对啊,我们小状元最是准时了,之前读书都早早走的,今日怎么会迟到。”买馒头的娘子不解嘟囔着。


    江芸芸赶到贡院的时候,正看到衙门准备敲鼓关门,高声喊道:“等等,我还没进去。”


    江都县的礼房外郎冯清阳眉心一动,立刻说道:“快关门,都过了。”


    与此同时,他快步来到香炉前。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大喊:“幺儿!”


    顾仕隆三步并作两步,整个人凌空跃起,踩了一下门口的石狮子,随后好似小炮弹一样冲出去。


    “爷爷我来喽。”他嘻嘻笑着,然后飞快把人铲倒。


    两人摔在地上,顾仕隆摔在冯清阳身上。


    别看顾仕隆个子小,但是个敦实的小炮弹。


    冯清阳一个文弱读书人,哪里禁得住,直接被压得少了一口气,差点没背过去。


    “明明还有香,你想使坏是不是。”顾仕隆不悦说道。


    “你是谁啊,怎么还是欺负我们外郎。”门口的衙役连忙上前救人。


    顾仕隆下巴一跳:“我爹是顾溥,我是顾仕隆,我爹跟我说要做个大好人,这个人不是大好人,所以我现在死在除恶扬善。”


    “你是顾将军的儿子。”衙役惊讶打量着。


    江芸芸走到台阶下,快速说道:“你先给我搜身,我要去考试了,香还有剩余,我没迟到。”


    她指了指一侧的香炉,镇定自若说道。


    长长的一根线香如今还剩下拇指盖的长短。


    “是提学官说结束的。”冯清阳挣扎说道。


    “快点。”顾仕隆根本不听他的话,只是坐在他身上弹了弹,不高兴说道,“你们不要欺负我要保护的人。”


    冯清阳疼得直叫,偏又推不开这小孩。


    不少来送考的人都围了过来,对着门口的热闹指指点点。


    “哎呦,哎呦我的祖宗。”有人连连说道,“快放了我们外郎。”


    “时间没到便是还没结束。”江芸芸一脸镇定地站在卫兵面前,飞快脱了外跑,“检查。”


    卫兵被她看了一眼,下意识开始搜身。


    “不准不准……呜呜呜……”


    顾幺儿捂着他的嘴,不高兴说道:“明明还有烟,怎么不行,把你舌头拔出来哦。”


    “大胆,小小稚儿竟然欺负人。”里面的人听到动静,扬州知府王恩便先一步走了过来。


    “我没有。”顾幺儿更不高兴了,指了指冯清阳,“我们路上碰到坏人了,好不容易才跑过来,香明明还有,可这个人不准我们进去!”


    顾仕隆脆生生喊道。


    王恩看了过来,一眼就看到江芸芸手背上的狰狞血痕,心中一惊:“扬州城也有强盗。”


    “有的有的!”顾仕隆又蹦了起来。


    “哎呦哎呦。”冯清阳疼的直哆嗦。


    “祖宗耶,别蹦了,别蹦了,要命啊。”有人上前劝道。


    王恩垂眸看了过来,看到狼狈的冯清阳,又看到眼睛亮晶晶的顾仕隆:“起来。”


    顾仕隆和他四目相对,乖乖站起来。


    ——这人看上去和黎公一样可怕。


    他下意识贴着江芸芸的腿,整个人躲起来。


    “小童快走开,我要搜身呢。”卫兵无奈说道。


    顾仕隆只好躲到红柱子后面,只露出那根长长的长剑,团起来小小一只,一点也没有刚才嚣张的样子。


    “可有受伤?”王恩看了过来。


    江芸芸摇头。


    王恩看了一眼还剩下一口气的香,淡淡说道:“搜好身就进去吧。”


    卫兵一点也不想掺和这些事情,飞快搜好,然后就让开了。


    江芸芸的位置在正中,掐着点进去时,还引起一阵喧嚣,只是众人还未来得及多想,外面的鼓声便一阵阵响起。


    —— ——


    “我扬州城戒备森严怎么会有贼。”李陆不悦说道。


    衙役低声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江家的仆人已经带着人过来了,就在门口等着人,后面拉着一串人。”


    “胡说八道。”李陆呵斥道,随后一顿,“谁家?”


    “江家。”衙役挤眉弄眼,“引起好大的动静,现在扬州城议论纷纷,听说还伤到小神童了。”


    “什么!”李陆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江芸!!”


    “伤到哪了?”


    “严重吗?”


    “去考试了吗?”


    衙役是个机灵人,偷偷说道:“已经派人去打听了。”


    李陆急得团团走。


    “还有谁知道此事?”


    “江家仆人招摇过市应该都知道了吧。”衙役摸了摸脑袋,“外面跟着好多人看热闹。”


    李陆沉默了片刻,随后直拍大腿:“奸诈啊,我就说那个江芸最是奸诈了,这个一肚子坏水的小家伙,他要是悄悄来,我还以为是真盗贼,他这么招摇,哪里是要我们抓盗贼啊,分明是给我们当木仓使啊。”


    衙役不解:“什么意思啊。”


    “老爷老爷,知府那边派人说扬州城内竟然有人拦路打劫,让我们立刻查明此事。”一个小格子衙役飞奔而来。


    李陆大腿都拍青了。


    “老爷,黎家那边来人了,说是要听案子,黎公亲自来了。”又有衙役跑进来说道。


    “不好了,老爷,有不少府学的学生听说有盗贼,也要来看看。”


    接二连三的噩耗传了过来,李同知眼前一黑,刚想晕倒躲事,年纪大的衙役一个健步冲了过去:“老爷莫晕。”


    李陆人中火辣辣的疼,不得不醒过来。


    老衙役满意点头:“老爷到底年轻,就是强壮。”


    李陆神色幽幽:“是啊,人参吃多了。”


    他被人簇拥着上了大堂,为首的那群人,有人晕着,有人跪着,还有人没穿裤子?!


    “大胆。”他大怒。


    那盗贼捂着下身,哭了起来:“有,有流氓。”


    江家报案的人也很眼熟,小讨厌鬼身边的仆人。


    外面前排站的人,那个面无表情被人扶着的老头,正是百闻不如一见,他求见好几次一次也没见到的黎淳。


    ——老讨厌鬼。


    在他边上有个面容俊秀的年轻人正笑脸盈盈地看着他,桃花扇子摇来摇去。


    ——大讨厌鬼!


    李陆看着这一群人,只觉得自己才是误入狼群的小绵羊,被这些人看的腿都软了。


    “还请老爷给我们家二公子做主。”乐山扑通一声跪下来,大声说道,“今日考试,经过陆家小巷,却遇见这些强盗,拦路抢钱,还伤了我们二公子的手,害得他差点无法考试。”


    “这些小混混为非作歹,也不知道今日祸害了读书人,多亏了我们二公子机警,这才把这几人拦了下来,还请大人明察秋毫,为二公子主持正义,也好让那些读书人明白,扬州府绝不是纵容这些强盗的地方!”


    “我没有,我不是。”


    “冤枉啊。”


    那些清醒的人连连喊冤。


    李陆看他们的目光都温和了不少。


    ——多想不开了,没事惹什么江芸。


    ——他远远见了那个小煞星都是绕道走了。


    ——这么蠢,也别怪我下手黑了。


    “原来如此。”李陆立马大怒,“先杖责十大板。”


    衙役上前,第一眼看到一脸血躺在地上昏迷的人,犹豫问道:“这人打吗?”


    “这人是主谋!”乐山指认。


    “那他怎么晕了。”李陆随口问道。


    “自己摔的。”


    “他们打得。”


    李陆大脑都要烧干了,抬了抬眼,和乐山义正言辞的视线撞在一起,立马龇了龇牙。


    “我们二公子柔弱极了,怎么会打人。”乐山振振有词。


    “既然是自己摔的,就等他醒过来再打。”李陆见那个没穿裤子的还想说话,眼疾手快打断他的话。


    ——这些小混混蠢就算了,我可不想在这里深究。


    “你的裤子呢?”衙役又问着大庭广众有辱斯文的二当家。


    二当家又哭了,嘴皮子哆嗦着:“他们脱我裤子。”


    “没有,不是,乱说,你这裤子腰带都没有,自己走着走着掉了,与我们何干。”乐山三联否定,“证据在这里。”


    二当家有苦难言。


    一开始是有腰带的。


    然后被人弄断了。


    最后被这人扔了。


    ——这群人,比他们还像强盗啊,他找谁说理去啊。


    一顿大板打下来,哭天喊地,就连晕倒的大当家也醒过来。


    乐山立马说道:“正好,醒得及时,一定是我们李同知断案如神,为民做主,天理昭昭,这人赶着来认错。”


    李陆欲言又止,最后只能看着迷茫的大当家摇了摇头:“主谋,十五大板。”


    大当家还没回过神来,就被人叉着脑袋按在地上。


    “打我做什么,啊,我是无辜的,啊,这个江芸坏得很……”大当家被打得哀嚎连连。


    “你怎么知道我们公子的名字。”乐山眼皮子一跳,立马追问,“你不是来抢劫的嘛?”


    李陆眼皮子一跳。


    他是不想要江芸好,但他不能在自己辖区内不好啊,这不是给他本就黯淡无光的前途雪上加霜嘛。


    他惊堂木一拍,大怒道:“你怎么知道江芸的名字,还不速速招来,不然再打你三十大板。”


    大当家沉默。


    “我认识你,你不是李家巷的李大星吗?你这人不务正业,拉帮结派,平日里在街上晃晃便算了,今日竟然还欺负到科考的人身上,那可是县案首,府案首,衙门早早就叮嘱过你们这几日科举期间不要惹事,你们竟然顶风作案,真是胆大包天,几天的牢饭和三十大板是少不了的。”


    李陆吓唬完,话锋一转,温和说道:“但我也知道,你也不是主动惹事的人,好端端怎么从城北到城南了,跨了这么远的地方,还去招惹读书人,你老实交代,我从轻处理,你就当为你自己和你的这些兄弟着想。”


    “马上就要盛夏了,要是不小心在这里烂了皮肉,你们年纪再轻,烙下病根,甚至丢了性命也是不值得的。”李陆叹气说道,“你且好好想想。”


    不少人被吓得眼泪连连,慌忙说道:“大哥,招了吧。”


    “那人的钱也没都给我们,何必让兄弟们丢了性命。”


    “我刚攒够钱想要去娶媳妇的,我不能死。”


    那群人围着大当家哭天喊地。


    大当家脸色沉重。


    门外传来骚动之声。


    大讨厌鬼唐伯虎摇着扇子,慢条斯理说道:“扬州学风浓郁,今日这群人刚在他们考试的时候出门抢钱,明日就赶在衙门里闹事,还是要严惩才是。”


    “他们今日格外嚣张。”乐山暗戳戳说道。


    “今日刚伤人,明日就刚杀人。”门口的叶相高声说道。


    “不不不,我们不会这样的。”


    “你不要胡说八道。”


    李陆扫了一眼外面站着一圈人。


    他看一眼都觉得头疼,都是刺头,一个比一个刺。


    “若是不招,那就每人再打十大板。”他迁怒说道,“来人,打。”


    “不要打我。”


    “大哥!!”


    “快说啊。”


    “等等。”大当家冷汗淋漓,连声说道,“我说我说。”


    李陆面无表情说道:“你只有一次机会,若是错了,众人便再加十板子,他们的性命可就在你一念之间了。”


    大堂上自然又是哭天喊地。


    “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外乡人找的我。”大当家低声说道,“但我不知道是谁,那人让我去巷子里堵人,说我要是要了他的命,就给我一百两,要是打断他的手,给我五十两,若是让他不去考试就给我三十两,现在只给了我三十两定金。”


    人群哗然。


    黎淳脸色大变。


    因为科试不是大考,考的时间也短,又有枝山等人和他一起考试,若是他考累了,也有人能照顾一下,而且江芸的水平他是知道的,所以他并不担心,今早便和夫人一起去找人下棋。


    他这个月总是莫名有些疲惫,大家一致劝着他到处走走,江芸更是积极,还要教他打什么太极拳,呼吸吐纳什么的,闹得他不得安生,时间久了他也跟着做了起来。


    今日天气好,闹心的人也不在,他便也打算多走走。


    谁知道马车刚出去没多久,耕桑就拦住马车说芸哥儿路上遇到强盗,还受了伤。


    他大惊,连忙掉头回了城内,一路上也听到不少消息,等听到乐山带着强盗正大光明去衙门时才觉得不对劲,立马转头去了县衙。


    老夫人连连摸着胸口,一脸着急:“也不知道芸哥儿伤得如何,真是可怜的孩子,这是招惹谁了。”


    唐伯虎脸色格外难看。


    “好恶毒!”李陆脸色大变,“岂有此理,如此凶恶,有违圣人之道,那些人长什么样子,来画师,给我画出画像,一定要找到始作俑者。”


    衙役小声说道:“张书生今日去考试了。”


    李陆露出为难之色。


    “我来。”门口,唐伯虎大步走来,一向带笑的眉眼也没了笑意,“我来画。”


    —— ——


    江芸芸出考场的时候,祝枝山等人立马围了上来。


    “我们一直等不到你,还以为你来不了了。”祝枝山一眼就看到她被胡乱裹起来的手背,“手怎么了?”


    徐经也紧张说道:“你衣服怎么脏了,你摔了?”


    张灵一脸严肃:“你怎么来的这么迟。”


    “路上遇到强盗了,耽误了一会儿。”江芸芸简单说道。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扬州城内有流寇了?”祝枝山大惊。


    “今日不是一直有卫兵巡逻吗?怎么还有贼人。”张灵不解。


    徐经捧着江芸芸的手:“你的手伤得重不重?”


    “这个盗贼冲我来。”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等会就知道是哪个山头的盗贼了。”


    几人说话间,顾仕隆挤进来:“吃饭嘛吃饭嘛。”


    江芸芸失笑:“我给你的钱没去买东西吃?”


    顾仕隆摸了摸肚子:“吃完了,花完了。”


    江芸芸扫了一眼,忍不住动了动眉:“可别再吃吐了。”


    顾仕隆恼羞成怒:“我不会的,你不要再说这件事情了。”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门口突然热闹起来,有几个衙门凶神恶煞冲了过来,在人群中扫视着,最后冲着几人而去,也不多话,塞了嘴巴,直接把人捆走。


    剩下两个衙役没有跟着离开,反而站在贡院门口,面无表情站着,任谁来搭话都置之不理。


    围观的众人见问不出所以然来,便本着多一事不如省一事的心态,很快就散开了。


    “这是怎么了?”徐经大惊失色。


    江芸芸看着逐渐远去的背影,眯了眯眼。


    “这几人好眼熟。”张灵摸了摸下巴。


    祝枝山敏锐:“不会和你的事情有关吧?”


    江芸芸和他四目相对,最后摇了摇头:“不好说。”


    背后突然传来马车疾驰而来的声音。


    “芸哥儿,祝公子,张公子,徐公子,顾小童。”耕桑的声音响起。


    马车停了下来,耕桑跳下马车,打量着江芸芸,随后长松一口气:“您没事真是万幸,黎公和老夫人听说您出事了,匆匆回来,一颗心都不敢松下来。”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本不打算打扰老师的。”


    耕桑严肃说道:“芸哥儿这样说可要伤黎公和夫人心了,您没事实在太好了,我们走吧。”


    “去哪?”祝枝山问。


    “去衙门。”耕桑脸上笑意敛下,扫了一眼门口的衙役,淡淡说道,“抓到幕后之人了。”


    第七十四章


    这个案子一开始还是对外的, 等李陆察觉到不对劲很快就把案子对内审理,不过黎淳唐伯虎等人碍于和江芸的关系,便也跟着走了进来。


    黎淳入内前,沉默了片刻, 最后对着驾车的仆人低声说了几句。


    仆人应声离开。


    那边, 唐伯虎已经画好画了, 他画画极好, 画人尤为神似,那些小混混七嘴八舌说着那个中年人的样貌, 几经修改, 很快就画出一个中年男子的样子。


    那人面容容长,脸颊凹陷,眉毛细长, 眼皮子耷拉着, 那不屑高傲的视线, 好似透过纸张也能看过来。


    “好像啊!”大当家一见那画像就激动说道, “一模一样, 他当时就一直是这个死鬼样子的, 用鼻子看我们。”


    李陆看着画像,摇了摇头:“不太认识。”


    他是同知, 分管扬州府内的诸事务,民生商业等等都是他分管的,这些年来和城中各大富商关系极好, 这人开口就是一百两,可见来头不小。


    他现在一见不是扬州商户乡绅家里人闹事, 也就松了一口气。


    这些人和他都有些关系, 若是真的被抓了, 他也为难。


    黎老夫人也上前仔细看了看:“瞧着面生,乐山,你来看看,可是和芸哥儿有交集?”


    乐山上前看了一眼,摇了摇头,笃定说道:“不认识,肯定没和芸哥儿见过面。”


    “那人当日穿着灰色的长袍,腰间的腰带都是镶金戴玉的,老有钱了,脚蹬一双黑色边绣彩线的鞋子,看不上我那带泥的院子,走进来都格外勉强。”大当家嘟囔着,“瞧着是个富贵人家。”


    “嗯,还是立领的,可时兴的样式了。”那个二当家比了一下领子,“竖着高,领子边上还镶了珍珠,还挺能打扮。”


    唐伯虎冷不丁抬眸:“珍珠?”


    “唐秀才可是有眉目。”李陆问道。


    “好大一颗的珍珠啊。”二当家比划了一下大拇指,“又大又亮,瞧着就格外值钱,和外面卖的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


    他目光一顿,指了指唐伯虎的扇坠:“和这个珠子一样好看,反正就是和市面上卖的不一样。”


    珍珠在今朝格外抢手,自永乐十六年,苏禄国王曾进献给明太祖一颗重达七两五钱的巨大珍珠,号称‘罕古莫能有也’,珍珠之风越演越烈,甚至重过黄金。


    产珠最有名的合浦,民间也一直有言:卖珠之人千百,产珠之池一。富者以多珠为荣,贫者以无珠为耻,乃至金子不如珠子。


    唐伯虎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听说今年考生中有家中在养珍珠的。”


    “应该有吗。”李陆想了想,“如今珍珠在民间格外受欢迎,两广水域宽阔,合适养殖,比如雷州府乐□□池,广州廉州青婴珠池,如今都在守珠池如太监手里,但这些都是贡珠,寻常人要是想要买珍珠,都是去养珠商人购买的,品质大都一般,我记得南直隶也有不少珠池,也有不少扬州人在南直隶做生意。”


    “可有考生的名单?”一直不说话的黎淳淡淡问道。


    李陆犹豫说道:“有是有,但如何能断定此事和家里养珠的人有关呢。”


    “一颗好珠子外面买卖多贵啊。”乐山小声说道,“一个下人也带的起,若是偷抢的,如何敢光明正大带出来,十有八九来源正当,除了养珠子的人,谁家能把这么好的珠子赏给下人。”


    李陆不想得罪读书人,只好委婉说道:“此事还是请知府回来再说吧。”


    “等事情闹大了,有些人就该跑了。”黎淳抬眸,那双冷静的眼眸注视着面前之人,分析着,“事到如今,这事结不了案,你也不可能把这些人推出去,前期闹得这么沸沸扬扬,若是你们打算息事宁人,怕是要累计这次科考。”


    李陆面色微变。


    自来涉及科举便是大案,一旦上称那便是千金也压不下的。


    “和我没关系,我真的是拿钱办事。”大当家和二当家连连喊冤,抱头痛哭,哭声震耳欲聋。


    李陆被哭得脑袋疼,一眼又看到门口有鬼鬼祟祟的脑袋,大怒:“吵什么,闭嘴。”


    两个小混混哭得更伤心了。


    他只是出门抢个劫,怎么就被卷到科举事上了。


    经历小心翼翼扯了扯李同知的袖子,小声说道:“刚才知府可是叫我们查明此案的。”


    他看了一眼李陆,意味深长说道:“谁知道这些人有没有抢了其他读书人啊,查一查,震一震,也好宽宽读书人的心啊。”


    李陆看着他,突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这件事情只能是抢劫读书人。


    这件事情只能是倒霉的江小童碰到穷凶极恶的坏人。


    这件事情最坏最坏的结果只能是有人嫉妒江小童。


    千万不能扩大此事,更不能被有心之人牵连到科举上,这才是最要命的。


    哪一场科举案,不是杀得人头滚滚。


    所以人是要赶紧抓起来的,因为一旦人跑了,事情可就控制不住了。


    李陆越想越胆战心惊,恨不得现在就把那些惹事的读书人抓起来狠狠打一顿。


    ——江芸年纪轻轻,手段雷霆,人还在考试,但是把所有人都安排了。


    ——好歹毒啊,想害他。


    他立刻觉得此事烫手起来,恨不得当场晕过去,逃避此事,可偏偏面前之人都虎视眈眈,不过转念一想,这件事充其量也不过是读书人只见的相互嫉妒,还好不是什么大事。


    “我没有抢其他人啊。”


    “我们都是无辜的啊。”


    “够了,把他们都压到监牢里去。”李陆呵斥一声,对着衙役使了个眼色,“单独看起来,不要让他们鬼哭狼嚎,打扰到其他人。”


    老衙役了然。


    这是要把人隔离起来,不要他和任何人说话,也不准任何人看望。


    “陈经历,去拿册子来。”李同知回过神来,冷静说道,“让人看到大门,让今日值守的衙役都准备好,再请个人去贡院门口等知府出来,一出来就把人请回来。”


    登记考生的册子很快就被拿了过来。


    黎淳并没有看,反而示意他人递给唐伯虎。


    唐伯虎接了过来后直接看了起来,一炷香后,他抬头说道:“之前在诗会,有人对江芸出言不逊,我小小教训了一下,赢来了这颗珠子。”


    他伸手指了指本子上的人:“就是这人。”


    “曲水文。”李陆震了震,神色惊恐,“这是高邮县的大户啊,在广东养珠,不知怎么搭上南直隶守备太监的门路,在陛下登基第一年,上供祥瑞,就是一颗半黑的墨色珍珠,被陛下赐名‘天地分’,大肆褒奖了一番。”


    “不可能是他。”李陆想了想,矢口否定着,“再看看有没有其他人了。”


    唐伯虎:“其他人没有和我们有……”


    “是这个道理。”黎淳打断唐伯虎的话,淡淡说道,“把这次考试中和珍珠商有关的人都找出来,然后再请李同知把这幅画贴出去,就说此人涉及偷盗案,请认识的人及时来上报,若是提供人名和详细地址,赏钱一百文。”


    李陆不解,苦思冥想:“这不是打草惊蛇了?”


    黎淳沉默了片刻,只好继续解释道:“就是要如此。”


    还是一侧的推官聪明,一点就透:“黎公打算看看那几个珍珠商家中的仆人哪个有异样。”


    黎淳点头。


    李同知还是有些犹豫。


    这个曲家的门路不在他这里,是上一任扬州知府的,听说每年都孝敬很多钱,他眼看着就要争取过来了。


    “这可是司马提学官的最后一年。”黎淳虽然没有抬眼,但好似一眼就看穿他的犹豫,意味深长说道,“他一个北直隶博野人在南直隶辛苦多年,总不能因为这些小事就坏了仕途。”


    李同知眼珠子一转,心中咯噔一声。


    ——如今的内阁首辅刘吉也出身北直隶博野。


    “是是是,这就去办。”


    李陆自觉自己一个不过是小小的扬州同知,可不能随便得罪首辅。


    “我带人去皇榜下面看着。”推官请命。


    推官掌一府或一县的理刑名,赞计典,由吏部从二、三甲的庶吉士中铨选出机敏谨慎、精通试判之人。


    “有劳了。”黎淳和颜悦色说道,“若是有嫌疑之人,不要冲动,让衙役上门,这些人刚雇凶打人,势必是穷凶极恶之辈,你且要小心。”


    推官受宠若惊,一脸感动。


    他带人走后,众人便坐在内堂枯等。


    黎淳和黎老夫人巍然不动。


    李陆急得来回走动,时不时朝外面张望着。


    唐伯虎脸色凝重,捏着那颗珠子半晌没说话。


    直到一个多时辰,门口传来熙熙攘攘的动静。


    “是回来了吗?”李陆起身走到门口看着。


    “抓到了,抓到了。”推官快步走来,兴冲冲说道,“还好黎公提醒,这人果然凶恶,我们的人上门,他竟然还拿刀和我们对抗。”


    他说话间,身边有一串人被押了进来。


    为首那人穿着灰色的袍子,脚穿黑色金丝鞋,头戴的黑方巾上缀着一颗硕大的珍珠,在日光下流光溢彩,闪闪发光。


    “好大的珠子。”李同知的视线忍不住朝着他头顶看去。


    “唐秀才好本事。”推官举着画像,大喜,“一模一样。”


    唐伯虎看了过来,果不其然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


    正是当时诗会跟在曲水文身边的人。


    那曲管家一开始还挣扎,但几板子下去便也都招了。


    “那个江芸如此嚣张,羞辱我家公子,我这才看不过去打算教训他一顿的。”


    “要他命?不不,那话不过是开玩笑,只是不想要他们去考试罢了,我若是真的如此凶恶,直接找真的强盗才是,何必去找那些小混混。”


    “我家公子不知情,都是我一人所为。”


    李陆看着他的供词,悄悄去看黎淳。


    黎淳眉眼低垂,没有说话。


    “你一个高邮人,是怎么知道江小童会经过那条小巷的?还知道具体时间?”推官敏锐问道。


    “这人如此高调,随便打听打听就知道了,至于时间我是叫小混混在小巷口等着的,没有知道一说。”曲管家解释着。


    “你一个仆人有一百两银子?”推官又问。


    “主家仁厚,逢年过节赏赐不少。”


    “一百两可不是小数目,你也愿意花了?”


    曲管家面不改色:“主家对我有生养之恩,我便是送出自己的命也是愿意的。”


    “如此,那就是刁奴行事,打他三十大板,流放一千里。”李陆说道。


    “且慢。”唐伯虎开口说道,“这几人都是当日跟在曲水文身边的,不如都问问。”


    李陆不悦:“这人都承认了,何必再消磨时间。”


    “他当日都不在诗会,却知道江芸,而且当时江芸根本就不在,是我替他出的头,他好端端去找江芸,难道不奇怪吗?”


    曲管家睨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我知道你,唐寅,你如此桀骜不驯,迟早会惹出大麻烦,我何必早早找你麻烦,而且这事说来说去话头都是江芸,你把他吹得天下第一的模样,害的我家公子心态不稳,我自然想直接找他才了然。”


    唐伯虎生气辩解着:“当日明明是他先出言不逊,我这才生气与我对诗,他技不如人输了,和江芸,和我有什么关系。”


    曲管家不再说话,只是冷冷移开视线:“此事我已认罪,和我家公子没有一点关系,你们不要找他的麻烦。”


    李陆目光又看向黎淳。


    黎淳还是没有说话。


    唐伯虎一张脸都气红了。


    推官也有点束手无策。


    毕竟现在盗贼那边只能指认这个管家,管家现在揽下所有事情,和曲公子到底有没有关系还真的不知道。


    他是觉得不可能不知道,但又实在没有证据。


    “仆从犯事,主家还是要来的。”黎淳终于开口,“去请那位曲公子来吧。”


    “请我们公子做什么!”曲管家神色大变。


    “因为要让他看看你给他惹下的大祸。”黎淳目光终于落在曲管家身上,淡淡说道,“主仆一体,你入了他家的姓,又是有名有姓的派头,想来是主家亲自抚养长大,算起来,也该让他送你最后一程。”


    曲管家大惊。


    李陆正想说话,突然被推官挤眉弄眼拉住了。


    “如何是最后一面。”曲管家失声质问道。


    “你说你只是想教训一下江芸,且不说如今江芸过了岁试,已经是秀才了,你找人殴打甚至想要谋害秀才,流放充军是少不得的。”


    曲管家松了一口气。


    黎淳话锋一转:“可你怎么知道你雇的人只欺负江芸一个小孩?”


    “若是抢了很多人,甚至还伤了人,数罪并罚,罪责就不轻了。”


    曲管家脸色大变:“我可没叫他们去找其他人的麻烦。”


    黎淳嘴角微微勾起,讥笑着:“那些都是小混混,难道是什么守信的君子,答应你今日做这事,那便只做这个,这些打家劫舍的事情,做一件和做两件,做很多件有何区别。”


    “那和我有何关系?”曲管家质问着。


    “谁知道你是不是觉得你家公子水平差,想要多阻拦几个读书人,好让你家公子机会更大一点。”乐山大声讽刺着。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家公子自然能过。”曲管家大怒。


    “你现在说什么都洗脱不了这群人很有可能还欺负其他人的事情。”黎淳冷笑一声。


    曲管家脸色大变。


    “是这个道理,你要怎么证明你只叫他们只拦江芸一人呢?”推官敏锐,立马追问道。


    那人沉默了。


    “去请人吧。”黎淳对着李陆说道,随后又对耕桑说道,“你亲自去接芸哥儿来这里。”


    —— ——


    江芸芸等人和曲水文是一起来到衙门的。


    张灵一见到他,就在江芸芸耳边低声说道:“就是他,唐伯虎的扇坠就是从他手里拿到的,他家是做珍珠生意的,听说还搭上太监了,每年都要进贡。”


    曲水文不太高,皮肤白皙细腻,穿着青色的长衫看上去很斯文。


    “这人心气高,但水平不行。”张灵点评着。


    说话间,曲水文一脸歉意地走了过来。


    江芸芸用手肘示意张灵快闭嘴。


    “真是对不起。”曲水文先一步道歉,“还好你没事,不然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祝枝山笑意不到眼睛,淡淡说道:“一个仆人都管不好,齐家都做不到,你觉得是要如何是好。”


    那人被怼得说不出话来,神色讪讪。


    “算了算了,先进去。”江芸芸安抚着。


    曲水文便带着仆人匆匆走了。


    “你怎么这么糊涂啊。”他一见到跪在大堂里的曲管家就大声呵斥着,“你何必做这些事情呢。”


    曲管家见了人就先红了眼:“我怎么能任由这些跳梁小丑欺负到您头上呢。”


    唐伯虎抱臂冷笑一声,把扇坠珍珠扯下扔在地上:“你们技不如人,现在倒是会倒打一耙,可惜这颗无暇珍珠了。”


    那颗珍珠蹦蹦跳跳,从曲水文面前闪过,最后蹦蹦跳跳到顾仕隆眼前。


    他歪了歪脑袋,眼睛一亮,直接伸手在半空中接了过来,放在手心把玩。


    “这事都过去了。”曲水文一脸沉重,“你糊涂啊,还好江秀才没有出事,不然可如何是好。”


    江芸芸正看得起劲,突然察觉到一个视线,悄悄看了过去,正好和黎淳的视线对在一起。


    两人四目相对。


    黎淳的目光突然看向顾仕隆身上。


    江芸芸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听到上首的推官说道。


    “什么没事,明明有其他人受伤!”推官义正言辞说道,随后一脸期待地看向黎淳,“不知还有谁受伤?”


    黎淳低头没说话。


    江芸芸秒懂,立马狠狠敲了敲顾幺儿的腰。


    “啊。”


    顾仕隆猝不及防,手里的珍珠一滑,重新滚落在地上,整个人要跳起来,但马上被江芸芸一把搂住。


    “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只是路过,想要吃个早饭,好端端挨了一顿打。”江芸芸摸着他的脑袋叹气,“无妄之灾。”


    顾幺儿想说自己可没有挨打,他可是哐哐哐打了好多人,可还没说话就感觉腰间又轻轻被扭了一下,只好哼次哼次抱着江芸芸的脖子,哼哼唧唧没说话。


    “这不是你身边一直跟着的小孩吗?”曲水文质疑着。


    “不是。”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镇远侯顾溥的儿子,娇生惯养,长这么大连棍子都没拿过,好端端挨了一顿打,我这可如何跟侯爷交代!”


    “我也受伤了。”乐山机灵说道,露出手臂,“你看都青了。”


    ——一个人绑小混混的时候不小心撞倒了!


    ——算起来也可以按到他们头上。


    “这三人都和你认识,如何算是其他人。”曲水文辩解,“如此看来那群小混混确实没欺负其他人。”


    “我怎么知道他有没有欺负其他人,我只知道,他在我这里肆无忌惮打了三个人。”江芸芸一点也不怵,“那条巷子是民居,到处都是人,今日一大早却悄无声息,若是有人看到他们,难倒他们不会先下手为强去打他们。”


    “可你没有证据。”曲水文不悦说道。


    “是你没有证据。”江芸芸强调着,“是你的人找人来拦我考试,再者拦截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何必找这么多人,谁知道是不是还要做什么坏事,是你要到证明。你只给他们下了指令,指令是只拦了我一人。”


    “可现在就你们一人报案。”曲水文坚持说道。


    “他可不是我家的人。”江芸芸脑筋飞快转着,随后把顾幺儿推了出来,努了努嘴,“顾家的。”


    曲水文一时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顾仕隆呆呆地看着她,突然瘪了瘪,肥嘟嘟的小脸气鼓鼓的,眼睛红彤彤的,大声说道:“我要和我爹说,你们欺负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李陆一听,眼皮子开始疯狂跳。


    ——镇远侯顾溥也是陛下新宠,世代袭爵的家族。


    ——惹!不!起!


    “你啊,你啊。”李陆迁怒着曲家人,“小肚鸡肠,毫无作用,一个主家还约束不了仆人,这事我会禀告给提学官的,还有你,你,你,都给我充军去!”


    “你这不公平,我要去南直隶告你们!”曲水文大声反驳着。


    “如何不公平,你没有管好你的仆人,任由他祸害同窗,本就要流放一千里,如今还伤了其他人,充军并无问题。”推官一本正经说道。


    “那和我有何关系!”曲水文大怒,“我如何管的住他们。”


    大堂内一瞬间的安静,就连曲管家也抿了抿唇。


    在角落里一直闹脾气的顾仕隆也忍不住去看他。


    “你又不是蠢,你的仆人去做坏事,你怎么可能一点也不知道。”他现在看这人就觉得烦,觉得自己被嫌弃都是他的问题,大声说道,“你们还住在一起,你这么笨考什么科举啊。”


    江芸芸连忙把人拉回来。


    顾仕隆抽回自己的手,扭头不理她。


    ——他再也不想和他说话!再也不!


    曲水文沉默,随后话锋一转,态度温和下来,辩解着:“可我确实不知,而且顾公子是误伤啊,那些小混混十有八九就当成是江芸的书童了,算起来是一件事情。”


    “一条都是居民的小巷,一个大清早怎么会无人经过?”黎淳抬眸,看着面前挣扎的读书人,面无表情问道。


    “老爷,外面有一个妇人来报案,说今日早上她家夫君挑着蒸饼去卖,却在小巷中被人敲棍子,天亮才发现,不仅丢了钱和蒸饼,眼下还昏迷不醒,瞧着是不好了。”门口有衙役跑了进来,看了眼曲管家,又看了看江芸芸。


    “就是江秀才出事的那条小巷。”


    第七十五章


    那个小妇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大堂内的所有人却在此刻突然沉默了。


    江芸芸这才反应过来,早上的那条小巷确实很是安静。


    开明桥附近都是民居,四方街更是住满了扬州富户,她往常这么早出门读书, 就会有货郎挑着担子来售卖, 从吃食到头花, 有挑着担子的, 也有推着小车的,也有富户人家的仆人出门采购, 不说热闹, 至少人流不少。


    可今日早上她被困的时间不短,路上确实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把人打的头破血流,任由他躺在地上等死……”


    “这么冷的天, 我们找到的时候, 人都硬了。”


    小妇人断断续续地哭诉着, 神色麻木。


    “定是那伙盗贼谋财害命, 还请大人做主啊。”


    李陆头疼, 看了一眼曲家主仆二人。


    “要不把那个大当家叫过来问问?”推官小心翼翼说道。


    这事的发展已经有些不受控制了, 若是真的只拦了一个江芸就算了,毕竟江芸也去考试了, 顾家这位小孩瞧着也是生龙活虎的,这种小打小闹,把几个小混混处罚一下, 把曲家管家流放了,也就是各大三十大板, 左右都能安抚好。


    可现在有一个无辜的百姓受此牵连, 瞧着还性命堪忧, 别的不说,曲家这回是把事情闹大了,这位曲公子怎么也脱不开了。


    曲水文也想明白了此事,脸色发白。


    曲管家立马说道:“那也是小混混的胡作为非,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小妇人那双泪沁沁的目光看了过来。


    她还不知道之前的事情,只当是小混混闹事,她家夫君被牵连了。


    李陆连忙摆了摆手:“去把那个李大星给我拉出来。”


    李大星牢房的地板还没坐热,就有被人扯了出来。


    他沿途问了几句,衙役一声不吭,他先是骂骂咧咧,然后哭唧唧喊冤。


    “你今日早上可有打伤一个卖蒸饼的人?”李陆问道。


    李大星吓得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们早上虽然堵着路口,但绝对没与动手打人”


    “可你早上不是吃着一个蒸饼过来吗?”顾仕隆不解问道,“你咬了几口还扔了。”


    李大星想了想:“我今天很早就出门蹲人了,肚子也等饿了,确实有看到货郎挑着东西来,就问他买了一个,可真不好吃,粗粮的,又硬又干。”


    “我家夫君卖的就是粗粮,粗粮顶饱,吃了一个饼再加一碗水,就可以一早上不吃饭了。”小妇人哭哭啼啼说道,“原来是你打得他,你这个尽天良的王八蛋,好狠的心啊。”


    李大星还没回过神来,就被劈头盖脸打了一顿,哎哎了好几下。


    “哎哎,你再打我,我要打你了。”


    “你打死我算了,你把我家夫君打成这样。”


    “拦着拦着,不要在大堂喧闹。”李陆头都大了,连连摆手,“那个卖饼的货郎长什么样子的?”


    李大星谨慎说道:“那日天黑,我是闻到香味才让小弟把人拦下的,我哪知道他长什么样子的。”


    推官厉声说道:“还要狡辩,你可要仔细想想,可别死到临头才后悔。”


    李大星回过神来,大喊冤枉:“真的没看见啊,我也没有打人啊,我打他干嘛啊,他又没冲上来给江小童出头,他好端端走着,我打他干嘛,要是发出动静,把江小童吓跑了,我不是拿不到钱了吗。”


    李陆觉得非常有道理,就去看推官。


    推官眉心紧皱。


    他就有去看黎淳。


    黎淳眉眼低垂,一脸不好相处的样子。


    他只好去看唐伯虎等人。


    这些人瞧着也不知所以然。


    “你守在巷子口的小弟为什么在你被打的时候没冲出来救你?”江芸芸出声问道。


    李大星摸了摸脑袋,嘻嘻说道:“我们都是酒肉朋友,我挨打了,他们肯定是跑了啊,怎么会跑过来和我一起挨揍呢。”


    “你夫君是在哪里被打伤的?”江芸芸又去问那个小妇人。


    “就陈家豆腐家后院的岔路口,墙边上还有一棵桂花树。”小妇人抽泣说道。


    “你在那里安排人了吗?”江芸芸去看李大星。


    李大星仔细想了想:“确实在一颗桂花树的岔路口安排了几个人,那个岔路四通八达的,我怕你跑了,每个岔路口都留了一两个人。”


    “那些人叫什么名字?请他们来衙门一趟。”江芸芸抬眸对着李陆说道,“若真的不是他,那就说明当日在小巷中有第三人。”


    李陆大吃一惊:“如何得知?”


    江芸芸去看曲管家。


    “你再不老实交代,你家公子只怕连功名都保不住了。”


    曲家主仆二人脸色大变。


    李大星贱兮兮说道:“这不是那个鼻孔看天空的大管家吗?怎么现在和我一样惨啊。”


    曲管家脸色青白交加。


    “你是高邮人,来扬州次数多吗?”江芸芸问。


    曲管家梗着脖子说道:“陪公子考试来过几次。”


    “这么说来你对扬州也不太熟悉?”江芸芸继续问道。


    曲管家冷笑一声:“之前的扬州官府我自然是熟悉的、”


    江芸芸指了指李大星:“那你也认识这样的小混混,知道去哪里找他们?”


    曲管家沉默了。


    推官焕然大悟。


    “对啊,你怎么会知道去哪里找他们?”他惊讶追问道,“这些人最是滑头,如今正在考试,他们被三申五令待在家里,按理不会出门惹事,一旦被抓到,按照我们知府的脾气,打板子都是轻的。”


    李大星也回过神来,抱怨着:“是啊,我这几天可都是大门紧闭,若不是这人敲门,还给我开价一百两银子,而且跟我说是个小孩,好欺负得很,我才不会出头呢。”


    李陆简直被气笑了,衙役立马呵斥道:“少说几句,可没和你说话。”


    李大星讪讪闭上嘴。


    “你还不老实交代。”李陆又惊又怒,看向曲管家,“你可别糊涂,这事都闹成这样了,你要是想简单掩过去肯定是不行的,你怕是不知道我们知府的脾气,小心牵连你主家。”


    曲管家看了一眼曲水文。


    “到底怎么回事?”曲水文神色抽动,最后忍不住低声质问道,“你,你说啊。”


    曲管家叹气:“那日回来您不太高兴,我去找聪儿问,才知道您是在诗会上受了欺负,那些人不是说着那个唐寅,就是说那个江芸,说他们狂傲,欺负你,不把你放在眼里,还让你当众丢脸。”


    唐伯虎欲言又止。


    祝枝山拉了拉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头。


    “那个唐寅我是早早就听说过的,是个风流不羁的浪荡子,这样的人也敢下您的面子,迟早会栽跟头,那个江芸这几日我也一直听着,只说是个神童,人人都说他是小状元,但是能和唐寅玩在一起的人,能有多大的出息。”


    “咳咳。”李陆睨了江芸一眼,又看了一眼黎淳一眼,“长话短说,你就说你是如何知道这个人的?”


    “那天我在酒楼打听江芸的消息,有个人上前和我攀谈。”


    —— ——


    “你也打听江芸,那可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那人穿着浅蓝色的衣袍,留着八字胡须,说起来话来格外和蔼。


    “怎么说?”曲管家眼睛一亮。


    “这人目中无人,和那群苏州来的人整日欺负我们扬州人,还拿着什么种田手册就知道糊弄那些泥腿子,之前还挑衅前任知府,借着自己老师的关系,把人弄下去了,我们扬州人都看她可不爽了。”


    曲管家到底也是见多识广,闻言,故作不解问道:“那你们都没反应。”


    “哪能啊,人家奔着六元及第去了,这么多人给她保驾护航,谁敢说话啊。”那人叹气,“我们就是普通读书人,哪里敢出面啊。”


    “你是说这人的考试有水?”曲管家敏锐问道。


    那人连连摆手,目光警觉:“我可没说。”


    “他只学了一年,拜师前可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人,现在竟然能一连拿两个案首,你就说你信不信,现在,眼睁睁看着他要真的开始考科举了,我就郁郁不平,要是他后日不能去考试就好了,也该给点教训,如此嚣张。”那人忍不住又低声说道,“算了,这样的人,我们扬州人可惹不起,就是不知道又有谁要遭殃了。”


    “什么遭殃?”曲管家忍不住问道。


    那人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曲管家叹气,塞了一锭银子过去:“好兄弟,你就说吧,我家中也有读书人,你这样弄得我也慌张。”


    “我也是听说的,之前考试中有个人字写得好,文章也写好,涂改可就差一个,按理就是比他出色,可你看看,案首还是他。”那人小声说道,“我们扬州府里的人都习惯了,就不知其他府县的人能不能讨到好,若是水平好些,被他知道了,直接把你……”


    —— ——


    李陆听得头都大了,大怒:“什么遭不遭殃?人江秀才清清白白自己考上去的,那些多卷子你都看不到啊,写得多好啊,我都拿回家给我那不争气的小孩看了,胡说八道什么!”


    “怎么可能?”曲管家认死理,“这人只学了一年,一年时间怎么可能写得出这样的文章,说不定是找人代写的,我听说他老师的状元。”


    江芸芸皱了皱眉。


    对面的黎淳依旧巍然不动。


    “胡,胡说八道!”李陆吓得嘴巴都瓢了一下,眼珠子往两边着急徘徊了一下,急得嘴巴都要冒泡了,“我跟你说,人就是神童,神童你懂不懂!”


    “什么神童。”曲管家梗着脖子说道,“说不得就是作弊,才弄出来的名头,不然为何之前都是名声不显,现在突然声名鹊起。”


    李陆人都听傻了,事情走向到这个地步,简直是出人意料。


    “哎,你且给我小心说话。”他呵斥道,只好火急火燎转移话题,“那人的样貌你还记得吗?赶紧画出来,我倒要看看是谁在妖言惑众。”


    曲管家抬头,冷笑一声:“若是没有问题,你这么慌张做什么?”


    李陆气得眼睛一黑,大声说道:“我慌张,我能不慌吗?真是猪脑壳死不开窍,你说你嫉妒人就嫉妒人,江芸这考试水平确实是有遭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嫉妒的,但你好端端给我扯什么科举舞弊,你不要命,我不要了吗?你个蠢货,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别人把你当木仓使,你倒是屁颠屁颠送上去,你蠢不蠢,别人没用厨子做大菜,荤素一锅熬,你是没用脑子想事情,是非不分啊,你这个蠢出天的王八,我真是再听你说一句都嫌晦气。”


    曲管家被人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惊呆在原地。


    顾仕隆悄悄哇了一声,把那几句俚语放在嘴里过了一遍,觉得今天是学到东西了!


    “让张秀才来画画,我倒要看看是那个王八敢在我们扬州池子里打滚。”李陆又气又急,冷笑一声,口不择言骂道。


    推官小声说道:“刚才是唐秀才画的。”


    李陆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只好看向面无表情的唐伯虎等人。


    “我画。”唐伯虎先一步说道,“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嚣张。”


    没多久,在曲管家的描述下画出一人的模样。


    “是这样吗?”唐伯虎问道。


    曲管家看了一眼,点头:“略有几分相似,但又有种说不出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唐伯虎皱眉。


    曲管家看着那画像仔细想了想:“说不出来,就是有点像又有点不像,眉宇间有点像。”


    “到底哪里不像?”唐伯虎追问道。


    “我不知道,我也有点不记得那人了,那日我都沉浸在自己的事情上,而且那人也总是低头,我记不清了。”


    李陆警觉:“这人不会是你编造出来的吧,若是找不到这人,这么大的罪责可就你一个人担着了。”


    “不可能。”曲水文矢口否认。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他与你说过?”祝枝山敏锐问道。


    曲水文眉心紧皱。


    “我那日归家迟,我与公子说路上遇到一人。”曲管家解释着,“但我没有说其他的。”


    “那和这个有些相似的人,诸位可有认识的。”唐伯虎把画放在众人面前转了一圈。


    李陆和推官齐齐摇头:“不认识,不若还是贴出去寻人,再请推官去榜下看人。”


    “不必了。”门口突然传来王恩的声音。


    “书门巷出人命了。”王恩大步走来,身后跟着跑的满脸通红的人,“你去看看和画像上的人想不想。”


    那衙役小跑着前进,仔细看了看,随后惊讶说道:“有点像,但又有点不想,不过眉宇间特别像,说不来,但我感觉就是这个人。”


    江芸芸回过神来,喃喃说道:“易容?”


    “书门巷有不少旁门左道的人住着,脸上做点手脚也很正常。”王恩沉默说道,“把这个盗贼,还有曲家的人都压下去关起来,不准他人探望。”


    “曲公子,这几日不要离开客栈。”


    “今日之事还请您守口如瓶,来人,送这位小娘子归家。”


    “你们几人……”王恩有条不紊吩咐下去,最后看下唐伯虎等人,“先去门口等着。”


    顾仕隆本不愿意走,唐伯虎和祝枝山对视一眼,一人一边把人抬走了。


    原本还拥挤的大堂很快就空空荡荡起来。


    王恩沉默着,最后又对着李陆说道:“上吊死的那人也是读书人,考了十来年的乡试都没考中,难免心生嫉妒,但人也死了,就当事了,曲家人是逃不过的,曲公子是否知情难说,但到底是管家不力,那群小混混也正好杀鸡儆猴,免得其余人动了歪心思,那货郎到时候让曲家和小混混各出一半的钱。”


    李陆不明所以,只好哼次哼次点头。


    ——他不明白,这话跟他说干嘛,他是知府,直接自己判案不就得了。


    王恩见李陆这样懵懂无知的样子,不由在心中心中叹气。


    “那不知,江秀才……”还是推官机敏,接下来问道。


    一直不说话的黎淳终于抬眸,他看向对面的江芸芸,轻轻叹了一口气。


    江芸芸敏锐看了过来。


    “江秀才今日确实受了惊吓,但人死不能复生,他自己害怕上吊也是罪有应得,曲家和那些小混混我自然也是重重惩罚。”王恩看了过去,和气说道,“你可有其他想法?”


    江芸芸沉默了,悄悄用眼尾去睨老师,去发现老师并无任何异样,又看着大堂内的王恩,好一会儿才说道:“没有。”


    “江秀才心胸宽广。”王恩笑说着,“科举之路艰难,有些人不走正途,整日邪门歪道,自会有在别的地方露出马脚。”


    江芸芸见老师还是没有反应,便也跟着点头。


    “但此事已经闹大,外面沸沸扬扬都在说这个事情。”王恩话锋一转。


    江芸芸心跳微微加快。


    “只怕不能简单了结。”王恩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


    她站在高大旷阔的正堂,好似第一次才发现这个正堂格外空旷,她站在这里,四面八方的风便吹了过来,案桌上压着几张画像在飘动。


    她有一瞬间,觉得这件事情真的没意思。


    有人想要害她,她却找不到这人。


    现在此事又要被压了下来,因为她不过是小小的读书人,再大的问题,也执拗不过头顶的那一面面牌匾。


    一个案子若是简单,就不会让知府从贡院匆匆赶回来了。


    “妒人之能,幸人之失,庸人之行,何来自扰。”一直不说话的黎淳终于开口,“江芸自随我读书,风雨无阻,春来寒往,不曾歇过一日,得徒如此,是我之幸。”


    王恩点头:“我早有听闻江秀才读书的勤勉,当真是读书人的榜样。”


    黎淳的目光看向江芸芸,沉默却也温和。


    “他的文章想来在扬州城内至今也有流传。”他起身,淡淡说道,“是非曲直,自有公道,王知府会给我们一个公道的。”


    王恩嘴角微微抿起。


    “走,我们归家。”黎淳看着江芸芸,轻声说道。


    江芸芸便朝着他走了过去。


    “江秀才乃是真才实学考过来的,问心无愧,又何惧其他呢?”王恩低声说道。


    江芸芸想说话,却被黎淳拍了拍手背。


    “就是因为……”黎淳握紧江芸的手,“问、心、无、愧。”


    扬州府衙众人看着黎家人带着江芸上了马车。


    王恩叹气。


    “怎么了?”李陆迷迷糊糊问道。


    王恩背着手站在大堂上,感受着夏日闷热的风吹了过来,匆匆赶路而来的燥热也随之被吹走。


    他听着源源不断送来的消息,便知道此事怕是不简单,又听说找到了一个受伤的货郎,这才觉得此事大概是要闹大了,这才匆匆赶了回来,还未入内就看到有人报案说书门巷有书生上吊自杀了。


    早些日子,在他上任扬州府前,这个地方不是好呆的。


    今日司马亮盯着江芸的卷子出神了好几次,他便觉得不对劲。


    又或者更早前,他在京城的邸报中看过的种种时机。


    他做官多年,自有他的敏锐。


    “知府怎么回来得如此匆忙?”李陆小心翼翼问道。


    王恩回过神来,侧首去看李陆,好一会儿才说道:“提早感受一下。”


    “感受什么?”李陆还是不明白。


    王恩伸手,手指缓缓握紧,面容似笑非笑,却又好似带着一丝冰冷:“京城的风。”


    李陆一头雾水,只是还没说话,就听到王恩说道:“今日你也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上了马车,江芸芸忍不住说道:“知府是打算再考验我?”


    黎淳只是点了点头。


    “再考教我也没关系,反正我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江芸芸嘟囔着,“我才不怕。”


    黎淳笑了笑:“你为何要去证明是你的问题?”


    “什么?”江芸芸不解问道。


    “为官大忌:问心无愧。”黎淳意味深长说道。


    江芸芸不解。


    “你今日吃了一个包子,但餐盘上就是少了两个,你问心无愧,流言却不会少。”黎老夫人解释着,“你的问心无愧只能对你自己,却不能对外人。”


    “那我要怎么证明我只吃了一个包子?”江芸芸拧眉问道。


    黎老夫人笑了起来:“傻孩子,你要让他们证明,你只吃了一个包子。”


    江芸芸呆呆地看着她,随后突然眼睛一亮。


    “不管是不是有人想要牵扯到科举舞弊上,可目前你只涉及了小混混打劫一事,你已经把小混混交上去了,你做得很好,光明正大,坦坦荡荡,谁也挑不出错来。”金旻温和说道,“其余事情和你没关系,若是有人想要拉你下水,那是其他人要去证明,我们不要主动牵扯其中,又或者自认问心无愧,傻乎乎地入了局。”


    江芸芸想了想,虚心求问:“那个小妇人,老师为什么要找过来啊?”


    那个带小妇人来的人,分明是黎家的仆人。


    黎淳眼皮子一抬,扫了她一眼:“你倒是敏锐。”


    “因为污蔑你的,我也不能让他好过。”他淡淡说道,“你前脚找到曲家人,后脚找到那个小妇人,背后之人自然就慌了。”


    “所以人不是自杀的?”江芸芸猜测道。


    “是不是自杀不重要。”黎淳看向江芸芸,“你要学会去看更远的地方,你和你师娘下棋都可以下一步想十步,为何在此刻却没有这样的远见。”


    江芸芸呐呐地没说话。


    “那个人还有后招。”她沉下心来,仔细想着,最后小心翼翼说道。


    黎淳没说话。


    江芸芸只好一个人坐在那里苦思冥想。


    该有后招的,不然那个书生也不会死得这么及时。


    至于那些后招,今日隐晦中隐约可以猜测,大概是科举舞弊有关。


    所以王恩想要提早再一次考核他,把此事草草掩过去。


    但老师拒绝了。


    因为老师……想要找到背后的人。


    江芸芸想得出神。


    “唐伯虎呢?”黎淳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回过神来:“不知道,许是先回家了。”


    黎淳淡淡说道:“我是不是与你说过,少和他来往。”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


    “狂妄自负之人,迟早害人害己。”黎淳叹气,“今日这事便是他给了他人可乘之机。”


    江芸芸欲言又止。


    黎淳没有继续说下去,叹气说道:“早上可是有哪里受伤?”


    江芸芸动了动左手:“就左手受伤了,是我不小心蹭到的,不碍事。”


    “不过,没想到,幺儿真的会武功。”她眨了眨眼,“而且很厉害!”


    黎淳笑了笑:“这有什么惊讶的,顾家自太祖时便是武功起家,他爹说过他非常有武学天赋,还不会自己吃饭时就已经能自己耍棍子了。”


    江芸芸似懂非懂:“反正就很厉害,我之前一直以为他说要保护是开玩笑的。”


    马车很快停了下来,驾车的耕桑惊讶说道:“你怎么在这里。”


    江芸芸掀开帘子,唐伯虎正站在门口,低着头,神色凝重。


    “唐伯虎。”她跳下马车,“你怎么在这里,枝山他们呢?”


    “我让他们先回徐经的客栈了。”唐伯虎耷眉拉眼,瞧着闷闷不乐的,“今日这事都是我给你惹的麻烦,我是来道歉的。”


    江芸芸看着他,又想回头看看老师,偏老师坐在马车内没有动静,顿时觉得爪麻。


    “我……”她话锋一转,大声说道,“确实,你这嘴也太能拉仇恨了。”


    唐伯虎只是低头叹气,那点张扬嚣张的得意在此刻消失得烟消云散,瞧着连尾巴都耷拉下来了。


    “以后还是低调一点。”她顿了顿,对唐伯虎眨了眨眼。


    唐伯虎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江芸芸那双漆黑的大眼珠亮晶晶的,好似会说话一眼。


    她好像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狡黠聪慧,看人的视线笑脸盈盈的。


    只要和他认识,从来没有不喜欢他的。


    “我,一定改。”唐伯虎目光一转,看到她包的严实实的手,沉痛说道。


    江芸芸满意点头,对着车窗,大声说道:“孺子可教。”


    马车内,黎淳冷笑一声:“没用的胳膊肘。”


    —— ——


    曲家那个管家直接被充军流放,曲家罚款一百两。


    混混头子也被打了三十大板,流放三千里,罚金三十两,剩下的小混混都一个个被抓起来打了二十大板,吃了七天牢饭。


    被误伤的货郎也得到了救治。


    这事处理的很快,第二天衙门就出了公告,定性为小混混闹事。


    曲家的事被一笔带过,只是曲家那位公子因管教不力,这次考试成绩罢黜,这事知道的人不多。


    大家义愤填膺小混混们太嚣张了,欺负小孩不说,还打伤了人。


    一件沸沸扬扬的事情,很快就归于平静。


    大家都等着过几日的科考的成绩公布。


    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江芸芸却无暇顾忌此事,因为她正举着糖葫芦哄小朋友。


    顾仕隆还在生气!


    虽然生气,但是不耽误每天跟着她回家,跟着她上下学,就是不和她说话,见了她就是小脸气鼓鼓的。


    “真不吃?”江芸芸拧眉,“很好吃的,里面不是山楂,我找张叔做了橘子,李子,外面都没得卖了。”


    顾仕隆小小一只坐在椅子上,抱着长长的剑,背对着她,一声不吭。


    “那我自己吃了。”江芸芸说道。


    顾仕隆耳朵动了动,却不见江芸芸继续来哄他,反而耳边传来糖块细碎的声音。


    “你,你吃了!”他愤怒地扭头质问。


    甜甜的糖葫芦被塞进嘴里。


    “没吃呢,我吃这个麦芽糖。”江芸芸笑说着,“我当时也是情况所迫,怕坏人不能绳之以法。”


    她举起自己的手,委屈说道:“我不是受伤了吗?想要讨个公道吗。”


    “别生气了,顾小将军,顾幺儿。”


    顾仕隆捧着糖葫芦,睨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手,重重咬着糖葫芦,脸色松动了不少。


    “我就是想抬一下你爹的名声吓唬吓唬他们。”江芸芸又说,“好幺儿,别生气了,回头我请你吃饭。”


    顾仕隆多乖的小孩啊,一串糖葫芦吃完,气也就消了不少,又见他对自己这么温柔,心理也没了脾气,哼哼唧唧了一声,然后说道:“原谅你了。”


    “你可真是大好人啊。”江芸芸捏了捏小孩的脸,夸张喟叹道。


    顾仕隆骄傲舔了舔糖渣:“那我能再吃一串吗?”


    江芸芸无情拒绝。


    “你果然都是骗我的。”顾幺儿抱臂,生气说道。


    江芸芸终于哄好了人,正准备慢慢悠悠回去写几套卷子,门口突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有人举报你科举舞弊。”门口,祝枝山满头大汗,着急说道,“我们要不要先和黎公商量一下。”


    第七十六章


    这事江芸芸早有预感, 所以神色自若站起来阻止道:“不用和老师说。”


    祝枝山惊讶,打量着她的神色,惊疑问道:“你心中已经有了对策。”


    江芸芸摇头。


    “那你怎么不着急?”祝枝山不解问道。


    “因为有一个伟人说过‘敌进我退,敌驻我扰, 敌疲我打, 敌退我追’, 现在敌人刚进来, 我照着兵书来,那应该是退一步的。”江芸芸故作深沉地说道。


    祝枝山摸了摸脑袋:“哪个伟人?瞧着是个兵家, 你不会真的打算以后去兵部吧, 又开始看兵家的书,是真的一点也不怕黎公打你手心啊。”


    “那人确实打仗很厉害。”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话锋一转, “是谁举报我啊?怎么举报的, 你说来我听听。”


    祝枝山见她这么淡定, 慌乱的思绪也跟着冷静下来, 无奈说道:“你怎么瞧着像是在看别人的事情。”


    江芸芸笑说着:“知彼知己, 百战不殆, 我如今已经知己,就要看看彼方到底是什么来路了。”


    —— ——


    原来今日一大早有四个读书人敲响贡院门口的大鼓, 直言科举不公,想要督学彻查扬州的两场科举——县试和府试。


    司马亮带着各家学院的山长,批改卷子批得头晕眼花, 一开始只囫囵听到一点来由,就打发了人请王恩去看看。


    王恩一出现, 谁知道那群学生就更激动了。


    “王知府就是第一不公之人。”


    “我们只等提学才开口。”


    “坚决维护考场清白。”


    王恩没说话, 却也没有一如既往地笑着, 只是眉眼半耷拉着,看着台阶下义愤填膺的读书人,神色冷淡:“你们可知科举舞弊的严重性?”


    “我们自然知道。”为首那个年轻人大胆注视着王恩,冷笑一声,“只怕是知府不知道。”


    王恩看着年轻人无畏的瞳仁。


    他总是笑眯眯的,眉眼弯弯,加上肤色白皙,身形修长,眉宇间总是和气,总有种这人很好说话的错觉,可此刻他不在笑了,眼尾耷拉着,那点温和便也跟着消失不见,瞧着格外冷冽怵人。


    那为首的年轻人触及他的视线,冷不丁打了一个哆嗦。


    “我记得你。”王恩开口,“你是仪真县为真书院的读书人,姓程名华,八岁开始读书,如今也读了十年。”


    为首那人被点了名字,有些惊诧自己竟然会被王恩记住。


    “至于你,丁时文,同是仪真县的人,你家境贫寒,靠寡母浆洗才走到现在。”


    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闻言瞪大眼睛,嘴角微微抽动:“所以我不服,为什么会被一个黄毛小子挤掉。”


    王恩看着他激动的神色,不为所动:“你们四个都没过府试,所以你们是觉得谁被黄毛小子挤掉了。”


    四人神色微动,脸色青白交加,


    “可若是不止一个黄毛小子呢?”程华低声说道。


    王恩听笑了,直接问道:“那你便是觉得是我不公?”


    四人却没有直接应下此事。


    他们只是不服江芸,却不想得罪王恩。


    王恩看着义愤填膺的四人,神色微动:“你们的卷子我当时都发给你们了,我记得程华你落第的原因便是字迹潦草,上下不分,丁时文则是文章过激,语句粗糙,韩英,你的则是散漫有碍,不够深刻,吴玉,头重脚轻,堆砌行文。”


    四人齐齐露出错愕之色。


    一场府试几百号人,便是中府试的人,也有三四十人,那三四十人站在一排,他们都觉得这个新知府不能全记住,毕竟上一任知府也总是记不住,更别说他们落选的那些人,不过是浩然云烟,是最不起眼的沙石。


    只有他们这样的人才会一次次被人踩在脚下,成了一个又一个垫脚石。


    “府试入选的三十五人的卷子我也是贴在墙上的,也有书肆整理成册,在市面上售卖,想来你们也都见过,那篇文理解精密,体格安舒,元气浑沦,比之你们出色,你们可是服气?”王恩问道。


    程华重重呼了一口气:“那几篇文章自然是好的。”


    “那你们不服在哪里?”王恩追问道。


    “可这些都是他们自己写的吗?”程华反问。


    “那人只读书一年,怎么可能写出这样的文章。”丁时文也忍不住质问道。


    “我看过他去年三月写的字,还惨不忍睹,现在这笔字却丰润淳和,端雅雍容,一年时间,他如何练的出来。”


    “那篇文章力厚气雄,波澜壮阔如何是出自一个稚子之手。”


    王恩看着他们越说越愤慨的神色,脸颊通红,眼神激动。


    “那你们觉得是谁写的?”他平静开口,好似一扑冷水浇在热水上,边缘地方蹭出一阵阵白烟,可沸腾的水却也跟着安静下来。


    —— ——


    “他们觉得我是找人代笔写的?”江芸芸托着下巴问道,“是你们,还是我老师啊?”


    祝枝山叹气:“我们这几人的水平可是够不上的。”


    “说是我老师给我写的?”江芸芸眼睛一亮。


    “你有什么好高兴的?”祝枝山不解。


    江芸芸笑说着:“我虽是跟着老师学习,但写文风格上却和老师大有不同,老师写文意蕴高远,绝迹琢凿,讲的是发其蕴者,是我学不来的风格。”


    祝枝山好奇:“那你呢?”


    江芸芸眨了眨眼:“这么直白夸我自己可真不好意思。”


    顾仕隆大声嘲笑着:“你还会不好意思,你欺负小孩的时候都没这个觉悟。”


    江芸芸面无表情盯着他看,最看向他手里的糕点。


    顾仕隆歪了歪脑袋,吃人嘴软,大声夸道:“可我觉得你就是最厉害的人,那些人就是不如你,就开始逼逼赖赖,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厨子做大菜,荤素一锅熬,他们是脑子想事情,是非不分’。”


    江芸芸和祝枝山可耻地沉默了。


    ——好耳熟的话。


    “哪里学的俚语?”江芸芸警觉。


    顾仕隆舔着糖果,咧嘴笑:“就那个李同知那天骂人,我学的。”


    “不许学这些。”江芸芸眼前一黑,觉得小孩教育任重道远。


    ——怎么学坏这么快!


    顾仕隆睨了她一眼,叼着糖果,扭了扭脑袋,决定用脑袋对她。


    江芸芸伸手去戳他圆滚滚的后脑勺。


    顾仕隆来回晃了晃脑袋,哼哼唧唧没说话,像一个绵软的小团子。


    “你是真的一点也不着急。”祝枝山叹气,“还有心情和幺儿闲闹。”


    江芸芸笑说着:“我有什么好着急的,他们现在无凭无据,估计连我这篇文是谁写的都弄不清。”


    —— ——


    “江芸的文章你们也看过了,文露英气,骨力雄俊,满篇少年锐气。”王恩说道,“和黎公的文章全然不似,如何是黎公代笔。”


    程华皱眉:“改变一下文风很难吗?”


    王恩笑了笑,犀利讽刺道:“你们读书一向是捧着程文,房选,一篇篇背过去,祈求考试时能压中一二,再套用上去,自然觉得改变文风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事情。”


    那几人被骂的面红耳赤。


    “由也升堂,未入于室,你们连着堂也没进去,拾人牙慧却在这里大放厥词。”王恩全然不顾他们的面子,厉声呵斥道,“江芸至少登了堂,文风凿凿,自有风骨,黎公更是状元这才,这样的人你们不想着学习便算了,竟如此思想污秽,真是奇耻大辱。”


    “可他明明五月份的卷子还写的白话,哪有这般文才。”韩英从怀中掏出一张卷子,“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短时间能有如此进步。”


    衙役连忙把卷子接了过去,韩英却不愿意给他。


    “这东西我要给督学。”他冷冷说道,“他就是找人代的笔,他身边围着这么多苏州人,那群苏州人一个个都是秀才,一份府试的卷子难道写不出来吗?”


    “那个唐寅不是号称四大才子之首吗?说不定就是他写的,还有那个张灵,行事不端,整日阴阳怪气,难道就不能他胆大包天替人写文章。”韩英嘲笑着,“他们这么围着江芸,不过是想要借着他靠近黎公罢了,写几篇文章算什么。”


    人群中唐寅和张灵对视一眼,冷笑一声。


    “别冲动。”都穆一手一个,紧紧抓在手心,“可别再给人惹麻烦了,我瞧着这事不简单。”


    唐寅抱臂:“一群蠢货,还真当是螳臂当车的悲壮,瞧着不过是欺名盗世的愚蠢。”


    “邦无道则愚,其愚不可及也。”张灵讥讽着。


    “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圬,这些人考不上也是有些道理的。”徐祯卿也跟着生气,“我读书要是有江芸这么厉害,我爹还不把我供起来,他们根本就没有被江芸摧残过,不知道有些人真的是又聪明又努力。”


    贡院前的王恩沉默着,面无表情看着倔强的四人,心无波澜。


    “既然你们疑我,那就请督学来断案,此事我不再参与。”王恩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面露狂喜的四人,意味深长说道,“开弓的箭是不能回头的。”


    “我们今日站在这里就不准备回来。”程华一脸正气说道。


    王恩直接转身离开,对着贡院前的衙役说道:“此事我无能无力,还请司马督学亲自来办吧。”


    衙役欲言又止,看着知府头也不回地走了,急得拍了好几下大腿,匆匆跑进去请人。


    —— ——


    “然后呢?”江芸芸和顾仕隆听得入迷,忍不住追问道。


    祝枝山看着那两双圆滚滚的眼珠子,顿了顿:“没了。”


    “怎么就没了?”顾仕隆不高兴问道,“那匹马没出来。”


    祝枝山无语:“司马督学还在批改科试的卷子,这可是要选出院案首的,卷子没选出来,怎么可以随意出门,倒是被人弹劾了,也是一件大事。”


    “考好也都七天了,还没该好卷子。”江芸芸好奇问道,“一般要几天啊。”


    “按道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了。”祝枝山说道,“这几年考试的人越来越多了,考官的压力也是很大的,不过最迟第八日,都会公布结果的。”


    江芸芸顿了顿,突然皱了皱眉:“我的院案首危险了。”


    —— ——


    一起批改卷子的人一共有六人,加上司马亮本人,七人批改一千来份卷子,每日批改近三十人,六十篇文章,还不能简单过一遍,要每一张都写上评语,显示考官平等对待每一人。


    “这六张卷子是有望争取案首的。”泰兴县求知学院的院长摸着山羊胡子,看着案几上的卷子。


    “这张卷子就很好。”高邮州兴化县的蓝院长点了点其中一张,“实理实事,字字皆经,你看这个破题,真妙啊。”


    “大贤悦圣道之深而尽其力,见圣道之的而难为功。”他兴致勃勃念了一句,“‘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八个字能写出这样的破题,不可谓功力不深厚。”


    “我也觉得这个好。”也有几人附和着,“而且字写得好,瞧着临摹翰林院侍讲沈学士的台阁体,秀润华美,写得极好。”


    司马亮看着那张卷子,那字迹格外熟悉,虽现在考生都是台阁体,但笔迹之间还是略有区别,尤其是有些人的字一开始就经由大家教导,风骨已成。


    他收回视线,冷不丁说道:“刚才外面的纷争大家可都听到了。”


    院长们神色微动,下意识看向仪真县为真书院的院长。


    仪真县为真书院的院长尴尬说道:“这人我也听说过,是个脾气固执的人,也不知道哪里听到的风言风语,竟然就闹了起来,也太不识大体了。”


    “不过那个江芸听说还真的只学了一年。”有人小声说道,“十岁才开始读书练字,这么也有这样的本事。”


    “听说是个神童,那个县试和府试的卷子我看过,确实写的极好,不是夸夸其谈之人。”高邮州兴化县的蓝院长说道,“黎公已经收过两个神童了,再多一个,我觉得也很正常,就是慧眼识英雄呢,虽说勤能补拙,但在座的诸位也该心里清楚,那一分天赋便是许多人苦读多年也追赶不上的。”


    众人闻言,也跟着叹气。


    “蓝院中倒是心大,对一个小辈也如此追捧。”有人暗戳戳说道。


    蓝院中也不生气,笑呵呵说道:“只是看到好苗子高兴而已,便是我不夸,他的天赋就不存在吗?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可是不可取。”


    那人被软绵绵怼了一句,便跟着不说话了。


    “督学为何突然说起这个?”泰兴县求知学院的院长问道。


    司马亮看向那面卷子,他这几日一直捧着江芸芸的那几张卷子,反反复复地看,甚至能背下来。


    京城那边的信,他也能背下来。


    司马亮非常有自知之明,他出生贫困,无力打点各部,能走到这一步全靠老师提拔,自然也想好好回馈老师,这些年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可如今他看着那一张张邸报,听到一点点风声,却只看到了老虎年迈,幼狮雄起,他的心不可抑制地摇摆了。


    他也是想好好做这个提学的,这些年来他也一直如此,在南直隶选拔人才,战战兢兢,不肯有一丝懈怠,江芸的才气他是看在眼里的,可京城的风云他也是略知一二的,他有心为朝廷选上这样的人,只是有些立场是不可能改的。


    其实是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一份是江芸的卷子,那个字,那个文风,那个气度,确实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但他只是一开始视线,继续说道:“若是这里的卷子有江芸的,各位又当如何?”


    院长们沉默了。


    “你是说,他,他要小三元了!”有人失声说道。


    司马亮笑了笑:“只是一个假设,江芸确实功力不俗,这几张里有他的名字实在太正常了。”


    “按理这话我不该说,但是……”泰兴县求知学院的院长摸着胡子,眉心紧皱,“她现在瞧着好似有一些口舌官司,若是我们再选了他,只怕民声会彻底沸腾。”


    蓝院长不悦说道:“难道因为那些流言蜚语就把把他往后挪,这我是不乐意的,且不说考试有多严格,前两场考试我们虽不在场,但这场你们总是在的吧,戒备森严,他好像还是坐在前面的,文院长,就是在你前面,你还说他虽然卡点来,但是一点也不慌,瞧着很有气度。”


    被点名的文院长是海门县通行书院的院长,闻言嘴里直发苦,连连摆手:“扯到我做什么、”


    “我只是觉得至少这份卷子是他自己写的。”蓝院长坚持说道,“考题是考前两个时辰前现出的,是万万不可能泄题的,所以他既无作弊,又没有提早知道题目,那这份卷子他就是自己写的。”


    “可现在外面闹得这么大,我们若是还选出他作为案首……”有人怕事,“岂不是显得我们也……”


    泰兴县求知学院的院长皱了皱眉:“这话可不能说了,那都是学子们落榜之后的失态之语。”


    “所以……”司马亮目光看向几位院长,“若是他真的第一如何?”


    “我是觉得第一便第一,是他该得的。”蓝院长先一步表态,“为人师表就要明辨是非,不能让一个无辜学生受了委屈。”


    “我,觉得蓝院长说的对。”泰兴县求知学院的院长犹豫片刻后附和道,“而且卷子一贴出去高下立见。”


    也有一人附和着。


    “自来文无第一,两张差不多的卷子谁能辨出好坏。”仪真县为真书院的院长嘟囔着,“我们只是不要他做案首,又不是说罢黜他的卷子,不过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海门县通行书院的文院长也跟着点头。


    也有一人跟着附和。


    院长中竟然形成三比三的想法,众人便看向司马亮。


    司马亮苦笑,只觉得造化弄人:“我若是能想明白何来问你们,你们现在倒好,给我抛下这么大的难题。”


    院长们也一脸为难。


    “育人更育心。”泰兴县求知学院的院长低声说道,“就事论事来说,刚才的事情还没有断论,但这封卷子却是有结论的,不能顾此失彼。”


    司马亮沉默。


    他盯着那张卷子,心中不得不感慨,一力降十会。


    原来就是有人这么厉害,哪怕魑魅魍魉在搅动也阻挡不了他的展翅高飞。


    他注定是大鹏,而非鸟雀。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老师,我也尽力了。


    他心里默默想着,却又生出一点隐晦的欣喜。


    ——这里这么多人看着,他不能做得太过分,合情合理。


    “那就不改吧。”司马亮低声说道,随后顿了顿,“说句难为情的话,就当结一个善缘。”


    蓝院长顿时笑了起来:“是说,我听说那个江秀才可是脾气顶好的人,大家都是扬州人,若是他以后真的高飞了,诸位谁手里没几个爱徒啊,打好关系,总不会差的。”


    “乡试都没过,哪来这么多高飞。”仪真县为真书院的院长不甘心嘟囔着。


    “那诸位打算选那份卷子为案首?”司马亮按了按手,打断几人的暗波汹涌,平静问道。


    六位院长对视一眼,随后齐刷刷指向一份卷子。


    “我瞧着这份极好!”蓝院长夸道。


    “这篇也有登堂入室之气象,当真是佳作。”泰兴县求知学院的院长说道。


    “这水平去乡试也是有一争之地的。”文院长摸着胡子说道。


    司马亮的目光从那卷子上抬了起来,最后看向众人,叹气,随后伸手撕开糊名的纸,对着众人晃了一圈,面无表情说道:“落子无悔,一言九鼎,就是此人了。”


    第七十七章


    小三元!


    江芸竟然是小三元!


    扬州出了一个十一岁的小三元!


    神童啊!扬州出了一个神童!


    江家又开始喜气洋洋放鞭炮。


    众人看着黄榜上写在第一的名字, 议论纷纷,要不羡慕,要不惊讶,更有甚至嫉妒, 这些声浪汇集在一起, 一阵接着一阵, 借着夏日热浪传遍大街小巷。


    “好厉害的人啊。”


    “有个名师就是不一样。”


    “是啊, 看来那几个苏州读书人没少给他提点吧。”


    “人和人的境遇就是不一样啊,谁能想到一年前他在扬州甚至查无此人。”


    “不公平, 这不公平。”程华看着那个名字, 神色青白交加,到最后只剩下悲愤,“官官相护, 官官相护。”


    他动静不小, 不少人看了过去, 下意识远离了几步。


    大部分读书人都不想牵扯到此事。


    自来涉及科举舞弊就没好下场, 他们不过是普通人, 不想掺和。


    昨日有人在贡院前面击鼓鸣冤这事不少人知道, 但那几人大多数人都不认识,只隐隐听说是仪真县的人, 更厉害的还知道是为真书院的人,可具体是谁,长什么样子, 知道的人却是不多的。


    “你什么意思?”也有人追问道。


    程华眼睛通红,神色悲愤:“这人仗着有一个好老师, 只读了一年书就敢出来考试, 买通了扬州上下, 我本以为提学官是公平,没想到他竟也如此趋炎附势,也给了一个十一岁的孩童案首,好一个小三元啊,把扬州所有读书人都踩在脚下。”


    人群哗然,众人四目相对,议论纷纷。


    今日最热闹的地方大概就是这处黄榜下,围着一圈又一圈的读书人,还有不少过来凑热闹的人。


    “你说这话可有证据?”有人质问道。


    “对啊,有证据吗?我之前和江秀才见过一面,他说起话来文文气气的。”


    “是啊是啊,我和他一起考试的,我还和他一起出去呢,他还和我说了话,可和气了。”


    程华看着面前懵懂不解的人,冷笑一声:“装模作样谁不会,一个去年五月份写字还会错字,写错笔画,甚至漏写笔画的人,一年时间就能写出这样的字。”


    “这,写字这事如何能伪装,迟早是要露馅啊。”有人小声说道。


    程华看向那人,面无表情说道:“你可有看他参加过什么诗会,你可有看到他在众人面前亲自写过字。”


    不少扬州人仔细想了想,发现还真没有。


    这个小三元好像确实从未出现在各大诗会里,也不和其他读书人交往切磋,就连鹿鸣宴这等宴会上也不爱说话,写了几首颂诗,确实没有显出极大的天赋,也不曾动笔写过字。


    “说不定人家就是不爱炫耀呢。”有人说道,“而且现在考试场内看管得这么严,作弊也不简单。”


    “对啊,而且那几篇文章扬州城内也有,写得确实好。”也有人说道。


    程华冷笑一声:“可他对外的也就只有那几篇文章。”


    众人又沉默了——还真是。


    江芸从不参加各大文会,所以大家都估摸不到他的水平,但因为考试的几篇文章实在太出色了,大家又都下意识觉得这人就是这么厉害。


    私下,确实没有其他文章流传。


    “说起来,五典书肆之前在他考中俩案首之后,在大堂是不是挂了一幅字,边上还有那个唐伯虎的盖章,说是江芸写的,还摆上几本他的抄书,导致那十来本基础抄写本被一抢而空,而且还是十两银子一本呢,简直供不应求。”有人回过神来说道。


    “那个字我看过,还挺一般,说是刚练字没多久写的。”扬州本地人七嘴八舌议论着。


    “那个抄写本我也看了,顶多算是工整,不过倒也不算难看。”


    众人回过神来才发现这位小三元确实好低调,市面上对他的信息大都是一些耳熟能详的破烂事。


    什么原是家中庶子撞大运,碰上状元老师。


    什么出门赈灾,博得一些名声。


    什么和几个苏州人玩得比较好。


    这些还多亏了大嘴巴子唐伯虎宣传的,但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消息,这何止是低调啊,简直是要埋到尘埃里去了。


    “不过这不是也说明他认真读书嘛。”有人不愿把人往坏里想,“现在的考题都是考官们临时出的,他哪里能知道。”


    “所以我才说他扬州官场都有勾结。”程华大声说道,“谁不知道现在这位扬州知府是被他的师兄推介上来的,那个江都县县令出身贫寒,人言卑微,哪里斗得过那些人。”


    人群哗然,不少人欲言又止,甚至有人见情况不对,便悄悄离去了。


    “你们不信?”程华见众人各异的神色,冷冷说道,“院试考试那日,他江芸好端端遭了贼,你们总该知道吧,怎么不抢其他人,就抢他。”


    “被抢劫难道不是坏事嘛。”有人不高兴说道,“那日我和他都在丙字房,他进来时左手血粼粼的,瞧着可吓人了,就这样还能写出这么好的卷子,这意志力也是真的令人敬佩。”


    “若不是抢劫呢,是有人找个借口把考题送出去呢。”程华冷冷说道。


    “什么!”众人神色震动。


    “而且他考试那日,明明时间都来不及了,为什么还能进去,就是请人去做考题了,他身边总是跟着那些苏州人,那唐伯虎性格虽然狂傲,文才却是不错的,他又没有考试,还有那个都穆,不是也没有去,都是他做题的好帮手,还有徐祯卿,祝枝山等人。”


    “当时确实是王知府把人放进去的。”


    “对啊,他都这样了,写卷子一点也不慌啊,小小年纪心态这么好?”


    不远处,唐伯虎眉头紧皱,若非被人死死拉着,只怕要冲上去和人大干一场了。


    “就任由他这么胡说八道。”他愤愤敲了敲桌子,“我听着那声音就心生厌烦,什么狗屁倒灶的玩意。”


    都穆也一脸冷色:“真是笑话,我一个好端端守着孝的人,也被卷入这些事情上了。”


    祝枝山叹气:“冷静冷静,芸哥儿找你们办的事情做了吗?”


    唐伯虎闻言,深吸一口后傲然一笑:“当然,我是谁,这些人我还当是什么不世人才,原来还上不了台面的小臭虫。”


    “那我们先去找芸哥儿汇合,这事会有人出面的,我们先做好自己的事情。”祝枝山拉着几人匆匆走了。


    没多久,下面果不其然传来衙役的驱赶声。


    “就是你在大放厥词吗?”


    “走走,跟我们走。”


    “你们不要围着看热闹了,该干嘛就干嘛去。”


    几个衙役团团围着程华,面无表情说道:“走吧,跟我们走吧。”


    程华看着他们,理了理衣摆,傲然说道:“勇者不畏,何忧何惧。”


    —— ——


    “你现在还有心情来我这里?”林徽看着光明正大来到自己书肆的人,惊讶说道,“你这一脑门官司,是一点也不害怕啊。”


    江芸芸歪头:“内省不疚,何忧何惧。”


    林徽立刻竖起大拇指,大肆夸道:“算你厉害,这小三元活该是你的,就这份心态,满扬州也找不到几个。”


    江芸芸咧嘴一笑。


    “说吧,我们小三元来我这书肆干嘛呢?”林徽和颜悦色问道,亲自给她倒了一盏茶,“唐伯虎等人可不在,一大早就拉着其他几人火急火燎跑了,还问我借了十两银子,说有用,我喊他也不回头。”


    江芸芸捧着茶,眨了眨眼:“枝山跟着吗?可别让他太冲动了。”


    林徽耸了耸肩:“跟着,我可拉不住他,还要你亲自上手呢。”


    江芸芸捧着茶喝了几口,也没着急开口。


    林徽就陪她在一侧安静坐着。


    两人坐在小隔间里,今日的读书人大都在街上晃荡,正堂里顾幺儿正和郭掌柜的儿子郭俊正排排坐着,一人捧着一叠糕点,吃得开心。


    “你说我一个读书人好端端也能有这么多麻烦。”江芸芸放下茶盏笑说着。


    “跖之狗吠尧,非贵跖而贱尧也,狗固吠非其主也。”林徽笑说着,“你这颗小树苗可是我押宝的人,被风催之也是情有可原,毕竟这么优秀。”


    江芸芸笑了笑:“你是不是整天拿这些话糖衣炮弹糊弄唐伯虎的。”


    林徽歪头一笑,眉眼弯弯。


    他长得秀气,这么一笑平添几分促狭。


    “你印刷一本小册子要多少钱啊?”江芸芸说回正事。


    林徽漫不经心说道:“这可不好说。”


    “如何不好说?”江芸芸不解。


    “若是寻常人,那开印至少要三十本起,一本成本价一百文,至少三两银子,还要给我寄卖费,工人费,零零散散五两银子是至少的。”林徽捧着茶盏笑说着,可随后看向江芸芸话锋一转,“可要是我们小三元嘛,那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江芸芸认真说道:“洗耳恭听。”


    “你可是我压的宝啊。”林徽靠了过来,眸光似碎星,“怎么也该便宜一下。”


    “怎么便宜?”江芸芸又问。


    “但毕竟在商言商,我就是再押宝你,我也有这一屋子的人要养,基本的费用还是要的,但寄卖费,人工费却是可是买一个面子给你省了的。”


    江芸芸哦了一声:“那就是三两银子?”


    “对。”林徽笑眯眯点头,捧着茶盏抿了一口。


    “那我若是想要三百本呢?”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林徽一口气没上来,吓得咳咳直响。


    “我可以没钱给你糟蹋。”他擦了擦嘴角,见她如此一本正经,继续说道,“我真有一大家子要养的,开印三百本数量可不少,虽说印刷会便宜一点,但寄卖费我可要给你算进去了。”


    江芸芸掏出一叠纸,递了过去:“这几篇卷子都是我最近写的模拟题,我特意选的,应该写的还不错。”


    林徽看着那一叠卷子,又看了一眼笑眯眯的江芸芸。


    “三十两银子,我给你。”江芸芸大气说道。


    林徽半信半疑接过卷子:“你不是小穷鬼吗?哪来的银子?”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的奖学金。”


    “奖学金是什么?”林徽随口问道。


    “就是我每次考试考得好,江家会给我一百两银子,我现在已经有两百两了。”江芸芸竖起两个手指,得意说道。


    林徽捏着卷子的手指顿了顿,沉默片刻后,忍不住抬头说道:“你倒是单纯。”


    江芸芸不解地眨了眨眼。


    “两百两可是大钱,你在我这里和盘托出,我若是坏人,可就要抢你的钱了。”林徽恐慌着。


    江芸芸动了动屁股,整个人窝在软软的椅子上,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凑过来,小声嘟嘟囔囔道:“你不是我朋友吗,怎么是坏人啊。”


    林徽沉默,随后抬眸,一本正经说道:“我是商人,怎么可能是好人。”


    江芸芸又是眨了眨眼,那扇浓密纤长的睫毛好似一把小刷子。


    林徽总算明白,徐祯卿整日在他面前夸江芸芸长得好看,要把他放在新倩集第一个的原因了。


    这小睫毛一眨,那一肚子的坏心思还怎么说出口。


    劫匪见了都要倒贴一两银子出去。


    “人好不好和职业有什么关系。”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而且你虽然是商人,可你是好商人啊,你看门口那么一大幅字都收起来了。”


    林徽尴尬摸了摸鼻子。


    那字是从江芸考上府案首后就一直挂着,书店就差把她抓起来挂门口招揽生意了,但是昨日风声不对,他就找人第一时间撤下来了。


    “而且我以为你这么有钱,两百两不是钱的。”江芸芸又迷迷糊糊解释道。


    林徽翻了个白眼:“是两百两,不是二十两,也不是二两,谁会觉得不是钱啊,我这个书肆一个月也才三百两的收益。”


    江芸芸哦了一声,开始对这笔钱有了一点浅薄的理解。


    “那这个书你给不给我印吧。”江芸芸拉回正题,吹嘘道,“不是我吹,我这几张的水平还是很好的,就是去乡试也绰绰有余的。”


    林徽看了看,满意点头:“完全不亚于现在热门的房选本,到时候再找唐伯虎等人给你点评一下,完全可以包装成小三元的学习册,我再给你放在第一位,然后让郭叔大力推,买的人肯定不少。”


    “不过你印这个做什么?”他反问道。


    “就是有用。”江芸芸含含糊糊说道。


    林徽挑眉,没说话,但还是紧盯着她看,目光炯炯,大有把人盯出一个洞的架势。


    江芸芸哎哎了几声,苦着脸说道:“我突然想起来我这人不爱出门,外面都没我的文章,我这不是打算学学那些文人,给自己留留名吗。”


    林徽了然,不过还是开口劝道:“现在外面可不太平,你这个发出去,大家也觉得你是找人写的,而且是亡羊补牢,对你意见更大。”


    江芸芸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简单说道:“不是现在,反正你早点印好,会派上用场的。”


    “行。”林徽嗯了一声,话锋一转,手掌摊到她面前,“鉴于你现在这么有钱,而且此事风险太大,有卖不出去的可能,所以加价到四十五两银子,加上唐伯虎欠我的十两,一共五十五两,麻烦当场付清,我等会就去找人开模。”


    江芸芸大惊失色:“你好奸诈啊,你涨价!”


    林徽露齿一笑。


    —— ——


    “你有何证据?”司马亮面无表情看着程华。


    程华大义凛然地拒绝着:“我如何敢交给您,你都选了江芸做了案首,可见您的心都是偏的。”


    司马亮只好摸着胡子,指了指一侧坐着的六位山长:“江芸的那篇文章是我们一齐选出来的,没有任何异议。”


    众山长齐齐点头。


    “没想到他竟然连山长们都打点好了。”程华面如死灰地低喃着。


    众山长四目相对,都有些不悦,最后看向为真书院的山长,面露不满。


    为真书院的山长神色讪讪,但顶着众人的视线,无奈开口说道:“你且不要胡说八道,江芸的那篇文章就在外面贴着呢,写得如此之好,如何又是我们被打点好,你考了好些年,每次都折在院试,我知你心有不忿,但有些话是万万不能讲的。”


    程华眼睛通红,绝望说道:“我之前一直以为自己是学艺不精,可碰到那江芸才知道原来科举如此黑暗,我这几年的努力竟都是打了水漂。”


    司马亮大怒:“小小学子胡言乱语,科举自上而下无一不是经过诸多检查,你自己读书不精,却胡乱栽赃,若是对科举有这般偏见,这功名我看你也是不要也罢。”


    “你快闭嘴吧。”为真书院的山长面如死灰,连连摆手,“你今年考试那卷子我们刚才都看了,王知府评价得极好,你确实写得不好,我知道你压力大,家中都指望你考个功名回去,这次不行,那就下次,我瞧着你比之前有进步了,你且不好胡思乱想。”


    “可我这农耕之家,如何比得上那些背靠状元的人。”程华满眼含泪说道。


    为真书院嘴皮子哆嗦了一下,然后眼睛一闭,晕了。


    大堂内又是一阵混乱。


    山长们不打算掺和这事,抬着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热闹,不看也罢。


    司马亮气得吹胡子瞪眼,看着面前陷入自哀情绪的人,不得不收拾起心情来,喝了一盏茶后压压火,这才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小字条。


    字条不过巴掌大小,里面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他是读书人,一直在提学官的位置徘徊,还没断过案子,比不上王恩。


    这是他刚才豁了老脸,急忙去找王恩求了询问的问题和技巧,这事他必须做出一个样子来,免得御史弹劾,内阁问责,耽误的是自己的前途。


    “我且问你,你不是扬州人,怎么会对江芸如此熟悉?”


    程华冷笑一声:“我是不是扬州人又有何关系,江芸惹怒众多,自然有的是人想要把他推到。”


    司马亮看着纸条皱了皱眉。


    ——王恩给了两个思路,若是他老实交代了,那后面就简单了。


    ——若是他左顾言它,那就需要再进一步细化。


    他眯着眼匆匆看了下来,然后又问道:“有人是哪些人,如何和你说的?”


    “不能奉告。”程华冷冰冰说道。


    司马亮不得不继续找第三个方案。


    ——这人怎么每个都是朝着最复杂的那一步走啊。


    他有些爪麻,但也只好手指戳着那些只有蚂蚁大小的字,然后硬着头皮继续问道。


    “那你证据在哪里?”


    “无法提供给你,我要去南直隶告状。”


    司马亮顿了顿:“我是督学,去了南直隶十有八九也是到我这边的。”


    程华脸色一僵:“我要去找巡抚,去找御史。”


    司马亮和他四目相对,然后低头哦了一声。


    “那你去吧。”他把纸张一扔,面无表情说道。


    ——这事真要到了南直隶,说不定京城那边给他的压力还小了不少。


    坐在后面的王恩忍不住捂了捂脸。


    ——他对司马亮到底在指望什么。


    “老爷,衙门那边有人说,有人找你。”老衙役匆匆走来,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王恩随口问道:“谁?”


    “江芸。”老衙役的声音都轻了不少。


    —— ——


    “你来找我做什么?”王恩忍不住问道,目光看向茶几上那堆垒起来的碟子。


    江芸芸和顾仕隆坐在这里等他回来的半个时辰里,吃了四碟糕点,两壶茶,还有若干果脯,吃得满脸红光。


    两人身量都不高,顾仕隆坐在那里脚都够不到地,江芸芸也只是脚尖点了点,偏这两人格外悠闲,活像来衙门做客一样。


    “我打听到程华等人一直住在城北的福来客栈。”江芸芸晃了晃腿,把自己摇下来,然后行礼恭敬说道。


    “那又如何?”王恩淡淡说道,“这事我早就知道了。”


    “他们不是扬州人却对扬州的事情颇为了解,一定有人告诉他们的。”江芸芸又有条不紊说道。


    王恩点头:“这事我早早就找人查过了,但他们在客栈时并没有人来找过他们,而且他们很喜欢去各种诗会,这个范围就大了,我也不知道到底参会之人是谁,也排查不到。”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在袖子里掏了掏,拿出几张纸,数了数:“范围不大,他们读书不好,能参加的宴会不多,一共五场,一场是仪征县的小型诗会,一场是几个同乡的诗会,剩下三个才是大乱炖。”


    王恩盯着她手中的纸,大为吃惊:“你怎么知道?”


    江芸芸眨了眨眼,咧嘴一笑:“我找唐伯虎帮我问的。”


    ——交际达人,诗会小能手唐伯虎。


    ——没有他不知道的诗会,没有他问不到的人。


    ——三分薄面,七分死缠烂打。


    第七十八章


    黎家内院, 兵荒马乱后很快又恢复安静。


    黎老夫人面无表情站在台阶上看着跪在台阶下的三人:“可都招了?”


    耕桑点头:“小波交代有人给了他十两银子,要他去找芸哥儿之前练字的字帖和以前做的文章。”


    他把袖中的十两银子扔在地上,一脸愤愤:“他是传哥儿屋内烧水的小厮,上个月传哥儿带走了诚勇和终强, 院子里的人也都带走一半, 他便借着检查茶具的借口, 悄悄去了书房, 翻了传哥儿的抽屉这才拿到东西,今日夫人说要搜查内院, 他想要藏银子被同屋的人发现, 这才人赃俱获。”


    “对不起,我,我家老娘病了, 我也是没办法的。”小波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看上不去不过十来岁的年纪, 哭得满脸通红, 看着格外可怜。


    金旻脸上没了笑, 目光悲悯, 听着他凄厉的哭声, 便也跟着摇了摇头。


    “你家中老母多病,自愿买身为奴, 当日楠枝见你瘦骨嶙峋,又闻你一片孝心,这才心软选中了你, 又因为你年纪小,从不安排你重活, 只是煮茶端水, 可逢年过节给你的奖赏并不少, 平心而论,我黎家对你也算仁至义尽。”金旻淡淡说道。


    小波一颗心直直往下掉,趴在地上,哭得更伤心了。


    “你是有苦衷的,可那也不是合着外人欺负芸哥儿的理由。”老夫人看了耕桑一眼,“这世上苦的人并不少,可作恶是万万不能的。”


    耕桑点头。


    “你一月三百文,我也知你家情况,这十两银子你拿走吧,这月的月俸我等会结给你,身契也一起去衙门解了。”他冷淡说道,“天黑前你收拾好东西,银钱衣物我会交给你老娘,之后随我去一趟衙门,是生是死,那就是衙门的事情了。”


    小波大哭,连连磕头:“我不要去衙门,夫人不要赶我走啊,我娘还需要我的月钱呢,我不能死啊。”


    耕桑叹气,示意其他人把人带下。


    金旻看着小波的声音消失在走廊尾,这才看向另外两人:“那你们呢?老陈,你是二门管事,也是我们从南直隶带来的老人了,在黎家也有五六年了吧,万行,你是我们到扬州后我添置的第一批人,在前院也算冒尖,是黎家有何对不住?”


    台阶下跪着一年轻一中年人。


    那中年人是老陈,闻言只是沙哑说道:“我是一时鬼迷心窍,瞧着这辈子是没有前途了,这才做下这等错事,那人与我说,若是告诉他芸哥儿这一年的出门的时间,喜欢去的地方,就可以送我家小孩去南直隶南山书院读书。”


    他顿了顿,声音微微放轻,带着一丝梦幻:“那可是南山学院。”


    南山学院是南直隶非常有名的学府,但是学费就高得吓人,一年就要二十两,若是加上吃穿用度,笔墨纸砚,一年五十两都打不住。


    这样的学费也对得起他的学子,这里学生不说个个考过会试,但每年考上乡试的人数在各书院也是能排在前几的,你若是只想要考上个秀才,那就要简单多了,愿意花时间至少能给你博一个童生的名声来。


    哪怕是只有一个童生的名头,也能某一个好一点,体面一点的差事。


    金旻叹气:“糊涂啊,那人若是真的愿意帮你,岂会让你做下这等不仁不义的事情,可他是这样不仁不义的人,又怎么会真心帮你。”


    老陈低着头沉默。


    金旻看着他,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微微下垂着:“你今后,好自为之吧。”


    老陈是个格外开朗的人,若是要从外院经过内院,必不可少会遇到他,说起话来大嗓门,做事利索干净,见了人就笑,在黎家人缘不错。


    话音刚落,围观的仆人便也跟着露出不忍之色,耕桑也同样为难,但随后不得不继续说道:“你一月一两银子,那五十两你也拿走吧,若是此事能全身而退,你就带家人离开扬州城吧。”


    他顿了顿,忍不住说道:“你想送小柿子去读书的事,为什么不问问老爷夫人啊,你在家中这么多年,就算我们不去南山书院,老爷夫人难道不能给他找个好点的私塾吗?你现在拿了钱,难道还真打算去南山学院吗?一年就要这么多钱,那真的是敲骨吸髓啊,你,你也太糊涂了。”


    老陈依旧低着头,那一向健朗的背佝偻着,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万行见那两人不仅要被赶走,甚至要被送官,这才知道事情闹大了,膝行到金旻面前,大哭道:“我只是一时糊涂啊,那日运气不好,输了钱被人下套了,而且那人只是问芸哥儿读书的情况,我想着芸哥儿读书这么认真,现在又是案首了,肯定是有人想要找他拍马屁,就想着说就说了,我不知道会有这么多事情啊,我是万万没有害人的心思啊,老夫人明鉴啊。”


    金旻摇头:“你沾了赌,我们就留不得了,且芸哥儿最是痛恨赌博的人,现在再说其他的也没有意思。”


    万行吓得连连摇头,甚至开始自打嘴巴:“我不会赌了,我真不会赌了,真的。”


    黎家书香世家,几个小辈一心读书,黎公和黎老夫人大都是闭门不出,不爱家中喧闹,家中仆人并不多,几位管事也都和气,月钱也比外面高一点,所以在这里干活真的是顶好的事情了。


    “好了,现在做给谁看!”耕桑见状,立马呵斥道,“你年强力壮,不好好想着攒钱养老,一心扑在赌场上,一时赌,日日赌,何时能回头。”


    一侧的仆人用帕子堵住他的嘴。


    “你是一月五百文,这月钱的等你能出来,黎家自然给你,若是不行,折现成纸钱自然也会烧给你,不会断了你一分一毫。”耕桑面无表情说着。


    万行一脸惶恐,哭得更伤心了,一把鼻涕一把泪,若非被人压着,只怕要落荒而逃。


    金旻疲倦地摆了摆手:“都带下去吧,等会再敲打一下其他人,我们黎家容不下大佛,若是有了二心便趁早离开。”


    耕桑等人揪着三人直接去了衙门先去去籍,之后再送给知府,临走前,他对着院内的仆役一脸严肃:“都去屋中待着,晚饭前不准出来,若是胡乱走动,直接发卖了,张叔,麻烦您把几道门都看好。”


    刚才黎家猝不及防开始全面搜查,连厨房的老张都惊动了。


    耕桑走后,院子里的仆人面面相觑,行礼后就也面色凝重地离开了,身上惴惴不安,但也是说不出的松了一口气。


    老张是府中和黎风一样的老人,自小就跟在黎淳身边。


    “夫人莫伤心,别为这些小人气坏了身子。”老张见人走完了,摸着肚子,大声说道,“我等会给你煮碗燕窝吃吃。”


    金旻看了他一眼,无奈说道:“不吃了,入了夏胃口就不好,太朴的药等会就去煎,怎么突然病了,弄得我眼皮子一跳一跳的,总觉得心里慌得很。”


    “行,到时候我再煮一碗黎公最爱的莲子羹,加点去年做的桂花蜜,香得不得了。”老张笑说着。


    金旻回了内院,黎淳正病蔫蔫地靠在床上。


    “都处理好了?”他见人回来了,咳嗽着问道,颧骨泛出红晕,瞧着格外虚弱。


    金旻点头,坐在一侧,伸手探了探额头,松了一口气:“总算是退烧了,你这昨夜突然起了烧,可要吓死我了,还好今日芸哥儿在外面跑,若是他知道了,可不是要担心死了。”


    “不必跟他说。”黎淳说道,“我年纪大了,生病也是正常的,他现在正忙,跑来跑去不必让他一心两用。”


    金旻无奈说道:“你也知道不要他担心,那就好好养身体。”


    黎淳蔫哒哒地没说话。


    “现在他处理起事情来倒是有模有样了。”金旻为他说起今日的事情:“又是让唐伯虎去找那些人参加过的诗会,又去准备文集出书,又叫我们帮忙抓人,可真是考虑周全。”


    黎淳笑了笑,随后又脸色沉重:“扬州的事好解决,后面的可不好解决。”


    “那不是就等着你这个老师了。”金旻打趣着,把人扶下去休息,“你可要好好保养身体,你这个小徒弟瞧着是个腥风血雨的人。”


    黎淳只坐了一会儿就累了,一脸倦色闭上眼,临睡前又嘱咐道:“千万不要让他知道。”


    “我知道了,你安心休息。”金旻掖了掖他的被角,见他睡了过去,脸上笑意这才缓缓敛下,露出忧愁之色。


    ——黎公的年纪也在这里了,这些年殚精竭虑,极耗心神,还是要好好保重身体啊。


    ——若是能熬过去,那就能再过一年了。


    大夫的话在夜色单薄的烛火下也跟着缥缈起来。


    —— ——


    江芸芸又在衙门里坐了一会儿,正好碰到耕桑带着人过来。


    “芸哥儿。”耕桑见了人,快走了几步,“你说的都对,三个人都抓到了。”


    江芸芸看着那三人,一眼就看到两个眼熟的人,心神震动。


    “陈叔。”她呆站着,“你……”


    陈叔被五花大绑绑着,听到她的声音却只是低着头,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好似一尊木偶一样。


    往常,江芸芸去后院找老夫人下棋,接她内外往来的便是陈叔,然后又贴心送上她喜欢的糕点和香茗。


    在黎家的一众仆从中除了黎风,也就对他最熟悉了。


    “芸哥儿等会要去哪里?”耕桑挡住她的视线,笑着缓和气氛,“你且先行去,今日就不必去黎家了,这几日都忙得很,要好好休息的。”


    江芸芸低着头,闷闷嗯了一声。


    耕桑欲言又止,只好示意其他人把这三人都带走:“芸哥儿不必伤怀,他们既然起了坏心,早点发现才能防范未然。”


    江芸芸叹气:“我之前听楠枝说小波家中困难,母亲生了重病,这样一来,以后可怎么办?”


    “那也是他的事情。”耕桑淡淡说道,“不是芸哥儿对不起他。”


    顾仕隆也跟着凑过来,大人模样,一本正经地安慰道:“你好,他们坏。”


    江芸芸笑,捏了捏幺儿的小脸:“走,我们再去一个地方就回家吃饭。”


    “行。”顾仕隆任由她捏着,只是眨了眨圆滚滚的眼珠子。


    “芸哥儿要小心。”耕桑不放心叮嘱着,“八月就是乡试了,可不能出了岔子。”


    江芸芸点头:“行,那我明日再来找老师。”


    —— ——


    司马亮是有些头疼的。


    一方面是真的这几日累了,累得有些头疼。


    另一方面是听说扬州城内议论纷纷,那个程华在外面兴风作浪,瞧那架势,想把扬州城掀了。


    “督学,江芸来了。”门房快步走来,低声说道。


    司马亮呆了呆,随后头更疼了。


    得,上一个真掀了扬州的人来了。


    “他来做什么?”司马亮这般说着,但还是起身起换衣服,“请人去偏厅等着,闲杂人不准乱走,低调一些。”


    “是。”门房悄悄退了出去。


    等他换好衣服见到江芸芸,就看到江芸芸和顾仕隆排排坐着,晃着小腿,捧着香茗,一口一口抿着。


    江芸芸一见他,那双又圆又大的眼睛都亮了一下。


    司马亮走路的脚步一顿。


    不知为何,他见了那双眼睛竟有些心虚。


    毕竟一开始,他对江芸可是有一点点小小的偏见。


    “咳咳。”他理了理袖子,踏入厅内,面无表情说道,“现在这么大的风声,你还敢来贡院,可真是胆大包天。”


    江芸芸把茶盏放下来,然后把自己晃下椅子,最后一本正经说道:“是今日来是为了给督学排忧解难的。”


    司马亮揉了揉额头:“你一个小孩能做什么,你少给我添乱,等我仔细想想此事,得在补录前把这事解决了,不能耽误今年乡试的,也不要让南直隶来人,不然就闹大了,御史非要狠狠弹劾我。”


    江芸芸凑过来,神秘兮兮说道:“明日就能解决。”


    司马亮一抬眸,就先看到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灵活泛动。


    ——不是,这人怎么这么活泼。


    他面无表情把人移开,冷冷说道:“你前科太多了,不听。”


    江芸芸委委屈屈退了回来,也不说话,只是低头站着。


    顾仕隆不高兴了,嘴里的糕点也来不及咽下去:“为什么不听他讲啊,你坏。”


    司马亮睨了顾仕隆一眼,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案几上的糕点碟子。


    ——糕点只剩下一块了。


    “小孩子吃糕点去。”他非常冷硬说道。


    顾仕隆更不高兴了,把手里的糕点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嘴里含含糊糊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反正听一下问题也不大。”江芸芸打着商量。


    司马亮心无旁骛:“你该回去呆着了。”


    “不行,这样我寝食不安,呆不住。”江芸芸果断拒绝了。


    司马亮瞧着当事人神清气爽,面色红润的样子,又想起自己出门前看了眼镜子,形容憔悴,眼下乌青,瞧着比当事人还凄苦。


    “反正我就说给您听听,主动权在督学手里,您要是觉得看着我碍眼,可我还能捅破天不成。”江芸芸循循善诱。


    司马亮眉心微动。


    “再说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一个小孩能做什么啊。”江芸芸加把火说道。


    司马亮觉得非常有道理。


    “而且现在督学焦头烂额,我也是给个主意,万一您听着有更好的想法不是也能解决问题嘛,也算是集思广益。”江芸芸一脸和气说道。


    司马亮摸着胡子,故作镇定说道:“有些道理,那你先说说看。”


    江芸芸伏在他耳边嘀嘀咕咕着。


    司马亮听得眉心一动一动的。


    说完后,江芸芸一脸期待地看着他:“督学觉得如何?”


    司马亮欲言又止,眉心松动,最后忍不住说道:“你好大的胆子啊。”


    江芸芸只是笑嘻嘻地看着他:“我这叫一击必中!一举解决督学的职业危机。”


    司马亮没说话,有些犹豫:“你这么笃定你一点问题也没有?”


    江芸芸瞪大眼睛,惊讶说道:“我当然没问题,我多清清白白的人啊!”


    司马亮还未说话,突然感觉又有人凑了过来,低头一看,吃好糕点的顾仕隆正窸窸窣窣摸了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顾幺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薅住司马亮的胡子:“你刚才骂我?”


    司马亮惊呆在原处。


    江芸芸眼疾手快把人抱着。


    “你干嘛!”


    “你好大的胆子,嗷嗷嗷……别扯……”


    一大一小僵持着。


    顾仕隆被人提溜抱着,却不肯松手,只是不高兴说道:“他骂我,我揍他,天经地义。”


    “我是督学。”


    司马亮愤怒喊道。


    “我是小孩。”


    顾仕隆理直气壮说道。


    司马亮摸着胡子的手一顿,突然低头去看在江芸怀里挣扎的顾仕隆,眯了眯眼,突然说道:“你说对,你是小孩。”


    顾仕隆和江芸芸齐齐看了过来。


    “有些事情还真的要小孩去办。”司马亮龇牙咧嘴摸了摸胡子,直勾勾地看着顾仕隆。


    江芸芸偷摸摸把顾仕隆塞到身后,一本正经说道:“这个小孩不行。”


    “就要这么凶的小孩。”司马亮看着从江芸芸背后探出脑袋,“你去把那个程华打一顿,然后我才能把你抓起来。”


    顾仕隆眼睛一亮。


    他跟在江芸芸背后几天了,也听了好几天的消息,别的搞不清,但那四个坏人的名字他是记住了。


    “不行。”江芸芸好似后脑勺长了眼睛,反手就抓着顾仕隆蠢蠢欲动的领子,“你直接说你找到证据了,把我抓起来不就好了。”


    “我能找到什么证据。”司马亮不想背锅,他甚至不太像招惹这事,但有不得不被牵扯其中,只好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现在什么证据也没有,要是起了别的风波还麻烦,说谎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现在让这个小孩把人打一顿,我直接把你抓起来不是更方便。”


    “打一顿好,你是好人。”背后顾仕隆挣扎着,用力点头,“打打,我保证给他留一口气。”


    司马亮一顿,缓缓劝道:“倒也不用抡圆了胳膊打。”


    顾仕隆拉着江芸芸的手指,小声说道:“打一顿嘛,反正都是让你去坐牢,我还能给你出气。”


    江芸芸头疼。


    “你好端端卷进这件事情做什么。”


    顾仕隆小胸膛一挺,骄傲说道:“保护你哦。”


    —— ——


    程华等人从一个宴会上喝得大醉,脚步踉跄地走了出来。


    “我跟你说,那人说的没错,江芸就是徒有其表,若真是神童,怎么可能一点诗词文章都没有漏出来。”程华磕磕巴巴说着。


    “不过这事大家都不想管,我们是不是要去南直隶啊。”丁时文嘟囔着,“万一这人的关系打到南直隶呢。”


    “那就去北京。”吴玉大声说道,“我们就一级级找过去,我就不信还有人能这么包庇人,只要我们努力……”


    他一顿,缓缓说道:“就算科举考不上,但后人总会看到我们的努力。”


    四人四目相对,各自看出眼底的激动。


    科举可以名留青史,那坚持不懈维护科举正义的他们自然也可以!


    只是他们嘴里的豪言壮言还没说出来,一块大布就从天而降,随后一收一拉,直接把四人套在一起,然后就有棍子宛若雨点一点落在他们身上。


    四人哀嚎连连,满脑子的酒意也都消散得一干二净,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偏那袋子牢牢遮住他们的视线。


    也不知挨了多少打,四人疼得眼前发黑,倒在地上打滚挣扎。


    “小爷我……”开口的竟然是一个颇为稚嫩的声音,只是他还没说话,就突然又不说话了,随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四人忍着疼痛,忙活了好久这才打开头套,小巷里已经空无一人。


    “一定是江芸!”程华大怒,“他身边有一个小孩。”


    “我们去衙门,我们去找督学告状。”丁时文鼻青脸肿说道。


    —— ——


    司马亮看着四个一瘸一拐,满脸淤青的人,一脸心疼:“这是怎么了?”


    四人把此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遍。


    “江芸找人打我。”


    “一定是心虚。”


    “还骂了您。”


    “抓起来,以儆效尤。”


    司马亮果然大怒:“来人啊,去把江芸抓起来。”


    四人大喜。


    “督学果然还是公正的。”程华一脸感动。


    司马亮也跟着叹气:“我也是按规章办事,你们什么东西也不给我,我如何行事,再说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程华神色微动:“我们只是不忍心拖累督学。”


    司马亮笑着点头:“我知道。”


    随后又摆了摆手:“不说了,你们也回去吧。”


    “我们要看着江芸被正法。”程华愤愤说道。


    “对,我们也要看到他挨打。”吴玉握拳。


    司马亮睨了他一眼,温和说道:“那有些难了,这个事情要交给王知府的,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也是住在这里的提学官。”


    四人面面相觑。


    “那不是又要被他逃脱了。”


    “王知府自然是帮着他的。”


    “那我们不是白挨打了。”


    司马亮无能为力说道:“那你们只好去找王知府了。”


    四人只好含恨而去。


    司马亮见人走远了,这才冷笑一声。


    屏风后走出三人。


    一脸兴奋的顾仕隆还在炫耀着自己刚才是如何抡起长剑哐哐打人的:“你刚才为什么不让我自报姓名,扬名立万啊。”


    “你换个地方扬名立马去吧。”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我跟你说打轻点,打坏了人我看怎么办,这些读书人瞧着跟骷颅架子一样,要是不小心散架了,我还得连夜把你送到你爹那边去。”


    顾仕隆小脸皱着,一脸不服气。


    “今日就委屈你住牢饭了。”王恩和气说道。


    “不委屈。”江芸芸见了他便笑问道,“那些人排查的如何了?”


    “还不错,已经找到几个人了,不过还挺奇怪的,竟然是南直隶人。”王恩看了江芸芸一眼,打趣道,“你虽然不出门,但是得罪不少人。”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这可不关我的事。”


    “我还没坐过牢。”顾仕隆又兴奋起来,“我和你一起啊。”


    江芸芸想要把人扒拉开,粘人精顾幺儿死死抱着她的手臂,眼睛亮晶晶的。


    —— ——


    夜深之后,一处小院。


    喧闹的夜市已经接近尾声,逐渐安静下来,这个处在闹市之中的大院子却丝毫感受不到喧嚣,仆人们好似一尊尊雕塑,行走间都悄无声息。


    “这么看来,至少司马督学是站在我们这边的。”程华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


    “司马亮蛇鼠两端,现在外面舆论这么大,他自然也担心。”黑暗中有人的声音缓缓响起。


    “那现在怎么办?”丁时文紧接着问道。


    “那就让舆论闹得更大一点。”那人继续说道,“这是银子,你们多去赴宴,好好宣传一下,只要事情闹得更大,南直隶迟早有人下来,到时候谁也保不住江芸。”


    “好。”程华严肃点头应下。


    “周兄,你这么帮我们,我们可真不知道如何是好?”韩英看着一荷包的银子,一脸感动。


    那人只是笑说着:“且不说我们一见如故,再者我也是看不惯江芸的做派,你们的成绩并不差,就是有人使坏,所以才不入选,只要重新考,你们一定可以。”


    四人一脸感动。


    “天色晚了,回去吧,脸上的伤我看着都心疼,买些膏药涂一下吧。”那人低声说道,“路上小心一点。”


    等四人相继离开,黑暗中的人才缓缓起身,月光下露出一张鄙夷骄纵的脸。


    正是棂星学社的周柳芳。


    “可别怪我,谁叫你站在河对岸呢。”他低声说道。


    第七十九章


    天色微微亮起, 就有一则消息在扬州城内悄悄流传起来。


    ——江芸被抓了。


    为什么被抓。


    那还不是考试真的作弊了。


    提学官查到证据,把他抓起来了。


    随着天色越来越亮,消息便也跟着传得越来越多。


    等太阳彻底露出来,这个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甚至还有人专门跑到江家门口假意去安慰。


    昨日还喜气洋洋的江家今日大门紧闭, 谢绝见客。


    “二公子昨夜真的没回家, 连着那位小顾公子也不见踪影了。”江来富小心翼翼说道。


    江如琅脸色阴沉。


    “不过黎家那边瞧着也没反应。”江来富又说道, “今日去采购的大胖厨子瞧着精神抖擞的,还会与人砍价。”


    江如琅眉心微动。


    “消息没传过去?”他问。


    “那现在也该传过去了, 盯门的人还没回来呢。”江来富轻声说道。


    江如琅脸色黑得吓人, 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动静。


    “听说前几日苍儿生病了,你找一盏血燕送过去。”好一会儿,江如琅淡淡说道, “这几日也是我太忙了, 竟忘了此事, 他换季总会病一场, 身边也没个贴心的人, 你找个信得过的, 好好照顾他。”


    江来富哎了一声:“大公子最是孝顺,会明白的。”


    “蕴儿整日跟着他哥跑, 瞧着读书也没个正经样,你且让人拿几张他的卷子回来,要好好督促起来了。”江如琅瞧着神色冷静极了, 好似真的是拳拳父爱的慈父之心。


    江来富也是低眉顺眼应下。


    房间里很快又安静下来,夏日光芒透过窗花落了进来, 落在他不停抽动的手指上。


    富态的手指雪白细腻, 搭在深色的紫檀木上, 也称得上富贵。


    这样的人若这样安静坐着,也能称得上和善。


    但只片刻呼吸间,桌子上的东西被一扫而空,江如琅狰狞愤怒的脸完完全全暴露在日光下:“要是他真的敢这么做,我就……杀、了、他。”


    江来富沉默间,突然听到外面匆匆的脚步声,神色微动。


    “来了。”他说。


    江如琅整个人往后倒去,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注视着门口倒映出的影子。


    “进来吧。”江来富说道。


    小厮悄无声息顺着门缝走了进来,对着一地狼藉也不看一眼,只是跪在一处阴影处,低声说道:“那厨子回家后没一会儿江家就出来一辆马车,看不出是谁,看方向是朝着知府衙门去了。”


    江如琅的呼吸都沉重了不少。


    江来富对着小厮挥了挥手。


    那小厮便轻手轻脚离开了。


    “一定是周家的人闹的。”片刻后,江如琅喃喃说道。


    “江芸之前读书不是很认真吗?拿的卷子你也看过的。”江如琅一反刚才的冷静,突然伸手去拿抽屉里的东西,一把抓出来,狠狠拍在桌面上,“这不是写的挺好的嘛!他不是还挺聪明的嘛!”


    江来富没说话,看着那一张张纸,从稚嫩凌乱到成熟整齐,文章的内容更是从狗屁不通到文理俱佳,就是这样的进步,当江芸芸第一次考上县案首,所有人都一点也不奇怪。


    你看看这一张张卷子,这还是江如琅想起来才想起问江芸的功课,叠起来也有三四十张,江来富可是亲眼看过那书箱的,里面的卷子厚厚一叠,他看着里面内容从最简单的字帖,再到普通的韵律文章,再到一篇篇合格的八股文。


    这样勤奋努力,还可能当真有一点的天赋的人,考上案首也太情理之中了。


    “我就知道周家的人都是再克我。”江如琅双眼通红,凶狠狰狞,嘴里喃喃自语,癫狂愤怒,“周服德一个,现在还有那个突然出现的周鹿鸣,一个害得我考不中乡试,一个害江芸走上歪路。”


    屋内安静得能听到门口树叶沙沙的声音。


    “我看周鹿鸣也留不得了。”江如琅沉默片刻后,幽幽看向江来富,“之前就不该留情只给了他一棍子。”


    “周鹿鸣如今在林家的印刷房,怕是不好动手。”江来富低声说道。


    江如琅低着头,目光看向那一张张纸张,冷冷说道:“他总有出门的一天。”


    “那周姨娘那边?”江来富犹豫问道。


    江如琅呼吸加重,最后狠狠说道:“江芸一看就是一个主意大的,十有八九连周笙也蒙在鼓里,找人把大门锁着,不要让她们出来。”


    “衙门那边可有人看着?”他又问道。


    江来富点头:“一听到消息就去门口等着了,一旦有消息,我们一定最早知道。”


    江如琅恢复了冷静之色:“江芸若是真的做出这等事情,我必大义灭亲。”


    “也该为大公子和三公子考虑的。”江来富了然,低声说道。


    —— ——


    “我就说那小贱人如何能考到这么好的位置。”章秀娥兴奋得声音抬高,在屋内来回走动着,“一定是作弊,我看就是作弊。”


    曹蓁坐在罗汉床上,颇有好兴致地挑着珠宝,脸上带笑。


    “现在衙门那边都是人,一定都是看热闹的,我要是江芸我一定羞愤自尽。”章秀娥比划了一下,“多丢脸啊,不过他一向没脸没皮,也不知道害不害臊。”


    “这事可要告诉苍哥儿啊。”她又说道,“也算是宽宽他的心,这都病好几天了,也不知道好了没。”


    曹蓁抬起头来,眉心微动,消瘦的颧骨动了动,随后淡淡说道:“宝玉七月二十就大婚了,也就半个月的时间,若是实在不行,你就亲自去把人接回来,我亲自照顾,在乡试前把人照顾好。”


    “我们苍哥儿读书那可是实打实的本事,休息几天一点也不碍事。”章秀娥喜气洋洋说道。


    曹蓁一扫昨日的阴郁,笑脸盈盈:“苍儿读书我是放心的,格外认真,蕴哥儿来信说,书院的老师都说他今年的乡试一定没问题。”


    “那肯定啊。”章秀娥大声说道,“我们苍哥儿最是厉害了。”


    “这对鸾凤金镯你去添到宝玉的嫁妆上去。”曹蓁心情极好地挑出一对拇指宽的金镯。


    章秀娥一眼就看出来历:“这不是当年您出嫁时,老爷千挑万选给您找的宝贝嘛。这叩首上两颗蓝宝石,晶莹剔透的,那可是海外的珍品呢,便是京城里的那些富贵人家都没有这样的成色。”


    “给宝玉带去吧,毕竟是高嫁,许家那边不能寒碜了。”曹蓁又挑出一条手链:“这个绿松石金手链也拿去,你再去库房拿一个镂空金钱连纹盒的首饰盒来装,把这几样都放进去。”


    “院中的红布多挂一点,等会给他们发点喜钱,叮嘱他们做事认真一些,万万不可拖了宝玉的后腿,等会也把书房打扫一下,等苍哥儿回来好休息。”曹蓁起身,难得和颜悦色说道。


    —— ——


    扬州衙门的一间偏房内。


    耕桑看着两人饿得连面汤都喝得精光,无奈说道:“慢点吃,还有馒头呢,衙门没给你们饭吃。”


    “给了,但是他们以为我们是小孩。”江芸芸抱怨着。


    顾仕隆更是生气:“他们只给我吃一碗粥和几碟咸菜,连肉都不给我吃,馒头也是素馅的。”


    “大早上除了小公子,大部分人都是吃的清淡的。”耕桑忍笑解释着。


    顾仕隆小脸皱着。


    “老师知道了?”江芸芸吃了一碗面,满足了饥肠辘辘的肚子,这才拿起馒头掰着吃。


    耕桑笑说着:“还不曾,但想来要是拖迟了,也是瞒不住。”


    江芸芸叹气:“那我要抓紧时间了。”


    “外面都是人,芸哥儿吸引这么多人来做什么?”耕桑不解问道。


    江芸芸神秘兮兮笑说着:“因为我要先一步把事情闹大,先人一步,掌握主动权。”


    “那也不至于把自己关进牢里。”耕桑叹气,“夫人知道后,可着急了。”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让师娘担心了,你快点回去,就说我没事,等会又会有好消息传来了。”


    耕桑见一篮子的东西吃得连汤都没有了,便上手收拾碗筷:“那你可要注意安全,若是有空再来家中也不碍事。”


    江芸芸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东西都带了吗?”她眼巴巴问着。


    “都交代给可靠的人了。”耕桑收拾好东西,为难说道,“本来应该是我亲自来的,但家中现在实在是脱不开人,我这才交代出去的。”


    江芸芸好脾气说道:“没关系,就是送个东西而已。”


    耕桑叹了一口气,又叮嘱了几句,这才从小门离开,他走后没多久,王恩便也跟着走了过来。


    他看上去比住了一晚上大牢的江芸芸还要憔悴,眼下乌青,发丝凌乱,衣服还是昨日见的那件,背着手匆匆走了过来。


    江芸芸扑闪着大眼睛,正准备开口慰问一下,王恩抬了抬手,打断她的话,沙哑问道:“现在开堂吗?”


    “若是您准备好了,那就开始吧。”江芸芸严肃说道。


    王恩没有说话,只是耷拉着眼皮,好一会儿才说道:“那就开始吧。”


    “提学官呢?”江芸芸又问,“也要请来的。”


    王恩古怪睨了她一眼:“他昨日一夜没睡。”


    江芸芸吃惊地瞪大眼睛。


    “大概只有你们这群没心没肺的小孩,在牢里也能嬉皮笑脸,睡得这么香。”王恩抹了一把脸,自嘲笑了笑,“走吧,洗漱一下,到你了。”


    —— ——


    衙门升堂的消息传出去没多久,半个扬州城的读书人都赶过来了。


    大堂上首坐着新任知府王恩,提学官司马亮坐在一侧,下首则站着两拨人,一边是势单力薄的江芸芸,外带一个抱着长剑的小孩,另一边则站着四人,虽说此刻鼻青脸肿,但不耽误他们一脸风光得意的神色。


    衙门口是压不住的喧闹声,堂内的衙役分列两侧,神色严肃。


    “今日升堂主要是因为今日扬州城的一桩悬疑公案。”王恩敲了敲惊堂木,压了压声响,“今日由我和学督一起审理此案,你们可有意见。”


    江芸芸摇头:“没有。”


    程华看了一眼王恩,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司马亮,想着他昨天说的话,心中大定,也跟着说道:“没有。”


    “那说说吧。”王恩淡淡说道。


    程华下巴一抬:“学生状告江芸德不配位,用作弊手段不法获取小三元的头衔。”


    王恩嗯了一声,看向江芸芸问道:“你可有意见?”


    “我意见特别大。”江芸芸大声说道,“我状告程华、丁时文、韩英、吴玉四人有其言无其行,无君子之德。”


    “对!”顾仕隆壮声势,气势汹汹附和着。


    程华冷笑一声:“你倒是会倒打一耙,现在还想着拉我下水,正当我和你一样无耻。”


    江芸芸也不生气,只是说道:“你告我作弊,可有证据。”


    “自然有!”程华脸上大喜。


    “你说来听听。”江芸芸又说道。


    程华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叠纸:“我这里有你这一年学习的功课,你明明读书不佳,去年五月的时候文章连字都写不对,缺胳膊断腿,和大字不识一个的人并无区别。”


    王恩看着其中一页笔迹还嫌稚嫩的文章,文章的字确实瞧着有些奇怪,而且内容也格外白话。


    “你写的?”王恩问道。


    江芸芸爽快点头:“是我的写的,那个时候我刚开始读书还不满三个月,”


    程华高兴说道:“你承认了,你的字就是这么差!”


    “我承认这个东西确实是我写的,是我读书不满三个月时写的卷子,你刚开始读书三个月写的东西未必有我好看呢。”


    “他丑!”顾仕隆捧哏着。


    “你这东西是买通黎家仆人才拿到的。”江芸芸面无表情说着,“那些人已经被黎家找到,如今已经被押过来了,还请知府请上来。”


    王恩点头,没一会儿就有三个人被压了上来。


    “就是他给我的钱。”万行一见到程华就挣扎起来,一脸愤恨,“他说他仰慕芸哥儿,想要知道他读书的情况,非要我说芸哥儿平日里可有休息的时候,可喜爱玩乐,我真不知道他是个坏种啊,竟然想害人。”


    程华听到他的指控,脸色青白交加。


    “他说我只要我给他拿几张芸哥儿以前的功课,就给我十两银子,我想着那东西也是不要的,传哥儿收集了很多,少一两张不碍事,又想着我家中老母多病,这才做下错事。”小波哽咽说着。


    “他说给我五十两银子,可以送我小孩去南山书院,我便也答应出卖芸哥儿的行程,这才让当日的小混混在考试那日能找到他。”老陈沉沉说道,“此人居心不良,还请大人明鉴。”


    人群哗然,议论纷纷。


    王恩看向程华:“他们说的是真的?”


    程华神色慌张,下意识想要朝外面看去,却没见到自己想要见的人。


    “是又如何?我们一开始确实是想结交江芸,只是万万没想到拔起萝卜带出泥,这才发现他的恶行。”丁时文冷冷说道。


    “胡说八道,芸哥儿读书就是很厉害,你就是见不得人好,你嫉妒。”小波大怒,“你居心不良,是我太蠢才信了你。”


    程华被人痛骂,板着脸不说话。


    王恩见两边人都没有说话,便指挥衙役把人带下去。


    江芸芸笑说着:“也该轮到我说话了,我有一个好同桌,喜欢收集我写的东西,我手里还有一盒我这一年读书的进步。”


    门口的黎家仆人立马送了一个盒子上来。


    王恩打开一看,厚厚一叠的纸,最上面的那篇文章瞧着字迹比府试时还要精进一些。


    “你倒是进步快。”他看了一眼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


    江芸芸咧嘴一笑,谦虚说道:“好好读书,天天向上。”


    “这些能说明什么?”程华不悦说道,“说不定是你早早就找人做的。”


    “你的东西从我这里拿过来,若是我的这个东西都不能说明问题,那你的证据同样也是无效的。”江芸芸说道。


    程华懵了,想了想狡辩着:“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你偷偷从鸟身上拔下一根丑丑的羽毛,扭过头去指责他根本就不是一只小鸟,只是一只丑小鸭,现在这只鸟抖露它的羽毛给你看看,你又不认它的羽毛了,这天下哪有这等道理。”


    程华语塞。


    “可你这个东西万一就是找人假冒的呢。”丁时文出头说道。


    江芸芸又摇头:“一个人成长的轨迹一定是有迹可循的,比如我的读书成长,还请知府和提学官仔细看看我的进步,我和他现在都承认那张丑丑的卷子确实是我的,不同的是,他以为这是我现在的东西,可实际上那是我去年五月的成长。”


    司马亮接过那盒子仔细看了一眼,从下面往上翻,明明只有三四十张的笔迹,他却好似看到一个少年在从幼苗到小树的茁壮成长。


    他吹着风淋着雨,傲然抽枝发芽,成了眼前郁郁葱葱的样子。


    他的字,他的文章,也从青涩到成熟,用一种肉眼可见的变化。


    许久之后,司马亮揉了揉眼睛,点头说道:“确实是一人所写,并无问题。”


    程华脸色大变:“怎么可能是他写的!”


    司马亮不悦说道:“我寒窗读书数十载,掌管文教多年,难道一个人的笔迹还辨不出来嘛,江芸一开始的字确实不好看,一看便是没写过的人在临摹,写的七歪八倒有何奇怪,你一开始写的时候,难道就是一笔一划,端端正正的嘛?而且江芸的字一开始只是算不好看,但也不是胡乱扭曲的,可见此人确实……是有天赋。”


    他顿了顿,轻声说道。


    “你,你包庇!”吴玉不甘心大喊。


    司马亮面无表情看着他:“我为何包庇他,我明年便要卸任提学官回京述职,我有何好包庇的,你若是不信,那几个学院的山长应该还没走完,请他们来看看就是。”


    “谁知道山长们是不是也被收买了。”韩英质问着。


    王恩一看他们沉浸在自己想法中的固执样子就头疼,拍了拍惊堂木:“你还有其他证据吗?这点证据实在不能看。”


    “自然有。”程华深吸一口气,破釜沉舟继续说道,“江芸被小混混欺负那日,据说有一个货郎被人打晕,知府可有印象?”


    王恩心中咯噔一下,点了点头。


    “那人就是被给他送考题的人打晕的。”


    江芸芸听着他振振有词的声音,这才惊醒原来一开始的草线给她埋这里了。


    那个应该离开,却又没有离开的货郎。


    小混混在那个路口找的人买蒸饼,可等他们来堵人,那个货郎还是在那个路口。


    若不是货郎有鬼才一开始就趴在那里看热闹。


    那就是有人故意把他留在这里,只有留在这里,才能承上启下。


    王恩让人去把那货郎找来问问。


    “这总是千真万确的。”程华下巴一跳,笑说着,“就是你找那群苏州人给你写好卷子,再给你送的卷子,什么被小混混堵着了,根本就是在骗人的。”


    顾仕隆见江芸芸没说话,立马出头说话:“你放屁,丑八怪。”


    输人不输阵,骂人先骂脸。


    程华气得脸都红了:“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顾仕隆得意说道:“我不识字,不斯文。”


    外面有人噗呲笑了起来。


    顾仕隆更得意了,非常戳人痛脚:“但你丑,是真的!”


    没多久,那个货郎就被人抬过来了,他伤得重,头上还包着布条,哎呀哎呀躺在地上。


    “你被打晕前可有和人说过话?”王恩问道。


    货郎哎呦呦点头:“只说了一句就打我脑袋,疼死了。”


    “说什么?”王恩问。


    “我问他站在这里做什么,是不是要买蒸饼,他说不买,要给人送考卷。”货郎捂着脑袋,“说完就打了我,还说我出现在这里太不应该了,让我要怪就去怪什么云,大白天的我怪什么云,那人简直有病。”


    什么云,自然是江芸。


    大堂内格外安静。


    “你可有看清打你之人的样子。”王恩问。


    “是个年轻人,只记得穿着粉色的衣服,现在想想有些不记得了,但是若是见到了,说不定能想起来了。”货郎低声说道。


    王恩点头,让人送了几张画像来。


    程华看了一眼,第一张便是唐伯虎的画像。


    “不是这人,这人长得好看,但看上去不太正经,那人瞧着,有些刻薄。”货郎仔细看了看,皱眉说道。


    衙役一张张看过去,里面都是唐伯虎等人的样子。


    “等会,有点像这个人。”货郎冷不丁指着一张画像说话。


    堂内所有人看了过来。


    画中人眉眼低压,眉尾有些凌乱,瞧这有些刻薄。


    程华脸色大变。


    “这不是周柳芳吗?”江芸芸凑过去看了一眼,惊讶说道。


    “有点像这人,我躺着看更像了。”货郎躺在木板上,自下而上去看那张脸,点了点头,“要是他能来跟我说句话,就更像了。”


    “不可能!”程华大怒,“怎么可能是他。”


    王恩看也不看他一眼:“把人带上来。”


    没多久,周柳芳就被人五花大绑抓上来,神色萎靡。


    程华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七月初一的早上你在哪里?”王恩问道。


    周柳芳面无表情说道:“在家中睡觉。”


    “何人能证明?”


    “家中仆从。”


    王恩淡淡说道:“仆人乃是你的人,说的话不可信。”


    他又扭头去看货郎,这才发现货郎一脸恐惧。


    “是是他,哪怕他现在压低声音,我也记得他。”货郎哆哆嗦嗦说着,觉得脑袋更疼了。


    周柳芳不屑说道:“我不认识你。”


    “你敲了我好大一个脑袋,现在不认识我了。”货郎悲愤说道,“青天大老爷啊,你要给我做主啊。”


    王恩安抚地压了压手,对着周柳芳说道:“有人指控你给江芸作弊。”


    周柳芳沉默了。


    “不不不,不是他。”程华慌张说道。


    “你刚才说小巷里有人打晕货郎,那人是要给江芸送题目,现在货郎指认出这个人,你又反悔。”王恩不悦说道,“公堂上岂是你胡乱开口的地方,在胡说八道就十板子,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程华被劈头盖脸训了一顿,已经完全糊涂了,他看了好几眼周柳芳。


    周柳芳却看也不看他一眼。


    “周柳芳,你有话要说。”王恩看向周柳芳。


    周柳芳看向江芸芸,和江芸芸的视线撞个正着。


    “是我给你送题目。”周柳芳收回视线,冷不丁说道。


    江芸芸瞪大眼睛。


    “我买通了贡院的衙役,听到提学官出的题目,然后写好卷子等在角落里送给江芸,那个小混混也是他特意找人来的,说是为了装的像一点。”周柳芳面无表情说道。


    “我和你不认识!”江芸芸大惊,反问着,“你害我做什么?”


    “如何不认识。”周柳芳反问,“之前不是在鸿福楼不是还一起吃过饭。”


    江芸芸眉心紧皱。


    “你们吃过饭?”王恩问。


    江芸芸犹豫点了点头:“棂星学社的人给我和楠枝下帖子,我没去过诗会,所以就跟过去看看了。”


    王恩皱眉,又问道:“那你们关系好?”


    “很好。”


    “不好!”


    周柳芳和江芸芸四目相对,随后各自嫌弃地移开视线。


    “我和你一见如故。”周柳芳一本正经说道。


    江芸芸怒了:“你放屁,你读书这么差,打油诗写的都狗屁不通,我怎么会和你一见如故。”


    周柳芳脸色微变。


    江芸芸撸起袖子,出奇愤怒了:“来,我们现场考试!”


    ——我才不会和学渣一起玩!


    ——一个写诗比我还差的人!


    第八十章


    周柳芳读书一般, 但幸好出身南直隶染料坊大户周家,靠砸钱进了闻名遐迩的宝应学宫,读书十多年,去年吊车尾得了一个秀才, 周家为此还大摆流水宴, 庆祝了三天三夜。


    论读书水平, 周柳芳确实只能说一般。


    江芸芸话音刚落, 众人便都看了过来。


    “还请提学官现场出一道题目,我们当场就写。”江芸芸严肃说道。


    周柳芳拧眉:“我不想和你比。”


    “不行, 我一定要和你比。”江芸芸不悦说道, “自来有言‘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你这样污蔑我,我以后出门怎么见人。”


    周柳芳脸色大变。


    “你, 也太狂傲了。”程华惊愤交加。


    江芸芸话锋一转, 一改刚才的和煦, 咄咄逼人道:“你们四个也一起考试, 不是都觉得我挤了你们的位置吗?现在我们笔下过真招, 读书人打嘴炮有什么意思。”


    程华等四人神色犹豫。


    顾仕隆先一步鼓掌, 撺掇着:“打起来,打起来。”


    王恩面色平静, 看向堂下六人,淡淡问道:“你们可有意见?”


    “我都承认了,为什么还要比。”周柳芳不悦说道, “这是你们给他新逃脱的办法吗?”


    程华等人回过神来,也跟着连连摇头。


    “若是他早就知道题目如何?”


    “他这么镇定, 说不定是早就知道题目了, 所以才信誓旦旦呢。”


    提学官面不改色地看着那几人喋喋不休地说着话, 目光看向顾仕隆,忍不住阴暗想着。


    ——小孩到底是小孩,力气小了点,怎么还让他们在堂上这么有精力。


    顾仕隆被人看了一眼,也跟着好奇看了回去。


    司马亮只好先一步移开视线。


    “我还有一个办法?”他淡淡开口,打断几人的议论不休。


    六人便顺势看了过去。


    “既然觉得我们不好,那你们就相互出题吧。”他平静说道,“你们现在临时出题,孰好孰坏总是能一眼看出来的。”


    五人脸色微变,只有江芸芸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笑来。


    ——这就是一开始江芸芸和司马亮商量的办法。


    大家都是读书人,那就直接笔下见真章,才更有说服力。


    只是这真章还有几点要求。


    第一不能私下解决,避免这群人翻脸不认人。


    第二不能再和官府有关系,免得被扣上勾结的帽子。


    第三不能完全脱离官府的控制,这样信誉就是大打折扣。


    所以这场比试一定要盛大隆重,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同时官府只是一个提供场地的参考作用。


    这里面还有个问题,怎么把四个大冤种和幕后黑手抓出来,免得跑了一个,再掀起腥风血雨,徒留麻烦。


    所以江芸芸说把自己关起来,就是按照敌驻我扰的策略,也是时候到她主动出击了,化明为暗,这样幕后之人才会出现。


    周柳芳不就是被王恩抓到了嘛!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王恩板下脸来,呵斥着,“公堂不是儿戏,你们如此不配合,本官只好按照现在的证据,判你们乃是嫉妒之心,污蔑江芸了。”


    程华面露愤愤:“我嫉妒他做什么?”


    “那就比一场。”王恩顺势拍案道。


    五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 ——


    五个人给江芸芸出一道题,江芸芸给他们出一道题。


    程华等人出了一道论语题——乡愿,德之贼也。


    江芸芸看了一眼他们的题目,心中微动,转而洋洋洒洒写下今日的题目——割鸡焉用牛刀?


    司马亮看了一眼江芸芸,皱了皱眉:“促狭。”


    王恩倒是点了点头:“瞧着还真有点少年锐进的心气。”


    小文盲顾仕隆踮起脚尖,趴在司马亮的胳膊上,伸头努力张望着,嘴里尤为不知羞的碎碎念着:“我不识字,上面写的是什么啊。”


    司马亮觉得自己瘦弱的手臂挂着一个秤砣,不由低头看了一眼小孩。


    顾仕隆懵懵懂懂,手指指着那一个个字,自来熟问道:“什么字啊?”


    司马亮眼皮子一跳:“你真没读过书?”


    顾仕隆理直气壮:“没有啊。”


    “往来无白丁,我不和没没读过书的人说话。”司马亮面无表情把人推开。


    顾仕隆气得直跳脚。


    写卷子的桌椅直接摆在大堂里,江芸芸独一人坐在一处,看着她磨墨铺纸的动作,行云流水,镇定自若。


    外面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一眼看去,人头攒动。


    江芸芸神色冷静地坐着,目不斜视,不过是思考了片刻就提笔开始打草稿,那时正中点着的那柱香甚至只烧了一个指甲盖的位置。


    反观隔壁,在她已经下笔后还都是眉心紧皱,神色不安。


    江芸芸在草稿纸上下笔极快,涂涂写写,笔尖却没有停顿,等长香扫过半时,江芸芸的草稿已经打好了。


    被临时请来的几个山长忍不住好奇张望着,伸着脖子,就差趴在人桌子前盯着了。


    司马亮看着她开始铺平卷子,慢条斯理磨墨,那张秀气精致的脸庞在微亮的日光下好似在发光一下,在高高的穹顶的压迫下,依旧有着不属于凡人的漂亮。


    从下笔到誊抄完毕,那支长长的香也终于落下最后一点灰烬。


    江芸芸笑眯眯举起手来:“我写好了。”


    隔壁的五人到现在甚至连草稿都没写好,吴玉甚至只写了几句话,大片大片的空白,在此刻格外刺眼。


    周柳芳猛地抬头,目光近乎愤恨。


    “想打架吗?”顾仕隆拖着长剑,慢慢吞吞走上前,挡住他的视线,板着小脸威胁道。


    周柳芳呼吸加重,最后把手中的笔扔在桌子上,双眼紧闭,一声不吭。


    外面人哗然,指指点点起来。


    若是江芸芸水平比他好,那确实不可能是周柳芳代笔写卷子。


    那就是说明周柳芳撒谎了。


    “好好,‘德非可以外饰,则为贼弃也。’,写的真是气势汹汹啊。”


    “‘学者一涉有欺世盗名之见,早已为识者所鄙而不知’这句开股瞧着凶了点。”仪真县为真书院小声说道。


    “我瞧着正好,你看最后收尾这句‘道听涂说者,其弊至于自弃而止’。”蓝院长意味深长说道,“还真有警醒提点之意,江秀才年纪轻轻,看得倒清。”


    那张卷子很快就在众人面前轮了一遍,看到之人无不一脸笑意点头,连连夸赞,就连一脸严肃的司马亮也忍不住摸着胡子笑了笑。


    “写的是什么啊,我看看。”顾仕隆还是趴在他胳膊上,好奇张望着,“哇,写起来跟书本印刷起来一样,一条条一杆杆的,一定写的很好。”


    司马亮嘴角抽搐。


    外面议论声不止,甚至有胆大的读书人大声说道:“可否给我们也看看。”


    “贴到外面,给其他人看看。”王恩对衙役点头说道。


    那衙役刚靠近,人群就涌动起来。


    “安静!”守门的两个衙役厉声呵斥道,勉强给他挤出一个位置,他刚在告示栏贴上去,人潮瞬间把人淹没。


    “好啊,写的真好,苍莽其气,饱满其神,精深其识,一看便是江秀才之作。”有人快速扫了一遍,大声称赞着。


    外面的声浪越来越大,大堂内另一边的五人都停下笔,神色沉默。


    王恩看着他们,摇了摇头:“题目是你们出的,卷子也是当堂写的,想来这次你们是没有异议了。”


    程华等人面如死灰,呆坐在原处。


    “怎,怎么可能?”程华突然扭头去看周柳芳,“你不说他就是沽名钓誉之辈嘛。”


    周柳芳依旧沉默。


    “所以你真的只学了一年?”丁时文失魂落魄问道,“那我这么多年读书还有什么意义。”


    江芸芸欲言又止。


    事实上读书的办法都是相通的,一事通万事通,她自然不是他人口中的神童。


    她的身体里有一具在现代读书生涯中也曾被百般锤炼的灵魂。


    天还不曾亮的早上,夜深到悄无声息的深夜,她也曾独自一人,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高考结束那年,垒起来的卷子,写完的笔管能堆满一张桌子。


    哪怕来到这里,她也不曾停下来喘气。


    她太清楚自己要什么,所以也太明白这条路怎么走。


    他人所看到的只是一年的时间,可她自己却清楚的知道自己在这一年中到底付出了多少。


    是天还未亮的清晨,是子时寂静的更声,是午市焦灼的日光。


    楠枝给她收集着那些卷子,对她而言不过是众多考卷中的沧海一粟,甚至连总量的零头都不到。


    “读书若是都要考比较,这世上又有几个读书人。”王恩淡淡说道,“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你读的是书,不是嫉妒和攀比。”


    丁时文眼睛充血,一脸悲愤。


    “你且安心读书,时候到了,自从也就成了。”高邮州兴化县的蓝山长不忍见他如此魂不守舍,低声安慰道。


    剩下两人也紧跟着沉默着,看着卷子上的内容,神色恍惚。


    这一枝香的时间,他们连草稿都写不完,却有人已经写了一篇令人拍案叫绝的卷子。


    在此刻,他们的道心得到了史无前例的冲击,近乎崩溃。


    王恩看中沉默的大堂,看向司马亮:“这四人诬告江芸,督学打算如何处置。”


    四人回过神来,神色慌张,不安地看向司马亮。


    司马亮昨日已经了解过着四人的情况,这四人大都是穷苦人家,读书多年却始终没有更进一步,他自己也是穷人出生,家中散尽家财才供他考中贡士。


    “要不就,打几个板子。”他犹豫说道,目光看向江芸芸。


    这些人瞧着也是受人蛊惑,若是罚得太重也太可怜了。


    “提学官仁厚。”仪真县为真书院的山长到底还是惦记自己的学生,立马附和着。


    “念及初犯,也该给他们一个机会。”海门县通行书院的院长察觉到司马亮的心思,便也跟着说道。


    顾仕隆小脸一沉,先一步不同意:“他们骗人!我爹说这样的人品行不好,怎么就打几个板子。”


    那四人脸色青白交加。


    “你又不是事主,插什么嘴。”司马亮把人推开。


    顾仕隆愣了愣,随后用更大声的声音说道:“我爹说读书可以不行,打仗可以不行,但不能做人不行,他们骗人!骗人就是不行!就是人品不行!”


    司马亮被他骂得下不了台,神色微怒:“你一个小孩怎么在大堂上喧哗。”


    “幺儿。”江芸芸轻声唤住顾仕隆,低声说,“过来。”


    顾仕隆小脑袋看了眼司马亮,又看了眼王恩,又看了一眼那五人坏人,最后看向江芸芸,手中的长剑愤愤锤了捶地。


    光洁干净的地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微微裂开几道缝。


    司马亮眼皮子一跳。


    “我反正是不同意的。”顾仕隆抱着长剑站在江芸芸身边,目光炯炯盯着那四人看,大声嚷嚷着。


    ——大有出了门就打他们一顿的架势。


    四人看着那地砖,面露惊恐之色。


    王恩缓和气氛:“江秀才是如何打算的?”


    众人都看了过来,就连一直闭眼沉默的周柳芳也看了过来。


    顾仕隆拉着她的袖子,贴着她的小腿,小声碎碎念道:“没事,幺儿会给你出口气的。”


    八岁的顾幺儿在刚才隐隐察觉到官官相护的意思。


    这群大人,一点也不像给被人欺负的江芸出头。


    不过没关系,他顾仕隆可以!


    反正他有他爹。


    江芸芸摸了摸顾仕隆的小脑袋,和气说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做错事情是不可能没有惩罚的。”


    王恩点头:“江秀才仁义。”


    江芸芸看了他一眼,笑得更和气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也该让天下读书人看看不安心读书,就知道投机取巧,这事是不可取的。”


    王恩敏锐察觉到她话里的意思,眉心一跳,却没有应下。


    他之所有把处置四人的事情交给提学官就是不想掺和这件事情。


    他毕竟还要在扬州做官,不好太过得罪读书人。


    “不说杀头流放,革除功名总是要的。”江芸芸淡淡说道。


    仪真县为真书院的山长倒吸一口冷气,立马说道:“江秀才未免心太狠了。”


    “他们诬陷我,在外面毁坏我的名声时,怎么不说他们心狠。”江芸芸看向山长,依旧和气说道,“我只是求一个公道,便成了心狠之人。”


    仪真县为真书院的山长神色难看。


    蓝山长打着圆场:“自然是他们有错在先,只是他们家境一般,走到这里已经花费了巨大的心血,直接革除功名也实在太过严重了。”


    江芸芸垂眸,沉默片刻,继续说道:“他们家境一般,所以我就要受这个诋毁,是不是只要我穷,我可怜,那这件事情便是没理也占三分。”


    蓝山长连连摆手,脸色讪讪说道:“不是这个道理,只是觉得惋惜而已。”


    “可我若是今日没有做出这样的准备,那你们也会求情说我读书不容易,不能革除功名吗?”江芸芸又问。


    众人神色僵硬。


    若是作弊,别说革除功名,还要被流放苦寒之地,终生不得科举。


    “你这是打算毁了我们!”


    “我错了,我给你道歉,你放过我们吧。”


    “我娘供我读书不容易,你不要如此绝情。”


    “我不能没有功名,我不能没有。”


    四人泪流满面,神色悲戚。


    “你如此赶尽杀绝,丝毫没有仁义之心。”


    “还是退一步吧,你都赢了。”


    山长们也忍不住七嘴八舌劝道。


    哭声,劝谏声好似阵阵寒风,肆无忌惮朝着江芸芸涌过来,顾仕隆已经一脸不耐,若非被江芸芸拉着,只怕要当场暴怒。


    江芸芸只是面无表情看着他们,随后看向王恩。


    王恩被他看得一个激灵。


    江芸芸爱笑,所以常给人一种脾气好的错觉,好似不论什么人都能和他玩到一块去,可现在他冷下脸,精致的眉眼便好似含了一层雪,冷沁沁的,生人勿进的高冷。


    “你,一定要如此?”王恩抿了抿唇,含蓄提醒着,“你到底还是学生。”


    这般冷厉做派,只怕未来科举,哪怕仕途都会不顺。


    江芸芸沉默,随后又笑了声:“可我总觉得天理昭昭法常在,自有公道在人心。”


    王恩看向司马亮。


    司马亮看向江芸芸,随后轻叹一声:“那就如你所愿。”


    那四人直接瘫软在地上,就连周柳芳也忍不住晃了晃身形。


    江芸芸恭敬行礼:“督学明鉴。”


    司马亮看向屋外亮堂的空地,过一会儿又说道:“这四人不过童生,我这里便可以直接罢黜,只周柳芳是秀才,我需上折子呈告礼部。”


    周柳芳灰暗的脸上倏地露出光来。


    —— ——


    江芸芸牵着顾仕隆出了衙门时,外面的人还没有走光,那些人围在外面却也没有凑近,只是看着江芸芸神色晦涩。


    “你是不是不高兴啊。”


    “我可以打他们一顿的。”


    “谁惹你不高兴,我都揍他一顿。”


    顾仕隆贴着他走路,嘴里碎碎念着。


    江芸芸笑说着:“我没不高兴,你怎么整日打打杀杀的,解决办法用暴力是最后一种办法了,非迫不得已不能动用,就像你爹之前镇压苗人起义一样,他只是杀了头领而非全部人,因为这些苗人起义是因为桑植安抚司土官为人残虐,他们迫不得已,才选择以暴制暴。”


    顾仕隆是知道这事的,当时只有首领是按法处置,其余五百余人全都放归了,他爹也说过:‘苗人是为贪官所激,并非叛乱’。


    顾仕隆哦了一声,走了几步,又说道:“可我没办法替你出气,我不喜欢他们欺负你。”


    “这群大人我都不喜欢。”顾幺儿抱着长剑,小声说道,“欺负小孩。”


    江芸芸还未说话,就看到黎家的马车自角落里开了出来,驾车的是耕桑,不由眼皮子一跳。


    耕桑停下马车,对着江芸芸挤眉弄眼。


    江芸芸带着顾幺儿上了马车,顾仕隆正打算也跟着钻进去,被耕桑拉住了袖子。


    “我们坐在外面,等会看到什么好吃的,买点回家。”耕桑说道。


    顾仕隆脚步一转,立马坐在车辕上,大声说道:“好。”


    江芸芸入内,果不其然看到老师坐在马车内。


    黎淳脸色极差,大夏天却没有穿着轻薄的夏衣,反而裹得严严实实,坐在正中的位置。


    “老师病了?”江芸芸错愕问道。


    黎淳咳嗽一声,摆了摆手:“老毛病了,刚才做了一个梦,醒来就想找你,才知道你快把事情解决好了,你如今也能独当一面了。”


    江芸芸紧张倒了一盏茶递过去,随后把事情简单重复了一遍。


    黎淳捧着热茶,叹气:“这事何苦要你来说。”


    “可他们不打算给我一个公道。”江芸芸皱着小脸说道。


    黎淳沉默着没说话:“当年陛下敬重读书人,他们有这样的想法无可厚非。”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


    “但他们做错事情,衙门这样高举轻放,便是助长诬告风气。”黎淳话锋一转,轻声说道。


    江芸芸一开始不觉得委屈,现在听到黎淳这么说才觉得有些委屈。


    “我明明没有任何错。”她绕着手指,低声说道。


    黎淳叹气,伸手摸了摸小孩的脑袋,柔声说道:“对,你没有错。”


    “他们却非要我让步,我为什么要让步,因为我瞧着不可怜吗,因为我不是家境贫寒,因为我考中小三元了,还是因为我没有错。”江芸芸低声说道,“不能苛待可怜的读书人,因为会让人非议,所以就要求不可怜的我退步,因为我已经赢了,在他们眼里就可以再欺负一下。”


    黎淳听得心疼。


    他蓦地想起梦中那个他怎么也找不到的小孩,他想着一定要找到他,所以才努力睁开眼睛,也不知是不是就在刚才被那些大人逼迫着要低头,所以不高兴了,这才让他做了这个梦。


    “是非公道,自在人心。”黎淳低声说道,“他们,自然不可能全身而退。”


    江芸芸捏着手指,过了一会儿又说道:“算了,就算他们以后能考试名声也臭了,我刚才也不过是有些生气他们和稀泥,才说要革除功名的。”


    “反而他们也考不过我,那么简单的一道题也不会写。”她皱了皱鼻子,“我写的可好了,等会我默写出来给您看看。”


    黎淳闻言,看着她笑,目光温和:“你是个心软的,不要在想这事了,之后就好好准备乡试,八月初就启程去应天府,让唐伯虎带着你在那边玩一会儿,也适应一下水土,也免得过去太匆匆,你自小没出过远门,身子适应不了,耽误考试。”


    江芸芸点头应下。


    “老师你病了怎么不跟我讲。”江芸芸凑过去,担心说道,“你好点了没?”


    “没事。”黎淳笑说着,捋了捋袖子,“是你师娘太紧张了,你瞧我这不是好好的。”


    江芸芸哦了一声,抱怨着:“那我等会看着你吃药,我就说要跟着我打拳吧,这样才能强身健体,长命百岁呢。”


    她滚烫的手心握着老师冰凉的手背,心中忍不住有些慌张,但脸上还有露出活泼的笑来。


    老师鬓间的白发在今日暗沉极了,成了一根根黯淡的丝线,把这个老人团团围住。


    他已经七十了。


    黎淳累了,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他突然发现,这个小孩突然长大了好多。


    那日大雨,他见这人傻傻地把雨伞和蓑衣都送出去了,心中好笑,便想送她回家。


    那时,她坐在角落的位置,小小一只团着,跟只湿漉漉的小猫儿一样,瞧着格外可怜瘦弱……


    现在,她坐在自己身边,长手长脚,神采飞扬,还是跟只小猫儿一样,不过是调皮捣蛋的猫儿。


    一个小孩就这么在他眼皮子底下,风吹日晒,春来寒往地长大了。


    他在梦中找不到人时,就一直想着,他还这么小,江家靠不住,生母也不行,几个师兄弟能照拂到几时,那几个朋友瞧着也帮不上忙。


    他得要醒过来,他得好好看着他,免得他受了委屈也没人知道。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