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读书网 > 都市小说 > 大明第一首辅 > 40-50
    第四十一章


    唐伯虎的朋友是那种一眼就能感觉出莫名契合唐伯虎的性格的人。


    那个叫文璧, 竟然就是文徵明,穿着青色长衫,头戴简单的四方巾,见了他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又见唐伯虎大大力地搂着她的肩膀, 微微皱起了眉来, 显得有些严肃。


    “他过几天要跟南京太仆寺少卿李少卿学习书法, 正好要来应天府,我这才把人拉过来, 不然你可难见到他了。”唐伯虎笑说着, “之前一直跟着他爹在滁州读书,大前年才回来考试,这几年一直滁州和苏州奔波, 瞧着都累瘦了。”


    文徵明耿直说道:“你这个大嘴巴是打算把我一出生的事情都宣扬出去吗。”


    江芸芸听得直乐, 甚至还比划了一下:“对对, 大嘴巴, 超级大。”


    “你为什么也笑唐伯虎。”谁知他又低头, 一脸不解地反问道。


    “哎?”江芸芸呆在原地, 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这回轮到唐伯虎笑得直不起腰来:“我的嘴只是大,他的嘴可是难听, 你还是喜欢我的嘴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文徵明也察觉到自己耿直地说了不该说的话,连连摆了摆手。


    “没事,我们芸哥儿是脾气最好的小童郎。”唐伯虎笑嘻嘻说着, 随后把人夹到另外一个人面前。


    这人身形高大健壮,胳膊上的灰色衣服被肌肉撑得鼓鼓的, 留着胡子, 见了人大气笑了起来:“早就听伯虎说起过你, 只把你夸得天上才有的神童,今日一见,果真是卓尔不凡。”


    他嗓门大,中气足,偏那双眼睛水润润的,说起话来,眉眼弯弯,瞧着是个爽朗豪气的壮汉。


    “这是元敬,姓都名穆,自称南濠先生,苏州吴县人,与我自小就是好友,我们已有认识十五年了,他平生最爱两件事情,放情山水,夜读不息。”


    都穆对着江芸芸促狭地眨了眨眼:“我也好吃,小友喜欢吗?”


    江芸芸摸了摸肚子:“眼大肚小。”


    都穆哈哈一笑。


    “少和他一起吃东西,他饭量大,你两口,他一盆,可要亏死了。”唐伯虎毫不留情揭穿着。


    都穆脾气好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说道:“今日我可要敞开肚皮吃了。”


    江芸芸看着他的身高体型,留下羡慕的口水。


    “我吃了这么多,怎么还没长这么高?”她眼巴巴问道。


    都穆伸出蒲扇大手,捏了捏她的小细胳膊:“你还小,多吃点,多动点,会长高的,而且你的根骨摸着应该不会矮。”


    江芸芸眼睛一亮:“你个子高,我信你!”


    唐伯虎受不了江芸芸整日惦记长高的事情,提溜着人,把她带到第三人面前。


    那人是里面年纪最小的,身形也最矮,只比江芸芸高一个头。


    “你长得好漂亮,我正打算写一本新倩集,到时候也把你写上去。”他一和江芸芸的视线对上,立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江芸芸不解:“要把我写哪里去?”


    “少搭理他,昌谷,姓徐名祯卿,别看只有十五岁,若是论写文,可是在这里往前排的,敏感多情得很,你可要好好的保护他。”


    江芸芸一听这个名字,就眼睛一亮,忍不住仔细打量着他:“我记得你!”


    “果然,好看的人总是特别能欣赏人。”他一把握着江芸芸的手,用力摇了摇。


    江芸芸心虚。


    她记得住,完全是因为那篇文章文笔太嚣张的,所以想找大人给他们敲敲脑袋,看看到底是不是那个和唐伯虎口无遮拦的人。


    “哎,你长得真好看啊,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你以后长大去上元节去,能被手帕香囊砸晕。”徐祯卿神神秘秘凑上来,眼睛在发光,“我一定给你放在前几个,争取那本书明年就面世,让大家多看看你。”


    江芸芸瞪大眼睛:“什么书?”


    “就是他那本新倩集,是他的俊男才子搜集手册,你且小心点他,他最喜欢你这样细皮嫩肉,长相好看的小孩了。”唐伯虎吓唬着。


    徐祯卿不高兴说道:“亏我还打算把你唐伯虎往前面写呢,你竟然在小友面前如此诋毁我。”


    唐伯虎得意说道:“你就是把我放在最后一个,照样会有人知道我的厉害。”


    “哎,我酒都喝一坛了,也该轮到介绍我了。”说话的男子是唯一坐在椅子上,姿态随意,那身绯红色衣袍衬得肤色近乎冷白,他伸手捏了捏江芸芸的发髻,打趣着,“真是可爱的小孩。”


    他一伸手,衣袍间就带来一股淡淡的酒味。


    江芸芸这才发现他右手还拎着一个酒坛,又看了眼唐伯虎,眨眼:“你兄弟?”


    两人长相自然是截然不同,但那种随性潇洒的动作,举手投足露出放荡不羁的落拓,那怕他穿的是这一屋子里最简单的,却也能一眼看出他是这一屋子里最无所牵挂。


    这个人真的很像会和唐伯虎一起胡说八道的人!


    江芸芸立刻警觉起来。


    “这位是我的狐朋狗友,姓张名灵,字梦晋,与我同为府学生员,与我也是相识已久。”唐伯虎笑嘻嘻打趣着,“他画人物冠服,形色清真,毫无卑庸之气,极有才华,他以后也会是书画大家,你可要和他打好关系了。”


    “是了,他的字画极好。”祝枝山也跟着说话。


    江芸芸只是睁着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张灵任由她打量着,只是淡然喝着酒。


    他姿容俊爽,尤其是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好似总带着酒气,笑脸盈盈间醉态横生,偏在众人欢笑中显出几分冷沁沁的清醒。


    “我以前以为他已经长得很好看了,现在看来,你长大了一定比他还好看!”徐祯卿凑过来,促狭地眨了眨眼,大声说道,“艳压!”


    “哈,你之前还说我是最好看的。”唐伯虎不悦说道。


    “你嘛,还差点意思。”张灵把手中的酒坛随意放在桌子上,大笑着,“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来,喝酒!”


    江芸芸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酒坛,再看着围着自己的三人,各有各的肆无忌惮。


    虽然只是现在短暂的见了个面,但她莫名觉得这三个人碰到一起那真的是哈士奇、阿拉斯加和萨摩犬碰面了,没一个拉得住的,能把家都拆了。


    要是真的能闹出科举舞弊的案,好像一点也不奇怪。她诡异想着。


    “怎么不说话?”徐祯卿不解地挠了挠头。


    张灵轻笑一声,收回酒坛子,自己仰头喝着,长袖飘动,姿态随意,好似真成了他人嘴里的魏晋名士,飘飘然不知所以。


    “吓到你了?”唐伯虎低下头,见他不说话,慌张地把人从人群里扒拉出来。


    江芸芸回神:“没。”


    她把自己的书箱放到角落里,一抬头突然吓了一跳,因为角落里还有一个人缩着。


    那人正幽幽地看着她。


    “啊,把衡父忘记了。”唐伯虎拍了拍脑袋,“来来来,介绍一下,徐经,南直隶江阴人,他只喜欢读书,性格很内向,不爱说话,你多担待一点。”


    江芸芸顺势看了过去,徐经却被她直接看得红了脸,没一会儿甚至连着耳朵脖子都红了。


    “江,江公子。”他咳嗽一声,故作镇定地说着。


    只可惜眼珠子到处乱飘,好像江芸芸是个钉人一样,看一眼就要被扎到了。


    江芸芸只好收回视线,扫过唐伯虎这一圈的好友,这里面最有可疑的就是张灵和徐祯卿了,年纪轻轻,狂傲不羁,特意容易招人恨。


    她虽不清楚历史上的科举舞弊案,但这几月相处下来,她却能清楚得知道唐伯虎这么高傲的人肯定是不会作弊的。


    但凭这张嘴至今还能活着,那确实也是有些本事的,被人针对好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她还没琢磨出谁的嫌疑更大,就被唐伯虎按在位置上坐下。


    “上菜上菜。”他招呼着,“都坐吧,今天我们不醉不归。”


    “喝他个三五坛。”徐祯卿跃跃欲试。


    “喝酒作诗,今日又有诗集了。”都穆大笑着。


    “不行,我功课还没写好。”江芸芸一本正经打破气氛,“最迟戌时过半,我要回去的,不然我娘会担心我的。”


    唐伯虎顿时流出嫌弃之色:“这么大个人了,整天我娘我娘的,少学一天又不会如何,我都这么久没读书了。”


    江芸芸不理他,拿起筷子吃菜。


    ——天才的话没有一句是可以信的。


    因为这里她和徐祯卿年纪小,所以两个人不能碰酒,重新在角落里开了一桌,又让跑堂端上清茶,两个不能喝的面对面坐着,各自低头吃着菜,社恐徐经则是挤在小孩桌。


    这一桌美食都是鸿福楼的招牌菜,一上桌那可真是色香味俱全,闻着味道就让人流口水,鸡鸭鱼肉,蔬菜瓜果,应有尽有。


    江芸芸不客气地动了筷子。


    这个鸡肉真香啊,入口清甜,口感细腻,不错。


    这个糖藕真好吃,脆而不腻。


    这个卤牛肉真的是入味了。


    这边不能喝的吃得不亦乐乎,那边已经喝了几坛子酒。


    唐伯虎重新开了一坛子酒,开始拉着都穆一起写诗。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唐伯虎行着酒令,“元敬,是不是写不出来了,喝酒喝酒!”


    “放屁我怎么会写不出来!”喝醉了的都穆恼羞成怒。


    祝枝山稳如不动地坐着,依旧是笑眯眯的样子,看上去酒量很不错。


    文徵明已经眼神迷离,瞧着离倒下不远了。


    张灵撑着下巴看着他们玩闹,时不时给人添点堵,用话语激着人,做一个合格的不安分棍子。


    许是太热闹了,不仅隔壁不认识的人都看了过来,就连吃饱喝足的徐祯卿也跃跃欲试,最后忍不住溜过去凑热闹,江芸芸倒是心无旁骛地干饭,没一会儿手边又堆了一个小山起来。


    “你,你,别吃撑着了。”耳边传来苦口婆心的劝慰声。


    江芸芸从饭碗里抬起头来,正好和徐经的视线对上了。


    徐经一见她看过来就慌乱移开视线。


    “我肚子饿了。”江芸芸咧嘴一笑,然后把手边的那锅炖羊肉递过去,“这个很好吃,你吃吃,不知道怎么做得,羊肉又酥又烂,汤水清淡不油,骨头里也有杏仁的香味,好吃。”


    徐经看着被递过来的肉菜,见江芸芸自顾自开始吃牡丹生菜,没有看着自己。这才胆子大了起来:“这个借鉴了山家清供里的山煮羊,鸿福楼大厨稍加改变过,如今是酒楼的名菜。”


    “取得是小羊羔的肚子上的肉,切块后下油里炸,等炸到表皮微微金黄就捞起来,放入砂锅中,之后放入葱姜蒜小火慢熬,等砂锅边缘开始小珠子沸腾时,再捣几枚真杏仁,开明火煮,这样骨头都会酥软,被葱姜蒜去了膻味的羊肉,杏仁的味道也回到羊肉中去,这样味道就清淡却又非常有滋味。”


    江芸芸抬起头来,不解问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徐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以前来这里吃过这个菜,回家后念了几次,我爹就花了一点钱把这里的厨房带回家中了。”


    江芸芸迷茫了一会儿,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家这么有钱?”


    虽然她没见过什么富贵生活,但按照常理推断,这个是扬州著名酒楼的顶级厨师,应该不会一点钱能挖走的。


    “还行吧,家中做些小生意。”徐经抿了一口茶。


    江芸芸半信半疑,打量着徐经的衣服,刚才随意看了一眼还不曾发现,现在定睛一看却发现他的衣服看上去简单,布料剪裁都格外精细,上面的花纹手法复杂精致。


    “你这个衣服?”她犹豫说道,“看上去不太像有点小钱的。”


    “家中有布庄生意。”徐经矜持说道,目光在江芸芸短了一小节的袖子上扫过,小心翼翼说道,“我们家在扬州也有店,小童若是喜欢,我明日带你一起去看看。”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把最后一口油炸牡丹花塞进嘴里,嚼得干巴脆:“什么名字?”


    “霓裳阁。”


    “咳咳。”江芸芸咳嗽一声。


    徐经慌张地递上一盏茶。


    “霓裳阁!”江芸芸目光顿时敬畏起来,“那可是扬州数一数二的成衣店。”


    徐经一脸迷茫:“这么厉害的嘛?”


    江芸芸沉默,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天爷,有人在跟我炫富!


    “我家有些特殊,家中一应事务都是女眷在管,如今管家的是我的母亲,我不懂生意上的事情。”徐经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江芸芸喝了口水压压惊。


    傻白甜富二代。


    江芸芸给他打了个标签。


    “哎,你们在聊什么?”唐伯虎凑了过来,“来对诗啊?”


    江芸芸婉拒:“我还没开始学写诗,就不献丑了,而且我还没吃饱。”


    唐伯虎看着她面前堆起来的小山堆,无语说道:“怪不得都元敬和你一见如故,这个饭量,确实是有话要说的。”


    江芸芸直接把人推走。


    ——耽误我吃饭,烦!


    唐伯虎视线看向徐经。


    徐经已经躲在角落里自闭装死了。


    ——哈,好大一朵蘑菇。


    唐伯虎只好拎着酒,踉踉跄跄回去:“笑杀小童郎,不饮杯中酒,无趣!无趣!”


    张灵笑脸盈盈看过来,把玩着手中酒盏:“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唐伯虎,你的新朋友看不上你啊。”


    江芸芸抬眸,腮帮子鼓鼓的,大声反驳着:“你不要挑拨离间,我还是小孩。”


    张灵微微一笑,那双眼中的酒意就好似倾了下来:“一酌千忧散,三杯万世空,你饮我三盏酒,我与你同饮三坛酒。”


    “还有这等好事,喝他啊。”唐伯虎脚步一转,把江芸芸拱过来,“张梦晋千杯不醉,你三盏换他三坛,赚了啊。”


    江芸芸强调着:“我才十岁!”


    “早些尝一下这等人间忘忧水,你便是早早享福。”唐伯虎已经醉得胡说八道了。


    张灵已经为她倒了三盏酒,依旧笑脸盈盈看着她。


    华灯初上,烛火耀眼,鸿福楼挂满了灯笼,照得所有人的脸都清晰可见,唐伯虎信誓旦旦开始拍开酒坛封子,文徵明欲言又止,顺手把想要喝酒的徐祯卿拉着,至于祝枝山在慢条斯理吃着菜,都穆一边啃骨头一边看着这边的动静。


    张灵的袖子垂落着,他背对着满堂华彩,瞳仁却被地面内城湖上的花船烛火晃得光泽明暗不定。


    江芸芸从满室酒气的微醺中回过神来,冷不丁想着:这些历史书上的人好鲜活啊。


    他们不再是书本上的寥寥几句话,他们在今日,在此刻,隔着历史的层层帷幕,站在他的面前,正满眼微醺地看着她。


    明明是如此清晰真实的人,大脑的意思却在此刻恍惚起来。


    任由千般赞誉,万般悔过,在此刻都在灯火通明的扬州夜市,在酒意熏人的酒楼中成了史书上最不值一提的一笔。


    今日千载,谁与争锋。


    “到底喝不喝?”唐伯虎醉醺醺抱怨着。


    江芸芸回过神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大脸,扑面而来的酒气,万般心思都烟消云散,冷酷无情地推开他的脸:“不喝。”


    “他不喝,我喝。”徐祯卿顺势挤了过来,“不要欺负我们芸哥儿吗?人家才十岁,晚上还要写功课呢,不然明天要挨骂的。”


    张灵懒懒收回视线,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你长的可不好看,我不要和你喝。”


    徐祯卿气得跳脚,拉着唐伯虎大骂,随后又扯上都穆等人,愤愤不平地抱怨着。


    许是气氛太闹腾了,江芸芸坐着听了许久,那些酒气无孔不入钻了进来,熏得她头昏脑涨。


    所以她鬼使神差捧起一盏清如水的酒,小心翼翼抿了一口。


    有些甜,但也有些涩,辣舌头,不好喝!


    江芸芸吐了吐舌头。


    “不好喝?”张灵竟然没进骂战中,反而一直看着她。


    江芸芸偷喝酒被抓,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理直气壮说道:“不好喝,还是茶好喝。”


    “桃李春风一杯酒,醉里不知谁是我。”张灵拖长调子,语带笑意地用苏州话,漫不经心地念了一句诗,随后把那几盏酒一饮而尽,“小童心无旁骛,确实能成大事。”


    江芸芸见他开始自酌自饮,俊秀的脸在微光闪烁下神色寂寥,沉默片刻,也没说话,回到自己的位置继续吃饭。


    一直安静坐在角落里的徐经正看着街上人来人往的人,扬州学风浓郁,来玩之人大都身着长衫,做读书人打扮,察觉到她回来了,随口问道:“他们都你眼光好,那你替我看看我能考上进士吗?”


    江芸芸犹豫。


    她不记得唐伯虎身边的人有哪个是当官的,都说文坛幸,官场不幸,这些人似乎个个都没有走上当时世人眼中的唯一前途,这个和他们关系好的内敛的年轻人,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得偿所愿。


    “你觉得我不行吗?”徐经扭头问她。


    那双眼睛太过单纯,明亮清澈。


    他被家人保护得很好,瞧着有些天真。


    那酒度数有些高,才一小口醉意就冲了上来,江芸芸整个人飘飘然,耳边的那些动静逐渐飘远。


    高谈阔论的唐伯虎,念诗喝酒的张灵,闹腾要喝酒的徐祯卿,声音爽朗的都穆,安安静静的祝枝山,到处拉架的文徵明。


    她想,要是他们一直这么快乐就好了。


    “你醉了?”徐经担心地伸手扶着她。


    江芸芸盯着那双保养得宜的手指,再抬头时,笑脸盈盈,嘴角梨涡闪闪:“不论成不成,你都会有很好的人生。”


    徐经也跟着腼腆笑了起来:“他们都说你读书很认真,我能跟着你一起读书吗。”


    江芸芸眼睛一亮:“行啊。”


    —— ——


    一群人喝得走不动路,幸好富二代徐经不仅有马车还有车夫,两人就把这些酒鬼都扔了进去。


    “芸哥儿啊。”唐伯虎整个人挂在她身上,大着舌头说道,“这些都是我的朋友,你也是,今天真的太开心了。”


    “大人总有很多烦恼,还是你们小孩好。”


    “就知道吃吃,一口酒也不喝。”


    江芸芸瘦小的身子几乎要被压弯了,嘴里坚持说道:“酒驾不行。”


    最后还是跑堂看不过去了,连忙把人唐伯虎扶起来:“哎,您慢走,走这边。”


    徐经也把其他人都丢进去后折返回来:“你要不一起上车,等会先把你送回家。”


    江芸芸沉默片刻,随后摆手:“我自己走路回去,你把他们都送回去。”


    徐经欲言又止,但又不好意思多说,只好目送她背起书箱走入人群中。


    人群拥挤,即使小童背着高高的书箱,但很快也看不见踪影了。


    他只好唤来车夫,准备把人都送回家。


    ——若是幸运,明日还能见到他。


    夏风闷热,风中是挥之不去的江腥味,江芸芸头脑中稀薄的醉意被风吹散后,反而变得格外清醒。


    她难得悠闲地走在路上,感受着扬州繁华的夜市。


    风中是隐隐约约传来的歌声,两侧吃食的香味络绎不绝飘了过来,街面的招幡被灯笼照亮着,随风摆动着,耳边似乎还残留着唐伯虎他们的欢笑声。


    悲欢聚散,南北东西,尽归杜康。


    “卖花喽,好看的绣球花,茉莉花,晚上便宜卖喽,三只一文钱。”卖花的小姑娘用浓重的方言腔调叫喊着。


    江芸芸想起周笙屋内的花谢了,一直没有换上新的,所以就站在她面前:“给我三枝绣球,三枝茉莉。”


    小姑娘脸颊通红,用蓝色头巾裹着头发,见是比她年纪还小的小孩,笑说道:“小童刚读书回来。”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和朋友一起玩回来。”


    “那祝您知己问心,平安顺遂。”小姑娘嘴甜说道。


    江芸芸抱上一束花,深深吸了一口茉莉的香气,那根放风到天上的风筝就被拉了回来。


    ——历史若是只能一成不变,那本就该被打破。


    她抱着花加快了脚步,只是刚入巷子口,突然被人撞了一下,手中的花便摔落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连忙道歉。


    江芸芸摆了摆手,蹲下来,摸黑把花捡了起来。


    茉莉还好,绣球花瓣落了不少,还染上污泥,瞧着是不能用了。


    那人诚惶诚恐地看着她,露出脏兮兮的小脸。


    江芸芸心疼地摆手:“你走吧。”


    那人很快就跑了,江芸芸把脏了的花瓣拨了下来,自我安慰着:“零落成泥,你的归处果然还是在土里啊。”


    “你总是这么好的脾气吗?”


    一道影子出现在她背后,那影子被巷子口的灯笼照着,斜斜的一道长痕,落在江芸芸身边。


    第四十二章


    江芸芸没想到在这个时候还能看到引起这场风波的上高郡王。


    他依旧穿得格外华丽, 内穿红色花纱织金直身,肩上大团大团的锦绣刺绣,袖口衣领皆用半个指甲盖大小的珍珠绕了一圈,哪怕站在阴暗处隐隐可见金光流动, 本该富贵逼人的一件衣服却蓦地被外面那件紫纱深衣轻轻罩住, 举手投诉间多了丝飘逸随性。


    江芸芸并不说话, 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既不慌张也不谄媚,就好似当日初见时抬眸扫了一眼, 和看一个路过行人并无区别。


    皇权富贵, 与她并无关系。


    朱宸濠那双稍浅的瞳仁借着不远处街道细微的光顺势看了过来,那簇微亮的光好似一只黑暗中紧盯猎物的孤狼。


    他同样在打量着江芸芸。


    一个多月不见,他自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只是衣袖短了一小截, 显出几分寒碜。


    若是寻常人大概会觉得不好意思, 遮遮掩掩, 偏他这么坦坦荡荡落出来, 张扬着野蛮生长的傲气。


    朱宸濠盯着那袖口看了好一会儿, 才慢慢吞吞收回视线。


    “你怎么还在这里?”江芸芸警觉问道。


    她看了眼巷子口,果不其然地上倒影着几道蔚然不动的人影。


    这是特意来堵她的。


    过了开明桥, 这一代的住户就变多了起来,若非今日时间玩得晚了,她为了节省时间, 所以才打算穿过这条漆黑小巷,快速走到四方街。


    四方街住着的大都是扬州大户, 江家也在其中, 到了四方街, 灯笼林立,家丁巡逻,就热闹起来了。


    “我马上就要走了。”朱宸濠和气笑说着,“临走前想把和你的事情交代清楚。”


    江芸芸哦了一声,抱紧手中的花束。


    跑自然是跑不过,这小短腿抡起来还没那些人走路快。


    不跑的话,这人看上去神神经经的,也怪危险的。


    刚才应该买玫瑰的!


    带刺扎人疼!


    “冯忠是个看得懂眼色的人,他若是你科举上的座师,看在你老师的面子上,你至少在院试之前一定顺顺利利。”他不解问道,“万一后来的人是个要求严谨的人,你科举就难了。”


    江芸芸自信一笑:“没有他,我的科举也一定会顺利。”


    朱宸濠见了她脸上的笑,也跟着笑了起来:“听人说你那时带人去府衙门口示威时,面对这么多官差衙役,都能言辞凿凿,神色镇定,咄咄质问扬州官员,谁看了不夸一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想来也和刚才一样自信。”


    江芸芸挑了挑眉:“你威胁我?”


    “自然不是。”朱宸濠笑,“现在全扬州,你看看谁敢威胁你,那不是不要命了。”


    他明明在笑着,甚至还格外和气,可那笑意偏只教人看得心惊肉跳。


    江芸芸顿时警觉起来。


    “你害怕什么?”朱宸濠敏锐察觉到她的变化,无辜说道,“我还能害你不成。”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说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我瞧着是郡王您太危险了。”


    “为那些老百姓请命的时候,不觉得危险吗?若是你当时没成功,百姓暴动,不危险吗?若是冯忠心狠,不由分说,直接把人抓起来,不危险吗?”朱宸濠轻笑一声,歪了歪脑袋,不解问道,“我独自一人来见你,怎么就危险了。”


    朱宸濠身上总有种莫名的天真,那是被人高高捧起,仔细保护着才会有的性格。


    出身西昌宁王府,祖父是当今皇帝的长辈,所以礼遇有加,他是家中的长孙,千娇百宠,所以被养的精细,不染尘埃。


    他的目光明明落在你身上,带着悲悯,好奇,无知,可你却不会被抚慰,因为他天真的无情才是最要人性命的。


    他是一把开了锋的长刀,偏自己不觉得危险,所以所到之处,只会血流成河。


    江芸芸沉默:“我与他们一样,都是庶民。”


    朱宸濠瞳仁微微睁大,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小童,随后认真摇了摇头:“不,不一样,你和他们怎么会一样,你如何能和他们一样。”


    江芸芸笑:“我身无长物,幼小可欺,和那些被绑在土地上,被官府欺压的大人有何不一样。”


    朱宸濠身子微微前倾,那双俊秀无邪的脸便完完全全暴露在街外的烛火照耀下。


    “可你身上有股气。”他不服气说道,那双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江芸芸的眼睛。


    哪怕他神色依旧温和,但眉宇间依旧是遮挡不住的侵略性。


    “他们不过是蝼蚁。”他声音微微扬起,“可你会是跃上龙门的那条鲤鱼。”


    江芸芸不为所动,许久之后,失笑。


    “他们不是蝼蚁,只是被你们这些权贵压迫的可怜人。”


    朱宸濠笑,重新回到阴影处,那笑声也跟着轻飘薄凉起来:“可只要有往上走的台阶,就会有往下走的台阶,你今日只是给他们换了一个台阶而已。”


    江芸芸沉默。


    朱宸濠就这样安静地站着,目光隔着层层夜色,落在那个身形瘦弱的小童身上,像是在评估着一个从未见过的玩具。


    这么小的年纪,若是他的弟弟们,还只知道撒娇卖萌,只会做上不了台面的手段,甚至只会尖叫发狂,可偏偏这个人,坦坦荡荡,清清白白,安安静静。


    尤其是那双漆黑的眼珠子。


    他转着手指上的扳指,突然顿了顿。


    真是好看啊。


    “阶级差异确实不可避免。”江芸芸的声音蓦地响起。


    “但阶级并不代表着压迫,房子本就是所有人一起努力才会搭好的,但现在你们这些人贪得无厌,都在想着反正这么多人抽走了柱子,那我再抽一块柱子也无关紧要,所以你们的手才会一步步往下伸。”


    江芸芸沉默:“你们这些藩王本就享受着常人没有的富贵,却不思进取,肆意妄为,这艘大船迟早……”


    她一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老师说过‘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你们有畏惧的东西吗?”


    朱宸濠没说话,只是笑了笑。


    小巷内蓦地安静下来。


    外面街道热闹的喧闹声顺着夏风飘了进来,一串串灯笼微微晃动着,照着两个人本就模糊的面容更加明暗不定。


    江芸芸低头:“我要回家了,郡王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朱宸濠叹气:“给你钱你也不收,我想着你应该是对陈公公有气。”


    话音刚落,一个面白无须的人就被人五花大绑推了进来。


    “能为郡王死,是老奴的荣幸。”他尖声说道,声音里却是压不住的恐惧。


    “陈公公也是因为我做了糊涂事。”朱宸濠叹气,“死后我会给你风光大葬的。”


    陈公公闻言立刻大哭起来:“都是老奴不是,给郡王惹麻烦了。”


    江芸芸看着两人一唱一和,好似当真是忠仆良主一样,只看得人腻歪恶心。


    这些高高在上的人,是真的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威胁商贾江家,收着冯忠的好处,踩着百姓的血肉,若是真的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一开始就不会做,既然做了,那他们根本就不会悔过。


    他们现在在她面前演着一出,不过是因为她江芸芸胆子太大了,把扬州搅的天翻地覆,连京城都知道了,他们害怕这个胆大包天的人还要闹出幺蛾子来恶心他们。


    他们现在道歉的不是那些受灾的人,看不起的江家,而是好险,差点要被陛下怪罪了,好烦,这个小童也许一开始就应该除了才是。


    江芸芸冷笑一声。


    陈公公的哭声顿时一敛。


    朱宸濠侧了侧脸看了过来。


    小巷里有一瞬间的安静。


    “这人交给我处置了?”她问。


    朱宸濠点了点头,笑说着:“他为难你爹,害你难做,这等不识大体的人,也该受些教训了。”


    江芸芸上前一步,那张还显稚气的脸便被外面街面上的灯笼彻底照亮。


    她不笑时,眉宇紧绷,好似一把出鞘的剑,即便幼小但依旧逼人。


    “那刀呢?”她笑,却只是勾了勾嘴唇。


    朱宸濠脸色微微一变。


    陈公公那张白面团一样的脸完全失去了血色。


    江芸芸却不给他们说话的,上前一步,伸出手来:“刀呢!”


    朱宸濠瞳仁一缩,蓦地沉默下来。


    陈公公很快回过神来,那点恐惧被怨恨彻底压过去:“想杀便杀,郡王何必为我多思,拿刀来,给他!”


    一条黑色的影子在巷子口走来,气势汹汹,杀意凌然,手中一把钢刀在夜色中依旧锋芒如雪。


    江芸芸不为所动,只是紧盯着朱宸濠。


    狭长的小巷只剩下穿堂而过的夜风。


    若是陈公公的目光能凝成实质,江芸芸只怕要被千刀万剐。


    朱宸濠,神色悲悯,口气惋惜:“当真要见血?”


    “你不是说他任我处置吗?”江芸芸冷冷说道,“城外死了这么多百姓,扬州官场到现在连一具尸体都没抬出去,谁来告慰那些本可以安然度过灾年的百姓,难道不该见见血告慰他们的头七吗?”


    “不赈灾是扬州官场的事情。”陈公公厉声说道,“与我们何干。”


    “若非他们想要拍你的马屁。”江芸芸不为所动,依旧看着朱宸濠,“怎么会延误赈灾。”


    “若是没有我们,冯忠难道真的会第一时间救灾?”朱宸濠反问。


    江芸芸轻笑一声:“薛定谔有只猫被关在箱子里,没打开前,谁也不知道猫到底死了没有,现在是你们来到扬州,因为你们冯忠耽误了救灾,仅此而已。”


    朱宸濠沉默,他身形微动,那件华贵的袍子衣摆划过那些不值钱的草芥,所到之处,草芥低头,也有顽强的青苔不甘心地弄脏他的衣服。


    “你在府中的那几个干儿子。”朱宸濠只是垂眸去看陈公公,神色悲切,那双清澈的瞳仁被夜色笼罩,成了一汪安静的深水,“我让他们为你戴孝的。”


    陈公公怔怔地看着他,突然痛哭起来:“多谢郡王。”


    江芸芸冷眼看着。


    怎么会有人这么愚蠢。


    她冷笑着。


    “还请二公子给他一个痛快的。”朱宸濠叹气,“陈望从小照顾我,我不想让他多受折磨。”


    那黑衣人一步步靠近江芸芸,居高临下地看着江芸芸。


    “小子,接好了。”


    他冷笑一声,把手中的钢刀粗鲁递过去。


    那把刀对江芸芸而言太长太重了,江芸芸便扔了花,拖着刀缓缓走近陈望。


    那把刀被保养得极好,刀面铮亮,刀锋处似有水光流动,一看便是削铁如泥的宝刀。


    刀尖拖在地面上,发出滋啦的声音。


    那声音刺耳极了,偏她走得慢,那声音便好似被拖长调子的老腔,许久不见停止。


    陈望脸上视死如归的神色,逐渐被恐惧所替代。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茉莉花的味道,可很快那味道就被一股骚味所掩盖。


    江芸芸终于站在他面前。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几近崩溃的人,许久之后才缓缓开口:“那些人等死的时候,也和你此刻差不多。”


    陈望大脑一片空白,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江芸芸。


    他第一次觉得原来长得这样好看的小孩也可以是个杀人的煞星。


    不,不,一个小孩怎么敢杀人。


    陈望突然升出一股隐晦的期望。


    江芸芸双手握着刀,把刀缓缓举了起来。


    那刀极重,她纤细的手臂甚至在微微颤动。


    陈望的视线下意识看向那把被逐渐举高的刀。


    黑衣人的视线也跟着缓缓往上走。


    只有朱宸濠的视线微微下落,落在江芸芸的脸上。


    那张被刀光,被烛火笼罩的精致小脸,在此刻好似成了跨越阴阳的神明,不闻生死,不辨喜怒,美到惊人,却同样无情到吓人。


    这一刻,他身上涌动的杀气,他见过许多次。


    他想,江芸是真的想杀了陈公公的。


    也许为那几月的担惊受怕,也许真的是为了他口中那枉死的百姓。


    这样的人不管做什么,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他是这样的内敛胆大,热烈无畏,他这一个月只是听着他们传来的消息,记忆中那日早晨寥寥几面的小童,本该早已模糊的面容,在今日突然有了清晰的面容。


    江芸。


    他在心里把这个名字念了一遍。


    我记住你了。


    江芸手中的刀被高高举起。


    不知是谁挑高的灯笼,那灯笼上的光正正落在刀面上,刀面反射出刺眼的光。


    陈公公和黑衣人下意识闭上眼。


    江芸芸只觉得手臂在抖,那把刀实在太重了,她只是拖着就已经觉得吃力,此刻借着身体里翻滚的酒意,她高高举起那把刀。


    那几月的不安慌乱,哪怕她故意遗忘着,却还是时时夜半惊醒。


    她努力读书,只是为了摆脱这人三言两语间给予她的压力。


    命运让她孤身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并在她头顶悬了一把刀。


    她是恨的。


    不知道是恨那道抓不到的命运,还是这个攀不上的陈望。


    现在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神色傲慢的人瘫软在地上,成了一条可怜的,被人抛弃的狗。


    江芸芸应该畅快大笑的。


    所有她重重挥下手中的那把刀。


    重刃划过空气,发出鹤唳般的利声。


    陈望尖叫一声,直接两眼一闭,昏死了过去。


    朱宸濠面无表情地看着,任由那雪光在自己瞳仁中一闪而过。


    只听到铮的一声。


    没有飞溅出来的血,只有一声刺耳的声音。


    那长刀被钉在地上,刀身剧烈颤动,照得所有人的脸都在此刻看不清面容。


    “你……”朱宸濠惊讶地看着她。


    江芸芸缓缓吐出一口气。


    那曾经一直堵在自己胸口的那口气,在今日终于被吐了出来。


    她终于把这块绊脚石踢走了,她的未来由她自己做主。


    “没杀过人,下不了手。”她低着头,揉着隐隐作痛的手腕,“我也不想因为他,脏了我的手。”


    “那我让人帮你下手。”朱宸濠和气说道。


    江芸芸抬眸,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反而转身重新捡起掉在地上的花,绣球已经坏得差不多了,浅蓝色的花瓣上沾着污泥,软哒哒地垂着,瞧着可怜兮兮的,但她还是舍不得扔。


    这是买给周笙的,她想给她看看。


    她拿上花,直接走了。


    黑衣人看了眼朱宸濠。


    朱宸濠注视着那道背影:“为什么不动手?”


    明明举刀的那一瞬间,他的杀意是咋么强烈。


    为什么在此刻,所有的一切都尽数归于平静。


    那只猫。


    他冷不丁想着,到底死了没?


    他见那人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巷子口,这才轻笑一声,摇了摇头。


    黑衣人便拔出那把刀,最后把昏死过去的陈望提了起来。


    “王爷正等着见您呢。”黑衣人低声说道。


    朱宸濠看着自己袖口不知不觉沾染上污秽,闪过一丝厌恶,脱了那件昂贵的外衫,随手扔在地上:“走吧。”


    —— ——


    “怎么回来这么晚啊?”周笙见了她神色的污渍,着急说道,“是摔了吗,怎么脏兮兮的。”


    江芸芸随口说道:“在巷子口被人撞了一下,不碍事,就是花坏了。”


    她一脸懊恼地把手中的花递了过去:“我看你屋子里花瓶的花坏了,就想着给你买个新的,现在都脏了。”


    周笙噗呲一声笑了起来:“不脏,到时候擦一下就干净了。”


    “还吃饭吗?”她又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肚子:“不吃了,今天吃的很饱,我一个人吃了半桌!”


    周笙摸了摸她鼓鼓的肚子:“可别吃坏了。”


    “没事的,我写作业去了。”江芸芸笑眯眯说着。


    两人说话间,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但有没有进来,只是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


    “什么外人?”


    “芸哥儿刚回来呢。”


    “没有,我一直在这里等着芸哥儿回来呢,哪里看到什么外人。”


    “连我也不信,再说院子里这么多人,有坏人难道他们都没看到吗?”


    “你们看到了吗!”


    外面交谈了一炷香的时间,陈墨荷神色匆匆走了回来。


    “怎么了?”周笙紧张问道。


    “说是府中来了贼。”陈墨荷担忧说道,“还跑到内院来了,现在都没抓到,现在正里里外外排查呢。”


    周笙立刻慌了起来:“那今日渝姐儿就和我一起睡。”


    现在渝姐儿也是单独一个小院子的,就在周笙边上。


    “行。”陈墨荷立马说道,“我现在就去把渝姐儿抱过来。”


    “你今日读书要乐山陪着你。”周笙对着江芸芸说道,“不要读得太晚。”


    江芸芸哦了一声,后知后觉:“我让乐山帮忙找两个人和渝姐儿一起玩,他找了吗?”


    “找了两个,我瞧着还不错,但渝姐儿不喜欢。”周笙叹气,“面黄肌瘦的,说原是打扫花园的,手上都是一道道疤,瞧着可怜,我就留下来了,渝姐儿身边那几个人太偷懒耍赖了,陈妈妈昨日都借机赶走了,正好留她们在她院子里。”


    江芸芸为难地摸了摸下巴:“那你们看着办吧。”


    “这种事情还要你操心什么?”周笙失笑,“去做功课吧,早点写好早点休息。”


    “听说睡不好也长不高的。”临走前,周笙幽幽说道。


    江芸芸脚步一顿,扭头,哀怨说道:“你怎么这么说我。”


    周笙捂着肚子笑。


    —— ——


    “哎,你知道老宁王要不行了嘛?”几日后,黎循传借着课后休息的时间,凑过来神神秘秘说道。


    江芸芸抬头:“不行是指病了还是……”


    她闭眼歪头吐舌头。


    黎循传也跟着有样学样。


    江芸芸发了发呆。


    怪不得那日朱宸濠说要回去了。


    “发什么呆?”黎循传小声说道,“你怎么还有心思搞你的农事书?”


    原来江芸芸那日赈灾之后,就一直觉得明朝本来就是小冰河时期,天气不好,靠老天吃饭,产量还低,她就想着能不能改进一点。


    但她自己毕竟没种过地,就想着先把农时的书都看一遍,然后去村子里找老农民取经。


    这几日她有空就抓紧看农事,又怕被老师抓到,让终强在外面放风,跟打游击一样。


    “你看这个氾胜之书,里面就讲过区田法的耕作方法,我得去问问种地的农民们,为什么不做这个,你看还介绍了穗选法、浸种法的育种方法,我那个想要培育出更好吃的安南稻的法子,说不定有机会实现。”


    “这个陈敷农书,主要讲水稻的种植方式,介绍了肥力制造。”


    “这个王祯农书,讲的是农具,我觉得农具也可以改进一下了。”


    黎循传不解:“这些农民一直种地,难道会不知道吗?”


    “一个消息从南边穿到北边都能失真得不成人形,更何况是汉代传下来的东西,而且这些农民世代耕种,都是不识字的,就算侥幸有几个人看得懂,那也是小范围的变化,我们当时走那几个村子,这么近但他们土地耕种方式,农具就非常不同,可见现在的知识流通性是不够的!”


    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


    黎循传摸摸脑袋:“那你去问他们做什么?”


    “知识是死的啊,但是他们种了这么多年地,祖祖辈辈都有经验,这也是知识的一种,而且比死板的文字要更能付诸实践。”


    “可你现在问了,也只是这一小范围内传播,甚至他们愿不愿意听你这个小孩的也不知道呢。”黎循传格外实际,“他们都靠土地吃饭的,可不能随便给你做实验,若是坏了,半年的收成没了,那真的是天塌下来了。”


    江芸芸果然皱起眉来。


    是了,她低估了这个时代农民对土地的依赖性。


    可是没有实验就没有成功!


    “要不还是先等等,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有机会的。”黎循传建议着。


    江芸芸突然伸手比划了一下喉咙。


    黎循传不解,跟着去看她的脖子。


    雪白的脖子纤细修长。


    他看了一眼,莫名觉得不好意思,就飞快移开视线。


    “如鲠在喉!”她皱脸比划着,“难受。”


    黎循传低着头,突然慢慢吞吞问道:“那你知道祖父打算让你打算明年二月下场考一下县试吗?”


    江芸芸大为吃惊:“我怎么不知道。”


    黎循传摸了摸脸颊:“我偷听的。”


    江芸芸嗯了一声,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也开始干这些事了!”


    “祖母拉着祖父下棋,然后祖父老输,就非要拉着我去,太惨了,杀得我片甲不留,最后祖母又不想分棋子,就跟我说输了的人分,我也不想读书,就在那边墨迹,就刚好听到了黎风帮你去打听你去县试的事情了。”


    江芸芸惊呆了。


    “可我还没学好四书五经呢。”她强调着,“我还打算五经都学一遍,再去考试的。”


    “肯定是你平时学东西学太快,你看看八股制文,我当时一个破题就学了两天,你一节课就学好了,祖父自然对你报以厚望,觉得年前能替你把五经学一遍。”黎循传忍不住冒出酸气。


    他年纪小,没机会和祖父的那些神童徒弟一起读过书,也不知道那些神童是不是也是这样毫无人性地碾压性读书,但按照之前在族学里的进度,他明明也是名列前茅的人!


    “哎,五经我还不会背。”江芸芸开始着急了,“县试都考什么的?”


    “要考五天,第一场考四书文两篇、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第二场考四书文一篇,性理论或孝经论一篇;第三场考四书文或经文一篇,律赋一篇,五言八韵试帖诗一首;第四五场是连考,经文、诗赋、经文、骈文都要考。”


    江芸芸盯着考题范围,仔细分析着自己地短板在哪里。


    这么看县试主要还是以四书为主,五经是略略带过,四书她现在学得还算扎实,这种初级考试应该不是大问题。


    诗,现在还狗屁不通,可以先看一下唐诗,练练语感,不是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吗。


    性理论或孝经论,没学过,是你对性理和孝经里某一句话的理解,算理论性的东西,学过后可以先准备起来。


    经文,就是五经里的内容,拿出一句,要他解释意思,中译中,靠记忆力的事,应该不会难。


    律赋,也没学过!


    骈文,也没学过!


    江芸芸焦虑了:“到明年二月,我读书还没满一年呢。”


    黎循传开始给兰花修剪叶子,阴阳怪气说道:“说不定家里又要出一个状元了呢。”


    江芸芸恼羞成怒,握拳去揍他。


    有次她格外狂妄说了这句话,偏好巧不巧被老师听到了,挨了好几句骂,那天作业都多到离谱。


    黎循传握着她的手腕,笑眯眯说道:“你还是快些去考吧,过几年要长胡子了,嗓子也不好听了,你会被人笑话了,倒是可别哭啊。”


    江芸芸动作一顿,突然去看黎循传的喉结,神色古怪问道:“你几岁发育的啊?”


    “发育是什么?”黎循传不解问道,“我又不生养万物。”


    在中庸中早早就有发育一词,但和现代的意思又略略有些差别。


    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


    讲的是滋养万物。


    江芸芸顿了顿,指了指喉咙:“这个地方什么时候长的啊?”


    “十二三岁吧。”黎循传摸了摸喉结,又忍不住看了江芸芸一眼,“你估计比我要慢。”


    江芸芸抱臂不说话。


    科举是要考的,毕竟老师都拜了,她也很想换个日子过。


    但是这个身份摆在这里,确实又有点尴尬。


    “考试搜身要脱光衣服?”江芸芸忍不住问道。


    黎循传眨了眨眼:“扬州搜检这么严格吗?”


    “我之前考的时候,只是让你把外衣和头巾拿下来,若是冷的时候还有夹袄也要一定脱下来,但至少会有一件亵衣的,然后脱鞋,检查袜子和鞋子,若是脱光了也太有辱斯文了,读书人都要脸,这样赤。条条,白花花也怪不好意思的。”


    江芸芸继续问道:“不是说考试检查很严格吗?”


    “搜身自然是严的,但更重要的是因为整个流程更是严格。”


    他比划着:“譬如搜检我们的搜检官都是让卫所长官充任,而且大都采取异地任命,至于搜检士兵则要求从正在服役的士兵中选出,且几场考试都不能是重复的人,最重要的是负责巡绰、搜检、看守的兵士是需要调换,而且受卷官、供给官、巡绰官等,只要进入考场都要接受搜检,不许夹带文字、硃红、墨笔等物,等到了考场,也会一直有士兵巡逻。”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原来是这样?”


    黎循传后知后觉,眉毛紧皱着:“你不会有什么不得当的想法吧。”


    江芸芸一本正经吓唬道:“那可太多了。”


    黎循传大惊失色。


    “有什么不得当的想法,说来也给我听听。”


    背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声音。


    第四十三章


    江芸芸自然是挨了好大一顿骂, 连连保证自己就是口嗨,不会干任何坏事的。


    黎淳一脸糟心地看着她,警觉问道:“你最近没有背着我做什么事情吧?”


    “自然没有。”江芸芸义正词严肯定着。


    黎淳幽幽地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一脸无辜。


    师徒两人对视一眼,随后各自默契地移开视线。


    ——信了你的鬼。


    ——我肯定没做坏事!


    “你那本册子我给你送到京都去了。”黎淳大中午过来, 却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反而坐了下来, 慢条斯理说道。


    江芸芸大喜。


    “你的在第一章 。”黎淳和颜悦色说道。


    江芸芸脸色大变。


    “我觉得你写的特别好, 又是组局的人,也该放在第一章 的。”黎淳的口气一时间听不出到底是夸还是骂, 惹得两小只眼珠子滴滴溜溜地转。


    “怎么?我还能害你不成?”黎淳不悦反问。


    江芸芸连连摆手。


    “今日再学后两股, 你的八股制文就正式结束了。”黎淳话锋一转,“后面的经文,在院试之前也都以记忆为主, 以你的能力应该来说不算难。”


    江芸芸闻弦知雅意, 立马坐直身子。


    原来今日老师大中午来就是为了通知她要参加县试的事情, 现在是来给她分析考点, 重点突击的。


    “骈文说难也不难, 说简单也不简单, 简单的话只要知道‘四六文’或‘骈四俪六’,学会对偶, 对仗就会,至于要求高的,那则要讲究声律调谐、用字绮丽、辞汇对偶和用典繁多, 这就极其考验你阅读书籍。”


    “那我肯定要做最好的。”江芸芸嘟囔着。


    黎淳看了她一眼,倒是不意外:“我将之前打算运回华容的书都已经运回来了, 你可以去看看。”


    江芸芸眼睛一亮:“我得看哪些书?”


    “我有一本《对类》, 乃是内府出版, 一共有二十卷,天文、地理、节令、花木等门类应有尽有,我希望你能烂熟于心,还有一本《明心宝鉴》,你也可以看看。”


    江芸芸咬了咬笔杆子:“我听说有一本《笠翁对韵》的书,好像也是讲对偶的,不需要看吗?”


    黎淳动了动眉,不解问道:“你哪里听说的?”


    江芸芸眼珠子转了转,甩锅道:“我听唐伯虎说的。”


    黎淳摸着胡子:“可能是他们文人自己内部出的,能让唐伯虎美言几句的,应该文采不错,你若是能借得来,那也可以看看。”


    “对了,最近市面上新出了一本名叫《昔时贤文》,也很不错。”黎循传说道。


    江芸芸点头:“我下课就去找找。”


    “律赋以四言二句八字为韵立意,八韵要求四平四仄,一般会从经、史、子、集出题,限韵有二字至十七字的韵脚,有以四声为韵及四声两周为韵,这个和诗赋一样,能成李太白,杜子美这样的人屈指可数,不可强求,你以后学了格律,写几句不出错就行,这个在科举占比中不高。”


    江芸芸挠头:“这个我听说过,写诗靠老天爷吃饭,我瞧着我好像没吃到。”


    “真的,写得好可难了。”黎循传也跟着抱怨着,“找韵就老找不对。”


    黎淳安慰着:“这个占比不大,只要不离题,基本格式对,韵脚和对偶不出错,就不会有问题。”


    “那性理论或孝经论难吗?”江芸芸点了点最后一个难点。


    “孝经论就是对孝经中的某一句话进行解释,性理论就难了一些,指的是程朱派学的句子理解,这个范围大一些,但你如今《四书章句集注》都看的差不多了,有本《近思录》你也可以看看,再看看其他人的一些注解,也差不多了。”


    江芸芸点了点自己的功课,大声嘟囔着:“半年时间根本看不完。”


    黎淳不为所动。


    “看这么多,囫囵吞枣不太好吧。”江芸芸大声嚷嚷着。


    黎淳已经神色如常站起来:“中午日头热,不着急读书,你们早些去休息。”


    江芸芸目送老师离开后,抱臂皱眉:“我最近很乖啊,我怎么瞧着老师对我有点脾气了。”


    黎循传幽幽说道:“是谁打算不好好读书,去搞什么农事的。”


    江芸芸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老师又不知道。”


    “是啊,祖父还不知道啊。”黎循传意味深长说道。


    江芸芸警觉眯眼:“你打算告状?”


    黎循传哼哼唧唧,反问道:“你这几日为什么一直都去找唐伯虎玩?”


    江芸芸不解:“和他是有过几次见面,但也没有到一直的地步。”


    八股制文并不难,江芸芸学得又快,黎淳自己也好像有事情,经常下午会放假,江芸芸大中午不睡觉,写好作业竟然直接跑了,然后天快黑了又跑回来背书箱。


    一点也不认真读书!!


    更过分的是叫黎循传给她打掩护!


    “那怎么不带我?”黎循传愤愤说道,“明明我比唐伯虎好!”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好酸啊。”


    黎循传不说话,只是哀怨地看着她。


    “我是去地里,你一个大少爷,跟着我去做什么?”江芸芸不解。


    “那唐伯虎瞧着也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我瞧着也没什么大用。”黎循传酸道。


    江芸芸摇了摇手指:“不不不,他有一个很好用。”


    “什么?”黎循传不服气。


    “他画画好看!逼真!”江芸芸比划着,“那个麦穗啊,那个锄头,画的可好了。”


    黎循传呆了呆:“真的拉过去干活錒。”


    “对啊。”江芸芸更是不解,“那不然我和那只哈士奇能干嘛去,拉也拉不住。”


    黎循传嘟嘟囔囔着,也不说话。


    “今天教好八股制文后,老师会休息吗?”江芸芸问。


    “不知道,按道理会休息几天,但也会有很多功课。”黎循传恢复正常,一本正经说道,“说不定就是你整日出门玩,老师觉得你坐不住,才想叫你早点考试,定定你的性子。”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觉得可能性很大:“可这件事情做不好,我难受,你说我找个借口溜出门可行吗?”


    “比如?”黎循传随口说道。


    “你要去参加诗会,我陪着见见世面?”江芸芸直勾勾地看着他。


    黎循传吓得耳朵都飞了飞。


    ——他已经想到要是被抓了,要跪哪块地砖了。


    —— ——


    “八股文便是这样的结构,你学得很扎实,也该运用实践了,就用之前破题的那句‘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写一篇来,不着急交,你好好写。”下课后,黎淳揉了揉眉心,淡淡说道。


    江芸芸卷着白纸,冷不丁问道:“老师很关心户部的事情的。”


    黎淳抬眸看了过来。


    “老师给的例子好几次都和民生,生财有关。”江芸芸笑说着,“所以多嘴问一句。”


    黎淳是在南京礼部尚书上致仕的,按理和户部没有关系,但他出的题目除了一开始跟礼法有关,之后大都是民生和钱财,这并不寻常。


    黎淳端着茶抿了一口:“成化年间兵部尚书曾上过《灾异陈言事》,列举了财政支用的七大不足:‘供奉上用不足,京军布花不足,外夷赏赐表里不足,馆待厨料不足,此皆仰给于内库;京官月俸折色不足,京民赈济仓储不足,边方转给军饷不足,此皆取办于京仓。’,成化年间的问题到如今不仅没有解决,反而越演越烈。”


    他看了眼院中的荷花池,目光沉默了片刻。


    “从古以来,未有公私匮竭如此刻,如今老库将尽,京粮告竭,太仓无过岁之支①,也不知到底如何是好。”


    江芸芸也跟着皱眉:“为什么这么穷?是地方财政收不上来,还是因为这几年连年灾害,又或者是陛下花钱花得多。”


    黎循传见她如此大逆不道,吓得连连咳嗽。


    黎淳那双衰老年迈的眼睛只是安静地看着她,出人意料地并未责备。


    “我看陛下对藩王的态度似乎有些……”江芸芸一向是人退一步,她蹭蹭往前走三步的,所以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太过宽容了。”


    “陛下尊信‘亲亲’和‘尊尊’,对自家叔伯兄弟一向多加爱护。”黎淳解释道。


    江芸芸欲言又止,眼看就要说出口了。


    “你若是又要说大逆不道的话……”黎淳叹气,“憋回去。”


    江芸芸只好捂了捂嘴,那双大眼珠子滴溜溜转着。


    ——那也太是非不分了。


    黎淳一眼就看出那眼珠子里传出来的意思,只好揉了揉额头,疲惫说道:“这都是大人的事情,你现在只需要好好读书。”


    江芸芸摸了摸笔杆,小声说道:“实践出真知,只有接收到更多的信息,我的文章,乃至思想都会有新的进步,而且我也不是小孩了。”


    “格物致知,你是个慧根的。”黎淳淡淡说道,随后话锋一转,“但这些都要你基础知识扎实了,你院试也过了,我对你会与其他的安排。”


    江芸芸立刻高好奇地睁大眼睛:“什么啊?”


    黎淳不理会他,正巧,外面黎风蹑手蹑脚走来,他放下茶盏,便打算起身离开。


    “你院试之后有何安排吗?”江芸芸立马去问黎循传。


    黎循传仔细想了想,犹豫说道:“放我出门玩了几个月?”


    两小孩面面相觑。


    “这么好。”江芸芸不敢相信,“放假啊。”


    黎淳对读书这件事真的很认真,不仅对他自己,对学生也是如此,除了节假日,她就没休息过。


    幸好她本来就坐得住,不然厌学肯定是不可避免的。


    江芸芸重新坐了回去,想了想:“这里有报纸吗?就是传递各种京城消息的。”


    “你是说朝报?”黎循传说道。


    “里面有记录朝堂上的事情?”江芸芸反问。


    “若是上渝奏折等,那是官门钞,这种就偏正式,若是你想要轻松可读性的,那就是邸报。”黎循传说道。


    “官门钞这个不好找,要看有没有人专门收这个,但是邸报五天一次,你去抄报房就能买到,要不就从官员处购买,但这种一般商人都会先一步买走,而且我们得罪了扬州的官,我估计他们也不肯卖给我们,又或者你去问问唐伯虎有没有,从他那里抄,但我瞧着唐伯虎也不太关心时事。”


    “他们哪来的消息。”江芸芸吃惊问道。


    “这是通政司和六科给事中发的啊。”黎循传笑说着,“这不是抄抄写写的事情吗?除了兵部的内容要慎重,其他的大都会刊登起来。”


    “那民间也会有报刊吗?”江芸芸问。


    “自然有,京城就有好几家京报,南京也是,扬州贸易旺盛,应该也是有的,你可以打听一下。”黎循传解释着。


    “你今日功课写好了吗?”江芸芸问。


    黎循传摇头。


    “那我自己出门买份报纸,你好好写作业。”江芸芸起身说道。


    老师不跟他说的内容,但文字总是会有记录,只言片语下往往有着蛛丝马迹。


    她从今日老师的未尽之语中,隐约窥见一丝不对劲,所以她想要透过那些报纸,看看大明这艘大船到底是不是是什么情况。


    她对弘治朝唯一的印象便是书本里一笔带过的‘弘治中兴’。


    可现在看来,这个盛世是还没开始吗?怎么感觉这艘船摇摇欲坠。


    报纸并不难找,只要打听一下就能找到,只是位置还挺偏,他带着乐山雇了一辆小驴车才走到的。


    抄报房的主管听说他要几年前到现在的报纸,仔细询问之后,这才按斤称给她,这些报纸过期了就不值钱了,一直在库房压着,现在有人愿意消耗一点,自然是乐意的。


    只是那驴年纪小,载不动这么多报纸,外加两个人,江芸芸就让乐山先带着报纸送回家里。


    盛夏哪怕是下午还是热得很,江芸芸背着书箱贴着墙根阴影哼哧哼次走着。


    这一带已经靠近安江门了,水路纵横,小巷繁多,屋子似乎都是一个叠着一个建的,完全没有空隙,阴影也多,但也同样空气不怎么流通。


    江芸芸走得满头大汗,汗流浃背。


    听说这一带住着很多家境贫寒的读书人,不少人都是靠着给抄报房抄报纸过日子,一个院子可能住了十来个读书人。


    江芸芸走了一路,也跟着听了一路的读书声,心里也跟着忍不住跟着背了起来。


    走到一处拐弯口,那是一堵带折角的墙,她刚准备抄近路,突然听到那墙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男女说话的声音。


    虽听不真切,但语气略有起伏。


    她脚步一顿,敏锐察觉到不对劲,随后脚尖一转,便准备走大路过。


    “哎,小童郎,背着书箱的小童郎。”背后突然传来呼喊声。


    江芸芸扭头,来人穿着抄报房的蓝色衣服。


    “怎么了?”她不解问道。


    “二十三日的那份忘记给您了。”那人气喘吁吁递了过去,随后又说道,“明日就要出新报了,刚才那边太忙了,接待您的人忘记给你们介绍一下我们这边的业务了,您若是喜欢,可以在我们这边预订,我到时候给您送上门去。”


    “好啊。”江芸芸思索片刻,有些惊讶这里的服务,但还是笑说着,“你这边服务好周到,”


    “害,竞争也很大,我们要在细节上取胜的。”他说着,“你要是一份份送,那就是十文到十三文,若是直接订一月,那只需二百文到三百文,若是院试乡考会试殿试这些发榜了,我们也会将每科鼎甲作为附件免费送给您,若是我们能找到官门钞也同样会送给您的。”


    江芸芸眼睛一亮:“那感情好啊。”


    那人还是和气生财的样子:“还有呢,我们这边都是直接找读书人抄写的,您看看,你若是不介意字迹难看的,就这些便宜点,一个月也就二百文,你若是想要好看些,以后也能用得着的,那就选这几人,您看看,这些字都写得极好,您放心,我们的抄写那都是一字不落抄的,绝对不会有一点错误的。”


    江芸芸看着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册子,里面写着一行行名字,后面这是则是整齐的一句话‘月间只费三百钱,时聚亲朋念我听’。


    这些字有潦草的,也又格外端正秀丽的,江芸芸在最后几行中,找到一个有点眼熟的名字。


    “顾桐仁。”


    “小童好眼力,这可是府学的学生,读书极好。”那人立马推销着,“而且他抄报很少涂改,卷面也是格外干净的,他贵一些,一份散买十三文,您若是订一个月也才三百文,您瞧着也是读书人,沾沾他的文气也是极好的。”


    江芸芸终于想起来了。


    是那次赈灾时跟着唐伯虎来的几人,性格腼腆温柔,但当时碰到混乱的村子时,还是很勇敢站在女眷前。


    “就他了。”她点了点,“他人很好的。”


    “小童认识他。”那人惊讶,随后脸上露出大大的笑来,“我们仁哥儿人真的不错,书读得这么厉害,也看得起我们这些街坊,过节的对联都是免费给我们写的,脾气好得很,就是父母早逝,早早当家,真是令人心疼。”


    江芸芸笑着点头,掏出三百文递了过去:“能让你这么夸,看来真的很好。”


    那人点了点头,笑说着:“好了,收您三百文,明日我们送去哪里?”


    “开明桥四方街的江家。”


    那人写字的手一顿。


    “怎么了?”江芸芸不解问道。


    那人摇了摇头:“没事没事,突然不会写字了,这天太热了,走晕了。”


    “是挺热的。”江芸芸看了眼天色,夕阳虽然马上就要落下,但空气中还是沉闷的热气。


    “好勒,都登记了,我们一人一半。”他把已经盖好章的条子一分为二,递了过去,“明日申时到酉时,我们的人就会送上门。”


    两人就此别过,江芸芸拎着那半张纸只觉得神奇,举起来仔仔细细看了一眼,随后大大的‘哇’了一声。


    ——出人意料的先进啊!


    她走后没多久那小巷中就走出一人。


    “你快走吧。”男子的声音格外低沉。


    那人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衫,看着阴影处的那个穿着浅蓝色衣裙的倩影。


    “顾公子。”那女子的声音格外镇定,“我娘已经给我定下了,今日我是来……”


    “我知道了。”那人低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强忍着颤动,低声说道,“你……下次遇到危险,不要冲在前面。”


    “知道了。”那女子沉默了片刻,随后行了一礼,紧接着转身从小巷中离开。


    那人呆站在原地许久,直到夕阳已经彻底落下,这才转身离开。


    江芸芸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快走到四方街了,累得满头大汗,突然听到背后传来马车滴答的声音,随后那马车竟然停在自己身边。


    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秀气的脸。


    “上车。”她说,“从哪里回来,满头大汗。”


    江芸芸受宠若惊。


    “扶二公子上来。”江湛放下车帘,淡淡说道。


    江芸芸也确实走累了,爬上车辕,却不好意思进入车内,只好磨磨唧唧说道:“身上都是汗,好臭,我在这里就行。”


    帘子内传来江湛的声音。


    “随你。”


    马车继续朝前走着,江芸芸感受着车速带来的微风落在脸上。


    “你从哪里回来啊?”她没话找话。


    “你应该喊我大姐姐。”江湛淡淡说道。


    江芸芸囧了囧,她好歹也活了二十三岁,怎么好意思喊一个还没成年的小女孩叫姐姐。


    “我去买了一些二手书回来。”江湛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淡淡说道。


    “哦。”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傻笑着,“好巧,我刚才也从明理巷那边回来,买了很多报纸。”


    “嗯。”江湛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马车速度不慢,很快就到了江府门口。


    “在侧门放我下来。”江芸芸连忙说道。


    车夫只好把马车停了下来。


    江芸芸晃着小短腿下了马车,然后背上书箱道谢后,蹦蹦跳跳走了。


    马车内,江湛只是闭眼沉默,手边堆着一叠陈旧的书,对此恍然不问。


    —— ——


    “我跟你说,江湛定下来了!”吃饭时,江渝神秘兮兮说道。


    江芸芸眉毛高高扬起。


    “我可不是偷听,府中的人都是这么说的。”江渝连忙强调着。


    江芸芸把最后一口炒饭塞了一口到嘴里,直勾勾地看着江渝。


    看她能说出什么花来。


    这炒饭也不知道是不是传说中的扬州炒饭,听说使用葱油大火爆炒,再加上虾仁、叉烧和火腿肉,最后再撒上鸡蛋液和蔬菜丁,米饭粒粒分明,蓬松金黄,叉烧的肉香浓郁,却不会过分油腻,米饭入口软糯,虾仁劲道细腻。


    饿得厉害的江芸芸一连吃了两碗,这才慢了下来,捡着其他小菜吃。


    “反正大家都知道!”江渝强调。


    “比如?”江芸芸端起茶来解腻,调侃着,“你和我?”


    江渝眼珠子一转。


    “还有娘,还有陈妈妈。”她得意说道。


    “你这个胆子。”江芸芸龇了龇牙,“我看你迟早要挨一顿打。”


    “没事,最近爹很忙,早出晚归。”江渝插着腰,笑说着,“说是要谈大生意呢。”


    江芸芸对江如琅不感兴趣,只是话锋一转,也跟着压低声问道:“所以,订的谁?”


    “听说是扬州卫总兵的小儿子,叫什么许敬。”


    ‘江芸芸不解:“是个武人?”


    “是吧。”江渝摸了摸脑袋,“我不知道,不过江湛这么喜欢读书,嫁给武人会不会不太好啊。”


    —— ——


    “那人五大三粗,有三个姐姐这么大呢,凶得很。”江漾抱臂,不高兴说道,“我不喜欢,娘,快给姐姐换个亲事。”


    曹蓁失笑:“胡说八道什么,大人的事情你少管。”


    “不行,这人不好,他大中午醉醺醺从醉香楼出来,臭死了。”江漾更加生气了,“我不要他当姐夫!”


    曹蓁皱眉,好一会儿才说道:“等他成婚了,会改的。”


    “你们为了一条水道,要把姐姐……”


    “够了!”曹蓁厉声呵斥道。


    “不行!不行!!”江漾不仅没有被吓住,反而气得直跳脚,“你们怎么这样对姐姐!”


    “好了。”江湛从布料中抬起头来,“我嫁人还是你嫁人?”


    “难道你喜欢这样的大胖子!”江漾气鼓鼓说道。


    江湛眸光微动,却只是转移话题:“你也该读书磨磨性子,以后不要整日溜出门去玩。”


    江漾小脸都气红了:“我可是在帮你耶,我才不读书!”


    她气呼呼地跑了,身后的丫鬟慌张跟了上去。


    “这门亲事是我们高攀了,许家也是看中你弟,还有紫竹院里的那位,才勉强答应的。”曹蓁等人走远了,这才使人关上门,无奈说道。


    “江家这边的嫁妆,我再给你添三百亩上好的水田,还有关东街的十间店面,还有你舅舅那边给你准备了丰厚的嫁妆,足足三十台,没有一台是虚的,你嫁过去后,只要小心经营,生个嫡子来,日子不会过得差的。”


    江湛只是低着头,挑着针线,不说话。


    “你这几日也别总往外面跑了,让人看到不好。”曹蓁小声说道,“上次那个贼人惊吓到你了,江如琅到现在还没抓到,一看就没放在心上,你且放心,我在你院子外面安排了很多人,万万不会再吓到你了。”


    “我没事,娘今日招待媒人也累了,去休息吧。”江湛挑选着嫁衣上的挂件,低声说道。


    今日是给江湛纳采,来了很多人,偏江湛非要出门一趟,说是订了许久的书终于到了,幸好没有被人发现,不然可要闹笑话了。


    曹蓁走后,江湛捧着那一篮子的金银珠宝,沉默了许久。


    —— ——


    江芸芸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把那叠报纸仔仔细细全都看完了,警觉这个大明朝不太像一个盛世啊!


    按照皇帝赏赐藩王的频率和数量,土地兼并岂不是超级严重。


    哪怕是她这个毫无做官经验的人也知道,盐引和课钞是朝廷税负的主要组成部分,可这个皇帝分给藩王却是数以万计,怪不得财政没钱,就这样霍霍,金山都能他们薅没了。


    别的不说,就这个做法就很昏了头,一点也不像明君所为。


    江芸芸努力从脑海里微薄的历史知识里翻找一下,企图想明白这个到底是排第几的皇帝,不会马上就要清军入关了吧。


    “你怎么一脸绝望?”黎循传摘了一朵荷叶,不解问道。


    江芸芸沉声:“我在想是不是要亡国了。”


    黎循传吓得一个激灵,随后把手中的荷叶拍在她脑袋上,声音都劈叉了:“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江芸芸叹气:“我胡说八道的,张居正听过吗?”


    黎循传迷茫:“谁?”


    江芸芸嗯了一声,突然来了精神:“你不认识?”


    “是什么大名人吗?”黎循传越发不解。


    “有个非常厉害的修船,把一艘大船缝缝补补,就是死后待遇不好,被人刨坟鞭尸,也怪可怜的。”江芸芸满嘴胡说八道,随后松了一口气,“那就是他前面的皇帝,还好还好,不是末期。”


    “你整天在胡咧咧什么。”黎循传都要吓飞了,“祖宗,你少说两句吧。”


    江芸芸摸墨铺纸:“你不懂,我在算命数。”


    “你不是喜欢王充,不信鬼神吗?”黎循传打量着她。


    “我这不是迷信,那是客观规律。”江芸芸一本正经解释着,“你不懂,因为你在这把尺子里。”


    黎循传早已喜欢她说一些自己听不懂的话,嘟囔着:“这些话少说一些吧,万一被人知道了可不好。”


    “我就说给你一个人听。”江芸芸抬眸,露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来。


    黎循传突然红了脸。


    这篇生财的文章,他打算从开源节流两方面开始写,但因为要引用圣人之言,她就开始从书本里找自己需要的论点。


    开源无非是不夺农时,不占农田。


    她暗搓搓地提了句出海,但因为没找到圣人依据,所以只是一笔带过。


    节流她选了荀子的论点‘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入手。


    至于藩王,她则从仁爱手足,应该引导他上正途说起。


    ——大丈夫贵在兼济,岂能独善一身。


    她洋洋洒洒写了框架,就开始仔细润色词句,直到天色暗了下来,才写好人生中的第一篇八股文。


    “我看看!”黎循传激动凑过来说道。


    江芸芸不客气递过去:“你看看写得如何?”


    黎循传仔细读了一遍,随后拍案而起:“写得好。”


    江芸芸被吓了一跳,龇了龇牙:“别把手拍坏了。”


    “除了句子还需要精炼,格式内容上没有问题,而且读起来非常鼓动人心。”黎循传不解,“不过你对藩王意见很大。”


    “瞧着没干过一个好事,都是蛀虫。”江芸芸摸了摸鼻子。


    “陛下对藩王诸多包容,你这个若是碰上胆小的考官,应该会直接罢黜。”黎循传担忧说道,“我总觉得你太尖锐了。”


    江芸芸沉默着:“我也很想心平气和地讨论这些问题,写伟光正的歌颂,可这个世道也太多问题了。”


    “哪个世道没有问题。”黎循传却道,“你要学会包裹好自己,等你走到你能决定一件事情的位置,你的意见才是意见,你想解决的问题才能解决问题。”


    江芸芸眨了眨眼。


    “你快去交作业吧,按道理第一篇文都是要挨骂的。”黎循传话锋一转,用过来人的口气说道,“你不要担心。”


    江芸芸轻哼一声:“不要诅咒我。”


    黎淳看完那一篇文,沉默良久。


    “听说你最近都在看邸报?”他问。


    江芸芸点头:“了解了一下时事,也免得言之无物。”


    黎淳轻笑一声:“你知道八股文写的是什么吗?”


    江芸芸迷茫说道:“用圣人之言写你的看法,虽说要用朱子的内容,却并非教你一字不差写下来,只要你的思想和他的思想就行了,总归是爱国爱民的内容。”


    黎淳看着那篇文章。


    “圣人自然爱国爱民。”他低声说道。


    江芸芸歪了歪头:“什么?”


    “他要你去用圣人的口吻去教育别人,而非去改变别人。”黎淳石破惊天说道。


    江芸芸沉默了。


    “你这篇我先留着,你再写一篇来。”黎淳笑看着她。


    “你这篇并非写得不好,相反你若是真的做了官,你的这篇内容就是你能在治下为百姓做的事,但这里面藩王不行,出海不行,这些,要等你走到很远很远的位置,才是你可以思考的。”黎淳温和说道。


    “去写一篇,你不喜欢,但可以让你最后能实现你这个抱负的文章来。”


    —— ——


    江芸芸五经的学习已经提上课程,毕竟明年就要下场,五经只要求最基础的背诵,但黎淳还是教得格外仔细。


    五经江芸芸早就倒背如流,市面上能见到的注解也都看的滚瓜烂熟,所以黎淳教得快,她学得也快,一本薄薄的诗经,十来日的时间就已经学完了。


    “市面上的注解都相差不多,怪不得学诗经的人这么多,都是投机取巧之辈。”江芸芸感慨着。


    黎循传木着脸:“你骂我?”


    他就是治诗经的。


    诗经篇幅有限,考题大都出在雅、颂两篇,也就是说怨刺诗是不出的,这样很方便考生去猜题,所以治诗经的人一向是最多的,甚至有耕读世家,全部读书人都治诗,黎家就是如此。


    江芸芸看着手边的几本注解,这是他从五典书店淘来的:“你看唐宋关于诗的注解就不少,各有各的解释,但等到了现在,这几本都是在《诗经大全》中几乎一字不差改编的,还有这本《诗集传》,元朝传下来的,这基本只改了几个字就拿出来赚钱。”江芸芸抱臂,“诗经已经衰弱至此了。”


    黎循传摸了摸下巴:“还真是,大部分治诗经的人,其实整本书都不曾读过,每日最喜欢的就是找各大讲义中优秀选文,背诵,期望可以押中题目。”


    江芸芸点评着:“僵化。”


    黎循传笑说着:“现在批评这样情况的人也很多,你倒是化个笔名也可以去批评去。”


    江芸芸叹气:“那我功课太多了,我不打算治诗经了,再看看其他。”


    直到入了秋下第一场雨的时候,江芸芸五经已经学好了诗经和易。


    江芸芸正在写作业时,对面正在翻看报纸的黎循传突然古怪说道:“这人是不是你那个大哥啊?”


    “他叫江苍,我刚才没看到啊。”江芸芸不解。


    “江佩水不是你大哥吗?”黎循传突然回过神来,“你不会连你大哥字什么都不知道吧。”


    江芸芸抬头:“这篇夸实录修好的人就是他写的啊。”


    “对啊,你哥文采还不错啊。”黎循传非常有义气说道,“但是不如你。”


    江芸芸也跟着捧臭脚:“也比不上你啊。”


    黎循传摆手:“还是你厉害啊……”


    两人说话间,突然觉得天旋地晃,好像整个屋子被人举起来猛烈晃着。


    江芸芸桌子边的兰花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江芸芸怔怔抬起头来,只觉得连着房梁都在晃,浑身汗毛直立,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地动了!”


    外面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惊醒了黎循传和江芸芸。


    江芸芸立刻扔下笔和纸,连忙跑出屋子。


    等人两人出了院子,站在空旷的地方,江芸芸这才发现老师还没出来!


    “是不是还没睡醒。”她忙不迭说道,“我去看看。”


    她说完就朝着后院跑去了。


    黎淳年纪大了,前几日受了风寒,迟迟没有好,中午吃了药就要休息。


    老夫人出门采买东西,耕桑便也跟着去了。


    只留下同样大年纪的黎风守在门口。


    地动来的时候,黎风刚站起来,就重重摔了一跤。


    “来人啊!来人!”他大喊着。


    偏那些丫鬟小厮吓得不行,自顾自乱窜,不少人也自己摔了自己,一时间哀嚎哭喊不断。


    黎淳吃了药,整个人昏昏沉沉,被晃醒后坐在床上回不过神来,恰好第一波动静刚刚结束,他听到外面的吵闹声,还未说话,就突然听到门被打开。


    江芸芸满头大汗跑了进来,拉着他就往外面跑:“地动了。”


    两人刚站起来,那晃动突然再一次剧烈起来,这一次地面好似有地龙在翻滚,耳边传来房屋木头裂开的声音。


    “祖父。”外面传来黎循传着急的声音。


    “快把黎叔扶起来!”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嘈杂。


    因为之前一直睡不好,这几日的药加了很多助眠的草药,黎淳整个人头重脚轻,虽知道情况危险,却双手双脚使不上力气。


    第二次晃动太厉害了,整个人的视线都是歪的,连带着脑袋也晕乎乎的。


    江芸芸狠狠掐了掐自己大腿,稳住心神,拖着黎淳就往外面跑。


    就在此时,一侧的立柱长灯突然朝着黎淳倒了下来,江芸芸顺势伸手挡了挡。


    尖锐的长刺划破她的衣服,手臂直接刺出血来。


    那血落在黎淳的手背上,滚烫,连绵。


    他好似突然被针扎醒,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那脚也跟着能动了,跟江芸芸跑了出来。


    就在两人刚出了屋子,房梁上的瓦片终于不堪重负摔了下来,发出刺耳的动静,听得所有人心中一惊。


    “伤到哪了?”黎淳看着她血淋淋的手,脸色微微发白。


    黎循传也紧张地围了上来,见她一手血,脸色比江芸芸还差。


    “没事,就划了一下。”江芸芸心有余悸说道,“我得回家看看。”


    “先去包扎。”黎淳还有些发软,但还是坚持拉着她的手臂说道。


    江芸芸正打算点头,突然觉得不对劲,连连摆手:“不用,我现在先随便裹一下,我得先回家看看,我娘带着我妹妹,我不放心。”


    “我让诚勇给你跑个腿。”黎循传立马说道。


    诚勇立马仆拍着胸脯保证着:“我立刻去看一下,芸哥儿不要担心。”


    江芸芸欲言又止,来不及伸手拦人,他就不见了。


    “去把金仓药拿来,再拿干净的布来。”黎淳盯着她的血手臂,急声说道。


    那个剧烈的地动再一次停了下来,有丫鬟慌忙去拿东西。


    “你快把衣服脱了,我看看严不严重。”黎循传再一次看得抓耳挠腮,急得伸手,想要给她脱衣服。


    江芸芸满头冷汗,也不知是被吓得,还是被疼得,只能堪堪用另外一只手拦着他的手。


    “等,等会,我有话说。”


    第四十四章


    “拿个剪子来。”江芸芸急中生智, “我这个伤口太长了,衣服上还有灰,脱衣服不仅会扯到伤口,还会感染, 你给我直接从胳膊这里剪开。”


    她说得飞快, 甚至还为了佐证自己说得有道理, 非常主动扯了扯自己的袖子。


    只是一不小心扯用力了, 血涌了出来。


    “做什么!”黎淳眼疾手快把他抓了下去,呵斥道, “胡闹什么?去拿把剪子来。”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 见一群人围着自己不好意思说道:“没事的,就划了一下。”


    “手的事情可大可小,哪里由得你这么胡闹。”黎淳严肃说道, “万一伤到筋了, 这可是写字的手。”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 这条街不少跑出来的人在小巷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终强, 你找几个人一起去外面看看什么情况, 有没有伤亡, 若是有需要帮忙就搭把手。”黎淳说道,“黎风, 你让人去看一下夫人是否安全,若是平安就也跟她报一下平安,让她去空旷的地方呆着, 别扑在棋上面了。”


    两人一下子带走不少人,丫鬟也拿着金疮药、白布和剪子回来了。


    黎淳接过剪子, 在衣袖上犹豫了一会儿, 随后揉了揉眼睛, 无奈说道:“年纪大了,眼睛不行了,楠枝,你来。”


    黎循传慌张地接过剪子,来回比划了一下,不知从哪里下手。


    “从这里开始剪。”江芸芸见老师要开口骂人了,连忙自己指了指手臂的位置,“直接把这个袖子剪了就好了,去看看灶台上有没有烧开的水,要来洗一下,要是有烈酒最好,给我冲洗一下伤口。”


    她的态度太过镇定,手忙脚乱的黎循传也终于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


    “去看一下灶台上有没有冷的水,让老张把那坛山东秋露白找出来。”


    正在给她剪袖子的黎循传惊讶抬起头来,眨了眨眼,欲言又止。


    “这个酒很特别?”江芸芸敏锐问道。


    黎循传悄悄看了祖父一眼,然后对江芸芸小心地挪了挪嘴,示意等会说。


    江芸芸还没打眼色,就听到黎淳淡淡说道:“这是以前修好睿皇帝实录后,陛下赏赐的,我年纪大了喝酒伤身,今日你需要给你用,也是物有所值。”


    “其实烧开的水也行。”江芸芸说道,“不用这么贵重的东西。”


    “东西永远没有人贵重。”黎淳看了过来,平静说道,“你是为了救我受伤的,我还不至于舍不得这些东西。”


    江芸芸挠了挠脑袋,随后凑过来,小心翼翼问道:“老师,你怎么不高兴了?”


    黎淳没想到她这么敏锐,沉默了半晌才说道:“你刚才冲进来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这么大的地动,连大人都手足无措,他倒是胆子大,还敢跑进来拉他一起走。


    江芸芸眨了眨眼睛,无辜说道:“我当时没多想。”


    黎淳见他懵懂的样子,无奈叹气:“我都是一只脚踏进土里的老头了,以后要以自己为重。”


    江芸芸看着他没说话,眉心紧皱,莫名觉得不舒服,到最后只能磕磕巴巴说了句:“不要这么说。”


    黎淳摇了摇头,幸好小厮端了水和酒走了出来。


    “用水也是一样。”江芸芸拦下他拍开酒坛的手,嬉皮笑脸说道,“这个酒,等我考上状元,我们一起喝。”


    黎淳板着脸,一时间不知道该骂哪件事。


    “对对,一起喝。”黎循传也跟着说道,“我还没喝过酒呢,你早点去考试,我也能早点喝到。”


    江芸芸点头,狂傲吹嘘着:“明年给你考个县案首回来。”


    “口无遮拦。”黎淳一肚子的心事顿时消散得一干二净,最后忍不住拍了拍两人的脑袋,呵斥道,“祸从口出。”


    两小孩对视一眼,随后笑眯眯地移开视线。


    “嘶嘶嘶,疼疼疼。”哪怕黎循传足够小心,洗伤口上药还是疼得江芸芸哆嗦了一下。


    黎循传虽然没受伤,但还是弄了个满头大汗,手也哆嗦了好几下。


    “慌什么!”黎淳在一侧看得直皱眉,忍不住说道,“你这样会弄疼他的。”


    黎循传胡乱嗯嗯了两声,随后用裹粽子的办法把她整条手臂抱了起来。


    “你这个包的也太严严实实了。”江芸芸左手动也动不了了,大声嘟囔着,“我等会怎么背书箱回家。”


    黎循传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没办法了,等会我带你去医馆看看。”


    “其实你包得挺好的。”江芸芸立马改口夸道,“我觉得仔细,防止感染,很不错。”


    黎循传古怪地看着她,随后不可置信说道:“你不会讳疾忌医,害怕看大夫吧。”


    江芸芸眨了眨眼:“没有的事,我多勇敢一人啊。”


    黎循传捧着肚子笑:“你竟然怕大夫,你也有怕的人啊,哈哈哈,那我下次非要拽着你去一趟医馆。”


    “我没有。”江芸芸恼羞成怒。


    “好了,不要吵了。”黎淳被俩小孩吵得头疼,“都坐下来休息一下。”


    “夫人没事,正在赶回来的路上。”说话间。黎风独自一人走了回来,“我留了两个小厮跟着,耕桑也在,不会有事的。”


    黎淳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外面什么情况,受灾严重吗?”


    “倒了不少房子,树也倒了不少,幸好现在是大中午,天色又热,大家躲在外面避凉,伤亡不大,只是内城河里不少船被颠翻了,不知道情况严不严重。”黎风忧心忡忡说道。


    几人说话间,地面突然又动了起来。


    江芸芸少了一手,没了平衡,整个人也跟着晃了晃,黎循传眼疾手快,一把把人抱住,黎淳也跟着伸手把两人抱在怀里。


    这一下似乎格外剧烈。


    整个地面好像要被翻过来过来,外面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正中的那个莲缸里的水被晃得七上八下,无辜的小鱼也被颠了出来,只能在地上无助地扑腾着。


    黎淳紧紧抱着两人,许是好一会儿了,又或许不过是眨眼的时间,那个剧烈的地动终于停了下来。


    “原来扬州也会地震。”江芸芸喃喃自语,“也不知道震级多少,晚上我们还是睡在外面比较安全。”


    黎循传还是第一次见地动,脸色一直不好看。


    黎淳年级大了,几番折腾后也有些疲惫:“地动会污染水源,先让人准备点干净的水放着。”


    “这几日肉价菜价会有波动,看看厨房里还剩下什么能吃的。”


    他一件件吩咐下去,揉了揉额头:“地动之后天气变化无常,你们最近减少出门。”


    江芸芸点头。


    说话间,诚勇走了回来:“江家没有什么大碍,我去的时候,芸哥儿的生母正在空旷地站着,只是渝姐儿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江芸芸吓得蹭得一下站了起来。


    “芸哥儿莫慌,后来找到了,地动的时候她正在水边摘荷花,被不小心晃下去了,幸好花园中有一个打扫丫鬟跳下去把人救了回来,我回来的时候,母女已经团聚了。”


    江芸芸听得一肚子火:“都跟她说不要去水边了,还要去水边,这次回去我非打她一顿不可。”


    “坐驴车回去吧。”黎淳说道,“我让诚勇套车送你回去,外面也很乱,你受伤了一个人走,我也不放心。”


    黎家也坏了不少房子,江芸芸不好久留,便起来告辞:“我那个小厮乐山帮我去拿东西了,要是他回来了,叫他直接回家。”


    她对黎循传眨了眨眼,黎循传秒懂:“我知道了,你快走吧,准时准时换药。”


    —— ——


    江芸芸回家还没来得揍及江渝一顿,周笙看到她的胳膊,还有破烂衣服,吓得脸都白了。


    “你受伤了?”她脸色发白,小心翼翼摸了摸她裹得严严实实的白布,“严不严重,怎么包成这样子。”


    “天哪,衣服怎么也破了,脏兮兮的,还有其他地方受伤吗?”陈墨荷也紧张问道。


    “没事没事!”江芸芸摆手,“楠枝不会包,给我裹粽子了。”


    周笙还是不放心,捧着她的手臂:“晚上我给你换药,不要瞒我。”


    “江渝呢?那个把江渝救上来的人呢?”江芸芸转移话题。


    周笙果不其然被转移话题:“我让人给她们都换了衣服,放在一起休息了,多亏了小花,不然今日我真是想也不敢想。”


    她说起这话,手还在微微颤动。


    江芸芸火气冒了上来:“跟她说了多少遍不要去水边,还要一个人去,看我这次不揍她。”


    周笙连忙把人拦了下来,解释着:“你昨天不是教她荷花诗了吗?她是看到那荷花池里有花开着,想摘朵花来给你的,也算意外,平日也没有跑出去,你也别生气,她落了水,哭了好久才睡下去的。”


    江芸芸皱眉:“她身边还是得找个人看着。”


    周笙叹气。


    “算了,屋子有坏的吗?”江芸芸转移话题问道。


    “这院子去年返修过一次,还算牢固,几间主屋都没问题,倒是倒座那几间塌了一角,花园那边花草树木都塌了。”陈墨荷倒是老道,“听村子的人也说过地动的事情,说一开始很严重的,后面就会更严重,今日瞧着动静还好,晚上应该不会再有问题了。”


    “黎家情况如何?”周笙问道。


    “有点严重,老师买的那个房子是老房子了,住进来后也没翻修过,塌了好几间,我这几日估计读书都没法读了。”江芸芸叹气,“我的手现在也不能动了,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了。”


    话是如此说,但到底还是没休息上。


    黎家确实打算乘机翻修一下,黎淳把黎循传赶了过来,还带了数不尽的作业。


    ——“若是功课没做好,你自己先选一本书准备抄着。”


    黎淳临出门前,面无表情说道。


    黎循传抱着自己的功课,拎着江芸的功课,哼哧哼哧来了江家。


    “要先拜访一下江老爷和江夫人。”因为这段时间都要打扰江家,黎循传非常懂礼节地说道,“祖母还给我备了礼物,你同我一起去吗?”


    江芸芸想了想:“一起吧。”


    黎家是书香世家,出了一个状元三个进士,但到底不算富贵人家,加上黎淳治家严谨,朴素,黎循传也不似见过大世面的人。


    当黎循传穿过那一间间富贵华丽,奇珍异宝的花园时,忍不住睁大眼睛。


    “我第一次来的是前院,那个时候就觉得江家不亏是富贵人家,今日见了你这内宅后院,我不得不加一句,江家不亏是扬州首屈一指的富贵人家啊。”


    江芸芸懒洋洋说道:“富贵迷人眼,这是把我们楠枝迷住了。”


    “还真有点。”黎循传小声说道,“在这么有钱的院子一觉睡醒,应该是没有烦心的事情吧。”


    江芸芸笑:“人心不足蛇吞象,是人就会有烦心的事,穷人有穷人的烦心事,富人有富人的烦心事,所以啊,做好自己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也是,反正这钱也轮不到你。”黎循传扎心说道。


    江芸芸倒吸一口气,捂着胸口,一脸痛苦:“好恶毒的话。”


    黎循传跟着笑了起来。


    帖子早早就给了门房那边,江如琅安排在书房见人。


    两人还未踏上那条桥,就突然看到书房开了门,随后桥那头出现小塔一样的巨人。


    那人穿着深紫色的衣服,胳膊肘粗得和普通人的大腿一样,腰上挂着三个金玉配饰,头顶的帽子上带着一颗血色宝石,整个人跟个铁塔一样高大雄壮。


    江芸芸看着他暴发户一样的气质,不得不承认朱宸濠虽然穿得也很富贵,但那张脸完全压得住一切。


    黎循传上桥的脚立马收了回来,谨慎说道:“这谁啊,长得和你们江家人一点也不像。”


    江芸芸摇头:“不认识。”


    说话间,那人已经快步走了过来,好似小山一样敦了敦,感觉桥面也震了震,他看着站在桥头的两人,眯了眯眼,最后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


    “你们谁是江芸。”他开口,跟耳边有雷响起来一样,震得人耳朵疼。


    黎循传下意识紧张地握着江芸芸的胳膊。


    “是我。”江芸芸上前一步,“怎么了?”


    那人居高临下地打量了她一下,那目光就好像她是货架上的东西,他正评估着价值。


    黎循传不高兴正打算说话,却被江芸芸反手拉到身后。


    “你是谁?”她平静问道。


    那人见她如此镇定,反而笑了笑:“之前听说过你的威风,今日瞧着竟还是一个奶娃娃。”


    他不屑说道:“看来是冯忠那厮太蠢了。”


    江芸芸眼皮子也不抬,淡淡说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人抱臂冷笑:“你可知我是谁?”


    “不感兴趣。”江芸芸直接说道,“你挡着我们的路了。”


    “我乃扬州卫总兵许昌。”他傲然一笑,“也许我们以后会有联系。”


    “那也是之后的事情。”江芸芸这才抬眸,看了一眼面前这个小山一样的人。


    那人眉眼吊销,脸上横肉,眉宇间带着煞气。


    江芸平日格外好说话,脾气非常好,黎循传没想到今日她怎么说话这么硬,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扬州卫是洪武四年设置的南直隶卫下设的卫所,南直隶境内的卫所分属南京亲军卫、南京五军都督府、北京中军都督府、中都留守司、河南都司管辖。


    扬州卫就是受中军都督府直隶,驻地在扬州府。


    虽说各都司所会设正三品的都指挥使为正职,统筹一切,但地方上还是以总兵为首。


    总兵之下还会设副总兵、参将、游击将军等,游击之下还有坐营官、守备、把总、提调官等,总之这个许昌在扬州城也是说一不二的人。


    主要是的他手下有兵,就连知府也对他礼让三分。


    “有趣,你这人真有趣。”那人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大笑着,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臂。


    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竟然直接拍到她受伤的那条手臂。


    江芸芸闷哼一声,侧身避开他的手。


    “你,你这人怎么这样。”黎循传急得跳了起来。


    许昌只是笑着,目光却又瞧着是冷冰冰的:“你小子还没考上状元呢,就这么傲气,老子是粗人,就看不惯。”


    “傲什么啊,你胡说八道什么。”黎循传大怒。


    许昌冷笑一声:“你就是黎家那位小公子吧,少掺和人家的家事。”


    他说完就一把推开两个小孩,大摇大摆走了。


    江芸芸的衣服上渗出几丝血来。


    “这人也太嚣张了,在你家还这么嚣张!”黎循传见了血,急得不得了,“先去换衣服吧。”


    “他是江湛的未来公公。”江芸芸叹气说道。


    黎循传待在原地:“你姐姐喜欢武人?”


    那次赈灾他是见过江湛的,是个知书达理,出口成章的小娘子。


    这个许昌这么大只,他的小孩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吧。


    怎么看都不太般配吧。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笑说着:“江如琅喜欢武人吧。”


    黎循传嘴角微动,最后低声转移话题:“你要不先回去,我先进去。”


    “我在这里等你,你进去吧,然后我再带你去内院见曹蓁。”她直接坐在桥栏杆上。


    “我去去就回。”黎循传拎着东西上了桥。


    江芸芸坐在栏杆上,看着底下的肥嘟嘟胖金鱼游来游去,扯着一侧的柳树条逗弄着,那鱼贪吃每次都有有吃的就浮上来咬一口,时间久了,这里就围了一群傻乎乎的鱼。


    “倭寇好像是后期的事情了。”


    “扬州是不是也在袭击的范围内。”


    “这个扬州卫看上去不行。”


    她记得打海盗很有名的那个人叫戚继光,那个时候有个奸相叫严嵩。


    这些人到底距离自己到底有多远,她尚且一无所知,但现在看扬州卫这个情况,打海盗有些难,主帅都这样了,下面的人估计也不争气,要是就在这几年,就这个情况,远离海边城市,去更靠近皇城的地方才是。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黎循传就走了出来。


    “怎么这么快?”她惊讶问道。


    “也没什么好说的。”黎循传直接说道,“他对你不好,我不喜欢他。”


    江芸芸失笑:“这么小学生吗?”


    “小学生又是什么。”黎循传不高兴说道,“你不会偷偷骂我吧。”


    “没有。”江芸芸带着他朝着后院走去,“把曹蓁拜访了,我们就早点写作业,你就住我这里,我们早点写完,我带你去下田,那个农事录写出初稿了,还有一点细节我要在看看。”


    “你怎么心思重重的样子?”黎循传敏锐问道。


    江芸芸走了几步路,看了眼繁华的花园,嗯了一声:“就是今日我发现厨房有个锅好像要烧焦了,我在想着得赶在这个锅烧焦之前跑,但是我又不知道什么时候烧焦,所以就忍不住焦虑起来。”


    黎循传啊了一声,也不觉得奇怪,反而认真思考了一下:“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把这个锅掀了?”


    “那不行,我一小孩,怎么干得了这个事,烫手。”江芸芸解释着。


    “那就等锅马上要坏了,你浇碗水下去?”黎循传又说。


    江芸芸沉吟片刻,认真解释着:“怕是会来不及,我也没法一直盯着那锅。”


    黎循传盯着江芸芸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试探说道:“那就等坏了,你直接换个新锅。”


    江芸芸大惊失色:“那不行,上一个修锅的可没有好下场,我另起锅灶岂不是更不要命了。”


    黎循传盯着她看,随后笑了起来:“可我觉得你就是会干这样的人。”


    江芸芸果断拒绝:”不可能,我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


    黎循传只是笑着不说话,随后转移话题:“你什么时候去地里啊。”


    “先写好三四五份功课之后再去地里。”江芸芸发狠说道。


    黎循传雀跃说道:“好啊!”


    不远处书房的二楼,一扇窗户不知何时打开,直到两人走远,这才重新合上。


    “许家结这门亲,第一看中江曹两家的钱,第二便是苍哥儿和他,刚才旁敲侧击了他的功课,黎家小公子竟然闭口不谈,也不知到底是好是坏。”江如琅神色冷淡,“若是他不行,扯了后腿,宝玉在许家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江来富谨慎说道:“毕竟在状元手下读书,应该是不会差的。”


    江如琅不说话,眉宇间有些烦躁:“钱也给了,人也给了,我这两月低声下气地陪着笑,那条河道怎么迟迟拿不下来。”


    江来富低眉顺眼站着。


    “你说,他到底要什么?”江如琅低声问道。


    —— ——


    黎循传还是第一次站在空荡荡的农田上,看什么都格外新奇。


    “这个浸稻种的日期是不是最早是春分以前的,最迟在清明左右。”


    “要是缺水十天,这个水稻就要坏了对吧?”


    江芸芸身边围了不少种田好手,一个个问过去,徐经也被拉来干活了。


    唐伯虎见他整天蹲在酒楼里读书,上次地动跑出来还摔了一跤,直言他平常不爱动,关键时刻跑也跑不了,就把人拉过来干活了。


    “人的污秽物可以肥田我知道,但为什么要特意挖这个坑啊?我们自己从粪坑里挑出来不就好了。”有人问道。


    江芸芸连连摆手:“你看这个坑,小口但身深,下面压着缸,上面铺着石头或者砖,这样可以发酵,发酵就是把营养慢慢累计起来,而且这样冬天不会结块,夏天也不会挥发,你到时候再挖上来,就肥力更大了。”


    “那不是更臭了。”有人讪笑着。


    江芸芸就只是笑了笑:“这个肯定是有些味道的,我还有其他办法,就是比如你要十斤肥料,那你先用一斤的大粪水加上蒿杆碎,杂草,加上粪先搅拌均匀,然后再加五斤的土混在一起,不能太干也不能太湿,最后堆成一堆,夏天无事,要是冬天就可以盖上草帘子,温度要热一点,可以烘烤到大概五十度左右,这个温度就是石头放在夏日太阳底下晒,会烫手的温度。”


    那些人煞有其事点了点头:“这个瞧着有点道理,夏天的肥料就是好一点,原来是天气热的缘故。”


    “冬天的太干了,估计要多加水才能化开,是不是也要沤一下。”


    徐经脸上格外难看,越听越恶心,最后忍不住干呕起来。


    江芸芸吓了一跳,拉着人钻出来,连连道歉。


    “你还好吧?要不我换个人来?”江芸芸看着他难看的脸色,担忧问道。


    徐经闷闷摇头:“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的?”


    “看了很多书,然后自己琢磨出了一点。”江芸芸说道。


    “哎,状元郎好了没?”有心急的农人着急把人叫回来。


    他们好不容易逮到人,自然想要多问点。


    “回去吧。”江芸芸带人重新回去了。


    “你说的蛋是什么啊?”有人问道,“我们可没有多余的鸡蛋撒土地上,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吃。”


    “不不,我是说氮,也是一种肥,它在豆的品种里可以得到,就是你们平时水稻收割了,也可以种一些豆类植物,你们可以等他们成熟后直接把他们翻到土里,也可以摘了给家畜吃,然后把他们的粪尿拿出来施肥,效果也很好。”


    “毛苕子也可以?”


    “黑豆呢?”


    “芝麻可以吗?”


    江芸芸沉默了片刻:“反正豆类就可以了,要根系很发达的,长了一个瘤的那种作物。”


    那些农人也只好跟着记在心里。


    “其实海鲜也可以,切碎后加水混土沤肥,但扬州不靠海。”江芸芸对着徐经说道,“但这类效果有快有缓,具体如何还要他们自己试验。”


    她皱了皱脸。


    她这些内容都是根据那些农时书里的内容,整合外加自己的一些知识整理的。


    一般肥料都是含氮磷钾。


    譬如说用骨头粉浇灌同样可以肥力,就是因为骨灰中含有大量的磷元素。


    种豆是因为豆根里含氮。


    至于沤肥的办法则是以前暑假时间课外实践的时候,意外听老师说的,也就记住了。


    都是知道原理后一步步反向推出来,具体如何她没有实践过,但原理在这里,总不会错,只是那个度如何把握就是一个需要反复实践的问题。


    “这个水稻瘟了的办法是对的,原来还可以用在小麦叶子生锈上啊。”


    有稍微认得一些字的人自己看着之前的几张纸,惊讶说道。


    “什么办法啊?”有人问道。


    “就是拿三到五斤的葱或者蒜,捣碎后兑一百斤水,然后喷上去,一日一次,效果很好的。”


    “怪不得前年大家的水稻都病了,就你一个人的还活了不少,你这人还偷偷藏私啊。”


    那人被人骂了也不生气,只是嘻嘻笑着:“这也是我花钱听人说的,哪里能跟你们说,果然都是书里的,还是要多读书啊。”


    “读书有什么用啊,都是说些我们听不懂的之乎者也,干活的事是一点也不会。”有人抱怨着,“要是人人都能跟江小童一样就好了。”


    “田地要垦深,不能在阴雨天,须要老晴天气,二、三层起深,每工只垦半亩,倒六、七分,春间倒两次,尤要晴节,头番不必细,只要棱层通晒,彻底翻身,若有草则压在底下,合论倒好。”一侧,徐经翻看着她之前做的笔记,这些话其实涂涂写写,修改过好几遍,一脸惊讶,“这个你怎么知道的。”


    “书里的。”江芸芸说。


    “那这个结穗短小,叶片黄绿色是缺……这个字我不认识。”


    “氮,这样的水稻就是缺氮的,其实不止水稻,大部分叶子枯黄,稀疏都是缺氮了。”


    “那这个根系小,发育不良,叶片上有斑点是缺什么?”


    “缺磷,可以撒一下动物骨头粉什么的,补一下。”


    “那矮小软弱,叶片干枯下垂呢?”


    “缺钾,这个豆类植物和粪尿里都有。”


    徐经难得沉默了:“这些东西都是你自己想的?”


    “当然不是,我看书的。”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


    “看什么书?”徐经最喜欢看书,他家中甚至有在应天都出名的藏书阁,藏书万卷,可这里却还有连字都不认识的。


    江小童哪里找的书。


    “科学书。”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


    “科学书是什么书,我能看看吗?”徐经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开始推脱:“很久以前看的,我不记得了。”


    徐经诡异地看着她,怪不得唐伯虎说这人有趣,这人真的好有意思。


    江芸芸机灵转移话题:“很多书店都没有专门的农事书,我还是找了林徽才找到几本,他们都说你家有很多书,有农时书吗?”


    徐经跟着挠了挠脑袋:“没有。”


    江芸芸大人模样叹气:“明明主要财政来源都是靠种地,竟然对此事如此不重视。”


    “科举又不考。”徐经随口说道。


    江芸芸抬眸,看了他一眼。


    徐经被看得不好意思:“我说错了。”


    “不,你说的太对了。”她意味深长说道。


    这里的考试读书都是四书五经,都是空泛的东西,没有真正可以落实到百姓生活上的学问,这样的官最好的情况就是在形式上做一个爱民如子,不苛待百姓的官,但要是指望他们真的可以去为百姓的生活提出改善意见却是难之有难。


    又或者,这个朝代的知识是断层的,上层的人不懂农事,下层的人不懂文字,所以一切的发展都是缓慢,且需要运气的。


    “哎,小状元,你这本书打算什么时候给我们人手一本啊。”有人凑过来打断她的想法。


    江芸芸笑说着:“马上,年前一定给你们,你们年后多照着书弄弄,哪里不对就和我讲,要是有新的办法也好一起分享出来,不要藏私,只有相互交流才会发展得更快,这样大家的亩产量才会起来,生活才能越过越好。”


    “若是您说的东西不行,那就是耽误一年的收成啊。”有人冷不丁抱怨着。


    “哎,说什么呢!”村长不悦呵斥道,“小童一个读书人能惦记着我们就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你怎么还不知足。”


    江芸芸皱脸,缓和气氛:“村长也没别这么说,自来吃饭才是最重要的东西,而且我也没帮上什么,这些都是纸上谈兵的事情,需要你们慢慢来实践的,就是我说的那个杂交的事情,你们若是谁有兴趣真的可以试一下。”


    那些农民神色各异也不接话。


    “没事的,也不强求。”江芸芸见了他们的脸色,心中也明白,随后又安慰道。


    “杂交是什么?”徐经见缝插针问道。


    “就是我想要安南稻长得快的特性,但我也想要糯稻的好吃,所以把他们结合起来。”


    “那我就要用杂交的办法,我先要把花蕊分成雄雌两种,然后选取一株饱满的糯稻,要在花开前将选好的穗子放在四十度,就是和你体温很接近,稍微有点热的温度的水里浸泡半炷香的时间,然后保留已经开花的分叉,之后把花裹起来,然后授粉的时候你再选一株安南稻里强壮的,然后把他的花粉送到刚才开了花的水稻里。”


    她顿了顿:“大概是这样的,具体怎么操作我也不知道,但根据书里说的,这可以培育出第一代,之后为了稳固这个特性,还需要一直往下重复实验,选取稳定的那一株,之后就可以播种了。”


    “这个太耗时间了,一般农民哪有时间耗啊。”她话锋一转,无奈说道,“但是除了农民,还有谁有这个闲情逸致搞这个呢。”


    徐经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敏锐察觉到若是这个稻子真的能种出来,至少粮食是真的不愁了。


    “这又是那个科学书里看来的?”他问。


    江芸芸点头。


    “那你能把那本书找到吗?”他说道,“这本书真厉害,要是有这本书,也就不会这么缺粮了。”


    江芸芸沉默,好一会儿才说:“找不到了。”


    “丢了啊。”徐经惋惜说道,“这等神书,丢了好可惜啊。”


    江芸芸也跟着叹气。


    ——早知道有这一遭,她应该把生物学烂的。


    唐伯虎那边带着黎循传跑了回来:“画好了,把他们自己有的,听说过的,都画过来了。”


    江芸芸接过来看了一眼。


    “这几个在细节上有所改良,还挺有意思的,还牵了一个绳子。”黎循传兴冲冲说道。


    “这个代耕架说是可以放在犁头上的牵引,人可以坐着,就不会很累。”唐伯虎也跟着指着其中一个图案说道。


    “这个工具倒是有点意思。”江芸芸摸了摸下巴,想了想,“我们先回去,然后再把今天的事情都整理起来。”


    一行人上了马车准备回家,一路上说个不停,唐伯虎和黎循传去负责搞农具,顺便画地形,因为扬州多水,水利工程在农事上也是很重要的,这两人画画好,看一眼就画的格外像。


    徐经则跟着江芸芸走访农民、了解农时难题,把问题都记录在纸上。


    黎循传最是兴奋,他第一次来,做什么都觉得新奇。


    一侧的徐经一直沉默着,没有掺和朋友之间的打闹,只是许久之后突然轻声说道:“我可以在扬州买十亩地来,再雇佣老手的农民,来做你说那个……”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杂交水稻。”


    江芸芸从密密麻麻的册子中倏地抬起头来。


    —— ——


    黎淳不在的那一个月里,江芸芸一个人浪得飞起,整日往乡下跑,又或者去五典书店看水利方面的书。


    白天读书写功课,晚上整理农事册子,一点也不耽误,精力充沛到黎循传都大为吃惊。


    等江芸芸终于回去上课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扬州也彻底入了秋。


    漠漠秋云起,稍稍夜寒生,看着庭院中的落叶,江芸芸打开窗户这才猛地惊醒过来,秋天来了。


    她摸了摸有些发寒的手臂,这才关上窗户。


    几日后,她去交作业,老夫人先拉去她做了几件秋衣,惊讶说道:“你是不是长高了。”


    江芸芸立马兴奋地比划了一下:“真的吗?”


    “你看看这个手臂,是不是比做夏衣的时候多了两寸。”老夫人拿着尺子说道,“瞧着高了点,也黑了点,这这一个月都去哪里玩了。”


    她笑说着:“若是功课做不好,可是要挨骂的。”


    江芸芸心虚,含含糊糊说道:“没有玩,都在做功课呢,夏天晒,在书房里做做功课就晒黑了。”


    老夫人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也不戳穿她,给人量好尺寸后就拉着她下了几局棋。


    “扬州高手真多,我这几日去找不少人下棋,感觉又精进了不少,让我来试验试验。”


    试验的下场自然是输多赢少,惨败而归。


    江芸芸输得灰头土脸回家了。


    书房内,黎淳正在检查两个小兔崽子的作业,出人意料得是写得都不错!


    这就很诡异了。


    他端起茶水抿了一口。


    “那些书也都看完了?”他慢条斯理问道。


    江芸芸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黎循传低着头嗯了一声。


    这就更诡异了。


    黎淳又喝了一口茶,随后悄悄打量着两人一样,然后落在黎循传身上,最后轻轻掠过,微微一笑。


    “你们这一个月的功课,我都没想到能这么认真,很好。”他夸道,“作业写得不错,我仔细看看,今日再玩一天,明日就可以回来上课了。”


    两人兴高采烈出了门,各自松了一口气。


    “我就说作业写得好,老师肯定不会起疑心的。”江芸芸信誓旦旦说道,“我们作业都是相互检查过的,不可能出错。”


    “难道我已经写的挑不出一个毛病了,祖父竟然没骂我。”黎循传开心坏了。


    江芸芸倒是不乐观:“那肯定不是,老师估计还有别的打算?”


    “什么打算?”黎循传问道。


    江芸芸眯了眯眼:“不好说,但千算万算,你可别出卖我们。”


    黎循传连忙捂嘴摇头。


    “行,那我先回家了。”江芸芸蒙混过关后,也跟着脸上露出舒心的笑来,“明天给你带好吃的。”


    黎循传亲自送她出了门,刚一转身,就看到祖父正站在廊下幽幽看着他,顿时吓得一个抖索。


    “我有话问你。”他意味深长说道。


    黎循传心跳加快,突然有种大祸临头的紧张感,随后狠狠掐了一下自己,这才慢慢吞吞跟了过去。


    第二日江芸芸起床时,眼皮子跳了跳。


    “右眼跳福,左眼封建迷信,问题不大。”她按了按左眼自我安慰着。


    她昨日整理农事册子整理得很晚,大概是没睡好。


    出了被窝已经有些冷了,早上太阳来得晚,天还黑漆漆的,乐山一手打着灯笼,一手端着早膳走了进来。


    整个小院安静极了,只有江芸芸的这个院子开始热闹起来。


    她打了一个哈欠,慢慢吞吞洗好脸,吃好早饭就准备去上学。


    一出小院,就看到那个叫小春的丫鬟正在打水。


    上次她救了江渝之后,江渝跟她一见如故,非要和她一起玩。


    陈墨荷仔细考量打听后,发现这人是个孤女,进江家后,一直在花园里做打扫工作,老实本分,这才收了下来。


    一人胆小,一人胆大,倒也合适。


    “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江芸芸随口问道。


    小春诚惶诚恐低头:“渝姐儿说今日要早起读书,我就早点起来打水。”


    江芸芸见她害怕,只好安抚了几句,就转身离开了。


    小春见人走远了,这才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背影许久,然后继续低头打着水。


    秋日来了,晨雾弥漫,路上的店铺大都刚开门,江芸芸路过一家果脯店,买了几两果脯打算安慰一下最近跟着她跑上跑下的黎循传,谁知还未进门,就看到门口站着黎风。


    黎风见了人猛打眼色。


    江芸芸脚步一顿,心中顿时拉响警报。


    “让他进来。”门内传来黎淳冷淡的声音。


    黎风叹气,让开一条道。


    江芸芸只好慢慢吞吞入内,一眼就看到黎循传耷眉拉眼地跪在老位置,见了人也不敢动,只是瘪了瘪嘴。


    黎淳面无表情坐在台阶上,也不说话就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江芸芸非常利索地跪了下来。


    “没有干坏事。”她先解释着,又赶在黎淳发火前,先一步承认错误,“但确实也干了一件不是读书的事。”


    “可没有耽误读书。”


    “但是我肯定是错了。”


    “所以老师别生气。”


    江芸芸老老实实交代着,一键三联式道歉。


    第四十五章


    黎淳很早就发现江芸其实年少早慧, 虽说被耽误了,启蒙得晚,但是读书进度其实非常快,教过的东西一边就能记住, 甚至能举一反三, 快速反应, 而且做功课也很自觉, 完全不需要他操心催促。


    他也非常相信,只要继续这样读下去, 明年县试不过是手到擒来, 就是考上进士也是时间的问题。


    只是,这人千好万好就一点不好。


    太能找事了!


    他是不需要操心读书的事情,但必须又要时时刻刻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


    真得是只要眨一下眼, 他都能坐不住溜走。


    这一溜走, 上次就直接让扬州官场换了个血, 忙得他一把年纪, 都已经致仕了, 还不得不厚着脸皮写信给亲朋好友, 徒弟子侄,请他们帮忙把此事中关于几个小孩的事情都压下去, 都推到那场烟花会上,免得他们之后招人惦记着,坏了前程。


    这事结束才多久, 他也就好好过了一个月的安生日子啊,突然发觉不对劲。


    孩子这几日怎么静悄悄的, 抓过来一问, 还真的在作妖。


    黎淳翻看着手中这本厚厚的册子, 这是一本很详细的农事册子,第一章 从最简单如何培养土地,平整土地,再到如何沤肥,肥料的种类,之后又是选种,育种,然后才是种植,一步步写得格外详细,第二章是农具,里面不仅有农具的样子,还有如何耕种的方式,第三章则是水利,他只写了一半,并没有写完,瞧着应该也是有文字有图片。


    这本书写的有鼻子有眼,还有图片用来图解,非常生动,完全可以给农民自己看。


    “你……”黎淳越看越吃惊。


    他自然知道江芸是璞玉,却第一次发现自己低估了这块玉。


    “你怎么想到写这个?”他惊讶问道。


    江芸芸耷眉拉眼:“之前去赈灾的时候发现百姓种田效率低,即便很努力可还是过不上好日子,大家都是靠天吃饭的,都倒霉的是这几年都是灾年,但我想着若是能改进一些他们的技术,若是赶上好年成,日子也能过得不错。”


    黎淳倏地沉默,突然觉得手中的这本书沉重起来。


    百姓日子不好过,难道就江芸一人知道吗?那些大人满口仁义,却从未低头去看那些百姓,可到最后只有他一小童去见了,去感受到了百姓的苦难,所以想着去改变这个事情,甚至也因此付出实践。


    这么多大人视而不见的事情,他一个小孩倒是折腾地如此认真。


    “这些办法,你又是如何得知的?”黎淳垂眸看着面前沮丧的小孩,沙哑问道。


    “看了几本农事书,把里面可以用的办法都摘了出来,然后去问那些老农民,可以实践的,就都先写下来。”


    “你写的有些东西……”黎淳皱了皱眉,“是土方子吗?”


    江芸芸顿了顿:“有些虽然没听说过,但都是农民说的,我总结出来的,也不会错的。”


    黎淳沉吟片刻,压抑着自己激动的心情,平静问道:“也就是说,这些是你自己想的?”


    江芸芸沉默。


    自然不是,这里都是她以前读书学的科学知识,几代农学家的辛苦钻研出来的知识。


    “不是的,我以前胡乱看过的几本书里面有写,还记得这么一点。”她只好含糊说道。


    黎淳沉默不语地盯着她看。


    江芸芸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一脸镇定。


    “这些东西你可有把握?”黎淳移开视线,问道。


    江芸芸犹豫一会儿,随后才小心翼翼说道:“按照原理,这事情应该就是这样的。”


    “原理?”黎淳眉心一动,“什么是原理?”


    江芸芸看了一眼年迈的老师,随后小声说道:“我说了你可不能骂我。”


    黎淳揉了揉额头,面无表情:“你害怕我骂你吗?”


    江芸芸非常有孝心地说道:“当然害怕老师生气。”


    黎淳抬眸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殷勤地露出一个笑来。


    黎淳不得不移开视线:“说。”


    “就是比如,天要下雨,那肯定不是龙王来了,那是天空的云层太厚了,地面的温度就刚好到了下雨的条件,所以就下雨了。”江芸芸一边说一边注意黎淳的视线。


    出人意料的是,黎淳并没有露出震怒的神色,反而平静极了。


    “这个就拿到我们种地上来说,土地肥料是需要氮磷钾的,所以他要是在其他条件都正常的情况下时候长不好,那就是十有八九在肥力上有问题,不是多了就是少了,那我们就是考虑增肥或者释肥。”


    黎淳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就讪讪闭上嘴,无辜地眨了眨眼。


    “这也是那本书里看的?”他问。


    江芸芸嗯了一声。


    黎淳没说话,他的手指摸索着书本的页脚,页脚起毛绵软,可见写这本书的时候,江芸也是仔细斟酌过,反复翻看的。


    自来农事书少之又少,从汉朝开始算,到现在也屈指可数,不过数本,这里面能算得上传世之作的也不过寥寥几本。


    但那些书再好,对农民来说都太过深奥了,可江芸写的这本不一样,她甚至用的是民间的白话,然后还生动地配了图,这本书在读书人眼里难登大雅之堂,可能连书肆都进不去,但对识字不多的农民来说,却是正需要的。


    “你可有想过若是那本书的东西不能落实到种地身上呢?”黎淳轻声问道。


    江芸芸皱眉。


    这也是她这几日忧虑的,她拿的东西如果是皇冠里的宝石,那宝石是如何得到的,皇冠又是如何打造的,她确实是一概不知。


    就像她知道1+1=2,却不知道它为什么等于2。


    这里的知识也许是有用的,却不一定在扬州这片土地上有用,又或者是大明朝的这块土地上有用。


    “你以为你耽误的只是一季农事,可这季农事后面关系着却是这户人家的所有生计,所以你可能觉得是一件小事,你是为他们做好事,想要他们生活的更好,却不知道若是只要这一季坏了,他们却再也等不了明年了。”黎淳的目光温柔落在江芸芸身上。


    江芸芸被骤然点醒。


    她终于明白自己一直隐隐的担忧是什么,她高估了这个时代农民抗风险的能力。


    所以,自来改革就是困难的。


    她恍恍惚惚察觉到这一点,因为上层者的做法一定是想改善这个艰难的处境,但落到中层,落到下层,因为人祸,因为天灾,所有的问题都会被加倍放大,所有预料不到的问题都会层出不穷出现,可到最后所有的过错便只会落在决定这个政策的人身上。


    所以,自来改革者没有一个好下场。


    “你有想过后果吗?”黎淳问道。


    江芸芸嘴角微动,最后为难摇头,羞愧说道:“我,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黎淳见两个小孩都一脸迷茫,无奈叹气:“你们都起来吧。”


    黎循传和江芸芸对视一眼,随后慢慢吞吞爬了起来。


    “这内容你要多久才能补齐。”黎淳把册子递了回去。


    “没有多少内容了,水利的书更加少,我也找不到什么参考的,但是扬州多水,倒也不缺水源,只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就像上次一样,水既能灌溉农田,那会淹掉农田,其实我后来询问中得知那场雨并不大,只是河道淤积,上游水系又多,所以骤然暴雨,这才直接淹了村子。”


    “但我又想这个事情百姓是做不了什么,不管是疏通河道,还是拦截上游的水,最好的办法就是建水坝造水库,和都江堰一样,那都是官府的事情,所以我只打算把几个简单的水利引水灌溉工具写一下,因为水稻需要大量的水,有了水利工具,人也会轻松许多,人不被整日束缚在土地上,也就可以干些别的事情,改善生活。”江芸芸有条不紊说道。


    黎淳惊讶于她的思路足够清晰,也足够明白,一时间不知道该是担心还是欣慰。


    担心的是,年纪轻轻思虑如此之重,恐非长寿之相。


    欣慰的是,年纪如此小就能想得如此明白,未来一定会大有出息。


    “那就这几日抓紧时间把这份内容补齐吧。”黎淳说道。


    江芸芸惊讶抬眸。


    “在你心里,我是这么不近人情的人。”黎淳板着脸质问道。


    江芸芸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她一向是给三分颜色就能开染坊,你退一步,她进三步,贴着你脚后跟的那种借杆子往上爬。


    “没有,我们老师多好的人。”她立马扬起一个灿烂的笑来,不遗余力地大声夸道,“天下再也没有我们老师这么好的老师了。”


    黎淳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嫌弃说道:“少给我戴高帽,你且写好,但这东西我是不准你发出去的,万一真的出事了,我还要跟着你一起被人戳脊梁骨。”


    江芸芸立刻露出犹豫之色。


    “怎么了?”黎淳最怕她露出这个神色,不由紧张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小心说道:“那些村民一直问我要,我就说年前给他们了。”


    黎淳听得头都大了,忍不住伸手点了点他,嘴巴张了张,却也没舍得开口骂人。


    ——到底是还小,也是也是好心,不能骂,骂了伤情分,也伤她的心。


    “那你写好我给你选一下,选那些可以拿出去的。”黎淳思索片刻,淡淡说道,“整本的内容先放我这里。”


    江芸芸不解地看着他。


    “这东西是不是好东西,试一下就知道了。”黎淳意味深长说道,“你且少管大人的事情,好好读书,若是明年县试出了差错,看我怎么收拾你。”


    江芸芸怯怯点头。


    半个月后,黎淳看着拿到手的东西,见她后面不仅写好水利的内容,还配了生动逼真的图,甚至还补充了两种养殖方式,一种是鱼稻共生,一种是桑基鱼塘。


    她细心补充着鱼稻共生的鱼需要食肉的鱼,避免吃掉稻的根系,但也需要食草的鱼,需要去吃掉水稻边上的杂草。


    桑基鱼塘则是用了几句话概括了一下——塘基种桑、桑叶喂蚕、蚕沙养鱼、鱼粪肥塘、塘泥壅桑。


    虽是简单,但格外清晰明了。


    “这两个倒是有意思。”黎循传仔细琢磨一会儿,笑着点头,“若是这些能推广出去,百姓在一种土地上,至少有两种收益。”


    “但这样会不会太累了。”老夫人担忧说道,“瞧着工作量也大了。”


    黎淳笑说着:“若是可行,百姓就会固定在这片土地上,累一些,但也会有好日子过,他们也是愿意的,再不济,会有人跟着改进工具的,自秦以来,农事不就是一代跟着一代变化吗。”


    老夫人转念一想也觉得有道理:“哎,你这是打算给谁写信啊。”


    “给有能力的人,去看看这东西到底行不行。”黎淳笑说着。


    —— ——


    浙江布政司内,刘大夏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正在查看各地农事的情况。


    隔壁扬州因为农事发生了震动,他就借机敲打了浙江各地的官府,要求他们老实上报夏税麦的事情。


    如今各地上交了账本,他便一点点对过去,若是哪里不对,还打算亲自去看看。


    “老爷,扬州来信了。”管家低声说道。


    刘大夏正看好湖州的帐,湖州上缴的税收是所有州县里最难看的,知府早早就递了折子上来,说是受灾了。


    他打算抽空去看看。


    “老师的信?”刘大夏惊讶说道。


    他是了解自己老师的,若非有事很少送信,上次还是告知自己多了一个师弟,这才送了一份信来。


    接过信封,他才发现这份信厚厚一叠,似乎有本书。


    这本书封皮简陋,上面甚至连个字,拔都没有,开偏就直截了当讲如何分辨土地,也不是用规范的表达书写,反而大白话跟个唠家常一样。


    刘大夏眉心微微皱起,却还是仔仔细细看了下去。


    这本书的页面不多,但内容却不少,而且每一句都是重点。


    他看到七八页时就忍不住站直身子,面露难色。


    这一章的沤肥倒也不至于写的这么详细。


    但是等到看后面的育种,如何给水稻小麦治病却又忍不住拍案叫好。


    再看到那几个没见过的字,皱了皱眉,忍不住在纸上把这几个字写了一遍,跟着老师注解的音切读了下去。


    接着看到工具篇,看着有些奇怪的工具,忍不住试着比划了一下,却又发现这些工具是顺手的,就是不知道实践起来到底如何。


    等最后看到水利篇,看着图片上的水车,水牛拉车等等灌溉工具,倒也不觉得奇怪,只最后看到一种竹子灌溉方式觉得新奇。


    一节节被挖一个口的竹子按照‘井’字被铺到地上,然后连接到水里的盒子里,上下口都用盖子盖上,说是用水时,打开盖子,利用水势就能把整个田灌溉好。


    他在心里仔细想了想,竟然觉得非常可行。


    能控制水,也能控制量,即使需要水源充沛一些。


    最让他激动的还要是最后那两个养殖方式,写书的人写的非常详细,还画了一个名叫流程图的东西,简单明了,便是送给不识字的老农也能明白如何操作,更重要的是这东西要是真的能推广,百姓一下子有了两个收益,生活就能便好,却与此同时投入的也更多了,承担的风险也更大了,但这几年日子已经这么不好过了,万一赌对了呢。


    “好有意思的想法。”他拍案而起,“套车,我要去找司农参政。”


    他揣着那本书高兴地连鞋子都忘记穿了,就直接跑了出去。


    “哎哎哎,老爷,鞋子!鞋子!”管家拎着鞋子无奈追了出去。


    —— ——


    江芸芸还不知道自己的那本书即将在浙江掀起怎么样的农事变革,现在她只能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地坐在椅子上读书。


    五经如今只剩下春秋一个本了,《诗经》、《尚书》、《礼记》和《周易》她都已经跟着老师学了一遍,也算粗通大意,第一轮攻坚克难也是都学了一遍。


    “春秋是关于春秋时期的史书,记录了鲁隐公元年到鲁哀公十四年鲁国的重要史实,之后为他衍生出的补充、解释、阐发的作品,被称为“传”,“春秋三传”的《左传》《公羊传》《谷梁传》,也是你必学的,与此同时, 《五经集注》后面的春秋类别你也要看……”


    江芸芸写了一张字的书籍,震惊:“这本书要看好多注解。”


    “春秋是字数最多的五经,可考范围太大,要读的书也多,所以自来就是治经中最少的一门课。”黎淳解释着,“许多读书人投机取巧,放弃治春秋后,可能连春秋都没看完过。”


    江芸芸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


    “历法先有春秋,后分冬夏二时,因此先秦时期把国史记载叫做《春秋》……”黎淳并没有察觉她的鬼心思,反而话锋一转开始讲课。


    这节课后,黎淳难得没有留作业,只是说道:“《谷梁》《公羊》两传侧重阐发《春秋》中的”微言大义”,《左传》则侧重历史细节的补充,你这几日便都仔细看这三本书,注解那些晚点看也不急,这几日的功课就不布置了。”


    江芸芸目送老师远去,这才说道:“我想治春秋!”


    黎循传正喝着茶,直接呛了个正着。


    ——选最难的?


    但他转念一想,这可是江芸啊。


    ——很合理!


    他悻悻然点头:“像你会做的事情。”


    江芸芸摇了摇手指:“你不懂,按照概率学,既然是最难得,那报名的人就少,哪怕诗经录取三十人,但是报考的人就有五百人,和我这里报考一百人,虽录取十人来说,那也是我的概率大一点。”


    黎循传眨了眨眼,和气说道:“听不懂,但你说的肯定有你的歪理。”


    江芸芸露出一副‘不和你计较’的神色,继续埋头读书。


    既然选择要治春秋,那读书的办法就要跟着改进一下,书本的内容要吃透,争取第一轮学习中掌握一半以上的内容。


    那《左传》《公羊传》《谷梁传》势必要先熟练背诵。


    两人写作业的时,终强捧着两张帖子入内,面色古怪。


    黎循传随口问道:“怎么了?”


    “棂星学社的人游学至扬州,在鸿福楼开诗会,请两个哥儿一起去。”他小心翼翼说道,眼珠子忍不住朝着江芸芸看去。


    黎循传跟着露出古怪之色,随后也跟着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写了好一会儿字,发现屋内诡异的安静,一抬头,就和两双好奇的眼珠子撞上,不解:“看我干吗?”


    “这是宝应学宫里的一个诗社。”他直勾勾地看着她,抱着三分看热闹的心态,热情解释着,“就你大哥的那个学校。”


    第四十六章


    “去诗会!”唐伯虎一个激灵坐直身子, “这个我有经验啊,你上去就是先摆好派头,脖子要仰着,念几句酸诗震一下他们, 然后再拉踩他们一下, 这样气势就起来。”


    他说着说着还嫌不过瘾, 把坐在高椅上, 正在吃糕点的江芸芸提溜起来,那双眼睛挑剔地打量着她, 随后一本正经指点迷津。


    “这件衣服太寒碜了, 不行,袖口怎么还短了一截。”


    “怎么还梳着小童的发髻,明日你裹个四方巾去, 穿的花花绿绿一点。”


    “哎, 原本小脸雪白的, 现在怎么晒黑了点。”


    他甚至还上手搓了一下她的脸:“你的脸还怪滑的。”


    江芸芸面无表情, 张嘴去咬他。


    这一刻, 她内心觉得自己大概是小糊涂了。


    ——她没事找唐伯虎这只哈士奇取什么经, 这不是给自己添堵吗?


    边上的祝枝山看不下去了,连忙把江芸芸救下来:“好好说话, 没事别老逗弄芸哥儿。”


    他把人放回椅子上,还亲自给人倒了一盏茶,把隔壁张灵的糕点也给端了过来:“你吃你的, 别理他,诗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想作诗就作诗, 不想作诗就吃吃喝喝, 玩得开心最重要。”


    “我那个大哥给我发了帖子。”江芸芸扑闪着大眼睛,期待问道,“那我可以不去吗?”


    书肆内的气氛蓦得安静下来。


    明朝兄友弟恭的道德压制还是很强的。


    祝枝山顶着江芸芸热烈的视线,默默摇头:“那有点难。”


    江芸芸长长叹了一口气,晃了晃小腿,把手里白玉糕沉重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半晌没说话。


    “你还怕了你大哥不成?”唐伯虎不悦说道。


    江芸芸摇头:“我是不想激化江家的矛盾,我一靠近江苍,江家夫人就跟点了炸药一样,我现在就是想好好读书,不想掺和到其他事情上。”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江家的事众人也不好继续说下去。


    “你们都是如何参加诗会的?”江芸芸的目光看向众人,期待问道……


    唐伯虎摇着扇子,得意说道:“就我刚才和你说的那个流程,保证一鸣惊人,才气远播,所有人见了我都要夸我一句大才子。”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老实说道:“我写诗不行,我老师说我没灵气。”


    她好几天前就开始学作诗了,只能根据平仄简单写两句,韵脚也是勉勉强强凑上的,不能算很差,但和李太白这种灵气十足的诗句那也是完全不能比的。


    “嗨,那你真菜啊。”唐伯虎睨了她一眼,为难说道。


    “那你上去就先喝一坛子酒,然后装醉?”张灵用他醉眼朦胧的眼睛看她,笑眯眯地出馊主意,“谁来逼你,你就发酒疯。”


    江芸芸想也不想拒接了:“不行,不要,不会喝酒。”


    张灵嗤笑一声,手指捏着酒盏,轻轻用指尖点了点:“也太没用了。”


    “反正你年纪最小,装傻充愣不就行了吗?”徐祯卿坐在她边上,托着下巴,一脸痴迷地看着她,“哇,你黑了也好好看。”


    江芸芸无情地推开他凑过来的大脑袋:“不行,也太丢老师脸了。”


    徐祯卿被人想也不想拒绝了,一脸心碎地看着她。


    ——这么滚烫的手心,心却冰冷冰冷的。


    都穆抱臂,也跟着笑眯眯给出建议:“要我说,你进去就说不会,一脸‘别烦我’,然后往那里一坐,看谁敢烦你。”


    江芸芸打量着他的体型,然后说道:“这事估计只有你可以。”


    这么粗的胳膊一亮起来,是个人都知道躲远一点。


    都穆爱莫能助地耸了耸肩,那粗壮的胳膊被衣服裹得紧紧的,继续翻看着书店里的古籍。


    江芸芸开始对这四个人绝望,甚至觉得自己对他们报以众望,是自己的问题,随后目光看向稳重的文征明和祝枝山。


    这两个一直很靠谱。


    两人正聚在一起讨论书法,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便抬头看了过来。


    “他们并不会为难我。”祝枝山微微一笑,和气说道。


    江芸芸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他祖父曾任山西布政使司右参政,他外祖父乃是大名鼎鼎的内阁首辅徐有贞徐阁老。”唐伯虎看热闹不嫌事大,热情给人解释着。


    江芸芸一脸敬畏。


    ——好厉害的官二代啊,比不得比不得。


    江芸芸只好把期待的目光看向最后一个文徵明。


    文徵明欲言又止,神色犹豫。


    “他出生仕宦之家,他爹现任滁州太仆寺丞,百姓之中素有清名。”唐伯虎在她耳边喋喋不休。


    江芸芸磕巴了一下。


    ——怎么又一个官二代。


    她神色呆征了片刻,愁眉苦脸地坐着,连着手中的糕点也不香了,目光微微一动,正巧和角落里独自一人赏画的徐经对上。


    徐经嘴角微动,然后尴尬地低下头。


    ——没得说,这个是超级富二代,谁没事和钱过不去。


    江芸芸失落地低下头,悲愤说道:“那我这个诗会怎么办?”


    她以为这群人整日往诗会里凑,按道理应该是有很多办法的,没想到没一个指望得上。


    大失所望!


    她愤怒得跳下椅子,准备归家去。


    “还能怎么办?”在柜台前打算盘的林徽,慢条斯理说道,“你大哥还是能吃了你不成,你才读多久的书啊,不会作诗就不会,到时候跟在黎家那位小公子后面不就成了。”


    江芸芸这才想起店中还有一个靠谱的,满怀期望地看了过去。


    林徽抬眸扫了一眼:“看我做什么,我一个商人可没去过这些高雅的地方。”


    江芸芸失落地低下头。


    “不过……”他话锋一转,抬起头来,笑眯眯说道,“一般场地酒水都是我提供的,毕竟,鄙人在读书人中还算略略有些名气。”


    江芸芸头也不回的打算背着书箱回家了。


    ——一屋子的人,关键时刻,一个也靠不上。


    “哎。”唐伯虎眼疾手快把人拽住,认真说道,“要是他们欺负你了,我就攒个局,我们出个文集骂死他。”


    “对,我马上编撰一本丑人集,给他们宣扬一下。”徐祯卿也跟着义愤填膺说道。


    从账本里抬头的林徽也跟着笑眯眯出谋划策:“我家中有个印刷坊,可以提供出版,免费的,到时候给你发的大街小巷都是。”


    “我给你发!”都穆大气说道,“我已经和这一代的乞丐都混熟了,还能给你编儿歌传出去,宣扬一下!”


    “说他们欺负小孩。”张灵笑着看了过来,眉眼弯弯,“不要脸!”


    “对!”徐祯卿大声应道。


    江芸芸看着一个个一脸认真的人,心里有点奇怪的感觉。


    ——有点感动,但老实说不多。


    “算了,我明天去看看。”江芸芸踢了踢腿,溜溜达达跑了。


    唐伯虎看着她跑远了,一脸沉重:“真是担心,我的芸哥儿是不是只是对我豪横了点,在外面人面前会不会被欺负啊。”


    林徽在账本上添上最后一笔,随后慢条斯理说道:“我有没有说过我家在鸿福楼也是有些面子的。”


    唐伯虎倏地一下扭头去看他。


    林徽微微一笑。


    两人对视一眼,随后各自露出诡异的笑来。


    —— ——


    江芸芸特意换了一身崭新的绿衣服,只是在梳头发时犹豫了一会儿。


    “怎么了?”乐山敏锐问道。


    江芸芸嗯了一声:“我要是梳个方巾会不会奇怪啊?”


    乐山笑说着:“不奇怪啊,二公子是读书人,虽说年纪小了些,但梳方巾也是可以的。”


    江芸芸拿着梳子在头上比划了一下:“我不会,你会吗?”


    乐山上前接过梳子,笑问道:“二公子今日怎么想到梳方巾了?”


    江芸芸漫不经心说道:“我今日有个诗会。”


    “诗会好啊。”乐山高兴说道,“多认识一下读书人,也能交流交流。”


    江芸芸从铜镜中看着他,随后嗯了一声,故意说道:“你知道今日要见谁吗?”


    乐山懵懂摇头。


    “宝应学宫的人……嘶……”江芸芸龇牙咧嘴,“小心我的头发啊。”


    乐山连连道歉。


    “没事,你快梳,我得先去找楠枝。”江芸芸见他神色恍惚,满意点点头。


    一开始得知江苍要请他去诗会,她也是恍惚了好久的。


    毕竟他和江苍只见过两面,第二次她甚至还茶里茶气了一把,按道理江苍看见她已经是扭头就走才对,这次竟然主动下帖子。


    “大公子,为何要请您去诗会啊。”乐山犹豫问道,“您去了,万一让沁园那边知道了……”


    众所皆知,夫人四个小孩,其余三个都是一视同仁的,从不偏颇,但大公子一向是独一份的。


    哪怕在江曹两家,江苍都是特别的。


    作为这一代最为出色的读书人,年纪轻轻就被赋予众望。


    江芸芸眨了眨眼,沉重说道:“但是帖子都送到我手上,我不去不是显得太怂了!”


    乐山神色变化,最后无奈说道:“也是这个道理。”


    沁园现在和紫竹院井水不犯河水,很大原因在于两边如今各有一个看上去都很有出息的读书人。


    一个在天下闻名的宝应学宫。


    一个直接跟在状元身边读书。


    老爷如今就像那个压在正中的秤砣,维持着两边的平静。


    “是啊!”江芸芸拍手,“我是一定要去的,早知道之前唐伯虎叫我去诗会,我也跟着去看看了,现在我第一次可不能露怯了!”


    乐山也起了胜负心。


    “要不在四方巾上压点什么?”


    ——“我没钱。”


    “那要不擦点粉,芸哥儿老往地里跑都黑了。”


    ——“不要,奇奇怪怪的。”


    “要不我去花园摘朵花来,戴头上。”


    ——“好花孔雀啊,不要了。”


    乐山对着穿着朴素的江芸芸一脸不满:“这样穿得也太简单了点。”


    江芸芸摸了摸新衣服,又扶了扶新帽子,咧嘴一笑:“不啊,很好了啊。”


    —— ——


    黎循传坐上马车,江芸芸才发现他今日也好好打扮了一下。


    “你穿得这么花里花哨做什么!”江芸芸大惊失色。


    “你穿得也太土了吧。”黎循传大怒。


    两小孩四目相对,随后各自低头去看自己的衣服。


    “穿得很花吗?”


    “穿得很土吗?”


    两人各自扯了扯衣服,眉心紧皱。


    “我是怕他们会欺负你,想着穿得有威慑力一点。”黎循传握拳说道。


    “这也是我新衣服了,已经很给他们脸了。”江芸芸珍惜地摸了摸针线。


    黎循传恨铁不成钢:“我祖母给你做的那几件衣服呢?”


    说起来,黎家老夫人可太爱打扮小孩了,尤其是漂亮小孩江芸芸,一年四季,一季四件衣服,从头到尾都包圆了,只是没有一件是清爽干净的纯色衣服,大都是花团锦簇,花红柳绿,看上去格外喜庆。


    黎循传这件就是黎老夫人做的,那就一个精致花哨,远远就能看到一朵花在走路。


    “太花了。”江芸芸摸了摸脸,“怪不好意思的。”


    黎循传摸了摸衣服,随后安慰自己:“没事咱俩输人不输阵。”


    “他们也请了许多人,两个哥儿不必太过担忧。”诚勇笑说着,“听说请了不少府学的人,想来也有哥儿们认识的。”


    黎循传摸了摸衣服,故作镇定:“我不紧张,我去过好几次了,有个乡巴佬没去过。”


    乡巴佬江芸芸无辜得睁大眼睛。


    他话锋一转,嬉皮笑脸说道:“但是没关系,我陪你一起。”


    江芸芸嗯了一声,随后掏出一本小册子。


    这是她自己整理的知识难点,四书五经各一本,只有巴掌大小,很方便揣在兜里,一有空就拿出来看看。


    黎循传哀嚎:“出去玩,你在干什么!”


    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抓紧碎片时间,从海绵里挤出时间,学习化零为整。 ”


    黎循传一脸自闭得转了个身,脑袋朝着他,自暴自弃:“有些人,真的很烦。”


    鸿福楼是扬州有名的酒楼,一向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二楼的雅间已经全都被包下,一楼的大堂也是座无虚席。


    雪白的墙壁上挂着不少诗词和鲜花。


    那些字意气风发,笔锋几乎要破纸而出,那些画各有特色,山水高洁,人物逼真,线条流畅。


    至于在字画间错落有致摆放的盛开鲜花,既有艳丽的牡丹,也有素雅的兰花,每一种都不会突兀。


    就连每一张桌子都是用扬州最流行样式,一整块原木切割,不曾刷漆,中心阔大,四周镶边,桌面干干净净,如今用‘米’字形整整齐齐摆放着,丝毫不会觉得局促。


    鸿福楼对外高雅的格调呼之欲出,怪不得那些读书人一有钱了,就喜欢在这里碰面吃饭。


    今日二楼左侧最大的梅字房被棂星学社的人包下了。


    宝应学宫有不少学社,大都是志同道合之辈,其中棂星学社是所有学社里最有钱的,不少富家子弟都会加入这个学社,用来结交相同家庭的朋友。


    江苍自然也不例外,背靠扬州首富江家和应天大富曹家,他一入社就在这里有领头羊的架势。


    这个学社出门在外格外阔气,加上学子们也有些本事,所以在南直隶有些名气。


    九月是宝应学宫每年都有的游学月,你可以单独出门,也可以和同好一起商量要去的地方,大部分都是和学社的人一起,成群结队,路上也有个照应。


    棂星学社今年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选了扬州作为目的地。


    “扬州府学学风浓郁,早有耳闻,今日可不能输。”


    “请的都是名列前茅的人,定要讨教讨教。”


    “黎公的徒弟今日也要好好试试深浅。”


    “听说有一个人才十岁,刚开始读书。”


    有人的视线下意识看向江苍。


    江苍察觉到他的视线,抬眸,并不生气,反而微微一笑。


    他素来平和不爱说话,有些傲气,却又不会有咄咄逼人的感觉,是个很矛盾奇怪的人。


    “看佩水做什么?”和江苍关系好一点的人立马抱打不平。


    “闵然别生气,我也没别的意思。”那人见状,爽朗一笑,“只是听闻这人和佩水有点关系,所以有些好奇。”


    “周柳芳你整日好奇这些家长里短,怪不得上月的考试掉在尾巴上。”那个叫闵然的人不吃这套,冷笑一声。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周柳芳果然大怒。


    其余人连忙各自安抚着两人。


    “今日要见客,不要自己先起了内讧,丢了脸。”开口说话那人穿着深蓝色衣袍,腰间压着一块水色极好的碧绿玉佩,除此之外并无太多装饰,却明显是这里面开口有分量的人。


    他一开口,本来还争得面红耳赤的人各自退了一步,扭头不说话。


    “还是我们陈社长说话有面子。”有人打趣着。


    陈施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你回扬州后可要去见见你的家人?”陈施坐在江苍身边,笑问道,“这几日跟着我们跑上跑下的。”


    江苍点了点头:“晚上便回去看看。”


    “我们昨日去了之前受灾的村民家,听说江家也有去赈灾。”陈施笑说着,“怪不得江家能在扬州走到这个地步,这个敏锐程度确实是高。”


    江苍冷沁沁的视线微微看了过来,那张过分苍白的脸落在秋日暖阳中也丝毫染不上颜色:“家中长辈的事情,我并不清楚。”


    陈施是应天最大的布商,和曹家有密切的生意往来。


    江曹两家生意做得再大还是少一样东西。


    族中子弟在官场上的人脉。


    陈家能一跃成为应天最大的布商,最大的原因在于陈施的舅舅在五年前考上了进士,如今在山东某地做知县。


    江如琅在他入学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一定要和陈施打好关系。


    “听说你姐姐许了扬州卫总兵的小儿子。”陈施被他看得飘了一下眸光,但还是笑说着,“等开席了,可要请我去热闹热闹。”


    “自然。”江苍低头,轻轻波动了一下佛珠,眉眼低垂,不再说话。


    “昨日去的那些村子真是无趣,那些种地的真有意思,见了我们这么热情,原是捧着一本破烂册子,问我种地的事情。”有人说起昨天的事情,不悦说道,“我怎么知道这些事情,我说不懂,他还说小状元都是都是懂的。”


    “什么小状元,好不要脸啊。”


    “就是,而且懂种地的能是什么状元。”


    “还说那人年纪小得很,估计是小孩子胡闹呢。”


    “一个乡下人见了读书人就叫状元,何必与他置气。”


    “本是打算看看他们的,安慰安慰他们,谁知道他们这么不识好歹。”


    江苍安静听着。


    他和江芸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四岁启蒙,自小就在书房读书,只在几次不经意间远远见过几次,那时的江芸胆怯沉默,和路边的草芥没有区别。


    再有就是那两次印象深刻的见面。


    第一次是他在大雨瓢泼中,狼狈地跪在地上,瘦弱矮小,就像角落里最不起眼的苔藓,但是那一次,那位一生清名的状元却在为他说话。


    第二次是在江家的正堂上,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言语不卑不亢,却在触及老师底线时骤然出鞘,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但也在最后恭贺他科考高中。


    他变得不一样了,那是一张脱胎换骨,好似换了一个人一样的变化。


    他一直往那些受灾村子跑的事,家中早有人寄信与他说过。


    那些村民说的,也许就是他。


    但是,他懂农事吗?


    江苍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中的佛珠,平息着心底不知不觉再一次弥漫开的微火。


    ——“你不能输给他,你怎么可以输给他。”


    就在此刻,大门敲响。


    所有人的视线看了过来。


    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人穿得华丽,一人穿得朴素,偏同样睁着好奇的眼睛,直勾勾地看了进来。


    “你是黎家的小公子。”陈施先一步起身,快走到黎循传面前,“快,里面请。”


    黎循传被他热情把着手臂,刚走了一步,突然觉得不对劲,反手拉着江芸芸到自己身边。


    “这个是我小师叔。”他把人往前一推,大声说说,“他叫江芸。”


    江芸芸扑闪着大眼睛和他四目相对。


    陈施脸上笑容一僵,随后懊悔说道:“有些太激动了,竟把你忘记了。”


    江芸芸歪着脑袋,大眼珠子滴溜溜都看了他一眼,然后笑眯眯说道:“没事哦,读书久了,眼珠子难免累了点。”


    黎循传想笑,但又不好意思笑起来,只好紧紧拽着江芸芸的手臂,把人推进去。


    棂星学社这次一共来了八个人,一个个穿得花枝招展,金光闪闪。


    江芸芸眯了眯眼,眼珠子一动,就和窗边的江苍对上了。


    江苍穿着浅蓝色的衣袍,衣面上花纹都是用金丝银线勾勒的,衣袖领空用撒金的收益做了一道道水波纹路,借着秋日的阳光一照,好似一道道金色的水波圈子。


    两人的对视很快就引起屋子里人的关注。


    大家都是人精,下意思屏住呼吸看着他们。


    “大哥。”江芸芸上前,在众人的注视下,和和气气行了一礼。


    江苍起身,回了一礼。


    “哎哎,坐着里坐着里。”黎循传回过神来,把江芸芸推去另外一边的角落里,然后自己一屁股坐在她边上,把她包圆起来。


    陈施也跟着在黎循传身边坐下,热情寒暄着:“两位吃饭了吗?”


    黎循传看了江芸芸一眼。


    “吃了,早上吃了两个馒头,一张大饼,一个鸡蛋,一碗牛奶,一碗豆浆。”江芸芸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忍不住回味,“早上的酸菜馒头好好吃。”


    “你吃好多啊。”陈闵然惊讶说道。


    江芸芸咧嘴一笑。


    她笑起来,嘴角有一个浅浅的梨涡,一闪一闪的,瞧着格外可爱。


    “你这十岁才开始读书,不会以前都光顾着吃了吗?”周柳芳阴阳怪气说道。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可你不是读了这么久的书,还在读书吗。”


    周柳芳脸上笑意一顿。


    “哎,看来我俩一个毛病,都管不住嘴。”江芸芸话锋一转,叹气说道。


    雅间内沉默片刻,随后发出此起彼伏的笑声。


    黎循传大声安慰道:“没事,咱们是能吃是福,别人是嘴贱挨打,不一样的。”


    江芸芸茶里茶气地继续叹了一口气,可怜极了。


    周柳芳大怒,正打算说话,突然听到陈施淡淡说道:“江小友正在长身体,多吃点也没什么。”


    江芸芸又是扑闪着无辜的大眼睛。


    众人说话间,门口又传来敲门声。


    是府学的学生来了。


    “芸哥儿。”为首那人见了江芸芸,笑喊着,“来的还真早。”


    “良臣。”江芸芸笑眯眯地招了招手。


    “何家几个兄弟怎么没来?”黎循传好奇问道。


    “还不是托芸哥儿的福,他们家中也有不少耕地,打算回家照着那本农事书做一轮。”叶相笑说着,“你不厚道啊,上次明明见你写了这么一大本,发出来的却只有那几页。”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筛选了一下,有些不是还没有人实践过,等衡父家中那片实验地种过一轮了,我才能看看。”


    “你们说什么种地的事情?”陈施不解问道。


    叶相得意说道:“就我们上次赈灾,芸哥儿有感村民种地艰辛,自己整理了一本农事册子,想要让村民种地更……更什么来着。”


    “科学!”盛仪大声说道,“这样收成就会高,虽然我家不种地,但我爹还是买了一本拿回去看了。”


    “那些农民嘴里念的小状元就是你!?”有人失声说道。


    江芸芸啊了一声,谦虚摆手:“百姓们乱叫的,你们不要这么叫。”


    那人无语。


    ——谁想这么叫你啊,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那本书是你写的?”陈施不可置信问道。


    他是看过那本被农民格外珍惜,翻页都小心翼翼的册子。


    他看不来农事的好坏,但那些文字却格外白话,根本登不上大雅之堂,倒是那些画格外精细,依稀可见笔锋。


    ——他本以为是那个骗子糊弄这些不识字的人。


    一侧的江苍顺势看了过来,拨弄佛珠的手微微一顿。


    “是我整理的。”江芸芸谦虚说道。


    “谦虚什么啊!”十五六的岁盛仪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 ,大喊道,“有些东西书里可都没有,楠枝说了,都是你自己想的。”


    “是吧楠枝!”他甚至找了个帮手。


    黎循传也跟着骄傲说道:“对,他超级厉害的!”


    叶相见棂星学社的人神色各异,忍笑地推了推盛仪的背:“你刚才不是说渴了吗?还不坐下歇歇。”


    盛仪哦了一声,紧挨着黎循传坐:“确实渴了,秋老虎也怪厉害的。”


    江芸芸给他倒了一盏茶。


    “啊,我们芸哥儿真好。”他笑眯眯说着。


    “你们扬州学子怎么不读书,改行种地了?”周柳芳笑说着,“怪不得有些人黑漆漆的。”


    黑漆漆的江芸芸摸了摸脸。


    “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叶相慢条斯理说道,“总比群居终日,言不及义要来的好。”


    “业精于勤而荒于嬉,大好年华正是读书的时候。”周柳芳皮笑肉不笑,“种地那是农民的事情。”


    “农业是国之根本。”江芸芸慢慢吞吞说道,“你现在吃的,用的,都是农业手工业的人给你提供的,你不能用这样的口气去评价别人。”


    她顿了顿,还是说道:“太没有礼貌了。”


    “病学者厌卑近而骛高远,卒无成焉。”叶相也跟着冷下脸来,口气严厉。


    “话也不能这么说,没有三斤不上称,读都没读好,如何能教育好农民。”陈闵然反驳着。


    “是啊,万一东西不成,耽误的可是一季的农事。”有人小声说道,“这可耽误不起。”


    “什么教育农民?”黎循传不悦反驳着,“如今非父非官,如何用教育这样的词。”


    “他们大字不识一个,难道不需要教育吗?”周柳芳冷笑。


    “人家会种地,会踩水车,你会吗?”盛仪嘲笑着,“写两个酸字就觉得了不起了,各有不同,何必以长比划人家短,也不嫌害臊。”


    江芸芸眼巴巴地看着两边人好像要吵起来了,心中却是平静无波,脑海里只闪过一句经典的话。


    ——打起来,打起来!


    许是她看热闹的眼珠子实在太囧囧发亮了,很快就被牵入战局。


    她眨了眨眼,和稀泥:“理越辩越明啊,真是年轻人啊,继续啊,别客气。”


    一个在场年纪最小的人说出这么故作老成说话,所有人脑海里闪过‘离谱’两个字,一肚子的话瞬间被戳了一阵,刺啦啦放了个干净,一句话也不想说了,真没意思啊,好像被鄙视了一样。


    ——这个江芸瞧着笑眯眯的,可真是难对付啊。


    棂星学社的人想着。


    ——芸哥儿又是和的一手好稀泥,真是讨厌啊。


    府学的人如是想着。


    “好了,今日不是来对诗切磋吗?”一直不说话的江苍淡淡开口,“人都齐了,就先上菜吃酒吧。”


    江芸芸借着喝茶的姿势,顺势去看江苍。


    她对江家人除了恶心人的江如琅,大都是没有任何情绪的。


    江湛如此。


    江苍也是如此。


    曹蓁是,江漾也是。


    江芸的苦难根源不是这对母子,而是强娶周笙的江如琅,而且资源有限,不得不争抢的大明社会。


    江苍察觉到他的视线,淡淡看了过来,那双酷似曹蓁的眼眸,这般扫了过来,高傲冷淡。


    江芸芸眨了眨眼,随后露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来。


    江苍一愣,摸着琉璃珠的手指微微一滑,指甲磕在手腕上,随后移开视线,不再理会江芸,开始组织起诗会来。


    “呦呦呦。”黎循传把一切尽收眼底,立马跟她咬耳朵,“他不理你了呢。”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


    小年轻就是不知道哪根筋不对,说话阴阳怪气的。


    她本着助人为乐,化解情绪,顺手把黎循传推了出去,大声吆喝着:“让他做第一个,他要做第一个,他特想做第一个。”


    第四十七章


    水摇金刹影, 日动火珠光。


    鸿福楼位于文津桥附近,边上就是内城湖,从二楼窗户口看去,视线极好, 向北可以看到各大书院、寺庙尖尖的屋顶, 向南能看到巍峨的城门, 和若隐若现的民房, 向前则是波光粼粼的游湖。


    湖面上游船货船交织在一起,笨重宽广的货船吃水极重, 慢慢悠悠在湖面上行走, 彩锦飘飘的游船却好似一片树叶,轻飘飘地在他们之前穿梭。


    “就用‘秋’为题吧。”江苍说道,“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 但九月的扬州微霜已降, 秋水方清, 也不逊色。”


    “佩水果然是扬州人啊, 真是看哪哪好啊。”陈闵然笑说着, “鄙人不才, 字还能拿得出手,今日就让我来誊诗。”


    众人都无异议, 然后把目光正大光明地落在被江芸芸推出来的黎循传身上。


    这位黎公的孙子想要自己先开口,大家自然也打算先试试扬州读书人的水。


    “秋江长渡芙蓉老,门前倒霜黄菊鲜。飞花正落扬子渡, 行人又上广陵船。”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还没说话, 江芸芸立马捧场鼓掌:“好, 好诗啊!”


    黎循传面带微笑, 点头坐下,但丝毫不耽误一脚踹了踹江芸芸的小腿。


    叶相也随后夸道:“离别诗,很是合景。”


    “‘门前倒霜黄菊鲜’,好生动形象啊。”盛仪鼓掌。


    “清丽俊逸,韵味悠远,好诗。”陈施笑脸盈盈扭头问道,“江小童学诗了吗?”


    江芸芸正一个人偷摸摸吃一个看上去像油炸栗子,但是吃起来又有鱼子味的零食,说叫金栗。


    这一桌子的美食琳琅满目,令江芸芸印象深刻的是几道鸿福楼的招牌口味,一道乳酿鱼,说是乳酪塞进鱼肚子里,然后红烧的唐代吃法,一道名叫八仙盘,说是一只鹅全部剔骨后,用八种口味烹饪,各有不同,最后是一道生腌大闸蟹,远远就闻到一股酸味。


    她刚一坐下,就被收了魂,趁着大家不注意,就开始哼哧哼哧自己吃了起来。


    陈施这话一出,所有人的视线就都看了过来。


    江芸芸连忙把嘴里的油炸栗咽了进去。


    “不是说吃饭了吗?”陈闵然目瞪口呆。


    原来几人说话就三炷香的时间,她的桌面已经堆起一个小土堆了,一看就是坐下来就在吃的。


    “芸哥儿还在长身体的。”黎循传先一步维护着,但手里还是老实地把她面前的吃的都端走了。


    ——憋吃了!


    江芸芸用帕子擦了擦嘴,倒也不避讳,直接说道:“我刚学没几日,只会几句打油诗。”


    陈施含笑:“这有什么,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诗会就是锻炼才思的,不若现在就做一首,大家也好帮你看看哪里还有问题。”


    江苍下意识去看陈施,手指轻轻拨弄着佛珠,却没有出言阻止。


    叶相笑脸盈盈说道:“既然芸哥儿刚学,也不急于一时,说不定连韵脚都没学会呢,等学会再来显摆显摆也不迟。”


    “是啊,哪有这样要求人的。”盛仪直言道。


    “打油诗也是诗啊。”周柳芳笑脸盈盈反驳着,“听说你之前打败了一众扬州才子,大家都说你是神童呢。”


    扬州府学的人一顿,这才明白今日他们大概是冲江芸芸来的。


    大明朝开国到现在一百二十三年的时间,可状元也不过三十四个,一个普通人也许一辈子也见不到一个状元,就拿扬州府学的人来说,黎淳说就是他们见得第一个状元,能见到还是托黎循传和江芸芸的福。


    黎公收江芸芸为徒这事,不仅在扬州引起过很大的风波,就是在整个应天府也是那段时间人人议论的,这个据说十岁之前大字不识一个的人,一非神童,二非家中财力丰厚,三非世代官宦子弟,怎么就能入了黎公的眼,成了状元徒弟呢。


    大家都是读书人,今日既然碰到了,自然也恨不得试不试他的深浅。


    “那便想一首,若是不好,我们就不先不写上去,你觉得如何?”陈施笑脸盈盈说道。


    虽是如此说,但大家都知道若是他真的做出打油诗,怕是出了这道门就要成了全扬州的笑话了。


    叶相眉心微蹙,心生不悦。


    他性格最是温和,已经觉得这事在为难芸哥儿了。


    众人下意识看了过来。


    万万没想到,在大家说话期间,江芸芸不知又从哪里摸到一个水晶猪蹄尖尖正捧在手里啃,猪蹄尖尖裹着糖色,上面撒着核桃仁,饱满圆润,入口即化。


    “你早饭没吃饱?”江苍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把猪蹄啃得干干净净,这才老实说道:“早上是吃饱了,但是刚才先走路去了黎家,然后又走路过来,有点饿了,而且之前唐伯虎跟我说,我要是不会,就一个人坐在这里吃吃喝喝就好了。”


    唐伯虎在苏州还是有些名气的,但是不太好。


    “哈,原来和唐伯虎做朋友,怪不得自称小状元。”周柳芳不屑说道,“这等沽名钓誉的狂浪之辈,你竟然还听他的。”


    江芸芸哦了一声,无辜说道:“那我听谁的,我也没去过诗会。”


    许是她的态度太过真挚,显得对面的周柳芳格外咄咄逼人。


    扬州府学的人立马露出不满之色。


    ——怎么还欺负小孩!


    ——太过分了,我们芸哥儿多好脾气啊。


    ——芸哥儿和谁做朋友,和他有什么关系!


    周柳芳也跟着脸色僵硬,觉得一口气上不来。


    “伯虎虽说性格确实狂傲了些,但为人真挚,你却在背后肆意诋毁别人,难不成要做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之辈。”叶相淡淡驳斥着。


    “道不同不相为谋。”周柳芳回过神来,抱臂,不屑说道,“你们自甘污秽,不以为耻,反而振振有词,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有什么好说的。”


    唐伯虎确实还挺狂,那张嘴一张嘴就没一句好听的。


    这些事扬州府学的学生也是深有同感,每每也气得咬牙,偏他和江芸关系好。


    江芸既是状元的徒弟,又也有真本事,尤其是那本农学书出来后,之前大家都说给他宣传一下,他却很谦虚,连连拒绝,是一个格外谦逊的人。


    这样性格好,长得好,人又谦虚,说话总是笑眯眯的人,府学的同学还是很喜欢的,爱屋及乌,对唐伯虎也多了点滤镜。


    ——也没有这么差嘛!


    “今日我们是因为诗会来的,可没兴趣听你说别人坏话。”盛仪直接摆了脸色,“棂星学社在应天也算略有名气,却不想也是这般汲汲蝇蝇之辈。”


    扬州府学今日来的人不少,也跟着纷纷指责着,有脾气大的,甚至起身准备离开。


    陈施连忙出面打着圆场:“柳芳也是性子急,怕你们不知道他的为人,他说话冲了些,但心却是好的,你们千万别放在心上,我自罚三杯,你们多多担待。”


    他说完就直接倒了三杯酒,当着众人面一饮而尽,强行把此事压了下去。


    这一下,连着脾气最好的叶相也有些不悦。


    这人釜底抽薪,倒是现在显得扬州读书人咄咄逼人,态度不好了。


    “我就说这人的嘴应该缝起来的。”江芸芸把嘴里的甜藕咽了下去,这才慢条斯理做了一个嘴巴拉链的手势,“没用,开着也没用,还打扰我吃饭的心情。”


    这话说的有些直接了,但也显得刚才陈施的话就少了一份威慑力,扬州府学的人也跟着露出笑来。


    江芸芸说完,赶在周柳芳暴怒,棂星学社开口反驳前,继续说道:“不是说要听我作诗吗?还听吗?”


    “自然洗耳恭听。”陈施轻笑一声,只是眼睛不带笑意,淡淡说道。


    江芸芸哦了一声,随后指了指桌子上的那碟艳红欲滴的石榴。


    “我要是做的是今日最好的,你就帮我剥个石榴,要两个。”江芸芸看着周柳芳,比划出两个手指。


    周柳芳眉心微动,立马追问道:“那若是做的不是最好呢?”


    江芸芸笑说着:“那我给你棂星学社的人一人剥一个。”


    扬州府学的人连连摆手:“哪有最好的说法,不要不要。”


    “好啊,就要这股傲气。”棂星学社立马接话说道。


    “你们也太欺负小孩了。”


    “那是他自己说的,和我们有什么关心。”


    江芸芸笑意加深,那双俊秀的眉眼微微弯起,嘴角梨涡一闪一闪的,显得格外单纯无辜。


    叶相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原本黎循传还有些担心,但是一看到她脸上的笑,立刻开始同情周柳芳。


    ——江芸什么人,他吃过亏吗!


    ——没有!


    ——不仅不会吃亏,关键时刻还会咬人!凶的嘞!


    江芸芸站起来,摸着肚子消消食,绕着小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绕的人,头都晕了。


    “好了没?”


    “这个最好怎么要想这么久?”


    “催什么啊,等一会就等不住了?”


    “江间波浪接天涌,塞上落日截长河。”她盯着外面的江色,慢慢吞吞念了一句。


    黎循传非常给面子的鼓掌:“好!”


    盛仪不甘示弱:“好!”


    扬州府学的人也跟着淅淅沥沥开始鼓掌,掌声越来越大。


    江芸芸看向窗外的视线收了回来,扭头,对着他们压了压手掌。


    整个过程可以说非常的浮夸。


    棂星学社的人一个个露出难言的鄙夷神色。


    “丛菊两开寄他方,书扉一叶赤忱心。”她话锋一转,对着周柳芳意味深长说道。


    “好!”黎循传站起来鼓掌。


    盛仪也跟着大喊一声。


    “是不是转折生涩了些?”棂星学社中有人立马叫嚣着。


    “哪里生涩,由远及近,由上到下,由物及人,不是极好的秋日诗劝学吗?”黎循传立马不悦反驳着。


    “就是就是!”盛仪连连点头。


    “对啊,哪里不好啊。”府学的人也跟着叫嚣着。


    “好极了啊,赤诚心,这读书要是没了这颗心,我看读得再好也没意思。”


    “是啊,花可以乱寄,书确实不能乱读的。”


    棂星学社的人也不甘示弱。


    “莫名其妙的诗句,一下子是江间,一下子是塞上,从菊花到读书也太突兀了。”


    “可不是,这么跳,谁知道在说什么?”


    两边因为这首诗吵得不可开交,江芸芸顺势把刚才自己够不到的焦鎚,也就是有点像现在的芝麻球的一道点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勾了出来,然后一口咬下去。


    酥脆蓬松,香气肆意,芝麻的香味瞬间弥漫出来,里面还裹着一点糖浆,入口即化,好吃得不得了。


    江苍正坐在他身边,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有这么饿吗?


    陈施在混乱的吵架人群中找了一会儿,才找到正蹲着吃樱桃煎的江芸芸,顺手把人拉了起来。


    “你看这首诗,似乎算不上好诗,大家的意见都这么多。”他故作为难说道,“你的石榴怕是吃不到了。”


    江芸芸睁着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睛,等把吃的都咽了下去,这才慢慢吞吞说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算不上最好也是情有可原。”


    “是这个道理。”陈施点头,“可偏偏刚才小友口出狂言。”


    江芸芸嗯了一声,眼睛睁得更大了,无辜说道:“没有口出狂言,今天的诗里,肯定是我的诗喜欢的人更多,自然是最好的。”


    陈施一怔,隐隐觉得不对劲。


    “觉得我写得不好的人,举手!”江芸芸笑眯眯说道。


    读书人大都楞在这里。


    “你看大家虽然都对我有批评意见,但心里还是赞同我这首诗的,互帮互助,团结友爱,真是好人啊。”江芸芸竖起大拇指。


    周柳芳嗤笑一声,举起手来:“不好意思,我就是觉得不好。”


    “我也觉得不好。”棂星学社中有人陆陆续续举起手来。


    “你看,也有人觉得不好。”陈施耸肩,无奈说道。


    江芸芸又跟着摇了摇手指:“不不不,你不懂,李太白这样的人都还有人不喜欢呢,但我们之所以盛赞他,还不是喜欢的人比不喜欢的人多。”


    叶相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大声说道:“不喜欢的只有三个人,可喜欢的人足足有十一人啊。”


    “对啊!”盛仪眼睛一亮,“只有零头说不喜欢,那说明这些不喜欢的人读书一定都是滥竽充数之辈,不懂什么叫好诗啊,不像我,我就是觉得好极了。”


    江芸芸背着小手,连连点头,溜溜达达回了自己的位置:“是的吧,我也觉得我这首诗写得极好,果然只有吃饱喝足才有第一生产动力。”


    陈施这才想明白江芸的打算。


    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诗句。


    府学今日来了七人,加上黎家那位小公子,一共八人,棂星学社一共来了六人,要是按照人数算,就算棂星学社的人都举了手,那也是一票险胜,但是棂星学社的人岂会人人举手,这不显得明显欺负人嘛。


    所以这首诗不管写的如何,那她一定是今日最好的诗。


    这人,出人意料的聪明。


    在短短时间能想出这个办法,想明白自己的处境。


    陈施忍不住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吃饱喝足,开始捧着一盏热茶慢慢悠悠喝着,眼神放空,神色木然,呆呆地坐在角落里,被一圈少年围着,个头瘦弱,身形矮小,瞧着更显出几分稚气。


    “哎,我瞧着芸哥儿做诗不错啊,他干嘛说自己做的不好?”扳回一局,盛仪神清气爽,笑问着黎循传。


    黎循传闻言,不明所以地叹气,幽幽推了推发呆的江芸芸。


    江芸芸回神,笑说道:“和李太白比,那简直是云泥之别。”


    盛仪呆在原地。


    ——同窗们,谁作诗会和李白比啊。


    “哎,我要这个大点的石榴,还有这个。”江芸芸顺势指了指果盘里的石榴,指挥着,“白皮不要,剥得干净一点,哎,叫人来端盆水来洗个手吧。”


    周柳芳屈辱地接过石榴,手指握着石榴咯咯作响,死死盯着江芸芸。


    “愿赌服输。”江苍漆黑的瞳仁淡淡扫了过来,盯着他强忍着愤怒的瞳仁,“让跑堂端盆水来。”


    —— ——


    “开诗会有吃有喝真好啊,怪不得唐伯虎每天都要跑诗会。”临走前,江芸芸捧着石榴碗,大声感慨着。


    黎循传下意识低头去看她的肚子。


    ——吃了这么多,竟然也没鼓出来。


    江芸芸从头到尾,除了做了那首诗就一直在吃东西,一群人就他一个人吃的最欢快,半桌子的东西都是她吃的。


    叶相忍笑说道:“那以后我们邀请你,你还参加吗?”


    江芸芸仰头想了想:然后断然拒绝了:“还是读书好,我最喜欢读书了。”


    盛仪差点一个踉跄摔了,失声问道:“你喜欢什么?”


    “读书啊。”背后的黎循传顺手把人扶着,阴阳怪气学者江芸芸平日里说话的口气,“我爱读书,读书使我快乐。”


    江芸芸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道理。”


    盛仪一脸不可置信,随后回过神来,忍不住说道:“坏了,我不会是真的要认识未来状元了吧。”


    背后突然传来冷哼声。


    “狂妄。”周柳芳甩了甩袖子,把两人推开,直接走了。


    有人吃了瘪脸色不好看,有人倒还是大气。


    “都说扬州有高人,叶兄的文采确实很厉害。”


    “黎小公子的后面几首诗也很好。”


    “哪里哪里,你的也不错。”


    “看来你们明年下场有望一举夺魁。”


    大家互相夸了几句,各自相互离开。


    江芸芸捧着满满当当的石榴站在阴影下,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们寒暄告别。


    读书人也怪有意思的。


    “你不和你的弟弟说一声。”临走前,陈施随口问道。


    江苍摇头,直接扭头离开。


    陈施眯了眯眼,看着他的背影,随后扭头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江芸。


    江芸正和人笑眯眯说这话,平易近人,瞧着甚至还有些呆呆的,丝毫没有刚才反将一军的敏锐机灵。


    ——真是有意思的兄弟两人。


    他眼珠子一动,还未收回视线,就被江芸芸抓了个正着。


    江芸芸还是笑着,只是摇了摇手里的石榴碗,笑得更灿烂了。


    陈施脸色发黑,转头离开了。


    “总算走了,他们真没意思。”黎循传见人都走了,立刻垮下肩膀,“都说棂星学社里的人个个都是富家子弟,眼高于天,今日见到了,才知道之前听说的,都已经美化许多了。”


    叶相也跟着摇头:“一群人不想着读书考试,整日汲汲名利,科举之路难成。”


    “可不是,那个陈施跟个笑面虎一样,比那个周柳芳还讨厌。”盛仪抱怨着。


    “我们只请了一下午,也该回去了。”叶相带着府学的学子们转身离开。


    江芸芸抱着石榴碗:“我们也回去读书吧。”


    黎循传挣扎:“要不再逛逛?”


    “过几日吧,马上就是重阳节了。”江芸芸铁血无情地拉着他的手说道,“还是读书要紧。”


    两人走了几步,突然一朵桂花枝落在江芸芸的石榴碗上。


    她呆呆抬头,正看到酒楼一扇窗户打开,露出一张熟悉的欠揍笑脸。


    “呦,这不是我们舌战群儒的小状元郎嘛?”唐伯虎趴在窗边,粉色的袖子自窗台上跌落,歪着头看着她,瞧着她抬起头来,立刻笑眯了眼。


    随后,唐伯虎背后冒出一个个熟悉的脸。


    黎循传磕磕绊绊说道:“你们,你们怎么在隔壁啊?”


    张灵趴在唐伯虎背上,大红色的纱制宽袖在风中飞舞,笑说着:“本是打算英雄救美,没想到看了一出好戏啊。”


    “哇,这么美的人,嘴巴也这么毒啊。”徐祯卿感慨着。


    “是他们活该。”都穆抱臂说道。


    黎循传摸了摸脑袋,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嘴里塞着石榴籽,腮帮子鼓鼓的,对着上面的人懒懒挥了挥手,然后直接拉着黎循传走了。


    “读书要紧。”她说。


    黎循传只好含泪回家。


    只是当夜回家的时候,江芸芸一回到小院就发现不对劲了。


    “怎么了?”她不解地问着周笙。


    周笙一言难尽:“你和大公子见面了?”


    江芸芸警觉:“远远隔着一张桌子呢,我全程都在吃饭呢,而且是他邀请我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夫人又闹什么幺蛾子。”


    院子好的!


    人也是好的!


    花花草草一点问题也没有。


    她飞快地扫了一遍,随后松了一口气。


    “还没开始闹呢。”吃着糕点的江渝小心翼翼凑过来,伏在她耳边八卦嚼舌根,口气是遮掩不住的兴奋和好奇,“江苍和爹吵起来了!”


    第四十八章


    江苍和江如琅吵架了!


    原本打算去读书的江芸芸立马一个激灵坐了回去:“仔细说说, 怎么回事?为什么吵架啊?动静大吗?”


    江渝也跟着兴奋起来:“爹打了江苍一巴掌,然后没一会儿夫人就跑过来了,然后连江湛都跑过来了,江蕴这个没用的, 就知道哭, 要说还是江漾胆子大啊, 还敢冲进去骂爹, 然后被管家抱出来了,然后爹就把所有人都赶走了。”


    江芸芸听着一团混战, 突然察觉出不对劲, 眯了眯眼:“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么详细的?”


    江渝愣了愣,蹭得一下起身说道:“我今天作业没做好,我要去做作业了。”


    江芸芸冷笑一声, 一把把人摁住, 狠狠打了一下她的屁股。


    “你现在连江如琅的书房都有胆子去了, 我看你真的是胆大包天。”


    江渝仰头大哭起来, 在她膝盖上扑腾着。


    “娘, 娘, 哥哥打人。”


    周笙忙不迭跑进来。


    “想打她很久了。”江芸芸把人拦住,又打了江渝屁股一下,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不要随随便便跑前院去,上次去沁园就警告过你了, 这次还敢去江如琅的书房,我看你是安生日子过久了, 想挨打了是不是。”


    江渝又挨了几下打, 扑腾得更厉害了。


    “哎哎, 先别打了,渝姐儿下次不要乱跑了,快跟你哥哥认个错。”周笙有点心疼,虽两边安抚着,但也没上手救人。


    江渝梗着脖子不认错。


    江芸芸看着就来气:“你还不觉得自己有错了是不是?”


    “不是故意过去的。”一侧的小春怯怯说道,“是大公子身边的人突然在我们这边打转,二小姐觉得不对劲,这才偷偷跟过去的,后来听到书房那边很热闹,怕有问题,才想着跑过去看看,不是故意去的。”


    江芸芸看了过去。


    小春见她看了过来,吓得脸都白了,整个人都躲到阴影里,甚至还在发抖。


    江芸芸忍不住摸了摸脸。


    ——我长得这么可怕?


    江渝在她膝盖上剧烈扑腾着,大声倔道:“你污蔑我!我再也不喜欢你了。”


    江芸芸只好收回视线,木着脸,让陈墨荷把烛台拿来。


    陈墨荷犹豫。


    “拿来。”她沉声说道。


    陈墨荷只好小心翼翼把一个小烛台端了过来,也没直接递过去,只是一步之远地站着:“芸哥儿要做什么,仔细伤了手。”


    “拿过来。”江芸芸面无表情伸出手来。


    陈墨荷一脸担忧,但见江芸芸一脸坚决,还是端了过去:“可别烫到了,这个烛油可烫了。”


    江芸芸接过烛台,轻轻靠近江渝。


    “哎哎哎,小心啊。”陈墨荷大惊。


    “啊啊啊。”江渝吓得整个人抱着她乱扑腾。


    整个场景看上去更惊险了。


    她吓唬了好几次,到最后江渝就开始抱着她的腰装死,时不时扑腾两下。


    “你知道玩火自焚是什么意思吗?”江芸芸面无表情问道。


    江渝有气但又不敢发,小脸嘟着。


    “你知道火有危险,所以不敢靠近,但你怎么就不知道江如琅危险。”江芸芸垂眸,注视着小女孩,安静说道,“因为江如琅最近没打你了吗?”


    江渝露出一只眼睛看她,眼睛水汪汪的。


    “还是因为你觉得我现在有出息了,所以哪怕再闹腾,那些人也会看在我的面子上给你三分薄面。”江芸芸平静问道。


    江渝哼哼唧唧不说话,一脑袋钻进她怀里。


    “你现在就是在走那条钢丝,一头是江如琅,一头是我,谁也不知道到后面会是哪一头先出问题。”江芸芸示意陈墨荷把烛台拿走,“那根绳子一旦被人松了手,第一个受伤的不是我,也不会是江如琅,只会是你。”


    “你若是摔下来了,你叫我和娘怎么办?”江芸芸把人放下,摸了摸她冷汗津津的额头,“谁能第一时间救你,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你该学会防患于未然。”


    江渝捏着手指,嘴角不甘心地动了动。


    “你有什么要说的?”江芸芸问道。


    江渝抬眸睨了她一眼,臭着脸说道:“我说了,你会不会还打我屁股?”


    “不会。”江芸芸淡定说道。


    江渝看了她好几眼,随后才小声说道:“我一直去前院,是怕他们给你使坏,所以才时不时想去看一下的。”


    她说着说着嘟起嘴,也红了眼眶:“我是担心你的。”


    江芸芸一怔,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谢谢你,江渝。”


    “而且你整天都很忙,娘也忙,所有人都很忙,我一个人也好无聊。”江渝开了口索性破罐子破摔说道。


    江芸芸沉默着,伸手摸着小女孩柔软的发丝。


    内宅,实在是太消磨人了。


    江渝倔强地看着她,不说话。


    “好了好了,说开就好了。”周笙连忙打着圆场,伸手把江渝抱在怀里,“好孩子,你哥哥也是担心你。”


    江渝抱着她的脖子不说话。


    “江渝,你的未来不应该在这个江府,你也不能把自己桎梏在这里,以后我会带你去更远更好的地方。”江芸芸伸手,把两人抱在怀里,“娘,你也是。”


    “江家的事情我自己会应付,可你们要为了你们的未来开始做准备。”江芸芸擦了擦江渝腮边的金豆豆,低声说道,“我教你读书,是希望你以后能走你自己喜欢的那条路,而不是跟江湛一样,成了江家的踏脚石。”


    江渝呆呆地看着她。


    “你是说江湛的婚事……不好?”周笙下意识抱紧江渝。


    她这半月自然也一直听着江渝在她耳边碎碎念着江湛的婚事,前几日应天曹家还送了三十几箱的嫁妆,动静极大。


    府中人人都说这是一门好婚事。


    她不知道那个扬州卫总兵到底厉不厉害,但想着好歹是做官的,大夫人和老爷这么喜欢这个大女儿,总不会太差。


    江芸芸只是摇了摇头:“不好说,但若是好,江苍不会这么失态,算了,这些事情我们也做不了主,你带江渝去洗漱睡觉吧。”


    周笙脸色凝重,哎了一声,抱着喊屁股疼的江渝就打算走。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自己走!我也没打多重。”


    江渝站在原地哼哼唧唧。


    “小春,牵着渝姐儿的手一起走。”她点了点角落里的小春,面无表情说道,“今后,小春也开始读书,我会定期抽查你们的功课,要是其中一个人不行,那就两个人都别吃饭了。”


    小春惊呆在原地。


    ——我也能读书!


    江渝也惊呆在原地。


    ——跟我有什么关系!


    江芸芸眼不见心不烦,挥了挥手,示意陈墨荷赶紧把人带人。


    陈墨荷连忙把两个小孩一左一右牵着:“走喽,洗个脸洗个手,去睡觉觉喽。”


    屋内只剩下江芸芸和周笙。


    周笙心事重重在一侧坐着,好一会儿才说道:“大小姐的婚事不好吗?”


    江芸芸神色凝重:“至少那个扬州卫总兵并不是好相处的人,那个许敬我没见过,但我见他爹许昌的时机不对。”


    周笙迷茫地看着她。


    “之前楠枝在我这里读书的时候,我带他去拜访江如琅和夫人,我在江如琅的书房外见到他。”江芸芸简单解释道,“若是涉及婚事上的事情一般都会有冰人,这些事情都是在正堂上沟通,在书房太过隐私。”


    周笙也跟着神色凝重。


    “那日我过去的时候将近午后,那人刚出来,而且他特意提了我。”江芸芸蹙眉。


    再往后退一步,既然都聊天聊到中午,为何不留下来吃顿饭。


    是不想吗?还是不能?


    那个高大粗鲁,目中无人的总兵,怎么看得上江家。


    周笙一脸慌张:“他提你做什么?你们可有发生冲突。”


    江芸芸笑说着:“你看你也觉得奇怪,这件事情不应该和我有关系,我和沁园关系不好,和江如琅关系更是一般,江湛的婚事他们怎么会提起我呢,就算退一万步,他们要借老师为婚事筹码,但科举这条路不好走,我现在连县试都没过,所以我的存在不会有江苍高。”


    她顿了顿,含糊说道:“我之前听楠枝说过江家是如何让老师来扬州的。”


    那个一直存在他模糊记忆里的封建王朝的朝廷在那一个下午突然有了一个狰狞的轮廓。


    不动声色,却掩盖不了庞然大物的凶悍。


    有人想要让黎民安来到扬州,从而迫使黎淳来。


    可为什么要让他来?


    他一个已经致仕的礼部尚书,退得也心不甘情不愿,到底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谁也不知道这个巨大棋盘上看似毫不相干落下的一子,到底会不会牵连到自己。


    周笙心中混乱:“我听不懂,但这事会不会牵连你?”


    江芸芸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有事一定要跟我说。”周笙握着她的手,那双雾蒙蒙的眼睛担忧地看着她。


    —— ——


    日子一晃而过,重阳前几日,忙了许久,终于停了下来的黎淳心血来潮,说要带他们两人去登高爬山。


    江芸芸的四书五经已经学得格外扎实,注释的书也都复习了两轮,最近在开始把黎淳书房里的书一本本看过,如今不仅黎循传深受迫害,祝枝山和徐经都不得不跟着卷起来。


    文徵明呆了一个多月,心理压力过大,收拾收拾包裹跑应天府去了。


    张灵、唐伯虎和徐祯卿三人不务正业,勾勾搭搭,不知道去哪里浪了。


    都穆考察扬州地形后,也突然对种地有了兴趣,开始钻进徐经买的那几亩地里。


    “爬山?”江芸芸头也没从书本里抬起来,“哪座山?”


    “听黎叔说是观音山。”诚勇说。


    “是栖灵寺东侧的那个观音山吗?说是扬州最高山,每年六月十九日有香会,北起滨海,南到应天府最南边和安徽等地的香客都会赶来进香,有“第一灵山”之称。”黎循传高兴说道,“ 隋炀帝曾建行宫‘迷楼”在此,正好也可以去看看,而且现在九月,风景正好。”


    江芸芸把今日的作业做好,吹了吹墨迹,这才笑说着:“行,那我要准备什么东西呢?”


    “不用,黎叔那边都准备好了,到时候芸哥儿敞开肚子吃就好了。”诚勇笑说着。


    黎循传暗搓搓刺道:“有些人可是可以一个人吃半桌的人,那黎叔光吃的就要准备很久了,真是辛苦啊。”


    江芸芸也不生气,反而笑眯眯说道:“你怎么知道我长高了三寸啊。”


    “我没问你。”黎循传笑意一顿,立马板着脸反驳道。


    “你这两个月只高了一寸呢。”江芸芸开始得意起来,“我可是三寸。”


    她比划了一个手势,若是有尾巴,恨不得直接翘起来。


    “我听说爱吃油炸和甜食的,长不高的。”她甚至一本正经讽刺着,“坏了,有人不会长不高了吧。”


    黎循传开始心平气和地举起书来读书。


    江芸芸兴奋扭头去看诚勇:“你想听我如何长高三寸的秘诀吗?”


    诚勇心有余悸,连连摆手:“我去给两位哥儿准备下午茶。”


    这两个月一直没有长高迹象的江芸好似突然开窍了一样,个子开始猛长,所有衣服都短了一大截,愁得老夫人直念,秋天刚做的衣服还没开穿呢,突然就不能穿了。


    只有江芸一个人最高兴,逢人就说自己涨了三寸!


    三寸!


    那可是三寸啊!


    高调到路过的狗也必须知道这个喜讯,烦得黎淳见了他扭头就走,


    出行那日,江芸芸穿着新加长的衣服,开开心心上了马车。


    三人都穿着新衣服,黎风带着吃食器具单独坐在后面那辆马车,师徒三人则坐在一起。


    “这算是我第一次带你们去踏青。”黎淳心情也很好,摸着胡子说道,“虽不是暮春三月,但也是金秋九月,你们今日的功课就是写一篇秋诗,一篇登山赋。”


    出游写日记真的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啊,两徒弟一点也不抗拒,齐齐应下。


    “今日尽情得玩,之后回去好好读读,到过年才能休息,之后江芸要备考县试,至于楠枝等江芸考好,也可以准备回老家考乡试了,争取一举夺魁。”


    两个小少年对视一眼,随后又各自轻笑一声。


    “是。”两人行礼应下。


    黎淳点头。


    马车悠悠走着,秋日的扬州别有一番热闹,所有的一切都好似被蒙上暖洋洋的色调。


    今日的重阳,路上挂满了茱萸,路边店家住户也都摆上了菊花。


    “扬州最大的贸易是什么?”江芸芸看着湖面上昼夜不息,冬夏不停的货船不解问道,“好像没有淡季,连过节都这么热闹。”


    “扬州城内设有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还立有钞关,一个盐务,一个商货税款,都是民生大事,自然货船不息,便是过年也不会停。”黎淳解释着。


    “两淮都转运盐使司是掌两淮盐政,那钞关到底是做什么的?”江芸芸好奇追问道。


    之前听说周鹿鸣在码头搬东西,就是和钞关有关,可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只说每次都是很多商人来交钱,有用银子的,但也有用叫宝钞的东西,只是格外嫌弃宝钞,说这个东西没用。


    为此她还特意打听了一会儿,却发现对这个宝钞的记录非常少,所以趁着今日忍不住问了出来。


    “这个部门和我们大明的宝钞有关,太祖时期发行宝钞,用来代替金银流通,但奈何效果一般,等到了宣德四年,商贩开始拒用宝钞,金银铜的压力很大,所以就开始准许商人在各地设立的钞关用大明宝钞交纳商货税款,用来流通大明宝钞,如此也可以趁机增税,缓解国库压力。”黎淳解释着。


    “钱贬值了?”江芸芸惊讶,“宝钞是纸币吗?”


    黎淳点头:“太祖时期下令中书省造‘大明通行宝钞’,分为六种面额,分别是一百文、两百文、三百文、四百文、五百文和一千文,一千文等于一贯铜钱,也就相当于一两白银了,算得上是货币,也确实是用桑皮纸制成的。”


    江芸芸沉默:“货币贬值最简单的不外乎流通的货币超过所需求的货币,大明宝钞可是发行过很多次?”


    黎淳点头:“光太祖和太宗就印发过四回。”


    “纸币本身不值钱,所以要有朝廷做背书,为了保证纸币的价值,也就是纸币有信用,所以才可以在市场上流通,发行纸币需要准备面额相当的准备金,必要时刻,允许百姓用纸币向国家交换同价位的黄金或白银。”


    黎淳眉心一动。


    江芸芸顿了顿:“我看现在交易还是都是铜钱和银子,没见过什么宝钞?是不是说明宝钞已经没有价值了。”


    “对,现在已经不用了,在正统年间一贯的宝钞就不值一文钱呢。”黎循传嘟囔着,“只能放在家里看看,宫里还喜欢赏赐这些没用的东西。”


    黎淳扫了他一眼。


    黎循传偷偷挨近江芸芸坐。


    江芸芸没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反而把这个事情简单捋了下:“这个贬值也太严重了,越是贬值越是花不出去,越是花不出去,越是贬值,恶性循环,而且现在白银流通这么活跃,两相对比,加剧了宝钞的越来越不值钱。”


    “那你觉得要如何是好?”黎淳眉心微动,借机考问道,“楠枝,你也想想。”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看是打算继续推行宝钞还是直接用白银当流通品。”


    “两者有何不同?”黎淳问。


    “如果用白银,那白银体量就在这里,一旦有人大量囤钱,势必会引起流通的白银价高,而且更严重会激发民变,而且用白银流通不方便,对于促进经济也不利。”


    “至于用纸币,也有不好的,就像现在的贬值,而且纸币造假可比金银简单。”


    江芸芸歪头想了想:“当前情况,在交流本就困难的情况下,用什么都很需要慎重取舍。”


    “那不是都不行!”黎循传不解,“难道还是以物换物好?”


    “自然不是!”江芸芸仔细思索后反驳道,“我觉得还是纸币好,两者取其轻,当然是流通纸币更方便。”


    “那不是现在这个情况?”黎循传皱眉,“现在的情况还是白银交易好啊。”


    “那是因为一开始的制度就不行,第一没有足够的金银储备,第二不合理等价回收旧钞,而且……”她顿了顿,“发行的目的也不对。”


    “目的有何不对?”黎淳忍不住眉心微动。


    “发行的目的是为了商人做生意方便,是为了百姓生活更好一点吗?”她睨了黎淳一眼,大声嘟囔着,“还是因为国家没钱了,想要从百姓那里拿点钱回来……”


    黎淳面无表情举起手来。


    江芸芸立马闭嘴,甚至把黎循传往前面推了推。


    黎循传和祖父对视一眼,哆嗦了一下,然后用手挡住脸。


    马车内格外安静。


    黎淳收回手,继续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江芸芸小心翼翼说道:“一本名叫政治的书里看的。”


    “道洽政治,泽润生民,是你会看的书。”黎淳沉吟片刻,叹气说道,“书中可有讲破解之法。”


    江芸芸想了想:“最简答的就是把市面上流通的钱收回来。”


    “历代无一不是这么做的,但收效甚微。”黎淳皱眉,神色凝重,“甚至宝钞越来越不值钱。”


    “那就直接换个钞,准备足够多的白银,改变一开始发行的目的,重新确立国家的威信。”


    黎淳又是摇头:“太宗登基时,户部尚书夏原吉曾建议宝钞提举司在明年印造新钞时,改印永乐年号,太宗不允,此事变成了定例。”


    江芸芸挠脑袋:“还有一个损办法书里没说,但我自己琢磨的。”


    黎淳看着她嘴里说着蠢办法,脸上却跃跃欲试的样子,虽不太想听,但还是忍不住说道:“说来听听。”


    “一千文宝钞相当于一两白银,设置这个为一比一比例,如今白银使用率高所以一千文宝钞已经不等于一两白银,那为了维持这个比例,为何不……”她顿了顿,“加大宝钞发行,三千宝钞兑换一两白银。”


    黎淳和她对视一眼。


    一人面无表情。


    一人眼珠子乱动。


    江芸芸摸不准老师的脉,只好把黎循传推了出来。


    ——不是!这人什么毛病啊!


    好端端吃着水果的黎循传被迫挤在两人中间,一脸心如死灰。


    “好好坐着,拉拉扯扯像什么话。”黎淳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说道,“要是饿了,吃点糕点压压肚子,但也不要吃多了,小心爬山岔气了。”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


    马车停了下来,外面的喧闹声也跟着传了进来。


    江芸芸飞快跳下马车,看着热闹的山脚,发出乡下人的声音:“哇,好多人啊。”


    黎风扶着黎淳下了马车。


    清气澄余滓,杳然天界高,重阳皆向来有清气上扬,浊气下沉的说话,所以山顶已经影影绰绰的人形。


    “重阳节,登高爬山,自然人多。”黎淳看了眼热闹的人烟,脸上露出笑来。


    山脚两侧都是做生意的小贩,支了个摊子,见了人就大声吆喝,笑脸盈盈,说话间,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年轻的郎君,俏丽的姑娘,欢乐的孩童,年迈的老人,一个个结伴而来,神色喜悦,也有不爱爬山的,让人抬着轿子上山。


    “走吧。你们先走,我年纪大了,慢慢走。”黎淳淡淡说道,“有黎风陪着,不用担心。”


    江芸芸和黎循传自然不好意思先走,便跟着老师走走停停,看看风景,走快了就停下来看看。


    观音山风景极好,哪怕是秋天,植被依旧茂密,三人走走停停,黎淳时不时出个题,两人也都答了上来。


    江芸芸打算治春秋,最早关于重阳节的记载就在《吕氏春秋·季秋纪》中的一句话。


    “‘命家宰,农事备收,举五种之要。藏帝籍之收于神仓,祗敬必饬。是日也,大飨帝,尝牺牲,告备于天子。’讲的是天子祭祀,若是破题可以从‘帝王授受之源,制度以为悉当’开题。”


    黎淳摸着胡子,满意点点头。


    不知不觉间三人就爬到了山顶的观音寺。


    观音庙依山势筑殿,山体曲折,楼殿参差,山与庙浑然一体,远远看去气势恢宏,可若是真的站在这里,感受着古树蔽日,红墙高耸,更能感觉出面前建筑的壮丽。


    “曲径通幽处。”江芸芸笑说道,“这里布置和其他寺庙不太一样。”


    整个观音寺的构造并非在一条中轴线上,你若是从山前路上山,曲折逶迤,等攀登到顶,却又并非直接见到山门,整个山门殿坐西面东,但天王殿和圆通宝殿却是坐北朝南,完全符合地势走向。


    书中所说的‘柳暗花明又一村’不过如此。


    “一点也不对称,走的我有点累。”黎循传喘着气,忍不住问道,“你不累?”


    “我每天走路来上学,要半个多时辰。”江芸芸比划了一下,“你看,所以长高了。”


    黎循传露出‘受不了’的神色,扭头去看正殿圆通宝殿:“我刚才听人讨论,说这里供奉的主佛像不是‘释迦牟尼’,而是‘观音菩萨’,东侧房为文殊菩萨,西侧房为普贤菩萨,文殊殿为地藏王殿,主殿圆通宝殿有观世菩萨的巨型像,我们去看看,考试也要开始了,去求个签。”


    江芸芸也有了几分兴趣,兴致勃勃地脚步一转:“走,去看看。”


    圆通宝殿香火鼎盛,到处都是求签的香客,还未靠近就远远看到中殿门口的巨大香炉里一缕缕细烟凝聚成的冲天白烟。


    “小心被燎了衣服。”进去前,黎循传特意叮嘱了一句。


    江芸芸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只是一脸好奇地看着周围。


    殿外琉璃青瓦,红墙高柱,气势辉煌,殿内正中的佛像格外巨大,烛台摇曳,香火袅袅,腾云驾雾,好似当真有神佛降世,高高在上注视着自己。


    那尊巨大的观音衣裙飘飘,白裙好似真的能飘起来一般,面相慈悲,一手托白玉瓶,一手拈着杨柳枝,动作温柔,栩栩如生。


    黎循传虔诚地下跪许愿。


    “你不求?”他给自己求了一签后不解问道。


    江芸芸的目光从神佛上收了回来,随口说道:“我不信这个。”


    黎循传脸色大变:“呸呸呸,在观音庙说这个做什么。”


    江芸芸无辜地看着他。


    “那你在门口等我。”黎循传严肃说道,“不要胡说八道,我给你求一签,你快出去,菩萨见谅,芸哥儿年纪小,不懂事。”


    他碎碎念着,随后虔诚地摇着签筒。


    江芸芸在殿门口百无聊赖地站着,眼珠子随便转了转,看到竹林一侧时,突然神色一顿,朝着一个角门走了几步,随后又停了下来,眉心微微皱起。


    ——那不是江湛的丫鬟吗?


    第四十九章


    若是在平时见到江湛的侍女并不奇怪, 今日又是重阳节,各家小姐夫人出门登山烧香倒也正常。


    只是前日许家来纳吉,抬了三十台礼物,还带了一对大雁, 请了李同知家的老夫人作为媒人上门, 应天的曹家舅舅也亲自来了。


    听说纳吉之后就要做婚服, 所以要安心呆在家里, 她今日应该在家才是,而且早上出门时, 也没听说沁园那边有出游的消息。


    现在江湛的丫鬟单独在这里, 也不知道是发生什么事情了,要不要帮忙。


    这个位置有点巧妙,在正殿圆通宝殿附近, 往里走却不是后面的殿宇, 而是穿过一大片紫竹林就会到隋炀帝所建的迷楼。


    只是她还没想清要不要上前问问, 那丫鬟却先一步看到她, 脸上露出慌张之色, 之后匆匆忙忙跑了。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 也没好意思继续看着,只好安心等黎循传出来。


    黎循传虔诚地给每个人都求了签, 兴冲冲跑出来说道:“好签啊!”


    “你这个签可是上上签,茂林松柏正兴旺,雨雪风霜总莫为, 异日忽然成大用,功名成就栋梁材’, 解签的师傅说松柏茂林乃贵气象呢。”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真是好兆头啊。”


    黎循传压低声音, 高兴说道:“这次一口气考过院试!”


    “好啊, 争取拿个小三元!”江芸芸完全不谦虚地说着,随后又问道,“你的呢。”


    黎循传皱眉:“不太好,说我是持灯觅火之象,凡事待成,求取功名之事还需等待,就是姻缘之事,也不可强求。”


    本着‘右眼发财,左眼睡眠不足’的江芸芸立马安慰道:“这些都是封建迷信,不准的!”


    黎循传立马踢了她一脚:“大殿门口胡说什么呢,走走走。”


    他推着人就走,正巧碰到黎淳慢慢悠悠走了上来。


    刚才三人在迷楼处赏景,他看得格外仔细,所以特别慢,但走马观花观光的两小子已经早早就在门口等着了,所以黎淳只好先把两个不懂欣赏的小子打发来求神了。


    “也快正午了,找块阴凉处填填肚子,过了日头再下山。”黎淳说道。


    三人就在紫竹林选了个凉亭坐下。


    黎风带人把吃的喝的都拿了出来,虽是秋日,却还有微微的温度。


    “这个盒子还真保暖。”江芸芸惊讶说道。


    “这可是用藤蔓编的,缠了三层,密不透风,油泼不进,而且下面有个小火炉。”黎风笑说着。


    江芸芸好奇地看了一眼,还没看出一个门道,突然被黎循传推了推胳膊。


    “哎,这不是你那个大姐姐吗?”他跟她咬着耳朵,小声嘀咕着。


    江芸芸顺势看去,正看到江湛带着那个丫鬟在不远处走着,神色匆匆。


    江湛穿了一件很朴素的衣服,眉心紧皱,健步如飞,瞧着心情不好。


    主仆两人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中。


    “你上次回家去参加纳吉,那天怎么就没回来了?”黎循传不解问道。


    江芸芸收回视线:“没事,我就是去走一个过场的,但是又怕他们又叫我过去,来回走动不方便,我就直接在家里读书了。”


    黎循传哦了一声:“这么麻烦啊。”


    “确实麻烦,里面的人我都不认识,那个许昌我们之前就见过,那日好端端拉着我,假装是第一次见面,说了好一会儿,还遇到一个很奇怪的人,非要让我问他是谁?”江芸芸抱怨着,“真没意思。”


    黎循传听着下饭,催促道:“你仔细说说。”


    —— ——


    那日纳吉,江家开了正门,铺了红布,挂了红灯笼和红绸,甚至还开了几桌席,请了不少人,宴会走到一半,就连正在读书的江芸芸也被人请了过来。


    那时,黎淳正在给他讲解文本内容,闻言就让她今日早些归家。


    黎循传抓耳挠腮地亲自送人过来:“我家中没几个姊妹,与我年纪差得也大,我还没见识过家中出嫁的热闹呢。”


    江芸芸笑:“那等她大婚那日,我请你过来。”


    黎循传眼睛一亮:“好啊。”


    乐山站在门口小心提醒着:“家中在等着二公子呢。”


    一大早,乐山就提醒过她,今日要不要留在家中以免来回奔波,但江芸芸想着此事应该和她关系不大,沁园那边也不想见到她,这才慢慢悠悠跑去上课的。


    等江芸芸去了正清堂才知道原来是许昌想见他。


    江如琅不得不把人请过来。


    两人其实早早就见过一面了,但都有默契地当做没见过,相互问了几句,便没有再交流。


    来这里的人大都是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人,对江家内部的事情略有耳闻,一开始没见到江芸倒也觉得不稀奇,但是等许昌来了,却开口说想见一下江芸,众人还觉得摸不清头脑,猜测是不是想要攀上那位黎公的关系,只是听着两人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完全不像打算深交的样子,又觉得格外奇怪。


    今日主角自然是许家父子和江家的人,江苍换了一声深紫色的衣服,被同龄人围着说话。


    那个许敬和他爹体型不相上下,面容黝黑,身形壮硕,好似一座小山,两人坐在一起,半边墙面都被遮住了,一开口和打雷差不多。


    他动作粗鄙,神色傲慢,见了江芸只是倨傲地看了一眼,开口讥笑着:“好小的小鸡崽子。”


    江芸芸不愿和他起冲突,理也没理他,直接转身就走了。


    许敬粗眉一皱,出手就想拦人教训一下,却突然被他爹挡了一下。


    “江家两位公子都是一表人才,江老爷好福气。”动作间,有个年轻人慢条斯理说着话。


    江芸芸见有人帮他解围,扭头看过去,只是还没看清面容,就看到不少人飞快地把人围了起来,猜测这个大概就是乐山说的,京城大人物。


    “是啊,我之前就说江家有福气啊。”


    “可不是,江家大公子在宝应学宫读书极好,下场乡试定能一举夺魁。”


    “这位二公子也跟着状元公读书呢。”


    “要我说,这些都不如您厉害呢。”


    一群人大为殷勤,那人只是笑着,目光追着江芸走了一圈,这才收回视线,笑说着:“今日主人公也不是我,大家何必围着我。”


    正堂里热闹极了,外面堆满了许家送来的礼物,各家赴宴的人送来的贺礼,满满当当堆满了整个院子,听说后院也设宴了,曹蓁带着江湛在应酬。


    江芸芸也有些好奇,就躲在角落里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观察观察。


    ——万一以后给江渝用得到呢。


    ——来都来了,我先浅浅学一下。


    快到正午的时候,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有些不够格的人只能站在花园里聊天的,堂中已经站满了人,甚至还有之前见过的江苍的几个同窗。


    有几人被众星拱月围着,听交谈好像就是京城来的人,曹家那位舅舅围着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年轻人,热情打转。


    “你是每天都没东西吃吗?”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江芸芸连忙把手里的糕点塞进嘴里,扭头去看。


    来人正是陈施,他穿了件和江苍差不多样式的深紫色的衣服,腰间挂着长短不一的玉佩串,错落有致,袖口绣着一圈显眼的金丝,随着他的动作金光闪烁,富贵逼人。


    那日在鸿福楼他穿的还只是低调的奢华,今日却好似主家一样,穿得高调奢侈。


    “吃了,刚才被叫回来的时候,正打算吃点心的,没来得及吃,有些饿了。”江芸芸解释着,随后又不解反问着,“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毕竟那日她可没给棂星学社的人留面子。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陈施笑问道。


    江芸芸想了想,委婉说道:“我们不是只见过一面吗?”


    陈施笑容一僵,打量着江芸芸无辜的神色,忍不住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江芸芸一听就警觉起来,努力从脑海里翻了翻薄薄几页的历史书,搜寻无果后,她只好怯怯问道:“请问,你谁?”


    陈施咬了咬牙,随后露出一个和煦的笑来:“我来自应天陈家,家中是做布匹生意的,和你家有生意往来,族中也有长辈在各地为官。”


    江芸芸哦哦了两声,认真听着他继续说下去,看看是不是家中还有什么大人物。


    谁知他说完就没有再说了,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江芸芸迷迷瞪瞪地看着他。


    ——然后呢?


    ——家中也出状元了?


    陈施等了半天,只等到这个呆反应,脸上笑挂不住了,用扇子点了点江芸芸的肩膀,臭着脸强调着:“我和你家有生意往来,我家有人当官。”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我知道啊,我听懂了,所以你家中是出了一个状元吗?还是也出了一个大人物。”


    ——不是,你小子真听懂了还是故意讽刺人啊!


    ——状元是路边的白菜吗!


    陈施脸上彻底没了笑意。


    江芸芸一头雾水,瞧着情形不对,又见没什么热闹看了,就打算偷偷先溜。


    “哎,你真有趣,你就是黎淳新收的徒弟,瞧着也没有很出色的地方嘛。”她还没走,就被一个身形瘦长的一个男子拦了下来,还伸手比划了她一下的身高,“还挺矮。”


    江芸芸只好停下看着面前的瘦高竹竿,瞧着也就二十出头,面容雪白,眉毛细长,长相颇为清秀,只是眼下带着乌青,又穿着彩绘金泥的长袍,头戴一朵大红色的花,比唐伯虎还要浮夸,偏有少点了耀眼的美貌,所以显出几分不舒服的纨绔之气。


    正是刚才给他解围的人。


    他一来,陈施脸色一变,下意识恭敬地退到一侧去。


    江芸芸最烦有人说她矮了,脸色不好:“哪里矮,我才十岁,还会长高的,我这两个月长高三寸了!”


    那人也不生气,只是居高临下打量着她:“怪不得衣袖短了一截,今日你姐姐的大好日子,也不选一件好衣服来,江家还苛待你不成。”


    江芸芸摸了摸袖口,解释着:“最近长太快了。”


    这衣服是半月前刚放长的袖口,不知不觉又短了一小寸。


    她是非常满意的。


    “江家如此富贵,便是每天都给你做个新衣服,难道还给不起料子。”那人随意说道,“穿这样的衣服也不觉得丢脸。”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不打算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纨绔子弟说话,便打算绕道离开。


    那人竟然伸手把人拦住:“你不问问我是谁?”


    江芸芸不耐挥手:“不问,没兴趣。”


    一个个流里流气的,也不太像历史名人,她完全没有兴趣打卡。


    “这人真有趣。”那人见江芸芸跑了,这才笑说着,“京城里都说黎淳收了一个厉害徒弟,瞧着确实有点厉害。”


    他回头,看着陈施,笑说着:“这样的人,怎么就是黎淳的徒弟呢。”


    陈施打了一个寒颤。


    他虽笑着,可眼底丝毫没有笑意,瞧着有些渗人。


    “张大公子!”有人殷勤地笑着迎了上来,“您是富贵窝里出来的,鄙人最近得了一块红玉,年纪大了也看不出好坏,您见多识广,还请来掌掌眼。”


    那张公子微微一笑,又恢复了笑脸盈盈的样子:“陈老哪里的话,您在外做生意的,眼力见自然是好的。”


    两人把臂而走,相谈甚欢。


    —— ——


    “那个人是谁啊?”黎循传惊讶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他说我矮,我不想和他说话。”


    黎循传无语:“你都说你会长高的,现在才十岁,矮一点不是很正常,你在生气什么?”


    江芸芸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


    “他姓什么?”一直沉默的黎淳开口问道。


    江芸芸仔细想了想:“听说姓张?”


    “大概几岁?”


    “有两个人,瞧着像是兄弟,跟我说话的那个大一些,二十左右吧,人很高很瘦,也很白,但是瞧着身体不好,眼圈下面黑一圈。”江芸芸比划了一下,“流里流气的,我不喜欢。”


    黎淳眉眼低垂,随后轻笑一声。


    两小孩齐刷刷看了过来,眼珠子在好奇得发亮。


    “少管大人的事情。”黎淳板着脸教训道,“与你们无关。”


    “哎。”两人只好收回视线,异口同声叹了一口气。


    “这个茶开了,可以喝了。”黎风笑说着,“先吃饭吧,爬了一早上的路也饿了。”


    江芸芸捡起馒头咬了一口,随后开心地眯起眼睛:“这个叉烧肉可太好吃了!”


    “还是老张听你说的,在香料里多加留了几勺蜂蜜,还加了海鲜熬成的汁,然后才和酱汁混在一起腌制,今日天还没亮就放在明火上慢慢烤到熟透,表皮都酥软了,肉还是柔嫩多汁的。”黎风笑说着,“得你一句好吃,老张可要开心死了。”


    “这个杏酪也好好吃,加了牛奶,滑而不腻,表面还香香的。”黎循传吃得格外开心,手舞足蹈。


    “也听了芸哥儿的话,撒了点糖,放在烤炉里烤了一会儿。”黎风笑说着。


    黎循传不解扭头:“你现在品鉴美食的本事与日俱增啊。”


    江芸芸打马虎眼:“都是书里教得好。”


    “我的书里可没这个东西。”慢慢悠悠饮着茶的黎淳淡淡说道。


    江芸芸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悄悄去看黎淳。


    却不想,黎淳也正垂眸看着她,立马吓得好似被烫到一样,连滚带爬收回视线。


    “都是林徽教坏我的!”她立马甩锅。


    “没想到五典书院出了名的文雅,店中还要美食集。”黎淳慢条斯理感慨着。


    江芸芸没说话装死,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只当没听懂。


    黎淳冷笑一声。


    江芸芸可怜弱小地缩到黎循传身边。


    黎循传没良心的把人空了出来。


    就在三人吃饱喝足时,紫竹林右侧,靠近迷楼的地方突然传来巨大的动静声。


    “人呢?人在哪里?”有个粗狂的声音宛若雷鸣一般响起。


    原本正在竹林里散步的人下意识看了过去。


    热闹中心是一个身形高大,体格臃肿的锦衣男子,现在正一脚把身边的仆人踹倒在地,神色暴躁,面容蛮横。


    “去给我找!找不到就你们都杀了。”


    江芸芸也顺势看了过去,突然站了起来。


    “怎么了?”黎循传一怔,连带着休息的黎淳也看了过来。


    “那个人就是扬州卫总兵许昌的小儿子许敬。”她低声说道,“好像出事了事情,我得去看看。”


    黎循传吃惊:“这人是……”


    他神色震动,随后又拉着江芸芸的手:“不是和你那个大姐姐有关吧?这人长成这样,跟他爹一样魁梧,他们要是真的有冲突,你上去有什么用,还是去叫人来吧?”


    “我刚才在紫竹林口就看江湛身边的那个丫鬟,她们好像是一个人来的,应该是有点事情,我怕出事。”江芸芸说,“我就去看看,对了让人帮我去江家叫人,嗯,叫江苍来,只叫江苍来!”


    她说话就急匆匆走了。


    黎循传拦不住,也想跟着走。


    “坐下。”黎淳淡淡说道,“耕桑你脚程快,下了山坐马车去,再让小厮把另外一架马车赶上来。”


    耕桑哎了一声,快步离去。


    黎循传急得打转:“不行啊,芸哥儿这么小,要是被欺负了怎么办?”


    黎淳叹气,呵斥道:“慌什么。”


    黎循传站在原地,一脸凝重。


    “你说他小,可你却完全没有他的章法,我且问你,你姓什么?”


    “黎。”黎循传小心说道。


    “那他呢?”黎淳继续问道。


    “江。”


    “那是江家的事,你一个外姓人去了,江家大姑娘正值婚姻大事关键时期,你若是去了,她的名声要不要了。”黎淳不悦说道,“坐下,等人回来。”


    —— ——


    那边江芸顺着人群快速循着刚才江湛的方向走去,只是快走到山门还是没找到人。她不知道人是已经走了,还是被躲起来了。


    山门口人来人往,摊贩边上的小桌子也坐满了人。


    江芸芸站在阴凉处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人群中有几个不似寻常游客的人,那些人警觉地在人群中扫视着,却又没有找个地方坐下,只是来回走着,瞧着正好绕着下山的位置。


    她不过多看了几眼,就有人警觉看了过来,江芸芸顺势拿起一侧的幕篱帽。


    “我这个帽子极好,又遮光还透气,你看这个纱,清透得很,可是轻容纱嗯!小公子快看看。”卖帽子的男人笑着吆喝着。


    江芸芸只好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


    那几人打量了一番就收回视线。


    江芸芸捏着帽子垂眸站了一会儿,也没说话,老板瞧着不对,开始挥手赶人,她突然掏钱买了一个帽子,随后果断转身朝回去的路折回去。


    江湛肯定没下去,十有八九躲起来。


    她蓦地想起之前乐山跟她讲,曹蓁为了江苍读书所以下人都要站在灯下的事情。


    灯下黑。


    沁园的人应该耳融目染,最是清楚。


    所以她回了紫竹林,顺着一开始看到她们的方向走过去,直到走到快接近迷楼位置时,突然看到一间放下帘子的茶室,停下脚步。


    其实大部分茶室只要进了人,大都是放下帘子的,位置清幽,又隔着帘子看得清外面的风景,听说进去就要收费一两银子,若是再消费,那又是其他的价格,能进这里的人非富即贵,一般人也不敢随意进去搜查。


    这间茶室同理,只是少了一丝茶香。


    这间按理应该是有人的茶室,却没人没有在煮茶。


    她脚步一转,站在台阶下犹豫了片刻,随后还是直接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屋内却是空空荡荡,正中的位置摆着已经凉了的茶盏。


    “是我,江芸,许敬的人在外面找你,下山口有人堵着,一直躲着不是办法,许敬迟早会找过来,我已经让人去请江苍过来了,你若是信得过,你就出来和我一起出去,我和我老师今日来爬山,我就说我们一起来寺庙祈福,你把这个帽子戴上。”


    屋内毫无动静。


    江芸芸沉默片刻:“我在门口等你。”


    她说完就出去了。


    没多久,里面就出来一个带着幕篱帽的女子,她也不说话,只是安静走到江芸身边。


    江芸芸没有多说,也没有多看,只是带着她往前走。


    紫竹林里,黎循传等着着急,偏又不敢动,一双眼睛忙得厉害,远远就看到江芸身边跟着一个戴帽子的女人,惊讶说道:“啊,他回来了。”


    黎淳巍然不动地坐着。


    黎循传也只好乖乖坐了回去。


    只是两人还没走到凉亭的位置就被人拦了下来。


    “好啊,你果然在这里。”许敬狰狞笑着。


    江芸芸挡在江湛面前,不悦说道:“虽说你和大姐姐小定了,但还没有婚前见面的道理。”


    许敬居高临下地藐视着他:“我就知道她偷人,家中一定有人帮忙。”


    江芸芸冷笑一声,大声怒斥着:“许家竟然是这样的家风,真是大开眼界,你现在血口喷人,等今日回家,定要让大人们向你们讨个公道。”


    许敬不耐,伸手要把人推开。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你爹见了我,也要叫我一声江二公子。”


    “好大的口气。”许敬冷笑,“你算什么东西。”


    “我口气为什么这么大,你不知道吗?”江芸芸不进反退,眉眼一挑,意味深长质问着。


    出人意料的是,许敬的动作停了。


    江芸芸心中咯噔一声,但面上依旧冷笑:“如今两家结亲,你却肆意污蔑江家人,也不怕坏了事。”


    许敬冷笑一声:“要不是有人跟我说她偷人,我岂会如此行事。”


    “谁与你说的!”江芸芸大喝一声,“你尽管说出来,我们对峙,我们今日来烧香,你却来无理取闹,好大的威风。”


    “你们关系这么好?”身后有狗腿子借机问道。


    江芸芸冷笑一声:“之前赈灾的事你没听说过嘛,有什么好不好,前几日才下定,今日就如此行事,也幸好今日大姐姐来烧香了,不然也瞧不见你这嘴脸。”


    紫竹林围了不少人,听到动静,虽不敢上前,但还是隔着原处,远远看看。


    那狗腿子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转:“你们走路上来的?”


    “你们烧香回来的啊。”背后突然传来黎循传的声音,“也该早点回去了,快上马车吧。”


    “你好端端带她去见外人做什么?”许敬挑剔着,随后怒视着黎循传,“这人就是那人,瞧着瘦瘦小小,格外无用。”


    “什么外人。”江芸芸不悦,“那是我老师,这是我师侄。”


    “你们这么多人就坐一辆马车!”那狗腿子又问道。


    “这马车自然是给女眷坐的。”黎循传不悦说道,“我们读书人都是要走路上来的。”


    许敬的人围着她们三人,眉心紧皱。


    “我们先回去吧。”江芸芸伸手要带江湛走。


    “等会。”许敬突然拦人,傲慢说道,“你真的是江湛,为何没带丫鬟来。”


    他猝不及防伸手,要去掀江芸芸身后那人的帷幕。


    第五十章


    江芸芸眼疾手快, 飞快地拍开那人的手。


    声音之大,动作之快,所有人都惊呆在远处。


    许敬虎目圆瞪,不可置信地地瞪大眼睛, 一股气直接涌了上来, 伸手就要把江芸芸摔开。


    黎循传吓得连忙把两人往后拉了拉。


    谁知道江芸芸并不后退, 反而沉默严厉地盯着他看。


    江芸芸不笑时, 眉宇坚毅,丝毫不会令人轻视她的年纪。


    “江芸。”许敬沙包大的拳头在她面前晃了晃, 咬牙切齿质问着, “你找死是不是。”


    江芸芸不为所动,那股眉宇间的少年锐气几乎要冲破身体,凝成和对面这个叫嚣的人一般大小。


    她沉默而强大, 并不会因外力屈服。


    “许公子。”一直站在江芸背后的女子声音轻柔, “两家结亲不结仇, 今日我只是想悄悄来上个香, 你却闹得人尽皆知, 看来这门婚事并非良缘。”


    “若是许家对这门婚事有意见, 尽管上门,何必闹这么大一出, 坏了我姐姐的名声。”人群中,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江苍,终于还是赶了过来。


    他拨开人群, 目光并未在许敬身上停留,反而先落在江芸身上, 随后走向江湛。


    “阿姐, 我们回家。”他身后的丫鬟连忙上前把人扶着。


    “今日重阳, 阿姐想要烧香,家中无人陪护,这才劳烦芸哥儿和黎家一同照顾,还险些害你受累,真是麻烦黎小公子了。”江苍对着黎循传行礼。


    黎循传便也跟着回礼:“没有照顾好江姑娘,真是抱歉。”


    黎家和江芸有师徒关系,比一般人更为亲密,有了这层关系,江湛今日的出门便不会出格。


    江芸和江湛毕竟是姐弟。


    他这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的。


    “今日重阳节爹和娘都出门拜访李同知,我出门会友,剩余弟妹年幼,阿姐想出门烧香,却又不想惊动太多人,这才劳烦芸哥儿,搭着黎家的马车一同出行的。”江苍这才终于看向许敬。


    这话便是单独说给许敬听的。


    许敬面色迟疑不甘,目光在江家三个姐弟身上扫过。


    他虽然自己花天酒地,但决不允许自己的妻子不忠。


    但那人信誓旦旦,非说自己知道这位江家大姑娘和一个穷书生有关系,还拿出了一方帕子,甚至信誓旦旦说重阳节,他们会在观音庙见面。


    “若是是谁在你面前嚼舌根,你完全可以重新去质问他。”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你闹了这么大一出,不仅让我们江家没脸,更是让你们许家饱受苛责。”


    许敬忍不住握拳,拳头发出咯吱的声音,只是在小厮的拽袖子下,这才梗着脖子说道:“今日是个误会,江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是不是误会自有大人去判断。”江湛淡淡说道。


    许家人气势汹汹离开后,紫竹林这才发出巨大的喧闹声,隐晦的视线指指点点打量着面前三人。


    江苍扶着江湛,看向江芸,嘴角微微抿起,艰涩说道:“今日谢谢你。”


    江芸摇头。


    “哎,我还以为你和他们关系不好?”黎循传见人走远了,这才小声问道。


    江芸芸笑:“确实一般。”


    “那你还帮她?”黎循传惊讶。


    “所以我就要落井下石吗?”江芸芸挑眉,“我与他们并无恩怨?”


    黎循传错愕地看着他,随后忍不住说道:“你真是,真是是非曲直啊,真是好人。”


    江芸芸不理会他,溜溜达达回了老师所在的凉亭,笑眯眯说道:“我回来啦。”


    黎淳淡然点头:“先喝口茶,我们等会也可以走了。”


    “芸哥儿胆子也太大了,那许敬胳膊比你大腿还粗,你竟然也不怵,我看着都心惊肉跳。”黎风忧心忡忡,“下次可不能再危险行事了。”


    江芸芸捧着茶盏,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还没说话,背后的黎循传阴阳怪气拆穿道:“你看他眼珠子,一看就不知道错了。”


    他坐在江芸芸边上:“那许敬都要有七尺了吧,你那身高还没到人大腿呢,你还敢凑这么近。”


    江芸芸把嘴里的茶咽下去,解释着:“单看拳头当然他大,但做事情怎么可以单看拳头大小呢。”


    黎循传抱臂,有些生气:“《周礼·秋官·司寇》中有言:‘先其未然谓之防,发而止之谓之救,行而责之谓之戒’,你是一点也没听进去。”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你先别生气嘛,听我说。”


    黎循传高冷嗯了一声:“我看看你有什么歪理。”


    “这事,要先从我们第一次遇到许昌说起。”江芸芸把茶盖子一盖,摆出来说书人的架势,“那日他突然提我的名字,我一开始就觉得奇怪,我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孩为什么会知道我。”


    “江如琅说你坏话了?”黎循传提出一个设想。


    “怎么可能。”江芸芸嫌弃说道,“先不说江如琅是个商人,在我身上压了宝,怎么会好端端给我拉仇恨,再者如今江许两家议亲,尤其是江家势弱,恨不得把我吹得文曲星下凡才好,怎么会好端端让许昌揍我。”


    “你们那日起来冲突?”黎淳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还没说话,黎循传先一步告状:“他这个生肖属得好啊,虎得很,还故意激人,那次不是手受伤了吗?还被人拍了拍伤口,血一下子就渗出来了,半个胳膊都红了。”


    他连说带比划,黎淳的目光下意识看向江芸芸的胳膊。


    江芸芸眨了眨眼:“没有这么夸张,我也是有计较的。”


    “事事有打算,样样有计较。”黎淳手中的茶盖轻轻磕了磕,“你江芸不愧是神童啊。”


    江芸芸立马正襟危坐,小心翼翼放好茶盏:“当时他听过我的名字,却不知道我是谁?说明他对我早有听闻,而且有点好奇,这样的初始意图是不具备攻击性的,而且我当时还在江家,江如琅再不好也不会任由他闹出人命的,但他来意不明,我也是好奇他的目的,激了激他,可他再生气也没有揍我,只是惩戒地拍了拍我,所以我猜测许家在这次联姻中有其他目的。”


    黎淳没有说话,甚至瞧不出喜怒。


    “所以今日遇到许敬,我想着他应该也不会对我如何。”她特意强调道,“我不是这么莽撞的人。”


    黎家祖孙二人都不吃这一套,都没露出好脸色。


    黎循传回归神来:“许家也是在扬州制霸一方的人,对你能有什么企图。”


    江芸芸露出无辜的神色,悄悄看向老师。


    “那天那个张公子是谁啊?我看许昌对他很是奉承。”她大声嘟囔着。


    黎淳面无表情起身:“走吧,也该回家了。”


    江芸芸只好遗憾叹气。


    许家对她肯定啥企图也没有,她一个十岁小孩能有什么用,十有八九还是老师的问题。


    她心里窸窸窣窣,脸上巍然不动。


    马车载着师徒三人安安静静地回家了。


    “君子避害,小人趋利。”黎淳出声,那双年迈深邃的眼珠自层层眼皮下看了过来,严苛而认真,“你明知许家对你有企图还凑上去,不过是自以为是的小聪明,你以为你运筹帷幄,不过是你还没到他们出手的地步而已。”


    他一顿,缓缓说道:“你要记住,大明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你,还不够看。”


    这话有些重了,江芸芸喏喏点头。


    “从今日到你明年县试,且安心读书吧。”黎淳下车前说道。


    —— ——


    “阿姐,今日之事我和爹娘说是你担心我成绩才去观音寺的。”


    马车内,江苍和江湛各坐一旁。


    江苍脸色苍白,他本就身体不好,这次上山又是急行,脸色更是不好。


    江湛沉默地坐着,眉眼低垂。


    姐弟两人肖像其母的眉宇间在此刻是惊人的相似。


    车外的喧嚣顺着车帘飘了进来,落下两人耳边皆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江如琅对这门亲事的积极,江芸不知道,沁园的人心知肚明。


    这已经不是一门亲事了,这是一门生意。


    用江家精心培养的大姑娘去换一条水路生意。


    谁也不能破坏这门生意。


    江苍不行。


    江湛更不行。


    “那人值得你不要你的名声?”江苍拨弄着佛珠,压下微微跳动的的心跳,忍不住问道。


    江湛猛得抬眸,那双和母亲极为相似的眼眸压抑着愤怒。


    “你就是这样想我?”她压低声音问道,“我就这么不顾全大局的人吗?”


    她一顿,随后讥笑着:“江家生我养我,如今不过是要我奉献出我的婚事……”


    “阿姐。”江苍骤然打断她的话,痛苦说道,“不要说了。”


    姐弟两人陷入难堪的沉默。


    街上小孩尖锐的喊叫声顺着风传了进来,听的人心烦意乱,就连路边的食物的香气也变得令人窒息。


    “我会好好读书的。”江苍烦躁地拨弄着手串,“我会考上乡试的。”


    只要他考上乡试,考上会试,去了殿试,只要他出人头地,有了功名,一切都会不一样的。


    他的弟弟妹妹就不会再是踏脚石。


    他的姐姐也能在许家过上好日子。


    他一定要高中。


    那双过分苍白消瘦的手腕被抓出几道刺眼的红痕来。


    江湛深深缓了几口气,冷静说道:“是有人传信过来,说知道我和他的事情,所以我才赴约的,来了就看到许家的人察觉到不对劲,想走已经来不及了。”


    她彻底冷静下来:“信是通过那日纳吉的礼物送进来的,是你同窗的礼物。”


    江苍一怔,错愕:“是谁?”


    “陈施的妹妹。”江湛冷静说道,“陈家一直和曹家互別苗头,不排除他们想破坏这门婚事。”


    “但他们不是扬州人,我和他早就断了往来,所以他们有可能不知情,只是被人借势了,不过就算知道也未必是主谋。”


    江苍沉默:“那也是受人蛊惑,那他和江家曹家也非一条心了,今后做生意要慎重。”


    江湛注视着那点透过车帘落到手背上的光晕,沙哑说道:“你让人跟着许敬看他打算找谁算账,我会找个借口在家中先翻查一遍。”


    她和顾桐仁的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若是她身边没问题,那就是他……


    江湛沉默着,随后低声说道:“我也不会留情的。”


    “江芸那边?”马车走了一段路,江苍忍不住问道,“今日的事若是被娘知道……”


    江湛冷不丁问道:“你下过地吗?”


    江苍错愕摇头。


    金尊玉贵的江大公子自然从未下过地。


    “那你和农民说过话吗?”江湛又问。


    江苍想了想,问道:“你想要哪种对话?”


    “一年几收,何时春种,何时秋收。”江湛解释着。


    江苍摇头。


    他一个读书人了解这些做什么。


    “那日江芸卷着裤腿,把每家地的情况都问了过去,写了详细的介绍,我敢保证他这些的东西比衙门里的农田册还要详细。”


    江苍惊呆在远处:“他为何要做这些事情?”


    “因为他觉得他要做,他觉得百姓连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都不了解,更谈不上过好日子,而且他甚至知道一些农事,问那些农民为何不种占城稻。”


    “他那日做了好多事情,做了好多你不会做,大多数读书人都不会做的事情。”


    江湛自然是跟家中大人赈过灾,但那是施舍,是他们富贵人家博美名的手段。


    那些在贫困人家觉得是天文数字的赈灾粮食,在他们眼里不过是粮仓里最不起眼的东西。


    她们被层层家丁围着,唯恐被人弄沾了裙摆,高高在上接受着他人的感谢,那才是她熟悉的赈灾。


    可那日,她跟着江芸来回奔波,走得筋疲力尽,看着他捧着那本本子涂涂写写,深一脚浅一脚地坐在泥泞中,哪怕那些农民拉着他絮絮叨叨哭诉着,来来回回说着同样的话,他依旧没有任何不耐,好言安慰着。


    这一刻,她突然发现江芸和那些她知道的读书人的不一样。


    那不是她知道的,只会风花雪月,嬉笑怒骂的读书人。


    书中说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好似在那日突然有了真切的,实在的认识。


    她是沁园的人,所以不能对江芸有好颜色,那点生出来的微妙情绪便落在猝不及防出现的顾桐仁身上。


    当然,顾桐仁自然也很好。


    他是贫瘠土地上生出一朵花,足够坚韧沉稳。


    “是……黎公教他的嘛?”江苍艰涩问道。


    江湛温柔地注视着自己的亲弟弟。


    江苍四岁开始读书,当真是焚膏继晷,勤耕不辍,就是生病了也不曾放下书,他身上肩负着父母的期许,可事实上,他的这辈子一直在书里。


    “不管是不是黎公教他的,但你现在只能在宝应学宫读书,就像江芸说的,他的是好老师,但你的,也是好学校。”


    江苍紧紧握着手中的佛珠。


    “你与他,不该交恶。”江湛低声说道。


    “你这样说,若是被娘知道了……”江苍迷茫说道。


    “对不起娘的,不是紫竹院的那人。”江湛伸手,抚开他紧握的手指,“是爹。”


    江苍脸色大变。


    “你,你是不是怨恨……”江苍惶然问道。


    江湛沉默地看着他,随后轻笑一声:“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所有他们做什么我都要逆来顺受才是,你是打算与我说这个吗?”


    江苍哑然,虽然摇了摇头:“不,不是的,我也想要你过得好。”


    下面两个弟弟妹妹出生的晚,江苍和他们并不亲厚,可江湛不一样,他们一同长大,甚至在十岁前都是一起读书。


    他知道江湛喜欢读书,他一直以为家中会为他选一个读书人,一个温和善良,一心一意待她的读书人。


    “可我过不好了。”江湛冷然说道,“我现在是一个物件被送到许家,就像江芸是因为你而出生的一样。”


    “物件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我们心知肚明。”江湛脸上有着说不出的冷静,可仔细看去,却又觉得悲怆。


    前十七年,她被金玉富贵,甜言蜜语包裹着,她被家人叫做宝玉,做什么事情都是随心所欲,她是扬州城最骄傲的小娘子,所以她也当自己是那块玉,是最珍贵的东西,直到一朝梦醒,她被骤然击碎,才突然明白。


    宝玉,那也是物件啊。


    她为什么不能是个人,她怎么就不能当个人。


    她为什么要像个物件一样嫁进许家呢。


    江苍失神地看着她,那双漆黑的瞳仁在此刻升出迷茫的漩涡。


    “脸还挺疼吗?”江湛碰了碰他的脸颊。


    “不疼。”江苍垂眸,紧紧握着江湛的手,喃喃自语,“我会考上乡试的,我会考上进士的,阿姐,阿姐,他们会对你好的。”


    —— ——


    “这个沤肥的办法很好。”浙江一户农田,穿着粗衣短打的农民激动说道,“出来的肥,肥力还很足,你看这是我们刚种下的苗,这次的根长得很好,叶子也很绿,以往刚种下的时候,最担心会倒苗,现在你一个个都扎得很牢。”


    跟在他身后的人穿着深蓝色的衣袍,挽着裤脚,跟着农民下了地。


    “不瞒大人,一开始我们都不信您说的办法,但也没办法啊,一场大雨下了,什么都没有了,您说我们要是用了您的办法,就免费发种子,我们又想这个沤肥本来就是直接放在地上的,这么一折腾也没损失,就想着也跟着做一下,效果真的不错。”


    刘大夏笑着点头:“我也理解,毕竟靠地吃饭,谁也不敢开玩笑。”


    农民憨笑着。


    “其他几户人家如何?我看着也都郁郁葱葱的长苗了。”刘大夏直起腰来扫视了一眼。


    “都好得很,但肯定没我家好,他们都有偷懒,我家可是仔仔细细让小子们养着的,沤了三十斤,用三斤粪水加蒿杆碎,加上粪先搅拌均匀,然后再和十五斤的土混在一起,最近不是天冷了吗?怕寒了粪,叫小辈们整天去摘芦苇,茅草来给盖着,就怕结块了,不好用了。”


    刘大夏脸上终于露出笑来:“看来这个办法真的有用。”


    “您一个做官的,怎么还知道种地的事情。”农民好奇问道。


    刘大夏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是我的老师研究的,他一向关心农事,说不定也是哪里看的。”


    农民跟着笑了起来:“要是人人当官都和你们一样就好了,以后大人还有什么好办法,可要提早和我们说啊。”


    刘大夏一顿,随后拿出册子,翻开其中一页:“你到时候要是碰上水稻的这些问题了,你要不按照我说的这几个办法试一下是不是真的可行。”


    农民眼睛一亮:“来来来,我们去田埂上说。”


    一行人很快就往田埂上走。


    “对了,那个水稻轮种的事情,你打算这轮水稻种好种什么啊。”刘大夏借机问道。


    “棉花或者蘑菇吧。”农民摸了摸脑袋,“我们一年种两茬,一波水稻就要四五个月,留下的日子不多,蘑菇时间短,棉花则实用一点,再说吧再说吧。”


    “可不能再说,虽然空着也养肥,但是书里说这样轮着种更好。”刘大夏严肃说道,“你们收益也多。”


    农民哎了一声,也没继续说下去。


    刘大夏不好再催,只好跟着他讲起要是叶子黄了的解决办法。


    —— ——


    “这几日一直有人弹劾,说时雍在浙江不好好做官,整天下地什么,布政司整天找不到人。”翰林院内,休息时大家聚在一起闲聊,“听说搞了个沤肥的办法很不错,听了他话的那几家稻苗,明显比其他苗更强壮一点,也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办法。”


    李东阳讲课回来,听到熟悉的名字,下意识竖起耳朵小心听着。


    “是啊,还在湖州推广什么桑基鱼塘啊,鱼苗桑种都是府衙这边出的,可是花了一大笔钱,如今被御史狠狠弹劾了,说是用公账立私名,要求陛下严惩呢。”


    “对对,还听说在找商人要什么占城稻,这个稻听说很难吃,种起来有什么用啊。”


    “哎,这不是我们新任的太常寺少卿吗?”终于有人发现了他的存在,笑说着,“你怎么在这里啊?”


    李东阳笑了笑,抬了抬脚:“新鞋子有点硌脚,走的有点累了,歇一歇再走。”


    “有了两份俸禄就是宽裕了。”那人故意大声叹气,“看看鄙人的袖子,破好久了才舍得补起来,我家夫人找不到颜色相同的,找了个差不多了,这一补上去,也太明显了。”


    翰林院是出了名的清贵衙门,毕竟在这里工作的大都是状元、榜眼、探花,还有少些千辛万苦挤进来的二甲进士,外人难见的状元,在这里简直是随手就能抓到一个。


    都说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进了这里也算半步登了天,多好的地方啊,就是俸禄低了点。


    不值钱的翰林院编撰,一月只有六石,庶吉士只有五石半,只能勉强维持生活水平,平日里相约吃饭那也都是要咬咬牙的事情。


    大家都等着能再兼一职,也算能稍微改善家用。


    李东阳闻弦知雅意,立马说道:“可不兴如此,仁仲安贫乐道,甘于如此,我只是一个俗人,鞋子穿坏了换双新鞋而已。”


    两人打趣着各自入了翰岭院。


    “浙江的事都听说了吗?”刘春话锋一转,问道。


    李东阳叹气:“如何有心思,关心他事,我得抓着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读书呢。”


    那人也跟着笑了笑:“还以为你和时雍也算同门师兄弟,也该是知道一点的。”


    “我们一个在京城,一个在浙江,路途遥远,写封信也难。”李东阳叹气,反问道,“你说浙江是有什么事情了?”


    “时雍兄推行农事,只是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土办法,弄成了两边意见呢。”刘春笑说着。


    “噢噢噢。”李东阳连连点头,不感兴趣说道,“我来交接一下明日陛下的讲课,交代完要去抓我那儿子了。”


    他说完夹着书本又兴冲冲走了。


    “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声。


    明明坐了不少人的翰林院鸦雀无声,无一人说话。


    李东阳出了翰林院也没空去抓不着调的儿子了,打算去找几个同僚聊聊天。


    ——怎么回事,他就闭关在家写几本文集,打算会会自己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师弟,外面怎么有变天了。


    ——而且农事沤肥听上去好耳熟,好有味道,老师是不是之前来信说过,首先排除老师开了天窍无师自通农事,而且看风格,很像我那个很会惹事的小师弟干的啊。


    —— ——


    江芸芸安心扎根在黎家读书,日子一晃而过。


    江湛那件事情,听说许昌后来亲自带人上门道歉,就把此事轻飘飘掀过去了,倒是江家的仆人被清洗了一波,陈墨荷眼疾手快把自己手边那些不干活的,有二心的都送出去了。


    出人意料的事,这边少了十来个人,沁园那边很快就传话,让陈墨荷自己亲自去挑人。


    不是送人过来,是让她们自己去挑人。


    江芸芸哪里是客气的人,提了好几个要求,这才让陈墨荷带着江渝一起过去长长见识。


    再见到周鹿鸣的时候,扬州已经进入初冬了。


    五典书院那边要再开一个印刷厂,想要找一个小管事,却一直没找到可靠的,识字的人,江芸芸立马把周鹿鸣推荐过去了。


    “我舅舅吃苦耐劳,脾气好,耐心也有,还略略识得几个字。”江芸芸兴冲冲拉着周鹿鸣自我介绍着。


    周鹿鸣难得换了一件新衣服,束手束脚被江芸芸拉扯着。


    “芸哥儿倒是举贤不避亲啊。”林徽打趣着。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笑眯眯说道:“可我舅舅就是很厉害啊。”


    周鹿鸣顿时闹了一个大红脸。


    “行,由你这个未来状元郎背书,那一定是行的。”林徽爽快应下,“一个月一两银子,包吃住,一年两套衣服,就在坊里的房间,但不能对外说我们印刷坊里的事情。”


    周鹿鸣吃惊。


    一两银子啊!


    好多啊。


    “你报正常价,我们做生意还是不要有别的纠纷。”江芸芸说道。


    林徽失笑:“我这是正常价,我们五典书肆可是扬州城出了名的厚道商人,你舅舅来,我给的是小管事,就是一两银子,等他做到秦叔这样的大掌柜,一个月五两的,一年五套衣服呢。”


    江芸芸吃惊,小脑袋晃了晃:“这么值钱。”


    “我这个工作可不轻松,我那几个叔叔还想闹事呢,你舅舅可要给我看好印刷坊。”他顿了顿,对周鹿鸣说道,“你若是有靠谱的人认识,也可以介绍两三个来,我这边还缺几个看家护卫,到时跟着你一起保护印刷坊的,要强壮胆大的,一个月三百文,也包吃住,一年两套衣服,若是干得好,逢年过节我也给红封的。”


    “不过要是丢了东西,出了事,也是要你们赔的。”林徽话锋一转,严肃说说道,“在商言商,我可不会给芸哥儿面子的。”


    周鹿鸣连连点头:“我保证不给芸哥儿丢脸。”


    “还有我这个可不是印正经书的。”他话锋一转,“我娘说如今市面上的话本很畅销,我打算开一个话本坊,专心搞这个,收集各大读书人写的话本。”


    江芸芸连连点头:“话本啊,谁不喜欢八卦狗血的故事,最好还能配图,要画风细腻,风格大胆的,一定大受欢迎。”


    林徽眼睛一亮:“好主意啊。”


    江芸芸脑袋瓜子一转,暗戳戳指了指堂上不务正业的几大才子:“拉他们去干活,我看不得他们每次吃吃喝喝,瞧着没有烦心事的样子,就心烦。”


    林徽也跟着压低嗓子说道:“我也是。”


    “让他们干活!让他们忙起来!”江芸芸握拳说道。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露出笑来。


    唐伯虎突然觉得后背发凉,扭头去看江芸芸。


    就看到江芸芸正踮着脚尖在柜台上一边写东西,一边和林徽讨价还价。


    “行,契约就这样了,那其他三个人也劳烦你舅舅找一下了,以后就要你舅舅负责了。”林徽吹了吹墨迹,笑说着,“你舅舅可以先搬过去,印刷坊里的东西还没搬好,但我也需要一个人看着点,免得遭了贼,工钱照算。”


    周鹿鸣跟着江芸芸处了门还晕乎乎的,不可置信说道:“芸哥儿给我找了一个月一两银子的工作!”


    那可是一两银子啊!!


    江芸芸笑说着:“你一直在码头搬东西也不好,还累坏身体,印刷坊干个小管事,至少也轻松一点,自己攒点钱,以后干点啥不行。”


    周鹿鸣低头看着江芸芸,突然傻笑起来,压低声音说道:“芸哥儿,他们都说你是状元,我现在是越看越像,你怎么人又聪明,胆子又大,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


    江芸芸也跟着嘻嘻笑起来:“我明年二月就要去考试了!”


    周鹿鸣顿时敬畏起来:“只读了一年的书,就要去考试吗?”


    “对啊,老师说我可以了。”江芸芸拉着他的手,走在大街上,“等我以后出息了,我就带你和我娘去别的地方看看,所以你有空也多读点书。”


    周鹿鸣小心翼翼捏着她的手。


    读书人的手,除了指腹有茧,其他地方都软软的,白白的,他都不敢使劲。


    入了冬,江芸芸也开始正式冲刺县试。


    每日天不亮就来了,天黑才回去,一天一首诗,一篇赋,一篇八股文,效率惊人,更可怕的事,功课的质量并不差。


    “我们来交换贴经吧。”江芸芸说道。


    黎循传从书中抬起头来,不解问道:“又不考贴经。”


    贴经就是默写,是唐朝才有的考试内容,主要看你背书背得熟不熟练,意思理解得到不到位。


    “我发现有时候八股文的题目就是突然一句,没头没尾的,要是不熟悉也是答不出来的,所以我想着书本的内容还是要背的滚瓜烂熟的。”江芸芸解释着。


    “那我们要怎么交换?”黎循传说道。


    “就是我每日给你找二十道题目,比如这个春秋里的一句话‘善不可失,恶不可长,其陈桓公之谓乎。长恶不悛,从自及也’,我只给你写其陈桓公之谓乎,要你默写前面两句。”


    江芸芸自己先写了一个例题:“你把内容写这两条横线上就行了,然后另起一行,把这句话的意思解释一遍,若是写八股文,你打算如何破题、承题、起讲、入题,都简单写一下。”


    黎循传回过神来,咋舌:“打算一天写二十个破题、承题、起讲、入题?”


    “是简单写一下。”江芸芸强调着。


    黎循传木着脸:“简单写一下是多简单,那也是二十道啊。”


    “不是二十道。”江芸芸摇了摇手指,“还有枝山和衡父的,一个人加起来是六十道,你要是实在写不完,就分两天。”


    “不能再拖太长时间了,这个主要是锻炼你思维能力的,你只有现在时时紧张起来,倒是入了考场才不会紧张。”


    黎循传眼前一黑,跌坐在椅子上:“江芸!你到底是不是人啊!”


    江芸芸点头,把脸凑过去:“是人哦,脸是热的。”


    黎循传厌恶地把她的脸推开:“离我远点,你现在一靠近我,我就不能呼吸。”


    江芸芸哦了一声,非要挨着他坐下来,讨人嫌说道。


    “那我就当你同意了哦,我今日去找枝山和衡父,他们一个治诗经,一个治易经,你不要出错了,等我们把四书和自己治的经倒背如流了,我们再考其他的,争取四书五经,一本也不拉下。”


    黎循传面无人色,心跳加快。


    祝枝山和徐经也挣扎了一番,但还是跟着同意了,主要是跟着江芸卷习惯了,便是他说出什么稀奇古怪的办法也觉得一点也不奇怪,甚至觉得,果然是他啊。


    卷王,江小芸!


    第二次江芸芸捧着新出炉的几套卷子交叉发了下去:“两天之后,你们来黎家哦,我们相互批改作业。”


    黎淳听了此事,满意点了点头:“她不随大流忽视本经,一味取巧做八股文,反而知道加强文本理解,不错。”


    “枝山和衡父来了,也给他们准备吃食,不要让他们读书辛苦了。”黎老夫人一边下着棋,一边吩咐着,“先问问有什么忌口的,再问有什么喜欢的,扬州冬日阴冷,暖盆多送几个过去。”


    黎风一一点头应下。


    黎循传的书房不算小,挤了四个人也有些伸张不开了。


    “这里写错了,诗经这里不是这样理解的。”


    “这话怎么还能这么破题。”


    “这个八股狗屁不通,衡父,你错了好多啊,你完蛋了。”


    “江小芸你不是人,怎么一个问题也没有,枝山,等会你看看,是不是我学艺不精啊。”


    “黎楠枝,你完蛋了,这道题老师讲过,你还是错了。”


    “枝山,芸哥儿出的这套卷子好难,我好多不会,我改不来你的功课。”


    “我抓到芸哥儿的一个错处了,不错不错。”


    小小的书房内热闹极了,批评的声音此起彼伏。


    黎风端着食盘听了一耳朵,对着诚勇小声嘱咐着:“等他们讨论好了,再送进去,先送去耳房热着,但也不要太晚送过去,不要饿坏肚子了。”


    一番批改下来,大家各自捧回大红卷子,江芸芸的卷面最好看,是这里面红圈最少的,最多的是徐经和黎循传,不相上下。


    “几位读书人先吃饭吧。”诚勇先一步敲门,笑说着,“点心都要凉了。”


    几人大概看了几眼功课,就准备开始吃点东西压压肚子。


    “你几篇论语的破题很有巧思。”吃饭时,祝枝山忍不住说道,“那个成人之美,就四个字,你从‘以广厉为心,君子所以有余美’破题,虽是正破,但‘广厉’为切入点却是又小又精准,后面几个‘人有美’的句式层层递进,写的很好。”


    江芸芸谦虚摆摆手:“你的几篇破题也很好,而且你很会反破,经常令人耳目一新。”


    “你们都不错,我的最惨了,每个破题都被圈起来了。”黎循传苦着脸说道,“你们出的题好难,而且还截搭,千奇百怪的。”


    截搭就是讲经书语句截断牵搭,用两个毫无关联的句子作为题目,分为分长搭、短搭、有情搭、无情搭、隔章搭诸体。


    这几年开始逐渐流行起来,栽在这个上面的人不少。


    “这种题目强截句读,破碎经义,不当连而连,不当断而断,格外琐碎,完全没有思路。”徐经也苦着脸抱怨道。


    “本质上就是要看你是不是熟读经文,你看这这两句‘有君子之道四焉,吾不如老圃’,上下文的交接点就是都有讲农事的,所以还是叫你们讲农事的事,你们说什么国家土地,那就是离题了。”江芸芸分析题目。


    “那这两句呢?”黎循传指了指,“不违农时,知其不可而为之。”


    江芸芸摇了摇筷子:“你从深悯入手其实是可以的,不违农时就是怜悯农民,知其不可而为之,也可以将圣人怜悯此事。”


    她顿了顿:“不过这题真的没意思,弄得乱七八糟的,有点牵强附会。”


    “谁出的?”她随口问道。


    黎循传意味深长说道:“祖父。”


    江芸芸话锋一转,严肃说道:“那定然是有深意的,我们学艺不精,等会我吃好饭研究一下。”


    祝枝山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好生狗腿的芸哥儿。”


    夜色黑了,天空中终于飘下一朵朵的雪来,今年扬州下雪的次数不多,大都是雪雪子,落在地上就花了,今日还算大了一些。


    黎风打着灯笼,撑着伞亲自送人离开。


    “今日这么大的雪,路上要小心一些。”黎风叮嘱着。


    “知道了,你早点回去吧,雪都大了,我自己回去,有乐山陪着我呢。”


    黎风还是把人送到门口。


    主仆两人走在逐渐变大的雪中,许是下了雪,扬州的夜市也跟着冷清了不少。


    “最近抄报房送来的邸报怎么字迹不一样了。”江芸芸突然想起此事,不解问道。


    “芸哥儿是读书读混了,现在的字才是一开始的字,秋天那段时间顾秀才病了,入秋的时候就病了,病得还挺严重,就换了个人抄,现在又好了,又重新开始抄了。”


    “怎么也没人说一声?”江芸芸惊讶,“顾秀才现在如何了?”


    “说是好了,都是要考试的人,不允许生病的。”乐山解释着,“倒是那个一直送报的人换了,就是之前与你谈邸报的那人,说是有一日突然被喝醉酒的小混混打了,打断了腿,就换人了。”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外面还发生挺多事情的。”


    “是啊,芸哥儿整日扑在书上,渝姐儿找你玩,你都没空,闷闷不乐了好久。”乐山说道。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说道:“最近读书太忙了,过了年,我带她出门玩。”


    两人走到侧门前,乐山突然说道:“大公子要回宝应学宫了。”


    江芸芸吃惊:“他还没走?”


    江湛的纳吉到现在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了。


    乐山沉默了片刻,半晌之后,无奈说道:“没有,之前病了一场,夫人让他在家养养,前几日病好了,老爷就叫他回去读书了。”


    江芸芸哦了一声,警觉说道:“不会又要我去送他吧?”


    “不用。”


    一侧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主仆两人脚步齐刷刷一顿。


    ——背后说人坏话,被当场抓住。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