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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一章


    礼部一份不起眼的罢黜秀才的折子被送到内阁的案桌前。


    刘健扫了一眼不悦说道:“舜咨怎么连这些帖子都要送过来。”


    舜咨, 礼部右侍郎倪岳的字。


    每年因为各种各样原因罢黜秀才的案子不少,一层层递上来的折子也是经过审核的,到了礼部也就是盖个章的事,在庞乱繁杂的礼部事务中不过是不起眼的一个事情。


    ——送到内阁来也太小题大做了!


    刘健不悦想着。


    徐溥笑着接过折子看了眼, 随后眉心微动。


    “怎么又是这个江芸。”他看着折子上的名字, 低声说道。


    刘健觉着这个名字好生耳熟, 停下笔想了想, 回神:“又是他,这次又是什么幺蛾子。”


    南京礼部尚书黎淳致仕后莫名其妙在扬州收了一个徒弟的事, 在京城也是议论过几天的, 不少人都格外好奇,这位湖广状元怎么就想到在扬州收徒,甚至为了他没有回华容养老。


    虽说这个徒弟人远在扬州, 但得益于他有一个热闹举办诗会的李师兄, 在京城的名声可不低。


    ——“快来看看我那个小师弟写的文章, 真是少年意气啊, 来来来, 我们来和诗称赞一下。”


    ——“我小师弟写的这首诗, 你觉得写不好,没事, 那你来写一首,给我小师弟开开眼。”


    ——“我小师弟一心为民,写了这册农事本……哦, 怎么会不务正业呢,这话我不爱听的。”


    总而言之, 我师弟, 大大的神童!走过路过, 千万不要错过!!


    “说是有人诬告他的小三元来路不正,现已查清,诬告的人中四个童生,一个秀才,童生已经被提学官当场革除功名,秀才却还需要礼部审批。”徐溥把折子合上,沉默了片刻后突然问道,“刘阁老呢?”


    刘健一怔,随后小声说道:“你前几日告假在家,还不知此事,之前给张家拟侯的圣旨我们不是给驳回了嘛,之前瞧着陛下没动静还以为是打消了年头,谁知道陛下昨日又突然生了念头,下旨让刘祐之撰拟诰命,不仅要册封张峦为寿宁侯,连带着两个家中子弟也要册封为侯。”


    徐溥神色微动。


    本朝太祖规定后妃多出民间,勋戚大臣皆不得立。


    在此之前皇后的娘家大都是百姓身份,出了一个后妃也并无太大的改变,直到仁宗开为后妃家族封爵的先例,世袭罔替的世爵便成了定制。


    到了如今张皇后所在的张家,陛下和皇后伉俪情深,对张家便也格外礼重,陛下继位没多久,这位国子监监生张来瞻就进封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庚戌年又被封为寿宁伯,去年又封为推诚宣力武臣、荣禄大夫、柱国,给世袭诰券,今年皇长子封太子便又推恩外戚,要求进封张峦为寿宁侯。


    短短几年,连封数级。


    “刘祐之这次倒是硬气,抬出了去年宗贯的理由,说该先诏封周太后、王太后两家的子弟。”


    这里的宗贯,就是如今的吏部尚书王恕,他曾在去年张峦亲封勋号和世袭诰券时,上奏义正言辞指出陛下的嫡祖母钱太后正位中宫五十年,钱家才封了伯爵,如今皇后正位中宫不过三年,张峦不仅是伯爵,还是世袭爵位,可谓“人情惊愕,有累圣德”。


    此事在朝廷引起轩然大波,但陛下坚持,旨从中宫处,并不给其余大臣反对的机会。


    刘吉在陛下登基后一改前朝和稀泥的态度,在本朝多有谏言,这次陛下下召,他保持风采,上折谏言。


    他说的周太后和王太后乃是后宫两位老祖宗。


    周太后乃是宪宗生母,尊号为圣慈仁寿太皇太后。


    王太后乃是宪宗皇后,尊号为皇太后。


    这事本来也无可厚非,但陛下却突然大怒,勒令刘吉归家反省。


    “他就是拾人牙慧,之前看宗贯上折子,陛下只是留中不发,这次也跟着这样开口,还以为能得到一声美名呢。”刘健讪笑。


    徐溥叹气:“希贤慎言,刘阁老也是一心为陛下考虑,此事他考虑得极是。”


    刘健只是笑了笑,目光看向他手中的折子,意味深长说道:“这份折子能送到这里,看来这个周柳芳还挺能打通关系,来这求情了,不过到底是运途不好,没料到人不在。”


    徐溥回过神来,打起精神仔细看了看折子:“诬告啊。”


    诬告的刑罚以“反坐”为主,反坐就是用被诬告罪名的刑罚来惩罚诬告之人。


    太。祖制定的《大明律》中,对诬告不仅有单独条目,甚至全面规定各种类型的处罚类型,可以说格外精细,防患于未然。


    譬如一般诬告,也就是无中生有,此类为加等反坐,也就是在本身诬告分为二等到三等的情况下,再进行坐反。


    其次是虚实混杂的诬告,真真假假,这种情况更是负责,律法中有详细的细分。


    第三则是特殊诬告,一般受双方之间的特殊关系影响,比如亲属,妻妾等。


    最后一种则是官吏犯诬告,其中又有两种,第一官员诬告平民则一视同仁,第二是官吏之间相互诬告,处罚加重。


    江芸这个事情其实查清了就是最简单的一般诬告,被诬告人清清白白,诬告者陷害嫉妒江芸,这件事情很简单,礼部确实不该送上来。


    “那就这样吧。”徐溥沉吟片刻,最后在折子上提笔定论。


    刘健笑了笑:“我瞧着你还挺喜欢那个江芸。”


    徐溥含笑:“看过几篇文章,确实很有锐气。”


    两人说话间,丘睿也跟着来上值了,见两人交头接耳,见了自己后却不再说话了,顿时面露不悦。


    他不喜欢刘健,这人说话冲得要命。


    刘健也不喜欢丘睿,觉得这人嘴巴毒得要命。


    徐溥一向是内阁润滑油,见了人便笑着招呼道:“仲深来了啊,七月酷暑,来喝碗酸梅汁。”


    丘睿面无表情点了点头:“你们来的还挺早。”


    “病了几日,怕公务堆成山,便早些来了。”徐溥笑说着。


    刘健阴阳怪气哼了一声,转回头来继续处理政务。


    徐溥对此恍若未闻,继续和丘睿攀谈了几句,没多久两人便也跟着投入到折子批改中。


    内阁虽说少了一人,也不耽误处理折子。


    午时的更声响起,众人这才惊觉已经过了一早上。


    刘健休息空隙转了转脖子,端着茶盏活动筋骨,然后晃悠到徐溥身边。


    徐溥看到折子上倒映下来的那道影子,却置之不理。


    ——这个时候来,肯定是没有好事的。


    果不其然,刘健故作随口地问道:“我听说宗贯前几月推介了黎太朴,想要陛下起复他入内阁。”


    徐溥并未停笔,只是含糊说道:“略有耳闻。”


    “但是被刘祐之使坏说了一桩陈年悬案,给弄下去了。”刘健好似没看到他的抗拒,继续说道。


    徐溥不得不放下笔,无奈说道:“希贤到底要说什么?”


    刘健凑了过来,八卦说道:“那个南直隶督学可是刘吉的人。”


    “他那届的主考官是刘吉,认他做座师也是人之常情。”徐溥和气说道。


    刘健没说话,只是看着徐溥。


    徐溥巍然不动。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刘健到底没这么强的耐心,意味深长说道。


    徐溥只是笑了笑:“一朝红日出,依旧与天齐,鱼在水里也没有这么容易被祸害。”


    刘健哼哼唧唧了两声,笑说道:“这不是就差点被捞上来了吗?”


    丘睿也开始莫名其妙端着茶水走了过来。


    徐溥是不愿背后讨论他人的,见两人围了过来,便笑着转移话题:“也不知刘阁老何时来,这里的折子都要看完呢,不要耽误时间了。”


    “谁知道他能不能回来。”刘健嘟囔着。


    徐溥充耳不闻。


    丘睿看了两人又开始转移话题,突然露出愤愤之色。


    ——排挤我!


    —— ——


    “这么欺负人!”李东阳忍不住有些生气,“刘吉这么欺负一个小孩算什么!王尚书推介老师,那是他吏部尚书的职责,他在不在内阁看的也不是老师,前年不是就有人他眼皮子底下入阁了嘛。”


    谢迁无奈说道:“隔墙有耳,你且小声点。”


    李东阳说的那人正是弘治四年以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入阁的丘睿。


    李东阳深呼吸了几口气,这才压低声有说道:“还好那司马亮秉公无私,没有私心,不然我定是要弹劾此人。”


    “司马亮只要还想往上走,此事就不可能按着刘吉的心意走。”谢迁安抚道,“不必忧心。”


    “他这个徒弟倒还是明事理……”李东阳突然一顿,到嘴边的话,眼波微动,注视着谢迁,“你觉得刘吉这次真的要……”


    谢迁只是拢了拢袖子,微微一笑:“听说陛下今日发了很大的火,还让中官去了刘家,现在想来也该到了。”


    —— ——


    刘吉在家中坐立不安,一边后悔自己早上不该出这个头,直接装死推给徐溥就好了,一边又开始期待,陛下是不是只是一时生气,说不定很快就能想起他的好来。


    毕竟陛下最是仁厚。


    管家见他来回走动,小声劝道:“老爷坐下来喝完冰镇奶酪,大夏天的可别中暑了。”


    刘吉一肚子火气,闻言不耐地挥了挥手:“不喝,门口可有人来?”


    管家摇头。


    “你去门口看着,若是宫内来人,我亲自去接,若是没有……”他一顿,“你就一直看着。”


    被指到的仆役哎了一声,快步离开。


    管家见他脸上急色不加遮掩,便跟着劝道:“老爷拳拳之心,陛下一定是知道的,区区口头之争,陛下只是一时气愤而已。”


    刘吉在院中踱步了一会儿,突然又说道:“我听说昨日中宫送了一位医官去张家?”


    管家点头:“老爷一直叫我们盯着张家,来人说是黄昏期间过去的,呆到半夜才离开。”


    刘吉停下脚步,有过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你说,他是不是,不行了……”


    管家神色一冽。


    “不过我上月见他还神采奕奕。”刘吉又连连摆手,“说不定就是中宫担忧老父身体。”


    他清楚知道若是张家那位主事真的不行了,那他这次推辞大概是惹怒陛下了。


    “老爷。”刚才离去的仆役快步跑了过来。


    刘吉大喜:“是中宫来人了?”


    仆役摇了摇头:“是一对老夫妻来了,自称姓周,说的得了应天府守备太监的指点,特来拜访您。”


    刘吉接过帖子一眼,随后不屑地扔在地上,不悦说道:“区区商人也赶来敲我家门,你也是糊涂,这样的帖子拿进来做什么?”


    仆人被扑头盖脸骂了一顿,随后苦着脸说道:“我看他们带了两辆车的东西……”


    刘吉神色微动。


    “他们可是来求一官半职的?”他收拾收拾了心情,目光看向被他扫到地上的帖子。


    管家识趣,立马捡了起来,拍干净灰,递了过去。


    “帖子倒是不错。”刘吉翻看了一眼封皮,随口夸道。


    “说是为了他的儿子来的。”


    “儿子?叫什么名字?如今在哪里任职?”刘吉不耐说道,“求人办事怎么还磨磨唧唧。”


    倒是一侧的管家看着这个名字和籍贯,突然回过神来:“周柳芳?”


    刘吉不解:“京中有这号人?”


    管家含糊提醒道:“那个诬告的江芸人。”


    刘吉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两人四目相对。


    “坏了,礼部的帖子是不是今日送过来了?”刘吉拍了拍大腿,“保不住了。”


    管家支招:“要不现在赶回去?”


    刘吉走了两步,恨恨说道:“刘希贤那匹夫说不定早就批了,他素来与我作对。”


    “那,如何是好?”管家苦着脸,小声说道,“之前可是说都没事,且保佑周家儿孙平步青云的,若是出尔反尔,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可别闹出事情来。”


    刘吉面色阴沉,随后冷笑一声:“就说我不在,你去接待,记得态度好些,还有水路多水寇,你亲自送他们上船。”


    管家神色微动,随后悄悄退了出去。


    刘吉见人都走了,自己站在院中沉默了好一会儿:“这个江芸怎么就杀不死呢。”


    —— ——


    杀不死的江芸正准备离开扬州,开辟新战场!


    案子结束第三天,唐伯虎就说带她南直隶散散心,两人一拍即合,决定两日后就出发。


    “我去玩了。”出发前一日,她提溜着包裹,来黎家告别,坐在黎淳病床前,一双眼睛亮晶晶地说道,“老师你记得吃药啊,也要记得打拳,我回来给你捧个解元回来。”


    黎淳捧着药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你……”他睨了小孩一眼,忍不住骂道,“少给我惹祸我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江芸芸眨巴着眼睛凑过来,委屈巴巴说道:“我可没有惹祸,都是他们先惹我的。”


    黎淳叹气,挥了挥手:“你第一次出远门,身边可带够了钱,身边都跟着谁。”


    “有钱!”江芸芸拍了拍包裹,随后神秘兮兮打开一角,炫耀到,“你看!”


    黎淳随意瞄了一眼,差点被闪了眼,吃惊问道:“哪来这么多钱。”


    江芸芸抑扬顿挫地把钱的来历交代了一下。


    原来是她那日从衙门出来后,先是送了老师回家,等到黄昏被老师赶出来后,又去见了周鹿鸣,周鹿鸣见了他就忍不住长吁短叹,拉着他絮絮叨叨了好久,又是洒水,又是跨火盆,然后趁着夜色,她就溜溜达达回家了。


    不回家还好,一回家就被告知她娘被关了一天,饭也没得吃,心中大怒,撸起袖子准备去干架。


    那边江如琅发现自己关错了,有心挽回关系,也不多话,直接送了两百两银子。


    一百两的案首的钱。


    另外一百两是什么钱不言而喻。


    ——“老爷是怕周姨娘太过担心,闹出事情来,这才把人关注。”江来富和和气气说道。


    那边周笙拉着她的袖子,示意她算了。


    江芸芸只好冷哼一声,捧着银子回院子了。


    周笙见了她自然也是抱着直哭,就连江渝都吓坏了,抱着她大腿不松手,嘴里碎碎念着。


    江芸芸安抚了一下,又把买的吃食递给江渝,让陈墨荷把人抱走,随后把手边的银子交给周笙保管。


    “管钱!”她拍着银子,笑得见牙不见眼。


    这次为了这次去应天府考试,周笙给了她一百两。


    “反正就是我该得的。”江芸芸斩钉截铁说道。


    黎淳见她一副小财迷的样子,忍不住闭了闭眼。


    “你一个小孩带这么多钱,江家给你配了几个人一起去应天府,路上可要小心了。”黎老夫人担忧问道。


    江芸芸啊了一声,大大咧咧说道:“我就带乐山去就好了,反正到时候还有唐伯虎呢,我不会丢的。”


    黎淳拧眉:“你第一次出门,你家人就不担心?”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我娘担心啊,但是她不是不能出门吗,我那个只知道吃的妹妹跟着我去考试也不行,陈妈妈要照顾她们,所以我就带乐山就好了,还有幺儿呢,不会有危险的。”


    黎淳见他懵懵懂懂的样子,眉头皱得更紧了。


    “怎么了?”江芸芸小心翼翼问道。


    “无事。”黎老夫人说道,“你家中姐姐过几日就出嫁了,家里是不是忙得没有人手。”


    江芸芸歪头:“不知道耶。”


    “你怎么不等她大婚之后才走?”黎老夫人又问。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免得江夫人见我不开心,而且江苍也回家了,我现在凑过去,我怕会引起干戈,所以还是早点离开比较好。”


    黎老夫人听得心疼。


    江家大喜事,江芸却要背井离乡,真是好大的委屈。


    “怎么突然想到明日就离开?”她又问。


    “唐伯虎说带我去划船,说八月份人就多了,现在去刚刚好。”江芸芸开心比划了,“我还没划过船呢,他还说能捕鱼!”


    黎淳见她一心想出门玩的样子,想着她长这么大还没出过门,便只好叹气:“那你今日早点回去,东西都带整齐了,路上要多加小心。”


    江芸芸兴冲冲点头。


    “都要考乡试了,考这么多天,竟然没有派个大人去照顾一下。”等人走后,金旻叹气,“也太过分了。”


    “不去更好,免得让他心烦。”黎淳淡淡说道。


    “那你也真放心。”金旻嗔怒,“这可是芸哥儿第一次出门。”


    黎淳捧着药碗,没说话。


    —— ——


    第一次出远门的江芸芸非常激动!


    她终于可以出扬州这个副本了!


    听说南京更是繁华,读书人遍地都是,到处都是吃的,出门玩的项目也很多!


    南京她来了……


    “哎,老师你怎么来了?”她脸上笑意骤然敛下,怯生生问道。


    黎淳见她脸上表情变幻莫测,冷笑一声:“我来不行?”


    “没,没有。”江芸芸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


    顾幺儿整个人抱着她大腿唉声叹气。


    黎淳更生气了,吓唬道:“且看看你这个惹事精能给我掀起什么风浪来,所以打算亲自去看看。”


    身后的唐伯虎等人齐齐露出叹气之色。


    若是有老师跟着,那很多地方就不能玩了。


    黎淳更是冷笑连连。


    金旻见状失笑,上前说道:“少听他胡说,他这病还没好呢,我如何敢让他出门,今日是让耕桑跟着你出门的,也来顺道送送你。”


    身后的耕桑背着小包裹出来。


    江芸芸连连摆手:“现在黎叔不在,我如何能再把耕桑带走。”


    黎淳不耐说道:“叫你带走就带走,大人的事情要你管,你快走吧,要开船了。”


    开船的船夫果然开始在船头喊人,示意还没上船的人抓紧时间上船。


    唐伯虎等人便跟着上了船,顾幺儿蹦蹦跳跳也跟着跑了。


    江芸芸拉着师娘又说了几句,这才踏上夹板,走了几步,却又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老师。


    黎淳正安静地看着她,察觉到她的视线,便随意挥了挥手。


    江芸芸摸了摸袖子,便也跟着上了船。


    一上船,顾幺儿哇了一声,一双眼睛看得瞒不过来,嘴里问个不停,都穆站在他身边介绍着。


    扬州到应天府一日就可达,来往的船只却是二层大船,说是行船,倒更像是游船,处处都是奢华。


    唐伯虎等人遇到熟人了,正站在一侧高谈阔论。


    祝枝山贴心递上药丸:“你没坐过船,这个可以防止晕船。”


    江芸芸站在甲板上眺望着,浩浩江水,滔滔而走:“‘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李太白写的真是传神。”


    众人说话间,江芸芸看着船只逐渐远去,她随意朝着岸边看了过去,却看到老师还站在岸边,不由用力挥手。


    “等~我~回~来!”她大喊着。


    黎淳看着小孩大红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最后随着船只远去,只剩下一个红点,虽是如此还能看到他蹦蹦跳跳的身影。


    “真是小孩。”他叹气。


    第八十二章


    钟山抱金陵, 霸气昔腾发。


    江芸芸站在船板上,感受着夏日热浪扑面而来,空气中的水腥味无处不在,船只穿过密密麻麻的船只后最后行驶平稳在宽阔的湖面上。


    昨日中午上了船, 要过一夜, 才能到第二日中午到达。


    第二天早上, 江芸芸起得早一大早就爬起来, 先是打了一套拳,然后再一间间敲门, 也不进去, 就是把人叫醒,然后又溜溜达达跑了,主打一个‘我就知道, 你也醒着’。


    她在船上跑了几圈, 直到远远看到一直平静, 一望无际的水面上, 突然出现一面艳丽的旗子。


    应天府高耸的城门逐渐出现在众人面前。


    “哇, 好大啊。”她发出了没见过市面的惊呼。


    江势将天合, 城门向水开。


    高大巍峨的城门好似巨人一样蹲坐在远处水道的尽头,此刻见了人这才慢慢站了起来, 居高临下俯视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古朴威严的气势在夏日热烈的日光下展露无遗,看到之人无不发出惊呼。


    城楼上站着不少士兵,手中的兵戈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城头插满旌旗,在风中烈烈作响, 还未靠近便也感受到威严的气氛。


    “哇, 好……yue……”万万没想到小霸王顾仕隆竟然晕船, 还晕得厉害,话还没说完就又吐了。


    都穆熟练得把人抱起来,拍着他的后背。


    祝枝山准备的果脯只剩下最后一块,也都塞进他嘴里了。


    顾仕隆面色苍白靠在都穆怀里,眼皮子耷拉着,瞧着可怜极了。


    “太没用。”唐伯虎摇着扇子嫌弃着。


    顾幺儿奄奄一息,但不耽误放狠话:“等我……yue……好了……yue,就……”


    “好了,知道了。”都穆好脾气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着,“你先休息好,再一决雌雄。”


    大船眼看就要靠近城门了,船舱里的人陆陆续续走了出来,眺望远处。


    这一船的人不少人是扬州的读书人,大都是参加八月考试的乡试。他们凑在一起七嘴八舌说着话,不外乎是对南京的惊讶,对考试的期盼。


    江芸芸没说话,但耳朵灵敏地转来转去,非常八卦地听着消息。


    “紧张吗?”张灵晃晃悠悠走过来,笑问道。


    江芸芸扭头,眼睛亮晶晶的:“紧张什么?等会去划船吗?我会狗爬,不紧张。”


    张灵语塞,垂眸看了他一眼,笑着抚了抚她的眉心:“就知道玩。”


    江芸芸不悦,拨开他的袖子,反击道:“那你就知道喝酒,等会掉水了,还需要我来捞你呢。”


    张灵见她小脸皱着,一脸不服气,顿时笑弯了腰,整个人挂在她身上,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大红色的袖子盖了她一脸。


    江芸芸挣扎了一下,奈何张灵使坏,没挣扎开。


    “哎哎,我们芸哥儿长身体呢。”唐伯虎见江芸芸手忙脚乱拨衣服,上前把人就出来,“别压矮了。”


    江芸芸恼怒:“我不会矮的。”


    “行行行,你最高,你以后长得比这城墙还高。”唐伯虎捏着她的小揪揪敷衍着,“你怎么还不开始带方巾,还做孩童打扮。”


    江芸芸仰头看了看人群,目之所及,除了顾幺儿这个小孩还梳着小孩发髻,大部分都带着方巾。


    “你如今可是扬州府小三元,怎么好还梳着这个小孩发髻。”张灵也凑过来说道,故意皱脸酸道,“多丢脸啊。”


    江芸芸神色犹豫。


    “我们苏州读书人一读书就开始带方巾了。”唐伯虎又说,“可没有你这么小孩子气的。”


    江芸芸不高兴反驳着:“我不是小孩。”


    “对对对。”唐伯虎讨人嫌地阴阳怪气着。


    江芸芸抱臂,犹豫一会儿说道:“可我没带方巾。”


    “行,我带你去买。”唐伯虎大笑起来,“南京,我最熟了!”


    —— ——


    谯门画戟,下临万井。


    一入城门,繁华的南京街道便纳入眼帘,两侧街道绿树萦绕,一眼望去金碧楼台,竿旗穿市,吆喝声络绎不绝,人来人往间,绫罗绸缎,豪奢人家。


    顾幺儿和江芸芸站在城门口,齐齐哇了一声。


    江芸芸是没想到古南京竟能这么热闹,烟火气生生不息。


    顾幺儿则是自小就在边境长大,还没去过这么繁华的地方。


    “欢迎来到金陵。”唐伯虎振臂高呼。


    不少人看了过来,众人觉得丢脸,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当是不认识这个人。


    “你等会住哪?”祝枝山问。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扭头,眼睛亮晶晶地去看耕桑。


    “黎公说最好去找个距离考场近的客栈,熟悉一下环境。”耕桑说道。


    “听老师的!”江芸芸从善如流说道。


    “那价格可太贵了。”都穆说,“不若现在别的地方先住几天,等要考试了在搬过去适应环境,省钱也方便。”


    江芸芸第一次出远门,听人一说又没了主意,只好继续去看耕桑。


    耕桑笑说着:“黎公说一切都随您的主意,您第一次出远门,黎公怕乐山年纪小照顾不好,这才让我来照顾您的生活的,不论您做什么都是对的,所以以你为准。”


    江芸芸收回视线,看向唐伯虎等人。


    “和我一起住啊,我带你去秦淮河玩。”唐伯虎挤眉弄眼。


    耕桑在后面欲言又止。


    江芸芸面无表情拒绝了:“我不去,我不喜欢那些地方。”


    唐伯虎摇着扇子:“行吧,你还是小孩子。”


    江芸芸没说话,嘴里嘟囔了几句,最后把唐伯虎推开,嫌弃说道:“不去你家玩。”


    “我是吴县人。”祝枝山指了指自己,无奈说道,“也打算和你一起投靠朋友。”


    张灵倒是洒脱:“我没钱,到时准备去街头卖艺唱曲儿,可以带你一起去。”


    “我敲碗,谁也不许抢。”徐祯卿义正言辞说道。


    江芸芸眼睛一亮:“好啊,那我收钱。”


    都穆笑说着:“不若我们一起租个小院子,也好相互照顾,趁现在还便宜,可以租一点好的。”


    江芸芸想了想点头说道:“行,这个主意不错。”


    唐伯虎等人也都觉得不错,大家都不是南京本地人,在这里并无置业,住在一起确实方便一点。


    众人正在商量租哪里的时候,一辆装饰华丽,高头大马的马车停在他们边上,随后一个穿着深紫色衣服,竖领,宽袖,腰间穿金戴银,头戴一朵粉色牡丹花的中年男子跳了下来,目光在人群中穿梭了片刻,最后直直朝着他们中走去。


    他声音拔高,一脸心疼:“怎么瘦了啊,我的天爷啊,我的小祖宗你怎么瘦了。”


    众人悚然,就见那个中年人一把搂住徐经:“快让徐叔看看,还真的瘦了,小脸都尖下来了。”


    被紧紧搂着的徐经,呼吸困难喊道:“徐,徐叔……”


    “别说话,让徐叔我好好看看。”那个叫徐叔的打断他的话。


    “胳膊都细了,脸都没什么血色了。”


    “要我说就该徐叔跟着,你们这些人,一点用也没有。”那人翘着兰花指,对着徐经身后的仆人怒骂道。


    那四个仆人低眉顺眼,一声不吭。


    “你是谁?”顾仕隆凑过来,好奇问道。


    那徐叔一眼就看到一个圆嘟嘟的小孩正眨巴着大眼睛看着他,立马捂着胸口,长长啊了一声,一脸星星眼:“哪来的小孩,也太可爱了。”


    顾仕隆瞪眼,不悦反驳着:“我不是小孩了。”


    “是是是,多可爱的小大人啊,”徐叔能屈能伸夸道,还想伸手捏一下顾仕隆的小脸,谁知扑了一个空,也不生气,掏出几块糖,哄道,“喏,吃不吃。”


    顾幺儿一脸犹豫,扭头去看江芸芸。


    “啊,这个小孩也太好看了吧。”徐叔看到江芸芸的眼睛更亮了,上前一步,仔细打量着,“眼若秋水,面若桃花,好看,太好看了。”


    江芸芸也跟着露出乖巧的笑来,嘴角小小的梨涡一闪一闪的:“徐叔好。”


    “哎哎,哎呦,我个乖孩,也太乖了。”徐叔心都化了,捧着胸口,心中大软,越看越可爱。


    他直接把拇指上的扳指套下来,塞到江芸芸手心:“是我家经哥儿的朋友吧,这么可爱,来,徐叔给你一个见面礼,千万不要客气,真是太好看的小孩了,和我这块玉配得很。”


    江芸芸看着手中通体碧绿,水色透亮的绿扳指咋舌。


    “这谁啊?”唐伯虎凑过去小声问着徐经。


    他一出声,徐叔的注意力也看了过去,脸色大喜,上前一步,握着唐伯虎的手,热情说道:“啊,你也长得好看,你是谁啊?”


    唐伯虎被人紧握着手,被晃得有点晕,难得气弱地说道:“我,我是唐寅,字伯虎。”


    “你就是唐伯虎!”徐叔更开心了,“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哎哎,夸奖了夸奖了。”唐伯虎尴尬笑着。


    “来来,这块玉给你,就当是见面礼。”徐叔顺手扯出腰间的一块玉佩,热情塞到他手心,“小玩意不值钱,就是讲究一个心意,拒绝做什么,你不收可就是看不起我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强硬塞玉佩。


    唐伯虎第一次品尝到有苦说不出的吃瘪滋味,捧着玉佩好似捧着一个烫手山芋。


    其余人见状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徐叔却像是终于发现了其他人,一个个看过去,眼睛是越看越亮,晃动的手也越来越激烈。


    “祝枝山,我听说过你,你的字可真是好啊。”


    “都穆,好结实的胳膊,多好啊,健康。”


    “徐祯卿啊,瞧着是聪明人,额头高高的。”


    所有人都被他一个个握了过去,手中还顺带被塞了礼物,几番推迟间,那礼物的温度也跟着滚烫起来,宛若灼灼如夏日的热情。


    ——太!热!情了!


    ——不是,这到底谁啊!


    “这是家中在应天府的管事。”徐经被众人注视着,磕磕巴巴说道。


    众人长长哦了一声。


    “经哥儿好几天前就来信了,结果送信的小子病了,迟了一天,我这中午一接到信,说你们是昨天下午上的船,算一算时间,你们今日中午就能到,我是紧赶慢赶,总算赶到了。”徐叔一脸笑意地看他们,热情地拉着江芸芸的胳膊,“走走,既然来了应天府,就在徐家好好住下,一定给你们照顾地稳稳妥妥的。”


    “我们就住距离贡院更近一点的武定桥附近吧,那是三进院子,你们几个住进去绰绰有余。”


    江芸芸懵懵懂懂听着。


    唐伯虎等人则是面露诡异之色。


    “不喜欢,嫌太冷清了吗?那里确实安静了些,那我们就住在評事街,也是三进院子背靠应天府衙,正对秦淮河,边上就是三山街,一到晚上热闹得很。”


    “啊,还不喜欢,就这几个院子靠近贡院一点了,坐车最迟半个时辰就能到,剩下的北门桥,朝天宫都有些远了,对你们考试不好,来来回回赶,耽误事。”徐叔絮絮叨叨说着。


    众人听得不敢说话。


    江芸芸迷迷糊糊听着,终于察觉不对劲了,走了几步后突然嗯了一声,扭头,古里古怪去看徐经:“原来,你在应天有房子?还这么多。”


    徐经被她看得奇怪,只好简单解释着:“都是母亲置的业,我们在应天府也有生意,这些院子打扫得都很干净的。”


    江芸芸捏着手中的扳指,忍不住说道:“那我们以后去京城……”


    “有,有的!”徐叔夸张比划着,“你们尽管放心,乡试住我这里,等你们都去了会试,京城也是有大院子住的,还很靠近贡院呢,保证你们住得服服帖帖,只管安心考试就是。”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如今两京的房价那可是不得了。京城更是不得了,听说一间城南拐角处的破瓦房,不过前后五间,也需三百十二两整才能买入,还是一个破烂空屋子。


    要知道京城内寻常工作,一年十几两已经是极好,极其体面的工作了,便是正一品官吏,一年也才一千零四十四石,折合物价也就五百两出头的俸禄,要是想要置办一个位置好的二进院子可要至少一千两。


    应天府是太祖一开始定居的地方,随着太宗迁都,这里的房价却是没有便宜下来,反而因为江南地区,水土好,价格水涨船高,据说鼓楼附近一个一进小院子没有七八百两可是下不来的,而一个比较体面的药铺伙计的月俸也不过一月二两。


    唐伯虎掰着手指头说道:“我之前想在吴县重新置办一个院子,地皮是现成的,七拼八凑借了两百两才开工,现在还欠了一屁股的债,现在竟然有人在应天,顺天都有房子,还不少。”


    他格外酸脸。


    “我连房子都没有。”江芸芸嘟囔着,“寄人篱下呢。”


    “哇,原来你这么有钱。”顾幺儿立马趴到徐经腿边,眼睛亮晶晶问道,“晚上可以请我吃好吃的嘛。”


    社恐徐经面露惶恐之色。


    “好好,徐叔请你吃。”徐叔看得心都软了。


    一行人就这样被带到武定桥附近的那处院子,一入内就是一处影壁,刻着花鸟虫鱼,栩栩如生,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水汽,红烛上的水渍还未完全褪去。


    “这都是刚派人打扫的,被褥帷帐都换了新的。”徐叔笑着介绍着,“你们可以住在二进东跨院的那几间屋子里,穿过游廊就能去西跨院读书赏花了,后院的花园这几日也抓紧找人翻新,前厅可有什么不满,我抓紧时间修整,务必让每个人都满意。”


    众人齐齐仰头看着这个偌大的屋子,心中惊叹,等察觉到徐叔热烈视线,吓得连连摆手。


    徐叔一腔热情没得发挥,遗憾说道:“怎如此客气。”


    “徐叔你回去吧。”徐经见他花蝴蝶一样跑来跑去,就连热情的唐伯虎也开始尴尬,便体贴地赶人。


    “行,我就住在隔壁,你们坐了一天船也累了早点休息。”徐叔也不久留,和这里的管事交代了几句,便施施然走了。


    他一走,所有人才回过神来,团团围着徐经。


    “你是不是太有钱了点。”


    “你安排好了院子怎么不提早说。”


    “我知道你家中是经商的,万万没想到这么阔绰。”


    “超级富二代竟在我身边。”江芸芸忍不住摸着徐经的那绣着金丝的衣袖,感慨着,“这大腿是抱对了!”


    徐经被他们问得落荒而逃。


    众人对视一眼,顿时大笑起来。


    一行人就在院子里住了下来,黄昏时期,徐叔又贴心送来一桌饭菜,据说都是南京的特色美食,众人吃了饭刚坐下没多久,就听到顾幺儿站在院中,中气十足大喊:“出门玩!出门玩!”


    江芸芸吃饱喝足,率先装死,躺在躺椅上,摸着肚子说道:“我年纪小,今天坐船做一天了,走不动了。”


    “我喝酒了,醉醺醺的,带不了小孩。”张灵也跟着说道。


    祝枝山叹气:“我年纪大了,走不动了。”


    徐经更是社恐发作,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不出声。


    顾幺儿顿时警觉,飞快拉着唐伯虎和都穆的手,眼巴巴说道:“出门玩出门玩。”


    “走啊,一起。”徐祯稷也正是待机半刻钟,活力三时辰的年纪,也跟着兴冲冲说道。


    偷懒四人组目送活力四人组离开大门,各自说了几句风凉话便也跟着沉默了。


    徐家给的躺椅软和,微微一动还会摇晃,连带着人也跟着晕了晕,头顶的月色也跟着飘忽起来。


    他们躺在庭院中,夜色轻柔,头顶的树影吹得人昏昏欲睡,一侧的仆人贴心的吹灭了头顶的几盏烛火。


    祝枝山等人也都累了,消食之后就各自回屋休息,江芸芸却觉得月色正好,讨了一条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蜷缩在椅子上睡觉。


    也不知睡了多久,江芸芸突然察觉脸上凉凉的,一睁开眼,就看到一个带着青面獠牙面具的人正和她近距离四目相对。


    血淋淋的面具在幽暗月光下阴森恐怖。


    ——不是,你谁?


    第八十三章


    江芸芸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下意识伸腿……踹人。


    那鬼面人看上去凶恶,不过还挺弱不禁风的,一踹就倒地了。


    他摔在地上时不小心撞翻了一盘的茶几,茶盏摔了一地, 发出好大的动静。


    江芸芸蹭得一下站起来, 摸着自己加快的心跳, 重重喘了几口气。


    听到动静没多久, 就有外面守门的仆人跑了进来,一见到那个倒在地上的鬼面人就惊叫起来。


    这一叫, 院子里的灯很快就亮了起来。


    原本安静的小院也顿时热闹起来。


    祝枝山等人被动作惊醒, 察觉是前院的动静,就披着衣服匆匆走了出来。


    正在给江芸芸铺床的耕桑也吓得连忙出了房门。


    ——现在前院就江芸一人在。


    江芸芸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这个鬼面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衣服,袖子短了一大截, 露出骨瘦嶙峋的手腕, 鞋子甚至前面破了一个大洞, 那个面具仔细看去也有些旧了。


    前院的管家听到动静赶来了, 见到那个倒在地上不起来的鬼面人, 立马拍着大腿说道:“叫你们看门, 今日到底谁看的门,怎么又把这个傻子放进来, 还吓到客人了,快快快,把他给我扔出去。”


    那个鬼面人被几个壮汉团团围着也不还安排, 只是发出痴痴的笑声来,瞧着确实精神有点不太正常。


    “带下去带下去, 交给陈二姐, 跟她说……”管家不悦说道, “再让他跑到前院来,就让她也跟着滚蛋。”


    那些仆人粗鲁地抓起鬼面人想外脱去,那人手臂动了动,仆人们便加大气力,也不是谁弄丢了他的面具,那张狰狞的面具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那人呆了呆,随后突然发出不似人声的尖锐惨叫。


    那张在暗淡烛火中被照得格外苍白消瘦的脸上,赫然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自额头贯穿到下巴,因为他的挣扎好似一条趴伏在脸上的蜈蚣在剧烈蠕动,只等着某一刻咬破他的皮肉,裹着血肉爬出来。


    江芸芸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道疤。


    那人脸上丢了面具哭得格外伤心,那张瞧着年纪不大的脸上露出痛苦狰狞的神色,他想要停下来,却又被人强硬往外拖着走,便整个人剧烈挣扎起来,偏又挣脱不开,那只皮包骨的手腕好似要在挣扎中被折断一样。


    江芸芸犹豫一会儿说道:“把面具给他吧。”


    她弯腰,拿起那张摔落在地上的面具。


    这张面具又大又重,拿在手里能感觉到沉重的木制手感,只眼睛处开了两个口,边缘画着几道红色血迹,这才让她刚才恍惚以为是有个人留着血泪盯着她看。


    嘴巴出是用黑色的胡乱痕迹画着,好像是被人用线缝上一样。


    脸颊则是五颜六色的色块,乍一看青一块紫一块。


    她看得直皱眉。


    ——这个面具长得好奇怪。


    “江公子快放下,这鬼面具看着就不吉利。”管家见她还摸了一下,慌慌张张阻止道,“小春,你去接过来。”


    被点名的仆人面露犹豫之色,磨磨唧唧上前。


    江芸芸回神,笑说着:“子不言怪力乱神,没事的。”


    她上前,一靠近那人,那人的目光便落在面具上,整个人又蓦地安静下来,又成了呆呆傻傻的样子。


    江芸芸把面具递到他手里。


    他竟然看着江芸芸痴痴笑了起来,那张脸皱了起来,连带着那道伤疤也跟着抽动着。


    “好了好了,快把这个晦气的人带走。”管家不耐说道。


    这次那人没有挣扎,安安静静地跟着仆人们离开。


    “这是谁啊?”耕桑见到那人,惊讶说道,“芸哥儿呢。”


    “我在这。”江芸芸笑着挥了挥手。


    “没事吧。”祝枝山等人围上来,紧张摸了摸她的胳膊,“刚才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事。”江芸芸摆了摆手,随后问着管家,“那人是谁?”


    “是我们厨娘陈二姐的傻儿子。”管家松了一口气,“可有吓到您,那人脑子不好,平日里也都在厨房那边不出来的,今日也不知怎么突然发癫了,您千万不要和这种人计较啊。”


    “怎么脸上有道疤?”江芸芸比划了一下,“伤得还不轻?”


    管家无奈说道:“说是之前在老家碰到坏人伤到脸了,大难不死只是毁容了,还留了一条命,但是人也傻了,就从老家带回来,一直带在身边照顾。”


    “那真是可怜。”江芸芸说道。


    管家见庭院一片狼藉,便说道:“江公子要是还想赏月,要不去后院赏,那里的花园也是精心养护的,池子里一大片荷花,长得可好了,我让人驱个蚊,再给您搬个椅子过去。”


    江芸芸整个人也清醒过来了,摆了摆手:“不了不了,我去读书。”


    管家哎了一声:“晚上读书伤眼睛,我让人给你找多枝宫灯来。”


    江芸芸笑眯眯道谢。


    院子里的人很快就散开了。


    张灵打了一个哈欠:“刚才听到那尖叫声,把我醉意都吓醒了。”


    “我也睡得正好。”祝枝山拢了拢衣服,“现在也清醒了。”


    “那我明日找人先把他看起来。”徐经不好意思说道。


    江芸芸摆手:“算了,我瞧着也是可怜人,估计是因为今日前院人来人往,他也好奇,才想过来看看的。”


    “真是吓死我了。”耕桑到现在还有些害怕,“芸哥儿也太放纵乐山了,让他出门自己玩,也不陪你。”


    江芸芸笑说着:“他和我差不多的年纪,何必拘着他,他也是第一次出远门啊,出去走走也很好的。”


    耕桑听得心都软了。


    ——怪不得黎公要他跟着,真是一错眼都让人担心。


    “你们现在都清醒了吗?”江芸芸看着几人,话锋一转。


    三人点头。


    江芸芸抚了抚掌:“行啊,我们一起读书去!”


    三人大惊失色。


    江芸芸大笑着:“就交换出题目吧,我昨日在行船上出了三道题目,只写了两道,走,做题去。”


    唐伯虎等人回来的时候,四人正四方对坐着,一本正经地相互交换着改功课。


    “你们第一天也不休一下。”唐伯虎惊呆了。


    张灵蔫哒哒看了他一眼,把手中的卷子交还给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我瞧着春秋这道题的破题很不错,但后面叙述有点宽泛了,‘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这句虽出自《子产论政宽猛》,讲的是子产宽猛相济的政治主张,你这个‘不审势,即宽严皆误’,破题破的好,符合这个意思,但后面八股论述你引到律法上,我瞧着不太行,有点太大胆了。”


    江芸芸叹气:“可我真的觉得不守法,宽严皆错。”


    “但你这样会被人觉得是你对本朝律法有意见。”张灵笑说着,“瞧着比我还叛逆,怪不得黎公总对你不放心。”


    “你这篇论语雍也答成这样,我瞧着你才要完蛋。”祝枝山头疼他说道,“我知道你对朝政很有想法,但我劝你先别有想法。”


    张灵悄悄撇了撇嘴。


    唐伯虎来兴趣了:“让我看看!让我批评他一下。”


    祝枝山把卷子递过去。苦口婆心说道:“卷子是写给别人看的,我们不能赌考官的心思。”


    那边唐伯虎看着题目,抑扬顿挫养起来:“子贡曰: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


    “常规题,这题目出得简单,考的也是后面那句‘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都穆颔首说道,“落脚点是一个‘仁’字。”


    “‘圣贤相与言仁,仁不几难乎’……嗯,罢黜。”唐伯虎只读了一句,就把卷子扔回去了,“还敢说圣人嘴巴里说着仁,但未必是真的仁,我看你是脑袋也不想要了。”


    张灵轻笑一声。


    “我后面可是夸人的。”他补充道。


    “但你不能这么开头,给那些没耐心的考官,直接给你罢黜了。”都穆把卷子简单看了一眼后,担忧说道。


    “可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人,又有几个是仁义的呢。”张灵呲笑一声。


    江芸芸嗯了一声:“《朱注》吕氏曰:“子贡有志于仁,徒事高远,未知其方。孔子教以于己取之,庶近而可入。是乃为仁之方,虽博施济众,亦由此进”。子贡可是第一位儒商,有钱得很,而且富而无骄,他想要救济百姓,推己由人,多伟大的人,你怎么骂他。”


    张灵扬眉:“我可没说他。”


    “你说他了啊。”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题目说的是子贡,要求你从他出发,是要写和他志同道合的圣人,仁者,可你现在却觉得没几个好人,那不是在骂他吗?”


    “我是说其他人!”张灵强调着,“我对子贡没有意见。”


    “可考官出的题就是说的就是子贡啊,要知道文化的含义在于教化,读书的道理在于明理,考官是希望有越来越多这样的人,而不是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人。”江芸芸笑,“天下大同可是几百年后也不敢想的事情呢。”


    张灵沉默了。


    “我们只需要写我们要为之努力的人,而不是我们鄙夷的人。”江芸芸继续说道,“前路迢迢,躬行不辍。”


    “好!”唐伯虎喝彩,“好一个前路迢迢,躬行不辍。”


    “行而不辍,履践致远。”祝枝山也跟着夸道,“要说还是我们芸哥儿心性坚韧。”


    “要我说还是你有办法治住他。”徐祯卿促狭说道,“就你说话最管用。”


    张灵呲笑一声,把卷子一卷:“我要睡了,你们继续。”


    “你看你看。”唐伯虎一向是拨撩不嫌事大,立马说道,“心虚了吧。”


    江芸芸面无表情踩了他一脚。


    大狗子嗷了一声无辜眨了眨眼。


    “活该啊。”徐经忍不住说道,“你的嘴太没门了。”


    “依我看芸哥儿还能治得住你。”祝枝山笑眯眯说道。


    唐伯虎大怒:“我还怕你不成。”


    江芸芸眨了眨眼,笑眯眯说道:“我这么喜欢你,你这是要同我生气吗?”


    唐伯虎脸上怒意骤然僵硬,看着那双漆黑明亮的大眼睛,随后落荒而逃。


    众人立刻大笑起来,空气中充满欢快的气氛。


    顾幺儿见他们一个个都面带笑意,急得直跳脚:“你们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都穆笑说着:“你瞧瞧,不读书连话也听不懂了,当真不跟着芸哥儿读书。”


    顾幺儿拔脚就要走。


    江芸芸眼尖,看到他腰间挂着的面具,惊讶说道:“哪来的面具?”


    顾仕隆立马欢喜地高高举起面具,放在众人面前显摆着:“路上买的,南京路上好多这个东西啊,很便宜的,我这个才二十文,专门给小孩带的,是都穆叔叔给我付的钱。”


    他手中的面具瞧着并不是传统的神佛面具,只眼睛位置挖了一个大洞,整个面具上用凌乱的线条胡乱画着,黑色,红色,白色为主要颜色,间杂着其他五颜六色,看久了还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这个看上去有点阴森。”江芸芸说,“怎么不买个好看点的。”


    顾仕隆扣在脸上,突然张牙舞爪了一下,吓唬着江芸芸。


    凑近了看,这面具给人的不适感更加明显了。


    “南京好像都是卖这个样子的,其实看久了倒也还好,我之前还以为是傩戏面具,不过也有一些正常的,但幺儿不喜欢,所以就选了这个,其他的还有血淋淋的,我可不能给他买,免得他以后半夜起来,自己给自己吓到了,这就坏了。”


    顾仕隆不高兴说道:“我才不会吓到呢。”


    都穆只是笑着没说话。


    “他们说这是南京这几年兴起的木偶戏面具。”徐祯卿也凑过来说道。


    “南京的木偶戏确实很有名,太祖在南京时喜爱民间游戏,木偶戏因此盛行。”徐经说起这个头头是道,“但木偶戏不是都以小巧精细闻名吗,要唱戏人藏在蓝布后,手脚口并用,操纵一个或者多个木偶。”


    “木偶一般都披红戴绿,手脚格外灵活,若是木偶做得好,唱戏的手艺好,动起来可就和真人一样。”徐经露出怀念之色,“夫子庙边上一入夜就金批彩挂,非常热闹。”


    据说木偶戏来源于春秋殉葬制度,春秋时的丧葬有“舞俑为乐,执偶为戏”的制度,为此孔子还说过“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这项游戏传到现在已经是广受百姓的戏剧。


    “不是用木偶就可以了吗?怎么还带面具啊。”徐经不解问道。


    徐祯卿耸肩:“我听说是某个贵人很喜欢看木偶戏,但现在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了,嫌弃木偶太小了,所以就于要人穿木衣,戴面具,当木偶,久而久之,这个面具就流传开来了。”


    祝枝山皱眉:“上行下效,耽于游乐,可不是好兆头。”


    众人叹气。


    “如今奢靡之风日渐,这些情况何止在南京。”徐经低声说道。


    “所以我们还是多读书,才能改变这个风气。”江芸芸笑说着,拉着顾幺儿问道,“想玩这个面具吗?”


    顾幺儿连连点头。


    “那我先给你讲个故事。”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说完你就早点去睡觉。”


    顾幺儿一听有故事听,主动坐下来,乖乖说道:“说来我听听。”


    江芸芸咳嗽一声,指了指这个面具:“有伙人打架,一伙人手里是棍子,一伙人手里是是刀子,他们打的天昏地暗,都死了很多人。”


    “是不是用刀子的人厉害。”顾幺儿好奇问道,“刀子打人可是要出人命的。”


    江芸芸笑问道:“反正都死了人,谁多谁少重要吗?”


    顾幺儿想了想:“确实不重要,那然后呢,谁赢了?”


    “谁都没赢,打仗一向是两败俱伤的,然后就有人请了一个人打算来做法。”


    “哦,是神棍吗。”顾幺儿坐直了身子问道,“会撒豆成兵吗?”


    “虽然没有,但神棍说了一句话。”江芸芸神神秘秘说道。


    “他说这些打仗的人就像是牵着野兽来吃人的怪物,就是那些用俑来殉葬的人,不是因为没有后代,而且单纯是因为俑像人,所以才改变殉葬制度。”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这就是始作俑者的历史典故,记住了吗?”


    顾幺儿呆了片刻,最后大惊失色。


    ——好卑鄙,知识进我脑子了。


    顾幺儿吓得连滚带爬跑了。


    祝枝山笑说着:“真是想看你以后收了徒弟的样子,一定很与众不同,做你的徒弟真是幸福。”


    江芸芸谦虚摆手:“哪里哪里,因材施教而已,我都不敢想我以后的徒弟有多幸福,有我这样的老师。”


    “明日我们开始读书吗?”徐经在一侧小声问道,“要不要也搞个在黎家考试的棚子啊。”


    江芸芸眼睛一亮:“好啊,最好不过了,我们可以考前七天进行模拟考试。”


    “坏了,你也读书读入魔了。”徐祯卿怪叫着,“我也要离你远一点了,我刚才也听了一耳朵的知识,真是可怕。”


    第二日江芸芸起得早,爬起来准备在外面打拳,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喧闹声,不由好奇溜达过去,只看到昨日那人正被人推搡着,手里抱着那个鬼面具,也不哭不闹,边上有一个年纪大的女人正苦苦哀求着。


    “他脑子不好,赶走了可就没有活路了。”


    “他打扰了那位公子,我去道歉行不行。”


    “他真的不能出门,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那女人拉着管家的裤腿哭得伤心。


    “不是送他走,大管家的意思是先送回乡下呆着,等公子们乡试考好了,你再接回来也是可以的。”管家也是一脸为难,“你昨日是没看到,这人戴着面具去吓人,幸好江公子脾气好,不然若是碰上守备家的那些公子,可就直接打杀了。”


    女人依旧哀求着:“我把他关起来行不行,不要把他送走。”


    江芸芸见情况僵直,也于心不忍,只好硬着头皮出面说道:“他瞧着不能独自生活,还是让他娘照顾吧,不要让他进我们的院子就可以了。”


    那女人瞧见江芸芸连忙说道:“我不会让他去后院的,这位公子放心。”


    管家见状只好哎了一声,示意仆役们松手,对着陈二娘警告着:“今后可万万不能出事了。”


    “好好好,我一定仔细看起来。”陈二娘手脚并用爬起来,连忙把人扶起来。


    那人只是抱着面具,跟着他娘呆呆站起来。整个人木木的,对着外面的动静恍若未闻。


    “下去下去,公子们也要醒了。”管家挥手赶人,“这几日的吃食你不用你做了,大管家那边特意请了大厨,你也正好好好看着他吧。”


    陈二娘感激涕零,连忙扶着痴痴呆呆的人走了。


    江芸芸看着母子两人远去的背影,正准备溜达回院子。


    “我们今日出门玩一天吧。”张灵一大早就出门了,打扮得容光焕发,换了一件大红色的衣袍,样式是南京如今最流行的样子,兴冲冲从门口的角落里冒出来,笑说着,“南京的早上也怪热闹的,我们去吃外面吃饭……你谁啊……啊……”


    “住手!”


    “拦住他啊!”


    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


    张灵还没说完话,不曾想那个一直安静的傻子看到他之后突然发了狂,挣脱开陈二娘的手,突然朝着张灵扑过去。


    张灵猝不及防,直接摔倒在地。


    那人的手直接掐着张灵的脖子,那张一直呆怔的脸上突然露出仇恨之色,消瘦的手指因为用力冒出根根青筋。


    第八十四章


    张灵摸着火辣辣疼的脖子, 话也说不出来,坐在一侧疼得直皱眉,衣服也皱巴巴的。


    他本就皮肤白,那傻子突如其来的掐脖子用了大力气, 虽然很快就把人救出来了, 但脖子上还是大片大片地泛起红来, 甚至严重的地方已经出现深红色的淤青, 眼尾因为短暂的窒息忍不住泛出泪花,红晕弥漫。


    江芸芸连忙解开他领口的扣子:“疼不疼啊, 看上去也太吓人了。”


    张灵疼得龇牙咧嘴, 一把拍开她的手,用眼睛瞪她一眼。


    江芸芸只好去看陈家母子。


    “他不是故意的,他真不是故意的。”陈二娘察觉到她的视线, 紧紧抱着傻儿子, 大哭道, “他只是见不得红色, 他真的见不得红色, 您别生气, 我会好好教训他的。”


    刚才那傻儿子力气极大,三四个人仆人也拉不动, 反而别人越用力,他掐得也用力,整个人好似被邪魔附身一样, 还好陈二娘是出手,上前一步, 紧紧捂住他的眼睛, 摸着他的脑袋, 这才把人安抚住。


    那傻儿子的眼睛被人蒙住,整个人便也跟着安静下来,缓缓松了手,最后呆坐在地上,好像成了一个不说话的傀儡。


    徐家的仆人警觉地围着他们。


    “我的天爷啊。”管家已经没空管这对母子了,看着张灵脖子上的红痕越来越明显,急得直拍大腿,“快去请大夫,快去请承恩寺附近的吴大夫来,快快,套马车去。”


    东跨院里的人听到动静也跟着走了出来,一眼就看到张灵的惨状,顿时大惊。


    “怎么回事!”唐伯虎一改刚才的懒懒散散,神色一冽,快步走了上去,“怎么受伤了。”


    江芸芸叹气,指了指傻儿子:“梦晋今日正好穿了红色,这人听说见不得红色,两人不小心迎面撞上了,所以突然发狂掐他的脖子。”


    众人骇然。


    “严不严重,请大夫了没。”徐经作为东道主,立马紧张问道。


    “请了请了,马上就来,一应药物都用最好的。”管家苦着脸说道。


    “别坐地上。”祝枝山担忧地把人扶起来,坐在一侧的游廊横杆上,“还有其他地方有伤到吗?”


    张灵耷眉拉眼,指了指自己的右手臂,他没说话,因为觉得喘气都有点费劲。


    “肯定是刚才被他撞到地上了。”江芸芸说道,“你别碰,等会让大夫看看是不是错位了。”


    “这可是写字的手,不能吃出差错了。”祝枝山忧心忡忡。


    “怎么又是你。”都穆上前一步,打量着惊恐地陈家母子,到嘴边呵斥的话也跟着咽了回去,只好硬邦邦说道,“好端端又来这里做什么。”


    他长得高大威猛,皱起眉来更是严肃威慑。


    陈二娘立刻抱紧儿子,哭得凄惨:“他真不是故意的,他真的见不得红色,他脑子有病,求求你们了,不要怪他,不要赶他走。”


    管家察觉到徐经的视线,立马为自己辩解道:“我本打算今日送这个傻子离开的,但是陈二娘百般阻拦,还让这小子跑到这里了,不小心被江公子撞见了,我们当时是正打算扭送出去的,谁知道能发生这样的意外。”


    “是我看他们可怜,想他们母子一老一傻,肯定是不能独自生活,所以才让管家网开一面,让他们只要在后院待着就好了。”江芸芸也懊恼说道,“结果刚好碰到梦晋来找我一起出门吃早食。”


    “江公子也是好意,哪里是您的问题,是我们动作太慢了。”管家一脸愁容。


    他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这个院子的管事,可不能因为这件事情黄了。


    唐伯虎怒气冲冲看向那个还不知道自己惹事的傻子。


    陈二娘吓得连忙挡在儿子面前,连着胳膊都是微微颤动。


    唐伯虎见状,那一肚子火也就歇了下来,只好板着脸说道:“那你就管好你小孩,昨日吓了芸哥儿,今日又伤了梦晋,这脾气也太不安稳了,明日岂不是还要拿刀杀人了。”


    “不会的,不会的。”陈二娘面色发白,但还是坚持把人挡在身后,连连摇头,“他不会杀人的,他就是见不得红色,他小时候被人吓过,流了好多血,脸也毁了,人也傻了,但他肯定不会杀人的,他平日里很温顺的,大家都是知道的。”


    她祈求地看向相熟的仆役,希望他们可以帮忙说句话。


    那些仆役却都避开她的视线。


    陈二娘面如人色坐在地上,嘴里喃喃念着,到最后只是无声哭着。


    院中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无言。


    “他,他平日里真的还挺听话的。”有个小丫鬟见她实在可怜,忍不住低声说道,“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可以坐一天的。”


    管家恶狠狠瞪了她一眼。


    陈二娘一脸希冀地看着她。


    小丫鬟只好重新躲在人群中。


    “他真的很乖的,你们都知道的。”陈二娘哽咽说道,“你们不要赶他走,他真的会死的。”


    院子里只剩下她的哭声,管家连忙说道:“哭什么,你也赶紧收拾收拾,都给我离开,一天天的,尽给我惹事。”


    陈二娘迷茫地坐着:“我去哪?”


    管家一噎,好一会儿才不耐说道:“我怎么知道,我等会给你结了这个月的月俸,你带着你的傻儿子离开这里,这院子本来安安静静的,你儿子这两天给我闹两件事情。”


    陈二娘低着头,捏着袖子,喃喃说道:“我能去哪啊。”


    她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能找到一份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了。


    张灵见状,只好无声叹了一口气,随后拍了拍江芸芸的胳膊,在她的手背上写了几个字,最后不耐挥了挥左手,起身离开了。


    江芸芸目送她离开后说道:“梦晋说算了,把他看住就好了。”


    陈二娘不可置信地呆坐着。


    其余人也非常吃惊。


    “那他今日伤了……”管家欲言又止。


    “算了。”江芸芸叹气,“这也是没法计较的事情。”


    陈二娘喜极而泣,抱着儿子直哭。


    众人跟着张灵回了后面的院子,徐经最后一个走的,走了几步,扭头去看哭得停不下来的陈二娘,又看到那个一直没有任何反应的傻儿子,好一会儿才说道:“找个大夫给他看看。”


    管家也楞了一下,随后立马哎了一声,连连应下。


    等人走远了,他才站到陈二娘身边,无奈说道:“今日可别怪我,实在是你儿子太能闯祸了,但幸好公子们心善,要给他请大夫看看,你擦擦眼泪,先把人带下去拾掇拾掇,等吴大夫给张公子看好了,就给你儿子看看。”


    陈二娘哭得声音都哑了,只是抱着儿子呆呆坐着。


    管家也不多劝,让人看着点他们,就带人离开了。


    院子里的人散的差不多了,陈二娘怜惜地摸着儿子凌乱的碎发,把他的头发和衣服都整理干净后这才喃喃自语:“没事了,都过去了,没有坏人的,不要害怕,都过去了。”


    那傻儿子也不说话,只是紧紧捏着那个面具,夏日灼热的光落在他身上,在地上投射出一道浓重的影子,他安静下来时,这才会发现那双眼睛其实格外明亮漆黑。


    “那我现在骂你,你是不是不能再骂我了。”顾幺儿叉腰站在张灵面前,睁着大眼睛,又好奇又得意地问道。


    张灵懒得理会他的挑衅,只是伸手把江芸芸捞了过来,然后往前一推。


    江芸芸和顾幺儿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你要骂谁?”江芸芸抱臂问道。


    顾幺儿欲言又止,随后跳脚大怒:“太过分了,这人太过分了!”


    都穆顺手把人抱走,直接结束这场对话:“行了,你一个小孩出门玩吧。”


    顾幺儿被人放到门口,呆了呆,然后不高兴说道:“可他也是小孩啊,他只比我大三岁!”


    被他指到的江芸芸懒洋洋说道:“我是秀才了,要带方巾了,你是吗?”


    文盲顾幺儿语塞,背着小手在门口绕了两圈,然后头也不回跑了。


    “你真不看着点?”祝枝山随口问道。


    江芸芸看了一眼他消失的方向,然后摇了摇头:“他胆子小得很,不敢一个人出门的,就知道窝里横而已。”


    窝里横顾幺儿确实不敢一个人出门,他是去找那个傻子算账了。


    他在院子里晃晃悠悠走着,绕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后院厨房的位置,厨房在一二进院交接的西跨院后面,出了拱门,又走了一顿路,然后两侧逐渐出现一排倒座房。


    厨房就在最北面的位置,远远能看到那个位置有人走动。


    他一眼就看到那个乖乖坐在小板凳上的傻子,正低着头乖乖剥着豆角。


    那小傻子肤色近乎苍白,整个人瘦弱得能看到蜷缩时凸起来的肩骨,腰间挂着那个狰狞的恐怖面具,边缘已经摸出毛边,此刻正安安静静垂落着。


    他剥东西的架势明显不太伶俐,做一下停一下,笨拙慌忙。


    顾幺儿看着他好一会儿,本来是打算教训教训这个坏小孩的,现在又觉得这人瞧着好可怜,所以只好闷闷不乐坐在台阶上,看着他剥豆角。


    那根长长的豆角,在他手里好像成坚硬困难的东西,要弄好一会儿才能弄好。


    他剥好了豆角也不站起来,还是乖乖坐着,直到厨房里的陈二娘察觉到他的动作,又换了一把青菜递过去。


    “小幺儿今日真乖,剥豆角好快啊,来把这个青菜也择了,等会给你炒青菜吃。”陈二娘夸道。


    那傻子看着那青菜好一会儿,然后才把豆角慢慢吞吞递回去,又继续开始一根根折着菜。


    别人牵一步,他走一步,好像一个傀儡一样。


    顾幺儿托着下巴看着,下巴从左手倒腾到右手,也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人干活也觉得怪有意思的,不太想一个人,倒像他昨夜看到的傀儡戏里的木偶,戳一下动一下。


    陈二娘自忙碌中抬起头来,只看到一个铁棍子在自己面前晃动,心中一惊,连忙探身低头去看,就看到一个小孩正蹲在她儿子边上,时不时伸手戳一下他的胳膊,自己的儿子却恍然不觉,只是安静坐着,被打扰到也不生气。


    “你是谁?”陈二娘慌忙问道。


    顾仕隆没想到被人抓了个正着,一张脸瞬间红了起来,扭扭捏捏站起来。


    “我叫顾仕隆。”他说。


    陈二娘和他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


    “你找幺儿有什么事情吗?”陈二娘只好问道。


    顾仕隆眼睛一亮,高兴说道:“我小名也叫幺儿,他也是你最小的小孩吗。”


    陈二娘只是笑着:“小少爷是走错路了吗?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看到一个圆形紫藤萝拱门,靠右走那条花廊就能出去了。”


    这人说话又轻又柔,和自己奶娘一样的温柔语气,顾仕隆被牵着团团转,最后忍不住点头,等回过神来,又连连摆手:“不不,我不是迷路的。”


    陈二娘不解:“那你来做什么?”


    顾仕隆自然不好说准备打傻子一顿的,只好扑闪着大眼睛说道:“我就是随便走走的。”


    陈二娘看着小孩圆嘟嘟的小脸,心中一软,从蒸笼中拿出一块糕点递过去:“小公子吃莲子糕吗?”


    顾仕隆眼睛一亮,乖乖说道:“吃。”


    陈二娘拿出一块热气腾腾的糕点递过去:“小心烫。”


    顾仕隆开心接了过来,刚咬了一口就看到有人盯着他看,扭头一看,正好看到那人脸上扭扭曲曲的伤疤。


    那个一直没动静的人,看到吃的,这才开始盯着吃的看。


    “你叫什么名字啊?”顾幺儿不想分享好吃的,只好囫囵几口塞进嘴里,然后用大眼睛睨他,嘴里含含糊糊问道。


    那人没说话,只是盯着他嘴边的屑屑,瞧着跟个虎视眈眈的小狗一样。


    “他叫陈平安。”陈二娘笑说着,随后又拿出两块糕点,“一人一块,不要打架哦。”


    一直没有反应的陈平安看到吃的才有反应,伸手去拿。


    顾仕隆这次能安安心心蹲着吃糕点,又问道:“那他几岁了啊?”


    “十八。”陈二娘说。


    “哇,那他长的好高啊。”顾仕隆惊叹着,突然站起来,踮起脚尖去看陈二娘,随后不解问道,“随他爹吗?”


    陈二娘只是笑着:“小公子可是和那些考试的公子一起来的。”


    顾仕隆点头。


    “今日的事真是对不起。”陈二娘一脸愧疚,“我会管好平安的。”


    顾仕隆是个心软的小孩,闻言只好说道:“算了,张灵和芸哥儿都不和你们计较了,但你小孩脑子不好,你怎么不去找大夫看看。”


    陈二娘局促地用围兜擦了擦手,低着头说道:“也不知道去找哪些大夫,而且看病要花好多钱。”


    “花好多钱就不看吗?”顾仕隆不解地扭了扭头,“他不是你儿子嘛。”


    陈二娘看着小孩天真无邪的脸,只是笑了笑:“早食可有想吃的东西。”


    顾仕隆不争气地动了动鼻子,很快就被转移注意力:“听说有一道金陵盐水鸭的菜很好吃,我昨天没吃到。”


    陈二娘笑说着:“这可是硬菜,可以中午做给你们吃,早上还是要吃清淡些才好。”


    “那那个鸭血粉丝汤呢?”


    “这倒可以,只是要花些时间,我等会就去现杀一只鸭来。”陈二娘说。


    顾仕隆听着又觉得有些麻烦:“那就吃那个白云片糕,我昨天吃了觉得很好吃。”


    “这个倒是都有现成的材料。”陈二娘点头,“小公子喜欢甜点还是不甜点。”


    “甜点!”顾仕隆激动说道,“那个莲蓉要多一些,还想要多一点的核桃仁。”


    陈二娘点头:“还有吗?”


    “那个蟹黄汤包我昨日吃得烫了嘴巴,我还没仔细吃过,我今日还想再吃一下。”


    “那我请管家去买一筐蟹来,这个需要熬蟹油,我再杀一只鸡来煲鸡汤熬皮冻,刚好汤汁也可以用来和面拌料,保证您吃得开心。”


    “这个是不是要蘸醋?”顾仕隆又问。


    “小公子会吃,这正是我们这边的吃法,先把汤汁吸完,然后在把薄皮蘸醋吃。”陈二娘夸道。


    顾仕隆骄傲挺胸。


    “那我还要一个牛肉锅贴,我昨日吃了几个,底下脆脆的,很好吃,但都穆叔叔不给我多吃。”顾仕隆又得寸进尺提出要求。


    “好。”陈二娘笑眯了眼,连连点头,“还有吗?”


    顾仕隆仔细想了想,然后一本正经摇头,大人模样说道:“剩下的你看着办吧。”


    陈二娘点头:“那小公子去边上坐着玩一会儿。”


    顾仕隆蹦蹦跳跳走了,走了几步路,看陈平安还捧着糕点,坐在小矮凳上一口一口,斯斯文文吃着,立马自来熟去去拉他的手:“走啊,我们一起玩。”


    “他不能出去。”陈二娘慌忙说道,“小公子自己去玩吧。”


    顾仕隆见他一拉才一动,笨笨呆呆的,只好停下来说道:“那我在这里和你一起玩。”


    陈平安站起来跟个细竹竿一样,顾仕隆仰着头看久了,又说道:“你坐下。”


    出人意料的是,陈平安还真坐了下来。


    “你干嘛坐这个小板凳啊,我给你找个大椅子来。”顾仕隆看他又挤在小椅子上,皱眉说道。


    陈平安不说话,只是整个人蜷缩着坐着。


    “你这个面具我可以玩一下吗?”顾仕隆眼珠子往下一瞟,凑过去小心翼翼问道。


    陈平安已经没有动静,但还是抱紧了腰间的面具。


    顾仕隆摸了摸鼻子:“那我不抢你的玩,我也有。”


    他说完就跑了。


    陈二娘看着他迈着小短腿飞快跑掉的背影,又看着还是抱着面具不说话的陈平安,叹气说道:“幺儿不要摸面具了,娘给你吃馒头要不要。”


    陈平安手指微微点着面具,一脸放空地坐着。


    没一会儿顾幺儿就一手面具,一手拎着一个大凳子来着。


    “你坐这里!”顾幺儿用力拍着凳子面,“那个小凳子给我坐。”


    “使不得,那凳子又小又矮,小公子如何坐得,您自己做大凳子。”陈二娘慌乱说道。


    顾仕隆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没事,他个子大做大凳子,我个子小做小凳子,刚刚好,哪有什么行不行的。”


    他把人拉起来坐在大凳子上,自己解了背后的长剑放在脚边,然后一屁股坐在小凳子上。


    那凳子倒是刚好和他,一坐进去,整个人都窝进去了。


    他开心地动了动屁股,然后把手中的面具扣在脸上,咧嘴大笑:“你看,这是我昨天买的面具。”


    陈平安一直摸着面具的手突然停了下来,缓缓抬头,看着顾仕隆脸上的面具,那双一直呆滞无声的眼睛突然动了动。


    顾仕隆不解,凑过去:“你说什么?”


    一个轻柔的调子从陈平安嘴里轻轻冒了出来。


    那是一种空灵轻柔的声音,好似一阵风在群山中吹过,又好似一阵雨落在寂静的湖面上。


    —— ——


    “那个傻子会唱歌?”唐伯虎惊讶说道,“我以为他是哑巴。”


    “是平安!”顾仕隆一边吃着牛肉锅贴,一边强调着,“他小名也是幺儿。”


    “他唱歌很好听,唱起歌来一点也不像傻子。”他又说道,“不过他只唱了一首就不唱了,后来我怎么和他说话都不理我,我还戳他了,他也没动静,和木偶人一样。”


    “那个大夫去看他了?”祝枝山又问,“还能治吗?”


    “我们玩到一半,那个大夫就被人带进来了。”顾仕隆说道,“陈二娘还连忙让平安戴上面具,说他有时见生人会突然发狂,磨蹭了好一会儿,不过那个大夫脾气好,还给管家解释了,说他们这样受惊所致呆傻的人就是会突然碰到什么他们记忆中的东西就发狂,开了不少药,管家嘴里凶巴巴的,但药费都给他们出了。”


    正在安静吃饭的徐经被顾幺儿看着,便抬起头说道:“刚才听管家说,陈二娘幼年丧父,十三丧母,先是在一家做丫鬟,十七成婚后离家,谁知二十岁丧夫,六年前来徐家做厨娘,无依无靠的,徐家也不差这点治病钱。”


    “你真是心善。”都穆喟叹道,“那母子能碰到你也是他们的福气。”


    “她来你家六年?平安是十二岁带进来的,现在十八岁,她现在已经三十八岁?”江芸芸从鸭血粉丝汤里抬起头来,惊讶问道。


    徐经想了想,惊讶说道:“她好像没显得这么老。”


    那个陈二娘虽面容粗糙,肤色黑黄,但那皮肤却看不出这么大的岁数。


    “有些人就是显年轻吧。”唐伯虎说,“和那些秦淮河上的人一样吧,我之前看到一个妈妈,听说四十几了,我却瞧着三十出头的样子,有些人就是不显老,一个个都年轻得很。”


    “你去过?”江芸芸扭头问道。


    唐伯虎摇着扇子,矜持说道:“去过几次。”


    “他在那里有相好!”徐祯卿立马拆台。


    江芸芸皱了皱眉,又问道:“你喜欢她?”


    “自然喜欢,小曲弹得好,歌唱得也好,长得也好看。”唐伯虎不解问道,“你不是对这些没兴趣吗?”


    江芸芸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我没兴趣,是因为我不喜欢,你喜欢她们和我路上碰到阿猫阿狗有什么区别,眼睛大大的,毛茸茸的。”


    唐伯虎不解地眨了眨眼。


    饭桌上的人也都看了过来。


    “我就是觉得,流浪猫狗不是自己想要流浪的,人也一样。”江芸芸到最后也只是含含糊糊说道。


    她有一瞬间想要跟他们科普一下黄赌毒是不行的,没有人愿意出卖自己,那些女人不是自愿的,我们这是在剥削她们,可话到嘴边,她又蓦地想起老师与她说的那个八个字。


    ——多思多等,戒急戒躁


    这些人可是古代人啊。


    她的那些话多惊世骇俗啊。


    他们的友谊自然是牢固的,可思想却又是不同的。


    江芸芸顿时觉得有些郁闷,只好闷闷拿起白云片糕咬了一口。


    “芸哥儿在怜悯那些女子?”祝枝山低声问道。


    江芸芸嗯了一声,想了想才说道:“我觉得若是有选择,她们也不会做这些皮肉生意。”


    她歪着头想了想,突然把手中的白云片糕放在手心。


    “这个糕点里没有她们的位置,所以她们吃不到。”


    她又拿起另外一片糕点塞到唐伯虎手中:“他吃得到,所以她们为了吃上这口饭,就不得不去吃他手中施舍的糕点。”


    唐伯虎错愕地看着手中的糕点。


    “我想着若是她们有了别的生计,自己也吃得上了糕点了,就不要吃你这块侮辱人的糕点了。”江芸芸继续说道。


    唐伯虎把手中的糕点扔在桌子上,皱眉说道:“我没侮辱她们。”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继续把剩下的糕点塞进嘴里,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曲意承奉。”张灵沙哑说道。


    “我们芸哥儿年纪轻轻,倒是有悲悯世人的想法。”祝枝山笑说着,“是黎公说的吗?”


    江芸芸顿了顿,随后用力点头:“对,就是老师!”


    远在扬州的黎淳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可是身体没好?”金旻立马紧张说道,“我就说再躺躺,你非要起来走动,虽是夏天,但走动流了汗也会生病的。”


    黎淳打着哈哈:“我躺得难受,不碍事,等会就继续躺着。”


    “就你嘴硬。”金旻不悦说道,“也不知道芸哥儿在南京怎么样了,房子找好了没,可有水土不服?我给耕桑带了一捧土,等芸哥儿不舒服就给他煮水喝下。”


    “这么大的人还不会照顾自己嘛。”黎淳不悦说道,“要你操心什么。”


    金旻冷笑一声:“你不操心,你不操心三更半夜爬起来去看人的卷子。”


    黎淳恼羞成怒:“是突然想起他那张卷子写得不好,我想着还能再改改,而且卷子里的话也太惊世骇俗了,可别在南京也这样口出狂言。”


    “在南京呢,他这么聪明能惹什么祸。”金旻拉偏架,“你就是对他太严格了。”


    “这么严格还有这么多事情。”黎淳闭眼,心如死灰。


    金旻也跟着沉默了片刻。


    “说起来,那个周柳芳就是南京人,你说他家人会不会为难芸哥儿啊。”金旻很快又担心道。


    黎淳冷笑一声:“为难了又如何,不过是一介商人。”


    “我是说上面那个?”金旻往北面指了指。


    黎淳坐在栏杆上歇息,看了她谨慎的动作,更是冷笑一声:“那人自顾不暇,我瞧着最迟年底就要滚回家吃饭了。”


    “真的?”金旻大喜,“走了也好,现在还一直压着时雍,明明从兵部出来至少也能当一个巡抚都御使,现在压在浙江左布政使,也不知何时能调回去。”


    黎淳闭眼没说话。


    “这样以后芸哥儿,楠枝若是真的做了官,也少受点气。”


    “八字还没一撇呢,要是这两个乡试没考上,我就要先给他们气受了。”黎淳冷笑一声。


    —— ——


    远在长沙的黎楠枝也跟着打了一个喷嚏。


    黎叔连忙问道:“可是昨日连夜学习学病了?这个燕窝先吃了,等会就凉了。”


    黎楠枝连连摇头:“不是,大概就是外面灰尘多,我把这套卷子做了就喝。”


    “马上就要考试了,可不能绷得太紧。”黎叔劝道。


    黎楠枝看了眼卷子,叹气,一脸凝重:“你说我要是没考上乡试,芸哥儿考上了,那我以后还能和芸哥儿一起玩吗?祖父会揍我吗?”


    黎风一顿,委婉说道:“老爷不是粗鲁之人。”


    打自然不会打,但教训人的办法可是多得是。


    这话黎叔可不敢说,唯恐把小主子吓到了。


    “芸哥儿说一天一套卷子就好了,今日做好了就去休息一下,不是说下午有个诗会吗?不如去看看。”黎叔说道。


    黎循传嗯了一声,连连摆手:“不行,不去了,这些人没什么真才实学,去了也是耽误时间,而且总是问我祖父,我烦得很,对了,扬州有什么消息吗?”


    黎风哎了一声,连忙说道:“听说芸哥儿出了一个文集,在扬州可火了,好多人抢着要。”


    黎循传来了兴趣:“拿来我看看。”


    黎叔去了趟外面,随后揣了一本文集出来:“说是五典书肆出的,还请了不少读书人点评呢,好家伙,五两一本还一售而空呢,若非我们和那少东家认识,还抢不到一本呢。”


    黎循传接过来翻看了一眼,惊讶说道:“这不是芸哥儿之前写的文吗?怎么想要到出这个啊。”


    黎叔自然是知道扬州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但想着自家公子对芸哥儿一直特别上心,若是知道了只怕会打扰他考试的心情。


    “芸哥儿一直不爱去诗会,可如今都是小三元了,默默无闻很容易遭人说闲话,现在出了文集也可以让其他人看看他的厉害。”黎叔笑说着。


    黎循传用力点头:“对,我们芸哥儿读书这么认真,说不定现在还在勤学苦读呢,就该让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厉害。”


    黎叔忍笑,也跟着附和道:“极是极是,我们芸哥儿这么厉害就该让天下人都知道!”


    —— ——


    完全不在勤学苦读的江芸芸等人正晃晃悠悠去了夫子庙附近的戏园子,打算看一下应天闻名的傀儡戏。


    “这家傀儡戏听说很不一样,傀儡都是人等高的。”坐在戏台下,唐伯虎显然也是打听清楚了,笑说着,“瞧着格外有意思。”


    徐叔听闻了早上和昨晚的事情,从隔壁匆匆赶来,对着几人连连道歉,最后说请他们去看戏。


    这个戏班子是南京本土的戏班子,五六年前突然兴起的,据说背后有人,一向得权贵喜欢,徐家也是费了一波力气才订到一间雅间。


    “木偶脸上也扣面具!”顾幺儿连忙说道,“我就是昨日看到了才要买的。”


    “不过他们做的戏不是普通的才子佳人,听说结合了闽南地区的游街傩戏,氛围有些阴森恐怖,但是非常有地域特色。”徐祯卿也跟着说道,“还是你家有本事,我昨日本来想看的,但是没买到票,说是早早就被抢空了。”


    徐经从书里抬起头来:“是徐婶厉害,应天的生意都是他们夫妻再弄的,对外都是徐叔,但内却都要靠徐婶一手打理。”


    “你家还真是娘子军。”都穆笑说着。


    徐经只是笑了笑。


    “这个台子好大,和普通唱戏的场子一样大啊。”江芸芸托着下巴说道,“这么大的傀儡,人在哪里控制呢。”


    “二楼。”徐经头也不抬地指了指方向,“一人控制一人,你若是有兴趣,也可以去试试。”


    那里确实有一个悬空的平台,但此刻被拉上布,隐隐能看到有人在走动。


    “我也可以去!”江芸芸坐直了身子,来了兴趣。


    “我反正去扯过,很细的一根线,我却是抬不起来,那个手臂瞧着很重,不过那些手艺人可以,说是一个老师傅的独门傀儡术,那些木偶的机关很繁琐,但又很灵敏,据说连膝盖都有。”徐经说道,“不过讲的都是鬼怪故事,我大前年看的时候还吓到了,不敢看。”


    “给傀儡带面具和戏剧里唱戏画脸是一个道理吗?”祝枝山看着整个戏班子的墙上都挂着那一个个面具,如今灯火通明还不觉得可怕,但若是等会灭了灯,只怕会觉得阴森诡异。


    徐经顿了顿含糊说道:“你看着就知道了。”


    “这个戏院的人好多啊。”江芸芸看着二楼一间间垂下的轻纱,又看着底下座无虚席的位置,“大家胆子还挺大。”


    “因为这里有贵人。”唐伯虎凑过来,手指对着他们斜对面的一间屋子说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江芸芸看了过去。


    那是一间门口挂着兰花的木雕画的房间。


    这些雅间隐蔽性极好,两侧的门廊都是微微弯着,除非正面去看,不然看不清对面的人到底是谁,偏二楼雅间呈半圆形,所有人的视线都因为这个弧度被遮挡住了。


    “这里门口有人守着,那个管事殷勤地跑了至少三趟。”唐伯虎小声说道。


    几人说话间,整个戏院的灯突然暗了下来,只剩下楼下有些角度的长烛灯还亮着,正好光影落在台子后面的幕布上。


    一道细细长长的线腾空落了下来。


    随后一个穿着短衣窄袖的麻衣人自下而上晃晃悠悠站起来,那人双手僵硬垂落,随着光亮越来越清晰,鼓声也逐渐响起,一只手突然僵硬地抬了起来,偏只有上臂抬着,下臂在空中晃晃悠悠。


    这是一个背影。


    鼓声越来越急促,到最后突然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那颗脑袋也跟着歪了下去。


    台下众人发出惊呼之色。


    随后那个脑袋竟然滋啦一声转了过来,露出的那张脸并非戏剧一样画着鼻子和眼睛,反而是带着面具的脸。


    也算不一张脸,


    那是一个被红痕交错画上的红痕的面具,只一双眼漆黑黑,好似鞭子把脸上抽出一道道血痕,偏那张僵硬的脸上没有任何痛苦之色,所以瞧着格外诡异。


    顾幺儿的芝麻胆子立马被吓到了,惊呼一声,整个人埋到江芸芸的肩膀后面。


    江芸芸看得认真,敷衍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这出戏叫什么名字来了?”都穆心跳也加速了一下。


    “搜魂。”徐经说道,“说的是一个农民捡到一个钱袋子,贪心打开看了一眼就被吸到钱袋里去了,然后在那里面见到了许多妖魔鬼怪,他把那些鬼怪的魂魄都吸了,自己做了这个世界的霸主,这个是第一幕,讲农民刚来到这里受到了妖怪的戏弄,伤痕累累不说,还被人分尸了。”


    “没出来?”江芸芸惊讶问道。


    “没出来。”徐经忍不住低声说道,“这个戏班的故事都奇奇怪怪的,我不太喜欢,但是喜欢的人却很喜欢。”


    “尺度还挺大。”江芸芸咂舌,“主角是坏人也行啊。”


    “好了没,那张脸转回去了没有。”顾幺儿戳着她的肩膀,小心翼翼问道。


    江芸芸忍笑:“转回去了,出来一个美女妖怪了。”


    顾幺儿这才小心翼翼冒出一个脑袋。


    那美女穿着粉色的衣服,衣带飘飘,脸上却带着一张獠牙面具,都是飞溅的血。


    “这哪是美女啊。”顾幺儿惊呼一声,整个人搂住她的脖子,又害怕又想看,只睁着一只眼,嘴里不安地碎碎念着。


    现在这幕大概是讲农民被群鬼包围的戏。


    与之呼应的是,角落里的那些面具边上的灯突然亮了起来。


    那些古怪狰狞的面具被烛火一照,好似当真有这么一个个妖怪透过黑漆漆的瞳仁看了过来。


    那灯亮得太突然了。


    好像那些青面獠牙的妖怪也真的在人界一闪而过。


    镇定如江芸芸也被吓了一跳。


    “有鬼。”顾幺儿被吓得大叫一声,整个脑袋埋到江芸芸怀里,顺手收紧她的脖子。


    江芸芸先被心理层面吓了一跳,又被物理层面攻击,顿时咳得震天响。


    “我的天爷,你这个胆子还看什么啊。”唐伯虎连忙把人扒拉下来。


    顾幺儿死死抱着江芸芸,不肯松手。


    “我抱着你不行?”唐伯虎无奈说道。


    “我就要他!”顾仕隆害怕中只想找自己最信任的人,所以抱得更紧了。


    江芸芸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把自己脖子上的手拿了下来:“你想勒死我吗?胳膊给你抱。”


    顾幺儿感激涕零。


    ——芸哥儿真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


    ——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他的!


    那戏剧已经进展到农民成功反杀美女妖,甚至还她的心掏出来吃了。


    “有点恶心……”江芸芸忍不住说道,“这个心上的血好逼真啊,心也好逼真。”


    “确实有点恶心……”祝枝山也忍不住说道,“瞧着其实有点无聊,也没人唱戏,就一直唱曲子,不过那曲子倒有点意思,确实有闽南氛围。”


    众人还是耐着性子看了下来,期间也被吓过好几次。


    那些不加遮掩的血淋淋内脏,还有诡谲怪诞的音乐,配合着忽隐忽现的鬼面。


    大夏天的,众人生生看出一身冷汗来。


    江芸芸忍不住摸了摸心口:“这个编剧怎么对吃心这么热衷啊。”


    “有点变态。”唐伯虎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刚才一闪而过一个巨大的虎头,逼真到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很早的时候顾幺儿已经不看了,只用耳朵听。


    傀儡戏终于到了尾声,那鼓声古筝的声音也随之停止,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悠扬的笛声。


    那笛声倒是安静空灵,悠长纯净,好似刚才这个被撒满血的世界当真是一个世外仙境一般。


    “这个曲子好听。”徐祯卿也终于从都穆怀里抬起头来,一本正经评价着。


    一直没说话的顾幺儿嗯了一声,从江芸芸的胳膊上抬起头来,仔细听了听,随后迷茫说道。


    “咦,和平安哼的调子好像啊。”


    第八十五章


    “这首曲子, 是我们请人做的。”管事的笑说着。


    “曲子也太好听了,很合适你们今日这出戏的收尾,我这人格外擅长抚琴,一直对吹笛子的人非常喜欢, 这次遇到这样厉害的人, 真想见一面。”交际达人唐伯虎和颜悦色说道, “我们徐大公子也很喜欢呢。”


    他顺手把徐经推出来充场面。


    徐经吓得耳朵都往脑后缩了缩。


    徐家在南京也是大户, 今日这群人就是徐家那位总管事亲自接进来的,管事自然认识这位徐大公子。


    管家先是拱手行礼, 随后为难说道:“这我就真不知道了, 这首曲子是五年前出的,连名字都不知道,我若是知道那肯定告诉你们, 而且那人估计走了吧, 后来也没听说他再送曲子过来, 实在是不知情了。”


    “这么可惜!”唐伯虎扼腕, 随后话锋一转, “是不在南京了吗?”


    “大概吧。”管事摸了摸脑袋, 为难说道,“我也是五年前刚接手这个戏班, 一些老曲子来源久了,我还想找他们再合作呢,真是可惜。”


    “那老管事呢?”唐伯虎追问道, “不如问问他。”


    管事神色古怪,随后小心翼翼说道:“得病了, 一家老小都走了, 一个也没留下, 说是得了什么怪病呢,马上就烧了,我们寻常都觉得晦气,不提这些事情的。”


    唐伯虎也果然露出配合的惊骇之色。


    “这个戏班本来都是要散的,我瞧着不忍心,这才接手过来,一大家子要养呢。”管事话锋一转,和气说道,“能活到现在,多亏你们的捧场啊。”


    “哪里哪里,还是您自己有本事啊。”唐伯虎恭维着。


    两人有简单寒暄了几句,最后管家亲自送他们出门。


    “说不定是平安在哪里听到的呢。”徐祯卿说道。


    “平安是不是在哪里听得不好说,但是这个管家满口谎言倒是真的。”唐伯虎摇着扇子幽幽说道,“好久没看到这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了。”


    “为什么这么说?”江芸芸不解问道。


    “他作为一个戏班子班主,却不知道这首曲子到底是谁做的便很可疑。”唐伯虎扇子嗖得一下合上,给他们指点道,“你知道收曲子最多的地方是哪里吗?”


    众人摇头。


    “是花楼和戏班子。”唐伯虎说之前还扫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察觉到他的古怪视线。


    张灵没法开口,只好锤了他一下,示意他继续。


    唐伯虎继续说道:“这两个地方最需要曲子来招揽生意,但她们又不会做曲子,所以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向别人买,但这种买卖又是不能去衙门签订契书的,所以大部分的解决办法就是写一张纸条,双方签字,这首曲子就算钱货两清了。”


    “你是意思是,戏班子这边应该会有那个条子。”祝枝山恍然大悟,“那他为何不跟我们说作曲的人是谁啊。”


    唐伯虎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你为什么要去打听这个曲子啊。”


    所有人的视线又看向江芸芸。


    “好奇。”江芸芸笑说着,“你看平安对什么都没反应,现在已知的反应第一是红衣服,这是外在的刺激,第二是这首曲子,那就是内在的反应,若是找到曲子,他听久了是不是也会有反应,我想着他一个大小伙子,若是能恢复正常,也是好事,今后至少也能吃饱喝足。”


    “你可真是好人啊。”徐经忍不住说道,“这点事情也难为你记在心上了。”


    江芸芸只是笑着没说话,只是走了几步,冷不丁扭头去问唐伯虎:“你怎么知道花楼戏班买卖曲子的事情?”


    唐伯虎骄傲挺了挺胸。


    张灵却凑过来,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明明不能开口,但还是用沙哑的声音嘲笑着:“早上,生气。”


    唐伯虎恼怒,把人推开,不悦说道:“怎么没把你嗓子毒哑了。”


    张灵趴在徐经身上,乐得直笑。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我早上说你,你生气了?”


    唐伯虎还没说话便又听她说道。


    “我早上就是有感而发,你别放在心上。”


    唐伯虎一张笑脸顿时垮了下来,臭着脸说道:“我是这么容易生气的人嘛?”


    “当然不是!”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我们唐伯虎那可是心胸宽广的大才子。”


    唐伯虎抱臂没说话,好一会儿又见江芸芸没有继续开口问下去,自己按捺不住了,凑过去说道:“我给花楼写过曲子,赚过不少钱呢。”


    他比划了一下:“一首曲子二十两银子!”


    江芸芸哇了一声:“好多钱。”


    唐伯虎气得捏了捏她的头发,却发现他今日梳起了方巾。


    “你不觉得我很厉害吗?”他手指往下,只好泄愤地捏了捏她的脸。


    江芸芸立马又说道:“哇,你好厉害。”


    祝枝山忍不住先笑了起来。


    ——好!敷!衍!


    唐伯虎气得眼前一黑,偏又不说话,只是虎视眈眈盯着她看。


    江芸芸摸了摸脸,一头雾水:“看着我做什么?”


    唐伯虎还是没说话,但依旧盯着她看。


    “他的意思是他没有特意去喝花酒,他只是去送曲子了,顺道坐下来喝一口,他不是这么随便的人。”徐祯卿看不下去了,挤过来说道,“你早上误会他了。”


    江芸芸恍然大悟:“那你早上怎么不说?”


    唐伯虎没说话。


    徐祯卿挤眉弄眼说道:“他要面子。”


    江芸芸长长哦了一声:“那也怪不得我了,你老说你自己是风流才子,我就以为你还真的挺风流。”


    唐伯虎冷哼一声。


    “主要是没钱吧。”徐祯卿想了想,砸吧了一下嘴,“我听说秦淮河的花船,上船费就是二十两呢,要是点个姑娘就要十两,再吃吃喝喝,没有五十两怕是打不住了。”


    唐伯虎用扇子把人敲走。


    “你和芸哥儿说这些,若是被耕桑知道了,他去告诉黎公,你就等着完蛋吧。”都穆笑说着。


    徐祯卿神色一冽,蹑手蹑脚跑了。


    “我可是看书上说这样乱搞会生病的,身体里会长脓,头发掉光,全身溃烂,牙齿掉光,然后发高烧,会死掉的。”江芸芸一本正经吓唬着。


    唐伯虎等人倒吸一口冷气。


    “你还喜欢看医书?”祝枝山好奇问道,“你这精力也太足了,每日读书不说,一下子折腾农事,我前几日还在看你写你的兵书呢,现在怎么又开始看医书了。”


    江芸芸只是神神秘秘笑着。


    “真的这么严重吗?”唐伯虎不信邪,“你看的是什么书啊?”


    “华佗的书,什么名字我忘记了,你自己去找。”江芸芸开口胡诌。


    ——华佗这么厉害,还能搞外科手术,锅甩给他肯定没错。


    唐伯虎半信半疑。


    “那我们现在去哪?”徐经看了眼天色,“我带你们去吃饭吧,明日也好安静下来读书了。”


    徐经是这一伙人读书最认真的,几乎是手不释卷,听说不论回家多晚,都要看一个时辰的书。


    四个准备考乡试的人连连点头。


    “考棚搭起来了吗?”


    “还是相互出卷子吧。”


    “可以提早半个月开始模拟,这几天在书房交换卷子就好。”


    不考乡试的四人开始抱团,面无表情拒绝道:“那我们自己出门玩。”


    顾幺儿大声附和道:“出门玩!”


    “我们这一圈人的名字,你会写了吗?”江芸芸见不得人开心,低着头使出杀手锏。


    顾幺儿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左顾右盼。


    “好你个顾幺儿,我们的名字都不会写。”唐伯虎吃惊。


    顾仕隆恼羞成怒:“长大了就会写了。”


    “哈,晚上教你写作业,你也太菜了。”唐伯虎一点也不顾及小朋友的面子,大声嘲笑着,“现在是小文盲,长大了是大文盲,哈哈哈哈,笨蛋文盲。”


    顾仕隆气得抡起胳膊要去揍人。


    —— ——


    管事亲自送人离开了,见他们消失在长街尽头,脸上笑意骤然消失,转身匆匆朝着二楼走去。


    “已经打发走了。”管事站在兰字号雅间门口,低声说道,“他们打听片玉词的事情,我只说是老曲子,不知道具体何人所做,他们都是读书人,哪里知道戏院里买卖曲子的规矩,被我三言两句就哄走了。”


    屋内依稀能看到一道歪坐着的影子,边上还有影影绰绰的或站着或跪着的影子,里面有人在轻声说话,笑声不断,甚至还有隐隐的哭声,偏对外面管事说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管事也不尴尬,说完话就束手低眉顺眼退到一侧,安安静静站在门口的位置。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面白无须穿着蓝色长袍的男子自屏风后走了出来,


    “今日这出戏,干爹看得满意,你记得好好犒劳他们。”那人说起话来,掐着嗓子,轻声细语,“里面的人不行了,你给个好棺材好好埋着。”


    说话间,有人拖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出了门,那人面如金纸,眼看只剩下一口气了。


    “能让主子喜欢,那是他们的荣幸。”管事点头哈腰说道,“陈公公,我们从醉仙楼定了几桌席面,不知主子是否能赏脸。”


    “就不吃了,干爹等会还有事呢,这个玉扳指是干爹赏你的。”陈公公把在指尖打转的玉扳指漫不经心递了过去,脸上带着和善笑意,眯眼打趣道,“就你运气好,每次都能得干爹的赏。”


    管事连忙笑着:“我们都是为了主子高兴啊,我不过是做了该做的,哪有陈公公得主子喜欢,就是说句话主子都高兴。”


    陈公公听得如沐春风,脸上笑意也真诚了点,又提点了一句:“那个江芸可是个刺头,在扬州闹得可是鸡犬不宁,且少和他沾边,也忒晦气了点。”


    “是是,我今日就把竹字号仔细打扫一遍。”管事连连点头,随后话锋一转,“可带他来的是江阴徐家,虽说他们家男丁至今连个贡士都没有,但在文人中名气俱佳,且家中薛老夫人手段了得,在南直隶遍布生意,交友甚广,我们可不能随意怠慢。”


    陈公公撇了撇嘴:“不过是一个生意人而已,做得再好我们只要略施小计,还不是都给我滚回去种地。”


    “那些商人对公公而言自然是手指头就能捏碎,但如今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省一事,而且听说那徐家大公子和那江芸关系极好,吃住都是在一起的,之前一直在黎淳边上读书,大家都说这次徐大公子要振兴家业了。”


    管事为难说道,“那成国公一直盯主子盯得紧,我们可不能拖主子后腿啊。”


    陈公公立刻拉下脸来,神色阴郁。


    “若是他们没来找我们的麻烦,那就算了。”掌柜低声说道,“您可是主子身边的心腹,可别被这些事情拉住了心神,让其他人占了先机。”


    那人神色一冽,目光下意识朝着里面看去。


    干爹可有太多好儿子了!


    “这事你看着办吧。”陈公公回过神来,微微颔首,和气说道,“你今日的事我会跟干爹仔细说说的。”


    管事大喜,连连作揖道谢。


    屋内,陈公公火速回了屋内,正看到自己的死对头王兴就差趴在干爹面前舔鞋了。


    地面上的血迹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残留的水渍正有人跪在地上用白布仔细插着。


    血腥味也不见了,有人正在角落里调着香。


    斜靠着的人身形消瘦,脸上敷了白,粉,眉毛被细细描着,手边正放着一根血淋淋的鞭子,还有一应器具药物只现在正被人小心收拾着。


    他一脸舒服地躺在软靠上,嘴里一根长长的烟管子,正慢条斯理地吞云吐雾。


    此人正是南京副守备太监唐源。


    一侧有一个敦实的小胖子正跪坐在他腿边,亲自给人点着旱烟,一脸奉承:“要我说还是干爹这个剧本写得好,这配上陆卓调教的人那就是不一样。”


    那人只是闭眼笑了笑。


    “这场场满座,这排面可比京城那丘老头写的那本什么五伦全备记,又臭又长,京城的剧院那可是排也不愿意排呢。”


    说话的人正是王兴,乃是他的好兄弟,干爹的好儿子。


    ——一天天的就知道拍马屁,呸,不要脸。


    陈晖暗暗翻了一个白眼,直接上前,假装给干爹倒茶,然后一屁股把人挤走,笑说着:“陆卓还真有些水平,把人糊弄走了,您也知道唐伯虎这样的才子就喜欢交友,就是觉得这个曲子好听,想问一下而已。”


    王兴不甘示弱凑过来:“那江芸能随便吗?这人随随便便把我们干爹的好供奉给断了。”


    前任扬州知府冯忠,通判杨棨可是年年来一趟南京孝敬人。


    “那些人如何能再在干爹面前提起来,也不嫌晦气,自己本是不行,也是怪不得别人的。”陈晖冷哼一声。


    王兴阴阳怪气说道:“怎么突然又开始给那个江芸说话了,刚瞧见人长得好,又见那几个朋友长得也不错,想要攀一下高枝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陈晖大怒,“你自己龌蹉,真是看谁都龌蹉,我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你看得这么仔细,别是你自己有想法吧。”


    “哎,你这话……”


    长长的烟杆敲在矮几上。


    唐源一直享受闭着的眼睛不得不睁开。


    原本争吵的两人立刻安静下来,低眉顺眼跪在一侧。


    “都是我的好儿子,不过是想的不一样而已。”那人淡淡说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张钦请了我和大守备吃席我可不能迟到了,对了,听说他那嫡母待他极好,王兴你去给老人准备一个礼物来。”


    “那张钦真的要去湖广永州卫吗?”陈晖小心翼翼说道,“这人倒是一个上道了,走了也怪可惜的。”


    “不得守备喜欢又有什么办法。”唐源笑说着,“不过陛下也说了,等那嫡母老后,依然调回前卫,那黄氏年老力衰,瞧着也没几年好活了,不碍事。”


    “就怕去了再回来就难了。”陈晖叹气。


    唐源微微一笑:“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张敬之还能不知道,不然好端端请我们吃什么饭。”


    陈晖不解:“您不是说守备不喜欢他吗?”


    唐源心情好,也跟着解释道:“你看我对你和王兴那可是一视同仁,就怕我的两个好儿子起了阋墙之心,他一个做到指挥的人还能跳过大守备,单独请我不成。”


    陈晖焕然大悟。


    “对了,那些西洋物准备得怎么样了,马上就是老祖宗生辰了,得要抓紧送好,还有,他老人家迷上含笑了,你定要选出新奇地送上去。”唐源刚一起身,陈晖就立马机灵亲自给人穿鞋。


    “都备好了,老祖宗不是还喜欢绸缎嘛,这几日正看着呢。”陈晖拖着鞋,殷勤说道。


    唐源摩挲着手中的烟杆,冷不丁说道:“我听说徐家的布可都是进贡给染织造局,我之前瞧见一匹红锦细棉,那手感,冬日贴身穿着,一定格外暖和,老祖宗年纪大了,就改穿这些最好的。”


    陈晖抬起头来,和干爹四目相对,随后回过神来:“我下午就去看看。”


    —— ——


    太祖定都南京后,因南京多年战乱,街道萧条,便在南京城西建筑多处酒店,随后又在江东门外和秦淮河两岸建了不少酒楼,总计十六楼,分别是清江楼、鹤鸣楼、醉仙楼、集贤楼、乐民楼、南市楼、北市楼、轻烟楼、翠柳楼、梅妍楼、澹粉楼、讴歌楼、鼓腹楼、来宾楼、重译楼、叫佛楼。


    当时为了整个南京产业活动起来,这些酒楼只收课税,且太祖会赐钱钞给官吏,让他们多加消费,这些酒楼为了招揽生意,办酒食,找名厨,甚至还有设侑酒歌女,用来吸引酒客。


    大部分酒楼都是招待四方商贾,但其中也有来宾楼、重译楼等楼也是接待海外宾客的。


    徐经带他们去的就是其中格调颇高的醉仙楼,为了吸引年轻人,若是入门前能做到一首好诗,得到满堂喝彩就能免了今日酒水钱。


    “作诗,我擅长。”唐伯虎撸起袖子,笑说着,“你们今日只管敞开肚子吃。”


    醉仙楼门口是一片白墙,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不少读书人的诗作,现在还有人在挥毫泼墨。


    唐伯虎观望了一会儿,然后趴在江芸芸耳边小声嘟囔:“这人不行。”


    顾仕隆立马大喊:“唐伯虎说这人不行,他行,快给他让位置。”


    都穆一把捂着他的嘴巴,把人提溜起来抱在怀里。


    徐经倒吸一口冷气。


    楼上楼下还在观望的人都下意识看了过来。


    顾仕隆瞪着滚圆的眼睛,虽说不了话,但还是用力指着唐伯虎。


    江芸芸捂脸,和祝枝山齐齐后退一步。


    张灵倒是不局促,用手肘捶了一下唐伯虎,挤眉弄眼。


    唐伯虎更是不知道什么是不好意思,扇子一开,大笑道:“我来就我来。”


    原本正在写字的读书人气得脸都红了。


    “你觉得你这个诗写的好吗?”唐伯虎站在一侧,只是笑脸盈盈问道。


    “一般。”张灵就那破锣嗓子也要开腔捧哏。


    “那我倒要看你如何。”那人大怒,直接把笔摔在地上。


    唐伯虎下巴微抬,叹气说道:“你看看,读书不好就算了,怎么脾气也不好啊,我之前被一个小童教训的时候,也都没生气。”


    “哎,我家小童呢……”他扭头一看,江芸芸等人已经躲到街对面了,见人看了过来,立马围坐一团,只当做不认识。


    “你下次不准胡说八道了。”江芸芸板着脸,对着顾仕隆严肃说道。


    顾仕隆坐在都穆的胳膊上,小脸鼓鼓着,一脸不高兴。


    “你就是喜欢唐伯虎,我不喜欢你。”


    “吵架是吵架,私下里怎么开玩笑都行,大庭广众你这样若是碰到脾气大的,可是要挨揍的。”江芸芸又教育着,“不能瞎起哄。”


    顾仕隆小脸紧绷:“那我就打回去。”


    “就知道打打杀杀。”江芸芸头疼,“要是有人比你厉害怎么办,打架这种事情失败一次,可是会出人命的。”


    顾仕隆骄傲仰头:“没人打得过我。”


    江芸芸的手好痒,忍不住举了起来。


    顾仕隆吃软不吃硬,梗着脖子不说话。


    都穆笑着打着圆场:“他这个年纪打他可没用,越打脾气越大,你和他说,他听得见的,只是不好意思低头而已。”


    他低头哄道:“唐伯虎这人就是嘴巴坏了点,人是好的,你这样可不是让他陷入不义之地吗,他平日里可没亏待你,那日出门还请你吃好吃的呢,你忘记了,下次说话前要仔细想想的,幺儿这么聪明,一定会想明白的。”


    顾仕隆神色松动,最后还是忍不住强调着:“他也一直说我的。”


    “嗯,下次我们私底下说回去。”都穆哄道。


    “果然是有小孩的就是不一样。”江芸芸忍不住感慨,握着他的手用力晃着,“他的教育问题就全权拜托给你了。”


    “我只要你!”顾仕隆盯着她,虎视眈眈强调着。


    江芸芸敷衍点头:“行行行。”


    顾幺儿不高兴了,立马大声哼了一声。


    “唐伯虎写好了!”徐经惊讶说道。


    街对面的唐伯虎手中的笔往上一扬,随后大笑起来:“江芸!来看!”


    朝沽太白酒,夕饮金陵水。


    阑干惜余景、登临意天真。


    春江登状元,秋月纵气雄。


    前途若相思,摇扇一长谣。


    “好诗!”江芸高喝一声,“果然是唐伯虎。”


    掌柜听闻热闹也出门看着,捏着胡子仔细读着墙上一挥而就的诗句,脸上大喜:“好诗好字好气魄,唐公子二楼雅间请。”


    唐伯虎却没有跟着他离开,反而扭头去看对面的江芸等人,眉心一挑,那双春光潋滟的眸光在夏日醺风下得意骄傲,意气不羁。


    “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这么厉害的文才不去考试真的好可惜啊。”江芸芸忍不住可惜道。


    众人一腔欣赏之情,顿时被吓得一干二净。


    “你也太可怕了。”徐祯卿大惊失色,头也不回地跑了。


    几人成群结队入了酒楼,不少人都看了过来,唐伯虎走在最前面,若是有尾巴,那定然是高高翘起来的。


    张灵和徐祯卿对着他们的视线也是一点也不怵的。


    低调的江芸芸等人目不斜视走在后面,只当是没看到那些打量的视线。


    “真是威风。”顾仕隆牵着江芸芸的手,眼珠子滴溜溜转着,他转到一半时,突然和一双慈祥的眼睛对上。


    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道袍,带着黑色的方巾,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和小孩好奇的目光对上后,只是微微一笑,眉眼弯弯,慈眉善目。


    顾幺儿歪了歪脑袋,拉着江芸芸的袖子正打算说话,那人便收回视线。


    “怎么了?”江芸芸低头问道。


    顾幺儿啊了一声,小声嘟囔着:“不见了。”


    几人走上台阶前,一个腰间佩剑的壮汉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我家大人早就听闻唐秀才的名声,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又喜见江三元也在此,心中欣喜,特请你们登楼一见。”那人拱手行礼后,和煦说道。


    江芸芸惊讶抬眸:“找江芸?”


    “我家大人还曾和您老师在南京见过几次。”那人的视线准确地看向江芸芸,含笑说道,“听闻他在扬州收了一个神童,很是为他高兴。”


    “你家大人是谁?”祝枝山警觉问道。


    那人微微一笑:“诸位见了就知道了。”


    众人犹豫不决。


    也不等几人做出决断,那人只是伸手,强硬说道。


    “诸位请吧。”


    第八十六章


    这是一间二楼靠江位置的雅间, 门口站着一个同样壮硕的男人,那人腰间也带着长剑,身形板正。


    “这人武功很好。”顾仕隆警觉说道。


    那人见到他们抱拳行礼:“大人说直接进去。”


    他亲自开门,面无表情看向众人。


    江芸芸等人对视一眼, 前面有人盯着, 后面有人堵着, 说是请, 倒不如说是逼,真是大姑娘上花轿, 太为难人了。


    一入内, 淡淡的兰花香味迎面而来,清淡不显浓郁,两侧墙上一面挂着山水画, 一面挂着字画, 如今窗户正开了一半, 远远看去能看到波光粼粼的秦淮河。


    正中坐着的老人头发花白却没有任何胡须。


    “是你。”顾仕隆惊讶说道。


    众人低头去看他。


    “你认识?”江芸芸问。


    顾仕隆抱臂, 大声说道:“他刚才在栏杆那里一直看我们, 我本打算叫你去看的, 但是他缩回脑袋了。”


    那人听着顾仕隆童言无忌的声音,轻笑一声, 笑说道:“你小小年纪,倒有顾侯直言不讳的性子。”


    “你认识我爹?”顾仕隆一点也不怕生,凑上去好奇问道。


    “我还牵过你爹的手呢。”那人笑说着, 眯着眼回想起往事,“那个时候他才十三岁, 却已经长得格外高大, 那年京城冬日格外冷, 他来的那日还下了好大的雪,我带他从西华门入宫,去养心殿见了宪宗爷,真好,一点也不露怯,走之前还谢谢我,我一个宦官,什么也没帮上还得了一声谢,真是羞煞死人了。”


    顾仕隆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我爹这么厉害嘛?”


    “顾侯自然是厉害。”那老人和气说道,“小郎君要继承顾侯骁勇善战的衣钵,不可堕顾家威名。”


    顾仕隆骄傲挺胸,大声说道:“我一定比我爹还厉害。”


    老人只是看着他笑。


    “不过我爹十三岁的时候识字了吗?”


    那老人怔了怔,随后朗笑起来:“你爹以支庶袭爵,当年从扬州接回来,也只是粗通文学,但是入京之后开始勤学苦学,如今也是通晓文学的能人,你可要向你爹学习。”


    “我爹十三岁就识字了啊。”顾幺儿大受打击。


    “自然,你如今可开始学字了?”老人低头问道。


    顾幺儿低着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刺溜一下从椅子上滑下来,跑到江芸芸身边,语气沉重说道:“晚上就开始学写字吧。”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自己劝了这么多天读书的事情,顾仕隆充耳不闻,这个老人说了几句就让他改过自新了。


    “您是……”一侧的徐经打量着面前之人,目光惊诧,犹豫问道,“陈守备。”


    唐伯虎等人先是迷茫了片刻,随后便露出惊讶之色。


    只有江芸芸和顾仕隆一脸不解。


    “你是尚贤的孩子吧。”那人眯眼打量着他,“你与你爹长得真像啊,这眉眼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你认识我爹?”徐经惊讶问道。


    “你爹拜翰林张享父为师后就一直在南京读书呢,我有幸见过几次。”他微微一笑,“你爹自小好学不倦,天赋异禀,在江阴素有才名,成化十六年中应天乡试,擢居第三名,当真是意气风发。”


    徐经神色怀念,他没想到在他爹走后十年的日子里,还有人记得他。


    “可惜第二年赴会试不第,却因为用功过度,年仅二十九岁而夭,真是天妒英才,他的诗文英迈而雅,人诗合一,很有风骨。”那人叹气,“你可要保重身体,科举考的也是身体素质。”


    徐经眼眶微红,神色低落。


    他爹走的时候,他才九岁,第二年祖父因丧子之痛也病故了,一夜之间他成了家中唯一的男丁,背负着三代人的希望。


    “多谢陈守备惦记。”徐经拱手行礼。


    “坐下吧。”陈守备对着其余人微微点头示意。


    所有人便都规规矩矩坐了下来。


    “刚才见伯虎你在下面挥毫泼墨,气势汹汹,真是少有的才子风貌。”陈守备一看就是一个八面玲珑之人,见年轻人拘谨便主动提起话题,“你今年可参加乡试?”


    唐伯虎语塞,含糊回道:“今年不参加。”


    陈守备也不多问,笑着为人解释着:“多积累积累,也更有把握一点。”


    “我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好了,这位瞧着也有点像故人,却又想不起来了。”他的目光看向祝枝山等人,“可否自报家门,也让我见识一下如今应天府都有哪些才子。”


    祝枝山连忙起身:“学生祝允明,字希哲,长洲人,今年准备参加乡试。”


    “你祖父可是祝颢?外祖父乃是徐有贞?”陈守备仔细打量着他。


    “正是。”祝枝山说道。


    “你祖父在成化元年归籍,那时我还刚升任司礼监太监,匆匆几面便已是心生向往,陛下几次挽留,奈何你祖父归意已去。”陈守备叹气。


    祝枝山连忙起身行礼说了几句场面话。


    “可惜我成化十三年来了南京,期间一直无缘得见令祖父。”


    “归籍后祖父与外祖父以及几位好友相与游赏雅集,甚少关注外界事情,就连我读书的事情也很少参与。”祝枝山解释着。


    陈守备笑着点了点:“忙碌了一辈子,自然是要好好享福,你们儿孙自有儿孙福。”


    他的目光看向张灵,在他吊起的胳膊上扫了一眼,却没有多嘴问道。


    “学生张灵。”张灵简单介绍着。


    陈守备赞叹道:“好一个丰神俊秀的学子,若是能一举高中,大明朝堂就也多了熠熠生辉之姿。”


    一侧的江芸芸听着陈守备滴水不漏的话,不得不感慨他是真的会说话。


    这一群人里面,或有才名,或有家境,或有师从,只有张灵,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他虽坦坦荡荡,却也难免有斤斤计较之人。


    陈守备并不避讳,点到为止,甚至还打趣了他的相貌。


    被夸奖,自然是高兴的。


    张灵也不例外,笑说着:“陈守备谬赞了。”


    随后徐祯卿和都穆也都跟着行礼,自报家门。


    “瞧着你们,也像是能瞧见大明的未来了。”陈守备温和笑着,“坐吧,来南京几天了,特色的菜可都有吃过了?”


    “吃过了。”顾仕隆自来熟说道,“很好吃。”


    “那还吃吗?”陈守备亲自为他们倒了一盏茶,逗弄着小孩。


    “吃!”顾仕隆大声说道。


    “那就都来一份吧,再送两坛子酒来。”他一顿,声音格外冷淡,“再去张家说一声。”


    “是。”一直守在他身边的小年轻人这才出声应下。


    他一开口,众人才惊觉原来屋里还有其他人。


    上菜期间,大家也不过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谁也没有开口打破和谐的气氛。


    敌不动,我不动。


    陈守备作为上位者能降贵纡尊跟他们说话,足够令人惶恐不安,但他既然没有进一步动作,那下位者的他们自然也不会主动开口。


    一行人就这样各有心思地吃完一顿饭。


    没心没肺的顾幺儿吃得肚子滚圆,最后被江芸芸提溜过来,不准再吃了。


    顾仕隆也不生气,坐在她身边后低着头晃着小腿,神色满足地玩着手指。


    “这孩子倒是听你的话。”陈守备惊讶说道。


    江芸芸只是笑说着:“大概是因为我们年纪相差不大。”


    顾幺儿扭头去看她,却又没有开口反驳,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珠子只是看着江芸芸。


    他不说话气人时,倒也是真的可爱。


    “祝你们今年乡试旗开得胜,心想事成。”席面最后,陈守备举杯真诚祝贺着。


    —— ——


    张灵:“陈守备性格也太温和了。”


    祝枝山:“没想到,他四书五经也都会。”


    徐祯卿:“他刚才还夸我作诗好。”


    都穆:“他对海贸竟然这么感兴趣。”


    徐经:“他好像什么都会的样子。”


    几人出了酒楼就压抑不住兴奋的神色,神色激动,窃窃私语。


    这样的大人物竟能这么和颜悦色和他们说话,愤世嫉俗如张灵也心中喜悦,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所以这个陈守备到底是谁?”只有江芸芸在走过这条街之后,小心翼翼问道。


    “陈守备乃是南京守备大太监。”饮了两盏酒,脸颊红扑扑的徐经扭头解释着,“南京一共有两位大守备,两个小守备。”


    “两位大守备分别是守备大太监陈祖生,南京守备成国公朱仪。”


    南京守备太监,乃是洪熙元年始置,南京因为其地理位置特殊,作为曾经的首都,现在的陪都,一直是司礼监外差,能到这里都是陛下心腹,只有他们才能在南京掌护卫留都、兼辖孝陵神宫。


    南京守备一般是公、侯、伯充任,兼管南京中军都督府,并非世袭,而是陛下指定,如今的南京守备为成国公朱仪,景泰三年袭封成国公爵位,天顺七年十二月受命为南京守备,在南京已有二十八年。


    “这两个人都是守备?那谁大啊?”徐祯卿好奇问道。


    祝枝山沉默片刻:“若从世俗层面上,成国公乃是东平王朱能之孙、平阴王朱勇之子,祖父乃靖难名将,父亲北征瓦刺,战死于鹞儿岭,世代武将,骁勇善战。”


    江芸芸顺手看了过来。


    “但这位陈守备是被英宗选中,派去服侍当时还是东宫太子的宪宗,宪宗龙登大宝后,承从龙之恩被升为司礼监太监,后来又因为维护国本永续,曾与张敏、怀恩、黄赐以及部分宫女秘密救护,抚养当时还是太子的当今陛下,他在宫中任职二十八年,声望极高,若非当年因弹劾汪直被贬谪到南京,陛下登基后又被任命为南京守备,这些年在应天府声望极好,守法节俭,博学温和,从不插手南京官吏事务,但若是真的碰到不公的事情,也能一力翻案,整肃吏治。”


    “那这个太监……有点不一样啊。”徐祯卿惊讶说道。


    自来宦官就备受指责,前朝宦官乱政的事情时有发生,太祖虽定下规矩‘内臣不得干预政事,违令者斩’,但从英宗开始,太监又开始出现在皇帝背后。


    这些年对这些内宫太监的评价每况愈下,陈祖生能得到这些称赞不可谓不用心维护。


    “所以到底是谁大啊?”顾仕隆没听明白,小声问着江芸芸。


    “看谁离皇帝最近了。”江芸芸笑说着。


    顾仕隆懵懂,却见众人神色了然的样子,皱了皱鼻子:“不是都在南京嘛。”


    “算了,我们先回家吧。”徐经说,“今日在外面也耽误很久了。”


    “你说他今日好端端找我们,真的是因为唐伯虎那首诗写得好?”徐祯卿凑过来,好奇问道。


    江芸芸沉吟片刻后,果断摇了摇头:“唐伯虎又不是李太白,哪能见一面就让人引以为豪嘛。”


    “你解释就解释,贬低我做什么。”唐伯虎不悦说道。


    江芸芸对着他灿烂一笑:“就是怕你太骄傲了,所以提醒你一下。”


    唐伯虎那一腔激情热血被这一句话打击得一滴不剩。


    “我得意一下不行嘛。”他郁闷说道。


    “不行。”江芸芸冷酷无情,“这些大人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好端端对我们这些连乡试都没过的读书人做礼贤下士的姿态做什么,而且他对我们的情况也太清楚了,这样的清楚类似于我今日突发奇想,然后去把隔壁那家院子总是跑出来的几只橘猫的血缘祖宗、社交关系、爱好吃食都弄得一清二楚,最后把她们抓过来絮絮叨叨念一遍,甚至还奢侈地喂了一条肉脯。”


    她顿了顿,下了定论:“可以但有病。”


    众人被她这个比喻弄得失语了片刻。


    “说不定就是你小三元的名气大,又或者我诗写得好?”唐伯虎忍不住辩解着。


    江芸芸笑了:“小三元又非大三元,有什么了不起,还是你难道还真是李太白不成。”


    唐伯虎语塞。


    小三元是不是了不起不好说,但他肯定不能这么不要脸自比李太白。


    “还是我们脸上都写着状元二字。”


    “就算是状元,大明朝的状元还少吗。”她冷静分析道,“我们这样的背景,不值他这样的贵人折腰。”


    众人接二连三沉默了。


    “相反我们这样的人反而最好拿捏,有点名气却不多,最合适被人拿来当成挡箭牌。”


    祝枝山回过神来,神色微动:“芸哥儿考虑得很有道理,这可是位高权重的陈守备啊。”


    “陈守备和成国公关系如何?”江芸芸又问。


    “还行吧,没听说有什么冲突。”徐经算是常年在南京和江阴奔波的人,对南京的情况还算熟悉,“但这些人就算真的有冲突,我们也不可能知道。”


    众人跟着点头。


    “但想来不会在明面上有交往,就像读书人不会交往权贵和宦官一样,会被人非议,想来宦官和权贵也该保持距离,尤其是两人都是南京守备,若是关系亲密,怕是会被御史弹劾。”官宦世家出身的祝枝山开口说道。


    “但我三月来交曲子的时候,听说成国公上奏弹劾应天府府尹冀绮,因之前直隶淮安府受灾,误了南京陵庙祭祀牺牲的事。”


    江南也不知遭了什么诅咒,这几年一直受灾,去年直隶淮安府受了严重的水灾,淮安府钞关所收的钱钞,不得不折收成粮米一年,当成官吏,旗军的月粮。


    “那是成国公和知府有仇?”徐祯卿又问道,“这事和今日这事没关系吧。”


    “可陵庙祭祀不归成国公负责啊。”江芸芸冷不丁说道,“你刚才不是说这是守备太监的事情吗?”


    众人神色一冽。


    是啊,知府延误南京陵庙祭祀牺牲,要弹劾那也是陈祖生的事情啊,成国公出这个头做什么。


    “刚才陈守备说了句‘再去张家说一声’,张家又是哪一家?”江芸芸敏锐问道。


    徐经瞬间被众人注视着,磕磕绊绊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还是去问徐叔吧。”


    —— ——


    “南京官场姓张的自然不少,但是若是能和陈守备说得上话,也能有点往来的,大概就是马上就要去湖广永州卫的苏州卫指挥张钦了。”徐叔顿了顿说道,“听说今日在家中大摆筵席。”


    江芸芸眨了眨眼,过了好一会儿叹气:“坏了,真成靶子了。”


    众人面面相觑。


    “他都要走了,总不能记恨我们吗?”徐祯卿犹豫说道,“而且是陈守备自己找我们的。”


    “这些人怎么会听我们这些人的辩解。”都穆叹气。


    “早知道今日换家店吃了,真是无妄之灾。”徐经一脸后悔。


    江芸芸安抚道:“不碍事,这几日不出门就好。”


    众人点头应下。


    不过人不找事,却不代表事不找人。


    众人很快就发现他们借住的徐家好像惹麻烦了。


    徐家生意铺得极多,最出色的则是布匹染料生意,能和染织造局都搭上关系,每年都会有布料作为贡品上京。


    只是最近一批货送了三次都说不合格。


    事不过三,大家都知道是有人来找茬了。


    远在江阴的薛老夫人都亲自来到南京,一来南京就到处去拜访,打听了两天才隐隐约约听说是京城有个老祖宗大寿。


    他看中了江家的贡品布料。


    这个老祖宗肯定不会是皇帝太后这样的贵人,这些人本就享有贡品,不需要使这样的手段。


    能担得起这个称呼的只有宫内的那些大太监。


    所以这些布料到底给不给,又成了一个难题。


    给了那就是攀附权贵,徐家不过是小小商贾,非常容易成为朝廷官员攻讦的靶子。


    但若是不给,那就是得罪人了,还是那句话,徐家不过是小小商贾,得罪不起任何人。


    “是不是和那个张钦有关啊。”徐经急得嘴角都长水泡了,几天时间肉眼可见地憔悴了。


    “前几日还说难得有个好太监,现在又出现坏太监了。”徐祯卿抱怨着,“这些太监到底要做什么,能不能消停点。”


    江芸芸捧着那本书,好一会儿才说道:“可有打听出哪个京城太监吗?”


    徐经摇头。


    江芸芸好奇问道:“那个张钦和宦官关系很好?”


    “听说和大小守备太监都不错。”都穆在外面闲逛时,打听到不少消息。


    “陈守备现在看起来明显和他不对付了,不然也不会不去赴宴,拉我们来挡事。”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小守备是谁?”


    —— ——


    “就是这人?”江芸芸蹲在角落里问道。


    “对。”都穆看了一眼说道,“就是他,南京副守备太监唐源,边上的是他的两个得宠的干儿子,矮胖是王兴,高瘦是陈晖。”


    “名声如何?”江芸芸又问。


    都穆露出一言难尽之色。


    江芸芸秒懂。


    “那我觉得罪魁祸首就是他了。”江芸芸笃定说道。


    “为什么啊?”顾仕隆把小脑袋挤进来问道。


    “我昨日听说染织造局统归太监督管,人都是抱团的,按道理太监更是如此,他们虽有很多派系,但不耽误他们抱团结对,老祖宗干儿子,就是他们维持关系的纽带,所以这个太监跟太监很好说话。”江芸芸解释着。


    “你说张钦和太监关系好,大守备打了张钦的脸,小守备给张钦找补,我们这边最好拿捏的不就是树大招风的徐家,徐家和染织造局又有生意往来,现在能在染织造局说得上的人,肯定不是小喽啰,守备的位置倒是可以,大守备瞧着和张钦有点风潮涌动的不和,肯定上次我们哪里得罪他了,那只有这人是最大嫌疑人了。”


    “但是主意打到贡品身上,是不是太大了。”都穆忍不住说道,“会不会是染织造局的小太监阳奉阴违。”


    江芸芸笑了笑:“狗没有主人的命令可不会咬人。”


    都穆琢磨了一下:“你说得对。”


    “而且打蛇打七寸。”江芸芸伸手在空中一抓,信誓旦旦说道,“打他肯定没错。”


    顾仕隆长长哇了一声:“你可真厉害。”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都穆说。


    江芸芸张望了一下:“唐伯虎呢?”


    “快来了吧。”都穆也跟着看了一下,随后忍不住说道,“唐伯虎这样会不会太拉仇恨了,这些太监最是小心眼,我怕他们报复。”


    江芸芸嗯了一声,随后微微一笑:“没关系,他们很快就不知道到底要报复谁了。”


    第八十七章


    唐源刚从陈守备府中出来, 心情有点好,又有点不好,整个人心思浮动,脸色阴阳变化。


    心情好自然是因为听说徐家那个老太前几日从江阴来南京, 这几日到处找人拜访打听门道, 最后十有八九要求到自己这边来, 他已经想好了拿捏她的办法。


    那些在南京的店铺给个一半不过分吧, 花钱消灾,他们生意人会算清这笔账的, 他甚至好心地这几日都早些回家等着, 就怕那老太扑空了,心理吓得吃不了饭,这么大年纪了, 也太伤身了。


    至于不好那则是刚才又被陈祖生那个老货阴阳怪气了一下, 老家伙在这里快十年了, 还不给退位让贤, 整日笑眯眯地霸着这位置做出礼贤下士的样子, 真是碍眼。


    那个祭祀的事情是冀绮自己脾气倔, 非说人事最大,要安抚受灾百姓为主, 今年没有多余钱银祭祀皇铃木陵,还说自掏腰包简单一些这些傻气话,陈祖生多规矩的人啊, 自然是不同意,觉得他公私不分。


    如今扯了这么久的头发还没有着落, 但是说来说起都是他们两个的事情, 跟他有什么关系, 平白让他在中间跑腿,简直是两头受气。


    今日还阴阳怪气他生活悠闲,真是晦气。


    “刚才张钦又让人送了一筐蟹,饱满得很。”王兴热情说道,“说是谢上次宴会的事,还悄悄送了一盒金包银。”


    王兴伸开五指,翻了两次。


    唐源眉心微动,心情稍微舒坦一些,脸上笑意加深:“他倒是懂事。”


    金包银就是送钱的黑话,就是金子和银子都有,翻两次就是各自十锭。


    银子十锭不算大钱,但金子十锭却是十分可观。


    “干爹年轻力壮,未来可期,老祖宗在陛下面前也格外得宠,是个明眼人都知道要选谁当靠山。”王兴骄傲说道。


    唐源理了理袖子,抬了抬下巴:“如今我们在南京可不能丢了干爹的脸,那些绸缎可要抓紧了。”


    他理了理袖子,点到为止。


    一侧的陈晖立马把王兴一屁股挤开,笑说道:“前日就已经给人透了口风了,那老太太估计正琢磨着要孝敬什么礼物呢,马上就能听到好消息了。”


    唐源这才露出真情实感的笑来。


    三人还未入内,突然听到外面传来喧闹的动静声,便也下意识看过去。


    只看到有人站在酒楼二楼,也不说话,手里突然洒下很多纸张,纸张纷纷而下,不少人都下意识停下来,甚至还有人弯腰去捡。


    此时唐伯虎摇着扇子施施然从角落里走出来,弯腰捡起一张。


    “南京地震,天摇地动,损失惨重。”


    “一连三年干旱,百姓年年受灾。”


    “皇陵大火,火烧千里,树木损害无数。”


    纸上写的都是这几年南京经历的不幸事情,不少读书人仔细看了看,都忍不住露出愁苦之色。


    南京这几天天灾不断,没有一年是消停的。


    “奸佞当道,霍乱南京,致使地龙翻身,官吏无能,百姓受罪,老天爷年年降灾,纸醉金迷,奢靡成风,皇陵发怒,千里枯木,威震四方。”


    唐伯虎慢条斯理念着,叹气:“还说的挺有道理的。”


    他在南京的名气可比在扬州高,除了时不时来南京刷脸,这几日也是努力奔赴各大诗会,会见各大才子,争取把自己的大才子的名声推向整个南直隶。


    所以他一开口,就有认识的人凑过来问道:“你怎么这么大胆,说这些事情,这纸张上的人也太愤世嫉俗了,可是会惹祸的。”


    唐伯虎叹气:“不过是有感而发,我听说前几日有个官员家中办宴,虽只开了五桌席面,那一日却拉出了十桶泔水,里面有一道清蒸鸭舌,杀了数百只鸭取了口中舌头,这才出了一道菜,蒸鸭舌的水竟然是用鸡汤熬制的,一锅水杀了十来只母鸡,结果剩下的鸭子鸡肉竟然全扔了。”


    人群骇然。


    这等铺张浪费的行为,真是闻所未闻。


    “去年南京受灾如此严重,百姓一天一顿饭都吃不起,可有些人却%……”


    他声音不算小,语气抑扬顿挫,沉痛地叹了一口气,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谁家宴会如此奢靡。”有正义之士义愤填膺问道。


    唐伯虎只是看了一眼,露出为难之色,随后摇了摇头。


    他脸上写满了‘我知道,但我可不能说’的委屈表情。


    越来越多的读书人围了过来,很快就把唐伯虎淹没了,导致唐源看过来的时候,只看到那件粉色的衣服,看不清在里面到底是谁在高谈阔论,蛊惑人心。


    要不说到底是人多力量大,众人根据唐伯虎欲语还休,嘴巴漏风的话语,七七八八把此人套了个干净。


    “我也是听说的,不能当真。”


    ——不碍事,我们也是随便问问。


    “无凭无据,被知道了可是要说诬告了。”


    ——我们就是好奇问问,又不去衙门。


    唐伯虎一边一脸为难,一边疯狂抖落消息。


    眼看这个人很快就被揪出来,公布于众了……


    不远处的唐源一见读书人就觉得没好事,见他们又如此义愤填膺就觉得头大,连忙去找锦衣卫出来,维护秩序,把人赶走。


    众人马上就要找到祸害了,只听到背后传来锦衣卫的怒斥声。


    “围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散了,大庭广众蛊惑人心,不要命了。”


    众人见是腰间带刀的锦衣卫便也不敢说话。


    唐伯虎此刻已经隐藏在人群中不再开口,装死地躲在高个后面,只当自己不存在。


    一侧的江芸芸看准时机,突然掐着嗓子,大喊一声:“你们是谁啊。”


    那群锦衣卫面露不虞之色:“我是谁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少在贵人府邸前喧哗,还有这些单子,妖言惑众,等抓到那个撒传单的人,定要他好看。”


    “这不是南京这几年发生的事情嘛,如何算妖言惑众。”徐祯卿个子矮躲在人群中帮腔说道。


    “什么贵人不去抓那些贪官污吏,在这里管起我们关心时事。”有读书人不高兴呛道。


    锦衣卫大怒:“胡言乱语,贵人事多,岂容你指责,再胡说八道就把你们都抓起来。”


    读书人最是吃软不吃硬,原本的那点胆怯心思立刻被锦衣卫的威胁吓退,立马有几人上前一步:“我们如何胡言乱语,若是我们胡说了,那就尽管把我们都抓起来扭送公堂,让冀知府评评理,又或者去请你的主子来给我们定罪。”


    看热闹的唐源突然跳了跳眼皮。


    —— ——


    “有一个很好转移危机的办法。”今日早晨,几人团团站在案桌前,江芸芸一脸严肃问道,“你们知道吗?”


    众人连连摇头。


    江芸芸立刻露出神秘之色:“那就是在这个事情上,拖入更大的危机。”


    “比如说?”唐伯虎不解问道。


    江芸芸举例:“我和元敬打架,元敬个子高肌肉多,一拳一个我,我肯定不能等死,所以我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你,唐伯虎等人都拉进来,我和元敬对打那是必输无疑,但我们一群人打元敬,那就是乱拳打死老师傅,一切都难说了。”


    徐经听明白了,但回过神来还是不解:“那我们把谁拉进来呢?”


    “大守备不好吧,他瞧着可太聪明了,我们这点小伎俩如何能瞒得过他。”


    “成国公一个练兵打仗的,和我们这群乳臭未干的读书人有什么好说的。”


    “至于其他人我们一不了解,二也不愿意滩这摊浑水。”


    徐经掰着手指,一点点分析过去。


    江芸芸按下他的手,强调道:“乱拳打死老师傅。”


    徐经怔怔地看着他。


    “可没说是武林高手打死老师傅啊。”江芸芸微微一笑。


    屋内几人面面相觑,唐伯虎隐约摸到他这句话的潜台词。


    “你是说……”唐伯虎犹豫说道,“乱杀?”


    “只要有人出了拳,那到底是谁出的那一拳那就不重要了。”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


    —— ——


    “情况不对,让陈伟回来,不要和读书人这群倔驴起矛盾,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唐源连忙说道。


    刚才隐隐消息传来,他一下就想到了应该说的是张钦那场宴会。


    宴会上好像确实有鸭,但到底有没有鸭舌他却是不记得了。


    南京人就爱吃鸭,逢年过节,春去春回就要吃只鸭补一下,有鸭也是在太正常了。


    王兴赶在陈晖面前应下,立马上前赶在读书人和锦衣卫中间把人都分开,故作镇定说道:“都散了吧,这些事情知府都已经在努力解决了,天灾之事,如何能说得清。”


    那锦衣卫见到王兴来了,很快就退倒一边去了。


    读书人立刻露出鄙夷之色。


    锦衣卫和宦官狼狈为奸,瞧着实在令人不齿。


    “这事你们心里着急,我们也是心里清楚的,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事情得一件件办,地震啊,天灾啊,都是老天爷不高兴了,我们正努力补救呢。”


    “那你们今年的祭祀为何还迟迟不开始。”有常驻南京的读书人,冷不丁问道。


    王兴被问住了,呆了呆,随后诺诺说道:“那是大守备的事情。”


    “依我看就是人祸。”有人在人群中大声嘟囔着,“百姓吃不上饭,你们却一顿吃一百只鸭的舌头,浪费奢侈,完全不顾我们死活。”


    “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王兴沉下脸说道。


    “那人是不是张钦!”有人突然说道。


    王兴脸色大变。


    “果然是!”众人见状,义愤填膺,“你是唐守备下面的太监吧,我见过你,我听说你们唐守备和张钦关系不错。”


    王兴想反驳,却又下意识闭嘴,只这一犹豫的时间,众人的眼睛是雪亮的,情绪也瞬间调动起来。


    “那一百只鸭舌头,你是不是有你们吃的一口。”


    “民生多艰,你们却贪图享乐,和陈守备截然不同,当真是可耻,还打算甩锅给陈守备。”


    “今日还假惺惺说什么天灾,我就看是人祸。”


    众人的情绪越演越烈,锦衣卫见太监们无力反抗,只好上前拦人。


    偏不巧,习武之人几下就把人弄伤了。


    这一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了。


    不少府邸开了门缝悄悄往外看热闹。


    只是两群人还没打起来,推搡叫骂间,突然出现一个穿着绿色官府的六品官员,大喝一声,英勇无畏地上前把人都拦下。


    “不要打架,此事我一定禀告给都察院。”那人双手分开两边,义正言辞说道,“千万不要打架。”


    唐源在远处看得急得直拍大腿:“坏了坏了,怎么让这群无孔不入的苍蝇看到了。”


    陈晖立马说道:“王兴可真没用,说什么大守备,平白落人口舌。”


    王兴见了那人,勉强笑道:“张御史,你怎么来了,区区小事如何能惊动您啊。”


    “事关各位大人名声,还有百姓福祉,哪里小事。”张玮一本正经,全然不通人情,面无表情呵斥道,“锦衣卫和太监当街和读书人打架,斯文扫地!岂有此理!”


    唐伯虎等人在起了冲突的没多久就偷偷溜了,远远躲在一处观望着。


    “怎么还惊动巡城御史了,”都穆见情况被巡城御史张玮三言两语就平息了,就忍不住小声问着江芸芸,“这个算乱拳吗?”


    “这个算大拳。”江芸芸看着唐源着急的脸,满意点了点头。


    “那现在怎么办?”都穆又问,“这些事情,他如何会联想到此事会和徐家有关。”


    江芸芸看了眼天色,笑说着:“所以,我们要再去找更大的靠山来。”


    第八十八章


    “我们拉到更大视角看。”书桌前江芸芸画了一个巨大的圆圈, 运筹帷幄,“如果我找了很多帮手,可我也不想乱拳打死老师傅,那我该如何?”


    几人跟着沉默了, 他们都是读书人, 碰到最多的事情也就是读书人争风吃醋的狗屁倒灶的事情, 哪里能想到生意上的矛盾和纠纷, 甚至还想着如何去处理。


    江芸芸也不墨迹,在白纸上画了一条破圈的黑线, 斩钉截铁说道:“让他自己跑。”


    “他现在都看上徐家的钱了, 怎么可能自己跑。”祝枝山不解问道。


    “因为人都是有生死危机,若是能顺手拿到徐家的钱,那大部分人都会突破道德底线去拿钱, 但若是拿这份钱要付出扒皮抽筋的代价呢?”江芸芸反问道。


    祝枝山犹豫着, 随后说道:“那大概是不要了。”


    “对啊, 这不就是自己跑了!”江芸芸笑说着。


    屋内众人被她的话石破天惊的话惊到了, 各自沉默着, 四目相对, 面面相觑。


    “可他不是苏州卫指挥张钦,就是小守备太监唐源, 我们哪有这样的能耐。”唐伯虎不解说道。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一个简单粗略,但十之八九可行的计划就在脑海中形成了:“所以我们要先搅浑这池子水, 先把这两人拉倒众目睽睽之下。”


    “这就是你说的第一步,乱拳。”张灵飞快跟上他的思绪说道, “他们若是在暗处, 我们便处处受限, 但去了明处那就是他们束手束脚了。”


    “对。”江芸芸立刻送去一个鼓励的目光,“我们要化明为暗,才能更好的掌握主动权。”


    “那我们第二步要去找谁?”徐经不安问道,“我们家虽三代读书,却一直没有考上功名,也就在读书人那边有点名气,且家中就我一个男丁,这些当官的可是完全看不上我家。”


    江芸芸安抚说道:“今年你一定中。”


    徐经也不知该不该笑,只好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


    江芸芸话锋一转,笑眯眯说道:“这人何必要和我们认识,甚至关系熟稔,只要和这两人不对付不就好了。”


    她顿了顿,笑容顿时意味深长:“落井下石不是官场最爱干的事情吗。”


    —— ——


    都穆和江芸芸在混乱中脱身,随后和穿戴整齐的徐经在一处角落里碰头。


    “打听清楚了吗?”江芸芸问。


    徐经有些紧张,舔了舔嘴巴,随后点了点头,然后又焦虑说道:“这样不会赶我们出去吗?”


    江芸芸安抚道,把一直躲在后面吃糖葫芦的顾仕隆拉出来,往前一推。


    顾仕隆举着糖葫芦,目光在几人中间迷茫看了过去,然后费力扭头去看江芸芸,闷闷问道:“要去打架吗?”


    江芸芸笑眯眯地摸了摸幺儿的脑袋:“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顾仕隆眼睛一亮,嘴里的糖葫芦咬得催响,连连点头:“吃吃吃,去哪里吃。”


    江芸芸抬头去看徐经。


    徐经被看得一愣。


    “快递地址。”江芸芸和气问道,“幺儿快递,使命必达哦。”


    徐经抿了抿唇:“在郊外练兵。”


    —— ——


    朱仪年纪大了,在高台上站了一会儿便觉得有些累了,坐在一侧休息,远远就看有两个小孩在兵营不远处探头探脑袋。


    “兵营重地,哪里能让人如此鬼鬼祟祟。”他呵斥道,“你去看看。”


    大点的小孩好似察觉到他的视线,隔着老远看了过来,然后歪了歪头。


    他身边站着一个更小的小孩,背上背着一把比他还要高的长剑,那小孩见他这样,也跟着歪了歪头。


    “是不是那个人啊?”江芸芸用手做凉棚状搭在额头,眯眼问道。


    顾仕隆牵着她的手,嘟囔着:“我看不见,这么远我怎么看得见。”


    两人远远能看到高高的哨塔,却又没有走进,只是在边上来来回回走动着。


    “哦,你爹以前练兵是坐这个高的位置吧。”江芸芸又去看那个看台的位置,犹豫问道。


    顾仕隆想了想,点头:“对,但是他是叉腰站在这里的,超级威风的!”


    “你爹还年轻嘛,我听说成国公已经六十五岁了,年纪大了坐一下也正常。”江芸芸安抚着。


    匆匆赶来的副将听得嘴角一抽。


    “你们是谁?在军营外面鬼鬼祟祟,可是要被抓起来的。”副将大喝一声。


    江芸芸把顾幺儿往前一推:“他想找个人打个架。”


    副将眉心紧皱,嫌弃说道:“小孩打架去找小孩,我们这里可不是玩闹的地方。”


    顾幺儿肩负使命,认真说道:“打你。”


    副将气笑了:“好大的口气。”


    顾幺儿抽出背后的长剑,摆开架势:“没打过,但要试一下。”


    副将不耐和小孩说话,见两个小孩加起来还没二十岁,身边也没个大人在,只当是小孩偷溜出来玩。


    “快回去,若是不认路了,我找人送你回家。”他强忍着脾气说道。


    顾幺儿却是突然冲了上去。


    那把长长的黑剑在石子路上发出刺啦声响,随后被他用力能盖顶之势的招式,朝着副将劈了过去。


    ——


    “幺儿这么小年纪,难道用他爹的身份去接近?”都穆又提出质疑,“不过我们不懂朝廷纷争,万一两人有纠纷怎么办?”


    顾幺儿抬起头来,大声说道:“我爹,好人!”


    “嗯嗯,你爹大好人。”都穆熟练安抚着他。


    顾幺儿用力点了点头,贴着江芸芸站着,低头继续咬着糖葫芦,腮帮子鼓鼓的。


    “不能借用顾侯的名头。”江芸芸笑说着,“借用了才麻烦,这不是给人留下把柄了嘛。”


    都穆苦笑:“那我们如何靠近国公爷,只怕还没靠近就要被人赶走了。”


    江芸芸还是指了指顾幺儿,笑眯眯说道:“自来就有一句名台词。”


    顾幺儿眼巴巴抬起头来,露出清澈愚蠢的眼睛。


    都穆和徐经也跟着看过来。


    “不打,不相识。”江芸芸促狭地眨了眨眼。


    —— ——


    “竟然还没结束。”看台上的人忍不住站起来,靠近栏杆,眯眼仔细看着。


    朱仪一脸凝重地看着下面打在一起的人,那一片尘土飞扬,刀光剑影。


    一开始副将是没拔剑的,但那小孩气势汹汹,而且杀气腾腾,过了七八个回合便也被激得拔出腰间宽刀,迎面而上。


    大家都以为拔了刀,那应该很快就会结束。


    谁知道那个不知量力的小孩见人拔了刀反而兴奋起来,整个人的动作更加紧密快速。


    他个子明明没有那把长剑高,可那把剑却好似成了他的第三只手,宛若臂使,长度不是他的累赘,反而是他的长处。


    所到之处,寒光凛凛。


    小孩个子轻,在一次横扫之后没击中,便一反常态没有后退一步,反而提剑朝着他冲过去,最后却又弯腰打滚,在他转身的一瞬间,立刻暴起跳跃,从他背上滚过,最后长剑反手往后一扫,青锋照霜,直斩青天。


    那剑锋擦着副将的脖子而去。


    看台上的人惊呼一声。


    ——好险。


    ——若是那剑在近一些……


    “是个好苗子。”朱仪爱才心切,心中激动,“去把人请进来。”


    副将站在原地,捂着脖子,脸色阴沉。


    顾仕隆直接用长剑拄在地上,歪头看着他,和和气气说道:“我用了十分力,你只用了八分,所以是侥幸。”


    “你们到底来干什么?”副将忍不住问道。


    顾仕隆眨了眨眼,身上凌厉的气势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扭头去看江芸芸。


    一直在边上观战的江芸芸背着手溜溜达达走上来。


    “想试试我这位朋友的深浅?”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怎么样,能不能打过很多人啊。”


    副将皱眉,看着江芸芸的目光顿时警惕起来。


    “我们几个读书人初来乍到,难免需要有防身的……人。”江芸芸把顾幺儿提溜到自己面前。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小孩现在就像个软绵绵的娃娃,任由江芸芸拉来扯去,也不生气,只是满脸无辜,格外乖巧可爱。


    副将仔细思索了片刻,谨慎问道:“你们得罪人了?”


    江芸芸叹气,却又没说话,手指却悄悄掐了掐顾幺儿的手臂。


    顾幺儿故作大人模样地拍了拍她的手臂,大声说道:“有坏人。”


    副将拧眉,他不想掺和到他人的事情,但也不想这个小孩若是不小心被伤到了,也怪可惜的,只好委婉说道:“有事好好解决,怎么能打打杀杀。”


    顾仕隆又重新把剑背在背后,还是大声重复道:“有坏人。”


    “明金,国公爷请两位入内一叙。”有人在兵营中快步走了出来,大声说道。


    顾仕隆眼睛一亮,眼睛亮晶晶地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爽快掏出一块糖递给他。


    两人被人团团围着入了军营。


    虽然江芸芸并不知道正规军营到底长什么样子,但这个军营却一眼看上去格外有秩序。


    门口是一排排尖刺长拦,边上有一道又深又高的壕沟,入内走了几米,就能看到一个门口有一个瞭望台,下面是整齐站着的士兵,上面则站着两个负责看向原处的士兵。


    “这个是拦马刺,很高,所以马跳不进来,”


    “这个是壕沟,晚上有人若是不熟悉地形,就会直接掉下去,现在无战事,里面都是石头,若是有战事,下面会放尖刺。”


    “这个是瞭望台,有敌袭上面的人就会击鼓,大家就都能听到了。”


    “这个是校场以及点将台,边上是训练场。”顾仕隆激动地拉着就昂芸芸的袖子,“哇,校场上面好多人啊。”


    “你,来过军营?”李铮听着小孩如数家珍的话,忍不住扭头问道。


    顾仕隆骄傲挺胸:“我从小就……呜呜呜……”


    江芸芸面无表情捂住他的嘴巴,笑说道:“我们去哪里啊?谁要见我们啊。”


    李铮没说话,只是低头去看顾仕隆。


    小孩大眼睛扑闪着,眼珠子活灵活现的。


    “你不是南京人?”李铮问。


    “我们从扬州来考试的。”江芸芸和气说道。


    “难怪了。”李铮说,“是我们国公爷要见你,也就是如今的南京大守备。”


    江芸芸啊了一声,大惊失色:“我们可没有得罪他。”


    李铮皱眉:“我们国公爷就是要见见你,哪来这么多话,听你这话,你是得罪不少人了。”


    江芸芸欲言又止。


    “有坏人。”顾仕隆又大声说道。


    “你们到底得罪谁了?”李铮忍不住好奇问道。


    顾仕隆嘟嘟囔囔了一阵,然后巴着江芸芸的大腿,小声说道:“我不能说。”


    “没有得罪谁,我们读书人怎么会得罪谁啊。”江芸芸义正言辞说道。


    越严肃越心虚。


    两个副将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你们今日在军营门口鬼鬼祟祟,可是你要挨打的?”另一个自称苏明的人开口恐吓道。


    他面黑身壮,声音大如雷震,一开口就怪吓人的。


    “我们是好人,打我不行。”江芸芸一脸儒酸臭开口。


    “可你们得罪人了,挨打也是正常的。”苏明嘲笑着。


    江芸芸一脸心虚,嘴里强调着:“没呢,我一个扬州人来南京才几天,怎么会得罪人。”


    “那你鬼鬼祟祟做什么?”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摸了摸顾仕隆的脑袋。


    顾仕隆连忙从糖果里抬起头来,含含糊糊:“有坏人。”


    “你这一口一个有坏人,却不说坏人是谁?”李铮哄道,“我在南京可有些年了,你若是跟我说,能帮得上忙我一定帮你。”


    顾仕隆眉心紧皱,捏着糖果,心眼子满地乱窜。


    ——坏了,江芸没说这句话怎么说。


    —— ——


    “那我们怎么能在国公爷面前,牵扯到徐家事情呢?”都穆又问,“直接开口,这些大官可都是老油条,怕是不肯插手。”


    “对啊,不然我娘肯定早去告状了。”徐经愁眉苦脸说道。


    “我们就是去认识朋友的。”江芸芸笑说道,“认识一下南京大守备到底是什么性子的人。”


    “你不是说要把他牵入局中吗?”都穆不解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是预备役之一,若是之前的分析不对,那个南京大守备是个两面三刀的人,一边和陈守备暗度陈仓,一边又和那两人狼狈为奸,那我们找他可不是自投罗网。”


    “那今日去试探?”徐经问,“那我们是打算一个个试过吗?时间怕是要来不及了。”


    江芸芸背着手,一脸深沉:“今日的目的拉拢国公爷为次,主要目的是做给心怀鬼胎的人看。”


    “看什么?”徐经还是忧心忡忡的样子。


    江芸芸微微一笑:“看我到底要出什么幺蛾子。”


    “军营重地。”都穆不解问道,“就你带着幺儿一个人……”


    他目光看向还在咬糖葫芦的小孩,一脸为难:“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顾幺儿抬眸,不高兴的皱了皱脸:“我可聪明了。”


    “这你就不懂了!”江芸芸也跟着说,“说相声,就是要一个捧哏的,他,就很不错。”


    顾幺儿听不懂,但不妨碍骄傲挺胸。


    “那他要怎么做?”都穆还是忍不住担忧。


    “主要说两句话。”江芸芸伸出两个手指头,“‘有坏人’和‘我不能说’。”


    —— ——


    朱仪打量着面前两个小童,被日光晒得古铜色的面容不苟言笑,面无表情问道:“小童哪里学的武艺,小小年纪,卓尔不凡。”


    顾幺儿没说话,他正捧着一块硬邦邦的糕点发呆。


    ——刚没咬动。


    ——七八岁的小孩要换牙了,牙齿最是脆弱,他不敢用力。


    ——这个东西不好吃。


    小孩小脸耷拉着,一脸沮丧。


    “是他爹教的。”江芸芸代为回答。


    “剑法以钩挂点挑剌撩劈为主,而他却以劈砍扫为主,瞧着更像刀法又或者棍法。”朱仪摸着胡子说道,“而且我瞧着他这把剑没开刃。”


    顾幺儿回过神来,舍不得扔糕点,又咬不动,只好丧气说道:“我爹说等我十八岁了再开刃。”


    “倒是考虑得谨慎。”朱仪点头,“小小年纪,确实容易失控。”


    “听说你们今日是来试试这位小童的武力如何?”朱仪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点头:“正是,不想打扰军营,只是一时也不想起来到底哪里可以试探一下。”


    “为何要试探?”


    “想看看他最近练武偷懒了没?”


    “小小年纪,对他要求如此之高吗?”


    “小小年级也不能松懈啊。”


    “你是他朋友吗?”


    “是的啊,如今正寄居在另一朋友家中。”


    “你们来南京是为何?”


    “我来考试,他来陪我。”


    两人不动神色,慢慢吞吞打着太极。


    边上的副将都神色各异打量着两人。


    顾幺儿又开始捧着糕点咬。


    又粗又硬。


    他有一颗门牙要掉了,所以也不敢使劲。


    朱仪很少见小孩,更不用说这么近距离看着了。


    他性格冷硬,小孩见了他就哭,他的几个孙子,十来岁了见了他也跑,年纪小的更别说了,在他身边吃口饭都坐不住,久而久之,他也有点不喜欢小孩了。


    只有这个小孩瞧着这么可爱,武功还好,胆子也大,真不错。


    “给他来一个馒头。”他见顾幺儿吃得辛苦,努力半天只破了一个皮,忍不住说道。


    顾仕隆立马把糕点放了下来,甜甜说道:“谢谢您,我想吃肉的。”


    他飞快提出要求,随后眼巴巴看着朱仪。


    朱仪摸着胡子的手一顿,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顾仕隆。


    顾幺儿连忙一本正经坐好,微微晃动的小腿也固定住了。


    ——怪,怪可爱的……


    江芸芸满意点头。


    ——我就说这个年纪的小老头哪有不喜欢顾仕隆这个长相的。


    ——又白又软,小脸圆嘟嘟,不气人的时候主打一个乖巧软糯。


    “可有兴趣从军?”朱仪软下声问道。


    顾仕隆用力点头。


    “那可要跟在我身边?”朱仪紧接着又问道,“我擅长长枪,和你功法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几位副将也都是长枪,完全可以和你切磋,对你武功进步很有帮助,而且……我身边有很多好吃的。”


    顾仕隆眼睛越来越亮……


    “不,他不行。”江芸芸一把捂住他的嘴巴,一本正经拒绝了。


    “你让他说。”朱仪不悦说道,“他也是小大人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他,眯了眯眼。


    顾幺儿和她四目相对,瘪了瘪嘴。


    “我要和他在一起。”他指了指江芸芸,一脸沉重,“不能分开我们。”


    江芸芸满意点头。


    朱仪看了一眼江芸芸,又看了眼顾仕隆,欲言又止:“也可以打包一起来。”


    江芸芸大惊失色。


    万万没想到还能买一送一。


    “国公爷,外面有一个自称徐经的人,说自己的朋友可能误入这里了,想接她们回去。”有士兵匆匆而来打破沉默。


    江芸芸和顾仕隆对视一眼,然后齐齐跳下椅子:“是我朋友来接我了。”


    “你们是徐家的朋友?”朱仪惊讶问道。


    江芸芸点头:“如今借住在他家。”


    “你们的事和他有关?”一侧李铮冷不丁问道。


    江芸芸心中大喜,但脸上只是慌张了一下,然后连连摆手:“不不不,就是朋友,走走,我们快走。”


    顾仕隆哦了一声,突然想起自己还有台词,立马说道:“有坏人。”


    他顿了顿,见大人们没反应,又说道:“我不能说!”


    江芸芸见他话多了,连忙捂着他的嘴,把人拖走了。


    朱仪看着他们离开,沉思片刻,突然轻笑一声摇了摇头:“现在的年轻人,鬼滑头。”


    两人正大光明走在军营里,不少人士兵练完武也跟着看了过来。


    江芸芸目不斜视。


    顾仕隆左顾右盼。


    直到到了营寨前,徐经穿着鲜艳的衣服,确保众人能一眼看到他。


    “钱。”江芸芸上车前,嘟囔着一句,“正脸。”


    徐经第一次来军营,见这个巍峨气势被吓得不轻,现在被人提点了一句,这才回过神来,让伙计把后面三个板车后面的东西搬下来,对着围过来凑热闹的士兵,满脸歉意,含含糊糊说道:“我朋友也是气急攻心,这才胡乱跑来,给你们今日造成麻烦了。”


    那一箱箱的东西,垒起来竟然有二十箱,足够一个军营加餐了。


    “这些都是今日的赔礼,你们千万不要生气。”他想低头,但又想起江芸的交代,只好木着一张脸,一板一眼说道。


    士兵哗然,有人连忙朝着大帐跑去。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人群中有人看着他的脸,突然眯了眯眼。


    “那这么多东西当赔礼啊。”有人咋舌,小声说道。


    “他们两个在大帐说了不少话呢,听说国公爷还特意送去馒头呢。”


    “那看来是有备而来。”有人心照不宣地挤眉弄眼。


    “能理解能理解,这可是国公爷啊。”


    那人盯着徐经的脸,听着边上窸窸窣窣的声音,脸色阴沉。


    出人意料的是,徐经送完东西,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也没有提出要见国公爷的要求,只是头也不回地上车离开了。


    “啊,真的是赔礼啊。”有人惊讶。


    “不会是小年轻不会办事吧。”有人质疑。


    “也不知这顿加餐能不能加上。”有人惦记吃的。


    那人见状轻轻松了一口气。


    “好消息啊!!”就在大家大失所望的时候,有人突然大喊着跑出来,“国公爷说都收起来,今晚给我们加餐,快快,都给我帮到后厨去。”


    还没来得及的人顿时发出欢呼之色。


    一群人立马用了上去,几人抬着一个箱子,健步如飞朝着后厨方向走去。


    “哎,张钦你站在这里做什么?”那个喊话的人,笑问道,“国公爷说这东西都收了,你快找你的人一起搬下去,记得找个好吃的,今日有口福了,这个徐家是不是南京开布商的那家嘛,一定是好东西。”


    张钦闻言,脸上露出勉强的笑来,随后叹气说道:“我母亲今日叫我早些回家,我得走了,麻烦你今日照顾一下我手中的士兵了。”


    第八十九章


    “这事我们就不再去活动活动了。”徐经抓耳挠腮坐了一会儿, 开卷半个时辰,只写了两行字,最后实在坐不住了,爬过去问江芸芸。


    江芸芸正在奋笔疾书, 头也不抬的说道:“对啊, 这事成不成, 后面也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那是谁?”徐经这几日都没休息好, 整个人更憔悴了,说话也有气无力。


    江芸芸把最后一行字写完, 放下笔, 笑说道:“那得看南京到底是不是上下铁板一块。”


    话音刚落,原本还装模作样看书的几人立马抬起头来,齐刷刷看着她。


    大家心里都很好奇, 奈何谁也不想第一个开口, 让人发现自己听不懂, 只好都故作镇定不说话。


    那日从兵营回来后, 江芸芸就要求他们不能再外出, 也让徐家人不要一直纠结送贡品的事情, 反而开始朝外面积极走动,老夫人最忙的时候一日要赴宴两次, 忙到天黑才回来。


    如此过了三天,外面依旧平静没有声响。


    偏这样才更可怕,


    因为一开始的那个传单明明引得三方有了交集, 在这几日也诡异得没有了动静。


    南京上下是不是铁板一块,可想而知。


    “那现在可以去送布料给染织造局了吗?”徐经眼巴巴问道, “时间也快到了, 若是没有交, 我们徐家可就要完蛋了。”


    江芸芸想了想:“还有多少时间?”


    “乡试结束之前。”徐经说,“最迟不过一月,而且那些太监都会挑挑拣拣,有一点瑕疵就会退回来,我们不能卡着时间送过去,不然会出事的。”


    “那再等等,敌不动我不动,看哪边力气更大一点,会有人先低头的,我们不必着急忙慌掺和进去。”江芸芸镇定说道。


    徐经很着急,但也急不起来,只好在他身边磨磨唧唧不肯走。


    “我们要学会自保,没必要要亲自下场推波助澜。”江芸芸又安慰道,“我们都是小人物,牵扯太深很容易把自己陷进去,你要相信我,政治,一旦开了头,就是两派的争斗,我们这个事情现在不过是他们顺带解决的。”


    唐伯虎在一侧听得叹为观止。


    “我突然觉得你比之前在扬州长大了许多。”他凑过来小声说道。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把手中的卷子放到一处,继续开始写第二份卷子。


    “你好像更从容了点。”唐伯虎撑着下巴坐在她边上,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眸笑脸盈盈地看着她,“我记得你那个时候很紧张,事事都想要知道,若非如此,也不会让楠枝也跟着紧张起来,还被你老师当场抓到,现在你倒是长大了,做事冷静,抓大放小,瞧着很有稳坐钓鱼台的风范,还会自保了。”


    江芸芸铺卷子的手一顿,侧首看了他一眼。


    唐伯虎被那一眼看得愣住了,脸上笑意逐渐敛下。


    那一眼一反之前平日里她或狡黠或温和的目光,整个人好似碧波荡漾,生机勃勃的湖面突然安静下来,成了一汪海纳百川,深沉寂静的大海。


    江芸芸收回视线,没有说话,开始重新研墨。


    唐伯虎也跟着没有说话,坐在她身边神色懊恼。


    他想自己是不是又说了不该说的话。


    那件事情的结果,众人只知道是扬州官场被换了一波血,但中间如何,落在江芸头上又如何,却是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但那日扬州城绚烂的烟花,连绵的烛火和络绎不绝的哭声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出现在他的梦境中。


    深陷其中的江芸,应该更有体会。


    “老师跟我说,‘政治,从来都不是如你所愿’,我那时候太天真了。”没想到,江芸芸一反常态开口解释着,“我以为我只要做的是好事,那我做什么都是对的。”


    —— ——


    “这世上没有好事。”黑夜中,那盏烛火落在黎淳衰老年迈的脸上,“你觉得你是在为民请命,所以是好事,可对扬州官场来说就不是好事,对想要借机高价卖粮的商人来说也不是好事,只有对那些穷苦,手里没有任何东西,宛若草芥,不值一提的人来说是好事。”


    江芸芸欲言又止,脸上忍不住露出愤愤之色,她想反驳,却一时间想不出如何开口。


    “你别忙着生气。”黎淳伸手,安抚得拍着小孩的脑袋,细软的头发落在手心,又软又痒,“你觉得他们是坏人,百姓是好人,那是你的想法。”


    “你的想法套不到别人身上去,你也改变不了他们,反过来,对他们而言你是坏人,那些在地里种地的百姓也是坏人。”


    江芸芸侧首看他,那双漆黑的瞳仁在夜色中依旧明亮,大声质疑道:“可我们读书不就是为了照拂百姓嘛,百姓怎么就成了坏人。”


    黎淳温和地看着她,烛火的光影落在他脸上,光影明暗变化,让他的面容也在此刻变得深邃多变。


    “那是你。”


    他一字一字,认真说道。


    江芸芸被那一眼看得心中大惊,可随之而来是蓦地沉默下来,满腔热血被浇得一干二净。


    那只是她的想法。


    而她的想法也只是她的想法。


    那些扬州官场的人,那些等待大赚一笔的商人,甚至还有其他期待能捞到好处的人,全然不是如此想法。


    这个世界是被一个个他人的想法构造而成的,那些人围绕着规则运行,可就连规则也是他人的规则。


    而她,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


    江芸芸一眼就听懂了老师的未尽之语,委屈愤恨不甘,可到最后只剩下意兴阑珊,毫无意思。


    她窝在树洞里,神色失落,一声不吭。


    黎淳见她茫然痛苦的样子,轻叹了一口气。


    “你手中没有刀,这件事情就不会如你所愿。”黎淳并没有把她从树洞里拉出来,反而站了起来,站到她面前。


    灯笼上的光落在他身上,在他身前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江芸芸像一只小猫儿一样蜷缩着,低下脑袋,整个人失魂落魄。


    “自来执刀者可没有好下场。”她喃喃自语,像是跟自己说,也像是回答老师的问题。


    黎淳沉默,他看着面前小小一只的孩童,心中开始恍惚,在这一瞬间,他想问她:那你愿意吗?


    可那句话却又说不出口。


    人的心底是不能种下种子的,因为那是一道无线延长的因果。


    它会在某个时刻成了救人的绳,也有可能成了杀人的刀。


    他还这么小,不该受此牵连。


    他甚至不该因为扬州这趟浑水坏了心境。


    “所以若是下次你再碰到这样的事情,你知道要怎么做吗?”黎淳见不得小孩这般伤心,出声打破沉默。


    江芸芸倏地抬起头来。


    黎淳见她如此模样,叹气:“我就知道你还贼心不死。”


    江芸芸想笑,但又笑不出来,只好低着头,神经质一样地揉着衣角。


    黎淳看得心都软了。


    “借力打力。”他不想要江芸再陷入自责之中,明知这样是纵容,却还是忍不住低声教导着。


    江芸芸缓缓抬头,神色微动。


    “我教你办法,不是要你莽撞冲动,只是希望以后若我不在你身边,你能保护好自己。”黎淳衰老的面容在此刻好似成了实质性的衰老,眼尾的皱纹层层压着,好似要压垮这个年迈的老人。


    “一切以自保为主。”


    —— ——


    “这几日国公爷召见了不少人人,唯独没有找我。”张钦穿着黑色大袍,整个人坐在角落里,神色阴郁,“等乡试结束,我便要离开了,如今已经七月底,再不找我可就没时间了。”


    张钦作为马上就要离开的苏州卫指挥,加上乡试迫在眉睫,按理朱仪会选择早早见一面,便是随便交代几句,也算是两不耽误,全了各自的面子。


    他自诩这几年在军中一直兢兢业业,从未出过事,甚至在这几年大比中一直名列前茅,国公爷对他一直青睐有加。


    现在国公爷迟迟不见他,他只要走在军营里就觉得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


    “那日在营帐的事情,只有国公爷身边的两位副将知道,他们口风格外严,怎么也打听不出国公爷到底说了什么。”张钦又说,“可是国公爷忌惮上你我了?”


    唐源坐在上首,他手里盘着两颗周身通红,包浆圆润,如玉如瓷的核桃。


    “两个小孩如何能说动朱仪这个老狐狸,依我看不过是虚晃一招。”他沉吟片刻后说道。


    张钦没说话,神色凝重。


    “可我听说这几日徐家那位老夫人没有再去找关系疏通,反而出席了不少宴会。”他抬眸,看向唐源,“她好像不着急此事了。”


    唐源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手中的核桃发出刺耳的动静。


    张钦眉眼低垂,按理这件事情和他是没有关系的,他是想攀附北京老祖宗那边的关系,但不想掺和唐源伸手拿钱的事。


    他知道自己走的是什么路,武将到底是要靠军功说话,只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若是不想要腹背受敌,在朝堂上寻求一个靠山是极其重要的事情。


    可一切从那日莫名其妙的传单开始就变了。


    那发传单的人至今没找到,那群读书人也都散了,也找不到到底是谁在起哄。


    可他却被牢牢绑在唐源的船上。


    两人俨然成了狼狈为奸的代表。


    他痛苦不安,却又不能在唐源面前表露出来,只能隐晦提醒着。


    “徐家一个小小商贾。”唐源冷笑一声,粗暴说道,“还敢于我作对,不过是要他们几间铺子而已,还敢给我拿乔,我明日就要锦衣卫烧了他们的铺子,把他们赶出南直隶。”


    张钦听着他如此犯蠢的话,心中忍不住烦躁,偏又不能发火,只能紧握双手,随后冷静说道:“张玮之前在街上信誓旦旦说要上折子,可前天傍晚去了一趟陈守备府中,现在也莫名安静下来,每天依旧自顾自巡街,对当日之事子字不提,守备可觉得奇怪?”


    “定是怕了。”唐源眼睛一亮,“这些都是寻常小事,偏那些御史喜欢抓着不放,大守备肯定是不愿意节外生枝,这才把人劝下来了。”


    张钦呼吸微微家中,有一瞬间觉得迷茫。


    唐源是个蠢货他很早就知道了。


    不过是找了一个好干爹,一个在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干爹,然后一路青云直上,走到如今南京小守备的位置。


    这位置大事有大守备陈祖生和成国公朱仪挡着,且陈守备性格温和,只要你不出大错,他大都是得饶人处且饶人,成国公事务繁多,只要没人犯到他手中,他自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唐源作为南京数得上号的人,上不担责任,只管捞油水就好,下权威深重,人人畏惧,这样的日子过得简直不要太舒心,短短五年,从初来南直隶的广东小瘦猴直接吃成了现在白胖南京小矮凳。


    但这样的蠢人对他来说是很有好处的,因为好哄。


    只要他送礼送得勤,嘴巴说得甜,把人哄得高兴了,这人就会把你当成自己人。


    他之前只管送礼和哄人,从未和他共事过,自然也不知道他的脾气。


    可今日才知道,蠢是真的要命。


    ——这个蠢货。


    他在心理破口大骂,可到嘴边却还是轻柔解释着:“大守备自然厚道,可那些御史哪个不是苍蝇,一旦招惹上,万万没有看也不看就走的。”


    唐源抬眸看了过来。


    张钦微微一笑:“说不定他也在等。”


    “等?”唐源不解,“等什么。”


    “等更大的风波。”张钦解释道,“徐家的布匹绸缎放在整个南直隶也是数一数二的,染织造局进贡的时间往往是乡试结束后,南直隶送举人上京考试时,一同押送上去,若是那时徐家的布一直没送来如何是好?”


    “他们敢!”唐源勃然大怒。


    张钦面无表情问道:“那他们这几日可有尝试送过来。”


    唐源一愣,下意识去看陈晖。


    陈晖脸色微变。


    ——徐家一改之前的紧张,这几日没有一个人去打听贡品的事情。


    “那能说明什么?唐源不悦说道,“他们不送,不是更好让我拿捏呢,直接让他们在整个南直隶混不下去,给我滚去路上乞讨。”


    “为何不敢。”张钦低头说道,“若是也有人在等守备出手,给他们雷霆一击呢。”


    唐源不解地皱眉:“什么意思?”


    “意思是……”张钦抬头,一字一字,毫不遮掩地清晰说道,“所有人都等着把您一网打尽。”


    唐源脸色大变。


    “你对徐家出手,便是他们对你出手的时候。”张钦继续分析着,“不然张玮为何安然不动,不然国公爷为何不找我,不过是等我们着急了,先一步出手。”


    唐源脸色阴晴不定。


    若是这样分析,事情顿时合理起来。


    “陈守备一向看干爹不爽。”一侧的陈晖皱眉说话,“现在突然帮您安抚张玮这件事情确实很奇怪。”


    “而且徐家这个态度确实不对。”王兴也跟着说道,“国公爷那日收了徐家送的礼物也很奇怪,干爹您也是知道这人的,冷硬不吃,是一块冷冰冰,臭烘烘的石头,徐家那两个说客定是打动他了才会让他破例。”


    唐源脸色更难看了,沉默了许久,最后忍不住去看张钦。


    “守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嘛?”张钦本不想再开口了,可见他的视线都要把自己盯穿了,只好硬着头皮,开口问道。


    唐源看着他,欲言又止:“国公爷找你和我这事有什么关系、”


    张钦呼吸一乱,眼前一黑。


    ——爬不动的王八,好大一只笨鳖。


    —— ——


    事情出人意料地顺利解决了。


    染织造局的一个小太监亲自上门取货,直说之前局里事情太多了,新来的小太监不懂事竟然连徐家都为难,如今已经罚去扫地了,今日为表歉意,这才亲自来解释了。


    徐老夫人也不拿乔,很是和气地叫人送来三车的布匹,当着他们的面打开验货,最后又亲自给小太监塞了一个鼓鼓的荷包。


    “有劳您亲自上门了。”徐老夫人和气说道,“拿去喝酒歇歇脚。”


    小太监捏着荷包,心中暗忖这里至少有十两,心中大喜。


    他是被赶鸭子才来的,可万万没想到徐家这么好说话,心思一乱,立刻被牵走了注意力。


    “哪里哪里,都是分内的事情。”他把荷包塞进袖子里,笑说着。


    “节前事多,还要你们的老祖宗多多担待。”徐老夫人拍了拍手,又有人送了十五匹绸缎,“这些都是孝敬他的。”


    小太监看着那十来匹品质极好的绸缎,脸上呆愣之色不加遮掩。


    这个老祖宗自然是小守备唐源。


    他没想到徐家还挺会做人,攀上了高枝也不拿乔,反而更加会做人了,脸上笑意也跟着加深:“徐夫人的心意我一定送到。”


    徐老夫人笑着点头,和人寒暄了几句,这才亲自把人送出门。


    等见人走远了,她才松了一口气。


    “阿弥陀佛,总算是结束了。”她拨着手腕上的细长佛珠,“有惊无险,有惊无险!”


    徐叔扶着她,脸上的紧张也跟着消散片刻:“多亏了江小公子啊,小小年纪如此有本事。”


    徐老夫人回过神来,连连点头:“你亲自去办一桌席面来,晚上我亲自宴请他们,这几日也别让他们一直读书,伤了身子,去找几根五十年的人参来,都给他们炖上,考前那些燕窝鹿茸都要给他们补一下。”


    徐叔点头应下,正准备离开准备吃食,只见外面有小厮匆匆跑来,站在他面前,小声说道。


    “国公府的管家来了。”


    第九十章


    公是一等爵位, 成国公由太宗始封,全称为大明奉天靖难推诚宣力武臣成国公,源起于太宗靖难时的名将朱能,所以他在太宗即位后, 升左军都督府左都督, 封成国公, 成了大明第一代成国公。①


    朱仪乃是朱能之孙, 如今第三任成国公,在代宗景泰三年袭封成国公爵位, 英宗天顺七年受命为南京守备, 兼掌南京中军都督府事,宪宗成化二十三年加官太子太傅,如今在南京已有二十八年, 历经四代帝王, 荣宠不倒。


    偏这样整日泡在军营中的人, 不仅极少和外面的官吏打交道, 更别说是读书人了, 还是刚来南京的读书人。


    “请我们全部人吃饭?”唐伯虎惊讶地比划了一下全部人。


    徐叔点头, 随后担忧说道:“唐源的人前脚赶走,国公爷后脚请我们吃饭, 这也太巧了,是我们的事情被他知道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随后看向始作俑者江芸芸。


    江芸芸神色平静地写好最后一篇卷子, 吹了吹墨迹,随后抬眸笑说道:“被知道不是很正常嘛。”


    徐经慌了:“那是来兴师问罪的?”


    “要是兴师问罪早就来了, 何必这么巧赶在唐源的人走之后。”祝枝山冷静下来, 分析道, “早些来,唐源就知道我们在虚晃一枪,今日就不会主动找我们了。”


    “那是什么意思?”徐经慌张说道,“那也不该好端端请我们吃饭啊。”


    徐祯卿一向心大,随意说道:“说不定就是想见一下我们。”


    一侧的江芸芸也跟着点头:“我也是这么觉得。”


    “你可真是淡定,都现在这个火急火燎的时候了,还有心情检查错字。”徐祯卿感慨着,“你是一点也不怕啊。”


    江芸芸把文章通读了一遍,小小修了几句话,心中满意后这才说道:“上次和他虽然短暂聊了几句,发现这位国公爷性格严肃,大是大非上格外拎得清,所以不必担心这次是鸿门宴,我们收拾干净,安安心心去赴宴,还能吃顿好的。”


    “好端端请我们也太奇怪了。”唐伯虎抱臂,一脸不信任,随后眯眼打量着江芸芸,“你不会有事瞒着我们吧。”


    众人很快就跟着看了过来。


    江芸芸一脸无辜:“我这几日可都是和你们一起读书,哪里能得到其他的消息啊。”


    事实虽然如此,但众人将信将疑。


    江芸芸顿了顿,很快又摸了摸脑袋,一本正经说出石破天惊之语:“我只是一直怀疑成国公应该是是和陈守备认识的,今日突然请我们吃饭,我更确信了。”


    “这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徐经惊讶问道。


    江芸芸扣了扣下巴:“因为我之前让徐叔帮我留意那个巡街御史的事,但这几日徐叔一直说这人没动静。”


    远远站在角落里的徐叔连忙点头:“正是正是,我可是专门派人盯着的,张御史现在每天天不亮起床去巡街,天黑了才回家吃饭,雷打不动的作息,而且他家也没有仆人去送过折子,这些都是可信之人盯着的,不会出错的。”


    “我没听明白。”张灵不解问道,“这事怎么又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是啊,说不定是怕事之人,不敢惹唐源呢。”徐祯卿说,“太监在陛下面前可比文官在陛下面前更得宠。”


    江芸芸在脑袋上比划了一下,眨了眨眼:“我听御史都是刺头。”


    众人愣了愣,虽没说话,但神色却是同意的。


    御史的刺头那确实是层出不穷,毕竟大明以死谏为荣,名留青史的机会可不多。


    “可那日他明明说要上折子的,大庭广众之下他如此开口,就必不可能反悔,可到现在这道折子都没上,那是什么事情能让他宁愿自己打脸,也不要先一步弹劾呢。”江芸芸抛出问题。


    “按照你说的这个逻辑,虽然御史只有六品,但位卑权重,寻常人肯定是说不动他的。”祝枝山说,“那必定是更重要的事,或者更厉害的人。”


    江芸芸点头,慢条斯理分析着:“自来就是事由人,所以说是事劝住他,不如说是人,那在南京能劝住他的人,一定有这两个其中之一的特性,第一,和他关系极好,恰好这人是张御史言听计从之人,第二这人官位比他高,且得人心,至少张御史是心理佩服他的。”


    “这个巡城御史张玮性格耿直,在南京朋友屈指可数,甚至还有不少仇人,这些年能平安当下来也是运气。”张灵和唐伯虎整日在外面晃荡,对南京众官吏的品行都是略有耳闻的。


    “若是真的有这个好友,那这个好友应该不会劝阻。”唐伯虎回过神来,“且不说徐家的事情与他没关系,他没必要帮忙,但这个折子一旦上去,对张御史明显是有益的,正常朋友不该劝阻。”


    众人连连点头。


    “那就是第二种了。”江芸芸比划了一下,“能担得上这个职位的能有几个人?”


    “成国公肯定可以,但他是贵勋,大部分清流对此都避之不及,张玮这样的身份更是远远看到都要绕路的,而且国公爷这几日一直在军营没出来。”


    “那陈守备也不行,陈守备再厉害那也是太监,天然和文人站在对立面,张玮又岂会和太监多加说话。”


    “应天府府尹冀绮与通判范昌龄可以,不过这两人一个被成国公弹劾过,一个弹劾过陈守备,而且他们和此事也没关系,应该也不想掺和到这个事情中,毕竟也算是得罪人。”


    “那就是各路指挥,可他们都是武将,在文人面前也都是水火不容,更不可能去找御史了,这不是纯纯找骂嘛。”


    众人分析了一通,还是没有找到头绪,便忍不住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收拾好卷子,又不知在一侧的箱笼里找什么,头也没抬起来,声音闷闷地传了过来:“为何陈守备不行,你不是也说陈守备学问渊博,性情忠厚,很得人心吗?”


    “那御史也不能凑上去啊,会被弹劾的!”徐祯卿说,“你不知道,文人有三避,一避太监,二避权贵,三避武将,沾上这三者很容易被弹劾,尤其是前两者,一旦沾上了今后晋升之路就不好走了,便是你问心无愧,那也要被人在背地里说的。”


    “可御史何必主动凑上去,陈守备也不必折腰情人。”江芸芸半个身子都要钻进去了,继续说道。


    唐伯虎眼看人都要摔进大箱子里了,上前一步,把人提溜下来:“你找什么,我给你找。”


    江芸芸找得脸颊红扑扑的:“我写的那本关于哈密的军事册子不见了。”


    “找这个做什么?”唐伯虎嘟囔着,把人按到一侧椅子上坐着,“你继续说你的。”


    江芸芸满眼盯着唐伯虎,嘴里继续说道:“他们不必见面,但是说几句却有的是办法?”


    “陈守备又不管南京事务,能有什么不着痕迹的见面办法。”徐经不解问道。


    “我听说去年陈守备的母亲病逝了,朝廷下旨让福建布政司右参政魏瀚代为赐祭,诰封六品安人,陈守备亲自回乡奔丧,可有此事。”江芸芸的目光就快黏在唐伯虎身上了,随口问道。②


    “是有这个事情。”徐经说道,“当时南直隶这边十来个大商户还商量着一起送了祭品过去,徐家生意做的广,在福建也有生意,所以徐叔也是代表之一,送了整整十车的丧仪,跟随着陈守备一起回乡的。”


    “现在刚好一年过了。”江芸芸笑说道,“我若是陈守备想要不着痕迹,不留话柄地和他搭上话,就说请他写祭文。”


    “你怎么这么笃定这个事情?”张灵不解问道。


    江芸芸笑说道:“我只是举了一个例子啊,那就是陈守备若是真的要去见一个小小御史,根本不需要费力。”


    “那也不能说明是陈守备帮我们啊,他虽然风评极好,但和这件事情也是一点干系也没有。”’都穆质疑道,“而且小守备也是太监,两人按道理不是才是统一战线的人吗。”


    江芸芸想了想,看着徐祯卿:“你跟我说过,陈守备是是福建南靖人。”


    “对。”


    “那个一起帮忙照顾陛下的张敏太监也是福建南靖人?”


    “对。”


    “两人关系极好?”


    “对,陈守备最喜欢扶持同乡人,不过也不止他,大部分太监都很喜欢扶持同乡,这也是太监们很容易结党的原因。”徐祯卿越说越兴奋,整个人靠近江芸芸。


    “这些都是我听被人说的,但陈守备确实会帮助福建籍的官宦同僚,而且听说他对闽浙沿海的海商很感兴趣。”


    “我还听人说原本四夷馆是隶属翰林院的,但陛下在登基不久后将四夷馆改隶太常寺,由太常寺少卿兼任四夷馆提督这件事情就是陈守备一手推动的,陈守备的二弟陈昂如今正官居南京太常寺少卿。”


    都穆把越说越偏的徐祯卿拉了回来:“少说这些,被人听到了又是一场风波。”


    徐祯卿只好收回话头:“这都是我这几日打听出来,也不知真假,你随便听听。”


    江芸芸笑着安抚着徐祯卿,继续刚才的话。


    “可唐源不是福建南靖人,他甚至不是福建人,所以是一点边也搭不上,而且之前那个苏州卫指挥张钦家中办宴,陈守备为了不去甚至拿我们当挡箭牌,可见他不仅和唐源关系一般,和张钦的关系也一般。”江芸芸继续分析着。


    “这样的人若是唐源真的有把柄要被他抓住了,虽说不会落井下石,但也不至于替他遮掩。”


    “那你怎么说他安抚住陈御史了?”徐经越听越糊涂。


    江芸芸微微一笑:“因为国公爷被我们拉入局了,一旦陈御史把此事闹大,被我们牵连其中的国公爷势必要接受质询,南京作为陪都,太祖定都之地,一向是个敏感的地方,一旦成国公和太监牵扯上关系,那就是不小的事情,成国公年纪也大了,久居南京,一旦陛下对他起了疑心,只怕南京守备的位置是待不住了。”


    众人沉默,在江芸芸一步步的解释下,这才发现原来一切多环环相扣。


    “你是早就想到这么远的事情?”徐经骇然,“所以一开始就想着拉国公爷入局。”


    江芸芸笑了笑:“我哪有这么厉害,我只是在陈守备第一次见我们的时候,我就开始观察过这位守备太监,他对我和幺儿都太熟悉了,但我们并没有见过面,我的老师作为文人,想来也不会和太监关系亲密,也不可能和他说起我和幺儿,这么一想,那日的事情本就不合理。”


    年迈温和的高位者坐在他们面前时,有条不紊把所有人的身世背景一一道出,便是张灵这样名不见经传的,也认真倾听,这一点就确实足以令人沉醉。


    可偏偏就是这一点让江芸芸开始起疑。


    她非常有自知之明,自己在扬州做了不少事,这些事虽没有大肆渲染,但只要有心打听那一定能打听下来的,尤其是扬州前任知府的那档子事,老师只是让它不能再在台面上被提及,最大可能地淡化了它对江芸未来的危害,但私下里,这些事情只要仔细打听也同样不难发现。


    守备这样地位身份的人,自然有人上赶着跟他讲这些事情,这些都是常理之中的事情,可这些事情要不就会讲全部人,要不就只会讲首犯江芸一人,万万没有只讲几个的,但陈守备明显是不认识张灵、徐祯卿和都穆几人,甚至对祝枝山和唐伯虎也不过是稍有印象,但这两人在南京名气之大,她从各大送进来的帖子里也略有耳闻,陈守备知道并不奇怪。


    所以她大胆推断,也许有人只是跟他讲起过自己和顾仕隆,这样一来,让陈守备认识自己的事情未必是这个事情。


    换个角度分析,她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辈只能以极小概率出现在这些大官口中,哪怕她有一个状元老师,对他们而已,状元也不是一个值钱的头衔,但顾仕隆不一样。


    他有一个同有爵位的爹,炙手可热的大将军。


    听说他家的第一任镇远侯也是武将,也曾随着太祖开疆扩土,在靖难中和太宗交手过,后来被俘投降后辅燕王世子守北平。


    武将认识武将的概率本就大,又同是受宠的勋贵,有往来的概率就更大了。


    要知道顾溥多不靠谱的人啊,竟然把自己唯一的儿子扔给一个名不经转的小孩,只要是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很难不逼逼叨叨两句。


    那这个人能是谁呢?


    是谁能这么随口吐槽这么私密的事情呢。


    这意味着两人的关系很好,私下八卦没少交流。


    成国公朱仪的名字呼之欲出。


    —— ——


    朱仪并没有请他们去国公府,而是在醉仙楼设宴。


    醉仙楼门口的白墙上,唐伯虎提的诗那首诗还显眼挂在正中间,字迹嚣张,龙飞凤舞,气势汹汹,哪怕墨迹淡去,也把别的诗衬托得格外平凡。


    雅间还是当日见陈祖生的那间。


    大门被推开,朱仪换了一身大红色的衣袍,大马金刀坐在首位,虽身上并不佩刀,但只要坐在这里就足够威严冷冽。


    这间屋子有一个里间,之前是闭着的,今日却敞开小门,两边的风来回吹着,吹散了夏日的闷热,江芸芸随意抬眸扫了一眼,一眼就看到门口立着一扇四开的四季兰花图屏风。


    朱仪见了人微微一笑:“来得倒是早。”


    江芸芸回神,先一步踏入屋内,随后几人一起上前行礼。


    “坐吧。”朱仪说,“人都齐了就上菜。”


    江芸芸眼珠子转了转。


    众人默契地让江芸芸坐在他的右手边,顾仕隆一向粘人,挨着江芸芸坐,最后一圈坐下来,左手边就落在徐经身上。


    朱仪看着几人不动声色的,自个排好位置,心中暗笑。


    “你猜我今日来找你们做什么?”他这么说着,目光却落在江芸芸身上。


    江芸芸微微一笑,装傻充愣:“不是请我们吃饭嘛。”


    朱仪看着她,突然板下脸来:“好你个江芸,小小年纪心机如此深重,之前用我当筏子,现在还跟我说装糊涂。”


    徐经欲言又止。


    祝枝山拉了拉他的袖子。


    江芸芸依旧笑脸盈盈:“可学生也没有说错啊,我之前确实得罪了人,我们一圈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只有幺儿能打架,我们想试试他的深浅才不小心闯入军营的,得蒙国公爷不予计较,而且徐家也不是拿东西赎我们了吗。”


    她甚至浑然不怕地自我打趣着:“我和幺儿也值不了那十车的钱呢。”


    朱仪盯着她没说话。


    江芸芸神色不动,依旧一脸和气。


    众人一口气瞬间悬在喉咙里。


    顾幺儿也不高兴地抱臂瞪着朱仪。


    出人意料的是,朱仪竟然噗呲一声笑起来:“你果然有趣,半月前我女婿来信说起他老师得了一个小徒弟,今年要来南京考试,说你虽然机灵,但人生地不熟,初来乍到,还要我多加照顾,可我现在看你这个性子哪里需要我照顾。”


    江芸芸惊讶瞪大眼睛:“哎,是我哪位师兄?”


    朱仪挑眉,得意说道:“李东阳,李宾之,正是我的女婿,我的次女多年前嫁他为继室,你竟然不知道?”


    江芸芸一脸惭愧:“我对几位师兄也一直是闻其名不见其人,书信也没有往来过,老师一直叫我只管读书就是,而且这也是我这么大第一次离开扬州。”


    她又非常上道地说道:“若是知道您是我师兄的泰山,我一定备下礼物再来拜访。”


    “花言巧语。”朱仪轻轻冷哼一声,“之前拖我下水怎么没这么懂礼识数。”


    江芸芸无辜地眨了眨眼。


    “不与你这个小子计较。”朱仪大人有大量说道。


    江芸芸借杆子往上爬,立马大声夸道:“国公爷果然是大人有大量,学生特别敬佩,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朱仪还没说话,就见人举起茶盏,也不得不举起茶盏。


    “贵人吃贵酒,感谢国公爷不计前嫌,再来一杯。”


    江芸芸又喝了一盏茶。


    朱仪不得不再喝一盏。


    “这杯替我师兄敬泰山大人,感谢您在南京照拂,我先喝为敬。”


    江芸芸一上来三盏茶,哄得朱仪直接先喝了三杯酒。


    朱仪喝完感觉不对,正打算说话,江芸芸一脸感动地握着他的手:“我们今日能解这般大难,多亏了您,来来来,诸位,敬国公爷一杯酒。”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都举起酒来。


    朱仪不得不又喝了一杯酒。


    四杯酒下肚,刚才还有一肚子的话瞬间被酒意冲散了。


    “怪不得你师兄几番提醒我要看着你。”朱仪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一本正经说道,“唐源你也敢惹,我看你真的是欠收拾。”


    江芸芸委屈:“可明明是他先欺负人的。”


    朱仪没说话了。


    唐源欺负人的事情,他听过无数次,但哪次不是都得手了,毕竟他背靠大太监李广,在南京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就连他也不愿意插手这人的肮脏事情,也只有这次吃了大亏,还是暗亏,不能声张。


    他想着想着,突然又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唐源这人又蠢又笨还心狠,他快烦死了。


    “下不为例。”他只好不痛不痒说道。


    江芸芸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吃饭吧。”朱仪又说,“我就是见见你,把你师兄的话带到,之后你好好考试,明年去京城见他。”


    江芸芸眼睛一亮:“我会努力的。”


    朱仪很少和小孩相处,见江芸长得好看,读书又好,人还聪明,也有主意,胆子还大,简直是越看越顺眼。


    “你婚配了没?”他搓着手热切问道。


    江芸芸脸上笑容一僵。


    “我有个大孙女,他爹是不争气了点,但我那大孙女却是没话说的,性子温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管家理财也是一把好手,如今年方二八。”这回是朱仪拉着她的手,热情介绍着,“乡试结束,南京的桂花也该开了,我们不如一同是赏花。”


    朱仪如今是越看越满意。


    这么好的人一去北京那还不是被疯抢,自己先下手为强,把人定下来多好啊!


    这么大的瓜就该落我家!


    江芸芸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不立业何以成家,我小小年纪,连乡试都是未知之数,何来高攀国公爷。”


    “不,他们都说你是神童,这次乡试肯定没问题。”朱仪不放弃说道。


    江芸芸欲言又止,随后悲愤说道:“神童是他!”


    她指了指唐伯虎:“过目不忘,落笔成诗,我不是神童。”


    她失魂落魄,伤心说道。


    朱仪的目光看向唐伯虎啊。


    唐伯虎一直看热闹的脸上缓缓敛下笑来,随后又露出勉强的笑。


    “伯虎瞧着很是风流。”朱仪评价道,“我的大孙女很是乖巧听话的!”


    言下之意,没看上。


    张灵忍不住笑起来。


    朱仪的目光看向他,随后眼睛一亮:“你长得倒是好看,可是举人了?”


    张灵笑容顿时敛下,认真说道:“我如今还未乡试,家境贫寒,不敢耽误您的孙女。”


    朱仪的视线一一看过去。


    “家中已有妻子。”祝枝山和都穆飞快说道。


    “家中就我一个男丁,我也要先立业。”徐经为难说道。


    “我不好看。”徐祯卿非常有自知之明说道。


    最后他看向就知道吃吃吃的顾仕隆。


    他是认识顾溥的,也听闻过他把自己的小孩送到扬州,交付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孩,心中还跟着奇怪了好久,逢人就叨叨了两句,也陆陆续续听到这两人的消息,虽然八卦地分享出去了,但对这两人的长相还是毫不知情的,要不怎么会让江芸这个小机灵鬼钻了空漏子呢,还差点搅进是非里。


    其实和顾溥联姻也是不错的选择。


    他的脑海里刚冒出这个年头,就看到一直埋头吃东西的顾幺儿呆呆地抬起头来,大眼睛里全是清澈的愚蠢。


    两人四目相对,随后各自移开视线。


    ——我刚才的念头也太愚蠢了。


    ——这人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算了,吃饭吧。”朱仪丧气说道。


    江芸芸生怕朱仪还惦记这要人命的事情,再一次出声转移注意力:“我曾和王学士之子王守仁就哈密问题有过讨论,学生不才写了一个帖子,一直无缘找到厉害的将军,那日一见国公爷的军营就知道这册子给您看是最好不过了。”


    她掏出一本小册子递了过去。


    朱仪意兴阑珊接了过去,翻看几页后,突然坐直了身子。


    “《管子·制分篇》有言:“善用兵者无沟垒而有耳目”,虽说的不错,情报固然重要,但军事工体却也同样重要。《六韬·临境篇三十六》中有言“深沟增垒而无出”,可见行军备战,只要停下来就必须坚营壁③。”


    “对,不然就会和汉朝李广,东汉耿秉一样,行无部曲行陈,休止不结营部,人人自便,不击刁斗自卫,被人突袭也是情理之中。”朱仪严肃说道,“扎营安寨虽然麻烦,但也是最有效的,不仅可以保护士兵,也可以保护粮食辎重,便是最差时,战事不利,营寨也能为后撤的士兵提供时间,不至于被人长枪突袭,彻底打散。”


    “‘扎营、设防、警戒’是休息的三大要素。”朱仪指着其中一句话,面露惊讶之色,一向低垂的眼位也跟着扬了起来,激动说道,“‘一扎营垒以求自固,二慎拔营以防敌袭,三看地势以争险要,四明主客以操胜算。’,好,说的好!”


    “孙子兵法有言: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这就是占据主动作用,这才是领兵第一要义。


    江芸芸连连点头:“但学生有一点不明白,我查阅汉书时,看到汉军营垒并非同一定制,卫青远征漠北时就是全军以圆形为基点,但灌夫则是形状不规则,使得道路曲折,这个东西为何不能形成木栅栏、土堤、女墙、木塔和壕沟的结构,就像您军中一样。”


    朱仪满意地摸了摸胡子:“你研究得不错,但这些东西一定要因地制宜,尤其是前军,最容易受到攻击,所以长条不行,圆形则容易被人攻击,那就需要方形,这才能进退有度,另外汉军对抗的是匈奴,匈奴以骑兵出名,所以卫青曾构建国武刚车营御敌,李陵在出征匈奴时利用两山的地势间搭建了大车营,前者进退有度,后者为进攻方便。”


    江芸芸也不知从哪里掏出笔墨,在一侧奋笔疾书。


    “你一个读书人不读书,写军事册子做什么。”朱仪回过神来,笑问道,“打算以后去兵部吗?”


    江芸芸露齿一笑:“多写点总没有坏处。”


    朱仪看着她的眼光都变了,声音都轻柔起来了:“这些事情等你考完乡试,你若是还感兴趣,就来府中找我,你现在还是读书为重。”


    江芸芸连连点头。


    “这个武刚车?是不是对付骑兵很有用吗?”她又问道。


    朱仪瞬间明白她的潜台词,沉默片刻后说道:“汉朝打败匈奴靠得不是武器,是战术,是年轻无畏的将军,是数代帝王积累下来的财富。”


    江芸芸抬起头来。


    “哈密之事也没有你想的这么简单。”朱仪低声说道,“好好考试吧,等你去了兵部,去看到历年的资料,你就知道这场战我们比汉武帝遇到的还难。”


    江芸芸沉默。


    “没钱,没人。”她看着朱仪,小声说道。


    ——宝钞改革失败,南方又连年受灾,土木之变将士损失惨重,人才断层。


    这个大明看起来确实有点危险。


    “吃饭吧。”朱仪笑说着,“怪不得你老师一把年纪了还收你当徒弟。”


    江芸芸暗搓搓给老师找场子:“和你一样老当益壮呢。”


    ——足够阴阳怪气。


    朱仪气得脸都红了。


    一行人终于开始吃饭,等吃完后,朱仪也不留人,直接把人赶走了。


    江芸芸也不矫情,带着人溜溜达达走了。


    朱仪看着他们的背影出了客栈,这才笑说道:“你说得对,这个江芸,确实有意思。”


    一直安静的屏风后传出一声轻笑。


    —— ——


    徐家的事情彻底解决了,几个参加乡试的人开始闭关读书。


    唐伯虎捞起顾幺儿结束了禁足,开心得出门玩耍去了。


    江芸芸撸起袖子,站在正中的位置:“梦晋是第一次参加我们的考前冲刺,我有必要重申一下我们的口号。”


    张灵眉心一跳:“说来听听。”


    徐经:“春风吹,战鼓擂,今年乡试谁怕谁。”


    祝枝山:“要成功,先发疯,下定决心向前冲。”


    江芸芸:“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


    张灵先是看向最是稳重的祝枝山,那张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顿时露出吃惊之色:“我看你是疯了。”


    祝枝山心虚,移开视线。


    张灵又看向最是胆小的徐经:“这话真不像你说的。”


    徐经红了脸,移开视线。


    张灵最后看向江芸芸,两人四目相对。


    “这话很像你说的。”他不得不丧气说道,“非常有你的风格。”


    江芸芸露齿一笑,笑容灿烂。


    “你的激励语我也想好了!”她激动说道。


    张灵欲言又止,他是非常想拒绝的,但心中又好似被另外两人的话勾得抓耳挠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犹豫说道:“说来听听。”


    “我努力,我坚持,我一定能成功。”


    她说完还非常期待地看着张灵:“你念一遍听听。”


    张灵眼前一黑,果断拒绝。


    江芸芸一脸伤心:“你小子是一点也不合群啊。”


    张灵扭过脸,不理她。


    ——他真是太蠢了,对江芸竟然还抱有期待!


    “你会念的。”徐经见他如此嘴硬的样子,忍不住开口预言。


    “是啊。”祝枝山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算了!”江芸芸小手一挥,“先相互考试吧,这几天就在屋里考,考前十天再去搭得小隔间模拟考。”


    张灵治的诗经,和祝枝山一样,所以他两是相互出题,江芸芸和徐经相互出。


    考中乡试那就是举人,据说每百名生员中,仅有一两名可以考中举人。


    若是考中举人就能参加会试,从而去博一下贡士,


    若是考不中会试,也能参加吏部的“大挑”,用举人这个名头去做知县或学官,也算步入仕途。


    众人都说乡试是一个分水岭,在此之前的院试被称为“小场”,而之后的乡试则被称为“大场”。④


    如此区分,第一自然是和考中的含金量有关,第二则是和出的题目有关。


    院试重在考察天分和学习情况,考生有较多自由发挥的空间,大都是活泼轻灵的小题,也就是寻常题目为一两个字,或一两句书,或半句,或截下,或截搭等题。④


    乡试重在考察对四书五经的整体水准和自我阐释的水平,不仅考验学生的读书水平,更考验他能否在一众限制中脱颖而出,所以题目以典雅宏大、内容完整为主。④


    乡试分三场进行,初场考四书义三道,每道两百字,经义四道,每道三百字。


    第二场考试论一道,三百字以上,判五道,诏、诰、表内科各一道。


    第三场考试史策五道,三百字以上。⑤


    其中又以第一天的考试最为重要。


    第一场的出题与答题依据皆为以‘《四书》主朱子《集注》;经义主《诗》主朱子《集传》,《易》主程朱《传》、《义》,《书》主蔡氏《传》及古注疏,《春秋》主左氏、公羊、穀梁、胡氏、张洽《传》,《礼记》主古注疏’。


    永乐后又规定统一以《四书五经大全》和《性理大全》为宗。⑤


    也就是说上述的书都是考生必读书,也是最基础的书,因此衍生出来的注解数不胜数。


    江芸芸现在设定的考试小月考就是按照这三天的考试内容来出题,自己出题也能巩固所学知识,算是双重复习。


    众人出了卷子交换后,很快又开始做第一天考卷。


    小月考没有限定三天时间,拿了卷子直接做,不像模拟考一样严格。


    书房内只剩下窸窸窣窣的毛笔落在纸张上的声音。


    日落黄昏时,徐叔激动过来:“考试时间定了!”


    四人齐刷刷抬起头来。


    “八月初九,十二,十五。”徐叔说,“我们要赶紧去报名吧。”


    乡试的考前准备工作和之前的一样,卷子上要写考生父祖三代姓名、籍贯、年龄及本人所习经书名称,最后再去南直隶的衙门里盖章。


    这场考试也要找人担保,只是不再需要秉生,只要五人结具就好。


    “我们就差一人了。”徐经回过神来说道,“等会问问唐伯虎有没有遇到合适的人。”


    “公子不要担心,剩下那人我早早就找好了,就我们隔壁陈家的那个小公子,家里养了好几只猫的那个,他性格好,定然不会做坏事的,若是可以,你们今日就一起去报名,也好吃了安心丸,之后安心备考。”


    四人对视一眼,随后齐齐扔下笔:“走。”


    那个陈小公子也很快就来了,瞧着也二十来岁的样子,身子纤细,大夏天的衣服也不见清凉,但见了人只是温和笑着。


    徐经和他认识,就负责寒暄起来。


    五人一起来到应天府时,门口已经排满了人,连巡城的士兵也过来帮忙维持秩序。


    “好多人啊。”江芸芸看着熙熙攘攘的人,吃惊说道。


    这是她考了这么多场考试中见到的最多的考生。


    “年年这么多秀才垒在一起,自然多。”祝枝山苦笑着,“只怕是越来越多了。”


    “今年大概也要有两三千人。”徐经也跟着叹气。


    “好多啊。”江芸芸惊讶说道,“那大概能录取多少人啊。”


    “南直隶名额一百人。”那个陈小公子说道。


    他大概身体不好,一路上咳嗽了好几次,令人十分担忧。


    江芸芸在心底换算了一下录取率,发现竟然只有百分之三的录取率!


    “这条路也太挤了点。”她低声慷慨着。


    “是啊。”张灵也跟着说道,“也不知道今日我们五人,谁能考上。”


    江芸芸出声安慰道:“一定都行的。”


    排队中,有读书人不小心听到了,嘲笑着:“你们倒是自信。”


    “还行!”四人异口同声说道。


    格格不入的陈小公子惊讶地看着他们。


    江芸芸咳嗽一声:“不能先自己否定自己,自信很重要。”


    “我这么厉害,我怎么会考不上。”张灵面无表情说道。


    “我今年读书这么辛苦,我要是考不上我真的要哭了。”徐经哭丧着脸。


    “我年纪都这么大了,若是还没考上……”祝枝山叹气。


    五人花钱踏入衙门,熟门熟路地重复着无数遍之前的步骤,花了半个多时辰才把事情都弄好。


    每场考试需草卷、正卷纸各十二幅,卷首要写上考生姓名、年甲、籍贯、三代姓名和治经,之后印卷置簿,附写在缝上,用印钤记,并将印卷官姓名用长条印印于卷尾,然后把对半分的卷子还给考生。


    一出来,江芸芸就看到唐伯虎在门口张望着。


    “找我们?”江芸芸不解问道。


    唐伯虎见了她,一把拉过来,低声说道:“那个诬告你的周柳芳你还记得吗?”


    江芸芸点头:“怎么了?”


    “他功名被革除了。”唐伯虎说。


    江芸芸眼睛一亮。


    唐伯虎脸上完全没有开心之色,声音反而低沉下来:“他爹娘从北京回南京的路上遇到海贼,全死了。”


    江芸芸一怔。


    “北京到南京的这条水路日夜有水军巡逻,怎么可能有水贼!”徐经惊讶说道。


    “这事也太巧了。”祝枝山压了压眼皮子,“可别出幺蛾子。”


    “哪位是从扬州来的江芸?”众人说话间,有衙役突然出现,对着人群大声喊道。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