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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


    大雪纷飞, 积雪已经快淹没过脚踝,江芸芸撑着那把伞走了一路,伞面也积满了雪,抬伞瞬间也跟着窸窸窣窣落了下来, 飞溅在她的衣摆上。


    对面唐伯虎还是穿着熟悉的粉色长衫, 外罩墨绿色的大氅, 黑头巾边缀着一朵艳丽的牡丹花, 活脱脱一个走在时尚前沿的扬州小郎君。


    张灵穿着大红色的袍子,宽袖博衣, 衣袂飘飘, 站在大雪中格外鲜艳,若是平时,她一定早早就看到了, 只今日心事重重, 便一直不曾发现。


    徐祯卿是这三人里穿得最低调的, 披着黑色的披风, 整个人紧紧裹着, 露出一个被冻得通红的鼻子, 瞧着是被冷傻了。


    他们三人也不知他们站在这里等了多久,脚边都有一圈雪堆了起来。


    “怎么不高兴的样子?”唐伯虎朝着她大步走了过来, 头顶的那朵鲜红绢花在风雪中格外张扬,“谁欺负你了?江家还是许家?走,哥哥给你撑腰去。”


    江芸芸只是摇头:“没有, 刚从老师家回来,正准备回家。”


    唐伯虎哦了一声, 弯下腰来, 脑袋从她的伞下探了过来, 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在此刻没了笑意,格外严肃地扫视着她的脸。


    “怎么了?”江芸芸不解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唐伯虎突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看看我们芸哥儿有没有偷偷掉金豆子。”


    江芸芸失笑,把手中的伞递给他,免得他弯腰辛苦:“我才不会偷偷掉金豆子。”


    唐伯虎接过那把伞,随后嫌弃地扔在地上:“都说与君同赏雪中春,为何要撑伞挡住美景呢。”


    江芸芸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笑眯眯说道:“这是我老师家的伞哦。”


    唐伯虎脸上嚣张的笑容一顿,能屈能伸:“雪大天寒,撑伞好啊。”


    他非常主动把雨伞捡了起来,甚至还拍了拍,亲自给江芸芸撑伞。


    “你不是在江家吗?怎么从黎公家出来?”唐伯虎故作随意问道。


    ——半途去黎家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不是被人挤兑!


    他暗戳戳想着。


    江芸芸不愿意多说,只是问道:“我还以为你们赶不回来了呢,刚回来吗?”


    唐伯虎漫不经心点了点头:“对啊,刚下的船。”


    “湖面都要结冰了,差点就赶不回来。”徐祯卿溜溜达达凑过来,挤着唐伯虎站着,哆哆嗦嗦说道,“今年好冷啊。”


    张灵也慢慢吞吞走了过来,却发现不论那一边都挤不进去了,只好抱臂看着三人,不悦说道:“你们排挤我!”


    唐伯虎笑眯眯说道:“就排挤你,刚才唱戏的时候大家都看你,风头出这么大,可把我嫉妒坏了。”


    张灵懒得理会唐伯虎的打趣,只是虎视眈眈地看着江芸芸,瞧着是非要她给个说法的。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我得罪你了?”


    张灵阴阳怪气地冷哼一声。


    “枝山给我们送信的时候,我们正在通州爬山,但是信被雪耽搁了,我们收到信的时候只剩下十来天了。”徐祯卿抱怨着,“谁知道刚送了信就大雪封路了,我们在山上呆了三天,把钱都花完了。”


    江芸芸惊讶:“那你们是怎么回来的?”


    唐伯虎睨了张灵一眼,突然凑过来神秘说道,“我们张梦晋可是多才多艺的。”


    “而且可厉害了。”徐祯卿也跟着凑过来,得意说道。


    张灵的冷哼声更大了,雪花落在肩头,那张本就雪白的脸在此刻被衬得越发冰白了。


    江芸芸来了兴致:“你们卖艺回来的吗?卖什么艺啊,唱歌还是跳舞啊。”


    “唱歌,苏州有一小曲叫莲花,这可是我们的拿手本事。”唐伯虎得意说道,“我们以前都是得了钱买酒喝的。”


    “我们之前在外面玩的时候,靠这个讨到酒钱,那个时候外面下大雪,我们在庙里喝酒,喝得酩酊大醉,要说我和看到李太白没有区别。”徐祯卿也跟着炫耀着。


    江芸芸眉心一跳:“你才几岁啊,竟然喝酒。”


    徐祯卿不悦:“我堂堂七尺男儿,喝点酒怎么了。”


    “反正我们张梦晋平日都是穿得跟个乞儿一样唱歌讨钱的,这次为了凑够我们的回家的钱,可是在大雪中穿成这个样子唱歌呢,多少姑娘娘子凑上来啊,还要亲自送她回家呢。”唐伯虎用格外欠揍的口气说道,“你都不知道多少人,都要排队了,差点还大打出手呢。”


    “可我们是一颗心都在你这里啊。”徐祯卿也加入恶心人的队伍,含情脉脉说道,“就赶着回来给你撑场子呢。”


    “可不是。”唐伯虎连连点头。


    江芸芸立马挑拨离间:“你应该把这两个人丢下的,你唱歌卖艺,他们是一点也没帮上忙!”


    “帮了!”唐伯虎不悦说道,“我敲碗了。”


    “我吆喝了。”徐祯卿理直气壮说道。


    张灵的头顶已经落满雪了,那双眼波流动的桃花眼似嗔似怒,似笑非笑地看着鹌鹑一样挤在一起的三人。


    “可我就一把伞。”江芸芸为难说道,“这次回来你是最大的功劳,那你说,这两个人你想赶走那个,我给你赶了。”


    她非常果断地祸水东引。


    唐伯虎和徐祯卿大惊失色,立马警觉看着张灵。


    张灵眉心一跳,晃了晃脑袋,头顶的雪花便也跟着洋洋洒洒落了下来,飘落在冰白的脸上时竟一时分不清到底谁更白。


    他慢条斯理朝前走了一步,懒懒散散,大红色的袖子在风中微微飘动,潇洒自在,好似踩着雪间上的猫儿,虽是不动声色,偏气势汹汹地注视着对面的三只小老鼠。


    唐伯虎立马拉交情:“我们也算得上青梅竹马啊!”


    徐祯卿慌张举大旗:“我还是孩子啊。”


    张灵冷冷一笑,伸手,修长白皙的指尖在三人面前扫过,最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夺过雨伞扔在地上:“既然我没有,那就谁也不要撑了。”


    可怜的竹伞一天之内被扔在地上两次,正孤零零地倒在雪地上。


    江芸芸摸了摸落在衣服上的雪花:“我可没得罪你。”


    张灵歪头,那个手指猝不及防捏了捏江芸芸的脸颊,快速捏完,也快速收手,主打一个随心所欲。


    他捏完别人的脸也不说话,只是笑眯眯地背着手转身离开了。


    衣袂飘飘,红衣白雪,还真有魏晋风流的才子架势。


    江芸芸摸着红扑扑的脸,惊呆在原处。


    “我可没得罪你。”她捂着脸,质问道。


    唐伯虎立马安慰着:“没事,哥哥给你报仇。”


    话音刚落,他立马冲了出去,只是刚拉倒张灵的袖子,伸出的手还没捏到他的脸,谁也没想到雪天地滑,两人一人带一人,齐齐摔在地上。


    雪花四溅,散了两人一声。


    “唐伯虎!”张灵暴怒,“你有病啊!”


    唐伯虎也摔得不轻。


    头顶的那朵绢花终于看不下去了,颠簸了这么久还要摔一跤,果断离家出走,摔在雪地上。


    唐伯虎回过神来,盯着那朵闹脾气的绢花,趴在张灵身上半晌没说话,然后突然大笑起来。


    “好玩,真好玩!”他拍着雪地,大喊着。


    徐祯卿眼睛一亮:“我也想玩。”


    说完也跟着扑过去,压在唐伯虎身上。


    “徐祯卿!”张灵被压得更扁了,气得直捶雪地。


    唐伯虎笑得更大声了。


    “来玩啊!”徐祯卿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准备拉人的江芸芸,兴奋招手。


    江芸芸惊讶地瞪大眼睛。


    唐伯虎也跟着抬头来看她,那双明亮的桃花眼因为之前笑得太大声了,水光潋滟,好似一块碧绿的翡翠,霞绮浓披,人间桃色。


    张灵动了动脖子,随后自暴自弃整个人趴在地上。


    “快来快来,要冷死我了!”


    江芸芸突然也跟着笑了起来,整个人趴在徐祯卿身上。


    她一笑,所有人都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大家都穿着大氅,厚厚的大氅就像一层层厚重绵软的被子,却又带着人体才有的温度和骨骼感。


    江芸芸还是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地疯玩。


    因为见不到老师的执拗。


    因为得不到答案的失落。


    在此刻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快乐。


    那是一份在现在肆无忌惮的痛快,不畏惧人言,不踌躇前路,不害怕未来。


    四人回到江家,江来富正准备出门,一眼就看到四个落汤鸡,惊呆在原处。


    “你们,你们怎么了?”他惊叫,“扬州来了强盗?”


    三人主动把江芸芸往前推了推。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一脸认真胡说八道:“我去接人,外面的雪太大了,梦晋摔了一跤,伯虎去接他也摔了一跤,昌谷去接伯虎也摔了,我去接昌谷也摔了。”


    “然后我们就都摔了。”她拎了拎自己的大氅,可怜兮兮说道,“我带他们回院子换衣服。”


    三人也跟着齐齐叹气。


    江来富本来就是打算找人的。


    ——谁懂啊,就一眨眼的功夫,二公子就不见了。


    江如琅脸都变了,偏黎家那位小公子一问三不知,最后还是守门的小厮中得知二公子好像是出门了,他只好冒雪出来找人。


    “宴会刚开始,你们换了衣服便赶紧来。”他笑脸盈盈说道,说完还觉得不放心,“二公子院子想来也没这么多衣服和大氅,我等会送来,再亲自给你们引路。”


    ——这是怕他们又跑了。


    四人对视一眼,突然又笑了起来。


    江来富一头雾水。


    “行啊。”江芸芸踏入江家大门,“我想要好看的衣服。”


    “我想要粉色的。”


    “红色的。”


    “蓝色的。”


    江来富现在只求这几个祖宗能赴宴,自然是说什么都答应。


    等他们换好衣服去宴会上,免不了又是一场交际。


    江芸芸一反刚才的带刺,笑脸盈盈格外好说话。


    一场宴会下来传到外面,倒不是今日的纳吉的主角如何出色,聘礼如何富贵,两家大人如何尊贵,而是最后的唐伯虎等人突然夺了所有人的风采。


    嚣张,太嚣张了!


    跟砸场有什么区别!


    —— ——


    纳吉事后,江家又热闹了几天,大摆三天流水宴,但已经和江芸芸没什么关系了,她开始在书房里安心读书。


    那日之后,她的心蓦地安静下来,


    她想,这条路再难她都要走下去。


    什么女子身份。


    什么科举难度。


    什么朝廷争斗。


    她一定要走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些在她身上倾注心血的人。


    “今年大年三十,不出门走走吗?”周笙端着补品走了进来,“这是厨房送来的燕窝,说是你和大公子一人一盏,你吃了就去外面玩一会儿。”


    “渝姐儿买了很多爆竹和烟花,你也去玩一下。”


    “晚上可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厨房那边都很忙,怕是没空弄我们的饭菜了,所以今晚陈妈妈自己下厨煮了。”


    周笙絮絮叨叨说道,说了一会儿又没说话了,只是坐在一侧的椅子上。


    她今日穿了新衣服,是一件难得艳丽的红色衣裙,坐在那里,好似窗口那支盛开的红梅。


    “我吵到你读书了?”她看江芸芸看她,不好意思说道。


    江芸芸露出笑来:“不是,是发现你今日的衣服真好看,很称你的肤色。”


    周笙脸颊瞬间爆红,不安地捋了捋裙摆,嗔怒说道:“你这孩子怎么还打趣娘。”


    江芸芸笑得更灿烂了。


    “也给你做了一套,放在房间里了,你等会洗个身子也换上,红红火火的才好看,我昨日让乐山买了很多干货,晚上我们一起守夜,明年一定能平平安安。”她温温柔柔说道。


    江芸芸点头:“我这张邸报看了就去洗澡。”


    周笙说完却没有起身离开,只是又看着江芸芸,一脸笑意。


    江芸芸不解:“我脸上有东西吗?”


    “就是想看看你,你放了假也好忙,也不出门玩,一直待在书房里。”周笙顿了顿,“我很想你。”


    江芸芸这才觉得自己确实很忽视周笙。


    读书的时候自然不必说,她每日辰时不到就离家去读书,戌时才回家,回家吃了顿饭便又去读书,这一读便到子时才能休息,两人见面的次数也不过是晚饭间的半个时辰。


    现在放假了,她也大都时间在书房。


    “那我过了年就不读书了,我早上听渝姐儿说正月初一观音庙有庙会,我带你出门玩吧。”江芸芸很快又下了决定。


    周笙连连摆手:“不能耽误你读书。”


    “不耽误。”江芸芸索性把邸报叠了起来,“读书也不是这几日能读起来的,我们还没一起出去玩过,走吧,我去洗澡,然后我们一起换个新衣服,玩烟花去。”


    周笙惊喜,但还是惴惴不安:“可我听说大公子也是整日读书。”


    江芸芸笑说着:“他是他,我是我,我们的压力又不一样,而且二月之后我考试太多了,现在休息一下才是正确的,要不是你今日来,我都忘记这个事情了,弦不能绷太紧。”


    “大年初二我要去拜访老师家,你给我选个礼物吧,我也挑不来,还有林家,还有舅舅家,大年初一出门刚好也去买东西。”


    周笙一肚子话的都被牵走了注意力。


    “老师家的东西是要好好准备的。”


    “你舅舅如今在林家书铺做事情,林家的关系是要打好的。”


    “你舅舅也不知道今日怎么吃饭?”


    江芸芸安静听着:“那我等会去看看,若是没有吃的,我买点肉给他,就是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卖。”


    “那正好,我也给做了新衣服。”周笙高兴说道,“你一起带去。”


    “行。”江芸芸拉着她的手出了门,“走,我们去看看要准备点什么,晚上想吃下水菜。”


    “买了,说是给你炒辣的,还做了你爱吃的烤鸭。”周笙笑说着,“陈妈妈一大早就拉着乐山去买菜了,都挑了你晚上多吃几口的菜。”


    “我不是都吃完了吗。”江芸芸笑说着。


    周笙想了想,跟着笑了笑:“也对,吃得多菜能长高的。”


    “哇,你终于舍得出门啊。”兴冲冲拉着小春跑来跑去的江渝见了人大声说道,“我还以为这里的烟花只能我自己玩了。”


    “我去见舅舅,你去不去?”江芸芸问。


    江渝一边看着烟花,一边又看着周笙,眉心紧皱。


    “想玩就玩吧。”周笙安抚着。


    “算了,还是去见舅舅吧,也好久没见了。”江渝叹气,一脸沉重地把手里的线香递给小春,“你不要偷偷玩哦,等我晚上回来。”


    她说完,就去牵江芸芸的手,一脸小大人模样说道:“我们早点回来哦,我买了很多烟花,要来不及放的。”


    江芸芸带着江渝去见周鹿鸣自然又是一番热闹,周鹿鸣的那边饭菜他自己也买了,院中只有他一人,见了人搬出不少玩具。


    到最后江渝沉迷一屋子的玩具不能自拔,还是江芸芸强硬把人抱回来的。


    江家的家宴默契地没有叫上紫竹院的人。


    江芸芸倒觉得没什么不好,落得清净。


    陈妈妈手艺好,带了两个丫鬟也拾掇出一桌子的饭菜。


    江芸芸给院子的每个人发了五十文的赏钱,也给他们备了两桌子菜。


    “你这一年是一分钱也没留下来。”周笙忍不住感慨她花钱的速度。


    “总的来说是我挣得不够多,因为这些都是必要支出,他们见沁园都有,他们没有,会生出二心的,所以没必要在这方面太过苛待。”江芸芸耐心解释着。


    周笙点头:“还是你想得远。”


    “可以吃饭了吗?”早早坐在桌子前的江渝眼巴巴说道,“肚子好饿。”


    江芸芸嘲笑着:“疯玩了一下午自然饿,差点不愿意回家,还好我现在长高了,抱一个撒泼打滚的小屁孩回家没什么问题。”


    “通神饼好了!”陈妈妈端着最后一盆饼走了过来,“刚出炉的,入了油锅,现在还脆生生的,用姜汤和的面,吃了很驱寒的。”


    一行人忙了一天也跟着饿了,坐下来吃饭。


    江渝正是爱说话的年纪,吃一口发表一下意见。


    小春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吃东西。


    江芸芸说着市面上的故事,逗得几人笑个不停。


    一行人吃饱喝足,又聊了好一会儿才撤下饭桌,搬出早已准备好的果脯干果,准备守夜。


    江芸芸在软榻上铺了被子,又拿出披风,弄得几张软塌暖洋洋的。


    江渝躺在上面,发出舒服的长叹。


    “这不是给你做的,让陈妈妈和娘休息一下。”江芸芸无情把人拉走,“我们放烟花去。”


    江渝不愿意动弹,江芸芸直接把人抱走了。


    “娘!!哥欺负我!”江渝大怒。


    江芸芸不仅一把把江渝抗走,还顺道把小春拉走:“走,放烟花去。”


    夜色寂寥,深冬的扬州雾蒙蒙的。


    含雷吐火之术,出于万毕之家。


    明朝的烟花种类之多,多到令人惊叹。


    地老鼠、花筒、三级浪等寻常烟花,甚至还有一个烟花架,集爆竹、礼花、戏剧人物造型于一体的巨大礼花,如今正安安静静地悬挂在架子上。


    周笙和陈妈妈说着话,院中的仆人也大都三三两两站着,说说笑笑。


    江渝拉着小春一边放烟花一边尖叫,江芸芸负责看着两人,关键时候把慌不择路的两人拉回来。


    外面开始断断续续响起鞭炮的声音,震耳欲聋,天空中是不是闪过艳丽的烟花。


    “等子时到了,我们就放这个烟花架。”


    江渝在江芸芸耳边大声喊道。


    江芸芸点头。


    “子时到了!”陈妈妈看到屋内沙漏换了个方向,兴奋大喊道。


    江渝立马拉着江芸芸去点烟花架。


    “你点,你点,点了就能保佑你明年一定高中了。”她推着江芸芸,紧张说道。


    江芸芸失笑,觉得太过幼稚:“这又不能许愿。”


    “我不管。”江渝一边看着时间,一边着急推着人,霸道说道,“快点啊!要过子时了,要不灵了,你快点!”


    江芸芸只是伸手去点亮那根引线。


    雪白的引线被豆亮的线香点亮,随后越来越亮,发出第一个明亮巨大的红色烟花,好似一朵散开的花。


    江渝拉着她的手直跳,兴奋地好似她明年就能考中一样。


    “好看好看!”她大喊着,“考第一!考第一!!”


    点燃引线后,整个花架好似花开一般散开,一层层烟花先是散开,随后正中的图案便在光影中呈现出来,大都是和过年有关的喜庆图案,猴子翻单杠,行人拜年等等,烟花朝天而去,炮仗接连响起,非常有节奏感,好似一出出无声但生动的戏一样。


    江芸芸看着众人被映照得通红脸,露出轻松的笑来,轻轻说了句。


    “新年快乐呀。”


    第六十二章


    大年初二。


    黎淳正在和夫人下棋, 被杀得灰头土脸的时候,江芸芸正拎着礼物来黎家拜年了。


    “我去见见人。”黎淳果断扔下棋子,飞快说道。


    金旻眼疾手快把人抓住:“芸哥儿自己人何必去正堂见,让老黎把人带进来就好了。”


    黎风没动弹, 悄悄看了一眼黎淳。


    黎淳还没说话, 就听到对面的金旻轻轻哼了一声。


    “请进来, 请进来。”黎淳挥手, 又道,“让楠枝也来。”


    黎风忍笑出了门。


    江芸芸在二堂处等了一会儿, 就看到黎循传兴冲冲跑过来了:“你可算来了, 下午你邀请我出门爬山吧,也让我大过年出门玩一会儿。”


    “昨日观音庙的庙会很热闹,你怎么没去?”江芸芸好奇问道。


    黎循传叹气, 一脸哀怨:“年前最后一场大月考不是不行吗, 祖父让我在家读书, 还说我若是这样不努力, 会被你赶上的, 你会笑我的。”


    他话锋一顿, 幽幽问道:“你会笑我吗?”


    江芸芸笑眯眯点头:“会哦。”


    黎循传没得到想要的答案,顿时拉下来脸:“太过分了。”


    两人说话间, 黎风从小门走了进来:“黎公请芸哥儿和传哥儿入内。”


    两人跟着他入了内院。


    黎循传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抱怨着自己这个过年过得有多痛苦,没出门玩过一天,整天写卷子, 祖父一直盯着他,不过等到了院子门口, 他又闭嘴不说话了。


    “我给你买了芝麻饼, 正好给你吃。”江芸芸临踏入拱门前, 嘲笑着。


    黎循传呆了呆,仔细想了想才回过神来,这是骂他芝麻胆子,不由气红了脸。


    江芸芸规规矩矩送上礼物,拜年问安,又和老师拉扯了几句,很快两人就没有说话了,小院里安静下来,只剩下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她看了老师一眼,瞧见他正捏着棋子苦思冥想,一脸痛苦。


    老夫人一脸不耐:“打算想多久啊,等你的大棋子生下你的小棋子吗!”


    黎淳被骂得脸红,不悦说道:“哼,深念远虑,胜乃可必,我这是深谋远虑。”


    “我看你是举棋不定吧。”老夫人一点面子也不给,张嘴嘲讽着。


    黎淳恼羞成怒,目光一抬,正好和江芸芸圆滚滚的眼珠子对上了。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移开视线,随后又眼巴巴对上了。


    “你来下。”他果然伸手,把江芸芸拉过来。


    江芸芸还是挺喜欢下棋的,不由跃跃欲试:“好啊。”


    黎淳故作镇定走下了位置,冷酷说道:“给你师娘一个教训!”


    江芸芸挠了挠脑袋,憨笑着:“那有点难,师娘下棋好厉害。”


    金旻傲气说道:“你们三个加起来还没我厉害呢。”


    黎家祖孙二人大受刺激。


    “你们三个一起下吧。”金旻目光一转,下巴抬起,施施然说道,“让你们三子都行。”


    奇耻大辱!


    三人立刻围着棋盘仔细捉摸着。


    “下这里,把这颗棋子废了。”


    “要不这里,这里看上去还有得救。”


    江芸芸看着棋上的黑白棋子,白子占据明显优势,黑子只剩下右下方的一角还在强力突围,正中的大部分被白棋占据,唯有边缘地带还有几颗黑子负隅顽抗。


    看上去黑子确实没什么活路了。


    她想了想,又仔细看了眼白棋的路数。


    老夫人看似温温柔柔,其实下棋棋风格外凌厉凶猛,讲究一网打尽,这次的棋局也是如此,直接把黑子逼到东南方的一个小角落里,等着接下来的绞杀殆尽。


    “下这里,我觉得下这里,保存棋子,徐徐图之。”黎淳在她耳边嘟囔着。


    “我觉得下这里,突围出去,绝地反击。”黎循传也忍不住发表意见。


    江芸芸巍然不动,她很了解老夫人的棋风,这三人里面就她和老夫人下得次数最多,这两种说法老夫人一定都考虑到了,所以她的棋子并不是完完全全堵住所有位置。


    围师遗阙是她一贯的风格。


    “你也生小棋子。”老夫人见她迟迟没有动静,也跟着嘲笑着。


    江芸芸把黑子在指尖转了转,最后出人意料,选择孤身深入敌军内部。


    她落在黑子为数不多的腹中地带。


    “你下这里很快就会被吃掉的。”黎循传大惊!


    老夫人也跟着严肃起来,开始仔细打量着面前的棋局,思考她这是什么下招。


    “没关系,听我的。”江芸芸含含糊糊说道。


    老夫人开始去堵那颗莫名出现的棋子。


    江芸芸开始和她在腹部地带厮杀,下到十七八子的时候,黎淳突然嗯了一声,惊讶地坐直身子。


    老夫人下棋的手一顿,黑子并没有直接和白子厮杀,反而越来越往下走,不知何时开始和东南位置的棋子回合了!


    黑子的气突然活了!


    “好苗子!”老夫人惊叹,“你打了一手声东击西,一开始就没打算放弃东南是不是。”


    江芸芸点头:“老师在东南挖深壕沟,筑坚壁垒,维护得还不错,自然不能放弃,虽然孤军深入,但也是险中求生,博得一线生机。”


    老夫人抬眸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你倒是会赌。”


    江芸芸露齿一笑。


    不过三个臭皮匠到底没打过诸葛亮,江芸芸负隅顽抗了许久,棋面上的格局最好时也是五五对半,但到底还是棋差一着输了一子,黑子含恨退场。


    “这局下得好!若不是老头子一开始的棋局下得太臭了,输赢还真不好说!”老夫人大喜,“快快快,再拿几个金果果给我们芸哥儿。”


    黎风机灵地把一把荷包递了上去。


    彼时过年,有晚辈拜访,家中长辈都会用金银做成的金豆豆或者金稞子给小辈,一盒荷包也就一两个,但也图个喜庆。


    江芸芸痛快收下那一把荷包:“谢谢师娘。”


    “再下一盘。”老夫人跃跃欲试。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看楠枝手很痒,让他陪你下一局。”


    她眼疾手快把人拉下来坐着,然后自己揣上金豆豆,在一侧笑眯眯看着。


    黎循传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我,我来。”


    黎淳对黎循传的水平也是深有体会,完全不感兴趣,便意犹未尽收回视线,坐了一侧的靠椅上,见江芸芸还蹲在棋局面前,就招手说道:“来,这边坐。”


    江芸芸溜溜达达走了过去。


    “可有让人在江都县衙门口看着?”黎淳为她倒了一盏茶,笑问道。


    江芸芸点头:“乐山每日都会去看一次。”


    “一月贴告示,二月就考试,时间也紧。”黎淳把茶盏推了过去,“同期考生和禀生可有眉目?”


    “府学里有禀生,我之前通过唐伯虎认识很多府学的学生,其中有几人说会帮我找一下。”江芸芸说完,皱了皱眉,“同期考生的事,五典书肆的少东家也说帮我找找,但到现在也没找齐五个人。”


    “你倒是认识不少人。”黎淳抿了一口茶,笑说着,“亏我还让黎风帮你去问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热情夸道:“多谢老师!老师真好!”


    “你那边还差几个人?”黎淳问。


    “只找到两个,思羲找得很仔细,找了不少人,最后只挑选了两个人来。”江芸芸说。


    “他做得对,同考的考生是要仔细找,找那种人品好的,不要被他们拖累了,不然也是耽误你。”黎淳叮嘱着,“我这里也有两个,是我们这条街尾的那位私塾陈先生,塾中也有两个小孩今年也要去参加县试,年纪和你一般无二,都是十来岁,来之秉性好,教出来的徒弟不会差的,你且放心他们的品行。”


    他把茶盏放下,和煦说道:“我已经备好礼物,你等会跟着黎风一同上门拜访。”


    江芸芸起身应下,很快就跟着黎风出了大门。


    老夫人见人走远才小声说道:“你知道为什么鸭子的嘴巴是硬的吗?”


    黎循传不解,呆呆问道:“为什么啊?”


    “你去问问你祖父。”她挤眉弄眼,“你看看他的嘴硬不硬。”


    黎循传立马倒吸一口冷气,装死不说话。


    “整天教坏小孩!”黎淳不悦说道。


    “有些人最近老是偶遇陈先生,也真是缘分了。”老夫人故作正经说反问着,“楠枝啊,你出门怎么不整天偶遇芸哥儿啊。”


    “我不与你这个小妇人计较!”黎淳恼羞成怒,放下茶盏,甩袖走人。


    一日一晃而过,江芸芸正月期间和五个一起考试的同窗见了一面,也相互交流了一下学问,最后又提着礼物去见了一面叶相帮他找的廪生,是一个三十几岁秀才,面相非常平和,见了江芸芸也格外客气,也回了一些礼物来。


    正月十六,江芸芸开学第一天,祝枝山和徐经准时来报道,四人刚寒暄一会儿,乐山就匆匆跑过来,兴奋说道:“衙门放公告了!”


    屋内四人倏地抬起头来。


    “什么时候考试啊。”黎循传追问道。


    “二月初五!”乐山强忍着激动说道。


    江芸芸也跟着紧张起来:“那时间也不多了,我得先去报名。”


    “走走走,我和你一起去。”黎循传站起来急吼吼说道。


    “我们也和你一起去吧。”祝枝山出声说道,“你是第一次报名,慌慌乱乱,可别有问题。”


    徐经没说话,但也跟着站了起来。


    “对了,我让诚勇和终强去通知其他四个人,你们现在一起报名,免得还要再跑一趟。”黎循传说道。


    “我也去叫人,乐水今日也来了,让他去请秉生来,陈先生的私塾那边我一个人去通知就好,剩下的两人正好让诚勇哥和终强哥一人通知一个。”乐山生怕自己得了清闲,也跟着说道。


    黎淳那边得了消息也派人叮嘱了几句,然后一行四人就闹闹腾腾地去报名了。


    “互结书和具结书带了吗?”


    “钱也要带,多带点铜钱。”


    江都县衙就在扬州城内,靠近文津桥附近,边上就是府学,四人快步走走着,远远就看到县衙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


    “纸你就选那个最好的!不要省钱,反正都借钱了。”黎循传叮嘱着。


    “打点钱无需省着,但也不要太过大方,那些衙役都是欺软怕硬之人,你年纪小,漏了财反而不好。”祝枝山也小心说着。


    “没钱,我有钱。”徐经拍拍胸脯豪气说道。


    江芸芸嗯了一声,几人在茶棚里等了没多久,就看到其余四人也急匆匆来了。


    “陈秉生还在路上,我们先去报名。”江芸芸起身说道。


    “行。”五人一同挤了进来。


    县衙门口站着不少维持秩序的衙役,要进门就先给钱,江芸芸几人各自塞了二十文这才进去。


    礼房内坐着一排的人,正中的那人穿着绿袍,正中位置绣着鹌鹑,腰系乌角带,头戴一梁冠,正是衙门里的主簿。


    他端着茶水,扫了一眼来人,很快又垂眸,并没有说话。


    左侧那个同样穿着绿泡,胸口同样绣着鹌鹑,只是没有系乌角带,戴一梁冠,见了人笑说着:“五位是一起做担保的考生?”


    说话的人应该是礼房里的外郎,是未入流的小吏,也就是没编制的。


    江芸芸点头。


    “你们去那边看看,要什么纸,一共要五张,边上都有价格,你们自己看看。”他指了指右侧的位置。


    江芸芸等人去了右边的那条长案上,上面摆着五种纸,最贵的自然是宣纸,轻薄细韧,一向有’墨浓不滞墨淡不薄,扩散均匀层次清晰’的美誉。


    一两银子五张。


    江芸芸飞快地略过了。


    ——太贵了,配不上。


    排在第二的是蚕茧纸,色泽洁白如玉,质地细薄,放在日光下有油亮的光泽感。


    七百文五张。


    江芸芸还是跳过了。


    ——也不便宜,而且之前没写过,上手怕是不舒服。


    第三种名叫罗纹纸:颜色依旧洁白,质地细薄柔软,仔细看去,纸面上会有显著的横纹,乍一看和罗绸一样漂亮。


    五百文五张。


    江芸芸龇了龇牙,真贵啊,平日里五百文可以买一刀了。


    但她还是伸手去拿了五张罗纹纸,说道:“我选这个。”


    她平日大都是使用这个纸,考试的时候最好也是用这个纸张,免得写起来不习惯。


    其余四人也有两人拿了这个,剩下两人齐齐拿了最后一叠纸。


    那是棉纸,也叫皮纸,有黑白两种,如今的是白色的,质细薄柔软,背面有些粗糙,但韧性强,


    一百文五张。


    五人拿着纸张付了钱,又回到主簿面前,主簿看了一眼,淡淡嗯了一声,纹丝不动,好似根本看不到这五人一样。


    还是礼房的外郎招待他们:“在这里写上亲供,要写什么你们知道吧?只有这一张纸,坏了就要花钱买,五文钱一张。”


    江芸芸咋舌,这张纸不过手掌大写,却要收费五文钱。


    他见五人没什么变化,又指了指隔壁的那一条长桌边的人,压低嗓子:“那边的人太紧张了,写了好几次,平白又花了钱,你们可要冷静一点。”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大家忍不住看过去,看到长桌边竟然围满了人。


    “知道了。”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谢谢大人提醒。”


    她说完就带着其余四人走到另外一条长桌前,仔细说道:“不碍事,不确定的就看我写的,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


    亲供就类似于现在的人口普查的,要写上自己的姓名、年龄、籍贯、体貌特征、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三代存殁情况。


    江芸芸非常有担当地把这个事情担了下来。


    “还是芸哥儿镇定。”有个家境一般的人,捏了捏虎口,“开写吧。”


    姓名江芸。


    年龄十一。


    籍贯全全称是役籍乡贯,也就是说其实籍和贯是分开的。


    籍是指役籍,也就是他一家子从事的行当,江家便是商籍,贯是指乡贯,也就是祖籍,江家是扬州府江都县人。


    体貌特征最基本的则是身高体重,肤色,五官特征。


    江芸正月十五那日还特意量体称重了。


    身高四尺四寸,也就是大概是一米四五,体重三十三市斤,算偏瘦的,肤色白净无痣,右侧有梨涡,五官端正。


    她还特意留了一行,就怕到时候审核的人有补充。


    这是黎循传等人特意叮嘱的,她也跟其他四个说了一下。


    三代存殁情况她也早早问来了。


    最后一行写上结伴四人的名字,和担保秉生的名字。


    她写的又快又稳,一字不差不说,每个字都相同大小,间距也相差无几,一眼看下去一行行的字格外舒服。


    等五人全都写好,这才重新回到外郎面前。


    “写得不错。”那人笑了笑,接过来一个个看过去,“你还要再加一个容长脸,眉心短,长眉粗黑。”


    “你写的还挺准确,看来有经验了。”


    “你的要写上招风耳。”


    “你的也不错。”


    等他看到江芸芸的纸仔细时,盯着那名字看了看,又看了看江芸芸,好一会儿才惊讶说道:“你就是状元郎的徒弟。”


    那个一直兴致缺缺的主簿突然坐直了身子,打量着江芸芸,尤其在她洗得发白的袖口看去。


    “你,不是江家人吗?”


    江家可是扬州出了名的大户。


    江芸芸露齿一笑,只是问道:“是我的亲供哪里写的不对吗?”


    礼房外郎仔细打量着她,说道:“写上唇红齿白,眼亮眉长。”


    江芸芸也跟着写了下去。


    “行了。”礼房外郎把五人的亲供拿了过来,“你们确定无误后,我要贴上去了。”


    五人齐齐说道:“勘认无误。”


    “你怎么不选宣纸啊。”主簿这会儿倒是活了,又开始看着江芸芸手中的罗纹纸,不解说道。


    江芸芸只是对着他笑了笑。


    那个礼房外郎动作倒是快,在五人的帖子上贴上亲供。


    “你们的互结和具结呢。”他又问。


    五人又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文书。


    互结书就是一份承诺书,五个一起考试的考生相互担保,一人作弊则五人连坐,非常严格的一个规定。


    具结书则是请本县廪生提供证明,证明考生不冒籍、不匿丧、不替身、不假名,出身清白,未从事过 “贱业”。


    礼房外郎飞快地贴了上去,又说道:“你们五个先在互结书上签字,陈廪生来了吗?也要签字的。”


    说话间,外面传来脚步声:“来了来了。”


    陈廪生名陈冰,性格温温和和,若非叶相出面,今年并不打算担保任何人。


    “这几小人还能劳动你啊。”主簿笑说着。


    廪生就是县学里的读书名类前茅的三好学生,还是全县级别的第一第二,非常珍贵,也是今年七八月考乡试的重点押宝对象,若是考中了,可是县令的一大笔功绩,也是未来的同僚,甚至有可能是上司,所以府衙的人对这些廪生都格外尊敬。


    陈冰对着两人行了礼,只是和气笑了笑:“来签字吧。”


    等他签下字,五人又把选定的考试纸递上去,外郎盖上章:“行了,你们是今日速度最快的,去门□□三十文吧,二月初五记得不要迟到了。”


    五人小心翼翼捧着卷子,对着两人行礼后退下,之后又在门口送别了廪生后,才对视一眼,齐齐松了一口气。


    “真是花钱啊,就这样就花了一百六十文。”家境最不好的一人叹气说道,“还好我带了两百文,还剩下四十文。”


    “我家中卖了两亩地供我读书的。”


    “我娘和我姐每天熬夜绣花,眼睛都熬坏了。”


    江芸芸听他们抱怨花钱的地方,也忍不住叹气。


    这么看来,她实在太幸运了,老师读书一分钱也不收,甚至还会倒贴她笔墨纸砚,她只要顾好自己的生活,甚至觉得江如琅都不错了,笔墨纸砚都是每月主动送过来的,曹蓁也真是大好人,每个月一两银子的月俸也没有苛刻。


    她的日子过得不算艰难,甚至不需要为了生计日夜奔波。


    “报好了没?怎么样?有没有为难你啊?你的纸可千万不要折了。”黎循传挤了进来,连连问道。


    那四人见江芸的朋友来了,便先一步告辞。


    江芸芸和他们告别,等人走远了才说道:“没为难,就是处处都要钱,花了一百六十文。”


    “这么少?”黎循传惊讶。


    江芸芸不解:“这还少吗?一百文六十文都差不多可以买两刀纸了。”


    “你若是当寻常事来说,一百六十文当然多,但进了衙门才花一百六十文那就算少了,我之前都花了三四百文的,就连写字都要花三十文。”


    “我之前也花了五百文。”祝枝山叹气,“科举一路,光是钱就难倒了许多人。”


    徐经倒是面无表情:“我身边的小厮给我付的,我也不知道花了多少。”


    “先回去吧,把卷子先放好,千万不要弄脏了,弄折了。”黎循传小心翼翼说道。


    一行人顿时严肃起来,护送江芸芸回了黎家。


    一回到黎家江芸芸就把卷子放在书箱的最下面一层,小心翼翼用笔盒子压着正中的位置,保证不会弄坏卷子。


    黎循传松了一口气,感觉比自己考试还紧张。


    “终于结束了。”江芸芸坐下来,喝了一盏茶,“我看考县试的人年纪都不大。”


    “你十一岁考算是大龄了,大部分人都是七八岁启蒙,读了一两年就去考,就当试试水,但能十岁考过院试的人屈指可数。”黎循传笑说着,“你在县试里不算小,但你去院试的考场绝对是最小的。”


    江芸芸捧着茶盏捂了捂手,沉默了一会儿,笑说着:“突然有些紧张了,读书吧,这次院试是一定要过的,不然真是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老师。”


    “你一定行的!”三人异口同声说道。


    一旦进入考前冲刺,江芸芸就好似彻底成了一个做卷子的木偶,一天两套卷子简直成了家常便饭,吃饭的时候还捧着小册子,翻看错题集,每天等天黑才回家,听说回家还要学到子时。


    众人这才发现原来她之前的样子根本就不是卷,只是正常的学习状态,毕竟谁家好人一天能写两套卷子啊,而且这么长时间的读书,第二天不仅能早起还能打拳,还能继续重复昨天的计划。


    这样的日子卷得其他人生不如死,就连睡觉都会被惊醒。


    不过到了二月初一,江芸芸突然不读书了。


    她慢条斯理写了一套卷子,就开始捧着茶发呆。


    黎循传大惊失色:“你终于学傻了吗?”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没有哦,是放松一下。”


    “你竟然知道放松怎么写。”祝枝山顶着两个黑眼圈,忍不住说道。


    “自然知道。”江芸芸慢悠悠翻着卷子,“这套卷子谁给我改一下?”


    三人齐齐拒绝。


    江芸的功课完全不像一个只学了一年的学生,整个卷子的逻辑惊人合洽,词句韵律也不需要修改,更可怕的是言之有物,引经据典,字体更是不用说,笔迹间距和印刷的一样,之前批改了几次,每次都是怀疑人生。


    不知道是夸黎公教得好,还是这人当真是一个神童。


    江芸芸揣上卷子:“那我去找老师改作业。”


    她溜溜达达去了黎淳的书房,黎淳正在拆信,见了人便把信推倒一边去了,说道:“他们又不想给你改?”


    “是啊。”江芸芸叹气,“相互进步的心都没有,懒惰了啊。”


    黎淳懒得理会她这么过分的话,拿起卷子看了起来,惊讶说道:“你今天就写一张?”


    “今天开始,每天都写一套卷子,松弛有度才能保持一个最好的状态去考试。”江芸芸说道。


    黎淳点头:“是这个道理,考前越是紧张越是难以发挥出真正的实力。”


    他拿起卷子仔细看了看,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说道:“写的不错,你的四书五经已经烂熟于心,信手拈来不在话下。”


    江芸芸拍马屁:“都是老师教得好。”


    黎淳冷笑一声:“不过科举也不是你写的好就一定行的,运气也有一定的比例。”


    江芸芸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黎淳端起茶水来抿了一口气,复又慢条斯理说道:“江都县的这位县令姓陆名卓,乃是江西赣江府人,寡母浆洗送他考上科举,为官勤勉,性格有些古板,这是他这几年的文集。”


    他把手边的信封递了过去:“你拿去看看。”


    江芸芸惊讶接了过来,这封信里叠着厚厚的不少纸。


    “考官的喜欢就是我说的运气。”黎淳淡淡说道,“无需惊讶。”


    江芸芸了然,这是为了让她揣摩考官喜欢怎么样的风格。


    “去看看吧,明日按他的风格,再做一整套卷子来。”黎淳挥了挥手,把人赶走。


    江芸芸站在台阶下,摸着那叠明显挑选过的卷子,突然明白,教育本就是奢侈资源。


    她真的非常的幸运。


    —— ——


    二月初三的晚上,江芸芸揣着东西神神秘秘来到周笙的屋子。


    周笙和陈妈妈正在给他做进考场的衣服。


    衣服不能夹棉,就只能选了两面很厚的布料,也不能有花纹,所以只能简单缝起来,里衣是用纯棉的料子做的,贴身暖和,再套上这件外套,就能挡风了,还有护膝护腕等等细碎物件。


    她和陈妈妈从正月里就开始赶制了。


    “怎么了?”周笙见她鬼鬼祟祟走进来,不解问道。


    江芸芸站在门口,脸颊红扑扑的,咳嗽一声:“有个事情,你帮我看看。”


    “要帮你看什么?”周笙问道。


    江芸芸磨磨唧唧走过来,然后拿起她的的手摸了摸脖子。


    周笙摸了一下,一开始还没发现有问题,但突然觉得不对劲,仔细摸了摸:“你这个是?”


    “之前从一个骗子道士那里换的,像不像喉结,看得出来吗?”江芸芸仰着脖子问道。


    周笙仔细看了看,却没发现是怎么粘上去的。


    “很薄的蜡直接贴着肉,我皮肤又白,正好能完全贴着皮,除非拿火来烤,不然看不出来。”江芸芸摸了摸脖子。


    陈墨荷欲言又止。


    “怎么了?”江芸芸紧张问道。


    “可你才十一岁。”陈墨荷忍笑,“按理应该还没有这个。”


    江芸芸瞪大眼睛:“真的?”


    “当然是真的,尤其芸哥儿身形小,人也不是强壮肥硕之人,便是十三四岁才出喉结也是正常的。”陈墨荷经验丰富说道。


    江芸芸摸了摸脖子:“那我就不带了。”


    “那还有呢。”她又磨磨唧唧说道,“那个道士给了我好多东西。”


    屋内两人的视线顿时往下走了一下,但很快又觉得尴尬,又讪讪移开视线。


    “我也不懂。”她从背后掏出一个牛皮纸袋子,放在两人面前,“你看看,大小各有不同,哪个合适?”


    周笙惊呆在原处,只是看了一眼顿时红了脸。


    倒是是年纪大的人脸皮也厚,陈墨荷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然后选了一个最小的递过来:“主要是芸哥儿的身形不大,有些富贵人家为了养住体弱的男孩,直到十岁之前都是穿女装的,所以十岁左右的年纪,本就是男女难分的,这个其实也大了些,但也只能是这个了。”


    江芸芸面色如常接了过来:“行,我试试,我等会穿个单衣,你们再看看。”


    周笙给她放下帘子,揉了揉脸,小声说道:“芸哥儿一点也不害羞的样子。”


    “都走到这一步了,害羞有什么用。”陈墨荷直接说道,“芸哥儿这样的性子我倒是瞧着好,少了点扭扭捏捏,才更像一点,更安全一点。”


    周笙又不说话,眉宇间浮现出忧色。


    帘子又被掀开,江芸芸穿着单衣跳了下来,张开双手蹦到她们面前,直接说道:“你们碰一下,看合不合适?”


    陈墨荷上前从头拍了一遍,忍不住说道:“搜身应该是不会碰到这么隐秘的地方,但哪怕不小心碰到也很像。”


    江芸芸满意点头:“这个老道还真有点水平。”


    “这个东西可要保护好。”陈墨荷紧张说道。


    江芸芸点头:“放的好好的,不会出错的,那我就这样了。”


    陈墨荷点头,周笙伸手摸了摸江芸芸的脑袋,一脸愁容:“辛苦你了。”


    “不辛苦。”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 ——


    日子终于到了二月初五,丑时刚过半,江芸芸就被乐山叫了起来。


    她睁开眼,在躺床躺了几分钟,昨夜她有些紧张,很晚才睡,可现在却没有疲惫的感觉,那根这几日慢慢被松下去的弦,在此刻又开始熟练又高效地紧绷起来,这让她的脑袋格外清醒。


    她的科举,她终于要开始了。


    她在床上弄好自己的装备就爬起来洗脸刷牙穿衣服。


    春日的早晨亮得慢,走廊上的灯笼被点亮,照亮方寸之间,整个天地还灰蒙蒙的,院子安静地只剩下沙沙的风声。


    “厨房那边按照您的吩咐都和平时一样的饭菜。”乐山端着饭菜走了过来。


    江芸芸点头,按照平时的速度吃完,这才看了眼沙漏。


    院试之前检录的时间都在卯时,也就是五点,开考时间在六点。


    现在距离检录还有一个时辰。


    考试的地点就在府学边上的贡院,从江家出门到那里只需要三炷香的时间。


    她要在贡院前和其他四个人一起进入考场。


    时间还早,现在天色冷,在外面等久不仅冷还会紧张。


    江芸芸穿好衣服,把所有东西都拿出来一样样清点过去,最重要的笔墨纸砚,考试中间需要的吃食:馒头,放在牛皮袋里的水,炭火等等,全都检查一遍后这才背上书箱准备出门。


    一出门才发现不远处周笙正站在廊檐下,不知在夜风中站了多久,整个鼻子红彤彤的。


    江芸芸朝着她走过来,笑说着:“等我回来。”


    周笙红着眼睛,摸了摸她的脑袋:“好。”


    天色依旧灰蒙,落在人的脸上显得整个人有种不真切的清透。


    周笙站在红柱旁,像一个安静的木雕。


    出门前,西侧门的小厮也起了一个大早,见了人眼睛亮晶晶的,问她要不要坐马车。


    江芸芸拒绝了。


    她需要一步步走过去,走路能让她慢慢平静下来。


    还未到贡院的主路,路上就已经开始堵车了,到处都是巡逻的士兵,兵甲森森,在寒冷的清晨越发显得心惊。


    送考人的灯笼照得整条街明亮,贡院前围满了人,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不安,那些送考的人更是紧张,烛火落在他们脸上晃出一阵阵明暗的阴影。


    贡院前的士兵一个个长枪银甲,面无表情站在门口,本就高大的大门在此刻越发森严威武。


    江芸芸就这样独自一人穿过人群,去了布告墙上看到自己的位置。


    自己的名字在甲间第六间的位置。


    她仔细确认后,这才来到之前约定好的石狮子的位置。


    事已至此,她已经完全冷静下来。


    四书五经,注解房选,她早已烂熟于心,这是她踏上这条科举路的第一步。


    她势在必得。


    卯时刚开始没多久,四个人就陆陆续续来了,为他们具结的陈冰也过来站在贡院前。


    五人开始排队。


    县试的人大概只有两百人,他们排在中间很快就轮到他们。


    江芸芸把书箱递过去,然后脱下外衣,只穿着一件单衣站着。


    卯时的风还带着冬日的寒,不少人冷得瑟瑟发抖,江芸芸一直有锻炼,倒也不觉得冷,但看着那个高大粗壮的士兵朝着自己走过来,还是忍不住一颗心悬了起来。


    她不知道这场在中国历史上延续了数千年的考试中有没有和她一样胆大包天的人,敢于女扮男装去为自己博一个前程。


    她也不知道若是被发现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但她还是站在这里,她是现代的江芸,不甘心被困于内宅,也不想未来的那条路只是生儿育女。


    她本是空中的鸟,天上的云,为何要被身份皮囊限制住。


    检查的人粗暴地翻看着衣服和书箱,最后又在她身上仔细找了找看看有没有暗兜,甚至连鞋子都让她脱下,又散了头发。


    检查比她想象中更严谨,却也不是她想象中的乱摸乱拍。


    也许就像黎循传说得,扬州学风浓郁,大都不会特别下读书人的面子。


    随着那人的逐渐深入的检查,江芸芸一颗心都要悬了起来,偏越是紧张脸上越是冷静。


    那士兵虽未让她脱下最后的衣服,但还是连边边角角都摸过去检查,花了一炷香的时间,这才确定检查无误后,这才侧身放她进去。


    陈冰看着她点了点头说道:“江芸,扬州江都人,府学廪生陈冰具保。”


    江芸芸站在一侧慢条斯理穿好衣服,梳好头发,又把书箱整理好,这才抬脚踏入贡院。


    江芸芸找到自己的位置,因为还没开考,所以可以小范围内走动,她在一个水盆中打湿了帕子,仔细自己擦了擦桌子,然后才把东西一样样摆出来。


    她安安静静地坐着,闭目小憩,和周围略显焦躁的其他人格格不入。


    巡房的陆卓经过时也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卯时过半,一阵敲锣声好似水波一样在整个贡院响起,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江芸芸睁开眼,那双漆黑的眼睛在此刻格外明亮。


    “安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考试马上就来了。”维持秩序的卫长立刻大声说道。


    整个贡院在忙碌之后,很快又陷入安静中。


    天色终于亮了起来。


    主考官陆卓站在上方说了几句劝勉的话,神色严肃,不苟言笑,随后敲了三声上方的磬钟。


    声音悠长肃穆。


    “开考。”


    与此同时,所有士兵面朝考生,目不转睛地监考。


    第六十三章


    料峭东风破单衣, 春寒不比腊前时。


    二月的扬州还带着凛冽的东风,悄无声息刮去,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便忍不住泛出小疙瘩。


    江芸芸慢条斯理地搓着手,从手指到手腕一点点按过去, 直到皮肤微微泛红, 连着指尖都充血了, 整个手指才灵活起来。


    一个高大的士兵提着一个木板, 站在甲字房的前面,牌子正面写着这次的考题, 为了顾忌看不清字的人, 边上有一个声音洪亮的人正念着今日的考题。


    她抄好题目没多久,那两人便去了乙号房,还是重复刚才的动作, 每个号房停留不会超过半炷香。


    今日考的是四书文两篇, 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


    四书出的题目一长一短, 内容乍一看是中规中矩的, 完全符合老师说的性格古板。


    五言六韵试帖诗则是一个‘春’字, 韵脚为‘青’, 也是一个并不出挑的考题。


    老师之前说过,文题自来就有大题小题之分。


    乡会试出大题, 语句较为整齐,又或者是截搭题。


    院试之前则是小题,纤佻琐碎, 字数格外少,最少的曾只有一个字, 也有二字三四字。


    这次县试的第一道题就是小题, 且只有两个字——知仁①。


    这里的考点最重要的需要明白这两个字出自哪里。


    这其实是最难得, 也是作为科举第一步的县试的第一道问路石,


    ——四书你到底有没有倒背如流。


    这两个字在论语中出现的频率很高,尤其是仁字,是孔子的中心思想。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很快就排出这两个字的出处。


    第一道题来自《论语·雍也》篇中的——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这句话的意思是——樊迟问孔子怎样才算是智,孔子说:“专心致力于老百姓应该遵从的道德,尊敬鬼神但要远离它,就可以说是智了。”樊迟又问怎样才是仁,孔子说:“仁人对难做的事,做在人前面,有收获的结果,他得在人后,这可以说是仁了。”


    这句话表达的是论语中最主要的一个思想——仁。


    专用力于人道之所宜,而不惑于鬼神之不可知,知者之事也。②


    先其事之所难,而后其效之所得,仁者之心也。②


    程子对此注解为:“人多信鬼神,惑也,而不信者,又不能敬,能敬能远,可谓知矣。又曰:先难,克己也,以所难为先,而不计所获,仁也。”②


    吕氏注解为:“当务为急,不求所难知,力行所知,不惮所难为。”②


    若是寻常人破题,十有八九会直接围绕智、仁两方面,又或者会有人找到这句话的出处,打算另辟蹊径从敬畏鬼神这方面去入手。


    江芸芸却想起这位考官的性格,不可能太过出挑,便打算以明破的办法进行开题。


    ——惟知仁之事与心,而各得其所专及者。


    这个一个讨巧且精细的破题,直接点名知仁两字,从而引出得到这两样东西后,又会得到成功和专心。


    第二段她又直接点出‘盖鬼神亦义之存、获亦难之验,而所务所先不存焉,此为知之事与心欤?’,用来切回这道题目的主旨,既切题又点了一下鬼神的存在。


    江芸芸开始在稿纸上飞快打出框架,然后用字句填进去,很快就写出一篇骨肉丰满的文章。


    连着做了三个月的考前冲刺训练,她的脑子一触及题目,脑海里就浮现出许多思考,各类句子不断在脑海中浮现,她只需要攫取最符合,最贴合这个考官胃口的答案。


    她洋洋洒洒打好第一篇四书文的草稿,又仔细打磨了词句韵律,最后才一笔一划誊抄在卷子上。


    一篇卷子写完竟然也花了快一个时辰的时间。


    她等誊抄好的第一张卷子字迹完全干了,这才小心翼翼放到一侧。


    她并没有着急写第二段,反而是开始慢慢研墨。


    二月的天还有些冷,她一开始只磨了能过写一篇的墨水,就怕墨水冻住,字迹浓淡不一,轻重有变,字就写的不好看了。


    她的动作惹得她前面的士兵忍不住看了过来。


    ——实在是太淡定了。


    这个读书人一进来就丝毫没有任何紧张慌张的表现,全程巍然不动,非常镇定。


    江芸芸对着他笑了笑,随后开始在草稿上写第二道题。


    第二道题目来自《大学·传三章》中的第四小节——诗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栗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③


    这是一整段的题目,并没有一字删改。


    这段话来源大学,但引用了《诗·卫风·淇澳》篇中关于君子的一段话,经义注解为“在止于至善”,首先在于“知其所止”。


    这道题看似是大段引用,且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句子,但仔细深究起来却并不简单,里面还考察了考生关于诗经的学习能力。


    江芸芸对诗经自然也是学得滚瓜烂熟。


    切以刀锯,琢以椎凿,皆裁物使成形质也。


    磋以滤锅,磨以沙石,皆治物使其滑泽也。④


    治骨角者,既切而复磋之;治玉石者,既琢而复磨之,皆言其治之有绪,而益致其精也。④


    这是作者引用《诗》来解释,以明明明德者之止于至善。④


    江芸芸在从大学破题还是从诗中破题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又选定了出题人的思路。


    出题人从大学引用到诗经,她便从诗经重新点入大学从而破题。


    ——《诗》言有合于明德之止,传者引之以教天下。


    ——《诗》所讲的符合于天赋的品德所能达到的精神境界,本经的解释者援引足以教育天下人。


    托身边有两个本治诗经的福,江芸芸之前为了出题目,也是仔细研究过诗经及其各大注解,以难倒他们为己任,对于诗经的熟练程度和自己治的春秋不相上下。


    江芸芸洋洋洒洒写了八百字,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这才重新誊抄到卷子上。


    两篇文章写完花了她将近三个时辰的时间。


    日头也逐渐到了中午,二月的太阳不太热,甚至还有些寒气。


    江芸芸把两张卷子用镇纸压住,然后开始蹲在地上煮茶热馒头。


    之前听楠枝他们说,县试要是考得快的人,基本上早上就出来了,准备馒头热水也不过是保险起见。


    她在煮茶时,果不其然看到外面有起身的动静。


    ——有士兵带着人和卷子一起走来,听说要本人亲自交给县令,若是县令对你有兴趣,甚至还会再考教你几句。


    她眼尾看了一眼,是一个瘦高个,年纪看上去不算小,不少人因为盯得太久了,被士兵提醒了,不过江芸芸并没有仔细看,很快就收回视线。


    她是不慌的。


    按道理,只剩下一道试帖诗,忍一下完全可以写完再出门吃东西。


    不过江芸芸有其他的考虑。


    越往上走考试越难,呆的时间越久,在这里吃午饭,甚至拿灯延长时间也是常有的事情,没必要赶这一场的快。


    她需要把这些事情在现在还有阔绰时间的事情都做一边,免得一旦遇上手忙脚乱,反而会出错。


    而且她还在长身体,饿得快!


    真的非常饿了!


    江芸芸花了一盏茶的是时间煮好茶水,在开始冒烟的时候就把馒头包在荷叶上,放在热气上热一下。


    馒头是陈墨荷亲自做的,做的是肉馒头,荤素搭配,一旦热起来味道就格外香。


    江芸芸直接盘腿坐在地上,把吃的放在凳子上,然后一手馒头,一手热茶,慢条斯理吃起来。


    她对面的士兵忍不住看了好几眼。


    ——吃得太香了。


    在江芸芸煮茶吃饭的时候,那条通往县令高台的路上走了不少人,就连她对面的那几个格子里也走了不少人。


    等她吃好饭,擦了手,坐回椅子上时,对面巨大的沙漏已经过了午时,正是一天最亮的时刻。


    江芸芸发了一会儿呆,这才发现贡院正中的那颗老树似乎发芽了,在寒气瑟瑟的二月露出翠绿的新芽,她莫名觉得喜欢,盯着看了一会儿,直到察觉对面的士兵虎视眈眈的视线,这才回过神来,开始写试帖诗。


    真是一片韵脚为‘青’的‘春’诗。


    江芸芸仔细回忆着,想起这个是下平九青韵字里的第一字,只要学得认真些,应该横跨就能确定韵脚,更说明这个县令是个规矩人,在只靠基础的县试中,连韵脚都不会从古怪的字体里选。


    造物无言寒,春生却有情。


    千红万紫著,偏惊老树青。


    ……


    江芸芸吃饱喝足思路好,飞快写下五言六韵,最后又誊抄回卷子上。


    当她把今日的考题全都写好,盯着那一行行,一字字的答案,蓦地有些恍惚。


    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她竟然已经完完全全适应这个考试模式,她甚至还想凭借这种考试出人头地。


    在这一年里,她夜以继日,焚膏继晷,便是生病也不敢停下来。


    在此之前,她对于科举的印象都是来自书本,来自博物馆,所有人对科举的评价大都是好坏参半,甚至坏得居多,批评的声音络绎不绝,好似这个东西完完全全泯灭了人性。


    她现在沉浸在其中,自然也能明白科举这条路并非十全十美,但它却是这个时代唯一的庄康大道。


    现在她,正在走这条路。


    这是一根独木桥。


    她甚至没有第二次机会。


    她的身体,她的身份。


    —— ——


    “下个棋心神不定的,不下了。”金旻放下棋子,笑说着,“你若是担心,就自己去看看。”


    黎淳嘴硬:“我担心什么,一个小小县试,还考不过,我直接把他赶出师门算了。”


    金旻点头:“就是!一个小小县试,我们黎大状元的徒弟都考不过去,也太不争气,回来就把他赶走。”


    黎淳又不说话了,端着茶装死。


    “楠枝呢,在读书吗?”他又问。


    黎风忍笑说道:“和枝山等人坐在书房里,有没有读书就不知道了。”


    黎淳又开始嫌弃:“一点小事也坐不住,真是没用。”


    “就是,老黎,你去督促他们,不读书的都要挨打的,从最大的那个开始打。”金旻又开始阴阳怪气。


    黎风也跟着故作镇定问道;“是打手心呢,还是罚抄呢?”


    “哎,黎状元你觉得哪个好啊。”金旻拨撩着去问黎淳。


    黎淳狠狠扫了两人一眼,甩袖离开:“促狭鬼!不与你们一般见识。”


    “祖父!祖父!!”他还没来得及回内室,门外就传来黎循传的大呼小叫。


    黎淳立刻坐了回来,等人进来时候,已经安安稳稳坐好了,板着一张脸问道:“咋咋呼呼做什么!”


    “我想去接芸哥儿。”黎循传跑得小脸红扑扑的,“他就一个人去考试的,乐山瞧着十八了,但第一次也没经验,到时候要是有事情怎么办啊,我想去门口等着。”


    他乖乖站着,眼巴巴地看着黎淳。


    黎淳眉心紧皱:“江家没人和他一起去?”


    “她生母是妾侍,肯定是出不来的。”黎循传小心翼翼说道。


    黎淳沉默。


    “我不是也一个人去考试的嘛?但我们以前考试不都有黎叔陪着我们去的嘛。”黎循传大大咧咧说道,“主要是乐山还没经历这事,我怕他不会,我跟着去也好搭把手。”


    黎家大人基本上不去送考,黎淳不去送考自己的小孩,黎民安也是如此,代替他们的一直都是黎风。


    黎淳镇定挥了挥手:“那你去吧。”


    “好嘞。”黎循传开开心心跑了。


    “江家也太不上心的,让一个十一岁的小孩一个人去考试,身边一个大人也没有。”金旻叹气。


    黎淳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又说道:“老黎,你也去,楠枝懂什么,就知道凑热闹。”


    黎风哎了一声,也跟着匆匆去准备了。


    “没有江家又如何。”许久之后,黎淳淡淡的声音响起。


    —— ——


    江家二层书房内。


    江如琅坐立不安,看了眼沙漏:“午时都要过了吧。当年苍儿午时刚过就出来了,他怎么还没出来。”


    江来富站在一侧没说话。


    “虽说是县试,但只学了一年就去考试,也太紧张了点。”


    “不过黎公可是状元。”江如琅又继续说道,“那个陆卓想来也没有这么不识好歹。”


    叮咚一声,午时已过,未时到了。


    “可要派人去贡院门口看着?”江来富低声问道。


    江如琅沉默。


    “我们不亲自去,派个小厮去看看也行,曹家那边也拿不出指责点来。”


    江如琅冷哼一声,脸上紧绷的神色微微松动。


    “看看脸色,若是真成了,以后也好有别个打算。”江来富继续说道。


    江如琅果不其然心动了。


    “那你找个不起眼的,远远看着。”他低声说道。


    江来富应下:“定找个嘴紧的。”


    —— ——


    紫竹院里,周笙抱着做了一半的衣服,半晌没动静,就连最闹腾的江渝也乖乖坐在她身边。


    “先去吃个饭吧。”陈墨荷无奈说道,“午饭也没吃,可别饿坏了。”


    “不饿,也不知道芸哥儿吃饭了没,她一向饿得快,饭量也大,这次只准备了两个馒头,可别饿到了。”周笙担忧说道。


    江渝也跟着叹气:“哥哥这么大的肚子,两个馒头肯定吃不饱。”


    陈墨荷只好把江渝抱起来:“乖乖渝姐儿,你今日的书还没读呢?快带着小春去读书吧,别芸哥儿回来抽查没过,没零食吃了。”


    江渝抱着她的脖子,大惊失色:“今日还要读书?”


    “自然要的。”陈墨荷一手抱着人,一手牵着人,把人送去读书了,这才慢慢悠悠走回来。


    周笙坐在绣凳上,见人回来了,欲言又止。


    “周姨娘不必担心,要是有其他消息,一定早早传回来了,现在没消息便是好消息。”陈墨荷一见她的脸色,就直接说道,“还是先做其他衣服吧,院试在四月,衣服有些轻薄了,可要紧着好料子来,免得让人看出端倪来。”


    周笙点头。


    “既然入了巷子就没有回头的道理。”陈墨荷咬牙说道,“姨娘谨记。”


    周笙捏着衣服,那张年轻的脸上却充满愁苦苦。


    —— ——


    江芸芸写好试没多久就准备交卷了,她先把笔墨纸砚放进书箱里,然后又把烧过的炉和剩下的一些垃圾放到书箱最后面。


    县试是没有给烛的,太阳下山前就要交卷,所以基本上考完试大家都会离开。


    江芸芸所在的甲字房已经走了不少人。


    她刚一招手,那个士兵就走了过来。


    他一走,一直在号房前站着的士兵立马替补进来,代替他的位置。


    “我要交卷。”她说。


    那个士兵点了点头,面无表情说道:“跟我走吧。”


    江芸芸拿起试卷,背起书箱跟在他身后。


    县令的房间就在甲字房的边上,虽然交上来不少卷子,但他并没有立刻批改,反而让礼房的人整整齐齐摆着。


    江芸芸来交卷时,礼房的那个外郎正在和陆卓说着话。


    陆卓见来人了,先一步坐好。


    礼部外郎看了江芸芸一眼,笑说道:“这位就是黎公的徒弟。”


    江芸芸脚步一顿,眼珠子转了转,却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只是对着两人行礼。


    陆卓性格古板,自己是一步一步考上来的,三十五岁的进士,已经不再年轻,加上没有打点,一开始去了偏远的江西的一个小县做县令,只是他殚精极虑,教育耕种都是亲力亲为,在百姓中官声很好,所以花了二十年的时间走到扬州江都。


    扬州府可是南直隶里的大府,江都县的县令地位又比其他县令高。


    他最是厌恶攀关系的考生,这次县试就有不少人来打听过这位黎公的徒弟。


    只考了一年就来考试,也不知到底学到了什么,听说一开始还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人。


    “我这里是考试,管他是谁。”陆卓冷冰冰说道。


    礼部外郎笑说道:“是某失礼了。”


    江芸芸面不改色,只是把试卷交了上去,他难得翻看了一眼,先看到那笔字忍不住心中惊叹。


    练字是一个两极格外分化的功夫。


    若是你自己练,自然也能练好,但中间花费的功夫不言而喻,更多的人,只能做到写的能见人,但和好字是完全不搭边的。


    陆卓就是自己练的字,写的一般,他非常有自知之明,当官后他也找了几个字帖,却迟迟找不到合适自己的,所以他的字一直都很一般,到如今也很难改变了。


    若是你有老师,不仅能练好,更是能写出一笔风骨,得到众人的一声赞。


    江芸现在的字就是如此,他的字筋骨分明,笔画连贯,焕然天成,一看就是老师为他选了合适自己的字,而且他也勤学苦练过,哪怕是馆阁体也非常出色显眼,便是这一笔字便能在这次的县试中崭露头角。


    “好漂亮的字。”礼部外郎笑说着,“看来黎公是为你仔细筹谋过的。”


    陆卓脸上笑意逐渐敛下。


    江芸芸这才确定这个礼部外郎是来者不善,便也不再沉默,笑说着:“读书自来是三分外力,七分努力,小子每日要花一个时辰练字,春来寒往,从未歇过。”


    礼部外郎抬眸看了他一眼,江芸芸便也笑脸盈盈看着他。


    “练字是个勤奋活,看这字,你确实下过苦功夫的。”陆卓淡淡说道。


    “县令明鉴。”江芸芸行礼。


    “这次考试难度如何?”陆卓又问。


    江芸芸沉默片刻后谨慎说道:“难度适中,论语题考验了学子对孔圣人的基本理解,大学题结合了诗经,试帖诗以春为题,贴合实际,只要好好学过,这次的考试都是能答出来的。”


    陆卓满意地点了点头。


    ——倒是谦虚又聪明的小童。


    “你觉得难吗?”礼部外郎笑问道。


    江芸芸笑了笑,只是委婉说道:“小子于读书一道上不敢自称有天赋,但敢自信是勤勉的,扬州人才济济,学风浓郁,我觉得难不难又有何重要。”


    陆卓又是点了点头。


    ——不卑不亢,进退有度。


    “下去吧。”他挥了挥手,“明日便知分晓。”


    院试之前的考试都是考一场清退一批人,到最后江都县这次两百多的考生最多只有二十人能考中。


    江芸芸退下后,陆卓看着那份卷子却没有继续看下去,反而放到一侧。


    礼部外郎不解:“县令不想先看看。”


    “他若是有本事,我晚上自然也能一眼看到,若是没有,现在看也无济于事。”陆卓一板一眼说道,“何必多此一举。”


    “清阳倒是对这个江芸诸多关照。”陆卓端起茶来,轻声问道。


    冯清阳笑了笑:“我这辈子就停在童生了,连个秀才也考不上,见了状元的徒弟难免好奇。”


    —— ——


    贡院大门是等攒了二十人才会开一次,江芸芸来的时候,前面正好十九了,见了她也都兴奋起来。


    “来了来了,可以开门了。”


    县试考试的人有大有小,她也看到等待出去的人中有一个看上去年纪挺大的,但大部分都是江芸芸这个年纪的。


    十一二岁,正是大部分人来试水县试的。


    若是考了几次还是没考上,大部分都会放弃。


    这可是最简单的一关,若是这个都不行,又何来乡试会试乃至殿试呢。


    若是考上了,那便是希望,是一家子能否跨越阶级的希望。


    到了这里那道最后没有考上秀才,一个童生在村子里也完全可以开学启蒙了。


    江芸芸来的时候,正是这里面身量最小的。


    “你是第一次考试?”有人问。


    江芸芸点头,笑问道:“你呢?”


    “我第三次,若是这次还不行,我就要回家种地了。”那人叹气,“你若是没过,也别灰心。年纪这么小,还有机会的。”


    江芸芸笑说着:“好。”


    大门打开,外面等待的一群人瞬间围了上来。


    一直站在马车边上的黎循传立马站起来张望着。


    “乐山你看到你们二公子了吗?”他问站在车辕上的乐山。


    乐山一眼就看到那个艰难迈出门槛的小人,大喊着:“出来了出来了,我们芸哥儿出来了!”


    他跳下马车,立马挤进人群里。


    早已等在一侧的黎循传等人也跟着挤过去。


    黎风从车厢里拿出还是热着的糕点。


    江芸芸刚下台阶没多久,就看到乐山冲过来。


    “累了吧,饿了吗?黎叔那里有吃食,还是热的,书箱给我背。”他激动地满脸通红。


    “芸哥儿,芸哥儿!让让,让我进去。”黎循传大喊着,艰难从人群中进去。


    “你们怎么也来了。”江芸芸看着黎循传三人,惊讶问道。


    祝枝山笑说着:“怕你第一次考试有问题,所以来看看。”


    “你出来得好迟啊。”黎循传抱怨着,“我等你好久了,试卷很难吗?”


    所有人的视线看了过来。


    江芸芸摇头,笑说着:“还行,明天应该还能来考。”


    徐经一脸信任:“你说行一定行。”


    “那就好,我们快走吧,早点回去休息。”黎循传推着他的背,“你要直接回家,还是回我家。”


    “直接回去,就不打扰老师了,等我考好再去找老师。”江芸芸说道。


    “行,我送你回家!”黎循传也一点也不见外,拉着他就往车上走,“你千万不要紧张,县试而已,要我说简直是手到擒来。”


    “千万不要紧张。”他碎碎念着。


    江芸芸失笑:“我不紧张,倒是你好紧张,捏的我胳膊疼。”


    黎循传立马松了手,只是用圆溜溜的眼珠子看着她。


    “谢谢你的担心啦。”江芸芸笑说着,“我也觉得我一定可以考中。”


    黎循传露出大大笑来:“对!”


    江芸芸上马车前突然察觉到一个视线,扭头去看,正看到躲在角落里的周鹿鸣。


    她脚步一顿,转移方向:“我看到我舅舅了,你们在这里等我一下。”


    她朝着周鹿鸣走过来。


    周鹿鸣见她走了过来,立马慌张摆摆手。


    江芸芸不解:“躲什么,来看我就来看我,楠枝他们都见过你的,不会说什么的。”


    周鹿鸣吓得嘴巴都秃噜了:“不是不是,刚才我看到江来富身边的那个干儿子了。”


    江芸芸皱眉,目光在人群中扫过。


    “算了,不和你说这些了,你快走,不要让他看到你和我说话。”周鹿鸣连忙把人推走,“我就是担心你今日第一次考试会不舒服,所以来看看,明天就不来了。”


    江芸芸顿了顿,淡淡说道:“看到就看到,有什么了不起,你明日想来就来,不要这么害怕。”


    周鹿鸣只是皱着眉,没说话。


    “明天还要考试,你快回去休息吧,我也要回去了,我是请假出来的,马上就要回去了。”周鹿鸣摸了摸江芸芸的脑袋,一脸心疼,“我瞧着你又瘦了。”


    江芸芸摸了摸脸:“等我考好试就好了。”


    “快走吧。”周鹿鸣催促道。


    江芸芸只好转身离开:“等我考好试来找你。”


    “好。”周鹿鸣连连点头。


    —— ——


    县试的考试评卷都是县令一人看的。


    陆卓是个严肃的人,看卷子更是高要求。


    字不好不要。


    离题的不要。


    字数没达标的不要。


    不知所云的不要。


    如此一番简单筛选下来,直接罢黜了三十几篇。


    如此这三十几人便不能参加第二次的考试,明日要把这些卷子归还给他。


    这场考试不需要排名,只需要把确定进入第二场的考试的人选出来。


    陆卓并没有因为简单筛选而随意糊弄,反而一张张看过,甚至每张卷子都写上评语。


    子时刚过,他才看完全部卷子。


    这里面自然有令人拍案叫绝的,也有让人啼笑皆非的。


    最令他吃惊的是江芸的那份卷子,两篇四书文竟然都写的极好。


    论文那篇竟然有苏轼的豪气,曾巩的深质,条理清晰,一反俗气,便是放到乡试也是极好的卷子。


    大学那篇敏锐察觉到大学和诗经的关系,两者相互交合,脉络贯输,神理曲畅,分寸不失,是今日考卷中数一数二的精品。


    那首诗并不算惊艳,但也是拿得出手的佳品。


    “真是好苗子。”他低声说道。


    —— ——


    第二日考试,江芸芸还未靠近贡院,就听到有哭声,想到应该是出名单了,她加快脚步挤了进去,一眼就看到她的名字。


    她在甲号房,位置又前面,前面走了两个人,她就更前面了,如今在第四的的位置。


    “进了进了!”乐山激动说道,“芸哥儿进了。”


    这一次大概有四十几人没有进,原本长长的黄纸,直接少了一张。


    和他一起考试的四人,都过了第一关,五人站在一起,四目相对,各自松了一口气。


    江芸芸看着那些失魂落魄的人,又看着喜极而泣的人,摇了摇头:“走,我们先进去。”


    这次给她检查的人又换了一个人。


    那人瞧着年纪也不大,搜东西很仔细,把衣服帽子书箱全都检查了一遍,甚至还倒出来看了一遍,甚至还掀了掀江芸的衣摆,看看里面有没有写字。


    江芸芸镇定说道:“是打算脱衣服检查?”


    那士兵一怔:“不,不宽衣,就是看看有没有写字。”


    宽衣裸体在时下人看来是不雅粗鲁的,甚至是屈辱的,扬州作为读书大府,自然不会如此,留下一件单薄的单衣,若是写了字,烛火下一照也都看得出来。


    江芸芸面无表情嗯了一声。


    “进去吧。”他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检查,随后说道。


    陈冰又站在门口,见了她便说道:“江芸,扬州江都人,府学廪生陈冰具保。”


    江芸芸第二次踏入贡院已经格外熟悉,有条不紊地来到新号房,开始擦桌子,拿出笔墨纸砚,然后安静坐着。


    今日考的是四书文一篇,性理论或孝经论一篇。


    这算是层层递进的考试。


    送考题的人还是昨日那两人,一个房间一个房间走过去。


    这一次江芸芸写得并不忙。


    这次的四书考的还是大学,考的是帝王仁爱之道。


    第二篇写的是孝经论。


    这两道题都是老生常谈的题目,江芸芸写得飞快,这一次他并没有中午吃饭,赶在午时刚过就交卷了。


    第三天考试的时候,他们五人中的一人考不了了,整个人眼睛红红地站在黄榜下,半晌没说话。


    江芸芸只好安慰道:“你还年轻,会成功的。”


    那人抹了一把脸:“你们好好考。”


    说完就转身离开,不甚亮堂的日光下,本就消瘦的背影更加形单影只。


    科举的残酷在此刻才终于露出狰狞一角。


    第三日的考试时候,四人又走了两人,只剩下江芸芸和陈夫子的一个学生赵宽。


    原本两百多人的考试只剩下不到一百人。


    整个考场格外安静,所有人连呼吸都不敢重一下。


    第四日考试是连考,经文、诗赋、骈文都放在一天考。


    庆幸的是江芸芸和赵宽都还在。


    “考场上比这个倒春寒还冷。”


    今日特别冷,比前几日都冷。


    江芸芸脱下衣服时,还打了一个哆嗦。


    能走到这场考试的人大都是考过县试的希望,搜查的人也不敢让他们在寒风中站这么久,不由加快了速度。


    只是这场倒春寒比想象中的厉害,中午的时候,江芸芸就看到自己隔壁考生被人抬了出去,面色通红,手指挥舞着,嘴里还不停嘶哑喊着。


    ——“我还能考试,我不走。”


    她失神地看着那人消失不见了,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这场考试四道题目,字数都要求在八百字,江芸芸写到快天黑才交卷。


    一出门就看到黎循传冲了过来,伸手贴着他的额头:“冷不冷,我看到好几个人被抬出来吓死了。”


    祝枝山把暖手炉递过去:“今年的倒春寒好厉害,早上今日还结霜了。”


    徐经把自己身上的大氅递过去:“你穿,别着凉了。”


    乐山把黎风早已准备好的外套拿来:“先穿上,可千万不要病了。”


    江芸芸笑说着:“我没事,我都有锻炼的,下次我们把锻炼抬上课程,阳光体育,健康体魄。”


    “走,我送你回家!”黎循传抓着她的胳膊,“晚上我和你一起睡吧,万一你发烧了就不好了。”


    江芸芸面无表情拒绝:“不要。”


    “干嘛啊,我睡相很好的。”黎循传皱着脸。


    江芸芸无情否定着:“有陈妈妈呢,你给我好好读书去。”


    黎循传心如刀绞:“好冷酷的人。”


    考试成绩要五日后才能公布。


    江芸芸考好第二天就去黎家对答案了。


    她记性好,竟然把所有答案都默写出来。


    黎淳仔细看了看,点头笃定道:“今年的县案首也是有能力一争的。”


    江芸芸大惊:“真的?”


    ——她有点怀疑老师不是徒弟眼,县案首可是第一啊。


    “看其他考生中是否也有你这样的水平。”黎淳倒也没有把话说满,“不过你的这个水平,我倒是放心了,好好休息几日,准备府试吧。”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便溜溜达达去黎循传的书房了。


    黎淳见人走远了,开始一番刚才的镇定,开始捧起卷子仔细读了读,随后说道:“等成绩出来后,我得拿去给他的几个师兄瞧瞧。”


    在等待成绩出来的那五天,江芸芸没有读书,反而每天看看闲书,又去找林徽抄了几天书,赚了点外快,最后又看了一眼周鹿鸣。


    “你怎么受伤了?”江芸芸惊呆了。


    周鹿鸣摸了摸脑袋:“前日晚上出门碰到醉汉了,他发酒疯,我无妄之灾。”


    江芸芸皱眉:“看大夫了没?怎么伤到脑袋了,还好是醉汉没啥力气,以后出门走大路,一定要小心。”


    周鹿鸣连连点头。


    “你大晚上不睡觉去哪里?”江芸芸随口问道。


    “就,爹的墓不是打扫一下吗?你也考试了,我就去说说。”他哼次哼次说着,小心翼翼看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笑了笑:“去扫墓也是应该的。”


    周鹿鸣见她没生气这才笑说着:“家里的那面凌霄花要开了,你有空摘一朵回去给阿姐。”


    “行。”江芸芸点头。


    “什么时候出成绩啊。”周鹿鸣笑问道,“你怎么一点也不紧张。”


    “今日吧。”江芸芸摸了摸下巴,“估计快了。”


    周鹿鸣脸上笑容缓缓敛下,随后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那你在我这里做什么!快去县衙门口看着啊。”


    “没事,乐山在呢,耕桑也在。”江芸芸倒是浑不在意。


    就在两人说话间,外面突然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


    周鹿鸣也跟着紧张起来。


    “成绩出来了!”他站起来来回走着,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怎么办,怎么办,你怎么不紧张啊。”


    江芸芸笑了笑:“行,那我回家看看,你等我好消息。”


    “好好。”周鹿鸣亲自把人送到门口,随后摸了摸江芸的脑袋,“没关系的,不紧张,我们芸哥儿一定行。”


    江芸芸笑着摆了摆手,施施然说道:“我走啦,过几日你带我去摘花。”


    周鹿鸣哪里听得进去,只是来回焦急踱步,听到动静都忍不住看一下。


    今日放榜,老天爷也给面子,是一个大晴天。


    路上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人,三三两两说着话,无非就是这场县试的事情。


    江芸芸甚至还抽空听了一耳朵。


    谁家考中了发糖和饼呢!


    谁家没考中正关着门呢!


    还有谁病倒现在还没好呢!


    还有谁一开始信誓旦旦的,也不知道这次行不行!


    江芸芸溜溜达达朝着江家走去,只是刚走到巷子口,就看到这条路到处都是人,刚走了几步,突然听到有人大喊。


    “二公子回来了!”


    “二公子回来了!”


    不少人都瞬间看向她,目光炯炯有神。


    她恶寒地摸了摸脑袋,还未说话就远远就看到江来富朝着她飞奔,脸上的红好似涂了胭脂。


    “我的祖宗啊!!”江来富见了人就大喊,“可算是见到你了。”


    江芸芸歪了歪头,笑说道:“是考上了?”


    老师说他能考上,那一定能考上,所以她一直不太紧张。


    不过一个县试至于让江家这么激动嘛。


    “当然啊。”江来富见她这么悠闲沉静的样子,那张脸更加红了,狂拍自己大腿,大笑着。


    “我的天爷,县案首啊!”


    第六十四章


    科举层层递进, 从县试到殿试,加起来就有六场大考,中间还有一场科试,而且进了府学后更是有各种各样的考试, 一旦踏入这场不见硝烟的战争, 考试就是脱不开的事。


    县案首和乡试之后的第一解元相比, 就显得格外不值钱了, 毕竟一年一次,而且是最初级的考试。


    我们当然不稀罕……个屁!


    以上都是没考中的人瞎比比的, 因为这个县案首没落到他们头上!


    整天胡说八道, 指手画脚的穷酸书生,懂个屁啊!


    可这是县案首!


    县案首!


    全县第一!


    没考中的说得再响,那红绸也没挂在他家门上, 县令也没空见他!县案首也不在他家!


    江来富见了江芸芸, 那目光简直温柔地能滴出水来, 跟看一个金元宝没有任何区别。


    元宝多俗啊, 这个可是我们未来的状元郎。


    江来富殷勤说道:“二公子哪里散步回来啊, 累了吧, 我背您回家。”


    江芸芸抖了抖,连连摆手:“不不不, 不至于。”


    “至于!至于!”江来富激动地搓着手,“要是您嫌我背得颠簸,我这就抬顶轿子来。”


    江芸芸吓得快走了几步。


    江来富坚持不懈在他后面献着殷勤。


    还没到江家, 远远就能看到江家门口已经停满了轿子,堵住了巷子的两头, 那些来人身后的仆人都堆满了礼物, 一时间门口热闹极了。


    “都是听说您考到县案首了, 亲自来祝贺您的。”江来富脸上露出梦幻的神色,“当年大公子县试考了第二,都没有这样的辉煌的。”


    江芸芸扭头看了他一眼。


    江来富立马站直身子,眼巴巴地看着他。


    “你别说这种话。”江芸芸说道。


    江来富的小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是我失言,好端端说大公子做什么。”


    江芸芸顿了顿,随后又说道:“我不是说这个。”


    江来富眼珠子都要转晕了,也没揣摩出她的意思。


    “不要再给江苍压力,更不要用我给他压力。”江芸芸心平气和说道。


    江来富惊呆在原处。


    江芸芸不理会他的心思,并未朝着大开的正门走去,反而回了平日里出入的西侧门。


    江来富回过神来时,人已经溜溜达达跑了。


    “我的祖宗耶,你总算回来了。”陈墨荷见了人,一把把人拉着,往里面走,“衙门礼房的人来传喜讯的,老爷请你过去,可就是找不到你,发了好大的脾气,听说后来连黎家也去了,还挨了黎公好大一个白眼。”


    江芸芸惊讶:“老师很少生气的,怎么好端端会生气。”


    陈墨荷自然是摇头:“这要你明日去问了,我们今日得要先去见见礼房的人。”


    江芸芸哦了一声,换了件衣服,这才朝着前院走去。


    正清堂依旧是人满为患的样子,连着院子里也站满了人,一个个神色喜悦,声音高调,和自己考中县案首一般无二。


    江芸芸还未靠近前院,就远远有小厮看到人,前去报喜了,等她到了正门,一群人乌压压挤了过来,见了人便露出殷勤的笑来。


    “我们的小案首来了。”


    “多厉害啊,才十一岁的案首。”


    “只读了一年的书就考上了案首,莫非是神童。”


    “定是神童不假了,衙门口贴的卷子我可都看了,好,真是好啊。”


    “不愧是状元的徒弟啊,这等本事真是惊人啊。”


    那群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话,而且人越围越多,她在原地愣是一步也走不动,幸好还是江家下人瞧着不对,伸手去拉人,小短腿江芸芸这才千辛万苦挤出来,站在空旷地,忍不住擦了擦额头的汗。


    ——好好的二月,愣是给她热出一身汗来。


    能在正厅坐着的人那都是在扬州拿得出手的大人物,正中的自然是衙门礼房的那个外郎冯清阳,江如琅陪坐一侧。


    江芸芸入内,看到不少熟人,都是之前见过的,不过那个时候他们待自己并不热情,今日见了她到都是笑脸盈盈。


    “芸哥儿来了啊。”江如琅见了她也是一脸笑意,“礼房的外郎亲自来报喜的,可真是天大的荣耀,你快来行礼道谢。”


    江芸芸倒是行礼了,却没有江如琅这般谄媚,只是淡淡说道:“劳烦冯外郎亲自报喜。”


    江如琅脸上笑意微微僵硬,但还是顾及面子没有说话。


    上首冯清阳点头笑了笑:“不碍事,你那几篇文写的太好了,我忍不住来沾沾喜气。”


    “外郎谬赞了。”江芸芸不卑不亢说道。


    “当日一看贤侄就觉得不凡,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可不是,那日纳吉时远远看了一眼,就知道小童定然与众不同。”


    “江家好福气啊,两个小孩一个比一个厉害,想来三公子更是出色了。”


    众人开始寒暄,江芸芸更往常一眼,偷偷摸摸找了个后面的位置坐了下来。


    只是她今日刚一坐下,立刻就被人叫了起来。


    “如何能做后尾,江老爷,也该在你下面加个位置了。”有人笑说着,“这般人才也该让我们时时看着,沾沾喜气才是。”


    江芸芸还没坐下来的屁股,只好讪讪抬起来:“我年纪小,陪客坐在末位,不碍事。”


    “如何使得。”


    “可不是,今日你可是主角。”


    “来来来,实在不行,章叔这里给你坐。”


    一直不说话的冯清阳笑说着:“来做我下面的吧,我瞧着也喜欢,当初考试时,二公子见县令时那风采,真是与众不同。”


    他一开口,江如琅只好话锋一转,示意江来富把椅子放到冯清阳下方。


    ——那个位置,就意味着江芸和他平起平坐了。


    江如琅有些不高兴,江芸芸也有些犹豫。


    她已经察觉到冯清阳对自己似乎有意见,之前在县令面前就几次三番提及他老师的事情,企图让性格古板的陆卓厌弃自己,现在又把自己放到和江如琅齐平的位置上,若是传出去,孝道一词就能压在江芸芸头上。


    “过来坐啊。”他笑脸盈盈说道。


    江芸芸微微一笑:“如今不过是小小成就,如何能和我爹平起平坐,这位置还是等未来有机会,再坐也不迟。”


    她说完,不等冯清阳说话,又继续对着其他人说道:“在座的都是长辈,我年纪尚小,坐在下位也是应该的。”


    她飞快地坐在下首的位置,一脸和气,瞧着格外好说话。


    只是众人被他的话说得眉开眼笑,就连江如琅脸上也露出笑来。


    ——多懂事的小孩啊。


    “县令三日后巳时会在县衙开琼林宴宴,到时候还请县案首准时赴宴。”冯清阳脸上笑容微微淡了淡,“县衙中还有公务,我就不打扰诸位叙旧了。”


    他一站起来,所有人也跟着站起来,江芸芸屁股也没坐热,也跟着站起来,和和气气把人送走。


    冯清阳一走,正堂的气氛更活跃。


    众人要不围着江如琅,要不围着江芸芸。


    江芸芸故作不解,顺势问道;“我瞧着这位礼房外郎好气派,可他不是未入流吗?”


    有人笑说着:“二公子有所不知,这位冯外郎虽只是一个童生,连着秀才也没考到,但他有一个叔叔倒是争气,如今在国子监上学,明年若是会试能成,冯家也算出息了,便是不能成,在各部历事一年,通过考核后也可以直接步入仕途,不管这么样,那都是一脚迈入大门的人了。”


    “怪不得冯外郎如此气派。”江芸芸笑说着,“可是在南京国子监,老师的小儿子如今也是国子监读书呢。”


    “听说在北京呢。”


    “本来是在南京的,也不知怎么读着读着就去北京了。”


    “听说傍上大人物了。”


    江芸芸敏锐问道:“大人物?什么人这么厉害啊?”


    大家谨慎地没有说下去。


    “只是听说是一个大人物,具体多大,我们那里能得知。”有人笑着打马虎说道。


    江芸芸见状便没有多问,继续和他们聊天说话,虚伪应酬。


    一天时间就浪费在毫无作用的交际上,就连社交狂魔江如琅也累了,没有拉着她说话,只说有空再来找她。


    江芸芸脚步沉重地回了紫竹院。


    周笙把人扶进来坐着:“吃饭了吗?怎么瞧着脸色不好?快来娘这边坐坐。”


    江芸芸整个人靠在她肩上,一脸疲惫。满嘴胡说八道:“太麻烦了,只是考上一个县案首而已,他们也激动嘛,等我以后考上状元怎么办。”


    周笙失笑:“这话被人听到可是要挨骂了,好狂傲的小子,而且这可是县案首啊,你考了全县第一啊。”


    江芸芸轻轻哼了一声没说话。


    “我扶你去休息。”周笙小声说道。


    江芸芸坐着没动弹,安静一会儿后说道:“舅舅说家里的凌霄花开了,你想去看看嘛?”


    周笙呆在原地,眸光微动,整个人出神坐在那里。


    “想不想去?”江芸芸抬头问她。


    周笙一脸纠结:“可我不能随便出门。”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大声说道:“我可是县案首!”


    周笙噗呲一声笑起来。


    “你放心,等我忙好这个事情,过几天就带你出门。”江芸芸拍着胸脯保证着。


    第二日,江芸芸去了一趟黎家自然又是一顿热闹。


    黎循传围着她打转,就差恨不得挂在她身上。


    “让我吸一口案首的气。”


    “是不是上次重阳求菩萨保佑的,这么灵的嘛。”


    “你那几篇文章现在在扬州都传遍了,茶馆里都贴着呢!”


    黎淳看不过去了,淡淡说道:“你给人高兴什么劲,八月的乡试准备得如何了?”


    黎循传灰溜溜跑了。


    “这次考得不错,不过县考毕竟是最简单的考试,你越来越往上走,碰到的高手也会越来越多。”黎淳淡淡说道,“之后的府试汇集了扬州三州七县,同样经过县试历练的人,可要好好准备。”


    江芸芸连连点头。


    黎淳顿了顿,突然又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县试的卷子他很早就看过了,没看出什么毛病。


    刚考上县案首,也不好说泼冷水的话。


    所以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好说的。


    不过他没话可说,江芸芸倒是有话要问,而且非常多。


    “听说昨日江家来人,老师没给他们好脸色。”江芸芸八卦问道。


    黎淳闻言,立刻冷哼一声,板着脸:“他的儿子,来问我做什么?”


    他对江家的怨气可不轻,昨日还撞到他手上,若是在家里呆得舒服,江芸何必整天待不住,在外面溜溜达达,不过这些小心思不好在人子面前表现出来,所以只是冷冷嘲讽了一句。


    江芸芸笑嘻嘻说道:“我去找我舅舅了,回家迟了,而且路上也很热闹,听了一会儿热闹。”


    黎淳顿了顿,忍不住问道:“你一点也不担心?”


    江芸芸惊讶:“老师不是说我可以中吗?老师是状元,读书多,我很信你的。”


    黎淳语塞。


    一时间不知道夸她是镇定自若,还是心大没脑子。


    “你就不担心自己的名次?”黎淳又问。


    江芸芸仰头想了想:“没考虑这个事情。”


    她一开始的设想就是能考上就好,擦边吊尾那都是她的本事了。


    黎淳忍不住骂道:“没出息。”


    江芸芸笑嘻嘻地看着他。


    “不去找你的朋友应酬一下。”黎淳见她还是站着不动,不解问道。


    江芸芸突然凑过来,那双漆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小声说道:“老师,你说有没有可能,咱们得罪人了?”


    黎淳皱眉。


    江芸芸立马把冯清阳的事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然后真诚说道:“我觉得我得罪人的可能性不大。”


    言下之意,老师,完蛋了,你仇家来了!


    黎淳一眼就看穿她的小心思,在打他一顿,还是在好好解释中犹豫一下后,忍不住诈道:“在官场上鲜少没有得罪人的官,你这是不愿和老师一起面对坏人了。”


    江芸芸连连摇头:“自然不是,要是是老师的仇人,我先下手为强,把人……咔嚓了。”


    黎淳盯着她一闪而下的手掌,又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最后果断去摸放在一侧的藤鞭。


    “我看你又想惹事了。”


    “还不如让我先打断你的腿。”


    “咔嚓,咔嚓什么,我看我先咔嚓你。”


    “好你个江芸,整天不读书,给我整幺蛾子。”


    江芸芸最后抱头鼠窜逃了出来。


    县试的事情随着时间到底也掀过去了。


    江如琅找江芸芸说话,态度格外和煦,甚至还给了一百两的银子,让她好好准备府试,说若是再考中了,再给一百两。


    江芸芸虽然和他话不投机半句多,多说一句都觉得费劲,但看着那银光闪闪的一百两,还是露出真切的笑意。


    “好的好的,我一定好好考试。”


    江如琅对她的态度很满意,开始给她画大饼:“你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之前的事情我们一笔勾销,只要你好好读书,江家的那一份肯定会给你的。”


    江芸芸一个字也不信,但不耽误她连连点头,假装非常受用。


    江如琅笑意加深,意味深长说道:“我们江家还能再进一步,希望你也可以。”


    江芸芸笑眯眯点头:“行行行。”


    她吃了好几张大饼,忍不住还打了一个嗝。


    江如琅不解问道:“可是不舒服?马上就要府试了,可不要生病了。”


    江芸芸摸了摸肚子,叹气说道:“饼吃太多了,撑着了。”


    江如琅还未明白这个意思,突然听到江芸芸问道:“我想带我娘回家扫墓,好几年没回家了,正好回家看看,衣锦还乡也很光荣啊。”


    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江如琅脸上笑意微微敛下,忍不住打量着江芸芸,许久之后,淡淡说道:“你何时和周家人有了接触?”


    江芸芸也不避讳,直接说道:“开始读书的时候,这是我娘的亲弟弟,也是我亲舅舅,见一下总归没问题。”


    江如琅没说话,那双眼睛不笑时,紧紧盯着面前之人,便有几分阴厉。


    “你的舅舅在曹家。”他淡淡说道。


    “曹家可不是这么想的。”江芸芸皮笑肉不笑说着话。


    “等你过了乡试,去了会试,曹家自然求着是。”江如琅冷笑一声,“那个周鹿鸣有什么用,大字不识一个的泥点子,我们江家,曹家才能给你更多的帮助。”


    江芸芸没说话,但表情却一点也没动摇,只是大写着‘懒得和你说’的不耐。


    “那个家破破烂烂的有什么好去的,她既然已经嫁入江家了,那就是江家的人,不用回去了。”江如琅强硬且不耐地说道。


    江芸芸盯着他看,慢慢说道:“可我想要她回去。”


    江如琅大怒:“你怎么敢违背父命。”


    江芸芸神色不动:“大概因为我是县案首,说不定以后也是府案首,我想要我娘回家看一眼,这次不行,迟早有一天你也会求着我去的。”


    江如琅大怒,手指指着她,点了半天,狠狠说道:“违逆父命,我要是去衙门告你,你可讨不到好处。”


    谁知江芸芸微微一笑:“谁知道我违背父命,顶撞你,现在外面的人对我可都是赞扬一片啊。”


    她话锋一转,随后看了一眼屋内的人;“他们说的话,衙门可不会当真。”


    仆役在现在可不算人,主人家的附庸,连作证都算不得数。


    “好好好,你读了书你了不起,现在在家里耀武扬威。”江如琅冷笑。


    江芸芸话锋一转,声音放柔,开始和和气气画大饼:“我自然也不想和你吵架,只是我娘家中的那面凌霄花开了,我想带她回去看看。”


    江如琅的脸色突然缓了缓,好一会儿说道:“三月也该冒芽了。”


    “对啊,不过是看看就回来。”江芸芸又说道,“回来我就好好读书了,四月再考个府案首回来。”


    江如琅动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让管家和你一起去。”


    江芸芸顿了顿,笑着点了点头。


    —— ——


    江芸芸打算带周笙和江渝,还有周鹿鸣去杏花村的家时,正好碰到从外面回来的唐伯虎。


    他们三人太能浪了,又爱喝酒,又完全不打算考试,整日游山玩水,喝酒摘花,日子过得格外潇洒。


    “打算去哪?”浪子三人组勾肩搭背问道。


    江芸芸突然热情跳下马车,拉着唐伯虎的手:“总算是见到你了,走,去我家玩一会儿。”


    唐伯虎三人大惊失色。


    ——江芸芸何时这么热情过。


    “快,再准备一辆马车。”江芸芸还不得他们说话,就对着江来富说道,“我们一起去郊外踏青。”


    江来富犹豫说道:“今日去周姨娘的家,带外人去……”


    “什么外人!”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这是我哥哥们。”


    “哥哥们,上车。”她对着唐伯虎挤眉弄眼。


    唐伯虎秒懂。


    “我好弟弟的家,那不就是我的家!”唐伯虎立马搂住江芸芸,“来举高高……”


    江芸芸眼疾手快按着他的手,冷酷无情说道:“不要,谢谢。”


    “不举啊。”他还颇为遗憾,“我力气很大的,抱一个你绰绰有余。”


    江芸芸面无表情举起手来。


    唐伯虎从善如流改了嘴,黏黏糊糊说道:“就要一起去,哥哥我啊离开你,就像鱼没了水,不能呼吸,你都不知道哥哥这几天没看到你,是过怎么样的苦日子。”


    “可不是,哥哥也好想你啊。”张灵不甘示弱凑了过来,那双水光潋滟的绝色眼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喝酒都觉得也没滋味了。”


    “我也是我也是!喝酒的时候少了芸哥儿这张脸,我也格外心疼。”徐祯卿也跟着挤进来,眨巴着大眼睛,一脸真诚。


    江芸芸一阵恶寒,一人一下拧了一下他们的胳膊。


    ——受不了了,这群人应该去唱戏才是。


    江来富无奈,只好备下马车。


    一行人浩浩荡荡朝着杏花村走去。


    杏花村在句城塘附近,要从西门出。


    西门格外热闹,声音大到在马车内也会听不清对面人的声音。


    马车上,唐伯虎立马出声,靠近江芸芸不解问道:“要我们跟着干嘛?”


    “帮我拦着江来富。”江芸芸打着哈欠,“江如琅不让我去周家,我觉得很奇怪。”


    在她来这里的一年多,很多时候她都敏锐发现江如琅对周笙,对江芸的态度,她都觉得很奇怪。


    江如琅是自私爱己之人,她真的拜师成功了,那可是大好事,江如琅却几经阻拦,完全是见不到人好的架势。


    对周笙更是奇怪,周笙明明是他硬娶出来的,甚至还有两个小孩,可现在他对周笙甚至是见也不见。


    按道理她现在考上县案首了,怎么也是未来可期的蓝筹股,他不应该开始努力修复关系吗。


    从周笙入手明明是最简单的办法,可他宁愿每次对着刺头江芸芸,也不愿去见好说话的周笙。


    “哦?”唐伯虎来了兴致,眼睛亮晶晶的,“怎么说,是你话本里说的,惩奸除恶,洞察秋毫的案子吗?”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你少看些话本,都是骗人的。”


    “没意思,你自己写话本,你怎么打破我的梦。”唐伯虎不悦说道。


    听口气,非常像沉迷小说的宅男。


    江芸芸脸上露出一言难尽之色。


    “你何时去科举?”她只好转移话题。


    “我才不去。”唐伯虎矢口拒绝着,“再说了我要是去考,那不是信手捏来,现在还没玩好,我才不去。”


    江芸芸去看剩下两个人。


    两人齐齐移开视线。


    ——不是,这两个人真的很像会被唐伯虎一起举报的祸害。


    “你们以后不要一起考试了。”江芸芸嘟囔着。


    “为什么啊?”徐祯卿好奇问道。


    另外两人也好奇看了过来。


    江芸芸叹气:“我害怕。”


    多大的炸弹啊,她手上竟然有三个,搁谁谁不害怕。


    去杏花村沿途会经过句城塘。


    那是一个非常大的湖泊,远远看去一眼看不到头,湖面上种满了芦苇,时不时能看到水波荡开,随后是一条轻笑的小船飘了出来。


    杏花村在靠近城门这一边。


    马车刚停下来,江芸就听到江渝哇得一声。


    “这里风景真好。”唐伯虎也跳下马车说道,“等会我就画个画写首诗。”


    村子里有人听到动静,好奇走过来看看,一眼就看到抱着江渝的周鹿鸣。


    “这不是小鹿吗?前几日不是刚回来吗?”出来的中年妇人笑问道。


    周鹿鸣只是笑着不说话。


    那老妇人目光很快就看到他背后走出来的周笙身上,脸上笑意缓缓敛下,最后露出不可置信之色:“是,是笙姐儿。”


    说话间,村子里的人陆陆续续走了出来。


    “你不是江家那个管家吗?”有人看着江来富,谨慎说道。


    江来富矜持点了点头。


    “我外甥考上县案首了。”周鹿鸣强忍着激动说道,“今日带我姐姐回家看看。”


    人群哗然,那个第一个出来的老妇人的目光在来人中徘徊,然后上前一步,来到江芸芸等人面前,最后激动地握着徐祯卿的手:“你长得怎么和笙姐儿一点也不像啊。”


    徐祯卿脸上的笑意缓缓僵硬。


    “是吧,丑了些。”张灵嘲笑着。


    徐祯卿大怒!


    那人本打算点头,但还是回过神来,拍了拍他的胳膊,大力夸道:“没事,长得多结实啊。”


    周鹿鸣一脸尴尬,忍不住说道:“周婶,我外甥是你旁边那个。”


    周婶动作一怔。


    徐祯卿连忙点头:“不是我不是我。”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唐伯虎立马把小矮子江芸芸提溜起来:“你看,这才我们的新案首呢!”


    他甚至还跟着晃了晃。


    江芸芸和周婶四目相对,最后乖乖露出笑来。


    “啊,好乖啊。”周婶捂着心口,“和你娘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先进去吧。”周鹿鸣打断众人说话,笑说道。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进了杏花村。


    第六十五章


    杏花村因为靠近扬州城, 所以一眼看过去,房屋建筑,衣服鞋袜,都比之前江芸芸赈灾的那几个村子看上去要好很多。


    一路上, 村里的人也不害怕, 不管拉着谁都能说几句话。


    “小郎君长得真俊俏啊。”这是年轻女孩对唐伯虎和张灵说的。


    “没事, 至少你结实啊。”周婶对徐祯卿说的。


    “我好几次去芦苇荡捕鱼, 老觉得你外祖父那位置整天雾气沉沉跟冒烟一眼,原来是青烟啊。”这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拉着江芸芸絮絮叨叨说着话。


    “我听说你换新工作了, 还带了徐大他们呢, 不义气啊,下次有好工作可要想着我们啊。”这是年轻人听说周鹿鸣有好前程了,来攀关系了。


    江渝年纪小, 有人和她搭话, 她就害羞躲起来, 只露出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看着说话的人。


    “真是可爱啊。”上了年纪人的捂着胸口, 一脸慈爱。


    倒是江来富身边冷冷清清的。


    不过他一向看不上这些人, 也不甚在意, 昂首挺胸走着。


    一行人浩浩荡荡朝着周家走去。


    周笙家在东面,位置有些偏了, 但风景好,背靠郁郁葱葱的后山,前面就是芦苇荡, 如今半人高的芦苇郁郁葱葱,相互簇拥着身上, 一簇簇白色柔毛向下弯垂, 春风吹过, 摇曳多姿。


    “哇,好好看。”江渝哇了一声,挣扎着要下地。


    “这里水很深的,淹死过很多人的。”周婶吓唬着。


    江渝反手重新抱回周鹿鸣的脖子,细小的眉毛紧紧皱着:“真的?”


    “对,这里的水有两个我这么高呢。”周鹿鸣笑说着,“你可不能偷偷去水边玩。”


    “那他们怎么可以啊?”江渝小手一指,不高兴说道。


    原来在众人说话间,唐伯虎等人已经在湖边拨撩着芦苇。


    “这里的蒹葭长得真好啊。”唐伯虎笑说着,大手一挥,“等我回去,就给你画个芦苇游船画。”


    江芸芸看着和他差不多高的芦苇,层叠而生的芦苇,密密麻麻间白色绒毛随风而动,好似春日的棉雪。


    “行啊。”江芸芸笑说着,“把我画好看一点。”


    唐伯虎大笑,伸手折了一支蒹葭:“好,把我芸哥儿画成大明第一美男子,保证路过的人都为你倾倒。”


    江芸芸也跟着大笑,也伸手去摘芦苇。


    “我的天爷,你可千万不要靠近水边。”江来富拍着大腿,着急上前,连哄带拉把人带离水边。


    这可是金疙瘩,可不能落了水。


    江芸芸只好捧着那只芦苇,在江渝期待的目光中,高高递给周笙:“喏,给你。”


    周笙惊讶地眨了眨眼,看着那簇雪白的绒毛轻轻拂过脸颊,随后轻轻一笑:“谢谢芸哥儿。”


    “不客气。”江芸芸得意说道。


    江渝小手摊了半天没要到芦苇,仰头大哭起来:“我要!!我也要!!”


    周鹿鸣慌忙哄道:“我给你去摘。”


    “这屋子也太破了,说不定里面都是灰尘,如此破烂可别污了主子们的衣摆。”江来富笑说着,“我们去扫个墓,看看风景便也算了。”


    周笙脸上笑意微微敛下。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冷不丁说道:“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江来富下意识小心翼翼打量着她。


    江芸芸虽然在笑,眼底却不见笑意。


    ——瞧着有些冷沁沁的。


    ——是不高兴了。


    “我也是担心这里面不干净,伤了主子们的身体。”江来富和气解释着。


    “我看村子里的人好像都认识你?”江芸芸不解问道,“瞧着对村子还挺熟悉?”


    江来富脸上露出笑来:“来过几次,村子里很少有外人,我也算穿得富贵,想来是因此对我印象深刻。”


    江芸芸点头,话锋一转:“唐伯虎想去村子里看看,你陪他一起去吧。”


    江来富面色微变。


    江芸芸不得他拒绝,立马大声喊道:“哥,哥哥们!来玩啊。”


    唐伯虎等人立马簇拥着江来富走了。


    “看江管家气质就知道是卓尔不凡的大人物。”


    “瞧瞧这个宰相肚,了不得啊。”


    唐伯虎和徐祯卿一左一右直接架着江来富走了。


    张灵慢条斯理跟在三人后面,手里捏着一根蓬松炸毛的蒹葭,一点一点,慢慢悠悠扫过江来富的脖子。


    江芸芸这才拉着周笙说道:“走,我们进去看看。”


    周笙看着被人强行带走的江来富,不安说道:“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啊?若是老爷知道了,万一生气了……”


    “我管他生不生气。”江芸芸耸了耸肩,一脸无所谓。


    虽说现在周家败落了,整个院子长满了荒草,唯有右边那面凌霄花郁郁葱葱,花苞遍满枝头,所有屋子的门被锁着,风吹日打,也跟着生锈了。


    但站在大门口还是能依稀看到这里也曾经是过过好日子的。


    屋子是村里少见的石头搭的,屋顶也是用瓦片堆的,台阶虽然长满了青苔,却是用一整条石头,院子里也都不是泥土地,铺上一块块地砖,只现在长久没人搭理,野草从缝隙里张牙舞爪钻出来。


    周笙失神站在大门前。


    这里的一切都陌生,却又在目之所及后突然熟悉起来。


    那个柱子原本可是红彤彤的。


    这个墙壁本来不是灰白的嘛?


    “屋子好大啊,你以前住在哪里啊?”江芸芸扫了一圈,随后问道。


    这里的屋子并非江家这样的进字结构,反而是一个被圈起来的山字。


    “我以前住在这里。”周笙回神,拉着江芸芸从正堂边的小道走,来到右边的那间屋子前,笑说着,“从这里开窗就能看到满墙花,我爹那个时候还在犹豫到底是梳妆台放在窗边还是书桌放在窗边的。”


    她伸手摸了摸生机勃勃的凌霄花,顿了顿,声音微微抬高:“等五月份开花,这一面墙好像晚霞,很好看的。”


    这间女子的闺房被花墙,被正堂包围着,是一个小心又精致的位置。


    江芸芸看着她微微发抖的手,无声握住她的另外一只手。


    周笙沉默,低头看着她的手。


    “正中的两间是你爹娘住的吗?”江芸芸又问。


    “这里是正堂,后面还有两间,一间是卧室,一间书房。”周笙笑说着,“里面已经没东西了,之前都卖光了。”


    “那舅舅住在哪里啊?”江芸芸又连忙岔开话题问道。


    “在左边,就在学堂边上。”周笙带着她从正堂后面穿过,来到另外一间房子前,“就住这里,爹说这样就能每日早点爬起来读书,免得偷懒。”


    江芸芸咋舌。


    周鹿鸣的房子和另外一间只有几步的距离,真的是隔壁移个凳子都能听懂的距离。


    “这么狠。”江芸芸嘟囔着,“那不是都没得睡了?”


    “鹿鸣特别能睡,就是打雷也不能把他吵醒。”周笙无奈说道,随后又指了指短距离的空地,“中间本来是有花藤架子的,娘很喜欢种花,院子里以前种满了花,除了读书,其他时候也不太吵。”


    她眼睛亮晶晶的:“这里以前有一个好高好高的架子,种满了藤萝。”


    “哇,一定很漂亮。”江芸芸捧场说道。


    周笙回过神来,看着她夸张的脸,拍了拍她的脑袋:“不要促狭我。”


    江芸芸笑嘻嘻地说道:“那你爹以前学生多吗?”


    “多的时候有七八个,少的时候也有三四个。”周笙笑说着,“他是这一带唯一的秀才,家中稍微有点闲钱的都会送来读书,便是没有钱,有时候站在门口听课,想学两个字,他也不是不赶走的。”


    “那江如琅呢?”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周笙一顿,好一会儿才说道:“一开始他家中是有钱的,五岁就送来读书了,一开始每年送五条束脩,可读了五六年,他连县试都没过,听说家里还只剩下五亩地了,其余兄弟姐妹也都有意见了,他娘就想把带回去。”


    她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叹气继续说道:“后来他求到我爹面前,我爹心软了,就说在读一年,这一年不收学费。”


    江芸芸眉心一动。


    这么听,周服德还是一个心软的人。


    “他也争气,这一年吃住都在这里,一口气考到院试,回家后又不知道说了什么,家里又同意读书了。”


    周笙明显不愿意多说,只是叹气:“过一两年后也考过院试和科考了,只是再考乡试的时候,他考了三次也没考过,他也就彻底离开私塾了,再后来就是和曹家结婚了,再后来就是我家出事了。”


    江芸芸眉心一顿。


    “十一岁过了府试,十三岁过了科考,二十一岁时离开你家,之后和曹家结婚,但之后一直屡试不第,最后在三十岁偃旗息鼓。”


    周笙点头:“大概是这样的,前面的事情我也是听我爹说道,他来我家读书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江芸芸哦了一声,没有继续之前的事情:“这些屋子我们还能进去吗?”


    “也没什么好看的。”周笙叹气,“爹开始迷上赌博后,东西就都卖光了,瞧着也伤心。”


    “等舅舅赚钱了,让他把这里布置起来。”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他现在一月一两银子,还包吃住,一年两套衣服。”


    周笙噗呲一声笑了起来:“这钱要留着娶妻的,布置这些死地方有什么用。”


    江芸芸哦了一声,突然眨了眨眼:“我看舅舅呆呆的,肯定不好找媳妇。”


    周笙点了点她的脑袋:“不准这么打趣大人。”


    说话间,外面突然传来断断续续的乐器声。


    那调子欢快轻松,曲折缠绵,江芸芸站在墙边仔细听着,半晌也没听出是什么,不解问道:“谁在吹笛。”


    周笙沉默了一刻,沙哑说道:“是鹿鸣。”


    江芸芸察觉不对,扭头去看,却见她眼睛红红的。


    “这是爹以前经常吹给我们听的。”周笙笑说着,偏那双眼睛更红了,“名字叫蒹葭,用的也是芦苇的管。”


    两人出了大门,江芸芸就看到周鹿鸣坐在岸边,嘴里捏着那根芦苇管,声音正是从哪里传出来,江渝举着好几根长长的蒹葭,在他身边跑来跑去。


    春日的风足够温柔,但雪白的绒毛还是被吹散在空中,洋洋洒洒间好似漫天大雪落了下来。


    江渝见状发出大笑声,瞧见门口的周笙和江芸芸,立马激动大喊着:“下雪了,娘,下雪了!”


    乐声猝不及防停了下来。


    周鹿鸣慌乱站起来,看向门口的周笙,把手中的芦苇管背到身后。


    “好好玩啊。”江渝又开始逆着风跑,细碎的绒毛在空中飞舞,“娘,看啊!”


    一阵风吹过,芦苇荡上白雪齐飞,细杆舞动,好似春日落雪落满人间。


    周笙沉默着,好一会人才哽咽了一声:“十年了。”


    十八岁的周笙也曾在芦苇荡中划船,任由那些绒毛落在自己头上。


    十岁的周笙也曾举着长长的芦苇在空地上奔跑着。


    五岁的周笙听着爹为她吹着芦苇里的声音,告诉她,这叫蒹葭。


    江芸芸沉默。


    便是说再多,那也是周笙回不去的过去。


    —— ——


    周服德的墓就在芦苇荡一直往前走一处平地上,据说就是再那里失足掉下去的,按照风俗,在哪里掉下去就埋在哪里,也好让他的魂回来,以后投个好胎。


    周鹿鸣絮絮叨叨说着。


    “多亏村里面的人帮忙。”


    杏花村主要三个大姓,周便是其中一个。


    “我那个时候年纪也小,什么也不懂,收敛都是村里帮我的。”


    芦苇荡岸上不少长得极高的野草,周鹿鸣一边割,一边说着。


    “后来村长给我介绍码头去了,这墓也没人照顾了。”


    墓地就这样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虽然简陋但被打扫得干净。


    周笙呆站在原地,墓地上长满了杂草,看着木条上被风吹日晒,只剩下依稀痕迹的名字,大概是在水边,整个坟墓都有种挥之不去的潮湿。


    “去年不是下过一次大雨吗?还冲垮一下,还好张叔经过,帮我捡回尸体了。”周鹿鸣摸了摸墓碑上的字。


    “这是我当时自己写的,不好看。”他叹气,“等我有钱了,我再请人描一个,他们说过了五年就能迁坟了,还有两年时间,到时候在让人写。”


    江芸芸看着那一笔一划,稍显稚嫩的笔画。


    三年前的周鹿鸣,也不过十五岁。


    “我给你写吧。”江芸芸见气氛沉默,开口,“这字也看不清了。”


    周鹿鸣吃惊地看着她,窘迫地摇了摇头:“算了,怎么还要麻烦你。”


    “麻烦什么,算起来也是我外祖父才是。”江芸芸笑说着,“你去找写字的东西来,我们先把这里收拾一下。


    周笙站在墓前,沉默着上了三炷香,又烧了一捧纸,最后只是无言地看着墓碑上的字,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人死了,那些痛苦的事情便都不记不起来了,好像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一样。


    “他很喜欢蒹葭这首诗,现在这样算如愿吗?”周笙冷不丁说道。


    江芸芸没有说话,她知道周笙不是在她的答案。


    “我出生那日,娘说爹高兴坏了,翻了好久的书,才给我取名笙,可村子里都说可惜不是男孩子,我爹也不生气,后来生了鹿鸣,也跟我说,我才是最重要的,你说他真的爱我吗?”


    周笙低着头,摸着木块上的隐约可见的字迹。


    周鹿鸣不爱读书,这个字写的歪歪扭扭的。


    她爹有一手好字,所以他所有的徒弟都有一手好字,只有周鹿鸣,老来得子,整个人黏黏糊糊的,练个字也拖拖拉拉,总觉得还有机会。


    现在看来,他是没有机会练好字了。


    就像他说要教她吹笙,也没有机会了。


    她抹了一下眼角,把剩下的黄纸拿出来烧完,任由黑烟落在青绿色的衣摆上。


    江渝有点害怕,紧紧贴着周笙的大腿,眼珠子到处乱看。


    “哎,这里有人。”她突然惊讶说道,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位置。


    江芸芸警觉看了过去,正好看一个人影一闪而过。


    “哎,跑了。”江渝懵懵懂懂说道。


    周笙把江渝抱起来,慌张说道:“是谁?”


    “在这里盯着我们,但看到我们就跑,应该是你认识的人。”江芸芸拧眉说道,“我们先去找舅舅吧。”


    芦苇荡视线不好,她们两小孩,一妇孺,真有什么事情,占不了什么便宜。


    三人快速出了芦苇荡,没多久就看到周鹿鸣回来的身影。


    周鹿鸣见他们出来,非常惊讶:“怎么出来了?”


    “刚才渝姐儿发现有人看我们,但那个人自己跑了。”江芸芸镇定说道,“我们先回家说。”


    周鹿鸣大惊失色:“谁,谁在看你们?”


    “不知道。”江芸芸走了几步,突然又问道,“你们可有结仇的人?”


    周鹿鸣连连摇头,随后又犹豫说道:“爹赌博欠了很多钱,但村子里的钱我都还了,就剩下赌坊里的人了。”


    “多少钱?”江芸芸问道。


    周鹿鸣艰涩说道:“三百两。”


    江芸芸脚步一顿:“多少?”


    三百两在这个二两银子能过好一年的朝代,不亚于现在几百万的巨款。


    “但那个赌坊的人就逢年过节上门催债。”周鹿鸣说道,“平日里从不骚扰我们的。”


    江芸芸古怪地打量着他,越发觉得怪异:“现在催债都这么温柔了?”


    周鹿鸣挠了挠脑袋:“我也不知道。”


    江芸芸扭头看了眼芦苇荡,最后转身说道:“先回去吧。”


    四人回了周宅,一直安静的芦苇荡发出层层水波,随后一道幽幽的目光自隐晦遮挡中看着四人离去的背影。


    —— ——


    “外祖父为什么开始赌博?”江芸芸坐在空荡荡的正堂,忍不住问道。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摇了摇头。


    “娘生了鹿鸣之后身体一直不好,家里要花钱的地方很多。”周笙沉默片刻后说道,“爹之前连年考试也耗光了家里的钱财,而且那一年我也十八了,家里要花钱的地方很多。”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周鹿鸣茫然问道。


    江芸芸没说话,好一会儿才说道:“没事,只是觉得外祖父教书应该攒下不少钱才是,怎么会想到赌博呢。”


    “没有多少钱。”周鹿鸣摸了摸脑袋,“爹这人就是好心肠,有些人没钱了,但是想读书,他都是心软收下来的,笔墨纸砚都是家里出的,村子里不少年轻人都识字,都是爹教出来的。”


    “后来爹去世了,这些人都来帮忙的,这才凑齐了治丧的物件。”周鹿鸣又说,“那个时间家里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要不是他们,我连棺材也买不起。”


    江芸芸揉了揉额头。


    她心里有点奇怪的念头,却又理不出头绪。


    “算了,可能是我多想了。”她说道。


    “你把屋子打开通通风吧。”周笙岔开话题说道,“免得潮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江渝又活泼起来,在各个房间走动。


    周笙坐在正堂的椅子上。


    这个椅子不是记忆中的靠背椅,只是普通的凳子,甚至还有些歪,想来是周鹿鸣从哪里重新安置在这里的。


    江芸芸一个个房间看过去。


    周笙的房子独占一个方位,所以房间也很大,一推开窗,那面凌霄花墙就映入眼帘,只如今这个屋子只剩下一张灰扑扑的床,连着柜子桌子都没有了。


    那张床上没有铺被褥,露出空荡荡的床板。


    她仔细看着,年少的周笙应该是活泼的性子,她再床柱上歪歪斜斜刻着一个‘笙’字。


    正厅后面的两间房子,那间书房已经完全空了,只剩下一个个空荡荡的书架,瘸了一条腿的书桌歪歪斜斜靠在墙上,上面已经有厚厚的一层灰。


    江芸芸试着扶起那张桌子,却发现桌面边缘竟然一层层血迹,如今成了刺眼的黑色。


    这是一张普通的四脚桌子,看不出有任何不同。


    江芸芸叹气,找了块石头给它垫了起来。


    那件主卧是目前看到的东西最多的,一张床,还有几个柜子。


    这应该是周服德住的地方,里面被褥衣服都已经没有了,据说是被烧了。


    这里有人生活过得痕迹,却又不多,


    “芸哥儿,你在看什么?”背后传来周鹿鸣的声音。


    江芸芸扭头,笑说着:“你现在也不回来住,这些东西你怎么没处置了?”


    周鹿鸣叹气:“总想着要留个想念,所以就一直留着。”


    “我以为你……”江芸芸顿了顿,没继续说下去。


    “你觉得我应该讨厌他对不对,好好的家就被他毁了,他总叫我要好好长大,保护姐姐,结果却是他伤害姐姐最深。”


    周鹿鸣沉默着:“可他以前真不是这样的,娘走了之后,姐姐也出嫁了,他突然就安静下来,也不赌了,但那个时候家里也已经一点钱也没有了,那些读书人也都不来了,他整日坐在院子里,后来又染上酗酒的毛病。”


    “他正常的时候,也挺好的。”他好一会儿才淡淡说道。


    两人一内一外,各自沉默地站着。


    “你说得对,这些东西都该卖掉的。”周鹿鸣又说道,“等我下次休息,我就回来卖掉。”


    江芸芸只是叹了一口气。


    “哎呦,这么脏的土啊,渝姐儿千万不要玩了。”江来富的声音骤然响起。


    “玩就玩,小孩子嘛。”唐伯虎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就是,走,哥哥带你洗手去。”徐祯卿笑眯眯拉着江渝跑了。


    江芸芸去了前厅,只见江来富满头大汗,一脸通红,站在门口,扶着门框喘气,惊讶地看向唐伯虎。


    “我之前还在想这里不是都是蒹葭吗?怎么叫杏花村,原来奥秘在后面。”唐伯虎笑眯眯走过来,“山上的杏树都开花了,跟白雪一样,好看紧了。”


    ——言下之意,拉人爬山去了。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移开视线。


    ——做的不错吧?


    ——非常好!


    “梦晋呢?”江芸芸发现少了一个人,惊讶问道。


    “跑去喝酒了。”唐伯虎笑着怂恿着,“等会我们快点走,这样就可以把他落下了。”


    江芸芸龇了龇牙。


    “时间也不早了,我们早点走吧。”江来富歇了一会儿,也不再进来,只是站在门口着急催促道。


    江芸芸扭头去看周笙。


    周笙眼睛红彤彤的,但神色格外平静,站了起来说道:“走吧。”


    徐祯卿这时候夹着江渝回来了,两人不知说了什么,突然神秘兮兮的。


    只见两人靠近江来富,然后江渝突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湿漉漉的手贴着他的脸,还发出一声嘻嘻的笑声。


    江来富突然啊了一声,整个人跳起来,动作之大,差点打到江渝。


    这一下倒是把徐祯卿和江渝都吓住了,两人呆在原地,看着脸色惨白的江来富。


    “吓唬人做什么。”唐伯虎连忙说道,“小孩子不懂事,快跟江管事道歉。”


    “快道歉。”江芸芸也跟着和稀泥,“年纪小就是不懂事。”


    两人磕磕绊绊道着歉。


    江来富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一扫而过,眉宇阴沉,可好一会儿还是露出勉强的笑来。


    “张梦晋回来了,我们走吧。”唐伯虎又岔开话题说着,“天色也不早了。”


    江渝整个人贴着周笙,半晌没说话。


    一行人上了马车。


    周笙掀开帘子往后看了眼杏花村。


    “娘在看什么?”不识人间滋味的江渝不解问道。


    周笙摸着她的脑袋笑了笑:“看娘以前玩的地方。”


    “这个村子好看的。”江渝奶声奶气说道。


    周笙笑了起来:“以前更好看的。”


    江芸芸看着她怅然若失的样子,突然喊了停车。


    江来富慌张问道怎么了。


    江芸芸跳下马车,朝着芦苇荡跑去。


    “哎哎,不要靠近水边啊!!”江来富慌得不行,也跟着追了过去。


    江芸芸停在水边,摘了一大捧的芦苇,然后哼哧哼哧爬上马车,递给周笙。


    周笙愣愣地看着那簇芦苇。


    “是蒹葭啊。”江芸芸对着周笙说道,“是你的蒹葭。”


    周笙伸手,小心翼翼碰了碰耷拉下来的细长白绒。


    “你说你是鼓瑟吹笙的笙,原话应该是‘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这首诗来自诗经鹿鸣,所以你弟弟叫周鹿鸣,是先有你才有你弟弟的,而且那首曲子是蒹葭,也是诗经里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他肯定也很喜欢你的,所以在诗经里不停翻着,为你选了这个名字。”


    她的口气太过笃定,周笙怔怔地看着他。


    江芸芸顿了顿,用更认真的口气说道:“在他眼里,你就是他期盼已久的嘉宾。”


    周笙眼睛蓦地泛红,随后那红意慢慢蔓延到眼尾。


    “阿嚏。”江渝猛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摸了摸鼻子,整个人钻进周笙胳膊肘下面,“痒。”


    周笙一肚子的情绪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摸了摸渝姐儿的脑袋。


    江芸芸拍了拍她的屁股,把手中的蒹葭放到一侧。


    —— ——


    江芸芸从杏花村回来后,很快又投入第二场的考试——府试。


    府试要连考三场,前两场各考一天,第三场连考两天,需要在里面过夜。


    第一场考帖经,考生需要按照要求,将书中的内容或者经义默写下来;


    第二场考杂文,按照题目写出论、表之类的文体;


    第三场考策论,涉及法律、时政、吏治等方面的内容。


    报名的过程不过是从江都县衙到知府衙门,也需要五个考生,但是这次需要两个廪生。


    “真贵啊。”江芸芸一边听黎循传说府试的事情,一边翻看着最新邸报,“这里就需要十两银子了。”


    “这次笔墨纸砚是考场给的,而且这次不能带吃的进去了。”黎循传说道,“里面买吃的特别贵,第三天考试的棉被也要钱!”


    江芸芸立马露出心如刀绞的神色。


    “可别说这些了,再说读书也没心情了。”祝枝山忍笑说道,“还是先说考试的事情吧。”


    “第一天考贴经,《孝经》和《论语》为必选,《礼记》、《左传》至少选一部,《诗经》、《周礼》和《仪礼》三选一,《易经》、《尚书》、《公羊传》和《毂梁传》四选一。”徐经说道,“这些你应该都倒背如流了,难不倒你。”


    江芸芸信誓旦旦点头:“默写题,保证一分不丢!”


    “第二天的杂文,诗、赋、铭、表、赞、箴,这些文体你应该都会的吧,”徐经又问道,“哪个比较生疏,可以这几天抓紧练起来了,这些都有格式,只要格式不错,内容你肯定都是会的。”


    江芸芸点头:“虽然我觉得已经烂熟于心了,但这几天保险起见还是多做几道。”


    “第三天考两天,考的是策论,一般都是五道,每道一千字。”徐经皱眉,“这个范围就广了。”


    江芸芸安慰道:“不碍事,左右不过这些内容,若是考难了,其他人也不会,若是简单的,我只要把我会的写好就行了。”


    祝枝山笑着点头;“芸哥儿这个想法真是好。”


    江芸芸谦虚说道:“还好还好,老师教的。”


    黎循传惊讶;“祖父怎么没教我。”


    江芸芸抿了抿唇,尴尬转移话题:“说起来,这样看府试不是比县试简单,八股文也不用写。”


    黎循传失笑:“你别觉得简单,第一天的帖经就能难倒一大批人,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把所有书都背下来,甚至连注解也都会背。”


    “这些题目会出的很偏,我之前考试就出了好几道很偏的题目,还好我家藏书多,我以前都读了一遍,出的题运气好,正好是我会的。”徐经皱眉,“又因为第一日的考试一向是最重要的,很多人心态崩了,第二场就没来考了。”


    江芸芸懵懵懂懂点头,随后又小心翼翼说道:“那你们可以每天给我出默写题吗?就考试范围内,一个人一天三十道。”


    黎循传咋舌:“一天六十道啊,你也不怕抽到自己不会的,坏了自己考试的心境。”


    “不是六十道,我今天开始还要重新开始背书,从本经到注解,三十几本书全都第一轮过一遍,然后把不会的,不熟练的,整理出错题集,然后每天开始看,等第一轮书全都备好,第二轮从错题集开始背,争取每句话都过一遍。”江芸芸掰着手指,一本正经给自己规划着考前一月冲刺的学习机会,“每天再写五篇杂文,把几个杂文类型反复写,最后每天开始研究三张邸报,对了,还要开始看你们手中的房选,争取把各个方向的策论都看一遍。”


    祝枝山等人内心听得毫无波动,甚至觉得——


    果然,她又开始卷了。


    第六十六章


    一般来说, 众人认知中的科举之路都是从科考开始,只有科考过了才能参加乡试,会试,殿试, 也就是说只有能闯过艰难的乡试和会试, 才有攀登上仕途的可能性, 就算过了乡试后多年不中会试, 那也可以替补县令,从底层往上走。


    所以在此之前的考试, 县试、府试和院试就像是考试前的试水, 摸摸你的底子,三年两次,大都可以在一年内完成。


    江芸芸这种考了县试, 马不停蹄准备去府试, 甚至六月份去考院试的人比比皆是, 但是要是参加乡试还需要一个科考, 同样安排在六月, 这就有些时间紧了。


    科考又称科试, 若是要你一步步来,那就要先过岁试, 再过科试。


    如此经过重重难关,才能走过乡试。


    江芸芸一边捧着糕点,一边坐在小矮凳上津津有味听着书生们兴致勃勃聊着科举的八卦。


    这几日扬州城内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其他县赴考的考生, 眼下在五典书斋里高谈阔论的正是宝应县的考生。


    “你一个江都县案首蹲我这里也不嫌寒碜。”林徽拨弄着算盘,看着脚边听八卦听得入迷的江芸芸, 嫌弃说道。


    江芸芸呆呆抬起头, 眨了眨眼。


    林徽一看到那双黑漆漆的清亮眼眸, 到嘴边嘲讽的话咽了回去:“要不要喝茶?”


    江芸芸眼睛更亮了,写满了渴望。


    ——也太乖了点。


    林徽心里默默想着,随后咳嗽一声:“郭叔,沏壶好茶来。”


    正在给人捧哏的郭佩理了理袖子,笑脸盈盈和人告别,随后转个身,去后院泡茶了。


    “四月就要考试了,来我这里做什么?”林徽又问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昨日伯虎跟我说画画好了,请我来赏画,我今日下课后就和枝山一起来了,但是他们两个神神秘秘的,现在在后院也不知道在墨迹什么?”


    林徽惊讶弯下腰来:“你可知道上次陪你去杏花村回来,唐伯虎这几天可是连二门都没出呢,原来是给你画画啊。”


    江芸芸比他惊讶:“他这么坐得住,改性了?”


    “这不是你好哥哥嘛。”林徽打趣,“你不是应该更了解。”


    江芸芸扣了扣下巴,不放心说道:“那我去后院看看。”


    林徽懒洋洋挥了挥手。


    五典书肆的后院是一个很大的二进院子,第一进是少东家为了招揽读书人,专门给没钱的读书人租赁的,价格格外便宜,如今里面住了不少人,唐伯虎等人,除了富二代徐经,其余人大都住在这里。


    第二进则住着书店自己的人,郭管事一家就都在这里,还有一半是仓库,书房等等,算是比较私人的地方。


    江芸芸刚进一进院的拱门,就看到张灵正躺在靠椅上缓缓悠悠,手边是一盏开封了的酒,整个人还未靠近就闻到浓郁的酒气。


    “你整日喝酒,就不怕醉死吗?”


    张灵听到动静,缓缓睁眼,醉眼惺忪间看到一双眼如秋水的瞳仁正不错眼地看着他,哪怕此刻背着光已经熠熠生辉。


    他痴痴看着,随后轻笑一声:“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大概是醉得厉害,一句话说得含糊不清,拉长着调子,偏带着苏州口音,吴侬细语,风情嵘峥,听着格外麻耳朵。


    张灵是几人中长得最好看的,不似于祝枝山的气质文雅,也不似杜穆的强壮高大,更没有唐伯虎的疏朗大气,但他却是这几人中最好看的,那双玲珑多姿,孤傲霜冰的眼眸微微眯起,似笑非笑看着人时,好似一片羽毛轻轻挠了一下心间。


    这样好看的人如今懒懒散散躺在摇椅上,红衣垂落,乌发披散,一坛春竹叶,半点风絮情,占尽魏晋癫狂人。


    吴王宫里醉西施,起看秋月坠江波。


    他既是沉醉,不理世事的,又是孤高,难以相逢的。


    唐伯虎的那一群人,就连接触最少的文徵明,她都觉得她是了解的,知道他是一个严谨认真,且有点不太会说话的人,唯有张灵,他总是雾蒙蒙的,好似隔了一层纱,他明明站在你面前,对着你笑,眨眼间又成了天上的月亮,冷冷清清地看着你。


    “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


    张灵愣在远处,那句诗戛然而止,似有些不解,歪了歪脑袋,任由脸上的酒水慢慢自脸上落下,然后顺着下颚流过脖颈,最后打湿衣襟,


    江芸芸把酒坛子放下,笑说着:“你也醉的太厉害了,以酒醒酒如何?”


    张灵那双眼被酒浸得一激灵,露出湿漉漉的春寒,秋波流动间,流睇横波。


    他只是看着江芸芸,半晌没有说话,那双雪白精致的脸被酒水浸染,在日光下蓦地有种惊心动魄的艳丽。


    “我看你都开始醉得说胡话了。”江芸芸小心解释着,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张灵看着她懵懵懂懂的样子,突然大笑起来,那双纤长白皙的手搭在扶手上,笑得整个人都在抖。


    江芸芸大惊失色,惶恐地看着他。


    ——喝傻了?


    ——我把人浇傻了?


    她还没想出个动静,唐伯虎从侧门快步走了出来,看着浑身湿漉漉的张灵,又看着一脸无辜的江芸芸,惊疑不定问道:“打架了?”


    江芸芸吓得连连摆手。


    “那就是他又发酒疯了。”唐伯虎上前把人扶起来,“走,我送你回去休息。”


    张灵把他推开,踉踉跄跄站起来,也不擦一把脸上的酒水,只是看了一眼江芸芸,随后朝着自己的屋子晃晃悠悠走了过去。


    “按剑清八极,归酣歌大风……”


    大红色的袖子随着他走动微微飘动,飘然欲仙,好似当真要乘风而去。


    江芸芸看着他的背影,沉默好久:“他为什么也不去科举?”


    唐伯虎叹气:“梦晋也曾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小郎君啊。”


    江芸芸看了过去。


    “他爹土地被乡绅抢占后去世,他却投告无门,自此醉心山水,无心科举。”唐伯虎含含糊糊解释着。


    江芸芸错愕。


    “算了,不说这些了。”唐伯虎叹气,随后露出笑来,“走,我给你画了好多画。”


    江芸芸收拾好心情,随他入内。


    唐伯虎的屋内摆满了桌子,每个桌子上都有一两张画。


    祝枝山正在一侧题字,毛笔都要写出火星了,忙得不亦乐乎。


    “你画了这么多?”江芸芸惊呆了。


    祝枝山抬眸看了他一眼,露出满头大汗的额头:“唐伯虎真的疯了。”


    唐伯虎大手一挥,豪气说道:“你喜欢那个?挑一个挂在床头。”


    江芸芸欲言又止。


    唐伯虎有个本事,他画人是不需要看人的,似乎一眼就能把这个人看穿看透,入画之人的模样也许并和本人并不相似,但神态抓得极为准,衣袂飘飘间独属于那人的气质,是常人难以复制的。


    一画千金,名不虚传。


    他画了很多江芸芸,在蒹葭丛前,在杏树下,在村中小路里,她在和人说着话,又或者高高举起蒹葭,又或者独自一人站在湖面,又或者站在周家大厅中。


    那是他脑海中的江芸芸,是他那日去杏花村里见到的一切。


    他用他顶尖的天赋,设想出无数的江芸芸,用他记忆中的人,和他看到的一景一物,然后用带着强烈浓郁的,唐伯虎的风格融合在一起,最后泼洒而出。


    ——逼真到连当事人都在恍惚。


    “怎么样?好看吗?”唐伯虎吹嘘着,“你这个美貌,我可是百分百还原了。”


    江芸芸呆站着,她甚至觉得她就是在现代拍照也拍不出这样的气质。


    或仙气飘飘,或深沉淡然,又或者天真浪漫。


    不仅没气质,动作也摆不出来。


    ——太离谱了!


    江芸芸咂舌:“都说‘闭门造车,出而合辙’,你这可是无中生有,泼墨而成,瞧着比他们还厉害。”


    唐伯虎神色故作谦虚,口气却格外狂傲:“这话说得我爱听,朱子有言:‘轨者,车之辙迹也。辙迹在道,广狭如一,无有远迩,莫不齐同’,可造车那都是有标准的,我画画那全凭一口气啊,这大明有我这样本事的人,都屈指可数。”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虽觉得佯狂,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的本事本就是世无其二。


    “我还让枝山给你提跋了,到时卖给林思羲两张,你放心,你现在已经是县案首了,这画怎么也十两银子一张了,我都给你,我再留几张,等你成状元了,我再盖上我自己的章,高价卖出去。”


    唐伯虎显然想得极好,口气中泛着喜气洋洋。


    江芸芸忍不住问道:“若是我没考中状元呢?”


    唐伯虎低头,和江芸芸四目相对,然后那双眼睛扑闪了一下,随后露出迷茫之色:“没想过这事。”


    江芸芸可耻沉默了。


    “我觉得一定考得中。”过了一会儿,唐伯虎小声说道,“你和我们都不一样,江芸。”


    这个十一岁的小孩便是站着,也足够夺人眼球。


    不是因为那个浅薄的美貌,而是身上那股勃勃的生机。


    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平庸的。


    ——  ——


    扬州府新来的知府做事非常认真,三月二十号就出了公告,四月十号考试,足足二十天准备的时间。


    这会儿江芸芸因为有县案首的名头,来主动一起互保的学子不少,帖子送到江家,就轮到江芸芸自己筛选了,她有些着急,最后还是黎淳看不下去了,帮她把关选好了人。


    “老师,你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啊。”江芸芸捧着名单,感动落泪。


    黎淳忍不住酸了酸牙。


    “快去读书。”他挥手赶人,从一侧拿起京城寄来的信。


    江芸芸眼尖,觉得这个字格外眼熟。


    黎淳挑眉:“想看?”


    江芸芸一本正经摇头:“师兄的信,给老师的,我不看。”


    她这般说着,脚步却是动也没动一下。


    “那你站在这个打算给我研墨吗?”


    江芸芸借杠子往上爬:“好啊!”


    黎淳头疼,直接说道:“没你要的东西,是你师兄有个好友的徒弟要回乡考试,顺道会进过这里。”


    江芸芸哦了一声,失落低下头。


    ——她无意中发现,老师把她的县试的卷子抄了三份!


    ——送去哪里,不言而喻吧!


    “还不去读书!”黎淳呵斥着。


    江芸芸屁颠屁颠跑了。


    四月十号,江芸芸和县试一样,丑时刚过半,她就自己爬起来醒神。


    四月已经是暮春,初夏迟迟不来,冬意已经悄然离去,这样的季节正是舒服的日子。


    府试不需要带任何东西,都是贡院直接发的,所以她今日轻身上阵。


    一出门,周笙抱着睡得香甜的江渝站在廊檐下送她。


    “上次她睡过头了,没来送你,昨天晚上闹着非要早上来送你。”周笙无奈说道。


    江芸芸笑了笑,拍了拍江渝的屁股。


    江渝迷迷瞪瞪醒过来,哼哼唧唧好一会儿才看到江芸芸,揉了揉眼睛,含糊说道:“要好好考试哦。”


    “好的。”江芸芸笑眯眯说道,“谢谢渝姐儿。”


    江渝也不知道听到没有,说完这句话便又抱着周笙的脖子睡了过去。


    “你快去考试吧。”周笙无奈说道。


    江芸芸趁着夜色出了门,内城河依旧繁华,船头点的那张灯在漆黑湖面上汇聚成点点繁星。


    乐山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府试是扬州府周边的十一个县的人一起考,半个月前,扬州城内的客栈就被住满了。


    因为有了外来的人,今日又是赶考,昏暗的街面也变得热闹起来,不少人快步疾走,又或者是絮絮叨叨有人说着话。


    乐山跟在他身后走了一会儿,就看到周鹿鸣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顿时紧张起来。


    ——做为一个书童,他总觉得竞争压力很大。


    周鹿鸣见了江芸芸小声说道:“扬州来了好多人,我怕你一个人害怕。”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有乐山呢。”


    乐山立马骄傲挺了挺胸膛。


    周鹿鸣把手中的蒸饼递过去:“乐山兄弟来不及吃饭吧,这是我刚做的,还是热的,你趁热吃。”


    乐山受宠若惊接了过来。


    这次考试也是在县试的贡院,江芸芸走得熟门熟路,看好位置,又在老地方等到人,便准备结伴进去。


    “等我出来哦。”她笑着挥了挥手,镇定自若,在一众紧张的考生中,出奇的异类,经过的人都忍不住看了一眼。


    这次具保的廪生依旧有陈冰,还有一个是府学的第二名周顾令。


    都是看在叶相的面子上。


    这次搜身略有不同,卯时一刻开始接受初查,在这里五个互保的考生和廪生互相作证,然后再有在执灯衙役的带领下分别前往各个考场。


    江芸芸又是在甲字房,甚至在第一个!


    在甲子房前才是仔细的搜身检查,有了第一次的经验,她已经格外熟练,甚至还很配合,非常坦坦荡荡。


    那士兵愣了愣,忍不住看她一眼,最后加快速度,把人第一个放进去。


    考试开始前,她终于见到新来的知府王恩。


    王恩穿着大红色的官袍,胸口打着的补子是只匹鸟,也就是鸳鸯,他年纪不轻了,两鬓斑白,面容发白,脸上总是带着笑,瞧着格外好说话。


    老师评价他是面容温和,手段雷霆,和他的文风如此一致,乍一看也格外平和自持,却总在关键时刻突发起伏,给人暴力一击。


    知府照理说了几句考试的话,然后就下发卷子。


    卷子是手写的,密密麻麻三张纸,瞧着有百来道题。


    隔壁一看到卷子就传来倒吸一口气的声音,不少拿到卷子的人都开始坐立不安。


    江芸芸开始仔细审题,那些题目有难有易,但值得庆幸的是,这里的题目她大都见过。


    ——默写题!必胜!


    ——一分不丢!


    她搓热了手指,这才开始低头答题。


    因为只有一份卷子,所以一字也不能出错,更不能涂改,这要求考生有集中超高的注意力。


    上首的王恩端起茶盏却没有喝,反而借着茶杯的掩饰,看向甲字房的考生。


    甲字房安置的是前头县试中每个县衙前三名的考生。


    江都县就在扬州府内,所以排第一,作为县案首的江芸芸自然也是坐在第一个。


    小少年正低着头考试,相比较其他人的犹豫停顿,神色慌张,她倒是一口气不歇,并无任何异色。


    他知道自己这个扬州知府是捡漏的。


    如何捡得也非常清楚。


    他能来这里更是托了他的前上司,刘大夏的推荐,又经由李学士保荐,这才安稳坐在这里。


    而这些人都和面前这个小少年息息相关。


    但他一向自信,觉得自己又何尝没有能力呢?


    扬州这样的地方,他也治得好。


    王恩低头抿了一口茶。


    ——若是这人不行,他也不会手下留情。


    ——若是当真出色,他也不会畏畏缩缩。


    江芸芸还不知道自己前头那人心中已经闪过这么心思,她渐入佳境,越写越顺畅,几乎没有碰到任何难题。


    从辰时开始一口气写到申时,期间耳边是各种摇铃声,还有各种仆人走动的动静,有烦躁的考生已经开始坐立不安,她却完全没有转移注意力,甚至连最爱的饭菜香都没有抬起过头来。


    每个考生可以休息三次,只要摇响门口垂挂的线,人送来饭食和清水,也可以在专人的引导下入如厕。


    江芸芸把三张卷子全都写完,放松下来才觉得饥肠辘辘。


    她在直接出门交卷,还是在这里吃一顿见,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果断摇铃。


    没一会儿就有仆人端着一碗清水并两个馒头走了过来。


    两人并没有交流,那人也没有收钱。


    考前她就听说今年考试饭菜是免费的,笔墨纸砚要交二十文钱,这份钱在报名的时候就交了。


    馒头是菜馅的,如今是春日,野菜格外嫩,又加了油,入口格外好吃。


    江芸芸吃得眼睛都亮了,慢条斯理把馒头吃干净,吃得眼睛都迷了起来。


    上首的王恩随意看了一眼,然后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吃的也太香了。


    看着他吃好东西,却没有继续答卷,反而又拉了一下小铃,这次他摇了两次,随后就过来两个同样穿着官服的人。


    那两人一人看着,一人当着他的面把考卷的名字糊了,然后又放到一个匣子中,最后收走笔墨。


    “清点完毕。”那个收卷的人说道。


    “清点完毕。”那个一直看着的人也跟着说着。


    两人在盒子表面贴着的纸上面签上字,这才对江芸芸说道:“你可以走了。”


    江芸芸刚起身,就有士兵亲自带她去了贡院口。


    那里照例站了不少人,见了江芸芸连忙说道:“齐了齐了,二十人了。”


    好巧,又是第二十个。


    江芸芸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来考得很不错。”有个年纪大一些的人见状,笑说道。


    江芸芸只是说道:“之前考试也是第二十个出来的,觉得很有意思。”


    那人也是跟着笑了笑:“那真是有趣,瞧着是个好兆头。”


    贡院大门第一次打开。


    外面很快就有了不一样的动静,有人大声抱怨,也有人愁眉苦脸,甚至还有人哭出来,神色平静的人极少。


    “看来题目很难。”黎循传看着众人表现,直皱眉。


    “我倒是觉得没什么问题,芸哥儿的脑子和我们不一样。”徐经倒是信誓旦旦。


    他身后的茶馆里,一个正在喝茶的人突然抬起头来,顺着声音看了过来。


    江芸芸个子小,从来不挤第一波,等人都走了,这才施施然出了门,一出来,照例被黎循传等人围了上来。


    “你这次出来好早?”


    “你觉得难不难啊?”


    “累不累啊,吃饭了吗?”


    江芸芸笑眯眯安慰着:“还行,应该不会让老师失望。”


    她要是说还行,那就是非常把握了。


    黎循传等人心照不宣地簇拥着人出来。


    “我先送你回家,等会我再回去找祖父。”黎循传兴冲冲说道,“刚才外面哭了好多人,我都担心死了。”


    “你,就是江芸?”几人正准备上马车时,背后传来一个和气的声音。


    江芸芸等人扭头过去。


    只见一个穿着深蓝色长袍,身形健壮高挑,小麦色面容的男子站在他们背后。


    他长眉入鬓,眉宇清俊,哪怕不是时下流行的白雪肤色,但依旧有着爽朗如松竹的气质,如今笑着看了过来,那双眼睛便也跟着微微眯起。


    那人察觉到江芸芸打量的视线,笑得越发灿烂。


    “在下王伯安,久仰大名。”他对着江芸芸拱手行礼。


    第六十七章


    “你认识我吗?”江芸芸仰头问道。


    这个叫王伯安的人实在太高, 瞧着和顾溥差不多高,却没有他这样健壮粗狂,腰间系着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蜂腰猿背, 鹤势螂形, 称得上轻盈俊俏。


    “略有耳闻。”王伯安低头看着面前的小少年, 只觉得和善可爱, “他们都说你是小神童,我有些好奇, 所以特意绕道来看看。”


    江芸芸不高兴强调着:“我不是, 我只是勤奋而已。”


    王伯安看着她笑:“听说你是江都县的案首?”


    江芸芸点头,故作谦虚:“区区县案首,不足为外人道。”


    “我看了你写的文章, 写得很好, 一点也看不出是你这个年纪写的。”王伯安露齿一笑, 露出一排雪白的牙, “所以这次除了来送信, 也是特意来看你的。”


    “你怎么看过芸哥儿的文。”黎循传紧张问道。


    王伯安的目光顺势落在黎循传身上, 微微一笑:“你就是黎家小公子吧。”


    黎循传不解问道:“你怎么也认识我?”


    “家父姓王名华,如今任翰林修撰, 和黎公的子弟李学士乃是好友。”


    “你父亲是实庵先生!”祝枝山眼睛微微一亮,“成华十七年的状元啊,幸会幸会。”


    王伯安连连摆手:“我爹说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不值提不值提。”


    “原来真的是王兄啊,很早就听闻王兄不同凡俗, 那句‘科举并非第一等要紧事’, 誓要做圣贤之人, 可是如雷贯耳。”黎循传笑说着。


    王伯安听得又是连连摆手:“年少狂妄,说起来也是羞人。”


    ——圣人!


    在一侧触发关键词的江芸芸忍不住抱臂,眉头紧皱。


    ——明朝好像确实有一位圣人!


    圣人叫王阳明,这人也姓王?


    巧合?同宗?


    “听说王兄百步穿杨,武力高超,之前还独自一人去了居庸关、山海关等地,真是好胆魄。”黎循传佩服说道。


    ——武力高超?


    又被触发关键词的江芸芸神色微动。


    ——王阳明作为大明唯三以武入侯的读书人,想来武功不低。


    “你怎么是这个表情?”王伯安实在是被江芸芸看得难受,忍不住低头问道。


    江芸芸眨了眨眼,打量着他,手指比划了一下:“你有没有,字啊,名啊,号啊。”


    她回想起她和唐伯虎第一次见面的经历,非常谨慎克制地问道。


    唐伯虎,认识!江南四大大才子!


    唐寅,不认识!路上遇到耍流氓的!


    “是我的疏忽了。”王伯安失笑,“在下王守仁,字伯安。”


    江芸芸觉得王守仁的名字很耳熟,有什么在脑海中呼之欲出,忍不住追问道:“你没有号吗?”


    王守仁摇头:“还未取号。”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小心翼翼问道:“王阳明你认识吗?”


    王守仁眼睛一亮,兴奋问道:“哦,芸哥儿对道家也很有研究?”


    “没,没有啊。”江芸芸磕巴了一下。


    王守仁不信,激动说道:“你都说的出阳明,还说不知道,阳明一词在《云笈七籤》中有言:“阳明主春,万童开门”指的就是东方青帝。当时宋朝张君房编成《大宋天宫宝藏》后,又择其他认为的精要万余条编写成《云笈七籤》。”


    “都说芸哥儿饱览群书,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他敬佩夸道。


    “芸哥儿还有精力读道教的书?”徐经咋舌。


    “偷偷读这个,怕要被黎公要骂了。”祝枝山不认同。


    江芸芸有口难辩。


    ——我不是,我没有,别胡说,我哪知道阳明二字还有这个解释,书上又没说。


    “我也很钦慕道家文化,之前去江西时遇到一个道士打坐,自称无为道人,我自来咳血,便向他请教养生之术,他教授我呼吸之法,我竟然恍惚有种顿悟之感。”王阳明感慨道


    黎循传忍不住问道:“我听说纳吉之日,你都忘记回去了。”


    王守仁摸了摸下巴,不好意思说道:“实在忘神,浑然不知天日变化。”


    黎循传忍不住又追问着:“我去年有听到流言蜚语,说实庵先生的大儿子在读遍朱子著作后,对‘格物致知’之理非常推测,然后格了七天七夜的竹子,还格生病了……”


    ——格竹子!


    江芸芸终于被触发最最重要的关键词。


    对面的王守仁认领此事,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休提这些事了,经此事才知圣贤果然是寻常人做不得的,若无强大精神,哪里有这等力量去格物,我倒是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念头,觉得天下之物本无可格,其格物之功,只在心上,心上学问才是最重要的。”


    ——格物?心学?


    历史知识宛若潮水一般涌过来的江芸芸瞬间明亮起来。


    ——抓到你了,王阳明!


    江芸芸一脸震惊,喃喃自语:“你还说你不是王阳明。”


    王守仁不是计较之人,爽朗一笑,甚至也觉得这个号极好,他一听只觉得亲切,觉得自己也许本就该叫这个。


    暗叹这个被父亲挂在嘴边的人,果然是有神通的人,父亲叫我与他交好,果然是有道理的。


    “我何须骗你,我确实还未取号,但经你一说,阳明这号确实很好,我很喜欢。”


    江芸芸那颗在考场里被炖得浑浑噩噩的脑袋,终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忍不住走进几步,甚至悄悄伸手摸了摸他的袖子,有种脚踏落地的清晰感:“原来你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那个在龙场悟道,文武全才,集心学大成,封建王朝最后一位儒家圣人,历史书上甚至给他留了一个版面的王阳明啊!


    历史名人,又见到一个了!


    江芸芸手指激动搓了搓,嘴里嘟嘟囔囔着,动作鬼鬼祟祟。


    ——活的,真的,少年版大圣人。


    ——看都看到了,摸一下,沾沾喜气!


    王守仁惊讶地看着他,不解问道:“是有什么什么问题吗?”


    “正在吸收天地灵气。”江芸芸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黎循传连忙把人提溜回来,板着脸说道:“你怎么对王兄无礼。”


    江芸芸收回视线,然后又忍不住盯着王守仁看,不错眼的那种。


    王守仁失笑:“芸哥儿难道也认识我?”


    江芸芸点头,认真说道:“如雷贯耳。”


    王守仁吃惊地看着她:“芸哥儿真是有趣,我连乡试都没考,哪来的名气。”


    他一度觉得他爹太过低调了,一点也不像李学士这般喜好宣传。


    儿子写了一首诗,非常值得开宴庆祝!


    儿子的文章写得这么好,让人品鉴一下!


    儿子又做了什么好事,这还不是要夸一下!


    总是就是儿子做了什么都是‘哇,我儿子好棒啊!’这样的心态,导致李学士的儿子李兆先在京城名气极大,倒是他,年幼一直在祖父身边生活,十二岁读书,十五岁游历居庸关、山海关等地,这几年才跟着爹在京城生活,所以京城中只有几个长辈认识他。


    “你不是都说了嘛,科举不是第一等要紧事,你是要做圣贤的人啊!”江芸芸更加严肃认真,“圣人!你是要做圣人的人!科举算什么!”


    王守仁好好的一张小麦色的脸愣是看出几分红意,有点恼羞成怒,又有种被人格外看重的认真感:“你小小年纪,倒是爱促狭人。”


    江芸芸一把握住他的手,用力晃了晃,脸甚至比他还红,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在此刻好似在发光:“我没促狭你!你可是王阳明啊!”


    自来能被称为圣人的,聊聊数人,前者有儒家五圣,指的是儒家至圣孔子、亚圣孟子、复圣颜回、宗圣曾子、述圣子思,后又多了一个朱熹。


    圣人大都是要求立德、立功、立言,只行其一便是不世之功,可自儒学问世以来,能做到其中一个的都寥寥无多。


    王阳明有些尴尬,惊讶但又有种说不出的激动。


    说着话的可是众人口中的神童。


    她的目光是这么真挚,口气是这么热烈,好像在看一个惊喜的宝玉,那双漆黑水润的眸光在此刻熠熠生光,充满欣赏。


    她是这么笃定,这么信任,完全不夹杂一点负面的情绪。


    任谁都看得出来,她是真的这么觉得的。


    “你,不怕挨揍啊。”黎循传看着王守仁强壮的胳膊,小声说道。


    江芸芸想了想委婉解释着:“哎,我一看这人就觉得不一样,我觉得他是一个认真的人,所以说的话一定能成,因为认真的人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王守仁看着她好一会儿,突然也跟着笑了起来,冷不丁觉得神清气爽,眼睛微微弯起:“借你这个神童吉言。”


    十五岁那年,他曾听说石英等人起义,献策想要平定起义,却被父亲斥为狂妄,连折子也递不上去,那个时候他只觉得不甘委屈,可今日被江芸芸这般毫不遮掩的认真夸赞,心中经略四方的志气油然而生。


    ——也许我生来就该有所作为!


    可他爹从来都不会如此夸他,甚至他的同窗,好友都只是一笑了之,只有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小童。


    听了他年幼无知的话,却好不质疑,甚至大为赞赏。


    他王守仁,终于是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了。


    “你才是神童!”江芸芸一本正经说着,随后酸脸,“大明真的好多神童啊。”


    ——她都遇到好几个人了。


    黎循传盯着两人相握的手,忍不住把人拉回来,不悦说道:“你好端端怎么这么热情。”


    江芸芸严肃说道:“你不懂,他可厉害了。”


    ——要是他打好关系,历史书上说不定就有我的名字了!


    ——四舍五入我也是名垂青史的人了!


    江芸芸美滋滋想着。


    ——目标简直是超额完成了。


    “还是先回家休息吧。”祝枝山看了好一出热闹,忍笑说道。


    “对对,先回家,你考好试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黎循传打算把江芸芸和王守仁隔开,“你坐马车,我和王兄走路回家。”


    “可不兴这么说。”祝枝山又故意使坏,“我们芸哥儿说不定也想去看看老师呢。”


    江芸芸不疑有他,立马点头,看着王守仁,热情拍着车辕邀请着:“一起去老师家啊,坐一起啊。”


    黎循传有些酸脸:“你怎么拉着唐伯虎说人家是四大才子,拉着王兄说人家是圣人啊,你怎么第一次见我没这么激动啊。”


    ——甚至还设计哄他!一点也不真心!太过分了!


    “我也没有。”祝枝山叹气。


    徐经也跟着吃醋:“我也没。”


    江芸芸顿时苦着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祝枝山好歹知道一点,是四大才子里的人,可书上也没说他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啊,而且这人也没有唐伯虎这么高调,你看电视都没拿着他改编的,可见人气确实不旺,她能记得一个名字,那也是四大才子的名头实在响亮。


    徐经和黎循传更是听也没听过,所以她也没有见到名人的激动。


    “那你们努努力。”她小声说道,“咱们争取青史留名。”


    四人齐齐瞪大眼睛,活见鬼一样看着江芸芸。


    “哈哈哈,好狂的人!”王守仁闻言,拍着她的肩膀,大笑,“我喜欢,李学士一直说你有趣,你真的好有趣。”


    “你可别胡说了。”黎循传糟心,警觉地看了眼周围,“被人听到了要笑话的。”


    “青史是这么好留的嘛。”祝枝山无奈说道,“你当我是不想嘛。”


    “我觉得我能考上举人,青史我不知道有没有,我家祖坟应该是有青烟了。”徐经叹气。


    江芸芸摸了一把脸,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是错的。


    ——你们不懂,只有你们出名了,我们这些穿越过来的才会有种‘天爷,活的大名人’的激动。


    ——你们搁现在问问,谁见了唐伯虎,王阳明能不激动的!


    ——没有!根本没有!


    江芸芸小脸皱巴着,一副‘不服气,但我不说’的样子。


    “算了,先回家吧。”黎循传先一步说道,顺带邀请了王守仁,“王兄也一起坐车回去吧。”


    江芸芸自己踩着小凳子爬上去,背后的王守仁看不过去了,直接一个提溜把人送了上去。


    “听说你十一岁了,要多吃点才能长高……”


    他还没说完,就看到江芸芸扭头去看他,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剩下的话便跟着咽了下去。


    “长不高也没事。”他以为戳中人不高兴的点了,不好意思地找补着。


    只是江芸芸一肚子的话还没说话,就被黎循传飞快拽进去了。


    “你也太没出息了。”黎循传恨铁不成钢地抱怨着,“做什么啊,比见到唐伯虎还激动。”


    江芸芸揉了揉脸,一本正经说道:“你说的对,我要冷静一些……但是他刚才把我就这样提上来了。”


    她飞快比划着,一脸兴奋,飞快地给自己戴上八十米长的滤镜,非常笃定说道:“所以文武双全是真的!”


    ——历史铁证加一。


    ——听说他还打过一场很有名的胜战,怪不得能赢,就这个力气!


    ——不过打谁来着?


    她摸了摸下巴,在脑海中竭力翻找着贫瘠的历史知识。


    ——好像是一个王爷?


    王守仁上车后,刚坐下,就听到黎循传幽幽说道。


    “要不换个位置坐吧,芸哥儿再高兴一点,明天考试就不一定有精神了。”


    众人看过去,只见江芸芸小脸红扑扑的,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我就是考好试太激动了。”


    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为自己找补着。


    王守仁非常识相地贴着祝枝山坐。


    “这位兄弟也是在黎家读书的吗?”他和气问道。


    祝枝山笑说着:“在下姓祝名允明,字希哲,号枝山,序齿想来大你几岁,你若是不嫌弃可叫我枝山,我并非黎公学生,只是现在正和芸哥儿在黎家一起读书。”


    “听说你们有什么大小月考,模拟考,期中期末考。”王守仁来了兴趣。


    “你怎么知道?”徐经惊讶问道,“这事传得这么远?”


    “听李学士说过一次,说这样高强度考试,会让人学习进步很快,谢学士家中也有小孩,也跟着学了去,只是收效不好。”王守仁笑说着。


    “确实进步很快。”祝枝山笑着点头,“学起来也更有方向一点,有利于查漏补缺,巩固知识,芸哥儿也不知道从哪里想到的办法。”


    “又是你想的?”王守仁看了过来,佩服说道,“真是厉害。”


    江芸芸已经冷静下来了,认真说道:“不不不,也是先人智慧。”


    几人很快就到了黎家,黎风远远看到下来一串人,连忙迎了上去,一眼就看到小个子江芸被人簇拥在中间。


    他笑问道,“怎么脸这么红,考得如何?”


    “题目不难,我都写出来。”江芸芸笑眯眯说着,随后话锋一转,拽着王阳明往前一推,用一种炫耀的口气说道 ,“但我找到一个好朋友,你看,是王阳明!”


    黎风和王守仁四目相对。


    黎风忍不住眉心一动。


    ——哪里来的小子,让芸哥儿这么开心。


    王守仁连忙行礼,自报家门:“在下是王华之子,今年回浙江余姚参加乡试,受李学士所托,特绕道先来送信,也想来拜访一下黎公。”


    “原来是王状元的儿子。”黎风脸上这才露出笑来,“快请进,西涯的信早来了,黎公也一直等着你呢,准备在扬州修整几天?”


    “早早就听说扬州学风浓郁,多呆几天也是极好的。”王守仁笑说着。


    “那让我们做做东道主,给你带路逛一下。”黎风一脸笑意。


    那边黎风要带王守仁入内拜见黎淳,一低头又见江芸芸眼巴巴地看着他,失笑,忍不住哄道:“芸哥儿明日还要考试呢,考完再和王秀才一起玩好不好。”


    江芸芸失落地低下头:“好的,我会好好考试的。”


    黎风忍不住摸了摸芸哥儿的脑袋。


    两人走后,黎循传冒起酸气:“都说王宝钏等薛平贵,你江芸等王阳明……哎哎,拉我去哪里。”


    江芸芸一手抓着黎循传,一手抓着祝枝山,顺带对着徐经,豪气万丈说道:“走,留名青史去!”


    第六十八章


    府试的卷子并不难, 因为第一天考试没有文章,只是单纯的帖经,若是之前的知府都是交给手下礼房的人,但王恩却打算自己批改, 同治和外郎便坐在另一侧。


    这里的卷子是王恩亲自出的, 有难有易, 非常考验考生的水准。


    这场扬州的考生还是不错的, 大部分都能答对一半多的题目,但他还是有些不满的。


    本经和注解本就应该倒背如流才是, 读书之事就能如此投机取巧, 以后做了官还了得。


    他一连罢黜了五张卷子,脸色开始变得不好看,看下手下厚厚的一叠卷子, 便忍耐着脾气往下看着。


    没一会儿, 右侧礼房外郎捧着一张卷子, 忍不住说道:“这位考生的卷子倒是厉害。”


    王恩揉了揉额头:“是答得好, 还是字写得好?”


    虽说这些考生正在经历府试这一关, 但一半多的考生年纪都不大, 不该对他们有太多的苛求,字写得端正, 题目写得对,就很好了,但真看到这一百来张, 水平参差不齐的卷子还是会觉得头疼。


    “都好。”外郎笑说着,“题目只错了五道, 而且这笔字也极好。”


    王恩来了兴致:“只错了五题, 拿来我看看。”


    外郎笑着把卷子递了过去, 笃定道:“不出意外,今年的府案首的候选名单中,有他的一席之地。”


    王恩仔仔细细看了三张纸,随后满意点头:“也不知是哪位学子,基础很扎实,这笔字写得也很好。”


    礼房外郎笑着点头:“听说今年泰州的如皋县有一个神童,三岁就会写大字,五岁诗经倒背如流,也不知是不是这人的。”


    “说不定是高邮兴化县的那个陈案首呢,听说他三岁就开始读书,读了十年书,这笔字怎么也要刻苦才能练出来。”李同知也跟着笑说道,“还是杨外郎运气好,我这里改了二十几张,是一个好的都没有。”


    礼房外郎笑了笑:“扬州江都县的那个江案首师从状元,读书一年,就成了案首,外面也都说是神童呢,说不定也是他的,比李同知你说的那个更有可能。”


    李同知,也就是之前大难中唯一幸免下来的李陆。


    他现在一听到江芸的头衔就开始觉得下意识头疼,还觉得心跳加快。


    这芽儿实在太凶了。


    “这不正好说明我们扬州学风浓郁,所以人才辈出。”王恩把手中的卷子放了下来,四两拨千斤说道,“李同知,杨外郎,你们也是扬州府的老人了,我看前几年的乡试喜报里,扬州一直不出挑,可真是对不起这些神童名头了,这次府试可要同心戮力,交好第一份卷子,让真才实学的神童们也能得偿所愿。”


    他和和气气说着,两鬓斑白的头发在烛火下格外惹眼,乍一看他和平日里看到的和蔼慈祥的中年人并无不同。但他已经施展过雷霆手段,把扬州府内内外外都整治了一顿,如今没有人会小瞧这个看上去格外和气的人。


    两人起身行礼,齐齐应下。


    直到子时,三人才把两百份卷子批改完,直接罢黜了七十三份。


    “这几张卷子都不错,我们也排个高低出来。”王恩笑说着,“希望今年选出的府案首可以在院试也大发异彩,给我们扬州府争光,在应天府也能争出个名堂来。”


    三人围着特意选出来的五张卷子,神色紧张。


    院试之前的考试,自来就是第一场最重要,剩下两场不过是参考,作为名次调整的辅助对照。


    “这张卷子,字写得很好,就是题目错的有些多。”杨外郎笑说着,“放在第五不为过。”


    “这张也算得上中规中矩,字写得好,错题也不多,只是涂改了两下,卷面不好看了。”李同知抽出其中一张,“不若这个第五,你手中的那个第四。”


    杨外郎想了想,看向王恩:“这两人水平不相上下,王知府意下如何?”


    李陆顿了顿也接着看王恩。


    王恩笑了笑,和气说道:“就按李同知说的吧。”


    李陆脸上这才露出笑来。


    王恩对手下的波涛汹涌看在眼里,继续说道:“那第三呢?”


    “那就这张吧。”李陆又抢先一步说道。


    杨外郎没有插手,笑着点头。


    王恩扫了一眼:“那就这样。”


    “这剩下的两张,水平不相上下,字都很好看,一个错了五个,一个六个,”李陆叹气,“虽说这个五个错的少,但这个六个瞧着笔锋更沉稳一些,瞧着更能为我们扬州争光才是。”


    杨外郎还是没说话,目光在两张卷子上扫过。


    “辉吉觉得呢?”王恩问道。


    杨珍晖眼波微动,随后指了指另外一张:“我倒是瞧着是这张好,字好看,题目错的也少,这字写的极有风骨,我倒是觉得值得第一。”


    “还是要稳重一些的人。”李陆笑说着,“若是太年轻了,可就压不住了。”


    一反刚才沉默的杨珍晖,针锋相对说道:“可这个是科举,凭实力说话的,这张就是更优秀一点。”


    李陆有些下不来台,脸色难看。


    王恩笑着点头:“辉吉性格耿直了些,但也是拳拳之心。”


    杨珍晖和气笑了笑。


    “就这张吧。”王恩捡起其中一张卷子,笑说着,“我瞧着这字有点翰林院侍讲学士沈度的风骨。”


    杨珍晖脸上笑意加深。


    李陆神色不安。


    ——他是不希望江芸成为府案首的,这样的人走得越远,他便越不安全。


    第二日考试,江芸芸还是坐在第一个的位置,这次的题目是写论和表。


    论是一种文体,按照《韵术》的说法,“论者,议也”的解释,大概现代的议论文。


    府试的考题是百姓富足论,这是非常宽泛的一个题目,若是泛泛而谈,反而落了下乘,需要以小见大,才能言之有物。


    这道题目江芸芸打算直接从土地入手,缓缓推开,最后到政通人和,百姓富足,这样的论题她做过好几次,甚至还亲自在田里走过,所以很快就打好了草稿。


    第二道表是指章、奏、表、议四小类,还有专议朝政的文章,都统称为表,刘勰有言:“章以谢恩,奏以按劾,表以陈情,议以执异”,今日的题目是西北哈密之论。


    这道题对于江南学子有些难了,哈密那可是在大明的边疆,离扬州十万八千里,这个水平的学生也很少考虑这些问题。


    但江芸芸,为了哈密瓜仔细查阅过资料,若非现在太忙了,只怕她的军事策论也该写出来了。


    她先大肆吹捧了一下前面几位皇帝的政策,又稍稍带了几笔对哈密政策的不足,最后话锋一转提出富国强兵的方针。


    两篇文章洋洋洒洒写了将近两千字,直到酉时将近这才誊抄完毕,信誓旦旦摇了铃,难得快速地走在最前面。


    上首的王恩故作不经意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这才低头抿了一口茶。


    “也不知是会还是不会,写的倒是快。”杨珍晖笑说着。


    “这个年纪,怕是哈密在哪知道吗?”李陆笑说着,“一通乱写,敷衍了事,这个名单怕是要变动一下了。”


    杨珍晖含笑说道:“扬州距离哈密之远,怕是许多人都不知道,同知这题出的有些难了。”


    “如今哈密战局多变,我等身为朝臣每日看着官报,也是忧心忡忡。”李陆微微一笑。


    杨珍晖脸上笑容微敛。


    “国家大事,自来牵动人心,何止李同知担忧啊。”王恩笑着缓和气氛,“人人有心而无力罢了。”


    李陆见王恩替人说话,便也不再反驳,只是点头应下。


    江芸芸等了快半个时辰才凑到二十人,出来的人一个个都在唉声叹气。


    “哈密,我知隐约听过一次,何事起的纠纷都不知。”


    “我听也么听过。”


    “我倒是听说过,哈密问题是老难题了,这些老难提问我们有什么用,那都是上头的事情。”


    江芸芸安安静静听着,不出一声,跟在人群屁股后出了贡院。


    这次连王阳明都在外面等着她考试结束。


    “咦,你怎么来了?”江芸芸眼睛一亮。


    只是王阳明还没说话,黎循传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挡在他面前,虎视眈眈盯着江芸芸看。


    江芸芸到最后的话咽了回去,对着黎循传说道:“楠枝也在啊。”


    “是啊。我也在呢。”祝枝山笑眯眯说着。


    徐经也跟着看了过来。


    江芸芸眨了眨眼,殷勤笑道:“真是辛苦你们了。”


    “今日考试都考了什么?”王阳明问道。


    江芸芸把题目解释了一下。


    “哈密!”王阳明眼睛一亮,“我之前去居庸关山海关等地时,也想去一趟哈密的,哈密地跨天山南北,是要冲咽喉之地,连接甘肃和亦力巴里,在汉唐便是西域要冲,就地理意义上而言,‘谁掌握了哈密,谁掌握了进入中原门户的钥匙。’,此话一点也不夸张。”


    江芸芸叹气,想起自己在邸报上看的只言片语,也颇为忧心:“太宗册封安克帖木儿为忠顺王,设哈密卫等羁縻卫来巩固经营哈密,可到现在哈密卫已经名存实亡,不仅是因为强敌入侵,内部分裂也是很大的一个问题。”


    “朝廷上现在‘闭嘉峪关,绝西域贡’的风声越演越烈。”王阳明叹气,“这绝非好兆头。”


    “这不好吗?”黎循传不解,“断了朝贡,他们就不能进行贸易,如此才能让他们知道背靠大明才能好好生活。”


    这些问题都是他偶尔听家中大人所说,并不觉得有问题。


    这是一个常有的选择,在历史上这样的决断也非常多,用经济遏制军事,春秋管仲精心策划了“齐纨鲁缟”的粮食战,就是用齐国的粮食从而遏制鲁国的脖子,迫使他们衰弱。


    如今大明对吐鲁番的闭关政策,一则可是迫使吐鲁番以利益为考量,主动归还哈密;二是使西域其他势力以此为压力,迫使吐鲁番作出让步。


    “只怕适得其反。”江芸芸嘟囔着,“要是真的可以,匈奴为什么一直在汉朝前期肆虐,还要公主和亲,直到汉武帝才让霍去病卫青等人一举消灭,这些政策要因地制宜。”


    王阳明眼睛一亮,握着芸哥儿的手连连点头:“芸哥儿所想真是我所想,我之前游历北面,早已发现北方人民风彪悍,吐鲁番治国者更是毫无为民之心,只怕到时候会铤而走险,大举进犯肃州,到时只会生灵涂炭。”


    “一味闭关锁国,那里是办法!要知道堵不如疏!”江芸芸也跟着说道。


    两人对视一眼,互露出欣赏之意。


    ——真是年纪轻轻小神童啊!


    ——真是武德充沛王阳明啊!


    “没想到芸哥儿小小年纪也如此关心边疆大事。”王阳明一脸把人奉为知己的神色。


    “是啊,要是哈密丢了,辣么大的哈密瓜可就吃不到了。”江芸芸格外纠结。


    王阳明一脸不可置信。


    “是的,哈密瓜,烤羊肉,你都吃不到了。”黎循传嘲笑着,“哈密这事,你且过了殿试再说,未来的小状元。”


    江芸芸叹气:“真的很好吃的。”


    ——谁能想到在现代唾手可得的东西,在这里竟然还吃不到了!


    “哈密瓜确实很甜很水,入口即化。”王阳明顿了顿说道,“烤羊肉也很嫩很香,撒上他们那边的一个香料,香而不膻。”


    江芸芸眼睛越听越亮,最后忍不住擦了擦口水。


    “饿了,我们去吃饭吧!”她含恨说道,“哈密,一定要拿回来啊。”


    “走,听说扬州的鸿福楼很是有名。”王阳明把臂说道。


    —— ——


    第三天考试直接少了一半的人,听说昨日的哈密试题很难,不少读书人联手去知府门口抗议,闹得还挺凶,但王恩只是瞧着好说话,性子可冷硬得很,自然是直接挡了回来。


    江芸芸还是坐在第一个,眼巴巴地看着今日的策论题,也是两道,一道关于法律,一道关于吏治,都是老生常谈的题目,并不算难。


    法律题是一道判案题。


    说是有一伙人为首一人姓程,专门收留乞丐后到处碰瓷商户,故意言语激怒后开始仆从互殴,之后程某撤退后就找个角落活活打死自己身边的乞丐,然后重新抬到商户前面碰瓷,商户的人大都破财免灾,因此短短一年时间积累了数千两银子,这样的案件,让你如何判案,这些人该如何处罚。


    大明的那一系列律法,江芸芸看得仔细。


    大明律严苛残酷,‘意在使人有所警惕,不敢轻易犯法’,律法条目细则更加完备,可以说是简于唐律,严于宋律,称得上是严刑峻法。


    这个案子中的程某为首犯;亲信因参与杀人,为从犯;另外百余名跟随,都是沿途收留的乞丐贫民,只参与哭闹,并没有杀人。


    这道题目里有一个问题,到底是按照敲诈来量刑,还是按照故意杀人来量刑。


    若是按照敲诈则以《大明律》‘诈欺官私取财’条量刑,首犯处绞,从犯杖责流放。


    若是按照故意杀人则以《大明律》‘斗殴及故杀人’条规定,首犯处以斩刑,同谋杀人者绞,其余各杖一百。


    虽说主犯都难逃一死,但其余人的命却有很大的改变。


    江芸芸犹豫了片刻,最后选择了故意杀人。


    毕竟人命之重,难以轻言,哪怕这些人是乞丐流民,但程某奸巧横出,已杀数十人,罪难轻贷。


    江芸芸把这些情况都仔仔细细分析了一遍,最后根据《大明律》中杀一家三人非死罪者,予以凌迟为条例——为首者,凌迟处死;为从者,斩并枭首示众,仍榜于天下知之,流民乞丐予以笞杖,送回原籍。


    这还是她第一次云判案,挠了挠下巴,有些为难。


    她觉得自己都是依法判处,但明律严苛,死罪奇多,活罪难逃,当真是一笔一人命。


    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抓耳挠腮,愁眉苦脸,上头的王恩看在眼里,考场上和他一样坐立不安的不少。


    “这些考生年纪都太轻了,怕是不会。”杨珍晖笑说着。


    “如今只是府试,不难一些,让他们对案子慎重一些,若是今后真当了官,也不能通读律法,徒留冤案,百姓痛苦。”王恩笑说着。


    杨珍晖点头:“还是知府考虑得周到。”


    这边江芸芸誊抄好律法题的答案,开始写吏治题。


    这道题倒是简单,如何消除贪官坏吏。


    江芸芸之前月考练习题中就有差不多这样的题目,策论的题目看似范围大,但种类不外乎法律、时政、吏治、民生、安邦、水利等等,细分下来虽然也有不少切入点和条目,但大体来说是一个非常合适设置模板的考试内容。


    她手中这样的模板便有三十套,都是自己看了十来本房选书归纳总结的,完全可以套进去,即便策问有变化,内容也是事事更新的,只要框架严密不出错,就不会有大问题。


    两道题目字数不限,她过了午时便写完了。


    交完卷子出考场,一行人簇拥着她要庆祝一下。


    “你觉得你能第几?”黎循传问道。


    江芸芸本着吹牛皮不要钱的想法,小手一挥,吹嘘到:“府案首!拿来吧!”


    “那可太好了,不用参加院试,直接去科考,去摘乡试的名额。”祝枝山笑说着。


    “那可就没有小三元的头衔了。”王阳明笑说着,“乡试名额还有一场在七月的补录,芸哥儿努努去,去博一个小三元来,再去抢一个□□来,做我们大明第一个六元状元!彻彻底底留名青史,这样我们在场的也能蹭一下你的青烟了。”


    “这也太高调了点。”江芸芸连连摆手。


    “可我们芸哥儿配得上啊!”祝枝山一本正经说道。


    江芸芸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借你吉言,我好好努力。”


    众人大笑起来。


    “好狂妄的小子。”有人听到了冒酸气。


    几人也不生气,对视一眼,大笑起来。


    —— ——


    几张糊名的卷子摆在三人面子。


    “三张卷子竟都是第一。”杨珍晖指着放在最前面的卷子,惊叹,“扬州当真出了一个不世的神童啊。”


    三张卷子整整齐齐摆在众人面前,字体宽博,笔力内刚外柔,墨字貌丰骨劲,内容更是气势磅礴,说理透彻,看下来一气呵成,心生叹服。


    这样的人竟然只读了短短一年的书,也太不可思议了。


    若非被耽误了,只怕扬州文风政绩能名列前茅,直达天听,扬州府的官僚何愁不往上走一走。


    “这般小年纪,只怕会让那些年纪大的人考心不稳。”李陆担忧说道。


    “年纪小本事好,才是大明的栋梁。”杨珍晖不悦说道,“年纪大还纠结于府试,也未免太过老成,瞧着更进一步的难度颇大。”


    李陆神色不悦:“可他只有十一岁。”


    “十一便十一,甘罗十二拜相,若是他早早开始读书,我们扬州想必这些年在南直隶里那是独一份的光荣。”杨珍晖直言不讳,“他这般水平,只因为年纪小而失了府案首的名头,这些纸张贴出去,他前面的人只怕今后无心科举。”


    “一条科举路不以实力取胜,反而因为虚度的光阴。”杨珍晖斩钉截铁说道。


    李陆脸色不好看。


    他毕竟是同治,如今被一个未入流的小吏骂了一顿。


    “外郎直言不讳,也太心直口快了。”王恩拍了拍杨珍晖的手,平静说道,“同治所想也不无道理。”


    李陆跟着露出期盼之色。


    “不过,第一便是第一。”王恩话锋一转,淡淡说道,“这是他应得的。”


    第六十九章


    江家大门再一次被踏破了, 这次扬州城以外,和江家有些交道的人也千里迢迢驾车来了,企图在新案首面前刷一个好脸。


    因为江芸得了府案首!!


    在他得了县案首之后,在两个月后又得到了府案首!


    天大的喜事!


    江家大门都挂上一条条红绸缎, 又放了十来串鞭炮。


    ——我也不想骄傲炫耀, 但真的忍不住了!


    得了府案首就可以不用参加下一步的院试岁考, 可以直接准备六月的院试科考。


    也就是说!这个十一岁小童说不定, 今年就可以参加乡试了。


    才十一岁啊!


    十一的秀才,又聪明又可爱, 整天笑眯眯的, 出门都要担心会不会被抢走了。


    十一岁的举人,那和香饽饽有什么区别,出门吹个风都有人把他夹走。


    众人盯着江芸的眼睛都亮了。


    这一次虽然只是跑腿小吏来报喜, 但江来富还是大方地给了一个鼓鼓的红包, 喜得小吏嘴里的好话好似不要钱一样。


    江家如此热闹, 风暴中心的江芸芸却正在黎家和王阳明就哈密的事情讨论了许久, 两人不仅画了地图, 标出地方, 聊到兴起时甚至还说道如今在海上杀人越货的水贼迟早要成为大明水境大患。


    前脚乐山来报喜了,后脚江家仆人就敲响大门, 请他归家。


    “你真的是府案首。”黎循传呆坐在原地,不可置信,“我还以为你那天在吹牛。”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我那天确实在吹牛。”


    吹牛嘛, 谁读书的时候没放下豪言说去北大清华的啊。


    吹牛又不犯法。


    但是胡说八道的竟然实现了,也挺不可思议的。


    “芸哥儿的文章被贴出来了呢, 耕桑正在抄写。”乐山见缝插针说道。


    “那我可要好好学习了。”徐经叹气, “芸哥儿这样, 真的让我忧心八月的乡试,若是我没考上真的好丢脸。”


    “你还是先回去吧。”祝枝山看到江家仆人抓耳挠腮,坐立不安的样子,出声说道,“等你明日回来再说这些也不迟。”


    江芸芸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张地图,起身慢慢吞吞离开了。


    ——她不是很想去应酬那些人。


    “你为什么觉得现在海面上的水贼会是大患啊。”等人走了,一直盯着地图王阳明回过神来,冷不丁问道。


    “人早都走了。”徐经也紧盯着两人推演的图纸,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这个舆图长得好像是一只鸡啊?”


    “你不说我都没发现。”王阳明比划了一下,“这一部分不是鞑靼的吗?怎么圈进来了。”


    “这个不是之前四分五裂的东察合台汗国吗。”王阳明又指了指鸡屁股的位置,“这里是前朝成吉思汗子孙的封地,也叫亦力把里,只是洪武三年被贵族帖木儿取代,黑的儿火者的三个孩子都被往北面赶了,现在也不知道在哪里定下了。”


    “舆图自来是机密,芸哥儿怎么从哪里知道的。”祝枝山不解问道。


    四人面面相觑,随后默契地跳过这个话题。


    “那这一块是不能做生意了吗?”徐经点了点那几个分裂的地方,“若是不相往来,这条丝绸路就断了。”


    “我之前去嘉峪关虽没听说这几个地方的,但现在哈密都不能去了,丢哈密七卫不过是这几年的事情。”王阳明神色沉重。


    “路上走不了,海上又说有海盗。”徐经皱眉,“对外做生意的风险越来越大了。”


    他家是经商的,最怕的不是穷凶极恶的官吏,反而是这些刀口舔血的贼患,就怕人财两空不说,还丢了性命。


    “这一代沿海附近都有卫所,打那些不成器的水贼还防不住吗?”徐经懵懂问道。


    王阳明抱臂,眉心紧皱:“应天府加起来有近四十九个卫所,总归都不是酒囊饭袋吧,扬州的扬州卫你们见过吗?”


    黎循传冷笑一声:“我瞧着若是扬州卫这样的尸位素餐,肥头大耳,打不过也不奇怪。”


    王阳明见他一脸厌恶,不解地眨了眨眼。


    祝枝山解释着:“江家大姑娘许配给扬州卫总兵许昌的小儿子许敬,今年七月便要大婚。”


    他顿了顿,委婉说道:“许家对芸哥儿颇有意见,几次挑衅,瞧着不好相处。”


    “为何?”王阳明惊讶,“芸哥儿这么温和的性子,定不可能得罪人的。”


    只是几天相处,王阳明已经彻底被芸哥儿折服了。


    ——这么乖的小孩必不能惹事的。


    ——问题一定在别人。


    江芸芸回了家,惊讶发现许昌这次竟然也来了。


    上次考中县案首,许家只是让管家送了一个玉屏来。


    许昌大马金刀坐在上首,瞧见她的身影,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并没有太多的表示。


    江芸芸察觉到那个视线,还未说话就被人团团为主。


    一开始,她觉得许昌在针对她,两人互看不顺眼。


    但是上次纳吉之后,那点针对又消失不见了,但关系也没有变得温和起来,之后两人没有再见过面,今日算是第三次见面。


    这一次,他虽然对自己并没有表现出恶意,但到底还是高高在上的姿态,瞧着像是施舍。


    这样阴晴不定的人,她并不想和他起正面冲突。


    这些人见了江芸芸,水涌过来一般围上来。


    离谱的有想要商量亲事的,被江芸芸吓得三连拒绝。


    问的最多自然是岁试考不考?


    若是能博到一个小三元,那可真是天大的名声。


    江芸芸只好把事情都推到老师身上,说要询问老师的意见。


    你问我怎么想的。


    不好意思,我脑子不行。


    江芸芸四两拨千斤敷衍着,脸上的笑都要笑僵了,就看到曹家那位舅舅拨开人群走了过来。


    “你想要小三元?”他眼睛微微垂下,淡淡问道。


    “这个事情我想要问老师。”江芸芸说道。


    “问老师做什么。”曹家舅舅把人带到江如琅面前,笑说着,“恭喜妹夫,好福气啊,这可是小三元的儿子。”


    江芸芸猝不及防被人拉了过去,出现中众人视线中,心中顿生冒出一股火来。


    实在是烦躁这人的阴阳怪气。


    “曹舅舅不在自己家中,整日来江家指手画脚,家中子弟是没有出息的人吗。”她冷冷说道,“我是考岁试还是科考,自有我自己的长辈商量取舍,用不到他人对我指指点点。”


    曹澜想要她靠岁考,不外乎是希望消耗她的精力,最直接的是希望她赶不上这次的乡试,最差的也能消磨她的精神。


    要知曹家对江苍报以厚望,期望他在这次乡试中大发异彩。


    若是江芸也参加了,没考上就算了,可要是考上了,风头便都是在他这里。


    很早之前江芸芸就听说,江苍的婚事迟迟没有消息,就是想要他考上乡试,用来谋求更好的婚事。


    他们打得好算盘,好似江苍和江芸都不过是他们手间的棋子一般,他们只能顺着他的想法落子,从此之外毫无作用。


    曹澜脸色阴晴不定:“我只是恭喜你,二公子好大的脾气。”


    “我好大的脾气。”江芸芸冷笑一声,“到底是谁好大的脾气,整日来江家撒野,一次又一次,我敬重你是长辈,你却也不能蹬鼻子上脸。”


    曹澜脸色铁青,目光看向江如琅:“这边是江家的家教。”


    “这是不是江家家教,不过是你愤怒迁怒的想法,但众人现在看到的一定是曹家的家风。”江芸芸先一步回敬着。


    江如琅早就不爽曹澜整日在他面前指手画脚。


    不过是借了曹家的一点势,这人便如此咄咄逼人,江家后院有一点风波,就忙不迭跑过来给自己妹妹撑腰。


    不够是仗着自己曹家势大而已。


    不过现在情况倒过来了。


    江苍和江芸都这般有出息,曹家几个小辈却都不是读书的料子,纨绔子弟,曹家的东西也迟早是他的。


    “芸哥儿脾气冲了点,性子直,但脾气是好的。”江如琅拉偏架,“快给你舅舅道歉。”


    江芸芸抱臂没说话。


    到底是新鲜出炉的案首,未来可期,大家可不想在今日这个大喜的日子闹僵关系,便有不少和曹家关系好的人上前和稀泥,说话间把曹澜带走。


    “何必和小辈计较。”有人低声说道。


    “苍哥儿也要考试了,就当是为了他忍一下。”


    “是啊,如今他在应天,让他宽心才是。”


    几人絮絮叨叨劝着,把人带去庭院散散心。


    江芸芸冷下脸来,一反刚才的温和态度,眉宇间的温和被猝不及防出现的冰冷一扫而空,好似出鞘的宝剑,吴钩霜雪明,让人猛地惊觉,这人虽只有十一岁,却并不好糊弄。


    “倒是好口才。”许昌笑说着,“不过你们书生只能打打嘴皮子,真刀真枪可就要尿裤子了。”


    “真刀真枪不对上外敌,反而要挟手无寸铁的书生,书生自然毫无抵抗能力,依我看读书人是不行,但当兵的更不行。”江芸芸冷冷嘲讽着,“不以为耻反为荣,太祖设下扬州卫,想来也不知道现在还有这样的滑天下之大稽的事情。”


    这话矛头直指许昌,一点也不遮掩。


    江如琅脸色大变:“胡说什么。”


    “壮心未与年俱老,死去犹能作鬼雄。”江芸芸并没有收敛,反而咄咄逼人继续说道,“如今运河上,海面上,海盗不休,扬州卫能做的可不是吓唬读书人。”


    “闭嘴!”江如琅大怒。


    江芸芸面无表情:“我还要去准备院试的事情,就不奉陪了。”


    许昌闻言顿时大笑起来:“好一个意气风发少年郎。”


    他脸上笑容缓缓敛下,那双眼睛被眼皮子耷拉着,只隐约可见冰冷寒光:“为国捐躯乃我所愿,是你们这些读书人贪生怕死。”


    —— ——


    江芸芸回了黎家,站在院子前站了一会儿,脚步一转,没有去找黎循传等人,反而去了找了黎淳。


    “不是回家了吗?”黎淳放下书,惊讶问道。


    江芸芸坐在一侧,闷闷说道:“吵架了。”


    黎淳皱眉:“谁欺负你了?”


    “没人欺负我。”江芸芸接过黎风递来的茶,没喝也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坐着,也不知在想什么,眉心紧皱。


    黎淳也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们是不是又得罪人了。”江芸芸语气沉痛说道。


    黎淳脸上浅淡的温和表情立马消退,面无表情去摸一侧的戒尺。


    江芸芸立马躲到最远的位置,大声说道:“那个许昌一直针对我,我今天忍不住怼了他一下,突然发现他可能不是对我意见,他好像是对读书人有意见,但扬州这么多读书人,也没见他逮着人就开始阴阳怪气,他只是见了我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上次还捏我!”


    她指了指自己的手臂,委屈巴巴说道:“上次这里受伤了,他还捏我。”


    黎淳眉心一跳,下意识看向她手指指着的位置,嘴角抽了抽,最后忍不住说道:“是右手。”


    江芸芸哦了一声,换了只手握住。


    一侧的黎风忍不住笑起来,不过还是担心说道:“之前怎么不说,那些习武之人没轻没重的,伤了手可怎么办?”


    江芸芸眼尾可怜兮兮瞧着黎淳,嘴里大声嘟囔着:“没事,我好好的。”


    黎淳抿唇,把手中的戒尺收了回去:“然后呢?继续说。”


    “今天他阴阳怪气我,我就骂他了……”江芸芸把正厅上的事情简单重复了一遍。


    黎淳沉默下来。


    “老师你看,是不是不知不觉,我们在哪里得罪人了。”江芸芸叹气,话锋一转,眼巴巴说道,“他瞧着是对老师有意见呢。”


    黎淳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我一向在礼部任职,工部和吏部也不过是少有涉及,如何得罪这些武将,而且你打算怎么样,小个子也要咔嚓大武将嘛,”


    他旧事重提嘲笑着。


    江芸芸没说话,那双漆黑的眼珠子不安分地转着。


    “你想说什么?”黎淳面无表情问道,顺手又把戒尺抬了出来。


    江芸芸往后悄悄退了一步,大声嘟囔着:“听说刘师兄之前在兵部任职,您说会不会多有得罪啊。”


    她尤显不怕死,继续说道。


    “我觉得他说的读书人,特别暗戳戳呢。”


    “李师兄整天在皇帝面前晃悠,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啊。”


    “杨师兄在陕西教书,陕西边上有没有坏人,是不是也有打仗的地方啊,得罪他朋友了?”


    黎淳举起手中的戒尺。


    江芸芸立马闭嘴,无辜地眨了眨眼,小脸皱着,写满了‘不服气’三个字。


    “你之前还对农事感兴趣,我还以为你以后要去户部,实在不行你靠着你这张嘴至少也要去工部捞个闲置挂挂,现在怎么突然对打仗也感兴趣了。”黎淳不动声色问道,“以后要去兵部?”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破罐子破摔:“不知道,我靠我这张嘴能去那里就去那里。”


    黎淳冷笑:“你可别给我作到监狱里去,我可不会救你。”


    江芸芸小嘴一瘪,眼珠子湿漉漉的,跟个可怜兮兮的小狗似的。


    “朝廷如今对边境,不论是哈密还是你说的海盗,都是回避状态,自瓦剌一战后,朝廷恐战思维日益加深。”黎淳沉默片刻后淡淡说道,“他不是对你,对我有意见,他只是觉得我们这些京城来的人都不是好人。”


    江芸芸顿时觉得无妄之灾。


    ——我不是扬州人嘛!


    黎淳看出她的小心思,冷笑一声:“你一个扬州人如今都跟着我读书,在官场上可就是站队了,如今你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年纪还最小,小心他拿捏你。”


    江芸芸大惊失色。


    黎淳心满意足吓唬完人,这才一本正经说起正事:“你打算考岁试吗?”


    江芸芸扭扭捏捏说道:“小三元是不是很响亮的名头啊。”


    黎淳丝毫不觉得他有这个想法奇怪,点了点头:“也不错,但若是大三元那才叫厉害。”


    小三元是县试、府试、院试连得三案首。


    大三元是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状元。


    在浩如烟海的科举考生中,大三元及第的文臣仅有十一人。


    唐朝的张又新、崔元翰。


    宋朝的孙何、王曾、宋庠、杨置、王岩叟、冯京。


    金朝的孟宋献。


    元朝的王宗哲。


    明朝的商辂。


    “所以有谁六元及第了吗?”江芸芸问道。


    黎淳沉默片刻:“没有。”


    江芸芸哦了一声。


    “你有何想法?”黎淳问道。


    “自唐朝设立科举,七百多年来,大三元竟只有十一人,我瞧着是极难的。”江芸芸叹气,“那我争大保小吧,先考一个小三元看看。”


    黎淳沉默了片刻,随后轻笑一声,摇了摇头:“狂傲。”


    江芸芸露齿一笑。


    少年意气强不羁,虎胁插翼白日飞。


    若是江芸退缩了,去选那条简单的路,反而不是她了。


    “那就去好好准备吧。”黎淳低声说道。


    —— ——


    江芸芸去考岁试的事情,众人非常快得接受了。


    “大三元不敢想,小三元勾一下也不碍事。”黎循传说道。


    “我早早就觉得你会考岁试。”祝枝山叹气。


    “那我不是和你一起考试了。”徐经开始碎碎念着,“好紧张啊。”


    “哎,那我到时候可以和你一起去京城。”王阳明眼睛一亮,“到时候带你去京城,我们一起参加会试。”


    “老师说参加会试还嫩了点。”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乡试能过,已经是万幸了。”


    王阳明摇头:“太谦虚了,你的卷子我都看了,写得极好,那篇哈密的文我更是读了七八遍,刚才抄写了两份,我一定要替你宣扬出去。”


    江芸芸大惊,连连摆手:“文无第一,你这不是拉仇恨吗。对了,你何时回余姚?”


    王阳明叹气:“明日,我可真舍不得你。”


    江芸芸只记得他后来官途坎坷,被皇帝赶去龙场,这才悟了道,前面的官运如何却是不知道了,但他有一个状元父亲,应该不会差。


    只是不知道这次考中了没有?


    江芸芸也紧着叹气。


    “你这个兵论写好了可要给我一份。”王阳明临走前,特意叮嘱着。


    江芸芸点头:“行。”


    “你今年若是去京城,我带你去,没事,我会保护你的。”王阳明拍着胸脯保证着。


    “京城这么凶险吗?”江芸芸不解。


    王阳明看着她懵懂的样子,意味深长说道:“是你凶险,有不少人可讨厌你了。”


    江芸芸大为吃惊。


    —— ——


    “自然要去考岁考,三元及第,多好听的名头啊,再努努力,六元及第。”


    江家书房,江如琅拉着江芸芸激动地口水横飞,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好似自己也跟着六元及第一样。


    江芸芸只好敷衍地嗯了嗯。


    要不是今日来领她的一百两银子,她可不愿意来这人听人画大饼。


    “你这是什么态度?”江如琅不悦,“你这个脾气,今日还敢顶撞许昌。”


    江芸芸叹气,低头说道:“今日读书读的好累,老师给我教了好多知识点。”


    ——用棍子教的,叫她安心考试,别整天关心其他事情。


    江如琅到嘴边教训的话只好咽了回去:“那你快去休息吧。”


    江芸芸把银子一卷,飞快地跑了。


    内院里,周笙担忧说道:“考这么多会不会身体吃不消啊。”


    江芸芸摸了摸自己的小胳膊小腿:“那我明天开始跑步,锻炼身体,练出这么大的肌肉。”


    她笔画出一个夸张的大圆,还没说完,自己就先笑了起来。


    周笙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要以身体为重啊。”周笙摸了摸她的额头,“娘只要你平安。”


    江芸芸闭着眼睛蹭了蹭她温暖的手心,笑眯眯点头。


    —— ——


    宝应学宫,江苍失神坐在屋内。


    家中的来信他已经看了,母亲镇定却又狰狞的面容似乎透过纸张都能浮现出来。


    “考过他。”


    “不能输。”


    “要是输了,更没有我们的退路。”


    信纸上的一句句话,好似密不透风的刀剑,猝不及防捅在他身上。


    考试。


    考试。


    他喘了几口气后,好似幽魂一样走到书桌前。


    他站着,却又有些迷茫窒息。


    书桌前已经堆满了书,只留下一个人伏案的位置。


    这是他这些年的读书的痕迹,满屋子的书,垒得比人还高,他自三岁开始读书,便没有休息过一日,才勉强走到这一步。


    可江芸呢。


    他不是才读书一年吗。


    不是才一年吗!


    他心里不可抑制地涌现出嫉妒愤怒不甘的心情。


    “哥,你不要怕,江芸就是运气好。”江蕴的声音透过门缝传过来,“我现在就回去,找我几个朋友来,我不会让他考试的。”


    一个状元老师当真有这么好。


    江苍苍白的眉心微微一动,那点被压制许久的执念,几乎要破体而出。


    “你别担心,我已经写信给我很多朋友了。”江蕴还在外面拍着胸脯,大声宽慰道,“保证他考不了试。”


    他沉默坐在椅子上,面容在日光下近乎透明,眸光却冷不丁看向书桌前的那颗巴掌大小的金桂。


    这是纯金打造的物件,是他入学第一日,爹送的。


    桂,蟾宫折桂。


    他爹的心事,昭然若揭。


    “学校里的人都是大嘴巴,我已经一个个教训过去了。”江蕴不知里面的人复杂的心思,继续说道,“哥,你不要听他们胡说,你这么厉害,怎么会比不过江芸那个小野种。”


    “哥,爹娘的话你不要听,他们自己不考试就随意指指点点,你考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哥。”


    “这世道也不是只有考试这一条路。”


    “哥,你说话啊,你理理我。”


    “哥,我等会去给你买你喜欢吃的东西,咱们吃烤肉,你不是最喜欢吃烤肉吗。”


    “江芸。”江苍听到外面的动静消失不见,这才怔怔收回视线,低声重复了一句他的名字,心底莫名浮现出无法言喻烦躁。


    从去年开始,他四平八稳的生活里,便一直有这个人的名字。


    —— ——


    江芸芸还不知自己引起多大的风波,正兴冲冲走在徐经家买的试验田上。


    前几天刚好播了种,徐经就邀请他们来看看,连带着唐伯虎等人也很有兴趣,跟着来了。


    “收拾得真好。”黎循传张望着。


    徐家买了十亩连在一起的水田,远远看去,好似看不到头,现在漆黑的土壤上格外平整,仔细看去,土里埋着一个绿油油的小苗。


    “去年一亩四石,还选了几个你说的那种水稻,育了种,就在这一片种着。”徐经一一解释着,“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你说的反应。”


    江芸芸想了想,小心说道:“这个好像要多次试验,然后再慢慢稳定下来。”


    “我还叫我娘收集了市面上各大水稻,一共六种,都送了过来,就种在那两亩田里,我娘还送了一个管事来。”徐经指了指田埂上和人说话的中年女人,“别看是个女人,做事很是利索,还识字,自己种过地,也不会被农户骗了,是一把好手,所以我娘才让她来的。”


    江芸芸自然是没有说不好的道理,连连点头,大声奉承着:“真棒,真厉害,太好了,多亏有你啊。”


    徐经被夸得不好意思,连连摆手:“我还把你写的东西给她看了,她早就想见你了,她这一年也有很多心得,整理了不少,想要和你讨论讨论。”


    唐伯虎等人从边缘走了一圈回来,也忍不住夸道:“这地侍弄得真好,就算芸哥儿说的东西不能成功,就这些经验要是宣扬出去,何愁不丰收。”


    一行人从地里回来,去了徐经买的农家院子休息。


    那个女管事自称选娘,笑问道:“几位客人今日可要吃什么?”


    几人又连连说都可以,随便来点。


    选娘安排厨娘去做菜,林林总总定了数十道,没一会儿厨房就堆满了东西。


    “你这一屋子的娘子军。”唐伯虎打趣着。


    整个农院除了外门的几个大小管事还有打手,内院基本上都是女人。


    “我家中产业都是女子在打理,身边都是女的也很正常。”徐经毫不避讳地说着。


    江芸芸背着手在小院里晃荡着。


    “这个花种的也太好了。”


    “这个谷是在这里晒吗?”


    “田地里每日都有人看着吗?”


    几人走走问问,一侧的小管事也不嫌烦,回答得很仔细。


    “花是选娘种的,她种花格外厉害。”


    “这里的谷可以做晚稻的种子,都是最好的一批,我们正按着您说的,小心伺候着。”


    “从这里正好看着,日日都有人看着呢,连村子里的人都不能随意靠近。”


    “去年收成真不错,平了农户和种子的钱,还有剩余。”


    几人走到墙垣前,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声音。


    “你是不是骗小爷我。”说话之人声音明明奶声奶气的,却又听出几分不耐烦的凶恶。


    “没有没有,小状元真的在这里。”有人苦哈哈的声音想起,“不过您到底是谁啊,找我们小状元做什么啊。”


    “要你管!”小孩不悦说道。


    江芸芸听说是找自己的,顺手爬上梯子,趴在墙头低头去看。


    “你找我?”


    她惊讶地看着底下的小豆丁,吃惊问道。


    小豆丁穿着豆绿色的衣服,腰间挎着一个比他还高的剑,小脸雪白,还带着不曾退去的婴儿肥,此刻小脸紧绷着,瞧着一点也不觉得严肃,反而觉得可爱极了!


    小豆丁抬起头来,看着江芸芸,歪了歪头,动了动腰间比他还高的长剑,不悦质问道:“你就是江芸!”


    第七十章


    两个小孩加起来还没超过二十岁, 如今正面对面坐着,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唐伯虎等人一脸兴趣,绕着两个小孩走来走去, 兴致勃勃讨论着, 一点也不避讳。


    小孩见状, 只是板着脸, 一声不吭地坐着。


    “这小孩几岁啊?瞧着好小。”祝枝山皱眉,落在小孩还肥嘟嘟的小脸上。


    “这把剑比他人还高, 看着是一把好剑, 好好,不看不看,别生气。”唐伯虎手贱, 想要摸一下那把长剑, 被小孩瞪了一眼, 灰溜溜收回手。


    “衣服还挺好的, 不过衣摆脏兮兮的。”徐祯卿点评着, 冷不丁凑过来, 想要捏一下小孩的脸。


    啪得一声。


    小孩眼疾手快打开他的手,恶狠狠地瞪着他。


    “真凶啊。”徐祯卿哭唧唧捧着手。


    小孩瘪了瘪嘴, 有点委屈,但还强撑着,只好更加用力地板着脸。


    “好可爱啊。”都穆倒吸一口冷气, 小声嘟囔着。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江芸芸看着小孩有点委屈的小脸,好奇问道。


    “保护你。”小孩抱着长剑, 硬邦邦说道。


    江芸芸指了指自己:“保护我做什么?”


    小孩歪了歪脑袋想了想, 小声说道:“没说。”


    “那是谁叫你来的?”唐伯虎见他开口了, 就凑上去好奇问道。


    小孩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小脸一扭,非常不配合。


    唐伯虎龇了龇牙,撞了撞江芸芸的肩膀:“哈,他不跟我说话,怪有脾气的,你问你问。”


    “你七岁吗?”江芸芸打量着小孩,冷不丁问道。


    小孩吃惊地看着她,眨了眨眼:“你怎么知道?”


    “是你爹叫你来的?”江芸芸心中了然,笑说着,“你爹不是都回京城了吗?”


    小孩小嘴瘪得更厉害了。


    “谁啊,你认识?”一直不管事的张灵也好奇问道。


    “应该是上次在江湛纳吉那日出现在江家的顾将军的儿子。”江芸芸介绍着,“你爹与我说过你,但只说了你的年纪,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小孩咳嗽一声,一本正经说道:“我叫顾仕隆,还没有字,我爹叫我幺儿,我娘叫我囡囡,我的兄弟们叫我大哥。”


    唐伯虎等人噗呲一声笑起来。


    顾仕隆不高兴,抱紧长剑,不悦问道:“笑什么。”


    “没有没有。”唐伯虎连连摆手,“我瞧着你年纪轻轻就有大将军的气质,觉得能认识你,实在太高兴了。”


    江芸芸瞪了唐伯虎一眼。


    祝枝山也连忙把人拉远了。


    “那我也叫你幺儿。”江芸芸笑说着。


    顾仕隆犹豫:“你怎么不叫我大哥。”


    江芸芸一愣。


    唐伯虎爆笑如雷,肚子都笑疼了,整个人笑歪在祝枝山肩头。


    祝枝山只好捂着他的嘴,拖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因为小孩的凶神恶煞的目光杀了过来。


    “你不是来找我读书的嘛?”江芸芸有点理不清小孩的脑回路,只好转移话题,“按理你该叫我老师。”


    顾仕隆脸色大变:“我不读书!”


    两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一人警惕,一人迷茫。


    “那你过来做什么?”江芸芸大为不解。


    “来保护你!”顾仕隆小大人模样地重复着。


    江芸芸的视线落在他一直抱着的长剑身上,这把剑浑身漆黑,刀鞘上只有一道道简单的花纹,并无其他装饰,只那点黑在日光下似有微光闪动,这才惊觉这把长剑的精妙。


    “我超级厉害的。”顾仕隆下巴一抬,骄傲说道,“我可以一个打十个。”


    江芸芸欲言又止。


    那边徐经拉着送顾仕隆过来的村民仔细询问,明白前应后果后这才走了过来。


    “你爹也太不靠谱了,把你直接扔城门口。”徐经抱怨着,“也不怕人拐子把你拐了。”


    顾仕隆大声反驳着:“我会武功,才不怕呢。”


    徐经面露复杂之色,这件事情实在太复杂了。


    原来带他来的村民不是第一个和他一起的。


    他从隔壁村的人手中接过小孩的。


    然后隔壁村是因为进城买东西,碰到带着小孩在路上晃荡的芦苇村的人。


    那个时候芦苇村的村民已经带他去黎家走了一圈,但是没找到人,正在街上晃悠。


    他就从芦苇村的村民里接过人来,准备带回村子。


    至于芦苇村的人则是进城赶集,看到小孩一直在城门口徘徊,还在打听江芸的事情,还差点碰上拐子,这才凑上去询问的,然后把人接过来。


    最开始听说是直接被一辆马车里的人扔下来的。


    反正就是这个小孩胆子倒是大,跟着三个人顶着大太阳,走了一大早,这才辛辛苦苦找到在城外的江芸芸。


    一路上一声也不吭,水也没喝,饭也没吃,也不知是脾气好,还是胆子小。


    “你爹……”江芸芸听得咂舌,“一点也不怕你丢了啊。”


    顾仕隆大声强调着:“他们是坏人,我就揍他们!”


    “你怎么知道去黎家找我。”江芸芸不解问道。


    顾仕隆歪了歪脑袋,强调着:“爹说去黎家,叫我找不到就一直蹲在黎家门口,我脚蹲麻了就打算来找你。”


    他顿了顿,皱着脸抱怨着:“可他当时没跟我说黎家在哪,不然我就一个人去找了。”


    众人面面相觑,脑海中齐齐闪过‘不靠谱’三个字。


    “先吃饭吧。”选娘打破沉默笑说着,身后的丫鬟们端着菜上来了。


    小孩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在其中几盆菜中多转了一圈,但很快又移开视线,冷着脸没说话。


    “吃饭吧,我肚子也饿了。”徐祯卿走了过来,一屁股坐了下来,“忙一早上了。”


    “你吃饭了吗?”祝枝山温和说道。


    话音刚落,就传来一声巨大的咕噜声。


    顾仕隆尴尬地捂着肚子。


    祝枝山忍笑:“那就一起吃吧,你会自己吃饭了吗?”


    顾仕隆又悄悄看了江芸芸一眼。


    江芸芸准确捕捉到他的视线,笑说着:“饿了就一起吃,看我做什么。”


    顾仕隆嘴里嘟嘟囔囔了一句,但众人也都听不清。


    “小郎君可需要侍女照顾。”选娘蹲下来,笑脸盈盈问道。


    选娘面容和蔼,说起话来格外和气。


    顾仕隆看着她,不安地动了动屁股,随后一本正经说道:“我会自己吃的。”


    “真乖。”选娘递上帕子,替人小心擦了擦手,又抹了一把脸。


    一行人就在院子摆了个大圆桌,没想到顾仕隆个子矮,只露出一个小脑袋。


    他恼羞成怒:“我家里都是案桌的。”


    小孩闷闷坐在椅子上,肉嘟嘟的小脸瞧着更加委屈了。


    ——他走了这么久的路,肚子早就饿了。


    ——爹太讨厌了。


    ——江芸也太讨厌了。


    ——这些人都太讨厌了!


    “是我考虑不周了。”选娘上前安抚着:“我找人给您换个椅子来。”


    “要不坐我腿上。”都穆笑说着。


    小孩下意识看了眼都穆。


    都穆身形高大,留着漂亮的络腮胡子,和爹爹有一点点像。


    “我家中也有幼子,我时常照顾。”都穆温和说道,“我给你夹菜。”


    顾仕隆别别扭扭地没说话。


    “可我是大人了。”他小声拒绝着。


    江芸芸又想了个法子:“那我给你夹点菜,你坐边上吃。”


    顾仕隆又不愿意了:“大黑才坐在边上吃。”


    “那你想如何?”江芸芸低头问道。


    刚才吃饭落座的时候,小孩抱着比他还高的剑,缓缓悠悠蹭到他边上,挤走了想要挨着她的唐伯虎,自己一屁股坐在她边上。非常严格地执行着要保护她的意思。


    顾仕隆又不说话了,他低着头,动了动小腿,瞧着可怜极了。


    那个沾满泥泞的裤腿边角就漏了出来。


    ——顾溥也太不靠谱了,把这么小的小孩直接扔过来,还任由他一大早走了这么久的路。


    “选娘,锅里还有什么吃的吗?”江芸芸叹气,把顾仕隆抱起来,“你看看你喜欢吃什么,我和你重新找个小桌子吃,行不行?”


    —— ——


    顾仕隆选了七八个肉菜,选娘又赶紧让厨房坐了几盆素菜,还做了几道小孩爱吃的甜点糕点,满满凑了一桌。


    江芸芸和顾仕隆相对而坐。


    “谁送你到扬州城的。”江芸芸问。


    顾仕隆把长剑放在一侧,开始捧着碗筷,吃得狼吞虎咽。


    他已经很饿了,专门夹着肉吃,对着几盆热腾腾的蔬菜看也不看。


    “慢慢吃。”江芸芸担忧说道,“别吃噎到了。”


    “蒋叔送我来的。”他顿了顿又解释着到,“蒋叔是我爹身边的副将。”


    江芸芸见他饿得厉害,就没有再说话。


    顾仕隆胃口极好,一人吃完了一碗排骨,又吃了几块猪蹄,还吃了不少五花肉,牛腱子,还啃了一块比自己脸还大的羊排。


    选娘收拾好厨房走了过来,惊讶看着堆起来的骨头,惊讶说道:“小郎君的肚子这么能吃。”


    顾仕隆捧着油乎乎的手,打了一个饱嗝,许是吃饱了,那双眼睛噎变得迷茫呆怔起来,更像一个迷迷瞪瞪的小孩了。


    江芸芸也爱吃肉,两个瞧着年纪不大的小孩,竟然把肉菜都吃的干干净净。


    “我让厨房煮了酸梅汤,小童可要吃?”选娘拿出热水绞过的帕子,仔细擦了擦顾仕隆的小手,笑问道。


    顾仕隆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喝。”


    选娘给人端茶时,顾仕隆又开始去拿糕点吃,正好和江芸芸的手碰在一起。


    两小孩四目相对,各自换个方向,去拿别的吃。


    ——他好能吃啊。


    ——他也喜欢吃甜食!


    徐家的甜品格外精致小巧,几乎一口一个。


    两人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几碟的甜点吃完了。


    江芸芸单纯是饭量本来就大,和饭量更大的人碰在一起,没吃饱。


    顾仕隆则是我还能再吃一点。


    “可别吃了,小心撑坏肚子。”都穆忍不住说道,“小孩年纪小,是不知道饱的。”


    众人的视线看向顾仕隆的肚子。


    果然小肚子突出来了。


    顾仕隆立马捂着肚子不给看,恼怒说道:“奶娘说我这个是宝宝肚,本来就有的。”


    “还是别吃了。”徐经让人把他们的桌子撤了,“酸梅汤也没吃了,免得涨开了。”


    顾仕隆立马露出不高兴的样子。


    江芸芸突然笑了起来。


    顾仕隆立马扭头瞪她。


    江芸芸笑脸盈盈看着他,和气问道:“我是觉得你说得对,吃得多才能长得高,你才能长成和你爹一样高。”


    顾仕隆眼睛一亮,伸手比划着:“要长得和爹一样高!”


    一行人吃好饭,江芸芸带着顾仕隆在一侧走路消消食,选娘捧着一本册子更在江芸芸身后。


    “我是北方人,有些种子在南方湿润的地方就会发芽,但北方土质稀疏,天气寒冷干燥,这样育种难度就上去了,可是有解决的办法?”


    “北方最大的问题应该是土地问题。”江芸芸皱眉想了想,“种子的话,若是温度冷,可以先把布用沸水消毒,然后拧掉一些水分后平摊,等温度降到有些烫手但能坚持一会在躲开的温度,你就把种子摆开,然后用毛巾卷成圆柱形,不要太紧,免得长不开,再把两端用线扎起来,放在春日的温度下,让它自己慢慢长大。”


    她顿了顿,又说道:“我都是书里看来的,实践操作起来未必可行,还需要你们试过去。”


    选娘点头,又问了不少问题。


    “按照您说的办法,去年种了占城稻,又种了糯稻,授粉的时候,也都按照你说的,选了长得快的占城稻,又选了饱满的糯稻,可今年种起来的那一片水稻,质量确实参差不齐。”


    “需要不停的育种,反复试验,寻找出你一眼就觉得与众不同的那一株母株,之后用那一株的水稻留种,单独播种,在分区授粉。”江芸芸小心翼翼解释着,很快又把几个概念重新重复了一下,最后强调着,“这个东西培育起来肯定非常难,我知道的也是最浅显的道理,若是不行,那只能……”


    她想了想,轻声说道:“算了。”


    听天命尽人事,大明这条船头上还有小冰河时期顶着,培育优良的水稻也不过是拉船的一条小小细绳而已。


    选娘看了她一眼,笑说道:“还未开始,我们的小案首怎么就自己说丧气话了,这条路既然没有人走过,那走得难一点也会是应该的。”


    江芸芸被蓦地点醒,眼睛一亮:“对,选娘说得对,还是我们选娘通透。”


    选娘走后,顾仕隆不解问道:“你不是读书人,怎么还管种田的事情。”


    “就是读书人才要管。”江芸芸伸手栽了朵红艳艳的小花,顺手插在顾仕隆的剑鞘上,“若是我们都不管,你指望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自己琢磨出来吗?”


    顾仕隆半知半解:“就跟我爹明明是打仗的,但打好仗后还要和那些当官的扯皮别的事情一样吗?”


    江芸芸问道:“扯皮什么?”


    “就是抓到的战俘要怎么处理啊,受伤的事情要怎么处理的,可多事情了,每次都是我爹黑脸,蒋叔白脸,打仗带一个月,扯这些要好几个月。”顾仕隆抱着长剑,抱怨着。


    江芸芸夸道:“顾将军真是好人啊。”


    顾仕隆骄傲挺胸。


    “你肚子还难受吗?”江芸芸眼尾一瞟某人圆滚滚的小肚子,随口问道。


    顾仕隆连忙收肚子:“我才不难受……呕……”


    江芸芸大惊失色:“来人啊,快请大夫。”


    吃太饱的小孩撑吐了!!


    大夫来之后又催吐了一波,无奈说道:“怎么照顾小孩的,这么小的小孩不知道肚子饱,你们要看着点的,这几日都要吃粥,吃点清淡的,养养胃,这几贴药要吃着,吃到他不难受为止。”


    顾仕隆整个人扑在选娘身上,一声不吭装死。


    徐经等人站成一排,被大夫骂得狗血淋头。


    好不容易折腾完,天色也快黑了,众人也准备回扬州城了。


    大家又开始看向顾仕隆。


    “看什么!”小孩恼羞成怒。


    “你晚上要不住在这里。”徐经说,“这里有人照顾。”


    顾仕隆没说话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犹豫了一会儿也说道:“你要不先在这里养病。”


    顾仕隆把自己脸翻了过去,不理会这群人了。


    一行人便坐上车准备回家,天边弥漫着一大片通红的火烧云,田埂上到处都是准备归家的农户,还有小孩叽叽喳喳的笑声。


    唐伯虎、张灵和徐祯卿等人坐在前面一辆,也不知说些什么,马车也跟着晃晃悠悠。


    江芸芸等人坐在后面一辆,都穆和江芸芸凑在一起还在说稻田的事情。


    “我之前游历去过北方,那里的土地根本不能蓄水,而且我们的水稻只能在南边种,稍微往上走一点就连发芽都不能。”都穆低声说道,“这种可有解决的办法,一味在南边种植水稻,一旦南边受灾,那便是整个国家都要挨饿。”


    “土质的问题可以种树蓄水,施肥改良,运用水利设施,但若是想要也跟南方一样,那肯定是现在这个条件不能达成的。”


    江芸芸想了想,继续说道:“要是想北方也自给自足,除了改善水稻,还有就是扩大作物品种,我说的那个番薯玉米真的很重要,这些东西在需要肥力少,水也少,也吃得饱肚子,很合适在北方推广。”


    “不过南方要是真的培育出芸哥儿说的那些水稻,便是一季坏了,还有下一季,情况也会比现在好。”徐经说道。


    江芸芸点头。


    马车外,车夫突然说道:“有人跟着我们?”


    徐经一怔,慌张问道:“是盗贼吗?”


    “扬州城附近怎么会有匪患。”都穆安抚着,“我去看看。”


    都穆作为自小就走南闯北,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非常镇定。


    他下了马车,没一会儿就带着一个小孩走了过来。


    正是顾仕隆。


    “你跟着我们做什么?”江芸芸惊讶。


    顾仕隆见了人,扭过头不说话。


    “也是为难他了,跟着我们走了快半个时辰了,倒是不娇气。”都穆把人提上马车,直接用衣服给他擦了擦鞋底的泥,“身子也没好,走这么多路,也是辛苦。”


    顾仕隆抱着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小小一团说着,一声不吭。


    “你爹叫你一定跟着我?”江芸芸被徐经推了出来,无奈问道。


    顾仕隆眼皮子抬了抬,看了她一眼,还是不说话。


    “你得和我说清楚。”江芸芸也不生气,好脾气说道,“就像刚才,你若是说清楚了,我们就带你一起走了,我也不知道你爹和你交代了什么,怎么会猜测到你的意思呢。”


    顾仕隆臭着脸说道:“是你先不要我的。”


    小孩子的逻辑简直是难以用常人理解。


    “我说我要保护你,那我肯定就是要跟着你的。”


    “我是担心你 ,你刚才都吐了。”江芸芸解释着。


    “可我是保护你的。”顾仕隆大声强调着,“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 ——


    江芸芸带顾仕隆回小院的时候,江渝正带着小春溜溜达达走回来。


    两个真正的小孩四目相对,许久没有说话。


    “哇,哥哥带了个弟弟回家,不要我了。”江渝突然哭了起来。


    “我不是你家最小的小孩,怪不得你不喜欢我。”顾仕隆也跟着憋着嘴。


    一时间院子里格外热闹。


    江芸芸最怕小孩哭闹,远远站在廊檐下张望着,等周笙和陈墨荷把两个闹脾气的小孩哄好,这才慢慢悠悠走过来,三言两语把事情解释了一下。


    江渝和顾仕隆对视一眼,各自冷哼一声,移开视线。


    江芸芸笑得前仰后合,最后被周笙无情赶走了。


    顾仕隆就这样住了下来。


    本来他粘着要和江芸芸一起睡,被江芸芸无情赶到隔壁房间休息,第二天开始跟着江芸芸一起读书的日子。


    天还没亮,乐山敲醒江芸芸的大门,然后去隔壁屋子把顾仕隆叫起来,帮着他一起穿衣洗脸,再一起吃饭,最后又一起出门。


    到了黎家,江芸芸带着他特意去见黎淳。


    黎淳看着俩小孩,忍不住头疼。


    小孩一脸僵硬地贴着江芸芸站,虽一声不吭,但最后走的时候,拉着江芸芸走得飞快。


    可见怕老师,是每个小孩可在骨子里的事情。


    读书时,顾仕隆一定要挨着江芸芸坐。


    黎家仆人就在江芸芸边上的重新加了一个位置,甚至还贴心地放了一个小桌子,上面添了点糕点茶水。


    江芸芸把人安顿好就开始准备院试的东西。


    院试是在府、州的学院举行,又分为分为“岁试”和“科试”两级。


    岁试有两个目的,一个是为了从童生中选拔出秀才,第二是提学官对府学的生源就行考核评定,一般分为六等,有相应的奖赏和处罚,最差的六等会黜落生员资格。


    江芸芸需要在这个岁试中考试名列前茅,才能去参加下一科目的科考,也就是乡试的摸底考。


    两场考试的主考官便是一府的提学官,一般是皇帝任命的翰林院、六部等进士出生的官员,任期为三年。


    他们会在三年内在各省各州县都走一遍,举行考试。


    今年运气好,又或者是扬州知府新上任,提学官打算来扬州。


    “岁试就靠两道题,一道四书,一道五经。”黎循传说道,“你过几天报名,把你治经的书也报上去,就可以了。”


    “科考也分为六等,但一般提学官都只分为三等,只有前两等才能去乡试。”


    江芸芸点头:“那我岁考在前几,之后就要去学校读书吗?”


    “‘科举必由学校’,你要是考乡试去府学是必学的,但府学就这么点地方,老师也不多,所以不少人就会在这里挂个名,然后自己去私塾又或者找老师读书。”祝枝山解释着。


    江芸芸了然。


    “这次考试的提学官是谁啊?”她问。


    “南直隶督学司马亮。”徐经凑过来,神神秘秘说道,“这人听说和你老师有过节。”


    江芸芸大吃一惊:“我就说我老师得罪不少人吧。”


    ——这一路考过来,那真是有惊无险。


    黎循传面无表情说道:“你还没挨够打?”


    江芸芸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


    “这些考试与你肯定不难,但是要保住你小三元的名头,那就要点水平了。”祝枝山最后笃定道,“我这里又有几本新的选本,你要看吗?”


    “看看!”江芸芸连连点头,“楠枝,你是不是马上就要启程回老家了。”


    黎楠枝叹气点头:“现在天色好,祖母叫我早点启程,也好适应适应,你院试我怕是陪不了了,你的小三元我也是看不到了。”


    “那你趁现在抓紧给我出题。”江芸芸无情压榨道,“一次考试两道题,我一天做三张六道题不是问题。”


    她还没说完,突然察觉到肩膀一重。


    顾仕隆在暖暖日光中,听着他完全听不懂的之乎者也,睡得小脸通红,一脑袋倒在江芸芸的肩膀上。


    窗边郁郁葱葱的兰花落在粉扑扑的小脸上,光影晃动,天光云影,万籁都寂。


    四人对视一眼,各自轻笑一声。


    —— ——


    司马亮是个身形瘦弱的小老头,一行人不知何时入城,直到天色昏沉才低调来到府衙。


    “怎不打一声招呼就来了,我也好到城门口迎接一下。”王恩快步迎了出去,脸上挂着热情的笑来。


    南直隶督学是正五品。


    扬州知府也是正四品。


    但耐不住人家官卑但权重,掌握一省的学子科举,知府一部分的年度考核掌握在他手里,一般来说都是平起平坐的地位。


    “不必这么麻烦。”司马亮淡淡说道,“独自一人也好考察一下扬州学风。”


    李陆面露不满之色。


    这话什么意思。


    我们还骗你不成。


    王恩还是笑脸盈盈的样子:“这是督学的工作职责,也该来看看的。”


    司马亮一板一眼说道:“岁考和科考都安排在贡院,一个在五月,一个在七月。”


    王恩吃惊:“岁考在五月是不是赶了点。”


    现在已经是四月底了,也就是说等他们通知下去,读书人基本上没时间复习了。


    司马亮严肃说道:“便是太宽容了,如今的成绩竟然要只读了一年的小童得了案首。”


    王恩脸上笑意敛下:“江小童是真才实学,少见的神童,并非华而不实。县试和府试的卷子都在礼房保存,督学若是不信,大可检查。”


    司马亮睨了他一眼,也不知是没察觉到他的不悦,还是我行我素的性子,继续说道:“所以我才说是扬州的考生不行,连一个小童都考不过。”


    王恩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继续刚才的事情:“岁考是五月,怕是大家都赶不过来?”


    “就五月底。”司马亮坚持说道。


    王恩也不多说。


    反正出了事那也是督学的事情,和他有什么关系。


    “这边批卷的人可要找各学院的老师来?”他又问。


    司马亮点头:“除了扬州城内的几人不要,这附近赶得过来的都赶过来吧。”


    王恩有些恼怒。


    这不是就觉得江芸的第一有问题吗?


    说好听点是谨慎。


    说难听点那不是就是质疑扬州府的人在徇私舞弊。


    “我就说不要让江芸第一吧,年纪太小。”把人送走后,李陆跟在王恩身后喋喋不休。


    “年纪太小了,只学了一年,还是状元徒弟,一定很多人有意见,之前考试考卷就挺难的,就有很多读书人来反应,江芸那卷子答得这么好,多少人有意见啊,知府您都是置之不理的,现在好了,他们直接跟督学说了。”


    “才十一岁,说出去也不好听……”


    李陆堪堪停了下来。


    王恩扭头,面无表情问道:“哪里不好听,人家真材实料考上来的,你觉得不好听就把人往下挪,下次会不会因为你家境贫寒,就直接把你罢黜了,再下次是不是因为你不和我眼缘,我连报名都不给你报,好听有什么用,人活着只为了让别人指手画脚吗。”


    李陆被骂得抬不起头来,一张脸通红,脸上有些愤恨,但又不敢开口反驳。


    “科举本就是为了选才,这样的才若是因为年纪就没了机会,传出去才会让天下读书人心寒。”王恩收回视线,淡淡说道,“司马亮对江芸可不止学识上的不服,你且要明白,只有扬州学子考得好,你我才能往上走,可千万不要被风刮走了,还不知道哪里起的妖风害了你。”


    —— ——


    岁考五月二十开始,五月初,扬州城就挤满了人,五典书肆里也不例外,江芸芸的名头不小,每次只要去一次就要被围观一次。


    久而久之,她就不来了。


    林徽很遗憾,觉得生意也差了一些,但不妨碍他特意把唐伯虎卖给他的秋日芦苇游船图挂在正中的位置。


    ——“这可是我们的两元案首,画画的苏州才子唐伯虎,题字的是苏州才子祝允明,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哦。”


    顾仕隆整天跟在她身边,因为长得太好看了,两人走在一起,回头率非常高,甚至因为顾仕隆太可爱了,时不时会被人投喂。


    “扬州人真好!”顾仕隆捧着一个馒头,高兴说道。


    顾仕隆现在对众人熟悉了点,现在也不爱待在书房里,在黎家来回窜,只有碰到黎淳才吓得抱头鼠窜。


    “顾家那位小子……”黎淳看着那个一看到他就扭头就跑的小子,面无表情,“怎么比芸哥儿还吵闹。”


    黎老夫人笑得直抖。


    “宗泰也太不靠谱了。”黎淳愤愤说道。


    日子很快就走到五月的,江苍也赶回来考试。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江芸芸去报名的那天。


    她刚报好名出了衙门,江家的马车停在门口。


    江苍被人扶了出来。


    五月不过仲夏,江苍却没有穿着单薄的夏衫,那件蓝色的衣服套在身上好似套在骨架子上,摇摇欲坠,那张脸更是白到吓人。


    两人猝不及防对视一眼。


    江芸已经长成江苍不熟悉的样子,那双明亮的漆黑眼睛又大又圆,穿着干干净净的绿色衣衫,夏风吹动,下摆飘动。


    他从矮小瘦弱的小草,迎风淋雨,蓬勃生长,不知不觉中已经长成了一株生机勃勃的小树。


    春来江水绿如蓝。


    他的春天到底是来了。


    江苍沉默着,随后朝着他走过去。


    两人相互行礼,随后又沉默下来。


    “我报好名了。”江芸芸尴尬开口,“大哥也去报名吧。”


    江苍嗯了一声,整个人冷冷清清的,转身离开。


    江芸芸收回视线,突然被人拉着袖子。


    顾仕隆手中的长剑握在手中,目光严肃地看向一处。


    江芸芸顺势看了过去。


    曹蓁正从车窗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那目光并不友善,阴沉沉的,好似一条毒蛇,随时准备再在角落里给人致命一击。


    两人对视一眼,曹蓁先一步收回视线,放下帘子。


    修长单薄的眼尾在晃动的车帘中被拉得极长,好似急速闪过的蛇尾。


    “那人,想杀你。”顾仕隆小声说道。


    江芸芸牵着他的手回家了。


    “那也是她的事情了,只有千日做贼哪有百日防贼的。”


    顾仕隆抬头看她,大声说道:“你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江芸芸眼尾扫了一个小屁孩,还没他腰高呢。


    岁试如约而至。


    这一场唐伯虎等人都要考。


    江芸芸是打算考秀才。


    唐伯虎等人是等级考。


    五月天色正好,因为考的人多,也不在号房里考,直接一人一张桌子椅子,露天考试。


    江芸芸拿得到题目是中庸加春秋,题目不难,都是常规题,字数八百字以上。


    中庸题目取自“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


    讲的意思是君子哪怕再低位上也会行使自己所奉行的道理,从来不会倾慕外人的东西。


    这种简单的常规题,江芸芸写的非常顺手,洋洋洒洒打下草稿,仔细检查后便誊抄到卷子上。


    春秋题则是取‘田齐取齐’的典故。


    ——“凤皇于飞,和鸣锵锵,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


    这道题便是取自左传,从历史上来说最能诠释‘窃国者诸侯’的含义。


    历史上对他大都是贬低之言。


    江芸芸自然顺着注解的洋洋洒洒写了一篇维护正统的文章。


    午时没过半,她就写好了卷子,只是刚一抬头,就看到上首有个人正虎视眈眈看着她,不由歪了歪脑袋。


    那人见状,便故作无意地移开视线。


    没一会儿,提早交卷的人就越来越多了,江芸芸也混在其中交了上去。


    司马亮故作无意,顺手抽出他的卷子,面无表情看了起来。


    “这可是我们这边的神童啊,就是脾气差了点,听说上次考了府案首,还在家中耀武扬威呢,不过他水平确实很好,这次估计也不会差。”


    江都礼房的外郎被借过来一起主持岁考,见司马亮拿着他的卷子,看得认真,眼波微动,故作无意地说道。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