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都市小说 > 大明第一首辅 > 50-60
    第五十一章


    江芸芸最后一次见到江苍是在观音寺的紫竹林里。


    那时他穿着青色的长袍, 头戴黑色方巾,行色匆匆却还是瞧出一点精气神的。


    只是短短两个月不见,他竟瘦了一大圈,本就不太健康的体型到如今只剩下骨瘦嶙峋的病态, 这般站在幽幽的烛火下, 乍一看还有些渗人。


    江芸芸有些吃惊, 有些担忧他的身体, 但又觉得不好开口询问,只好尴尬地站在原地。


    乐山硬着头皮问道:“大公子找二公子可是有事?”


    江苍垂落在身侧的衣袍微微一动, 偏那道倒影在地上的影子巍然不动, 好似刚才那点动静是被凌冽的北风搅动了一下。


    寂静漆黑的庭院没有任何动静,这是通往紫竹院的小路,大部分时间都没有人烟, 更别说冬日的晚上。


    江苍沉默地站在那里, 那张脸被阴影笼罩着, 瞧不清任何情绪, 那件宽大的衣服套在他身上, 好似一句在冬日夜色中僵硬的木偶, 偏单薄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告诉着众人他还活着。


    乐山还想说话, 江芸芸猛地拉了拉他的袖子,然后朝着江苍走了几步。


    她并没有直接上前,反而站在台阶下, 仰着头问道:“你找我?”


    凑近了看,她才发现江苍整张脸近乎透明, 被衣服撑起来的肩膀成了一道尖锐的弧度, 整个人都好似被打磨到极致的玉片, 看久了只觉得心惊胆战。


    他垂眸看了过来,那双漆黑的瞳仁好似终于注入一口气,安静地注视着江芸。


    “你……”江芸芸一肚子话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踟蹰问道,“病好了吗?”


    江苍依旧沉默,只那双眼打量着面前之人。


    那个在他记忆中瘦弱矮小,胆怯软弱的人,怎么就短短半年时间内好似突然换了一个人。


    他已经长得这么高的了,终于有十来岁小孩的样子。


    他脸颊上有了肉,整个人被养的粉雕玉琢。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哪怕是在漆黑夜色中依旧明亮。


    他好似话本中被神仙点了一下的枯萎小草,迎着风,淋着雨,从不起眼的那道影子突然成了光芒万丈的人。


    江芸,怎么就是江芸了呢。


    他头疼地扶着额头,整个人剧烈咳嗽起来,整个人弓着背,弯着腰,成了一道被紧紧拉开的弓。


    江芸芸吓了一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伸手把人扶着:“乐山,去找人来。”


    乐山也被吓了一跳。


    大公子就算出事,那也绝对不能在紫竹院附近,在二公子面前出事。


    乐山慌慌张张地带着灯笼跑了,本就不甚光明的庭院只剩下走廊头顶的灯笼在发着微弱的光亮。


    江苍脸上浮现出病态的红晕,搭在红柱上的手指因为用力在微微发抖。


    那阵剧烈的咳嗽终于停了下来。


    江苍喘着气,看着扶着自己胳膊的手。


    纤细白嫩的手指扶着他时毫无顾忌,没有一丝犹豫。


    他侧首去看江芸芸,正好撞见那双明亮担忧的瞳仁中。


    “你怎么不多穿点衣服就出来了。”江芸芸眨了眨眼,笑说着,“先在这里坐坐,乐山很快就会带人来的。”


    江苍手指微动,抚开他的手,自己靠着栏杆坐了下去。


    江芸芸尴尬地收回手,连带着往后退了两步。


    两人一站一坐,又是刚才无言的沉默。


    扬州的冬日格外刺骨,穿廊而过的风吹得头顶的灯笼晃动,发出咯吱的难听声音,她明明穿着厚厚的衣服,还是觉得冷风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


    “你走吧。”也不知过了多久,江苍的声音轻声响起。


    江芸芸眨了眨眼。


    江苍安静地坐在那里,背后是摇晃的竹林,那一道道细弱的影子落在他身上,焕然间好似这人被切割成一片片一般。


    这个被江家曹家寄予厚望的少年,在这一刻好似没了生气,连着呼吸都成了竹影晃动下的错觉。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那我走了。”


    她转身下了台阶,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说道:“身体是本钱,你要照顾好自己。”


    背对着她的江苍宛若泥雕一般坐着。


    江芸芸无奈叹气,还是忍不住开口劝道:“江苍,你不要有这么大压力。”


    江苍微微侧首,却又没有继续看过去,好似只是看着庭院里那处假山。


    偌大的庭院中只剩下他一人,摇曳的竹林,庞大的假山,所有的一切都蛰伏在黑暗中,成了无声注视他的怪物。


    幼年读书时的恐慌顺着风再一次不知不觉爬了上来。


    那时他还年幼,独自一人住在书房内,连带着角落里的烛台都显得格外高大粗鲁,可大门被爹锁了起来,若是没有背好这本书,他是不能出门的。


    很多年后,他明明已经长大了,角落里的烛台也比他矮了,可他却再也不能一个人坐在书房内。


    娘为他想尽办法,才跟着那些大户人家学到了灯下黑的办法。


    他摸着手腕上的琉璃佛珠,冰冷的触感让他微微回神,他垂眸看着毫无血色的手心,这是一只握笔的手,也只能握笔的手。


    那口淤积在胸口的气并没有随着今日见到江芸而纾解出来,反而越来越难受。


    为什么他读书也这么快乐。


    为什么他好像总是没有烦恼。


    他不是状元的子弟吗?


    他没有压力吗?


    江苍缓缓吐出一口气,缓缓起身,好似幽魂一般下了台阶。


    “我的儿。”曹蓁步履匆匆从拱门快步走来,一把抱住江苍,气息微喘,着急说道,“你怎么在这里啊,让娘看看,好冷的手啊,暖炉呢,快把暖炉拿来。”


    江苍猝不及防被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为什么不给苍儿多穿件衣服,你们这群废物。”


    “连个人都看不好,真是没用。”


    呵斥声,求饶声此起彼伏,小小的庭院也跟着喧嚣起来,所有人密密麻麻地围着他,惶恐的目光,激烈的喘息,还有那双滚烫温暖的手。


    江苍眨了眨眼,看着不远处挂在树梢上的皎洁的明月。


    年年今夜,月华如练。


    好美的月色。


    “你偷偷跑出来,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可是那里不舒服。”


    江苍沉默着。


    “快回去休息吧,明日就要启程回学校了。”曹蓁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脸颊,“我的儿,一定要好好读书啊,只要你有出息了,我们才是有依靠了。”


    江苍长睫微动,那颗眼珠子慢慢往下,最后落在曹蓁满是期望的脸上。


    ——周姨娘也是这样要求江芸的嘛?


    他的脑海里冒出一个荒诞的想法。


    “好。”最后,他收回那道视线,低声说道。


    —— ——


    “总算结束了。”江渝竖起的耳朵收了回来,嘟囔着。


    “芸哥儿胆子真大,大公子身子不好,你可万万不能单独和他在一起啊。”陈墨荷担忧说道,“万一出了什么事情,那真是的有理也说不清了。”


    “而且夫人会发疯的。”江渝小声说着。


    话还没说完,就被江芸敲了敲脑袋:“静坐常思己过……”


    “闲谈莫论人非。”江渝虽是如此说着,但眼珠子还是滴溜溜转着,一脸不服气。


    江芸芸懒得理会她的小心思,捧起熬得软糯的白粥喝了一口,舒服地眯上眼。


    这粥用慢火熬了很久,入口即化,口感绵密,格外好吃。


    “这个油爆鸡你趁热吃一下。”周笙指了指她面前那叠各类丝形状的油滋滋的菜,“用的是熟鸡丝,再加了酱瓜、姜丝、栗子、茭白丝和竹笋丝,然后用热油爆炒,香得很。”


    江芸芸夹了一口,眼睛一亮:“好吃,除了鸡丝,其他的配菜都脆生生的,鸡丝软而不柴,肉里都有味道,还有点花椒的辣,很下饭。”


    “我就说芸哥儿会吃花椒的,出锅前放了一勺用花椒炸的油,想着添点味道。”陈墨荷说,“这是厨房新来的一个厨子,说是湖广的老师傅,就是爱一口辣,冬日吃辣,暖暖身子,正合适呢。”


    江芸芸连连点头:“明日也要他的菜,好吃,我爱吃辣的。”


    “啊,哪里好吃。”江渝托腮,“吃了嘴巴疼。”


    江芸芸笑说着:“你年纪还小,不会吃很正常。”


    江渝从荷包里神神秘秘掏出一个纸包:“猜猜这是什么?”


    江芸芸动了动鼻子:“肉,好香的肉。”


    “是那个老师傅做的肉干,说是先腌制了一天才放在炉火里慢慢烤,一边烤一边刷酱,把表皮烤到脆了就可以拿出来了。”她得意炫耀着。


    江芸芸抬眸,眯了眯眼:“你今天下午没读书?”


    江渝得意说道:“我都会背了!”


    “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江芸芸抽查。


    江渝大声说道:“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古之学者为己。”


    “今之学者为人。”


    江渝骄傲地就要翘起小尾巴了:“我都会,我今天可是背好了才出门玩的。”


    她掏出肉干当着江芸芸的面放在嘴里吃着,摇头晃脑,好不得意。


    “论语公冶长中第二十五章 ,最后一句是什么!”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江渝愣了愣,呆呆地看着他。


    “哈,不知道吧。”江芸芸幼稚地趴过去,捏着她的嘴,把吃了一半的肉干无情掏出来,顺手把荷包也拿了回来,“别吃了,论语都不会。”


    “公冶长那是半月前教的内容,我哪里记得。”江渝大声抱怨着,“不公平。”


    江芸芸得意说道:“我半年前教的呢,我都还记得。”


    江渝虎视眈眈盯着她看。


    “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江芸芸挑眉,“这句话都不会,真是笨。”


    “那子罕倒数第二的是那句?”江渝抱臂反问。


    “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江芸芸慢条斯理说道。


    江渝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大喊一声:“小春。”


    角落里的小春哎了一声,很快就传来翻出的哗啦啦的声音。


    “二公子说的……”小春咽了咽口水,敬畏说道,“都是对的。”


    江芸芸打开荷包掏出肉干,好整以暇塞进嘴里:“你也不看看我是谁。”


    江渝大为吃惊,噌的一下站起来:“你太可怕了!”


    怪不得黎循传见一次瘦一次,和江芸一起读书一定超级辛苦。


    她拉着小春头也不回地跑了。


    “你怎么还和妹妹抢吃的。”周笙无奈说道。


    江芸芸笑嘻嘻说道:“半桶子水乱晃,见不得她这么得意。”


    周笙叹气:“她现在读书也很刻苦的,每日都要学两个时辰呢。”


    “那我也很辛苦呢。”她哼哼唧唧着,不悦说道,大眼珠子斜了周笙一眼。


    周笙立马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眉眼弯弯:“那当然是芸哥儿最辛苦了,瞧着脸都瘦了点,明日给你做肉丸吃要不要。”


    “有点想吃上次陈妈妈做的肉酱,就那个肉跟稠粥一样的酱,拌在饭里能吃两碗。”她咽了咽口水。


    一侧做衣服的陈墨荷眼睛一亮,有求必应:“好啊,明日我就做给芸哥儿吃,就是这个做做也要半个月的时间呢。”


    “我可以等的,可以再放点花椒吧,想吃点辣辣的。”江芸芸提出要求。


    陈墨荷连连点头,笑着打趣道:“芸哥儿这是像谁,明明渝姐儿和周姨娘都不爱吃辣的,现在瞧着要无辣不欢了。”


    周笙低头,笑着摸着江芸芸的脑袋。


    江芸芸只是看着她傻笑。


    —— ——


    时间一闪而过,在江芸芸的双重压力下,黎循传肉眼可见地憔悴了,有时候吃着饭睡着觉也冷不丁冒出一句。


    祝枝山和徐经跟着做了一半功课,扛不住了打算跑路,却被江芸芸杀到五典书肆揪回来读书。


    就连那日路过的唐伯虎也无辜挨了一脚,被迫上了几节课后,开始果断带着张灵,徐祯卿等人在寒冬腊月连夜跑路了。


    ——江小芸杀疯了。


    ——惹不起,惹不起。


    四人连着一个月的交叉卷子已经把四书五经都学了个滚瓜烂熟,黎循传甚至觉得自己现在自己去治春秋和易经都没问题。


    就是这么自信。


    “再过三日,就是冬至了。”一轮交叉学习后,黎循传咳嗽一声,睨了江芸芸一眼,“冬至你知道吧,可是大节日,衙门都要放假三日的。”


    他大声强调着:“外面的店面也都会三天不开门的。”


    “大家都要休息三日的!”他炯炯有神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抬眸,扑闪着大眼睛,明知故问:“你想休息。”


    “不可以吗?”他理直气壮反问着。


    江芸芸把手中红彤彤的试卷不经意地提了提。


    黎循传心虚地移开视线,果断后退一步:“那休息一天也是要的。”


    “要是两天就更好了。”祝枝山捧着手炉,忍不住说道。


    徐经也眼巴巴地看着她。


    江芸芸笑眯了眼:“我是这么无情的人吗?大家都休息三天,那我们就休息四天,明天开始休息!”


    书房内安静了一会儿,随后发出一阵剧烈的欢呼声,最稳重的祝枝山也忍不住挥了挥手。


    ——那可是四天假期啊!


    ——四天不用看书了!


    “但是今天的作业还没订正,订正完才放学!”江芸芸开口,继续说道,“等会交叉检查,别让我发现谁偷懒啊。”


    书房很快又安静下来,许是有了休息的动力,就连最拖拉的黎循传做功课都格外积极。


    江芸芸随口问道:“说起来,冬至都是吃什么的?”


    “苏州要吃团子和汤圆,我们的汤圆是五色的。”祝枝山说,“五色皮用菠菜、南瓜、紫苏、苋菜榨出汁,然后用来和面,就有五个颜色了,里面包自己喜欢的吃的馅,一般都是甜咸分开做,味道还算不错。”


    “团子是什么?”江芸芸好奇问道。


    “磨米粉做团子皮,大个包馅的叫团子,小个无馅的是圆子。包馅的里面一般都是鲜肉、萝卜、青菜剁细为馅,再加点猪油拌一下,然后放在锅里蒸,等到鼓起来就熟了。很香。”


    碳水脑袋的江芸芸咽了咽口水。


    “我听说北方是吃饺子的,他们的酸菜饺子很好吃,我到现在也忘不了。”黎循传怀念说道,“今年要不吃饺子吧,也做个五彩饺子吃吃。”


    “那扬州吃什么啊?”


    江芸芸一问出口,所有人都看向她。


    “这里只有你一个扬州人。”祝枝山忍笑说道。


    江芸芸皱眉,苦着脸:“我也不知道。”


    “扬州好像也是吃汤圆,和苏州的五色汤圆有异曲同工之妙,扬州那个叫四喜汤圆,听说是四个馅料,荠菜、豆沙、芝麻和肉泥,对了还要送冬至盘。”黎循传早就打听清楚了,随后激动说道,“要不我们互换吧。”


    徐经摸了摸脑袋:“我和枝山的东西差不多,我就给你们送几盆酒楼的吃食吧。”


    众人异口同声应下:“好啊。”


    ——吃大户,谁不喜欢!


    得寸进尺的江芸芸:“我想要鸿福楼的那几道招牌菜。”


    有样学样的黎循传:“我想要几个炸货,是炸货就行。”


    不好意思的祝枝山:“我都行,看着给就行。”


    徐经笑眯眯点头:“好,我都记住了。”


    “对了,我还要给舅舅送鞋子,扬州有出名的成衣店吗?”他回过神来问道。


    “为什么要送鞋子啊?”江芸芸不解问道。


    “苏州的习俗。”祝枝山说,“我娘那边应该会给,我没操心过这个事情,也没注意这事。”


    江芸芸眨了眨眼,心中记了下来:“可我不知道舅舅的尺码啊。”


    祝枝山回神,笑说着:“那还不简单,去问问林徽不就知道了。”


    “对哦。”江芸芸也跟着笑了起来,“没想明白。”


    周鹿鸣现在在林徽手下工作,一年两套衣服,鞋子自然也包括了。


    家家捣米做汤圆,知是明朝冬至天。


    扬州的冬至果然是大日子,一向热闹的街面上也肉眼可见冷清下来,只有稀稀疏疏走路匆匆的人。


    《汉书》云:冬至阳气起,君道长,故贺。


    江芸芸一大早就穿得严严实实的,提着礼物还有冬至盘,就上黎家去拜访了,这也是扬州的习俗,拜访亲朋好友,再者冬至大如年,过了冬至就是寒冬了,也可以数九了,所以这一日倒是比过年还隆重点。


    刚走进黎家的那条巷子,路上就充满了吃食的香味。


    书房内,黎淳穿了一身新衣服,摸了摸胡子简单说了几句,就放他去后院找老夫人。


    黎老夫人拉着他仔仔细细看了一眼,笑说着:“我们芸哥儿长高了,跟个大姑娘一样,每一日见都有点不一样了。”


    江芸芸嘴甜夸道:“师娘也是精气十足呢。”


    老夫人摸了摸鬓角,笑着摇了摇头:“不行了,老喽,白头发是也来越多了,今日早起做饺子,现在就有些累了,去找楠枝玩吧,念了许久了。”


    江芸芸去找黎循传的时候,黎循传正给江芸芸案桌前的兰花盆一层层包起来。


    “包起来做什么?”


    “过了冬至,日子就真的冷了,兰花娇贵会冷死的。”黎循传枝小心翼翼说道,“这可是我送你的第一个礼物,可不能死了,不吉利。”


    江芸芸只是站在后面,笑看着他谨慎的动作。


    少年秀气的侧脸被长长的兰花枝叶遮挡着,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大冬天,黎循传一个人忙活出一身热汗来,见江芸芸抱着手臂,像个不着调的小公子,不由抱怨着:“怎么也不来帮我。”


    “看你如此用心和兰花交流感情,就舍不得来打扰了。”江芸芸施施然坐在椅子上,笑着打趣着。


    黎循传抬眸看了她一眼,见她吊儿郎当的样子,抿了抿唇,没说话。


    “枝山和衡父的东西收到了吗?”江芸芸笑说着,“真是大方啊,显得我那几个汤圆和水果都拿不出手了。”


    黎循传也跟着无奈说道:“看到了,衡父真是规矩人,送了五盆炸货,还有零零散散的吃食,好破费,枝山的


    东西也好多,也显得我的冬至盘也少了点。”


    “没事,他们大户人家。”江芸芸显然不会不好意思,摆手说道。


    “对了,今天李叔做了佛跳墙,你中午在我这里吃饭吧。”黎循传话锋一转说,“说是模仿的宋朝的做法,里面还加了银杏,不留下来吃一下。”


    江芸芸忍痛摇头:“不行,我中午要去我舅舅家。”


    黎循传只好遗憾说道:“那我吃好之后,描述给你听。”


    “行,那你写篇赋夸一下。”江芸芸火速说道。


    黎循传大惊失色:“大过节你怎么说这么无情的话。”


    江芸芸背着走,临走前笑眯眯说道:“就这样了,明日开课后检查作业。”


    —— ——


    林徽的新作坊开在关东街的尾巴后面,前面也开了一家书店,目前书店没装修好,并不开门,只后院开了一个小侧门。


    江芸芸敲了敲门,里面很快传来脚步声,露出一个黝黑的男人脸。


    “是芸哥儿来了啊。”那人就是周鹿鸣找的三个看家护卫之一,之前也是一起在码头搬东西的人,来人叫徐大,和他是同村的,“给你舅舅送鞋子吗?”


    江芸芸笑着点了点头:“对,送鞋子的,你们今日休息吗?”


    “林老板厚道,不仅放了假,还给了我们一百铜钱,叫我们归家去。”徐大摸了摸脑袋,“我正打算走呢。”


    “那就不耽误你了。”江芸芸熟练地走着,“我认识路。”


    徐大也不客气,转了个弯朝着自己的屋子走了:“鹿鸣哥在工坊里读书呢,您去看看。”


    林徽野心不小,书坊规模不小,背后的印刷厂也大,听说可以同时开工十台,雕刻师傅都是高价挖来的,连老师带徒弟,十来个人,如今全都安置在隔壁的小院里,时不时让他们刻个东西练练手,完全不计较成本。


    周鹿鸣算是这个工坊的小管事,目前是老大,所有人都归他管,一开始还格外兴奋,做什么事情都思索三分,只是在有字的地方呆久了,他开始有些焦虑,尤其是看到一版版的字,就开始自己捧着书读,之前被江芸芸碰到过一次后,就索性也跟着教了。


    她进去的时候,周鹿鸣正靠在有太阳的地方,捧着一本书坐在地上,嘴里碎碎念着,念的正是论语。


    “平安喜乐,大吉大利。”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周鹿鸣惊醒过来,连忙慌乱站起来,眼睛亮晶晶的:“你怎么来了,今日不是冬至吗?”


    “对啊,给你送鞋子。”江芸芸掏出一双青布鞋子,指了指上面一朵小黄花说道,“这朵花是渝姐儿绣的哦,鞋底是娘纳的,千层底,里面还塞了棉花,又软又厚。”


    周鹿鸣一脸惊喜捧过来:“给我的?”


    “对啊,不是都说冬至送舅舅鞋子吗?”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又把手中的食盒送过去,“有老师给的饺子,还有娘自己做的汤圆,有点冷了,你等会热热再吃,下面还有两盆菜。”


    周鹿鸣手足无措:“都给我的?阿姐包的汤圆啊,多麻烦啊,还做我的。”


    “不麻烦,这个咸的馅料是我调的哦,你可以吃吃看,可香了。”江芸芸得意说道。


    周鹿鸣哎哎了几声。


    “你晚上有什么打算吗?”江芸芸打量着已经看得出样子的工坊,“晚上冷,不要在这里待着了。”


    “我知道,就是徐大他们都走了,我在这里坐坐,天黑了就回了。”周鹿鸣呐呐说道,“你去老师家了吗?”


    “去了。”江芸芸笑说着,“还拿了冬至盒,让乐山先回去了。”


    “中午饭吃了吗?”周鹿鸣回神。


    江芸芸摇头。


    “那我去买些菜来,我给你做菜吃吧。”周鹿鸣笑说着,“我炖肉可好吃了,锅里还有蒸饼,不不不,还是做个新的。”


    “好啊。”江芸芸背着手说道,“我还没买过菜呢,我们一起啊。”


    周鹿鸣比江芸芸想象中要更独立一点。


    从买菜砍价,到洗菜切菜,再到下锅炖炒,都格外熟练,完全不需要江芸芸帮忙,甚至怕她无聊,在和面的时候,揪出一小块递给她。


    “喏,去板凳上坐着玩。”他哄道。


    企图帮忙无果的江芸芸只好捧着小面团,捏了一个丑丑的小兔子,然后一定要和他做得蒸饼放在一起蒸,之后又被赶走了,只好坐在小矮凳上无聊地等着。


    正午的日光正好,透过灶台口的窗边落了进来,照的整个厨房格外明亮,砂锅上蹲着据说很好吃的腊鹅,细密的白烟从孔里冒了出来,咸口味的肉香便在空气中缓缓弥漫开。


    一口大锅上蒸着做好的几道菜,其中一道是清蒸鲈鱼,鲈鱼是他砍了好几次价才拿下的,刚死没多久,所以第一道菜就做了这个。


    蒸好的鲈鱼上浇上调好的酱汁还有两勺滚烫的热油,白烟冒起来的那一瞬间,江芸芸还哇了一声。


    “这个糯丸做了就好了。”周鹿鸣怕她无聊,连忙说道,“你要不去把桌子撑起来。”


    “桌子放在哪里啊?”江芸芸问。


    “就正中有个棚子的地方,我们往日都在那里吃的。”周鹿鸣的声音远远传来。


    江芸芸打量着这个四面漏风的棚子,叹气,然后捧着木桌哼次哼次搬去他的屋子里。


    ——就着冷风吃,对身体不好。


    一桌子菜满满当当摆了上来,江芸芸看的眼睛都亮了。


    “你手艺好好啊。”她夸道。


    “之前跟着酒楼厨师打过帮手,偷学的,然后被发现就被赶出来了。”他憨笑着,把筷子仔细擦了擦然后递过去,“你吃吃看,手艺应该没退步。”


    江芸芸吃了一口鲈鱼,顿时竖起大拇指:“好吃。”


    “这个吨鸭肥而不腻,好好吃啊,还很清口。”


    “这个糯丸里面夹了肉,肉质还好鲜,好吃。”


    “这个汤面好吃,加了姜,吃了发汗。”


    周鹿鸣吃着吃着就开始看着她吃,看她吃得津津有味,脸上笑意越来越大。


    ——这是他外甥啊!


    ——这是他姐姐的小孩!


    江芸芸吃的肚皮滚圆回到家,江渝正拉着小春背书。


    小春读了半天才磕磕巴巴背下一句话。


    江渝有点不耐烦,但又怕吓着人,只好抱着手臂,气势汹汹地盯着她看。


    “快背,没背好,今天没得饭吃了。”她吓唬着。


    小春越急越背不出来,眼睛都红了。


    “哎,你这个态度会吓到人了。”江芸芸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说道。


    江渝扭头,鼻子一动,警觉说道:“你吃了什么好吃的,好香啊,有没有给我带好吃的。”


    江芸芸拍了拍贪吃鬼的小脑袋,把她提溜起来,然后自己坐在小春面前。


    “下一句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江芸芸笑说着,“你别着急,我给你讲讲这个意思。”


    谁知小春见了她,立马躲到江渝背后,整个人甚至在发抖。


    “哎,我哥又没骂你,你躲什么?”江渝不解问道。


    江芸芸忍不住摸了摸脸:“我有这么可怕吗?”


    第五十二章


    小春还比江渝大一岁, 瞧着却比江渝还要瘦小,这几月也没养出几两肉来,平日里也不爱说话,总是一声不吭地跟在江渝后面, 时常会令人忽视她的存在。


    一开始, 因为她胆子太小, 陈墨荷是不满意的, 畏畏缩缩,见她们都跟见了鬼一样, 总是一惊一乍的, 但奈何江渝喜欢,整天带着她一起玩,一块饼都要掰开一半塞她嘴里, 瞧着比之前的几个丫鬟玩得都好, 陈墨荷只好忍着不说话。


    周笙却想着:小春胆子小, 也能拉一下江渝, 免得江渝整天不着家, 在外面乱逛。


    所以人就这么留了下来, 慢慢的,小春胆子也越来越大了, 见了人也能腼腆笑了笑。


    她脾气好,在小院里还算受欢迎,谁叫她帮忙她都去帮一下, 说起话来文文气气,很是可爱。


    除了江芸芸。


    别说江芸芸和她说话, 就是看她一眼, 她都吓得半死, 整个人躲在江渝背后发抖的害怕。


    “是不是你总是不在家。”江渝拔了一会儿,没拔出躲在背后的小春,只好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脑袋,说道,“你每次早早就走了,然后大晚上才回来,我平日里也就吃饭的时候能和你说说话。”


    江渝抱怨着:“我见你的次数都不多,小春就更少了,她胆子小,要相处好久才能和人说话呢,十有八九是不太熟悉你。”


    “对吧,小春。”她扭头去看小春。


    许久之后,小春轻轻嗯了一声。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行吧,那我先走了,再背两章就差不多了,今日中元,我开明一点。”


    江渝吐了吐舌头,强硬替小春拒绝了:“不行,我今天都背了五章,她也要背五章。”


    江芸芸不掺和小孩之间的之前约定,笑着点头:“你们自己商量好了就行,我去看看娘,你们背好书,就洗个手准备吃饭,舅舅给你送了虎头帽。”


    江渝欢呼一声:“舅舅真好。”


    其实她已经不记得周鹿鸣的样子了,只记得那是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给她送了一个五颜六色的陀螺,她娘眼睛红红的,拉着她喊舅舅,不过不记得了也不耽误她嘴甜。


    要是能让娘高兴,嘴巴说几句话也不要紧。


    年幼的小孩已经敏锐摸索出这个世界的小小规则。


    江芸芸走远后,江渝大人样地想了想,然后把探头缩脑的小春抓了出来,打量着她,不解说道:“你干嘛这么怕我哥,他欺负过你吗?”


    小春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其实不认识我哥的样子啊。”江渝想了想,皱着脸问道,“所以他每次来,你都吓了一跳。”


    “认识的。”她小声说道。


    江渝皱了皱脸:“那你干嘛这么怕我哥啊。”


    小春低着头没说话,好一会儿忍不住小声问道:“二公子……”


    她一顿,有没有继续说下,为难地揪着衣服。


    江渝皱着眉,忍着不耐说道:“说啊,怎么磨磨唧唧的。”


    “怎么不一样了。”


    她声音格外低,要不是江渝站的近,还真听不清。


    江渝仔细想了想,然后点头,兴奋比划着:“当然不一样了,我哥突然长高了!你发现没有。”


    小春欲言又止。


    “哦,你以前好像也不知道我哥,她以前矮矮的,瘦瘦的,也不爱说话,现在读书了人也跟着聪明了,所以还是读书好啊。”


    小春发着呆。


    江渝皱了皱鼻子,打量着她。


    小春瞧着怯生生的。


    “算了,你这个老鼠胆子,你快背书,怎么还没学会,笨死了。”


    她拉着小春继续读书:“等会吃完饭,我带你去找我哥玩,玩久了,你就认识了,不害怕了,我哥人很好的,都不会生气的。”


    小春抖了抖,捏着书的小手紧了紧。


    不过饭后也没玩成,因为江如琅突然把人叫走了。


    江芸芸放下筷子,叹气:“我去去就回。”


    小春从饭碗里抬起头来,悄悄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松开自己冷汗淋漓的手心。


    冬至是大节,江家自然是大办,各院仆从都得了赏赐,就连紫竹院的仆从也都得了五十文铜钱,听说前院还给给脸的仆从们也开了宴,整整十张席面,好生热闹。


    江芸芸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吃好饭,各自散在芙蓉园里。


    江如琅坐在正厅,曹蓁和三个江家小孩不见踪影。


    江芸芸入内行礼。


    “可知我今日为何来找你?”江如琅端起茶盏,拿起派头问道。


    江芸芸低眉顺眼站在一侧,一点也不想和他虚与委蛇,直接说道:“不知。”


    江如琅梗了梗,看了也不看江芸芸一眼,把自己手边的茶盏放在一侧,深吸一口气,这才话锋一转,厉声说道:“宝玉的婚姻大事,你身为弟弟却如此莽撞,那日在紫竹林如此下许敬的脸,若是许家断了这门婚事,你可就是江家的罪人了。”


    江芸芸盯着脚尖的视线微微一顿,最后忍不住抬眸去看江如琅。


    江如琅的态度相比较之前堪称和颜悦色,偏他说得每一句话都踩在江芸芸的雷点上。


    “你这是什么表情?”江如琅被她看得格外不舒服,不悦质问着。


    “你觉得江湛的婚事真的好吗?”江芸芸忍不住问道,“如今两家关系并未正式确立,许敬就敢如此对江湛,婚后又岂会把她放在眼里。”


    江如琅突然暴怒:“你懂什么,那可是总兵许家,多少人求着想给他们家的人做妾,我可是千辛万苦求了这门婚事,花了这么多钱,这才让他们同意江湛进门,难道我还会害了我的宝玉不成。”


    江芸芸并没有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到。


    多虚伪的人,明明满脑子自己的生意,怎么在他嘴里就成了一心为了自己的女儿。


    “还是你听到什么流言蜚语了。”他猛地打量着江芸芸,冷不丁问道,“你每日回来得这么晚,可有看到什么?”


    “看到什么?”江芸芸面露犹豫,“你想说什么?”


    江如琅沉默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半晌之后才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不,没有什么。”


    江芸芸敏锐察觉出不对劲,她好像很久没有听到江湛的消息了。


    首先江渝肯定不会这么听话,乖乖待在家里不动弹的,可这一个月从未听她说起过江湛。


    江家如今最受人关注的难道不该是准新娘子江湛吗,现在怎么会一点动静也没有。


    “不说这些了。”江如琅打破沉默,淡淡说道,“宝玉十二月二十日纳征,那日你在家待着接待许家人,对了,再带上黎家小公子,再找上你那几个苏州来的朋友。”


    江芸芸了然,这是打算用他和黎循传给江湛撑场面。


    “若是他们有空,也愿意来,我就请他们来。”


    江如琅不悦:“他们不是你好朋友吗?这点小事也不愿意来。”


    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


    话不投机半句多。


    江如琅一看他的样子就觉得牙疼。


    ——好硬的骨头啊。


    两人沉默片刻,江如琅又问道:“黎公可有叫你何时去参加县试?明年下场吗?”


    “明年二月下场。”江芸芸老实交代。


    这事瞒不过去,还不如早点交代了。


    江如琅来了兴趣:“这么快,可有打算让你一鼓作气考到科考。”


    过了科考就能参加乡试了,是来,科考一向被认作乡试的敲门砖。


    江芸芸摇头:“老师没说,老师就叫我去考县试。”


    江如琅皱眉,不悦说道:“为何不县试、府试、院试一起考了,时间虽然紧凑了些,但也是完全来得及了。”


    他一顿,意味深长问道:“难道你现在水平还不行。”


    江芸芸只是木着脸重复着:“老师没说。”


    “老师老师,你嘴里只有你的老师吗?”江如琅不高兴呵斥着,“这么大年纪一点主见也没有吗?”


    江芸芸抬头,看着他不耐烦的样子,冷不丁问道:“你真的要听我的主见。”


    江芸芸自然有主见,她可太有主见了,黎淳多见多识广的人啊,听到她说‘我有个想法’时,心跳都能加快。


    这事江如琅一开始是不知道的,在他印象中江芸芸顶多是胆子有点大,本质上还是不经世事的小孩,直到前任知府和通判莫名下马,他稍稍打听了一下。


    ——“多亏了您的好儿子啊。”


    ——“可不兴说,人背后还有一个状元郎呢。”


    一番冷嘲热讽的话,江如琅才惊觉扬州官场的巨动,竟然和自己这个闷声不吭的江芸有关。


    因这事,他开始那种观察起这个儿子。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他也太能搞事了。


    之前早早就听说浙江那边有个布政司使弄出了种田新办法,还有新的沤肥育种的办法,连带着京城都来人去看了。


    据说浙江官场颇为震动。


    好巧不巧,这个布政司正是黎公的徒弟。


    再巧的是,不久之前,他派出去的人说他这个二儿子整日往地里跑,晒成小黑娃。


    这世上还有这么巧的事情。


    不知京城那边是不是也察觉到这两者的关系,那个神秘张公子就悄无声息来到扬州,还特意来了江家。


    那派头,那架势,那居高临下的态度。


    ——“你的二儿子真是很有主见的小童。”临走前,那人和和气气地笑说着,只是眉宇间一点笑意也没有。


    江如琅一想起来,背后就忍不住冒冷汗。


    他现在也不由开始害怕江芸的主见。


    ——别下一个把江家拆了。


    “不了,你不需要。”他断然拒绝着,“就听你老师安排的。”


    江芸芸只好继续低下头装死。


    屋内再一次陷入寂静。


    “你老师还收徒吗?”江如琅忍不住又问道。


    学了一年就可以去考县试,多厉害的老师啊。


    江苍四岁启蒙,可知道十岁才去考试,花了三年考过院试,知道今年才过了科考。


    江芸三月才开始读书,可明年二月就可以去考试了,可见还是状元老师厉害。


    江芸芸立刻露出警觉之色。


    “你这又是什么表情?”江如琅眉心一跳,“我怎么一提你老师你就急眼。”


    江芸芸顿了顿,忍不住大声嘟囔着:“肉包子。”


    江如琅听出她骂人的话,顿时大怒:“你老师就没教过你孝经吗?‘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莫大于严父’,你怎么可以如此跟我说话……”


    “商纣暴虐,鼎迁于周。”江芸芸慢条斯理说道,“母兮鞠我,我亲厚之,我自然是践行了孝道。”


    江如琅一怔,想了想:“这里哪里的话?”


    ——这是江小芸胆大包天瞎诌的话。


    江芸芸只是神秘兮兮没说话,只是睁着黑漆漆的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他。


    “少看些离经叛道的书。”江如琅一看她就觉得心烦意乱,不耐挥了挥手,“你回去吧。”


    江芸芸溜溜达达跑了。


    回了小院自然又是一番询问,江芸芸四两拨千斤说了几句,眼疾手快抓着要拉着小春出门玩的江渝,随口问道:“你最近又出门玩吗?”


    江渝立马正襟危坐,严肃说道:“当然没有,我每天都好好读书呢。”


    她顺手把小春拉了过来,挡在自己面前,手指捅着她的腰:“小春,你说话啊。”


    小春哆哆嗦嗦,吓得不得了。


    江芸芸看不下去了,把一肚子坏水的江渝从小春背后提溜出来。


    江渝先一步大喊:“娘,娘,娘救命啊。”


    小春也死死抱着江渝的腰。


    三人僵持在这里。


    周笙连忙跑进来:“大晚上又在闹什么啊。”


    江芸芸冷笑一声:“我看有些人是皮痒了。”


    江渝在她手里扑腾着:“娘,娘!!”


    “哎,又闹什么。”周笙不得不做起和事老,“又怎么了?说给娘听听。”


    “没什么,我打算问问她江湛的事情,但她鬼鬼祟祟的,我想着是不是要先下手为强,揍一顿,免得她又给我闹出幺蛾子。”江芸芸心平气和说道,手里已经开始卷起一本书了。


    江渝整个人躲在周笙怀里,大声说道:“江湛的事情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去问她啊。”


    “说起来,你最近确实一直没有带回江湛的消息了。”周笙想了想,也忍不住说道,“她不是在准备婚事吗?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哪知道。”江渝撇嘴,“她那个院子现在超级多的人,我又进不去。”


    “她的院子很多人?”江芸芸惊讶问道,“内院的人还是外院的人。”


    江渝想了想:“不认识的人。”


    江芸芸沉默着。


    “大小姐这是被……”周笙回过神来,不可思议说道,“被软禁了。”


    “啊,为什么啊?”江渝呆呆反问着。


    “算了,不要管她们的事情了。”周笙抱紧江渝,小声说道,“他们还能害大小姐不成。”


    “你之后不要靠近那边了。”她拉着江渝叮嘱着。


    江渝哦了一声。


    “不对,你知道江渝每天出门玩,江渝每天和你说府里的八卦。”江芸芸回过神来,大惊失色,不可置信,“所以是把我排除在外面了。”


    母女两人抱在一起,低着头没说话。


    —— ——


    冬至过好,江芸芸开始新一轮的复习。


    这一轮的复习便是紧张的考前冲刺,大小模拟阶段。


    “这一轮复习,我们要拉老师加入,争取师生共同进步!一起发展!齐心协力!共赴浪潮!”她站在正中的位置发表宏伟设想,小手一挥,指点江山。


    面前三人瞪大眼睛,面有戚戚之色。


    “你打算让黎公如何加入?”祝枝山忍不住问道。


    “出题,给我们出大月考的题。”江芸芸眼睛亮晶晶说道。


    徐经从角落里幽幽出声:“月考是什么啊?”


    “月考就是我们进步的阶梯。”她热情打着鸡血。


    “说人话。”黎循传木着脸说道。


    “就是我打算进行大小月考。”江芸芸话锋一转,笑眯眯说道,“五日一小月考,十五日一大月考,争取门门考试门门过,科科题目科科优,我们的目标是名列前茅!是震撼世人!是不负青春!”


    她举起拳头狠狠挥了挥。


    她目光炯炯有神地看向三人:“你们有信心吗?”


    黎循传面无表情,甚至完全不为所动:“直说吧,你又想干嘛?”


    “打算按照考试的内容出一套考卷,比如我是考县试,一场考至少四天,第一天考四书文两篇、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第二天考四书文一篇,性理论或孝经论一篇;第三天考四书文或经文一篇,律赋一篇,五言八韵试帖诗一首;第四五场因为是连考所以算一天,经文、诗赋、经文、姘文。”


    “所以出一份这样规格的试卷用来先一步模拟考。”


    她比划着:“小月考我们就相互出题目,比如我出楠枝的,楠枝出枝山的,枝山出衡父的,衡父出我的,顺序是随意抽签的,保证公平性,只是我的卷子要按照我的类别出题,我也按照你们乡试的类别出。”


    三人面面相觑。


    还是第一次听说有这样的读书办法。


    “然后拿回家做吗?”祝枝山问。


    “不啊。”江芸芸立马摆手,“就在这里做,我打算在靠近茅房的地方按照考试的环境设置四个考场,我们四个抽签,完完全全模拟考试的氛围,我们要提前适应环境,山不就我,我就山,务必在心理层面上先人一步。”


    “那万一抽到号房旁的位置?”徐经犹豫问道。


    “那自然就是在那里考。”江芸芸义正言辞,“万一你考试的时候运气不好呢,这点心里建设一定要做好!才能先人一步,小跑挤进名单里。”


    书房内四人陷入安静,大家面面相觑,面上露出挣扎之色。


    这东西一听就太苦了。


    本来考试就要命,还一个月五天一个小考,十五日一大考,算一下,一个月至少要考三次,那简直是折磨人的心理压力啊。


    江芸,真魔鬼耶。


    “我要是不想同意……”徐经又是犹豫问道。


    江芸芸大喝一声:“不行!”


    “要不要科举了!”她上前一步逼问着。


    “要,要啊。”徐经呐呐说道。


    “想不想考上啊。”江芸芸朝着他走了一步,继续问道。


    “想,想啊。”徐经声音随着她的走近,越来越清晰。


    “渴不渴望名列前茅啊!”江芸芸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问道。


    “渴,很渴。”徐经抬头看着她,呆呆说道。


    江芸芸一把握住他的说:“那还犹豫什么!”


    “我们要从战术上重视敌人,战略上藐视敌人!”江芸芸抑扬顿挫说道,“敢于斗争、善于斗争,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从精神层面进一步消灭对于考试的恐惧,争取好的结果,夺取最后胜利,金榜题名。”


    徐经听得一愣一愣的,听到最后几个字,心中突然也跟着心潮澎湃起来:“所以我这么做了,我也能考中乡试?”


    江芸芸一怔,觉得话不能太满,换一个角度说道:“如何能抱着如此功利的目的去读书,但是只要你努力了,就是进步了,今日进步一分,明日进步一分,迟早摘到你想要的果实,科举,不过是尽入吾彀的事情。”


    傻白甜富二代徐衡父脸上露出热烈神色:“对,芸哥儿说得对!”


    看着这个飞快倒戈的徐经,其余两人皆露出一言难尽之色。


    ——太没用了!


    江芸芸脸上露出满意的笑来,随后光看向祝枝山。


    祝枝山原本满肚子的话,在她灼灼的视线中在肚子里转了几圈,最后还是咽了下去,苦着脸说道:“我瞧着,也挺好的。”


    “你看看,我们枝山兄就是不一样,年纪大就是阅历多,一眼就能看穿事物的本质。”江芸芸毫不吝啬的夸着。


    祝枝山只能露出勉强的笑来。


    ——真的很想反抗,但江小芸这张嘴实在太能说了!


    江芸芸的目光转而看向黎循传,一脸期许。


    黎循传苦着脸:“可我不想过这样的苦日子。”


    “不,你想!”江芸芸脸色一变,义正言辞说道。


    黎循传心如死灰。


    “不过,小月考我们可以自己出题目,大月考我们找黎公出,会不会太辛苦黎公了。”祝枝山突然激动说道,“这也实在太辛苦了,也不用太为难黎公的。”


    江芸芸松开徐经的手,转而握着祝枝山,用力晃了两下:“还是你考虑的周全啊!”


    祝枝山心中顿时升出不详的预感。


    “所以我打算亲自去说服老师。”江芸芸说道,“老师若是精力有限,来不及出题目,我打算写信请我的师兄们帮忙,一个月的时候带两套试卷还是够的。”


    她显然想得还是非常周到。


    祝枝山心思破灭,面无人色。


    江芸芸松开他的手,环视三人:“你们先读书,我去找老师。”


    她说完就兴冲冲走了,徒留背后传来三声哀嚎。


    ——到底谁来管管读书狂魔江小芸啊。


    黎淳面无表情听完江芸芸的话,摸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可知你老师几岁了?”


    “六十八。”江芸芸哼哼唧唧说着,“老当益壮的年纪呢。”


    黎淳气笑了,哼了一声:“少给我戴高帽。”


    江芸芸眼珠子转了转:“那我请师兄们出题?”


    黎淳想了想,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这个事情如何好麻烦你师兄们。”


    江芸芸沮丧地低下头。


    ——月考计划要失败了。


    “不过,出一两张还是没问题的。”黎淳话锋一转,故作勉为其难的姿态,“也好让他们考教考教你们的水平。”


    江芸芸眼睛一亮。


    “这个月的我先出了。”黎淳慢条斯理说道,随后皮笑肉不笑,阴森森说道,“若是下个月的大月考考砸了,你们四个……”


    “加、功、课!”


    第五十三章


    江芸芸的设想很快就在黎风的帮忙下搭好了四个木板房, 说是一个小房子,其实就是三块木板架起来的框架,三面漏风,前面正空, 中间写字的那块板就放在两个石墩上。


    “考试环境这么简陋?”江芸芸吃惊, 伸手比划了一下, “我个子小进去还不嫌拥挤, 衡父进去不是太缩手缩脚了。”


    这间屋号舍说是房间,实际上一间长约四尺, 宽约三尺的小隔间。


    徐经是四人中身量最高的, 但幸好他还比较瘦,不敢想象又高又壮的都穆进去得要多拥挤,连转个身都要小心翼翼。


    “那在哪里睡觉?”江芸芸扫了一眼, 没看到床铺的木板。


    “把这块写字的板拿出来, 你就躺上面睡。”黎循传坐在椅子上量了量位置, “我比去年考试坐起来高了点, 这个位置对我来说也有点矮了, 我也长高了, 不过这些都还好克服,最怕的是就是天气, 要是当日考试是晴天还好,一旦刮风下雨,病倒的人不计其数, 每场考试都有被抬出去的人。”


    江芸芸咋舌。


    “果然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她也坐进去比划了一下,“我倒是刚刚好。”


    这几个月她身高拔得快, 露出长手长脚的趋势, 周笙和老夫人给她做的衣服都会收一截起来, 再随着她的长高慢慢放下来,如今这个身高坐在这个小矮桌前倒是合适,就是不知道明年二月会不会也高了点。


    祝枝山看了眼两两分布的四间号房,不解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分布?直接四个隔开不行吗?”


    “这样就不现实了。”江芸芸考虑格外周到,“本来考试就是连在一起的,你平时写题目都习惯安静一个人,但要是考试的时候隔壁动静大,又或者有人睡觉打呼,写东西噼里啪啦的,要是没习惯,不就很打扰考试的心情,所以要先适应习惯隔壁有人。”


    江芸芸说得信誓旦旦,三人也只好点头应下。


    ——毕竟他说什么都感觉很有道理的样子。


    “那最靠近恭房的位置,怎么选择?”徐经拧着眉问道。


    江芸芸早有预料地掏出四个小字条,点着四间房子:“这四间房子的排序依次是一二三四,我手里四个字条,各自抽签,随机性,大家各凭本事,之后也都是抽签。”


    众人看着她手心捏着的四团纸条,心中突然升出赌徒的期望。


    “你们先抽。”江芸芸爽快说道,“我哪个都行,锻炼自己嘛。”


    黎循传不客气伸手抽了一个,屏住呼吸,飞快地打开。


    “四号!”他欢呼一声,忍不住蹦了一下。


    四号就是连号房最远的那间。


    “运气不错。”江芸芸笑眯眯安慰着。


    祝枝山和徐经齐齐伸手,各自抓了一个纸团。


    徐经紧张得不敢打开,祝枝山本着横竖一条命的想法,毅然打开了,随后心中松了一口气:“二号。”


    二号虽然和一号挨着,但到底不是离得最近的,心理也有些安慰。


    大家的目光看向徐经。


    徐经面无人色,哆哆嗦嗦地打开纸条子,所有人都忍不住探头看了过来,一直最冷静的江芸芸也忍不住垫脚去看。


    一个龙飞凤舞的三字。


    “恭喜啊,和楠枝是同窗。”她笑眯眯说道。


    徐经也紧跟松了一口气。


    虽说之后考试迟早会抽到,但谁也不想第一场就遇到,显得也太倒霉了。


    “那你不是要在茅房边上。”黎循传随后又忍不住皱眉问道,“你第一次考试,要不我和你换一下。”


    江芸芸挥了挥手:“不用,我才没有这么娇气。”


    “那明日需要有人巡逻吗?”一侧的黎风见缝插针问道。


    “考场也有人一直巡逻吗?”江芸芸问。


    黎风点头。


    “那我们也要。”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我们这是小型的模拟考,可不是演习。”


    黎风忍笑点头。


    黎家子嗣不少,加上黎公也收过徒弟,开过蒙学,见过的小孩也有数十个,可还是第一次见芸哥儿这样古灵精怪的,瞧着就喜欢。


    “那我们今天开始出题目,明天开始考试。”江芸芸小手一挥,吩咐下去,“出题目去吧。”


    三人顿时苦着脸,淅淅沥沥跟在他后面。


    黎风见人走远了,也跟着去找书房的黎淳汇报消息了。


    黎淳正翻着书出着试卷,听了一耳朵沉默片刻后又说道:“你就随他折腾去,看他能折腾出什么来,没打算把我家拆了就行。”


    黎风忍笑,又说道:“科举检录可是要四更天,丑时过半就要开始了。”


    洪武年间还只在卯时前,但随着考试人越来越多,尤其是积攒了很大一波人在乡试,乡试的检录时间提前到丑时,之前的院试之前的三层考试一个县也就两百多人,但也大概在丑时过半的时候,那是天还没亮,人正熟睡的时候,参加考试的人就是在这个时候排队检查进场,等到天色蒙亮,卯时过半就开考。


    丑时!老年人都还在睡觉的时候!


    老年人黎淳写字的手一顿,拿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压压惊。


    “也太能折腾了。”他忍不住说道。


    “那还如芸哥儿的愿吗?”黎风笑问道。


    黎淳又喝了一口茶,无奈说道:“如如如,只要安安心心在这里给我读书,不要给我闹幺蛾子,都听他的,不过其他三个都没反应?”


    他好奇问道。


    其他两人不说,黎循传可不是这么听话的人,也不知怎么回事,一碰到江芸芸就言听计从,跟丢了魂一样!没出息!


    黎风点了点自己的嘴,促狭说道:“芸哥儿的口才,您不是没见过。”


    黎淳一脸心塞地闭上眼,好一会儿又说道:“我瞧着我是这几天出卷子有点累了,请个大夫来给我调理调理。”


    黎风哎了一声。


    要说黎淳这几年一直不愿意看大夫,嘴硬,老觉得自己没问题,怕自己被人看轻了,只是现在多了一个芸哥儿,看大夫也勤快起来了,脸色也日益好了。


    芸哥儿真是福星啊!


    —— ——


    江芸芸丑时不到就背着小书箱,溜溜达达准备出门读书的事情自然惊动了江家上下。


    守门的门童神志不清地呆坐在台阶上,听了好几次才失声确定道:“你现在要去读书?”


    “少废话。”乐山不悦说道,“你快去门口,主子的事情你也敢多问。”


    门童终于回过神来,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对着背后的小仆打了个眼色,这才拿着腰间的钥匙,慢慢吞吞地走去开门。


    “芸哥儿要去哪里啊,这么一大早,可是和人有约。”他笑问着。


    “你打听主子的事情做什么。”乐山不悦,“开个门而已,怎么如此慢。”


    门童笑说着:“冬日太冷了,钥匙都是冷的。”


    他在门口墨迹了一会儿,又说道:“这么早也太冷了,我去准备一辆马车吧,乐山哥一个人送也不安全的,不如我找个小仆同您一起,人多也好照应。”


    乐山板着脸:“要是开不了门,我替你开。”


    “别别别。”小童见人是真生气了,这才加快速度,开了门:“又不是去考试,如何要起这么早。”


    江芸芸在一侧小跳着暖身子,蹦蹦跳跳的,大眼珠子圆滚滚地看着他。


    她对江家都不太认识,也就对紫竹院里的人说过几句话,但是更多时间也都是读书睡觉而已,所以见了谁都觉得格外好奇。


    扬州的冬日早晨格外得冷,呼吸间都是白气,幸好她这几个月一直跟着拳脚师傅打拳,身子锻炼得还不错,跳了几下就暖了起来。


    “胡咧咧什么!”乐山板着脸,直接把人推到一边去,“走开,不要耽误芸哥儿的事情。”


    门童欲言又止。


    “芸儿。”背后突然传来周笙忙乱的声音。


    江芸芸这才回头。


    冬日雾气深重,黑夜沉沉,周笙头发简单挽起,只批了件大衣从夜色中匆匆走了过来,神色不安:“天还这么早,你去哪里,是有什么事情吗?”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笑眯眯说道:“去老师家。”


    周笙大惊,慌乱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见他也没发烧,不解问道:“没读糊涂啊,现在丑时都没到,哪有这么早去读书的。”


    江芸芸扒开她的手,笑说道:“我知道啊,是我今天提早去的,我和老师说好了。”


    周笙不安地拢了拢他的衣服:“何事这么早啊,可以和我说吗?”


    江芸芸想了想,含糊说道:“我晚上回家和你说,不说了,我时间要来不及了,真的要走了。”


    周笙只好松开她的手,眉心紧皱:“若是有事,可一定要和我说。”


    “我知道。”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我真没事,我真的是去读书的。”


    她说完就摆摆手,带着乐山溜溜达达走了。


    周笙脸色凝重地目送她离开,忧心忡忡。


    “要不我派人跟着去看看。”门童凑了上来,胆大包天问道。


    周笙看了他一眼,随后摇了摇头:“不用,他说去读书那一定是去读书了。”


    门童还想劝一下,却见她已经转身厉害,只好转身离开。


    “去看看又是打算闹什么幺蛾子。”被江来富叫醒的江如琅,脑子迷糊了好一会儿,才怨声说道。


    ——不是,他有病吧,大晚上不睡觉。


    “去哪里,为什么去?你仔细打听打听。”曹蓁也被章秀娥叫醒,坐了起来后仔细想了想,神色凝重。


    ——我要替我儿看着他一点。


    江芸芸自然不知道自己在江家还引起这个风波,走到一半碰到相互扶持的祝枝山和徐经。


    两人因为一起读书,早早就住在一起,关系瞬间升温,甚至走到同吃同住的地步,有段时间让唐伯虎大为吃醋,连带着见江芸芸都鼻子不是鼻子的。


    “打起精神来。”江芸芸拍了拍他们的后背,“这么无精打采的。”


    祝枝山没说话,只是蔫哒哒地睨了她一眼。


    徐经更是面无人色,胡乱嗯了一声,继续走着。


    三人走到黎家的那条小巷,小巷口已经点着一盏灯,幽幽照亮小巷寂静的小路,到了黎家大门,出人意料的人,门口已经站着衣裳整洁的耕桑。


    “嗯,要搜身吗?”他问。


    江芸芸抬脚的动作一顿,犹豫一会儿,比划了一下:“要脱衣服?”


    “自然。”耕桑说,“一向是脱到只剩下单衫的。”


    “这么冷的天。”徐经闷声闷气说道,“乡试都七八月份了,便是脱光也不冷,现在脱了外面这件大氅我都觉得冷。”


    耕桑被问住了,低头去看江芸芸。


    心虚的江芸芸避开他的视线,含糊说道:“等过了年再说吧,春暖花开。”


    耕桑也觉得有道理,便打着灯笼亲自带他们入内。


    黎循传早早就在一旁昏昏欲睡等着,四人在这里等到天色微微亮,江芸芸这才打头就往前走。


    “祖父为何也陪着她胡闹。”坐在那个四面漏风的小屋里,黎循传忍不住质疑着。


    正在分发试卷的黎风忍笑,没说话。


    四人虽然都有些困,但一拿到试卷却不约而同精神起来。


    试卷都是每个人出的,大家为了拿第一也都是卯足了心思,专门出那人薄弱的地方。


    江芸芸拿的的题目是徐经出的。


    虽说考五场四天,但现在是小月考就不用专门分四天,做法是写好一套收走一套,然后休息半刻钟后,再给第二天的第二套,依次写好五套试卷。


    第一套卷子就两道题,第一道是四书文里抽出两篇作为论点,要你写两篇八股文,第二道是写五言六韵律诗一首。


    两篇四书文,第一篇取自《论语·述而》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①”


    这句话是孔子对颜渊说:“用得着我呢,我就上去;不用得着我,我就隐蔽躲起来,只有我和颜渊才能够做到这样!”


    这句话是对话题,是孔子和他徒弟说的话,但里面提出了一个观点,那就是有勇无谋之人,不能成就大事,哪怕有暴虎冯河的能力,也就是徒手和老虎打架的勇士也不行。


    ‘勇’是孔子对于君子的一个衡量标准,但勇不是蛮干,而是“临事而惧,好谋而成”,也就是有勇有谋,这才孔子心中君子的勇,而且在他心里只有他和颜回可以做到!


    这篇文的破题术语她打算正破,也就是直接从题意入手。


    “圣人行藏之宜,能者而始微示之。”


    这篇文的主要意思在于孔子对颜回的欣赏,所以完全可以用孔子和颜回说话的口气来层层递进。


    她洋洋洒洒写了破题、承题、起讲,进行这篇文的开篇,最后停笔到——“此意其托之寤歌自适也耶,而吾今幸有尔也。


    也就是说都让开,我要开始给你们讲道理。


    入题、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就是用排比的句子开始递进自己对这段话的理解。


    “回乎,人有积生平之得力,终不自明……”


    这篇文不算难,语义比较清晰,也是现在主流会出的题目,圣人之言,要你做圣人之思,不出错但也不会出挑。


    她打好草稿后,仔细检查了一遍错字,看有没有违禁字,又把词句修的更加有韵律,这才开始认认真真誊写在卷子上。


    时间过得要比自己掐算的快,这一篇文,花了她快一个半的时辰。


    但一场考试可以写到太阳日落结束,所有她现在时间还多。


    江芸芸揉了揉手指,这才开始看第二道四书题,


    这道题取自中庸的“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②”


    意思是诚实是上天的法则,做到诚实是人的法则,诚实,不必努力就能达到,不必思考就能获得,从容不迫地达到天道法则,这就是圣人,做到诚实,就是选择善并坚持做到它。


    承接上下文,这一章主要讲诚实是圣人的德行,开篇是如何治理国家,收尾是如何为人处世。


    江芸芸想了想,这个题目有点广了,若是直接从诚实开篇,那能写的太多,在八股中未必能守回来,但若是从治理国家来说,又有些偏题了。


    她想了想,打算用暗破思路来破题,直接缩小范围。


    “合天人以言诚,而人之各至者见焉。”


    从天人合一到人情通达,用诚实这个道德衡量标准来链接上下文,也算合了下半段的意思。


    她又花了一个多时辰构思好这篇文,最后仔仔细细誊抄下来,两篇文写完也才过了三个时辰,日头正好到了正午。


    她不知道这个时间算不算快。


    对面敲了敲午时的钟声,黎风装模作样地提着篮子来发食物。


    一人一个馒头,一碗茶水。


    “一个馒头一碗水,三文钱,若是要小菜,要十文一碟。”他对着江芸芸说。


    江芸芸大为吃惊,随后摆手:“不吃。”


    哄抬物价!


    她把两篇写好的文,小心翼翼放到一侧,这才擦了擦手,准备开始吃馒头。


    一口咬下去,顿时皱了皱脸,馒头是素菜的!


    无肉不欢的江芸芸不高兴地把馒头吃完。


    三文钱发我一个素馒头!


    太黑了!!


    她愤愤地吃好馒头,又喝了水,让黎风把东西都收走,这才继续看第三道题,也即是最后一道题。


    一道五言六韵律诗。


    只要符合平仄规律,词性句法对仗,便是一首合格的律诗。


    五言就是一句话五个字。


    六韵就是指一首诗里要有十二句,六个韵脚。


    黎循传给的是‘桑’字韵,也就是押的韵都要是‘下平七阳’韵中的字,又给的是一个‘冬’字,要求写冬日诗句。


    她想了两刻钟的样子,这才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自认过关,韵脚符合,这才誊写上去。


    因为卷子一旦誊写就不能更改,所以她读了一遍,也不再做过多的心里挣扎,直接摇铃交了。


    此时不过刚过午时四刻。


    黎风也有些吃惊,上前看了看几张纸,字迹优秀,内容详实,乍一看不像是胡乱写的,他麻利地收好东西,示意耕桑把人带走。


    其他考场的三人忍不住抬头去看,只看到满满当当三页纸,不由大为吃惊。


    江芸芸背着手,笑眯眯地从他们身边经过,仇恨拉满。


    ——怎么会有人写的这么快!!


    江芸芸出了小院,远远就看到廊下坐着黎淳,便溜溜达达走过去。


    黎淳一盏茶还没喝完,见她走了过来,下意识追问道:“题目很难,你写不来?”


    虽说县试比较简单,但考试的人也大都是这个水平,哪怕有水平高的,也不至于一早上就写好了,按照他多年监考的经历,写得快的人不是天才神童,一气呵成的,要不就是不会写,自暴自弃糊弄一下的。


    “还行吧。”她谦虚说着。


    这个表情,黎淳一眼看穿。


    骄傲的小表情就差摇尾巴了。


    “休息休息,等会考第二场。”他端着茶,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反复再确认一遍,“你真的是十岁才开始读书?”


    第五十四章


    第一场模拟考一共花费了三日, 江芸芸花两天半写了五张试卷,隔壁三个考乡试的三人,却都因为题目太多,只能一天一张卷子, 保持良好的节奏。


    批改卷子是倒着交叉的, 出卷是顺序是江芸芸出黎循传的, 黎循传出祝枝山的, 祝枝山出徐衡父的,徐衡父出江芸芸的, 现在批改的顺序则是倒过来。


    江芸芸改徐衡父的, 徐衡父改祝枝山的,祝枝山改黎循传的,黎循传改江芸芸的。


    所有人的试卷都被送到他们的案桌前, 江芸芸打算挑灯批改, 争取今日事今日毕。


    三人也跟着留堂学习了。


    刚考完考试, 所有人的精神还格外亢奋, 忍不住讨论起自己的那套试卷来。


    “我那个易经的题目好难, 我有两道不会写, 我完蛋了。”徐经焦虑说道。


    “别说了,我那个四书考了大学, 我大学学的最差了!”黎循传也跟着哀嚎。


    “我的诗经题也太刁难了。”祝枝山无奈说道。


    只有江芸芸最是镇定地坐在一侧,慢条斯理开始分发试卷。


    “你写的这么快,怎么还能写的还这么满?”黎循传看着属于江芸芸的那套卷子大为吃惊, “我出的你都会写?”


    县试是没有具体字数要求的,只要你言之有物, 圣人之言, 字迹端正, 但就这样的考试,一场考试大概也就不到三十人能通过考试。


    它是连考四天,但每天考完都会在第二天出成绩,只有通过的人才能参加第二场,依次筛选下来,可能一开始一两百人的考试,到最后一场只剩下四五十个人还坐在号房里,就这样,大概也只录取一半的人。


    “是你下手轻了,这几道题都比较简单。”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黎循传欲言又止。


    ——不是,他也是卯足了劲的,你这样说这样显得他很没用。


    “乡试的考试也是考一场走一场吗?” 江芸芸看着他们的卷子,随口问道。


    “乡试考试分为三天,从八月初九开始为第一场,第一场最为重要,五魁首的选择大都以这一场为标准,第一场试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经义一篇限五百字,四书一篇限三百字,十二日为第二场,试论一道、判五道、诏、诰、章、表各一道,其中论限三百字以内;八月十五日考第三场,试策论五道,策论要求‘务直述,不尚文藻’,须一千字以上。”祝枝山解释着,“和之前的考试并不一样,他是择优而取。”


    “这个诗经里的题目有些难,出出题目为难人还行,真要是评价好坏……”五经中治易经的徐经为难说道,“我有点看不来。”


    “不如五经的内容让黎公看看。”一直在边上不说话的黎风见缝插针看看。


    屋内四人大为吃惊,面面相觑,没一个先说话的。


    “虽说如今重四书,但五经到底关乎魁首。”黎风继续说道,“难道你们不信黎公的眼光。”


    大家自然连连摆手。


    “黎公不是正在给你们出试卷,也正好摸摸你们的底。”黎风紧接着又说道。


    黎循传摸了摸脑袋:“我的水平,祖父不是早知道了嘛。”


    黎风被人拆了台,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黎循传莫名打了一个哆嗦,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一圈,最后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一本正经抽出徐经的四道五经题,认真说道:“能让老师指点,那是我们的福气啊。”


    “正是。”人精祝枝山也跟着递出黎循传的卷子。


    “芸哥儿的五经很简单,也要祖父看吗?”黎循传问道。


    黎风微微一笑:“说起来也是芸哥儿第一次考试,不若都让黎公过过眼,也好考教考教他的水平。”


    众人的目光终于看向江芸芸。


    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终于知道黎公好端端来这一出是为什么了。


    江芸芸一脸无辜,皱了皱鼻子,小手大气一挥:“都给老师看看!”


    黎风也不等黎循传说话,直接把拿一叠纸捞回来,笑说着:“好嘞,就不打扰你们批改卷子了。”


    黎循传看着黎风兴高采烈的步伐,又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桌面,突然说道:“祖父偏心,要给你开小灶。”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江芸芸抱臂,也跟着不高兴说道,“你都提前放假了!”


    一侧的祝枝山慢慢悠悠说道:“你若是想要,我把你的送过去,想来黎公也是很愿意多批改一套的。”


    黎循传怂了。


    ——还是不去挨骂了。


    “我看看书,你们快改。”他掏出一本闲书,开始兴冲冲看着。


    “你看的是什么?”江芸芸眼尖。


    黎循传晃了晃书皮,得意说道:“就林思羲新开的那家书店,不是说专门出话本,还是市面上稍有的配有图案的话本,图案不是还是唐伯虎他们画的吗?现在出了一本样本,让我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修改的。”


    “怎么没给我看看!”江芸芸嫉妒说道。


    “是伯虎画的那个冬日美人图吗?”祝枝山也来了兴趣。


    “梦晋说画了狂僧醉酒图。”徐经也笑说着,“得了一两银子呢。”


    黎循传笑得见眉不见眼:“我可是老顾客,你连买话本的门在哪里开都不知道,自然是我有你没有。”


    江芸芸幽幽地看着他:“看来还是作业太少了啊。”


    “我这是忙里偷闲,你得给我休息的时间!”黎循传义正言辞解释着。


    另一侧的书房内,黎淳正坐在一侧喝药,一边喝一边抱怨‘药太苦了’、‘一点意思也没有’、‘自己身体很强壮’等等这类的话。


    黎老夫人不为所动,盯着他把药喝完,这才递过去一颗蜜饯:“良药苦口,大夫叫你多动动,你明日也跟着楠枝去打拳吧。”


    黎淳嫌弃,果断拒绝:“不要。”


    黎老夫人看了他一眼,估计激道:“怎么,还觉得不好意思,两小孩见了你还不自在呢,让你去还是给你面子呢。”


    黎淳冷哼一声:“我给他们请的人,哪来是我的面子。”


    “某人现在走两步就累,亏得家中还有拳脚师傅呢,传出去要笑掉大牙了。”


    黎淳脸色讪讪,最后又说道:“顶多明日饭后,去外面散散步。”


    黎老夫人立马应下,忍笑说道:“行,我给你记住了,明日我和你一起。”


    黎淳觉得自己是不是被骗了。


    两人说话间,黎风敲门走了进来。


    黎淳立马来了精神,也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黎风点头:“一张不落,都拿来了。”


    “快拿来我看看。”黎淳把桌面上的书堆到一边去,“我倒要看看,他整日在得意什么。”


    黎老夫人看着两个加起来一百二三十的人如此神神秘秘,气笑了:“怎么老想着欺负芸哥儿。”


    “夫人是没看到她那个得意的劲。”黎淳解释着,“瞧着人牙痒痒的。”


    黎风还特意把拿来的试卷分成两份,江芸芸独占了一份。


    “这个字倒是练得不错。”


    黎淳一眼就看到纸上誊抄的台阁体,方正等大。


    他科考的字体临摹的是翰林院侍讲学士沈度的书法,秀润华美,正雅圆融,在此之上,还融入了江芸芸自己的风格,笔画利落沉实,偏运笔间粗细自得,签丝搭桥间不似大气。


    “现在看到这笔字的人如何能让联想起,当初他写个三字经还磕磕巴巴的样子。”黎风笑说着。


    黎淳点头:“这笔字是下了苦功夫的。”


    “端雅正宜,还真有点自乐先生的风骨。”黎老夫人满意说道。


    黎淳已经拿起第一篇文仔细看着。


    其实他对江芸芸的功课是很放心的,尤其是论语,这是他教的第一本书,江芸芸当时记得笔记都有大拇指厚,也是出题最多的一本书,他教得格外仔细,江芸芸也不负众望,学得非常认真。


    那本笔记翻得边角都起毛了,不止那本,几乎所有笔记她都会时时温顾,在黎家学到天色黑沉那是常有的事情。


    她读书认真,是真的非常认真。


    许久之后,黎淳放下那张卷子,半晌没说话。


    黎老夫人不解:“怎么,写得不好?”


    黎淳回神,随后摇了摇头。


    “那怎么是这副表情?”她不解问道。


    黎淳冷不丁说道:“我本打算留他在我身边学到十七八岁的样子的,在放他出门游学,去北方游学,见识见识南北文化的差异。”


    黎老夫人了然点头:“你教书也大都是这个规矩,在身边读个七八年,再出门游学,之后再参加乡试,乡试还要考策论,要的就是多看多想,关注时政大事,楠枝之前不是就在外面游学一年才回来。”


    黎淳没说话,拿起第二篇仔细看着。


    屋内格外安静,灯火通明,黎老夫人坐在一侧翻看棋谱,黎淳的影子被一侧的长颈烛台倒映着,斜斜拉长。


    “按照他这么能闹腾的性子,我就是让他一口气考过院试,好像也不是问题。”许久之后,黎淳把江芸芸手中的所有试卷都看了一遍,笑说着。


    黎老夫人吃惊:“那可是很辛苦的。”


    县试是县令主持,一般在二月,府试在府州由知府举行,在每年四月,过了这两门,就有了童生的称号,也有了小小的身份。


    下一场的院试是各省的提学官主持,提学官是朝廷派到两京及各省任职的督察学政的御史,任期三年,任期内要依次到他所管辖的各府和直隶州主持院试。


    院试又分岁试和科试两种,其中通过岁试,童生就成了秀才,也被生员,可以进入国子监读书,其中岁试成绩优良的生员,要继续参加科试,若是科试也通过了,才能参加乡试。


    乡试则是读书人进入官场的第一步,只有过了乡试,一切才有可能。


    “我瞧着他精力好得很。”黎淳摇了摇头,“大晚上考完试不睡觉,还有精力拉着人批改什么试卷。”


    黎老夫人失笑:“怎么还说气话,之前不是说就让她参加一个县试,试试水,定定性子吗?”


    黎淳把江芸芸的试卷递了过去:“你看看吧,我教过不少学生,但他绝对是我见过最会读书的。”


    “最会读书?”黎老夫人不解问道,“别的不说,宾之和应宁可是自小出了名的神童,难道不会读书吗?”


    黎淳想了想:“不,他们两人很聪明,又是过目不忘。”


    他顿了顿:“但江芸是会读书,他也许不是宾之和应宁这样生来有慧,是过目不忘的神童,但他似乎一开始就知道我要如何去学习,如何去记笔记,如何触类旁通去自我学习,他坐得住,也读得起。”


    黎老夫人拧眉:“这难道不是神童,你之前不是一直觉得是江家把人耽误了吗?”


    黎淳抿了一口茶,淡淡说道:“他不像一个十岁的小孩,如何称得上神童。”


    “他才十岁,自然称得上是神童,难道他身体里还住着一个大人不成。”黎老夫人无奈说道,“你啊,就是对他要求太高了。”


    黎淳只是笑了笑。


    “这几张卷子做得真好,我敢保证他就是去做乡试的试卷也不会逊色。”黎老夫人把卷子仔细看完后,忍不住夸道,“黎太朴,怎么又让你捡到一个好苗子了。”


    黎淳摸着胡子,得意说道:“那是我眼光好。”


    “不过他明大律和制文还没写,大概也不会,至于策论,他小小年纪也写不出好坏来。”黎老夫人笑说着,“他才十岁,好好打磨,不急。”


    “乡试自然不急。”黎淳心中止不住冒出这个念头。“我只是想着,到底是先考个童生回来,还是连院试都试一下。”


    “若是考不过只怕会打击他的信心。”黎老夫人担忧说道。


    黎淳笑了笑:“那你可真是小瞧他了,若是真的这次没过,他这次回来一定会卯足劲,争取下次一定过。”


    “别看他笑眯眯的,心气高得很。”黎淳慢慢悠悠说道,“读书人有心气不是坏事。”


    “那也不是你折腾他的理由。”黎老夫人嗔怒道。


    江芸芸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老师盯上了,还在忙着看订正他们的功课。


    “这个律,是只要看大明律就好了嘛?”


    “这个时政考的范围这么广吗?”


    “这个制文我要先从哪里自学啊?”


    她来来回回问着,黎循传抬起头来,古怪地盯着她看:“你不会打算开始卷乡试了吧?”


    江芸芸无辜说道:“先一步自学的事情,怎么能说卷呢。”


    “哈,果然。”黎循传冷笑一声,“我们已经有一个二十岁的状元了,目前是我们大明最年轻的状元,你不会打算做十岁的状元吧。”


    江芸芸连连摆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就算明年考乡试,再到后面参加会试殿试成为状元,那我怎么也该十二岁才是,做不了十岁的状元。”


    黎循传大为吃惊:“你真打算争这种虚名啊,你现在考考县试没问题,可到了乡试就不一定了,人才济济,你才读了一年书,如何比得过他们,若是没考中,影响了读书的道心可就不好了。”


    “当然是假的。”江芸芸大笑着,“我怎么可能比得过人家二十岁的状元,这么厉害的人肯定也是神童吧?”


    “楠枝说的是江西人费宏,成化二十三年的状元,如今归家养病,五岁就开始读书,八岁就能做文章,成化十九年乡试中举,称得上是神童,和你的师兄们不相上下。”祝枝山羡慕说道,“学业如此顺利当真是令人羡慕。”


    江芸芸忍不住酸脸:“好多神童啊。”


    屋内三人动作一顿,都龇了龇牙。


    ——芸哥儿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和神童有什么区别!


    “那你打听这么多做什么?”黎循传冷着脸,开始挥手赶人,“你快去看看你的考卷改好了没?不会是没有红圈吧。”


    彼时,若是觉得好才会画红圈,要是一个红圈都没有,这篇文章那就是差到不行的意思。


    江芸芸也紧张起来,跳起来说道:“我去问问。”


    她还未出门,就看到黎风就捧着试卷走了过来:“让几位公子久等了,黎公年纪大了,刚改好了,批改的意见也都写上去了。”


    大家自然连说不敢。


    江芸芸殷勤接过去,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卷面格外干净,大为吃惊:“我写的很差!”


    黎循传也跟着看过去:“啊,芸哥儿也没有这么差啊,第一篇我看了啊,写的很好的。”


    黎风笑说着:“传哥儿不要急,黎公请芸哥儿过去呢,有话要说。”


    ——哦豁,考试成绩不理想被拉办公室了。


    江芸芸嘟囔着,垂头丧气跟在黎风身后离开。


    一等两人离开,剩下三人立刻呼啦啦围到江芸芸的桌子前。


    “这字真不错。”祝枝山说。


    “这片四书文写的很好啊。”徐经忍不住夸道。


    “芸哥儿的功课怎么会差!”黎循传大声说道。


    书房内,黎淳坐在上首的位置,出人意料的是,黎老夫人也在。


    江芸芸上前行礼。


    黎淳没说话,只是打量着她,冷不丁问道:“我大明最年轻的状元是二十岁,乃是江西人费子充,最年轻的进士西庐陵人王臣,十六岁,你的一个师兄李东阳十八岁中进士,二甲第一,另外一个杨一清也是十八岁的进士,你对此有何想法?”


    江芸芸呆了呆,好一会儿才呐呐说道:“好多神童啊。”


    黎老夫人噗呲一声笑起来:“我们芸哥儿也不差啊。”


    江芸芸不好意思连连摆手:“不不,我还差远了。”


    ——我算起来已经是二十二岁了,早早过了十八了。


    “你可有兴趣,明年一鼓作气考到乡试?”黎淳盯着她看,那双深邃的眼睛,近乎蛊惑问道,“十一岁的举人算起来也是一点也不逊色。”


    第五十五章


    江芸芸从一开始读书就听过黎循传无数次跟她说过本朝有哪些厉害的人, 提及最多的是老师的两个徒弟,她的两个神童师兄。


    一个杨一清,如今的陕西副使督学,十四岁的举人, 十八岁的进士。


    一个李东阳, 如今的太常寺少卿, 十五岁的举人, 十七岁的进士。


    两人都是年少神童,在大多数的人还在疲惫奔波在考试的路上, 祈求进士及第时, 他们已经功成名就,达到无数人日日夜夜期盼的位置。


    这样的天赋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是神童, 有上天赋予他们的, 少有人及的才能, 让他们可以领先所有人一步, 那她有吗?


    江芸芸非常有自知之明, 她显然和神童没有什么关系, 她不过是比同龄人多活了二十几年,多读了十多年的书, 已经经过一轮紧张而高效的读书和一场决定命运的大考。


    读书除了比天赋之外,剩下的便是勤奋和心态。


    她少了前面一个,却也坚信自己能保持后面两个状态, 甚至她还有学习办法。


    她清晰地明白读书的意义,所以在前二十年努力读书, 来到这里之后, 她更是清楚读书是她唯一的出路, 所以她努力自持,是希望避免自己步上江湛的后路。


    因为她没有说话,屋内的气氛便跟着消沉下来,两位老人同时停下手中的工作,沉默安静地看着她。


    游廊上的烛火倒影在门框上,明暗晃动,落在江芸芸脚边,成了言语间不得言说的破碎。


    “你不愿意?”黎淳忍不住低声问道。


    江芸芸抬头,目光落在他身上,有一瞬间的失神,面上露出片刻迷茫之色。


    黎淳并没有继续说话,只是安静平和地看着她。


    这是他的小徒弟。


    他收过很多徒弟,这不是他收的年纪最小的徒弟,却是让他最上心的徒弟。


    黎淳就像往常一般看着他,心思变化。


    有时候看着他侃侃而谈的架势,总恍惚以为面前站着的人是小大人,可现在又看着这般稚气的样子,又觉得这是一个还未长大的孩子。


    他可以为徒弟们陈设未来的路,却不能给他们做最终的选择。


    江芸芸感受到他未语先休的沉思,心中的不安也跟着慢慢冷静下来,开始认真思考这件事情。


    一开始读书时,她跟自己说考上一个秀才就好了,明朝的秀才也挺值钱的,她凭借这个身份就可以带着周笙和江渝过得更好,江如琅也不会再得寸进尺。


    她可以开个私塾,收几个小孩来,她相信自己会是一个好老师。


    又或者去开个书肆,每日躺在躺椅上晒晒太阳看看书,她也相信自己能借着现代的风开好这个书店。


    可她真是是随遇而安的人吗?


    她是看到那对困苦母女还是会忍不住心软送上馒头的人。


    她是看到农民受苦却得不到救助就忍不住愤怒的人。


    她是那个站在衙门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


    当她真切站在这片土地上,摆脱了一开始的惶惶不安,她开始读书,开始感受到这个世界的不公,看到这个世道的残忍,她开始痛苦,开始思索,开始从浑浑噩噩中猛然惊醒。


    不知何时,她开始期望自己得到更大的进步,可以走到更高的位置,可以去做那些在心里一闪而过的念头。


    就像她执意去写那本可能永远不能公布于世的农事书。


    她自然可以视若无睹,和那些读书人,和那些官吏一样,可她怎么可能视若无睹,她读了这么多年书,她听了这么多年的道理。


    她明明读得这么辛苦,不论是以前的十六年还是现在的一年,她挑灯夜读,寒来暑往,不曾停下片刻,是为了自己无愧于心,是为了不负所想。


    她想做更厉害的人,去做更多的事情,去改变更多的人,去让自己多年所学终究不负自己。


    江芸芸想:我就是这样的人,不想对自己的野心说不。


    成为十一岁的举人,不仅可以让她走得更远更高,也是掩盖自己身份的重要一步。


    ——避开发育关。


    沉默间,江芸芸轻轻松了一口气。


    她现在想明白了自己的想法,但还有一件事情没搞清。


    屋内,两位老人看了过来。


    “若是我谦虚一点,我会说我想要多读几年,锻炼锻炼自己。”江芸芸低声说道,“可我也不是谦虚的人。”


    黎老夫人脸上露出笑来。


    黎淳灰白的眉毛微微一动。


    “可我也不是这么不知量力的人,觉得自己现在书也只读了一半,能在明年顺利走到乡试。”江芸芸皱了皱脸,“所以老师到底为什么要问我这个问题啊。”


    她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黎淳,大眼珠子扑闪了一下。


    黎淳被她看得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端起茶盏,低头抿了一口,压下喉咙里的痒意:“我还能卖了你不成。”


    江芸芸立马露出一个殷勤的笑来。


    黎淳又没说话,端着那盏茶沉默着。


    他有很多话要讲,可到最后还是一句也说不出来,到底是年纪大了,身体差了,做事情也缩头缩尾。


    江芸芸也没有再开口,只是安静地等着老师继续说下去。


    黎淳叹气,冷不丁说道:“你学得很好,若是一直在我这里蹉跎也是浪费时间。”


    江芸芸正打算谦虚几句,刚准备开头,黎淳就顺势警告地看了过来。


    她立马闭嘴装死。


    “检验的办法就是考试。”黎淳继续慢慢悠悠说道,“南直隶文风浓郁,人才济济,每年乡试人数录取人数只有一百三十五人,弘治二年报考人数却又两千三百多人,明年只多不少,可见竞争激烈。”


    江芸芸在心底飞快地算了算,录取率竟然只有百分之五点八七。


    “两京十三省,南直隶特盛已经是众人皆知,神童之多,你身边的那位唐伯虎虽心不在科举,形骸放荡,但学识水平之高,在南直隶也算翘楚。”


    这是黎淳对唐伯虎难得的评价。


    唐伯虎性格实在太过嚣张张狂,黎淳性格沉稳古板,两人合不拢脾气也是正常的,但江芸芸没想到黎淳对唐伯虎还有这么高的评价。


    “院试之前的几场考试,与你并不成问题。”黎淳淡淡说道,“乡试去试一下问题也不大,过了是好事,过不了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你回来再读几年一定可以过。”


    江芸芸眼睛微亮。


    这话已经是极好的评价了。


    “可我还没学过律法和制文,还有那些策问我也不会。”她苦恼说道。


    “法律和制文都不难,‘律’是指《大明律》,篇目和唐律相似,三十卷,共六百零六条,在洪武三十年又制定《钦定律诰》,一共一百四十七条条附后。”


    “‘诰’则是太祖颁布的《大诰》,例的内容有些多,除了律的两本,还有《问刑条例》、《真犯、杂犯死罪》条例和《充军》条例。”


    “‘令’主要以《大明令》为主,《大明令》共一百四十五条,分吏、户、礼、兵、刑、工六令。”


    黎淳停了下来喝了一口水,见她听得认真,又说道:“第三层书架右边第二格里就有大明令,你去拿来看看。”


    江芸芸踩着凳子去拿了一本薄薄的书。


    “芸哥儿长的秀气,身高也很女孩子一样,十岁就开始长了,看来以后要长得很高了。”黎老夫人看着她踮着脚尖扑腾的样子,笑说着,“一下子就长高了,跟个小苗一样,迎风就长。”


    江芸芸抓书的手一顿,心里慌了慌。


    ——这次乡试一定要考上了。


    “长得高又不是坏事。”黎淳见她沉默着,便说道,“说什么秀气不秀气,又不是靠脸吃饭。”


    黎老夫人也觉得不好意思:“只是觉得你长得有点快而已。”


    江芸芸跳下凳子连连摆手:“没事,秀气说明我长得好看。”


    “好看啊。”黎老夫人眼睛一亮,“芸哥儿可是我这么多年见过最漂亮的小孩了,瞧瞧这双眼睛,‘一眸春水照人寒’说的就是我们芸哥儿呢。”


    江芸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黎淳咳嗽一声:“还听不听了。”


    江芸芸连忙捧着书走了回去。


    “你看目录,吏令共有二十条,是关于官吏的选用、考绩、职守、任免、朝觐、致仕等方面。”


    “户令二十四条,是关于户籍、钱粮、赋役、纳税及婚姻家庭的法令。”


    “礼令十七条,是关于祭祀、仪制的规定。”


    “兵令十一条,是关于府、州、县候禁子、铺兵、水夫的数额及军纪、军情、出使官员的从人、分例、关津路引等方面的规定。”


    “刑令七十一条,是关于五刑、十恶、八议、各种官民犯罪和诉讼、决狱等方面的规定。”


    “工令两条,是规定造作军器和织造缎匹方面的法令。”


    黎淳简单介绍一些:“这些书你看完判、诏、诰就不会有问题,到时候我再给你找一些案例来,你练练手感。”


    江芸芸捧着那本薄薄的大明令,眨了眨眼,突然有了种真切的急迫感。


    ——科举,她马上就要去科举了。


    “至于章和表都是有固定格式的,到时候让楠枝找给你。”黎淳对这点并不担忧,第二场的考试并不算难。


    江芸芸也跟着点头:“那策论呢?听说每篇要写一千字。”


    黎淳皱了皱眉:“策论倒是有些难,你这邸报还在看吗?”


    江芸芸点头。


    “策论考的是对国家政策的理解,你主意一向多,等我找几道以前的题目来,你会知道怎么写的。”黎淳想了想也不觉得担忧。


    江芸芸哦了一声。


    屋内随着黎淳停下的声音也跟着安静下来。


    黎老夫人笑说着:“你还有什么不懂吗?”


    江芸芸摇头:“可能要真的到考试这一步了,才知道到底哪里有问题。”


    她是实战型的选手,只有一次次历练才能做到查漏补缺,发现问题。


    “便是这次乡试不过,也不碍事。”许久之后,黎淳声音微微放轻,“你年轻又聪明,还有勤奋,这次不过是你一次历练,而你通过科举改变自己的命运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江芸芸神色震动。


    黎淳很少有这般安慰人的时候,他平日里总是严苛的,很少有这般温情的时刻。


    “知道了。”江芸芸点头,随后话锋一转,“我听说院试前的三场考试都考第一,叫小三元。”


    黎淳脸上的温柔瞬间一扫而过,随后露出面无表情的神色去看她。


    江芸芸眨了眨眼:“老师觉得,小三元难吗?”


    黎淳觉得自己不该安慰江芸的,毕竟她这颗活跃的心完全不会因为一点点考试的失利而挫折,她更大可能是觉得‘哈,我的文他都看不上,考官也太不识货了’,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黎老夫人倒是噗呲一声笑起来:“我是不知道小三元难不难,但芸哥儿这个心态,想来小三元的考试不会难。”


    江芸芸立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狂妄。”黎淳冷哼一声,厉声说道,“你要是这三场考试没过,看我怎么收拾你。”


    江芸芸小脸立马垮了下来,蔫哒哒嗯了一声:“我会努力的。”


    “好了好了,这么晚了,让芸哥儿去休息吧。”黎老夫人看得心都软了。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悄悄看了一眼黎淳。


    黎淳没好气地挥了挥手。


    江芸芸捧着书蹑手蹑脚走了。


    黎老夫人脸上笑意加深。


    等人走远了,黎淳不悦说道:“都说慈母多败儿,你怎么如此娇惯江芸。”


    黎老夫人也不甘示弱,故作姿态:“哎,都是江家把好好的小孩带坏了。”


    “唐伯虎好端端拉着我们的芸哥儿去哪里啊,可别带坏了小孩。”


    “哎,楠枝就是比不过他呢。”


    她学得惟妙惟俏,黎淳瞪了她一眼,站起来甩袖离开了:“我不和你说话了。”


    黎老夫人坐在榻上笑得肚子疼。


    “哎,药还有一碗,别给我糊弄过去。”她一边笑,一边让黎风去端药来。


    黎淳的声音从内室传来:“我身体好的很,不喝!”


    那边江芸芸溜溜达达回了书房,却发现三人都还在屋子里,见了人都看了过来。


    “祖父没骂你吧?”黎循传担忧问道。


    江芸芸摇头。


    “你这几篇写的很好啊。”徐经摸了摸脑袋,“我都不能写的比你好。”


    江芸芸还是沉着脸没说话。


    “黎公为何叫你过去。”祝枝山不解问道,“你这个成绩过县试不是问题,就是府试和院试也不是问题。”


    江芸芸叹气。


    三人顿时紧张看过来,四人经过三个月的一起读书,感情还是很深的。


    “老师打算让我试试乡试!”她故作语气沉重说道,不过很快又憋不住了,兴高采烈说道,“我们四个要是一起考上了,是不是算同榜啊。”


    “乡试啊,乡试你也一定……啊!”黎循传脑子终于反应过来,呆站在原地,嘴皮子哆嗦了一下,“什么!”


    江芸芸眉飞色舞:“我明年去试水乡试,你说会不会太快了点,不过也还好吧,十一岁的举人怪好听的。”


    徐经惊坐在原地,忍不住说道:“你才读了一年书!!”


    江芸芸叹气,心理默默加了十六年。


    “芸哥儿读书很认真的。”黎循传忍不住维护道,“他每天辰时开始读书,子时还没入睡,中午也只休息半个时辰,一天要读八个时辰呢,很刻苦很认真的。”


    祝枝山知道她读书认真,却不曾想一天竟然要读这么长的时间,不由惊诧:“你小小年纪竟然坐得住。”


    十岁的孩子竟有如此耐心,便是他一天能读两个时辰,已经是被大人大肆夸奖的小孩,她竟然能一读就是八个时辰。


    江芸芸不好意思摆了摆手:“说这些做什么,总之我要和你们一起参加乡试了。”


    “祖父怎么突然这么着急啊。”黎循传不解,随后眯眼打量着她,“不会是你自己提议的吧。”


    江芸芸委屈巴巴:“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黎循传果然又犹豫了,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了,连连摆手:“我就是好奇。”


    “不过你这么说也没错。”江芸芸随后立刻话锋一转,“老师叫我去参加乡试,我也没拒绝。”


    黎循传一颗心被同窗欺骗,也跟着露出受伤的神色。


    江芸芸笑眯眯凑上去,讨嫌道:“我和你以后算同榜吗?”


    黎循传看着骤然凑近的脸,突然皱了皱眉:“不是,你是南直隶的榜,我是湖广的,哼,还好你去祸害这届南直隶的人去了。”


    他突然又幸灾乐祸对着祝枝山和徐经说道:“呦呦呦,这个讨人嫌的人以后是你们同榜呢。”


    他捏着江芸芸的肩膀,把人推出去,脸上是挡不住的笑意。


    “要是让人知道他只读了一年就考上乡试了,啧啧啧,上次那个棂星学社都骄傲的人啊,这会儿脸都要黑了吧。”


    祝枝山突然紧迫起来:“我晚上回去也要再读一个时辰的书。”


    “我也是!”徐经立马握着他的手,“一起。”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读懂了各自的意思。


    ——要是十岁的江芸都过了,他们没过,也太丢脸了!


    日子一晃而过,江芸芸的大小月考被执行得很到位,大概是受了十岁的江芸要去参加乡试的打击,另外三人发疯了一般积极考试,考后还要相互讨论,有空就互相出题目,甚至还学着江芸芸的样子,买了房选的题目,自己盖住答案和点评,自己练手写文章,写策论,然后相互批改,互相提意见,甚至不怕黎淳,见了人就把人拉着问问题。


    黎淳如今见了他们就绕道走。


    江芸芸是有自己时间计划表的,多了几本律法和策文,也可以不慌不忙地按照计划表来,但最近还是会被他们卷到,甚至还会被因为想走被他们抓回来。


    “哎。”双脚腾空的江芸芸扑腾了一下,迷茫地眨了眨眼,“你们疯了?”


    黎循传眼下乌青一片,冷酷说道:“哈,你还走,晚上睡我房间了。”


    祝枝山也跟着说道:“你刚才那个策论的解题思路再跟我说说。”


    江芸芸被迫被他们拖了回去,第一次体会被被人卷到的痛苦,一脸挣扎:“都要戌时了,别卷我了。”


    三人完全不为所动,开始研究起江芸芸刚才的那套卷子。


    屋外落了雪,廊檐下的灯笼缓缓悠悠,江芸芸发了一会儿呆,只好继续掏出自己整理的知识要点看了起来。


    这是她这半月没日没夜看邸报后收集的知识点。


    分别为若是策论的题目和土地有关,会有什么解决办法,若是和经济有关,又有什么办法,等等列出十二个大问题,三十个小问题,下面是依次从邸报上看到的办法和自己问过的切实可行的办法。


    她用白话文摘取了要点,等需要答题的时候,再结合上面的内容给出办法,重新整合语句。


    “你真的好会读书。”祝枝山不由感慨道,随后话锋一转,小心问道,“可以给我看看嘛?”


    江芸芸大气一挥:“拿去,你要是有什么好办法也补充上去,我们三人为师,这本资料册一定能尽善尽美。”


    祝枝山忍不住感动说道:“芸哥儿小小年纪,就如此大气。”


    这些科举的资料都是家传的珍贵东西,极少对外流传,就像他爹治诗经,他也治诗经,因为家中有很多关于这方面的书,不曾对外公开,所以一旦考中这些内容,就格外有利。


    这也是现在很多人喜欢去找到一个学风浓郁的学校,又或者找一个好老师一样,这对科举来说太重要了。


    古往今来,只有极少的状元是靠自己单打独斗的,大都是背靠优秀的老师和极为丰厚的读书资源才能一举成名。


    读书本就是一件格外昂贵的事情,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大都数人对此都是遮遮掩掩,不肯被人多学了去,只有江芸芸不仅毫无顾忌地带着他们考试读书,还把各种自己整理的资料给他们看。


    “若是我今后朋友有谁治春秋,一定把书给你要来。”祝枝山信誓旦旦保证着。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好啊。”


    四人读书的日子很快就到了过年前。


    还有十二天就过年了。


    这是最后一场大月考,题目是师兄出的,不出所料应该是李东阳出的卷子。


    他的题目永远是最难的,最刁钻的,但因为他一直在翰林任职,之后考试的主考官十有八九都是翰林出来的,所以大家心照不宣,做起他的试卷格外认真。


    小号房内江芸芸冷得直跺脚,隔壁的黎循传发出抽鼻子的声音,吵得很,冷静如江芸芸也忍不住被打扰了几次,眉心紧皱。


    耕桑兢兢业业在巡逻,谁眼珠子一动立马就盯了过去,还真有点考场士兵的架势。


    这套卷子很难,就连江芸芸也忍不住抓耳挠腮,卡着最后收卷才交上去。


    “也太难了。”黎循传抱怨着,“要是乡试是这套,我完蛋了。”


    “你难大家都难,不会有事的。”江芸芸蹦蹦跳跳安慰着。


    “那个易经的题目。” 徐经面无人色,“我肯定离题了,他考得是连山易里的内容,这本书字数最多,注解也多,我学的一般,这几年考题也很少考这个,今日竟然考了。”


    “那等会把这个知识点抓起来狠狠补充进去,是好事,考前发现了问题!”江芸芸激励着。


    “我竟然觉得还行。”祝枝山不可置信说道。


    “那多好啊,这次乡试一定过。”江芸芸笑说着。


    四人说说笑笑出了考场,突然看到门口小仆从门口冒着寒风匆匆而来。


    “哎,门口有车?”黎循传眼尖,“有人来拜访吗?”


    江芸芸也跟着看了过去,只见门口停着一辆简单朴素的马车,驾车的人是一个年级稍大的中年人,穿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察觉到众人的注视,便也跟着看了过来。


    那人一看便知不是什么普通人,即便穿得朴素,但目光格外锐利,毫不客气地打量着不远处走廊下的四人。


    没多久,后院的黎风也匆匆而来,直接朝着门口走去,他站在马车旁说了几句,很快马车内便下来一人。


    那人穿着深蓝色的长袍,肩披同色的大氅,脚蹬漆黑的靴子,身形高大,面容严肃,风尘仆仆。


    黎风亲自带人朝着书房的位置走去,嘴里一直和人说着话,脸上带笑,瞧着很是高兴。


    “找祖父啊。”黎循传摸了摸脑袋,笑说着,“还没过年呢,就有人来拜访了。”


    他话还说完,那个脚步匆匆的中年人,突然扭头头看了过来,目光直接略过其余三人,落在最是矮小的江芸芸身上。


    深沉打量,并无笑意。


    第五十六章


    半卷寒檐幕, 斜开暖阁门。


    扬州的冬日穷冬烈风,大冬天写了一张卷子的四人手都冻僵了,虽然特意调了一个背风口的位置,还一人一个暖盆, 但写完还是冷得有点神志不清, 哆哆嗦嗦回了黎循传的书房, 一路上也没讨论出那个人到底是谁。


    “好端端看芸哥儿做什么?”黎循传担忧说道。


    “可是你家中的亲戚?”徐经小心翼翼问道。


    “让黎叔亲自去接, 十有八九是黎公的朋友。”祝枝山倒是敏锐。


    “你觉得呢?”黎循传低头去问江芸芸。


    江芸芸背着手溜溜达达走着,手里捧着暖手炉暖身子, 摇头:“这人瞧着年级比我们大多了, 楠枝也不认识,说明不是亲眷,过年时节拜访, 那说明和老师不错, 但年纪又小老师许多, 说明是老师后辈, 但老师都致仕在家快一年了, 说明来拜访的人是匆匆来的。”


    三人连连点头。


    “所以是谁?”黎循传嘟囔着, “新知府还没上任呢,应该不是他, 就算是新知府他好端端看你一眼做什么,怪害怕的。”


    “估计是看我们四个人鹌鹑一样挤在廊檐下好奇吧,我最矮, 所以一眼就看到我了。”江芸芸顿了顿,又随口安慰着:“就算是新知府也不会为难我的, 你且放心。”


    祝枝山看了她一眼。


    “为什么啊?”徐经不解问道。


    江芸芸一时间不知从哪里解释, 只是含糊说道:“因为不蠢。”


    “是这个道理, 这事和我们可一点关系也没有,要是突然为难我们,十有八九要被弹劾的。”黎循传说。


    江芸芸连连点头。


    这轮上任的新知府十有八九和上一任不是一个战线的,他没给我发给锦旗表扬我把人踢下去就已经是克制冷静的人了,怎么会好端端针对我。


    不过这话,江芸芸可不好讲。


    “不过做什么说自己是什么鹌鹑?”黎循传话锋一转,皱了皱鼻子,抱怨着,“是太冷了,怪不得科举最早在二月,最迟在八月,也就这个时候可以考试一点,不然就太冷太热了,就算要模拟考试环境,也没有大冬天户外考试的。”


    江芸芸叹气:“第一次过冬,没想到这么冷,不过这一轮考了,等老师成绩出来了,就可以安心过年了。”


    大月考的卷子是老师亲自批改的,他们只能安心等着发成绩。


    “那我们年后还这样吗?”徐经问。


    虽说一开始有些抗拒,但两个月的时间下来,他却隐隐感觉出一丝得心应手来,也处理了很多问题。


    比如有一次他吃拉肚子了,心里慌的不行,跑了好几次,心都凉了,不过出人意料的是,他竟然也做好这份卷子,这么弄了一次,他以后碰到也不会紧张了。


    这两月四人碰到的情况,除了用水打湿卷子,卷子写差行,吃饭弄坏卷子,甚至还有一觉睡到天黑的事情等等一系列脑子一抽做出的蠢事,但因为经历过一遍了,心里也不知怎么就跟着踏实下来了。


    四个人坐着休息了好一会儿,也终于缓过神来。


    今日的雪格外大,一反以往淅淅沥沥的雪雪子。


    他们运气好,考试时间马上结束了,鹅毛大雪才悠悠然飘下来。


    乌云压城,虽还未天黑,但屋内已经昏昏暗暗,诚勇便点亮了整个屋子的烛灯,甚至连廊檐下的灯笼也点了起来。


    烛火煌煌,屋内也算亮堂起来了。


    “老师今日有客,卷子也不知何时能批改出来。”江芸芸掏出新送来的邸报,开始快速浏览,在纸上总结重点,一边又说道,“但是我们年前还有一次月考,考完就放假了,枝山和衡父要回苏州过年吗?”


    两人点头。


    “回,但我要等伯虎他们回来,也不知去哪里玩了,若是二十七八还没回来,我就先走了,不过扬州和苏州隔得也不远,坐船半日就能到,也不急。”


    江芸芸哦了一声,随后又说道:“开学时间是正月十七,你们可以过正月十五之后再过来。”


    黎循传噗呲一声笑起来:“还开学,你倒是有做山长的潜质。”


    徐经和这三人朝夕相处,吃喝都在一起,每日相处时间能到六个时辰,再腼腆的人话也跟着多了起来。


    “你别说芸哥儿还真有当老师的潜质,有些东西我之前的夫子怎么教我都听不懂,但是上次芸哥儿给我分析了一下,我立马就懂了。”他眼睛亮晶晶的,“你若是年纪再大一些,我就花钱请你去当夫子。”


    江芸芸的脑袋从邸报里抬起头来,冷不丁想起鸿福楼的大厨,忍不住问道:“你家上次把那个鸿福楼的大厨挖墙脚了,多少钱啊。”


    “一个月一两半的银子,只给我们主家做菜就好,若是研究出可口的新菜,一碟菜再给一百文,若是承办了大宴,当日再给三百文。”徐经憨笑着,“我们家人都喜欢吃好吃的,我娘更是,所以管家才把人挖了过来,不过我家人口也不多,我奶奶也是随性之人,我也不挑嘴,他肯定做的比在鸿福楼舒服。”


    江芸芸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这日子听上去也太舒服了。


    “你的老师呢?”她忍不住又问道。


    徐经歪头想了想:“我第一个老师是秀才出身,一个月三两银子,包吃住,一年两套衣服,逢年过节再给一两银子,我当年过了县试和府试,我娘又给了二两,教了我大概五年,我十三岁过得府试,后来那人打算重新考试,我娘就放他走了。”


    “第二个老师也是秀才,虽年纪不大,但水平很好,我娘开了五两银子一个月,还配了小厮,一年四套衣服,专门扫了一个小院,我十五岁那年过了院试,直接给了二十两银子,但他去年也说要继续考试了,娘挽留了好久也没成功,只好给了一百两的结课费,我那个老师可厉害了,去年考会试殿试,考得可好了”


    “别说了。”黎循传突然开口,嫌弃地伸手摸了摸江芸芸的嘴角,故意说道,“看到没,都是某些人的口水。”


    江芸芸一脸谄媚,伸手擦了擦口水,不争气说道:“你以后的小孩还缺老师吗?工资开给我啊。”


    一个月五两银子,一年六十两,还送衣服和房子,连考上县府都给钱,多好的老板,多好的工作啊。


    徐经呆了,随后呐呐说道:“芸哥儿很缺钱吗?”


    黎循传抱臂冷笑:“缺啊,一边读书还一边抄书,最近是不是林思羲那奸商还想叫你写话本。”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给你打了好几次掩护,要是被祖父知道,你等在挨打吧。”黎循传恼怒,“你都要考试了,怎么还有闲心搞这个。”


    江芸芸叹气:“我听说县试考试不仅要找五名考生一起,还要找廪生作保,找一次廪生就是五两银子。”


    县试是每年二月份,考前一个月,县衙会张贴公告,公布考试时间,参加考试的人要先去县衙的礼房报名,报名时要填写“亲供”,包括姓名、年龄、籍贯、体貌特征,以及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三代存殁情况等等,然后交钱盖章,走一步就要花一步的钱,最后才会拿到五张盖着官府骑缝印的长白纸。


    这张白纸就是考试时要的卷子,到时候考试内容就要填在上面,县试要考五场,所以就有五张白纸,购买这些纸张就需要一两银子。


    你小心翼翼领了卷子还要再去找四个一同参加这场考试的人,五个人互相结保,一旦作弊就是五人连坐,一般情况下需要找自己熟悉的人才能以防万一,要是实在找不到了,也可以给差役钱财,让他帮忙留意,这里的钱你给的多,衙役给你看的仔细,你给的少那也就是敷衍的,但至少也是一百文起步。


    最后一步,也是最重要的,就是要找到本县的廪生作保,证明你所提供的资料全都属实,这个是大头。


    廪生就是州县学中可以每月领廪膳的学生,每月给廪米六斗,一般都是名列前茅的学生,学校中能享有这样待遇的人都不多。


    这些名额最早的时候是固定的,府学四十人,州学三十人,县学二十人,但现在随着读书的人越来越多,名额也逐渐增多,江如琅是江都人,其实就是扬州城的人,因为江都县衙就在扬州城内,所以江都县一直都是教育大县,学风浓郁浓郁,但也只有四十人。


    廪生为考生具结是要保证考生无身家不清及冒名顶替等作弊行为的,毕竟一旦有考生被抓,他也是要收到牵连的,所以大部分人都爱惜羽毛不愿意出面,但也有靠这个挣钱的,一般都是五两到十两。


    就这些明码标价的费用就需要六两一百文,还有一些隐形消费,打点礼房的人,免得弄坏你的另外一半卷子,还有打点看门的衙役,让你早点进去报名,零零总总至少七两银子!


    光一个报名就要花费这么多,怪不得当年江如琅家里卖田卖女还是供不起他读书。


    江芸芸辛辛苦苦抄书一个月也才一两,一开始没想到考个试也这么花钱,花钱有点大手大脚,到现在只攒了五两银子。


    “写话本很值钱?”黎循传鼻子不是鼻子地质问道,“有比你读书还重要?”


    “一两银子一本。”江芸芸比划了一下,“我过年写两本,就凑够钱了。”


    黎循传很想维持生气的表情,但还是忍不住诧异问道:“现在写话本这么贵?”


    江芸芸谦虚说道:“可能我写的还不错。”


    黎循传和他四目相对,然后又忍不住阴阳怪气说道:“你脑子怎么读书这么好使,写话本也这么好使。”


    江芸芸露出一个乖巧又灿烂的笑容来。


    黎循传见那光影在她脸上一闪一闪的,一肚子的牢骚莫名又咽了回去。


    “你这几月帮我许多,甚至还浪费你的时间,研究了易经,我应该给你辛苦费的,若非你实在年纪太小了,我开不了口,给拜师费也是可以的。”一侧的徐经小声说道,“两个月,我给你十两好不好。”


    江芸芸眼睛顿时肉眼可见地亮了起来。


    十两!


    那可是十两!


    若是五口之家,可以好好过五年的十两!


    四舍五入和中奖抽到一百万有什么区别。


    她十分心动但还是忍痛拒绝了,一脸心如刀绞的痛苦模样:“我现在还是白身,收你钱不好,等我以后考上秀才了,你生小孩了请我去当老师。”


    祝枝山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以后不是要当状元吗?十两银子就能小孩到你这里读书,那真是赚了,我一个小孩十两,把所有小孩都送过来。”


    因为唐伯虎那张嘴,见了她就夸,三句不理‘我们芸哥儿以后一定是个状元’,导致现在熟识的人都用‘小状元’来打趣江芸芸。


    江芸芸尴尬地扣了扣小手,想打唐伯虎的心与日俱增。


    “当夫子之后再考试也就难了,你没听衡父说,他的老师最后都准备去考试,然后请辞了吗,可见这个只是一个跳板,不是一个生意。”黎循传无情说道,“你要给我动歪脑筋,你小心祖父揍你,真打手心的,很疼的。”


    江芸芸耷头拉脑:“知道了,我就是心里想想。”


    “不过你要是连考三场,甚至到乡试,至少要四十两银子。”祝枝山话锋一转,“你抄书哪里抄的过来,也耽误读书的时间,依我看,不若请衡父帮忙,我们做个见证,就当是借钱,等你以后高中了,慢慢还就行。”


    徐经,苏州傻白甜,她认识的人里最有钱的读书人,家中生意遍布南直隶,当之无愧的富二代。


    “不用还。”富二代豪气说道,“就当这两月的谢礼。”


    江芸芸坚定摇头:“不行。”


    “还是写个欠条吧。”黎循传也说道,“读书是读书,钱财是钱财,再好的朋友也该分得清楚。”


    徐经见两人态度坚决,也只好点头应下。


    江芸芸飞快地打了一个借条:“是几分利啊?”


    “不用利。”徐经严肃说道,“你若当我是朋友就不要这样。”


    江芸芸顺势而下,痛快写好条子,然后签上大名。


    徐经仔细检查过,也跟着写上名字。


    祝枝山和黎循传也仔细看后,签上自己的名字。


    四人围着那张薄薄的纸,又不约而同抬头对视一眼,随后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冬日雪寒,在此刻也好似消失不见了。


    原来那个厉害的神童江芸,原来也是一个会因为没有钱而烦恼的寻常人。


    “成交!”江芸芸鼓掌,笑容越发灿烂,“那我这样还有五两银子,突然觉得自己富裕了。”


    黎循传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你且少花点钱,你这花钱也太大手大脚了。”


    几人说话间,突然看到大雪纷纷中,耕桑撑着伞出现在拱门外。


    “家中来了客人,黎公请你们过去见一面。”耕桑低声说道。


    “我们也去?”祝枝山惊讶地看了眼徐经。


    耕桑点头:“是。”


    四人只好收拾了一下,跟在他身后去了隔壁黎淳的书房。


    “我就说那个人突然看你,肯定有原因的。”黎循传忍不住碎碎念着。


    江芸芸倒是神色如常,一点也不惊讶。


    黎循传皱眉打量了她一下,突然冷哼一声:“你不会有事瞒着我吧?”


    江芸芸还没说话,他又继续说道:“哈,先眨了眨眼,你打算跟我撒谎。”


    江芸芸想眨眼又下意识停住了,还差点左脚拌了右脚,被祝枝山一把抓住。


    “小心些!”祝枝山无奈说道,“现在摔了可就太亏了。”


    “你不会知道那个人是谁吧?”黎循传揣测,“可你不是都说自己是乡下人,谁也不认识吗?”


    江芸芸自然是谁也不认识,她来这里一年未到,每日就是在江家和黎家来回走,一心扑在课本上,见到最大的官也就是前扬州知府,现在这人已经不知道去哪里呆着凉快了。


    “快说。”黎循传伸出冷冰冰的手,贴贴江芸芸的脖子,威胁着。


    江芸芸摇了摇脑袋:“你求人怎么这么凶。”


    黎循传眼看书房越来越近了:“你快说,免得等会我们失态了。”


    祝枝山和徐经也忍不住扭头看过来。


    大雪纷纷而下,他们虽然走在游廊下,但还是被飘过来的雪花打湿了衣摆。


    “我猜是老师的学生,我的师兄,你的师叔。”江芸芸站在马上就要走到头的台阶前,小声说道。


    这个年纪快差老师一轮了,不可能和老师是同榜同僚。


    能在大雪过年前赶来拜访,两人关系不一定不错。


    黎风亲自接人,可见关系应该是亲密,且那人官位不低。


    驾车的马并没有长途跋涉的疲惫感,驾车的车夫甚至还很精神,说明至少不是长途奔波来的。


    那人对黎风并无倨傲之色,甚至颇为恭敬,神色娴熟,可见两人非常熟悉。


    这样亲密的关系,除了挚友,只能是师徒。


    她甚至猜测来人应该是那位浙江左布政使的刘大夏。


    那个在黎循传眼里最是严肃的师叔。


    “什么!”黎循传果不其然失态了,“你怎么猜出来的。”


    祝枝山等会也忍不住露出紧张之色。


    黎公的三个徒弟不论是谁都身居高位,是他们寻常难以遇到的大人物。


    耕桑忍不住回头说道:“客人在等了。”


    三人只好压下心中的紧张,快步跟了上去。


    一入内,屋内的暖气就涌了过来,衣摆上细小的雪子也紧跟着融化了,四人的紧张却丝毫没有消息。


    黎淳和客人坐在靠窗的那张软塌上对弈,屏风前的长颈白瓷里的那簇红梅是老夫人前几日摘的,现在还格外娇艳。


    正中的兽形蹲坐的大暖炉里正冒出暖气,还未靠近就能感受到阵阵暖意,空气中夹带着一丝丝香气。


    四个学子入了内行礼后见两人没有反应,只好乖乖站着,但又忍不住打量着新来的贵客。


    贵客肤色黝黑,面容坚毅,眉心带着挥之不去的竖痕,还未开口就能感觉出是格外严肃的性格。


    “时雍,你的棋艺现在比我还差了。”黑子落下,黎淳忍不住打趣着。


    “有负师娘教导。”刘大夏一脸惭愧,“今后一定好好练习。”


    任谁都看得出黎淳是在开玩笑,偏刘大夏好似是当真了,态度格外认真。


    四人心中忍不住给他打了一个古板严肃的印象词,心中也越发惴惴不安。


    ——找他们来干嘛!


    ——他们只是读书人啊!


    黎淳像是明白四个人的小心思,倪了一眼,忍不住笑说道:“你瞧瞧,吓到我们四个小读书人了。”


    刘大夏顺势看了过去,从高到低依次是祝枝山,徐经、黎循传和江芸芸。


    四人容貌各有不同,但若是一眼看过去,还是会忍不住被最后年级最小的江芸芸吸引。


    虽说祝枝山儒雅,徐经贵气,黎循传斯文,各有各的耀眼,放在寻常人中自然是人中龙凤,但若是和江芸芸比起来却还差了一点,因为这人是明亮。


    那是一种见了她恍然有种眼睛一亮的感觉,不是因为那个肤浅的外貌,还有她身上压不住的蓬勃生气。


    尤其是那双漆黑的眼珠子正悄悄看着他的时候。


    老师来信时,曾说他是一株野草,他还觉得老师是否太过严苛,可今日一见才知道,确实是野草,只有书中那句‘野火烧不尽’的野草才能有这样旺盛的生命力,好似有生命透过这个小小的躯壳,张扬而热烈地冒了出来,让人忽视不了他的存在。


    太耀眼了。


    刘大夏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随后又缓缓松开。


    “小师弟。”他注视着江芸芸,目光沉静,缓缓开口,“初次见面。”


    第五十七章


    一行人转到书房的内间, 四个读书人安安分分坐在右边,江芸芸则被提溜到了第一个。


    刘大夏冒雪而来是为了江芸芸写的那本农事书。


    江芸芸闻言顿时惴惴不安。


    “浙江水稻一年两熟,老师送来的时候,第一茬已经收割结束了, 也算不上收割结束, 大部分都被水淹了, 只剩下高坡上的一些稻穗没被冲垮, 别说纳税了,连下一季买种子的钱都出不起, 我上了免税的折子却迟迟没有动静。”


    刘大夏一说起正事, 眉心就忍不住皱了起来,那道正中的褶皱越发深刻,好似刀刻一般, 难以消除。


    黎淳叹气:“江浙赋税重地, 内阁也是为难。”


    刘大夏没说话, 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握拳轻轻敲了敲膝盖。


    黎淳把手边的茶盏轻轻推了过去。


    刺啦一声的细微动静, 刘大夏抬眸看了一眼, 这才继续说道:“我和司农参政召集了不少受灾严重的农户, 提出他们若是按照我们的办法来种一季地,我们可以提供两季的种子。”


    他顿了顿:“只有十来户人家愿意参加。”


    “你已经很厉害了。”黎淳安抚道, “若是再多的农户,你这边的买种子的钱怕是要自己添得更多。”


    下面沉默的四人忍不住露出惊诧之色。


    ——这事竟然要自己添钱?


    黎淳笑说着:“你们觉得这是好事?”


    四人齐齐点头。


    “所以好事,就一定所有人都很支持吗?”黎淳又问道。


    大家自然想点头, 可听他这么说又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


    “难道不是吗?”黎循传忍不住出声问道,“劝农不是布政司的职责吗?给农户种子不是好事吗?怎么还要自己掏钱, 不能从去年留存的税负中支取吗?”


    “地步官员不能私取赋税, 所以遇到这样的情况, 你会上折子请求朝廷拨款,又或者去一步步走流程,支取去年留存的税赋?”黎淳并不生气,只是商量一般地反问道。


    黎循传犹豫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朝廷不能既不同意免税,也不能不让百姓播种子,这不是让百姓们无路可走吗?”


    黎淳笑着摇了摇头:“你可听清时雍的话了?”


    刘大夏便也跟着看了过来。


    黎循传眨了眨眼,声音莫名弱了下来:“听清了。”


    “他说只有十来户人家愿意,所以你要为了这十来户人家就兴师动众上折子?还是劳烦这么多人走流程。”黎淳又问。


    黎循传犹豫了。


    十来户,也实在太少了。


    “但,但这事……”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充满不解,“难道不做。”


    “地方没有财政……”江芸芸顿了顿,又解释道,“就是没有可支配的钱?”


    黎淳目光看向江芸芸,点头:“别的地方不好说,可浙江自然是有的,两京十三省,浙江乃是大明赋税重地,贸易繁多,每年田赋、盐税、商税三大税收足够今年的份额缴纳京城和九边,这部分成为起运,赶运京师的那部分又分别送去四个:即太仓、御用库、诸部库、运河沿岸仓库,所以自来给朝廷的这一部分是大头。”


    “剩下的一小部分钱就可以留在地方,主要用于地方官员俸禄支出、分封在各地的宗室禄米支出、生员廪食米支出以及抚恤孤寡病老等,称为存留。”


    江芸芸敏锐问道:“不能用来赈灾吗?”


    刘大夏抬眸看了过去,沉声说道:“可以。”


    “那这次买种子的钱为何不能从存留部分出?”江芸芸又问道。


    刘大夏沉默,眉心越来越紧。


    他不说话时,整个人格外严肃,更别说如今眉头紧锁,瞧着有些阴沉骇人。


    “这笔钱用来解决地方事务上的用需,可地方事务烦杂,尤其是浙江,除去上诉的大宗支出,还有许多杂项支出,山川社稷和圣贤名宦祠的祭祀、官员的迎来送往、科举生员赴考津贴、乡试费用、衙门修缮、日常办公用度等等,不可胜言,那一部分的钱往往难以满足,如何用得到赈灾上面。”黎淳为他解释着。


    江芸芸沉默,目光在两个大人身上缓缓扫过,最后犹豫说道:“我总听说苛捐杂税一词,这是什么意思?”


    刘大夏眉心倏地一紧,看向她的目光顿时严厉起来。


    屋内的气氛很快就跟着沉默下来。


    雪越下越大,外面隐隐传来沙沙的声音,窗纸上倒映出白色的光泽,整个屋子反而明亮了一些,不过无孔不入的寒风也顺着缝隙慢慢爬进屋内,连带着众人脸上的沉默也蒙上一层冰霜。


    “那一部分的钱宁愿用来虚无的神明祭祀上,虚伪的官员宴席上,却轮不到穷苦的百姓救灾上。”江芸芸并没有被这样的气氛吓到,反而镇定开口说道,“那笔钱可能确实不够用于衙门开支,日常应酬,但怎么也轮不到百姓身上,是不是这个道理。”


    “老师说你胆大,依我看你何止是胆大。”刘大夏声音低沉,不辨喜怒。


    黎循传不安开口,为人解释着:“他只是心直口快而已。”


    黎淳手指轻抚着茶盏,开口解释道:“你刚才说的苛捐杂税,就是为了解决地方没有钱,各地加派在百姓身上,在朝廷收缴正税外再加各种杂税。比如在田赋外增收加耗,比如扬州就会征收“湖港之税”,产盐的地方会征收“盐商税”,买卖盐引的对方也会有“盐引钱”,若是需要劳力则会选择摊派,这些钱都会直接被地方官员收取,最后入了他们的口袋。”


    他看向江芸芸,声音依旧平静:“你是想听这些内容吗?”


    江芸芸沉默,捏着衣袖上的花纹。


    相比较刘大夏的愤怒讥笑,黎淳态度格外平静,可众人还是忍不住屏息,连着身形也不敢动一下。


    江芸芸抬眸,目光看向老师,摇了摇头:“不,不是,我并不是想要抨击这个事情,一个事情的产生是有客观规律的,自上而下的政策就是泰山,常人难以撼动,我只是觉得……”


    她说着,很快又沉默了,手指捏着衣袖上的波浪花纹。


    随波逐流的海浪在袖口绕得一圈一圈的,举手投足间好似水波翻动,格外漂亮。


    “开源节流,而不是巧立名目,老师曾说过在教授《大学》时提出生财有道的题目,我今日还是坚持国安则民富,民富则国足。”她轻声说道,“我不是对师兄的做法有意见,我甚至觉得师兄很是爱民,只是自己补贴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一方面从百姓身上敲骨榨髓,一方面又送些蝇头小利,终究不是长远之道。”


    黎淳看着他的小徒弟,有一瞬间的欣慰,但还是忍不住叹气:“所以,你能如何?”


    江芸芸沉默。


    “我不行,我只是一个还未考上功名的白身。”她低声说道。


    “你也知道你还未考上功名,就敢对官场上的事情指手画脚。”刘大夏忍不住呵斥道,“如此狂妄,怪不得劳得老师为你奔波受累。”


    江芸芸被骂地低下头来。


    黎淳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气:“不说他了,他一向如此,我会好好管教的,你且说说你的事情。”


    刘大夏见状也只好把剩下的话都咽了下去。


    “选好那十三户农户后,我分发了良种,用书里的办法从育种浸液开始一步步实施,之后就是用书上说的办法施肥耕种,也按照书中说的间隔插秧……”


    他慢慢说道,说到辛苦为难处,甚至还忍不住叹气沉默。


    种地苦,是真的苦啊,他不过是跟着种了这一茬,甚至不是日日都去,可每次从地里回来便觉得腰酸背疼。


    他的父亲是永乐年间的举人,也是一路做到广西按察副使,他自小衣食无忧,如此才能找到状元当老师。


    拿到这本书时,他本打算是让农户自己琢磨的,可那些农户总有很多问题,见了他就苦着脸,他看久了也忍不住走得勤快了一些,这一勤快就引得浙江道御史弹劾,闹了好几天的风波,他也忍不住想争一口气。


    ——不过是做点事情,怎么就处处受限了呢。


    他也开始研究那些农事的书,捧着那本小册子日夜看着,有时甚至连梦里都在地里走着,蹲下来去看那些稻穗。


    那一口气,直到十一月,在天色降寒,却还未降雪的月初。


    “我瞧着今年这稻很好。”老农珍惜地摸了摸水稻饱满的稻穗。


    “这个稻怎么有些蔫了。”刘大夏忍不住盯着角落里的几株,满脸担忧。


    “总不能事事都好。”老农忍不住笑说着。


    刘大夏看向屋内众人,最后看向江芸芸,深刻的眉眼在此刻忍不住微微抽动练一下。


    “今年第二轮收割时,一亩稻谷最差的也有三石,最高的那一亩竟然有四石多。”


    黎淳神色震动,几个小孩却懵懂不解。


    一亩三石是个什么概念,他们并不清楚。


    “我选的农田连中田都算不上。”刘大夏一直阴沉的脸在此刻终于露出笑来。


    这些人不似那些有中田上田的家庭还有点基础,上半年的那场暴雨让他们没了任何积蓄,也是这个原因,他们实在没有余钱买种子了,听了官府的话,不过是打算苟活一阵子,想要再熬一下,万一有奇迹……


    “靠这一季却不止于到卖儿鬻女的地步。”刘大夏的声音倏地放轻,“若是一年能种到两季……”


    洪熙年间,南直昆山吴江等地,如此肥沃之地,一亩田地丰年上亩出谷三石,次田二石,现在在不甚肥沃的土地却可以种出三石,江浙附税再重,一亩地缴纳了一石谷,抛开成本和家用,至少也能赚一石。


    如今米价斗米是二十文,一石便是十斗,一石就可以换取两百文。


    便是这件事情,他忍不住匆匆来扬州。


    这本书是老师给的,他拿到那本书时便知道老师给他这本书的深意,如今有了结果,自然要来一趟。


    “上次我们去赈灾的时候,有个村长说二两银子便能过好这一年。”黎循传小声问道,“三百文好像也过不了好日子吧。”


    刘大夏亲自给他算了一笔账:“这个是一亩三百文,太祖曾分发土地,每家都能得到十五亩土地,虽说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土地流转非常快,这次试验田的那几位农户,最差的家中只有两亩,最好的也只有八亩,一亩地三百文,那这一季中的这几人,最差的也有六百文,最好的也能到得到二两四百文。”


    黎循传听得眼睛亮晶晶的。


    “那不是这一季至少能保证这一年年成无忧了。”祝枝山忍不住说道。


    “庆幸下半年没有大灾。”刘大夏保守说道,“只要年岁无忧,有了这些精耕细作的办法,农户的日子就不会过得差。”


    江芸芸出声:“现在收割了,地里还有种东西吗?一年两季对肥料损耗很大,要施肥或者固肥。”


    刘大夏点头:“有些人种了套间,芫荽和菘菜,这些东西种出来,也能去买一些钱来。”


    江芸芸皱了皱眉。


    “但也有人听了册子上的话,种了豌豆用来固肥,而且大家都备了肥料,冬日也不会忘记肥地。”


    黎循传等人还是忍不住问了许多问题。


    “这个方法复杂吗?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吗?”


    “若是碰到水灾如何?”


    “病虫害呢?”


    三人问了不少问题,厉害得是,刘大夏竟然都能一一解答。


    黎循传突然眼睛亮晶晶地去看江芸芸,却见江芸芸低着头没说话。


    “你有什么想法?”黎淳问道。


    所有人的视线看了过来。


    江芸芸回神,摇了摇头,见老师还是看着她,只好胡乱说道:“你说会不会有更高产的作物?”


    “什么意思?”徐经不解问道。


    “就是……”江芸芸沉默片刻,眼珠子在众人面前滴溜溜扫过,在老师警告地视线中,含糊说道,“我之前听人说海外有些个叫土豆和番薯的东西就能吃饱肚子还很高产,很长很多很多呢……”


    “海外?”刘大夏眉心一动。


    江芸芸闭嘴了,只是用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寸板不许下海,是哪个商人在哪里听到的。”他面无表情问道。


    江芸芸装死不说话。


    “算了,你们今日考试也都累了,下去吧。”黎淳一见她这副样子就头疼,忍不住挥了挥手,把人赶走。


    “等会。”刘大夏开口挽留。


    江芸芸立马用亮晶晶的眼睛去看他。


    那双漆黑的眼珠子实在太亮了。


    刘大夏到嘴巴的话转了一圈,莫名其妙变成:“你说的东西是哪个海外?”


    ——若是在朝贡体系内,不如叫他们直接上供。


    “不记得,反正长在土里的,有藤蔓,一连串的,圆圆的,土豆是黄颜色的,番薯是红颜色的。”她兴高采烈比划着。


    她知道明朝到最后还时会传进这些东西来,但具体是什么时候却不知道,只知道是商人从海外带回来的,要是可以早点带回来就好了,所以她忍不住小心翼翼试探了一下。


    刘大夏看着她手舞足蹈的样子,到最后忍不住去看了老师。


    黎淳端着水只当没看到。


    “等进京述职时去鸿胪寺和四夷馆帮你问问。”


    江芸芸立马大拍马屁:“师兄真好!师兄果然是爱国爱民的大好人!师兄今后一定平步青云,做超级大的官!”


    黎淳被呛到了,轻轻咳嗽一声。


    江芸芸眼珠子飘了过去,正好看到老师警告的目光,讪讪闭上嘴,但还是忍不住用快乐的目光看着刘大夏。


    刘大夏惊呆在原处。


    不是没有人吹捧过他,也不是没人拍过马屁,但这些都让他格外厌烦。


    可今日江芸芸一开口,他却丝毫不觉得厌恶,反而察觉到她的真诚。


    只是她并非是为自己,所以连着恭维的话都显得悦耳了一点。


    “下去下去。”黎淳不耐地挥了挥手,越看越头疼。


    明明这次种地的事情,他是可以得到夸奖的,这一句话出来,手又开始痒了。


    四人非常爽快地走了。


    刘大夏这才回过神来,无奈说道:“刚才叫他是想问他,那本叫科学的书真的都没有了吗?这本治农之书怎么也要仔细研读才是。”


    黎淳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为他遮掩道:“想来你也是听过的以前的事的,学的东西都是有一天没一天的,估计是以前在那里无意看的,他性子定不住,估计也都记不清了,今后不要再提这个事情了。”


    “是,不过这样的神童,拖到十岁才开始读书,实在太晚了。”刘大夏叹气,“可惜了,不能早些进入官场干事,耽误芸哥儿的一身本事了。”


    黎淳笑着摇了摇头:“他这个脾气,我可不敢放他进去。”


    刘大夏想了想,也跟着点头:“心是好的,但说话太直了,也太容易得罪人了,刚才那番话若是让外面的人听去了,今后这科举只怕要难了。”


    黎淳没说话,只是淡淡说道:“我拘着他倒不是为了磨他的性子,而是为了教他如何盖着性子,大明走到现在需要的不是汲汲营营之辈。”


    “可他扬州那件事就办成这样了。”刘大夏沉默,“我倒是觉得他若是能跟宾之一样圆滑才好。”


    黎淳叹气,随后又笑了笑:“可不是也撬动了一角吗?可见乱棍也能打死老师傅。”


    刘大夏沉默了一会儿,也跟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师徒两人对视一眼,又笑了起来。


    “不说这事了,我打算把这本书呈现给陛下,让陛下在各地推广开来,今日来除了要和老师讲丰收的喜事,还是想问一件事情,就是需不需要把芸哥儿的名字写上去。”


    虽说如今的科举不像前朝还需行卷,在考官中先一步打开名声,如今考试糊名,名气并无用,但一旦考上了,这些才子神童的名气却能让他们有一个好去处。


    刘大夏也是为这个小师弟考虑,早早为他打算起来。


    黎淳抬眸看他,最后摇了摇头:“两件事情我都不同意。”


    刘大夏惊讶地看着他。


    “之前丘尚书上了一本《大学衍义补》,此后徽州府的周教授也上了一本《治安备览》,没多久无锡的陈处士也紧跟着来了一本《四书注解》,陛下把这些事情都教给程学士,学士评价后两本‘燥进’,之后陛下并无任何反应,下面的人再也没有人任何呈书。你可知为何?”


    刘大夏常年在外奔波,对内廷之事实在是头疼,闻言便摇了摇头。


    “一个丘尚书就够了。”黎淳意味深长说道,“丘仲深秉性是否真的如传言一般性狭不重要,可你这本书上去,可就重蹈前年的‘燥进’了,这不是第二次打丘尚书的脸。”


    刘大夏气愤说道:“我这个是治世之书,和那些沽名钓誉之辈如何能相提并论。”


    黎淳见他执拗的样子,叹气:“你刚才还说江芸性子直,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刘大夏还是不服气,梗着脖子:“我是于民有利。”


    “那为何你要自掏腰包买种子。”黎淳直接质问道,“难道一开始这事就是坏事吗。”


    刘大夏沉默了。


    “但你这几亩地的事情瞒不过那些人,最迟年后,你就会被召入京。”黎淳亲自端着茶递了过去,和气说道,“何必着急。”


    刘大夏接过茶水,也不喝,许久之后闷闷说道:“之后面见陛下交这本书吗?”


    “若是到了京城,你替我送宾之几包茶,他最爱喝茶,浙江的龙井不是很有名吗?,你们师兄弟多年不见也该叙叙旧了。”他岔开话题说道。


    刘大夏心不在焉地点头应下。


    黎淳摇了摇头。


    “对了,既然来都来了。”他话锋一转,对着桌子上几张卷子挪了挪嘴,“这几张试卷你改一下,要严厉一点。”


    刘大夏不解地嗯了一声。


    “要放假了,打一顿他们也紧紧他们的皮,免得放了个假就心野了。”黎淳面无表情说道,“你也见识见识这几个年轻人的水平。”


    刘大夏只好放下茶盏去改功课。


    书房内的四人还不知道自己即将受到什么打击,捧着书还围在一起,也不读书,就只是碎碎念着。


    “你这个东西写的真的有用。”


    “我家的地我们都没去看过,趁着我们回苏州前去看一下。”


    “刘布政司对这几亩地的事情如数家珍,看来是花了心思的。”


    江芸芸托着下巴不说话,另外三人说了好一会儿,最后忍不住扭头看来:“小小年纪,又是有什么心事啊。”


    “那个土豆和番薯真的很高产的。”江芸芸脑子里还在想这个事情。


    “元敬很喜欢走南闯北,你不如去问问他。”祝枝山说。


    江芸芸换了只手托下巴:“它现在应该还在海里,就是不知道是哪边的海,广东那边吧,我记得是广东的船带回来的番薯,土豆倒是不记得了。”


    “土豆是什么?”几人又窸窸窣窣说了几句,“长在土里的豆吗?豆也不能天天当饭吃吧。”


    “尊重点土豆,它可不一样,它超级好吃。”江芸芸严肃说道。


    黎循传嘲笑着:“说得好像你吃过一样。”


    江芸芸沉默了,咽了咽口水。


    土豆烧牛肉。土豆焖排骨,土豆煮咖喱,油炸土豆,酸辣土豆丝……


    江芸芸可耻地咽了咽口水。


    ——好想吃啊。


    “你吃过了?”黎循传大惊,不悦指责着,“吃好东西,你不叫我。”


    “到底在哪里,土豆啊,土豆。”江芸芸摇头晃脑,胡言乱语,“一定还在海上飘着,好想去抓过来啊,种起来天天吃。”


    祝枝山见她发疯,只好拿了一块糕点塞进他嘴里:“先吃点糕点吧,下次我也找人帮你问问到底土豆在哪里。”


    “我也帮你,我家做生意,认识的人多。”徐经悄悄说道,“而且我家也出海。”


    三人倏地看了过去。


    徐经哆嗦了一下。


    “去南边!就去那边的海!”江芸芸激动地握着他的手,“一定就在那边。”


    “好好。”徐经也只好连连点头。


    江芸芸笑了起来:“你要是真的找到那个东西,真的要留名青史了。”


    徐经吃惊地看着她。


    “我可不骗你。”江芸芸皱了皱眉,“这个东西给块地就能种。”


    “那怎么一直没传进来?”祝枝山忍不住说道,“若是真的这么好,早就应该带回来才是。”


    江芸芸看着他,愣了一会儿:“对啊,现在出海的人也不少啊。”


    “是不是再很远的地方啊,我听说郑和下西洋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黎循传说道,“难道也没有找到吗?”


    “是啊,怎么没带回来啊。”江芸芸反问着。


    两人面面相觑。


    黎循传怪叫:“你提的土豆,我哪知道?”


    江芸芸开始陷入苦思冥想中。


    “不过刚才你在师叔面前说海禁,你不要命了。”黎循传突然想起此事,小声说道,“刚才师叔脸拉下来,吓死我了,好凶的脸。”


    “真的很凶吗?”背后突然传来不好意思的声音,“我这人天生凶脸,不是对你们有意见。”


    屋内的气氛可耻地安静下来。


    第五十八章


    “师兄虽然面凶但是人好啊。”江芸芸打破沉默, 笑眯眯着缓解尴尬气氛。


    四人也顺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假装认真开始看卷子。


    门口,刘大夏捧着几张卷子,身上落满了雪, 又因为面色漆黑也瞧不出喜怒, 黎循传小心翼翼看了一眼, 正巧和刘大夏的目光对视在一起, 吓得视线落荒而逃。


    “你们的卷子我改好了。”刘大夏入内,也不拍拍身上的雪籽, 直接走了进来, 高大强壮的身形让本就不富裕的书房真正意义上的雪上加霜。


    “师兄改卷子啊。”江芸芸非常及时地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热情说道,“正好也见识一下不同考官的评分标准。”


    其他三人皆露出佩服之色。


    ——果然还是关键时刻还是要靠芸哥儿。


    刘大夏也跟着不自在起来, 他自小就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人, 长得又高又壮, 面色黝黑, 性子也沉默, 偏还长了一张凶脸, 说起话来声如雷震,连他小孩见了他都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还是第一次有人对他露出毫无芥蒂的笑容来,不仅不殷勤瞧着还格外讨喜。


    “芸哥儿写的最好,枝山写的也不错, 衡父和楠枝还要多多努力。”他抿了抿唇,看了江芸芸一眼后就开始把卷子分了下去。


    虽说江芸芸写的不错, 但是红圈少得可怜, 垫底的衡父和楠枝更惨, 没几个红圈,四个人顿时面如土色。


    ——好严格的考官!


    这一下,他们突然有了危机感。


    ——若是之后碰到的考官也这么严格该怎么办?


    刘大夏见几人面色都不太好,咳嗽一声说道:“南直隶人才济济,湖广亦是如此,你们竟然要考乡试就要明白,这是全府县最拔尖的人聚在一起考取那一百几个名额,你们这样嘻嘻哈哈的状态是很难挤上去的。”


    四人被说得心有戚戚,刘大夏眼波一扫,继续下一剂猛药:“主考官每年都不一样,爱好也不一样,我们既不能揣测出来,那就做到样样都好!事事都行,如此一来总能被人看见,要我说,你们要是还是现在这个水平,不如直接准备明年乡试。”


    四人脸色微变,捧着卷子,小鸡啄米一样,连连点头。


    刘大夏吓唬完小孩,不自在握拳咳嗽一声,话锋一转,声音放轻了一点:“就这样吧,你们要是有哪里不会,就去找我和老师。”


    他顿了顿,见他们都不敢说话,非常沮丧的样子,自觉完成老师的任务,就转身离开了,四人看着他直接走入大雪中,甚至并未打伞,大步流星,并没有丝毫停留,宽阔的背影在大雪茫茫中越发高大。


    这样的人甚至不需要言语,只需要从那样的神态动作中就能感觉出这是一个对别人严格,对自己更严格的人。


    “我也想长这么高。”江芸芸羡慕说道。


    “师叔还挺有个性。”黎循传喃喃说道。


    “真的好有魄力啊。”徐经崇拜说道。


    “听说刘藩司是天顺三年湖广乡试第一,天顺八年考中进士,被选为庶吉士后翰林院本拟请供职,但他自己要求出任吏职,这才成了兵部职方司主事,又调升兵部职方司郎中。”祝枝山佩服说道,“若是兵部都是这样的人,何愁哈密问题不解决。”


    “关西七卫本来是为了控制西域的东察合台汗囯,防止帖木儿与瓦剌对明朝形成夹击之势,如今却已经形同虚设,七卫内部争斗不休,丢掉哈密卫也不过是时间。”徐经也忍不住小声抱怨着,“如今去那边做生意都不能去了,乱得很,血本无归都是小事,就怕丢了性命,而且哈密卫的驻军已经迁到了苦峪城,根本没人管商人的死活,我娘说不出十年,这条丝绸之路怕是要断了。”


    “前年的时候吐鲁番的新汗阿黑麻用计诱杀了罕慎,随后又出兵攻克哈密,导致哈密各大部族逃往苦峪、沙州等地避难,朝廷不是也没动静吗。”黎循传抱怨着,“也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动静,若是哈密丢了,西北边境危矣。”


    江芸芸抬头:“好像不久前退兵了,之前在邸报上看过,还有读书人对此事发表意见,质问兵部为何不乘胜追击。”


    “真的啊,好端端怎么退了。”黎循传不解。


    “不知道。”江芸芸挠了挠下巴,冷不丁问道,“你们说的哈密,是哈密瓜的哈密吗?”


    “你怎么就知道吃。”黎循传瞪眼,“不过听说哈密的瓜果确实很好吃,都非常的甜,现在已经很难买到了。”


    江芸芸品出不一样的味道,大为吃惊:“哈密瓜竟然不是我们的!”


    这么好吃的哈密瓜怎么不是我们的,那是谁的!谁的!


    她找不到土豆就算了,怎么连哈密瓜也没了吗!


    她一脸愤愤:“谁的,是谁的!!为什么不打回来!”


    三人看着她突然愤怒的神色,忍不住笑了起来。


    “等我们芸哥儿当了官,就打回来。”祝枝山笑眯眯说道。


    “是啊,那个时候就可以抱着哈密瓜啃了。”黎循传打趣着。


    徐经也跟着小声说道:“那感情好啊,我家对外的丝绸生意能不能成,可就靠你了。”


    江芸芸睨了他们一眼,意味深长说道:“你们不懂,吐鲁番可是好地方,不单单是吃的。”


    刘大夏原本第二天早上趁着雪停了就打算出发回浙江的,只那是天色还早,江芸芸正跟着拳脚师傅打拳,看了一会儿又突然停下脚步,站在廊下看着他们打拳。


    明明还是小小的少年,举手投足间偏有从容不迫的风度。


    只有看了江芸才知道,老师写在纸上的话语有多克制,也能明白老师到底为何对他寄予厚望。


    大明自来不缺神童,可读了书就能办好事吗?


    经天纬地之人,总是和众人不同,哪怕是神童也难以相比。


    只如今他还是一棵幼苗,所以老师才如此小心呵护。


    江芸芸虎虎生威打了一套拳,浑身也热了起来,兴冲冲准备回书房读书,结果一扭头就看到廊檐下的刘大夏,脚步一转,就毫无芥蒂地走了过去。


    ——他好像不会害怕,不害怕高高在上的扬州府官吏,更不害怕总是冷着脸的师兄。


    “师兄现在走吗?”她背着手笑眯眯问道,雪白的小脸粉扑扑的,瞧着像个玉娃娃,丝毫没有老师之前说的骨瘦如柴的小草模样。


    刘大夏嗯了一声,下了台阶,和她站在一起,看着她浑身冒着热气,咳嗽一声,声音微微放轻:“给你的礼物早早就备下了,但浙江事多,我也一直不曾得空,这才今日送来,已经让人放在你书桌上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嘴甜说道:“谢谢师兄,劳烦师兄破费了。”


    刘大夏被那笑容闪了闪眼,一时间分不清是地面还未化干净的雪晃眼,还是面前这个小孩笑耀眼。


    “路漫漫其修远兮,你且好好走。”他犹豫片刻,伸手拍了拍小孩的肩膀,声音放柔,“我在京城等你。”


    江芸芸认真点头:“好。”


    刘大夏走后整个黎家再一次闭门不出,黎淳在他们面前晃了几圈,又开始忙碌起来,这几日家中一直有人出门寄信,加上年关将至,整个黎家格外热闹,连带着四人读书也没了心思。


    老夫人抓不到黎淳,只好抓着其他四人轮番下棋,只把四人杀得片甲不留,哭天喊地,闹得黎淳不得不出面,把闹腾的人赶走了。


    “你去外面找其他人下去。”黎淳披着外衣,陪着她收拾棋子,“过年人多,带着耕桑一起去,芸哥儿二月就考试了,不要乱了他心态。”


    黎老夫人不悦说道:“就芸哥儿一个人下得好,其他三个人都不行,枝山还号称才子呢,下棋可真臭啊,倒是衡父不声不响,下得有模有样的,楠枝这么多年是一点进步也没有,也太笨了。”


    黎淳只是安静听着,闻言笑说着:“他们现在哪有心思下棋。”


    “还不是你好端端让时雍吓唬他们。”黎老夫人嗔怒,“吓得几个小孩一心扑在书上,我看吃个饭还要念几句。”


    “不吓一吓他们,过年休息将近一个月,还不是要给我惹事。”黎淳冷哼一声,“我这是以备不时之需,提前敲打一下他们。”


    黎老夫人闻言只是笑:“也不是弄出一个好事,瞧你最近忙着给人铺路,嘴上说什么嫌弃话。”


    黎淳又是哼了一声:“我是给他吗?我是觉得那东西既然真的不错,就该好好推广出去,让农户真真切切有了变化,百姓足则国家富。”


    “是啊,我们黎太朴多大公无私的人。”黎老夫人故意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晃了晃脑袋。


    黎淳恼羞成怒:“金旻,你也太无聊了!”


    “喊我闺名做什么。”黎老夫人不悦质问着。


    那边江芸芸的读书计划已经安排妥当了。


    十二月二十号开始放假,明年正月十七开始上课,现在还有五天,也只剩下一次小月考,也就是她设定的期末考,考完批改好订正好,就可以各回各家了。


    “今天是最后一场考试了,考完就回家了。”江芸芸穿着厚厚的大袄,插着手,“外面的雪实在太大了,我们今日在就在屋内考试。”


    今日扬州下了一场大雪,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地面已经积起厚雪,屋子被大雪照得发白。


    这场考试大家写得都很快,想放假的心已经到了顶点。


    之前已经日夜不休地学了四个月,尤其是后两个月,被江芸芸狠狠操练了一番,每个知识点都好像刀刻一样记在脑子里,甚至连其他四本五经在出题的过程中也得到精进。


    只是那根弦一直紧绷着,也该松一松了,免得断了。


    “今天这套题我今日觉得我用诗经的范围也能答。”批改试卷前的休息时刻,治易经的徐经捶着脖子,“不知道是不是这几个月诗经也跟着学了个底朝天。”


    “我这个春秋题谁出的,好难。”江芸芸抱怨着,“‘冬,会陈人、蔡人、楚人、郑人盟于齐’,没头没尾,范围又大,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僖公十九年的主经里的内容。”


    黎循传立刻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啊,可是我花了很久心思才想到了,能难到你就好了。”


    “那你做出来了吗?”徐经好奇问道。


    江芸芸点头:“自然做出来了,毕竟春秋我可是背得滚瓜烂熟,虽说这句话有点没头没尾,但我锁定了年份,那不是手到擒来。”


    黎循传不信:“怎么可能,这个题目可是难倒很多人的,你仔细说说。”


    “四时不具,不成一年,作为史书的春秋用四季开头,所有每一年的春夏秋冬四个时节一定都会写到,即使无事也会留白,你取的的是经中的内容,与他对应的传的内容则是关于梁国灭亡的事情,讲的是梁伯喜欢大兴土木,百姓难以承受,但他几次恫吓百姓,百姓溃散,之后秦国占领了梁国。答题完全可以从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入手。”


    黎循传皱了皱眉:“怎么没难倒你。”


    ——这道题他可是从一本多年前的选本里找的。


    “说起来我春秋学的最差了,这么多国家事务,太容易记混了。”徐经说,“可我瞧你学起来倒是不费力。”


    “春秋国家确实多,但只要记住几个大国变化就行了。”江芸芸话锋一转,“不过我觉得这楠枝出的那一年的传写的还挺有意思的,沉穆公想和诸侯们重修友好,却在齐国会盟,可与会的人却是陈人、蔡人、楚人、郑人。”


    “齐国也曾势大。”徐经不解说道,“不是说感怀齐桓公的德行吗?”


    江芸芸嗯了一声:“所以楚国横跨大半个地图去齐国?我觉得是晋楚矛盾升级,楚国去找同盟了,打算围剿晋国,晋国和秦结盟,送了一个梁给秦,是所以经里并未点名,但用了占,而非打。”


    “秦晋之好的由来不是僖公二十三年的事情吗?”徐经又问。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所以说春秋才有意思。”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话锋一转,“你说哈密卫的事情为什么不能如此。”


    黎循传吃惊:“你怎么还在想你的哈密瓜。”


    “你不会又打算做什么吧?”祝枝山倒是敏锐。


    江芸芸微微一笑:“有了一点浅浅的看法。”


    “马上就要考试了。”黎循传直接说道,“你可是过了年,二月就开始开始考试的人,之后一直考到八月份的乡试,你还是先考上去,以后再想你的收复哈密的事情。”


    江芸芸背着手,小老头一样叹气:“我以为你出这道题目,也是有这个想法的。”


    黎循传可耻的地沉默了。


    江芸芸立马凑了过来,拱了拱他的肩膀,笑嘻嘻说道:“我就知道我们楠枝也是忧国忧民的人啊。”


    黎循传看着骤然靠近的人,面色僵硬,随后把人无情推开:“改试卷,弄好也可以放假了,别耽误我放假。”


    十二月十九。


    江芸芸放假前一天还特意去找老师告别。


    黎淳正忙着写东西,抬起头来,扫了她一眼,随口说道:“放假也别玩野了心思,回来就是大月考了,做不出来我可是要一个个骂过去的。”


    江芸芸连连点头,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马上就要放假了,你可有新的计划?”黎淳见她这么乖巧,故作无意地问道。


    江芸芸嗯了一声,大声保证着:“我会好好看书的!”


    黎淳满意点头,觉得江芸其实也是非常懂事的,之前的事情都是别人先引起的,怪不得他,所以和颜悦色地挥了挥手:“去吧,今日早点归家吧。”


    江芸芸兴高采烈走了,一出门就拉着乐山问道:“我让你找的书都找来了?”


    “和兵事有关的书都很少,邸报也不多,能找的都找到了,一共花了十两银子。”乐山心痛说道,“还问了传哥儿借了五两,买书这也太花钱了。”


    “楠枝真是好人啊,五两银子说借就借。”江芸芸忍不住感慨着,脚步一转,朝着书房走去,“走,我们去看看。”


    乐山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不着调的样子,走了几步,有些担忧:“刚才不是和黎公说好好看书吗?”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不解问道:“这个不是书吗?”


    乐山语塞。


    书自然是书,但肯定不是正经书,是看了肯定挨骂的书。


    乐山心事重重想着:冬天跪地板一定很冷吧,要不要提早做个护膝起来。


    第五十九章


    除夕迎春, 春朝岁旦。


    江家相比较黎家更是热闹,寻常东侧门代替正门,人来人往,日子到了十二月, 更是常年开着, 车马不停, 格外热闹, 就连江芸芸平日出入读书的西跨门也时不时有人经过。


    这是她来这里的第一个年,看什么都觉得格外好奇, 有时候出门时间早就站在一侧只是看的, 时间久了还会引得管事前来询问。


    ——“随便看看。”她只好打了一个马虎眼,带着乐山溜溜达达走了。


    扬州的街面上更是热闹,新上任的知府紧赶慢赶终于在十二月下的第一场雪前匆匆上任, 上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大小路面都扫了一遍, 说是为了迎接新年, 第三天晚上还亲自开宴请了扬州上上下下的各大县令, 一连三天, 连扬州的衙役都清了一遍, 算是彻底摸了一遍底。


    新知府姓王名恩,字克承, 成化二十三年进士,之前是绍兴府余姚县的知县,在任期间官声很好。


    这些都是她最后一次去交抄写本和话本的时候, 林徽特意说给他听得。


    江芸芸一边吃着糕点,左边听郭掌柜训儿子, 右边听林徽说着新知府的八卦。


    “所以, 唐伯虎什么时候回来啊。”她听完之后, 莫名其妙问道。


    林徽气得直瞪眼:“我与你说正事呢!”


    江芸芸咧嘴一笑,有点孩子气说道:“我听到了啊,新知府瞧着一板一眼,但性格圆滑,看不出深浅,所以你很担心他会给我使坏。”


    “对头!”林徽连连点头。


    江芸芸看着门口清扫地面的老妇人,听说这些都是从孤独园里找出来的,说是干一天有钱拿,不少人争着来做,最奇怪的是这等小事还是知府大人自己亲自站在衙役后背盯着做出来的。


    她话锋一转:“我倒是觉得这样的人不会给我穿小鞋,他看上还挺正直的。”


    “你怎么知道?”林徽不信,“新官上任三把火,哪里看得出好坏。”


    江芸芸挪了挪嘴:“不管是不是表面功夫,至少他会做这个功夫,那他就不会正大光明给我难堪,而且我的水平我还不知道,乡试还有点紧张,院试之前是没什么问题的,我老师和师兄都这么说的,他们读书多,官也做得大,眼光一定是对的。”


    她话锋一转,眨了眨眼,小声说道:“而且我师兄好歹是浙江布政司,他以前的上司,总不会故意针对我吧,不然也太不给我师兄面子了。”


    林徽露出佩服之色:“倒是一面好大旗,不亏是我们未来状元郎,想得真透彻。”


    江芸芸露出不好意思的笑来,说起正事:“你少打趣我,明年我要连考三场,可能也会考乡试,就不抄书了,也不写话本了。”


    “乡试也考?”林徽坐直了身子,瞪大眼睛,“不得了了,乖乖,你才读书一年呢。”


    “徽哥儿这么说就想差了!”掌柜郭佩打完孩子出来了,“芸哥儿读书多认真的,我每日天不亮出来开门,他就去上课了,天黑才回来,刮风下雨,日夜不休的,一年抵得上有些人十年!”


    他冷哼一声,阴阳怪气。


    郭俊捂着屁股,哭哭啼啼出来了,站在角落里背书,一边哭一边背,瞧着别提有多可怜了。


    “就那字。”郭佩又说道,“写得真好,就一年时间能练成这样,我们书店也有七八个抄书的书生,就芸哥儿抄的启蒙书卖得最好。”


    江芸芸笑得更不好意思了,连连摆手:“运气好,运气好。”


    “那祝你旗开得胜,一举夺魁。”林徽拍了拍桌子,高兴说道,“把我的酒拿来,给芸哥儿上个龙井。”


    “不用这么破费。”江芸芸动了动屁股,“我也该回家了。”


    林徽把人拉住:“喝一杯!以茶代酒,不过你今日放学这么早?”


    “我们今日放假了,明日开始到正月十七都休息,枝山和衡父拉着楠枝出门喝酒去了,我是来找唐伯虎的,他还没回来吗?”江芸芸问。


    林徽笑说着:“唐伯虎、张梦晋和徐昌谷三个浪子碰在一起,自然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哪有这么快就回来的,不过之前枝山送过一次信,把你的事情也说了一下,伯虎回信说一定赶回来的,不过你也知道他们的德行,这这几日又一直下雪,赶回来的机会渺茫。”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把最后一口白玉糕吃完:“算了,也不强求。”


    林徽突然神秘兮兮凑过来,戳了戳她鼓鼓的腮帮子,八卦问道;“哎,之前不是你们夫人对你不好吗?明日她女儿纳征倒是想起你这个香饽饽状元徒弟给人撑场面了,你也不觉得难受。”


    江芸芸扭过来开,大眼睛眨了眨眼,把嘴里的糕点咽下去,不解问道:“难受什么?”


    林徽打量着她,见她当真一脸迷茫,又解释着:“他们之前对你不好,现在因为你老师的原因才对你好,你不觉得这些人踩低捧高吗?现在他们有求于你,你倒是眼巴巴凑上去了,怎么也不拿捏他们一下。”


    “没有眼巴巴,而且我觉得不是夫人请我去的,是江如琅叫我去的,我和他有父子关系,闹太僵不行,与我科举有碍。”江芸芸捧着茶抿了一口,解解腻,又说道,“你觉得江湛如何?”


    林徽连连摆摆手:“如何能在背后议论闺阁女子。”


    江芸芸没说话,只是拿大眼珠子直勾勾看着他。


    林徽犹豫一会儿,凑得更近了,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就上次救灾来说,我娘都夸她行事有章程,夸江夫人养得好,关键时刻立得住,能抗事,当真是大家闺秀。”


    “你看,你对她印象也不坏,而且和我有矛盾的不是江湛,我也不讨厌她,给她站站台也没什么不好。”江芸芸又喝了一口茶,“我和江夫人也没有矛盾,她就是……有点纠缠的陌生人吧。”


    林徽见她歪了歪脑袋,忍不住打量着她:“你怎么和话本里那些人不一样?”


    “哪些人?”江芸芸一脸迷茫。


    “就是主角啊,他们不是都会反击之前欺负过你的人啊,你怎么说来着,狠狠打脸!”林徽说道,“你写的那些本看得人真是爽快,虽然一点爱情都没有,但是就是看着利索,就是这些看得爽。”


    江芸芸咧嘴一笑:“情情爱爱不如修仙问道,而且现实是现实,话本是话本,我有这本事,之前也没必要过得这么苦。”


    林徽点头,随后又察觉不对劲:“你不要岔开话题,小小年纪颇为狡猾了。”


    “因为她也没有欺负我啊,她只是置之不理,导致下人想要讨好她,所以才让我没啥好日子过,但这个问题的本质在她吗?”江芸芸笑眯眯说道,“江如琅入赘了曹家,但曹家还是让他开门立户,单独出来,不仅连家中小孩,就连门口的牌子都还是江姓,对江如琅算是仁至义尽了。”


    江芸芸捧着茶盏摸了摸底下的那一圈碗沿,笑说着:“可你看江如琅,对她不好,而且还纳妾,她只是对我们置之不理而不是肆意刁难,赶尽杀绝,已经算是仁慈了,她也是受害人,何必如此苛责她。”


    “最大的问题在于江如琅,不是在曹蓁,更是不会在江湛,我干嘛迁怒他们,而且以后万一江渝也要婚嫁,我得先提前看看,免得到时候我不会,闹笑话了,让江渝丢脸了,她会生气的。”


    林徽眨了眨眼,冷不丁说道:“怪不得枝山说经常感觉不到你是一个才十岁的小孩,而且你才多大,怎么就开始操心起你妹妹来了,你会不会太夸张了点,一点也不小孩。”


    “不会哦。”江芸芸开始吃第二盆糕点,“因为我是小孩,所以吃这么多糕点不会长胖,只会长高了,你们年纪大了不行,会横着长。”


    林徽恼羞成怒,伸手去抢他的糕点。


    江芸芸灵活把糕点塞进嘴里,那双眼睛瞪得更大了,颇有点耀虎扬威的意思。


    “哎呦呦,是吵架了吗?”郭佩托着东西出门了,安抚小孩一般说道,“乖乖,不要吵架,来来,徽哥儿喝酒,我们芸哥儿喝茶,上好的雨前龙井,平日里我还舍不得拿出来呢。”


    江芸芸接过茶盏,灿烂一笑:“谢谢郭叔,郭叔真好。”


    郭佩一脸慈爱地看着她,眼睛快要滴出水来。


    “祝我们芸哥儿马到成功,虎虎生威,一举夺魁!”林徽举杯,大声说道,“共饮此杯,不负岁月!”


    江芸芸和他轻轻碰了一下,想了想:“不负热血。”


    林徽看着她,大笑起来:“鸟欲高飞先振翅,满饮此杯。”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露出笑来,一饮而尽。


    “多乖的小孩啊。”江芸芸走时,郭佩感慨着。


    林徽摸着酒杯,懒洋洋地窝在椅子上,脚边是烧得火热的炭盆,连着脸颊也红扑扑的。


    “哎哎,怎么喝了这么多酒。”郭佩一扭头,看到已经空了的酒壶,又看到他醉眼朦胧的眼睛,慌张说道,“我亲自送你回家,你这个酒量,一盏已经是极限了。”


    林徽没动弹,手指滴溜溜转这酒盏,好一会儿才笑说着:“这么有趣的人,要是早知道就早点捞过来,也能骗他入赘呢。”


    郭佩慌里慌张捂着他的嘴,眼睛警惕地看了眼周围,好一会儿才松了一口气,小声说道:“徽哥儿喝醉了,我们归家吧。”


    林徽把酒盏推倒在地上,半晌没说话。


    郭佩只能呐呐地站在他身边。


    “我觉得他要考状元了,把他的抄写本都收起来,等他过了乡试,名声会大涨,我们提价买,就写状元点化文本,一本十两。”好一会儿,林徽抹了一把脸,又说道,“我们归家。”


    “那他的话本呢?”郭佩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伸着手虚扶着人,“要不要打着他的名号……”


    林徽站在台阶上,看着灰蒙蒙的天,随后笑了笑:“算了,话本不体面,没必要坏了我们的关系。”


    —— ——


    十二月二十日,江渝彻底坐不住了,也不读书了,拉着小春跑得没影子,江芸芸自己也分身乏术,只好把人提溜在身边带着。


    今日是江湛纳征。


    纳征是“六礼”中的第四步,亦称“纳成”,《仪礼·士昏礼》孔颖达疏:“纳征者,纳聘财也。征,成也。先纳聘财而后婚成。”


    也就是给女方家送聘礼,之后双方彻底确定未婚夫妻的关系。


    瑶枝琼树,光映满堂。


    江曹两家开了正门迎客,门口挂着两个硕大的红灯笼,红布从家门口铺到巷子口,路上甚至还有不知从哪里采摘到的花瓣,五颜六色,格外耀眼。


    江芸芸换了一身新衣服,听说是从中馈出的钱,金丝银线,富贵得不得了。


    江渝手指时不时就抠一下图案上的鸟眼睛。


    那里镶嵌着细小的红宝石,一闪一闪的,格外好看。


    江芸芸只好抓着她的手,免得新衣服还没穿一个时辰就坏了。


    “我们怎么不去外面啊。”两人坐在角落里,江渝只能听着外面的热闹,却一点也瞧不见,急得坐立不安,忍不住小声嘀咕着。


    江芸芸神色如常坐在椅子上:“因为还没用到我们的时候,不急。”


    江渝哦了一声,又想跑,但是被江芸芸紧紧拽着。


    “我想出门玩。”江渝仰着头眼巴巴说道。


    江芸芸不为所动:“坐着,今日都是客人,磕磕绊绊了就不好了。”


    江渝抓耳挠腮,一点也闲不下来,做了半刻钟,最后实在憋不住了:“不行,我想出门玩,我憋不住了,你再不放手,我要撒泼了,到时候我们一起挨骂。”


    江芸芸低头。


    江渝一脸认真,嘴巴长得大大的,下一秒就要大喊出来。


    ——真是熊孩子啊。


    江芸芸无语:“哪里学来的本事。”


    “我就看看!就看看!”江渝保证着,“不想在这里,不想在这里,无聊,无聊死了。”


    江芸芸只好松手:“那你和小春手牵手,不要跑丢了,也不要去外面,见了生人就躲起来,不要随便去打扰客人,路上要是碰到什么事情不要管……”


    “知道了知道了。”江渝不耐烦,挥了挥手,抓着角落里的小春头也不回地跑了。


    正堂如今还没几个人,那些人三三两两说这话,也没主动靠近她,她也不主动应酬,低着头不说话,瞧着性子冷清。


    她请了黎循传和唐伯虎等人,黎循传一向给他面子,直拍胸脯保证一定来,枝山、衡父和都穆也说要来,只是都穆如今一心扑在徐经的地上,说是要晚点来,至于唐伯虎等人,也不知道再哪里浪了,能不能赶回来都是问题。


    江家那边,江苍跟在江如琅身后在大门迎客。


    曹蓁带着两个女儿和曹家人在后院接待女眷。


    江蕴和曹家的小辈在前院接待同龄人。


    至于江芸芸,安排在正厅也不过是用来刷刷脸,状元徒弟的名声还是很能打的,随着正厅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还是上前来跟人打招呼。


    江芸芸起身,笑眯眯说着话,不过分冷淡,但也不过分热切,但这样的姿态但是让不少人多看了几眼。


    “贤侄打算何时科举啊。”有人笑眯眯问道。


    江芸芸和气说道:“老师准备让我明年下场试水。”


    “明年。”有人惊呼,“到明年,你读书不过一年。”


    江芸芸只是笑着不说话。


    “可有把握?”


    “打算考到哪一步?”


    “你老师如何说?”


    不少人瞬间围了上来,七嘴八舌问着。


    “院试之前都想试试,老师只说放开手试一下。”她有条不紊说着,并无局促。


    她越是如此,众人越是信服。


    ——这可是状元徒弟啊!


    ——肯定是有把握才去的。


    ——原来这人是神童啊!


    江芸芸明年参加科举的事情很快就借着几张大嘴巴传了出去,导致她身边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一边想着打好关系,一边想着有没有机会做师兄弟,实在不行,翁婿也行啊。


    “先成家后立业不急。”


    “不不,没有一下考到殿试的打算。”


    “老师年纪大了,不爱见客,并非其他意思。”


    “是是,不不不,也不知道要读多久,就不耽误令嫒了,唉,这不是我的大师侄吗?”江芸芸口干舌燥之际,突然看到站在门口张望的黎循传,活像看见救星一样,连忙伸手说道,“年少有为的黎楠枝,明年也要去考乡试了,老师对他报以厚望。”


    话音刚落,不少人立马朝着黎循传涌了过去。


    懵懂无知的黎循传还没说话就被人驾到一边去了。


    “怎么了,不不不,不打算成婚。”


    “是明年考,不不不,当然也希望能考上,但没有一定的说法。”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看着眼前还围着不少人,很快又看到不远处结伴走来的祝枝山等人,连说道:“他们也是明年考乡试的,你看到那个浅蓝衣服的人吗?梧塍徐氏,就家里有“万卷楼”那个徐家,他明年也打算下场乡试呢。”


    “那个深蓝色叫祝枝山,写的一手好字,他边上那个壮汉是都元敬,都是厉害的人。”


    江芸芸每介绍一个,身边的人就能少一波。


    祝枝山三人还没靠近正厅就被人拉走了。


    “我?我是祝枝山?”


    ——这是哪怕吃惊但依旧和气的祝允明。


    “我嘛?自然是都元敬。”


    ——这是大气爽朗的都穆。


    “不不不,你们是谁啊!”


    ——这么可怜得自然是社恐徐小经。


    江芸芸顿时觉得空气也清新了不少,看着还坚持不懈围着自己的人,扬起笑来:“今日来了不少大哥的同窗,都是宝应学宫的才子呢,我刚才还看到几个年轻漂亮的,都是准备乡试的人才啊,多厉害的人啊。”


    不少人四目相对,心中微动。


    宝应学宫也不错的,年轻的秀才更不错,走走走,去抓一个来看看。


    江芸芸身边的人也都识趣地散开了。


    “你怎么出卖朋友?”背后传来一个打趣的声音。


    江芸芸猛地回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角落里竟然站着一个高大威猛的人,她竟然完全没察觉。


    那人的身形比都穆还要雄伟一点,留着络腮胡子,此刻笑眯眯看了过来,若非出声,此刻安静站在角落里,完全没有声息。


    “你是?”江芸芸含糊问道。


    “在下姓顾,字宗泰,听说江家今日热闹特来看看。”那人出了角落,站到江芸芸面前。


    江芸芸忍不住张大嘴巴。


    好高啊。


    又高又壮,像是一堵墙,却不是许昌父子的肥硕,而是充满力量的体格。


    “你是卫所的人?”她想了想,谨慎问道。


    “你不认识我?”顾宗泰挑眉。


    江芸芸摇头,不好意思说道:“我马上就要科举了,一直沉迷读书,很少听闻外界的消息。”


    顾宗泰笑了笑,冷硬的脸也跟着柔和起来:“祝小童马到成功。”


    “借你吉言。”江芸芸回道。


    两人还未再开口,外面突然传来鞭炮的声音,喧闹的大厅下意识安静下来,随后立马重新热闹起来。


    “许家人来了。”


    “走,去看看。”


    大家都跟着走了出去,江芸芸也随着大流出了门,还没跨出台阶,就被人抓着后脖颈。


    “好你个江芸。”黎循传的声音阴森森传来,“出卖我。”


    江芸芸扭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你平时埋头苦读,见了人也不会说话,我是想要锻炼锻炼你。”


    黎循传冷哼一声:“又想哄我。”


    “才不是,你想想啊,商人最是机敏,你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以后当官啊,也就知道商人嘴里几分实话了,就不会被骗了!我是为你好!”她信誓旦旦说道。


    黎循传半信半疑:“还有这种说法?”


    “当然,你看看那些人见了你也喜欢,见了我也喜欢,见了枝山他们也喜欢,你只有相处久了才知道他们到底喜欢谁啊,这都是要锻炼的啊。”江芸芸坚持说道。


    黎循传开始思索:“说起来,他们确实来回走。”


    江芸芸拨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可不是来回走,就这几个读书人,跟个香饽饽一样。


    门口已经围满了人,抬嫁妆的人这头已经进了门,那一头还没进巷子,地面上到处是鞭炮的碎片。


    江芸芸个子矮,踮着脚尖什么也看不到。


    “可要坐我肩膀上。”头顶传来声音。


    江芸芸一抬头就看到那个叫顾宗泰的人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她身后。


    顾宗泰身形高,鹤立鸡群,想来视线也很好。


    江芸芸果断拒绝:“不要了。”


    这人奇奇怪怪的,还是离远一点。


    她这般想着,果断转身,挤过人群,最后爬到一个假山上,动作格外灵敏,站在高处张望着。


    打头的自然是大小铁塔,他们骑的马也格外高大,他们前面有举牌的仆人,后面是抬着聘礼的仆人,所有人腰间都系了红绳,头戴大红花,脸上是喜气洋洋的笑。


    小铁塔手里还拎着一个笼子,里面扑棱着一对大雁。


    大门口的江家父子穿着同样喜庆的衣服,等人下了马车才迎了上去。


    江苍比之前看的稍微胖了点,不过站在铁塔面前还是格外纤细。


    江如琅倒是吃得肚子滚圆,还有几分架势。


    小铁塔许敬气势汹汹,眼珠子一直没往下看,瞧着格外高傲自大,倒是大鉄塔许昌还有些和气。


    这门亲事更像是两位大人的结亲一般。


    “也太没礼貌了。”江芸芸忍不住嘟囔着。


    “我也觉得。”有人附和着。


    她低头,那个顾宗泰也跟着走了过来,站在假山上,瞧着还竟然差不多高。


    “你偷听我说话。”江芸芸不悦,“你跟着我做什么?”


    “外面的人都说你是神童,说再不听话的人在你身边也能好好读书,我有个七岁的儿子不学无术,能不能跟着你读书啊。”他笑眯眯说道。


    江芸芸警觉:“老师不收徒了。”


    “是跟着你,学几个字就好。”他说,“我给钱的。”


    江芸芸想也不想就开始摇头:“我自己还要考试,你另请高明吧。”


    顾宗泰啧了一声:“你再考虑考虑,你不是都带着祝枝山他们一起读书吗?”


    两人说话间,今日的主角走了进来,江芸芸正打算爬上来,突然看到大鉄塔推开人群走了过来。


    “顾将军!”许昌大喜,“你何时回来的,怎也不通知我们一声。”


    人群哗然,都听到动静看了过去。


    江如琅也是脸色大变,不过他第一眼看到的爬得高高的江芸,忍不住想骂人。


    ——成何体统!


    江芸芸爬山的手脚一顿,也跟着低头去看笑眯眯的顾宗泰。


    顾宗泰没有理会许昌,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他:“小童要不再想想?”


    第六十章


    “你是将军?”江芸芸迈着小短腿, 哼次哼次跟在他腿边,走得小脸红扑扑的,“他们说你刚打了胜仗回来。”


    因为看出来顾宗泰很喜欢她,所以江如琅非常给面子, 把江芸芸提溜到他身边, 还三申五令要她照顾好贵人。


    她听了一路的奉承, 才知道原来顾宗泰其实不叫顾宗泰, 他叫顾溥,袭爵镇远侯, 掌五军右掖, 前年也就是弘治二年,挂平蛮将军印,充任总兵官, 奉命镇守湖广, 说他打了胜仗是因为今年镇压了苗人的起义。


    “不算打胜仗。”


    顾溥走了几步路, 察觉后面的呼吸声越来越远, 扭头去看, 江芸芸正扶着一棵树, 累得直喘气,就差一屁股坐在地上抗议了。


    一路上耳边一直都有人在说话, 顾溥大概是嫌弃他们烦了,走到半路说江家景致好,想多逛逛, 江如琅闻弦歌而知雅意,扭头就让江芸芸带路。


    说是看风景, 他却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架势, 脚步一迈, 走得飞快,他一步,江芸芸得多走两步,小短腿都要抡出火星子来了。


    多损啊,让一个还没他腿高的小孩来带路。


    “我走不动了。”江芸芸见他看了过来,破罐子破摔说道,“你走太快了,我跟不上你。”


    顾溥闻言笑了起来,嘲笑着:“你这身体还能一连考这么多场考试。”


    “一次最多考五天,有的三天,中间能休息一下的。”江芸芸掰着手指给人算了一下,“我已经模拟演习过好几次了,问题不大。”


    顾溥看着她又笑:“我在湖广就听说你的名声了,说你以十岁高龄找了一个湖广状元做老师,打败了一众扬州学子,他们都说你一定是死缠烂打才求得这个机会的。”


    江芸芸不服气地皱了皱鼻子。


    “可我瞧着你倒是灵气。”顾溥朝着她走过来,站在她面前。


    冬日的日光不甚猛烈,但那具高大魁梧的身形往那里一站,日光落在肩头,阴影倒落就显出极致的压迫。


    顾溥居高临下注视着对他而言不过是手指大小的娃娃,他不笑起来,眉宇间才显露出杀伐战场的血腥气,尤其是那双粗重的眉毛往下一压,深邃的眉骨便尖锐得凸显出来。


    江芸芸悄悄往后挪了几步,企图避开这道令她不舒服的高大影子。


    “你跑什么?”顾溥挑眉。


    江芸芸站起来,仰着头,镇定说道:“你又高又壮,还比我有权势,一个小手指就能压死我,而且你还莫名其妙非要和我说话,我自然觉得你居心不良。”


    顾溥没说话,不动声色打量着她。


    江芸芸任由他的目光一点点扫射过自己的身体,巍然不动。


    “那你不怕我?”顾溥不解问道,“你就不怕我现在把你抓起来扔水里。”


    他甚至还张开那只蒲扇大的手在她面前威胁性地挥了挥。


    那只手只是随意张开就比江芸芸的脸还大许多。


    “因为我对你并无所求,所以我不会服从你,讨好你,你也只是在身形上威吓我,但武力自来不是以强打弱就一定能赢,巨鹿之战,项羽渡过黄河,以九千江东兵战胜秦军前锋王离的十万大军,九战九捷,可见蛮力也不值一提。”江芸芸神色自若反驳着。


    顾溥垂眸看着她,随后轻笑一声:“秦军轻敌,军心不稳,后方动乱,并未有项羽破釜沉舟的架势,自然连连败退。”


    江芸芸不为所动。


    “再者那是军队,和我有什么关系,两军对垒要考虑军心士气,粮草兵器,可现在就我和你,相当于……嗯,打架。”


    他故意用打量地目光扫视着江芸芸,嫌弃说道:“你瞧着……还没我军队里的烧火兵有力气,更别说和我比。”


    江芸芸看着他傲然的脸,倒是笑了起来:“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怎么不和我比四书五经。”


    顾溥失笑:“我一个打仗的,干嘛要和你比读书?”


    “那我一个读书的,干嘛要和你比打架。”江芸芸反问。


    顾溥沉默,眉心先是微微一动,随后又紧紧皱起。


    这场本是碾压式的威吓性对话,不知不觉就被这个小童带成了一场幼稚的对话。


    ——他完全被牵着鼻子走。


    “你倒是有诡谲奇异的名家气派。”顾溥蹲下来身来,和小童平视,“控名指实,苛察缴绕,好厉害的口舌。”


    名家是战国中期非常活跃的学派,开山人物是邓析,最有名的人物是惠子,但让它在后世还留有声息的是公孙龙的白马辩。


    总的来说名学留在史书上大概是一个辩论学的形态,众所皆知,辩论很容易演变成抬杠,所有这个门派在历史上名声一直不好。


    顾溥说他有名家气派,其实在骂人,骂得还挺脏!


    江芸芸倒是不生气,反而露齿一笑,得意说道:“我可得到辩论赛第一!”


    顾溥见她笑了起来,也跟着笑了起来:“你真是有趣。”


    江芸芸休息好了,站直身子,继续问道;“你还逛花园吗?”


    顾溥也跟着站了起来,冷不丁说道:“苗人没有起义,是桑植安抚司土官性格残虐,苗人群起反抗,地方官以为是苗人暴乱,这才让我去镇压,我过去也只是把首领处置了,其他人都放回去了。”


    江芸芸仰着头看着他,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在回答她一开始的问题,长长哦了一声,大声夸了一句:“那您真是是非分明,是个大好官!”


    明明是吹捧的话,顾溥却是一点也不觉得受用,只是动了动粗黑的眉毛。


    这一次顾溥没有大步流星往前走,反而放慢脚步,甚至还会等一会儿江芸芸,只是两人一路上并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们明明各有心思,却不再试探讥讽。


    两人穿过花园,正好看到江来富恭恭敬敬站在门口,远远见了人就露出殷勤的笑来。


    江芸芸脚步一顿,面前之人便敏锐地停了下来,扭头看了过来。


    “武将可以擅离职守吗?”她冷不丁问道。


    顾溥微微一笑:“自然不行。”


    江芸芸打量着他,一脸严肃。


    “但我回家祭祖。”顾溥促狭一下,“我祖上原是湘潭人,但在前朝迁至江都县,也就是现在扬州府,祖坟都在这里,我十三岁袭爵后就不曾回过扬州,如今战事大捷,陛下自然不会在这点小事上为难我。”


    这回换江芸芸打量着他,神色冷静,瞧不出到底相信了没。


    远远的,江来富见两人一高一低,面对面站着,脸色都非常严肃,心中咯噔一声,自觉肩负老爷重任,便匆匆跑了上来。


    “顾将军~”他殷勤地喊了一声,“正厅开席了,请您过去呢。”


    江芸芸和顾溥齐齐打了一个哆嗦。


    好大一男儿还能有这么夹的声音。


    江芸芸奇奇怪怪地看了一眼江来富,又看了一眼顾溥。


    ——这人地位这么高?


    顾溥皱眉,欲言又止,最后转身离开,脚步匆匆,生怕走慢了,就被江来富黏上了。


    江来富见人走远了,立马板下脸来:“那可是顾将军,二公子刚才怎么还敢和人摆脸色,人家来做客,可别坏了人家的兴致。”


    江芸芸撇了撇嘴,但想了想还是问道:“顾将军是我们请来的嘛?”


    江来富骄傲地抬了抬胸膛:“自然不是。”


    江芸芸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是?那你骄傲什么?”


    “那不是说明我们江家在扬州有名气,大小姐出嫁,连大将军都来凑热闹。”江来富与有荣焉说道。


    江芸芸龇了龇牙:“你不觉得他和上次那个什么张公子一样奇怪。”


    江来富脸色大变:“二公子慎言啊,张公子是何等人物啊!”


    “那张公子是谁啊?”她立马追问着。


    “你以后就会知道的。”对面突然传来顾溥的声音,“我和他不一样,我是真的来看你的。”


    江来富见顾溥不知何时折返了回来,脸色顿时白了下来。


    ——这不是在背后说人话被人当场抓住吗!


    “走得如此慢,走。”他竟然直接一把把江芸芸抄了起来,架在胳膊里就带走了。


    江芸芸蹬了蹬腿,紧紧抓着他的胳膊:“我自己走!”


    “太慢了,小冬瓜。”他大笑着,带着一个人也丝毫没有减缓速度。


    “你才冬瓜!”江芸芸暴怒。


    江来富大惊,一边是务必要拍好马屁的大将军,一边是江家重金压宝的小神童,真的是那个磕破点皮都要心疼半天的地步。


    “哎哎,小心点,将军快放下我们二公子,二公子抓紧了啊。”他在后面拍着大腿,连连喊道。


    他喊了一路,顾溥嫌他烦,脚步一顿,直接不知道拐去那里了。


    江芸芸还是第一次体验全身腾空,好像飞起来的奇妙感觉,冬日的风灌满袖子,冷冷的,那迎面的风带着冷冽的滋味,不甚舒服地刮挂在脸上。


    可偏偏她却觉得有点舒服,因为自己好像成了一只小鸟。


    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冬日的风不过是乘托起她的翅膀。


    “喜欢吧,我儿子就很喜欢!”顾溥见她伸手去抓风,也跟着笑说着,“他一出生就跟我在战场上,现在七岁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我给他请了老师,年纪大的,他嫌人古板,但是年纪小的,却管不住他。”


    江芸芸扭头去看看了过来。


    “等你过了乡试,你就带带他,我教你武功如何?”顾溥笑说着。


    江芸芸不解:“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存在,而且我现在一个白身,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考得上乡试,难道是因为你听说外面的流言,瞧着我是一个聪明人,这样押宝可是要被骗的。”


    她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终于露出几分孩童稚气来。


    “都说你们文人相轻,眼见都不一定为实,又何况是耳听,所以我亲自来了。”顾溥说道。


    江芸芸敏锐地嗯了一声,歪了歪脑袋:“是谁跟你特意说起过我吗?”


    顾溥沉默了一会儿,眉心紧皱:“你真的不知道?”


    江芸芸摇头。


    顾溥脚步慢了下来,最后把人放下来,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是你的老师。”


    江芸芸吃惊地瞪大眼睛。


    “你的老师想要我教你武艺,他可以收我的儿子为弟子。”他低声说道,“但他毕竟年纪大了,我儿子我是清楚的,那真是一个臭石头,所以我选了你,我不需要他考科举,只要他明白为人处世的道理即可。”


    江芸芸惊呆在原地。


    “我老师?”她好一会儿才,呐呐问道,不安地揉了揉衣服,整个人还未从错愕中回过神来,眼睛也湿漉漉的,“他为何要……要给我找一个学武的师傅啊。”


    顾溥沉默片刻,缓缓说道:“你不妨亲自去问。”


    江芸芸茫然不安,冬日的风吹红了她的鼻尖,连带着那双最是生动的眼珠子也在寒风中安静地沉寂下来。


    “总算找到你们了。”背后不合时宜地传来江来富气喘吁吁的声音。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不再说话。


    顾溥又夹起江芸芸笑说着:“你真轻啊,跟个棉花一样,可有好好吃饭?我跟你说我每年带队监考,年年都有人从考场上抬出来的,都跟个瘦猴一样,第二天都坚持不下去。”


    江芸芸郁闷说道:“吃了啊,我可能吃了。”


    就是只长个子不长体重,跟个瘦竹竿一样,真没意思。


    她摸着手心那个健壮的肌肉,可耻地心动了。


    “你这个肌肉……”她流了流口水,“练了多久啊。”


    “你也想要?”顾溥斜眼打量着她。


    江芸芸连连点头。


    “我瞧着难。”顾溥还抽空捏了捏江芸芸的胳膊,“细胳膊细腿的,骨架小,练练马上功夫,开开弓,把肩膀打开,别的不说,以后要是被流放到什么偏远地方,跑也跑得快一点,那些地方的人都凶得很。”


    江芸芸一点也不觉得是被诅咒了,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好啊,射箭好啊,我还想练枪。”


    “行,那我到时候给你找个师傅。”顾溥爽朗笑着。


    “你是练什么的?”江芸芸好奇问道。


    “重刀。”顾溥笑说着,“我家祖传重长刀,比你还重呢。”


    江芸芸大吃一惊。


    顾溥见她眼睛瞪得滚圆,顿时大笑起来:“怎么突然不机灵了,杀阵杀敌重兵虽杀敌厉害,但这么重,使起来累死了,打一会儿就泄力了,更是可怕。”


    他顿了顿:“我那刀才三十斤而已。”


    江芸芸语塞。


    ——你们听听,他在说什么!才三十斤!那可是三十斤啊!


    “行了,你自己去玩吧。”出了小花园,顾溥把人放下来,“你若是见到你老师,就说为了避嫌,我就不去叨扰他了,信中安好。”


    他说完就大步朝着正院走去。


    江芸芸站在假山下沉默了一会儿,心里突然萌发出强烈地想见老师的冲动,只是刚转身离开,正看到江来富阴森森站在背后。


    “二公子打算去哪啊。”


    她只好被人踩着脚后跟,赶着回了正院。


    前院放了不少玩乐的东西,少年人大都在这里嬉戏耍闹,祝枝山等人也正在投壶,她脚步一顿正打算过去凑热闹。


    “不少人在正厅等着二公子呢。”江来富又在背后幽幽说道。


    江芸芸脚步又变了变,含恨朝着前厅走去。


    正清堂的大门已经卸了下来,窗户大开,偏整个屋子竟还是暖洋洋的。


    “好暖和啊。”江芸芸吃惊说道,“开窗户也不冷?”


    江来富得意说道:“今日老爷准备了三百斤的煤,有一百斤在这间屋子烧着内,就是下再大的雪也冷不了。”


    江芸芸猜测大概是墙壁里有管道,和现代北方的暖气一样,明明不曾生火,却格外暖和,忍不住感慨有钱人的奢侈。


    开窗开门,通风取暖。


    屋内站满了人,最热闹的自然是正中的顾溥和许昌,身边围了最多的人,江如琅拉着两人说话,左右逢源,脸色通红,志得意满。


    右边的红木长案边也围了一堆人,正中的就是那位曹家舅舅,正挥着手,和人激动地说着话,大家都连连点头,十分配合。


    江苍和黎循传站在靠窗的梅花瓶边上说着话,身边也围了不少读书人,那几个棂星学社的人也赫然在列。


    “芸哥儿。”黎循传一眼就看到他,连连挥手。


    江芸芸便朝着他走过去。


    “大哥。”她对江苍行礼。


    “二弟。”江苍回礼。


    两人的视线轻轻对了一眼便飞快划开,江芸芸站在黎循传的另一侧。


    “怎么脸红扑扑的,刚才出门应该给你带个围兜的。”黎循传碰了碰她冷冰冰的脸,“要喝热茶吗?”


    江芸芸粗鲁地搓了搓脸:“不用,外面风大而已。”


    “你和顾将军怎么出门这么久?”一侧的陈施忍不住问道。


    所有人视线看了过来。


    顾将军今日不是第一次来扬州吗?怎么好端端非要和江芸芸说话。


    江芸芸四两拨千斤说道:“逛了两个花园,花的时间久了点。”


    “你和顾将军认识?”周柳芳也紧跟着问道,“一个读书人,一个打仗的,你们都聊了什么?”


    江芸芸笑眯眯地吹嘘着:“我和他虽然是今天刚认识,但是从诗词歌赋到人生哲学,处处都是我们的话题,看雪看星星看月亮,都是我们的爱好啊。”


    她故作浮夸的炫耀口气,令众人莫名一寒。


    “还是关上窗户吧,今年扬州的冬日太冷了。”陈闵然搓了搓手。


    江芸芸太极打得好,一群人问了半天,不仅什么都没打听到,甚至觉得越来越冷了,汗毛都立起来了。


    明明这些事情听上去有点像在怕马屁吹嘘,但莫名又觉得他在恶心人。


    ——他好像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众人心有戚戚地想着。


    “可以准备吃饭了。”江苍打断众人的追问,淡淡说道,“外面冷,我让人给闵然拿件披风来,你们还有谁要吗?”


    江芸芸举手:“我我我。”


    江苍看着要戳到自己鼻尖,伸得笔直的手,抿了抿唇,随后把她的手推开:“知道了。”


    大部队准备去芙蓉厅吃饭时,黎循传顺手把人抓到角落里问道:“你有事?怎么瞧着心不在焉的,攻击力这么强,无差别攻击啊。”


    江芸芸胡乱披着披风,眼珠子在外面转了一圈,顾溥早已被众星拱月簇拥走了,江如琅也消失不见了,她心里的那点火却突然随着人潮散去,猛地升了起来。


    ——她想去找老师。


    ——立刻!马上!


    所以她反手拉着黎循传的手,小声说道:“我要去找老师,你给我打个掩护。”


    黎循传惊得瞪大眼睛:“在你家,我怎么打掩护?”


    江芸芸拍了拍肩膀,一脸沉重:“我相信你。”


    —— ——


    扬州突然又下起了纷纷大雪,路上的行人慌忙收拾东西,也有路边商户里的人捧着茶盏,闲情逸致地看着突如其来的雪花。


    江芸芸提着披风,一路无阻,沉默飞快地跑到小巷口。


    那颗滚烫的心在此刻跳得厉害,巷子口的灯笼风吹日晒显得有些陈旧,此刻落满了半边雪,好似画中的那抹亮色。


    这盏灯在她无知无觉中被挂起来,从此开始照亮她归家的路。


    风雨无阻,日夜不休。


    它只是安静的垂落着,任由风吹雨打,安静沉默,甚至连她都已经习惯了,并不觉脚下的那一抹光晕有何不同。


    她站在巷子口沉默着,那颗心却丝毫没有安静下来的架势,直到有脚步声匆匆走来。


    “芸哥儿,果然是你。”黎风打着伞走了过来。


    江芸芸抬头看他,眨了眨眼:“黎叔,您怎么出来了?”


    “黎公说您今日可能会来,叫我等着,我还想着您今日这么忙怎么跑得出来。”黎风把雨伞遮在她头顶。


    雪花落在伞面发出沙沙的声音。


    “怎么不打伞,都湿了。”黎风心疼说道,“是不是东西落了,叫乐山来就好了。”


    他摸了摸江芸芸的披风,慌张说道:“哎哎,披风整个都湿了,快脱了,可别着凉了,里面的衣服湿了吗?还好还好,披风比较厚,衣服没湿。”


    他擦了擦江芸芸脸上的雪水,好一会儿才察觉出不对劲:“怎么了?瞧上去不高兴了。”


    “是江家有人欺负你了!”黎风变了脸色。


    江芸芸随意擦了擦脸上的雪水,摇了摇头:“没有,老师在家吗?”


    “带夫人去西方寺下棋了,说晚上才回来。”黎风牵着江芸芸的手,絮絮叨叨着,“走,进屋喝杯热水,黎公说您回来,一定要我等着,可我瞧着都中午了,怕你有急事,就开着大门等,刚远远看到一个影子,我一眼就看出来是你了,果然是你!”


    门房内,早早就热了一壶茶。


    黎风给人倒了水,又替她把披风反过来烤火。


    “怎么突然跑回来啊?”黎风担忧说道,“是有什么事情吗?若是有事一定要说啊,可别压在心里,黎公一定会给你想办法的。”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捧着热水,失神地看着角落里的火盆。


    火盆烧的都要见底了,可见黎风确实等了许久。


    “没,没事。”她呐呐说道,“辛苦黎叔等我了。”


    “哪里的话。”黎风不悦说道,“那你怎么匆匆来的,这么冷的天,二月就要考试了,可不能病了。”


    江芸芸把还有些烫的水一饮而尽,整张脸也跟着皱了起来。


    那热水顺着喉管直接到了胃,烫得她有些疼,但整个人的寒气却被驱散了,那颗混乱的心也在疼痛中清醒过来。


    “多烫啊,不要命了。”黎风惊讶,担忧说道,“芸哥儿今日怎么奇奇怪怪的。”


    江芸芸抬眸笑了笑:“没事,就是突然很想见一下老师,就跑过来了。”


    黎风惊讶,随后也跟着笑了起来,眼尾的皱纹整个皱了起来:“真是一团孩子气,今日这么重要的事情,你跑了,被人知道了,小心挨骂。”


    江芸芸站起来,拍了拍脚边的雪渍:“那我现在就回去。”


    黎风摸了摸披风:“我给你拿个新的,这个还湿的,你在这里等一下,很快的,老夫人做了你的披风,之前一直没空给你,今日正好,您穿回去。”


    江芸芸看着他健步如飞地走了,小小的角屋只剩下她一人。


    火盆里的暖气飘了过来,时不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十二月二十日,门外大雪压屋。


    江芸芸那颗急速跳动的心,在此刻蓦地安静下来。


    我生南土复一年,师计前程数十载。


    江芸芸在此刻才深刻明白这个时代关于师生的含义。


    她的老师,在无人知处,正为他遑遑谋前程。


    “来了来了。”黎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您瞧瞧,白色的,正衬肤色呢。”


    江芸芸回神,看着他手中的那件小小披风。


    “您看看,多好看啊。”黎风在她面前来回展示着,“快穿上吧,早些回去,免得又被人骂了。”


    他亲自给她系上带子,看了一会儿哎呀了一声:“怎么短了点,芸哥儿又长高了。”


    江芸芸眼尾微红,笑说着:“长高了,以后还要长很高的。”


    黎风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又把门口的伞递了过来:“走吧走吧,早些归家,等会雪就下大了。”


    原本还脏兮兮的江芸芸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从黎家大门走了出来。


    黎风站在台阶上看塌,絮絮叨叨说道:“路上小心滑,慢慢走。”


    江芸芸捏着手中的伞,出了黎家小巷。


    雪越下越大,她走了几步,扭头看了一眼巷子口的灯笼。


    灯笼已经被大雪覆盖,安安静静地挂在墙上。


    ——老师不想她问,那她就不问了。


    她想,随后踏入雪中,朝着江家走去。


    路上的小摊贩已经一散而空,不少开着的店也关了半边门。


    雪越下越大,没一会儿就到她脚踝了。


    江芸芸艰难走在路上,走到一半时,对面突然传来一个笑嘻嘻打趣声。


    “这不是我们芸哥儿吗?来接我们啊。”


    江芸芸抬伞,正看到前面有三人勾肩搭背,冒着大雪朝着她走了过来。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