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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江芸芸本来从黎家出门还挺早的, 但还是花了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才归家。


    江渝鼓着脸,不高兴质问着:“你不是说今日早点回家吗,我等你等得肚子都饿了。”


    江芸芸捏了捏渝姐儿的小脸:“路上耽误了,碰到不少人, 这个是黎家哥哥送的糕点盒子, 里面还有几个肉菜呢。”


    爱吃的江渝眼睛一亮。


    “肉菜让陈妈妈热一下。”江芸芸避开江渝的小爪子, 把食盒整个递给陈墨荷。


    陈墨荷笑着接了过去:“厨房那边也一直热着饭菜呢, 正好一起端过来。”


    江渝捞了一个空,又开始气鼓鼓。


    周笙拍了拍她脑袋:“正好, 一起去洗手吧。”


    “不忙, 我还给你们都买了礼物。”江芸芸神神秘秘说道。


    江渝的小脑袋立刻看向她的书箱。


    “绢花!”江芸芸也不遮遮掩掩,直接掏了出来,高高举起, “一人一个。”


    江渝接过那枝逼真漂亮的桃花, 跳起来欢呼着, 立刻要戴到头上显摆一下。


    周笙盯着那簇茉莉花, 好一会儿才笑了起来, 眉眼弯弯:“谢谢。”


    “不客气。”江芸芸把书箱重新盖上, 笑问道,“喜欢茉莉吗?”


    周笙眨了眨眼, 懵懂说道:“喜欢啊。”


    “真的吗?”江芸芸仔细打量着她,直接说道,“我之前送你凌霄花, 你不喜欢,所以我今日换了一个送你。”


    周笙低着头, 手指捏着茉莉花绢花的木簪子。


    “我想送你喜欢的花, 而不是我送的, 你都喜欢的花。”江芸芸强调着。


    周笙沉默,手指抚摸着簪子。


    “我以前也很喜欢凌霄花,它在春日开的满满一墙,像云霞一样漂亮。”她低声说道,“直到后来家里落败了,能卖的都卖了,到最后只剩下那一面凌霄花了。”


    江渝已经跑到外面,围着陈妈妈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屋内的烛火发出噼啪的声音,火苗晃了晃,连带着影子也跟着抖了抖。


    那段时日简直是噩梦,她每日在惶恐中睡下,在尖叫中醒来,爹喝得烂醉如泥,弟弟年纪小只会哭,所有人都围着她说话,那些目光,那些影子落在她身上,令她恐惧恶心。


    “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我要是男子就好了,我可以去外面打工挣钱,我可以正大光明走在路上,可我是凌霄花,凌霄花只能攀附着墙,我哪里都去不了。”


    周笙有些迷茫,也有些难过,连着声音都是断断续续:“我,不是不喜欢凌霄花的。”


    年少时,她也曾搬着椅子睡到凌霄花墙下,也曾坐在那里听着爹爹给她念诗,在那里喂着邻居家的猫。


    她也是很喜欢,很喜欢,热烈灿烂的凌霄花。


    江芸芸蓦地有些难过。


    这么好的周笙,怎么就生在这样的年代呢。


    “没关系,等我长大了,我就带你离开这里。”江芸芸沉声说道。


    周笙眼眶微红,看着她笑了笑。


    “所以我其实不讨厌江如琅。”她低声说道。


    江芸芸不解地看着她。


    “你好几次因为我给他难堪。”她苦笑着解释道,“我是一个软弱的人,在这里不用日日夜夜担惊受怕,夫人再严苛也不会有外面那些催债的可怕,而且她心气高,也从不会主动为难我,江如琅再坏,也不至于对我下毒手,只是受一些言语上的奚落。”


    江芸芸神色怔动,脸上露出一丝的迷茫。


    “可你,日子过得也不好啊。”江芸芸莫名胆怯地避开周笙温柔的视线,只是喃喃说道。


    “日子总是要过的。”周笙声音微微颤抖,“所以,你以后,一定要过的更好一点。”


    江芸芸只觉得心口闷闷的。


    她觉得周笙想法不对,却又不知道这话从哪里说起。


    周笙是被绳索紧紧缠绕着的人,那根绳索是那个赌鬼爹为他缠上的,是江如琅附加给她的,她本该努力去挣脱,争取去更好的土壤里生活,可现实是,她不得不选择麻木忍受,因为这里并没有土壤。


    这片土地上的女人是藤蔓,只能依附,而不是扎根。


    “阿娘!”江渝已经戴上了绢花,兴冲冲跑过来,托着脸问道,“好看吗?”


    “好看。”周笙回过神来,低头,掩下眼底的泪意,摸了摸小女儿的脑袋,温柔说道,“洗个手,吃饭吧。”


    江渝又兴冲冲地跑了。


    “走吧,洗手去。”周笙牵着江芸芸的手,神色恢复如常,“今日不是说早点归家吗,怎么回来还这么晚。”


    江芸芸回过神来,闷闷说道:“碰到一个人,我吃完饭和你说。”


    —— ——


    “我,我是你舅舅……”那个年轻人一顿,小心翼翼盯着她,见她面无表情,又连连摆手,“你不叫我舅舅也可以的,要不叫我周鹿鸣。”


    江芸芸抱臂,非常警觉:“过来找我做什么?”


    周鹿鸣见她如此抗拒,嘴角微动,却又没说话。


    “我们没有钱。”江芸芸直接说道,“我们日子过得也很紧巴的,要是你找我们借钱是不可能的。”


    周鹿鸣连连摆手:“不不,不是借钱。”


    江芸芸越发警惕,皱眉打量着他。


    周笙他爹是赌博的,赌博的人到最后大都丧心病狂,现在突然出来一个周鹿鸣,她不得不提高警惕。


    周鹿鸣穿的是麻布短打,倒也还算干净,衣服袖口也都整整齐齐的,鞋子穿的是草鞋,磨得一边矮,脚边还蹭着深褐色的淤泥,整体收拾得还算干净。


    “你去码头做什么?”江芸芸冷不丁问道。


    周鹿鸣大惊:“你怎么知道我在码头做工。”


    “你如今在码头做工?”江芸芸挑眉反问,“不是说码头做工要钱吗?”


    “那是打零工的,搬一天要抽十文铜钱,我是村长介绍我去做长期的。”他憨厚地笑了笑,“在挹江门给钞关的人搬东西的,不用抽成,每日中午还给两个馒头。”


    江芸芸嗯了一声,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周鹿鸣讪讪闭上嘴,尴尬地动了动,想跑,偏被人紧紧拽着手臂:“你是读书人,我与你说这个做什么?”


    “所以你来找我到底要做什么?”江芸芸耐心问道。


    周鹿鸣沉默,好一会才扭扭捏捏说道:“我好久没见到你了,想见见你,前年爹走了,我想办法给姐姐递了信,但是姐姐还是没回来……不不,我没有怪她的意思,就是没回来也好,她肯定还怨恨着爹的,而且爹走得也不好看,我觉得这样也挺好。”


    江芸芸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大吃一惊。


    周笙的赌鬼爹死了!


    之前周笙提起她爹的时候,口气明显是不知情。


    “你什么时候送的?”江芸芸问道。


    周鹿鸣摸了摸脑袋:“就前年刚下雪的时候吧,有点不记得了。”


    江芸芸狐疑地看着他:“这种事情还能记不住。”


    “他……”周鹿鸣欲言又止,“我们关系一般。”


    江芸芸沉默片刻。


    “那他是怎么走的。”江芸芸又问。


    “他当时大冬天不好好在家里待着,喝酒摔河里了,虽然被人救起来了,但也不太行了。”周鹿鸣口气平静,“第二天就不行了,我第二天就让村头的李叔帮忙送信的。”


    江芸芸嗯了一声:“送进来了?”


    “说是给了三十文钱,送进去了。”周鹿鸣低着头说道。


    江芸芸沉默,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他面容还有些稚嫩,但发丝间已经有几根白发,露出的手指是满满的厚茧,可见他的日子不算好过。


    “我娘没收到。”江芸芸为周笙解释道,“她不知道这个事情。”


    周鹿鸣眼睛一亮。


    这样仔细一看,才发现姐弟两人的眼睛长得格外相似,又大又圆,眼珠子漆黑。


    “那你今日来做什么?”江芸芸岔开话题。


    “今天是不是渝姐儿的生日啊。”周鹿鸣扭扭捏捏说道。


    江芸芸点头:“对,你怎么知道。”


    “我,我打听到的。”周鹿鸣笑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木头的小猪模型。


    “这是我从虎丘商人那边特意买的耍货。”周鹿鸣小心翼翼递过来,“你可以帮我给她吗?”


    这是一个木偶玩具,只有巴掌大小,但是制作格外精美生动,小猪的耳朵、尾巴和四肢甚至可以扭动。


    江芸芸思索了片刻,最后点头应下:“行,我帮你转交。”


    周鹿鸣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来。


    这一笑起来,和周笙的感觉更像了。


    江芸芸看着他眉眼相似的样子,原本想说出口的话,顿时有些犹豫。


    “怎么了?”周鹿鸣不解问道。


    “你为什么好端端想给渝姐儿送东西。”江芸芸咬了咬牙,脱口而出。“之前不是都没联系吗。”


    周鹿鸣脸上的笑缓缓僵硬下来,嘴角微动,面容涨红,眼珠子不自觉地转了转。


    他好像站在这里,又好像被这句话击倒,整个人尴尬而恍惚。


    “我娘过得日子不好,你要是有所求,我们什么也做不到。”江芸芸舔了舔唇,但还是继续说道,“你若是只是想和和她说几句话,我可以为你转交几句话。”


    周鹿鸣低着头,那几艘花船已经走远了,那点微亮的光便也跟着消失不见了。


    两人站在黑暗处,只有头顶的那点月光微微地发着光,照得两人面容模糊不清。


    “我,我没要要打扰你的意思。”许久之后,周鹿鸣强忍着激动说道。


    “我知道。”江芸芸镇定说道,“我知道你跟了我好几天了,要不是今天唐伯虎冒冒失失,我看你也不会出来。”


    许是她的态度不是刚才的质疑,周鹿鸣也跟着冷静下来。


    “扬州城里也是有很多拐子,我看你每天这么晚回家,怕你有危险,所以才一直跟着你的。”他低声说道,“我不想害你的。”


    “谢谢你。”江芸芸笑说着。


    周鹿鸣被这话弄得一愣一愣的,呆呆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尴尬地摸了摸脸:“肯定也吓到你了。”


    江芸芸只是笑看着他。


    “我知道我没脸见姐姐,而且之前我爹很爱喝酒,家里一团乱麻,我也不想牵连你们,后来爹死了,我来城里打工,要不是那天在路上见到你太激动了,我本来不想打扰你们的。”周鹿鸣丧气说道,“我其实很早就看过你了,就那天你在路上追人,我怕你有危险,就一直跟着你。”


    江芸芸恍然大悟:“你是不要钱的那个人。”


    那人红了脸:“我也不是去追贼的,不好意思拿钱。”


    “然后那天我又看你一个人站在路边,我就以为你迷路了,我想送你回家。”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结果害你挨打了。”


    周鹿鸣摸了摸脑袋:“不疼的。”


    “我就是脑子一热,所以才想给渝姐儿送个东西的。”他沮丧地低着头,“要是打扰了我就拿回来。”


    他伸手去拿木猪,却被江芸芸躲了过去。


    “我不是要故意怀疑你的,只是你突然出现,我怕有问题。”江芸芸解释道,“我得保护好娘和渝姐儿。”


    周鹿鸣眼睛又是一亮:“我知道我知道,外面的人都说你找了一个很厉害的老师,以后要读书了,以后也能做一棵大树,保护姐姐了。”


    “嗯。”江芸芸看了眼天色,“我要回去了,你有什么话要跟我娘说嘛?”


    —— ——


    “没有话跟我说?”周笙失魂落魄地坐着,喃喃自语。


    江芸芸倒是能理解一点:“可能是太久没见面了,不知道说什么。”


    周笙低着头坐着。


    “其实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我离开那个家的时候,他才八岁,这些年一个人肯定很辛苦。”她沙哑说着,“我也有点记不清他了。”


    江芸芸只是沉默地陪着她一起坐。


    “那个人,真的死了吗?”许久之后,周笙抬眸,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紧盯着江芸芸,似有水光闪过,但仔细看去又好似是对面那盏烛火的光影在晃动。


    “应该是。”江芸芸犹豫说道,“你若是不相信,我明日去帮你看看。”


    周笙立马拒绝:“不不,不要耽误你读书,而且,那个人也没什么好看的。”


    她说完又沉默了,许久之后眼角渗出一点泪水。


    “走了也好,留着也是祸害。”她垂眸,想露出无所谓的神色,可脸上的肉抽动了好几下,到最后还是捂着嘴无声哭了起来。


    江芸芸伸手把人抱在怀里。


    那对消瘦的肩胛骨在微微颤动,强忍着巨大的悲伤。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许久之后,周笙低声说道,“没赌之前,他明明也是很好的人,学生交不起束脩,他也都不收的,他教书又认真又仔细,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教我读书,带着我去摘桃花,还给我买了笙说要教我。”


    她断断续续的说着,声音也逐渐平静下来。


    “我真是恨死赌的人了。”她擦了擦眼泪,露出少见的憎恶的情绪。


    江芸芸嗯了一声:“黄赌毒害死人。”


    周笙沉默地呆坐着,连着鼻尖都通红的。


    “那你想见他吗?”江芸芸又问道。


    周笙迷茫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恍惚说道:“我还能见到他吗?”


    江芸芸想了想:“我来想办法,你要是想见他,我就去帮你想办法。”


    “这会不会耽误你读书。”周笙纠结说道,“你功课这么紧,不好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江芸芸笑了笑:“你这个也是我的功课。”


    周笙不解地看着她。


    “生活也是学习的一部分。”江芸芸笑说着,随后把书箱里的木猪拿出来,“渝姐儿藏不住事,而且她身边的几个丫鬟,我看着也不是老实的,这东西我先不交给她,放你这里保管,等我处理好周鹿鸣的事情,再做打算。”


    周笙接过那个木猪,放在手心看了看,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来:“好可爱的小猪。”


    “他说他去找虎丘商人那边买的,想来也是花了心思的。”江芸芸交代完事情,就起身说道,“我去做作业了,娘不要多想,免得伤了身体。”


    周笙也跟着站了起来,不安说道:“耽误你读书了。”


    江芸芸脚步一顿,扭头看着周笙,沉默片刻:“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什么?”周笙不解,脸上越发惶恐。


    江芸芸转身,直视着周笙:“你没有耽误我读书,你的事情和读书一样重要。”


    自从占据了这具身体,她就自认对周笙和江渝是有责任的。


    周笙对她越好,她反而觉得越是亏欠她。


    江芸不在了,所以她这个外来者要替这个小孩保护她的母亲和妹妹。


    这是江芸曾经的命运,也是江芸芸未来的路。


    周笙被她看着更加不安,许久之后,小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这次醒来我总觉得你不一样了,你长大了,但又好像不只是长大了。”


    江芸芸没想到周笙这么敏锐。


    “我就是长大了,长成和你一样的大,也许就是以前的我想要变成保护你的样子。”她含糊说道。


    周笙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摸了摸江芸芸故作大人模样包起来的头巾:“那你多吃点才会长高,我瞧着你好像又瘦了。”


    江芸芸叹气:“在吃了在吃了。”


    这具身体怎么吃不胖啊,真是让人为难。


    —— ——


    天际还灰蒙蒙的,江芸芸就爬起来了。


    乐山在隔壁听到动静,咕噜一下爬起来。


    “怎么起的这么早。”乐水闷着脑袋抱怨着。


    还未说完,就被乐山打了一下脑袋。


    “你去盯着牛奶和鸡蛋,我去打热水。”乐山有条不紊吩咐着。


    “来个冷水就行,我醒醒神。”屋内,江芸芸一边打哈欠,一边束头巾。


    “你帮我去看看早饭有了没,我今天要早点出门。”等洗好脸,她开始整理自己的书箱,把功课和书本都仔细清点了一遍,这才继续合上。


    幸好现在院子大,她这边起得早,也没有吵醒周笙和江渝她们。


    “可是套车?”乐山端着早饭过来时,问道。


    江芸芸摇头,慢慢吞吞开始吃饭。


    她吃饭一向细嚼慢咽,不会因为时间赶就胡乱吃下去,而且她饭量也大,基本上端上来的都会全部吃掉。


    等吃好饭,蒙蒙亮的天色终于亮了起来。


    夏日悠长,早上还不太炎热,她吃好早饭,背上书箱就准备出门。


    乐山连忙跟在他身后。


    江芸芸走了几步,突然扭头去看他。


    乐山停了下来,低眉顺眼地站着。


    “我,可以相信你吗?”江芸芸沉默片刻后问道。


    乐山心跳急速,知道是自己的机会来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连忙侧了侧身子避开:“你这样,大家都知道我们之间有事情了。”


    她现在发现,直接叫人起来他们大都不会起来,所有每次都要找个借口。


    果不其然,乐山连忙爬了起来并且警惕都看了看周围。


    “我想叫你帮我办件事情。”江芸芸继续走着,声音只够两个人听得见。


    乐山双手紧紧握着,强忍着激动问道:“二公子尽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一定在所不惜。”


    江芸芸顿了顿:“没这么夸张,就是想叫你帮我去个地方查一个事情。”


    乐山眼睛一亮:“一定查得清清楚楚。”


    江芸芸停下脚步,刚踮起脚尖,乐山就连忙弯下腰来。


    —— ——


    她今日这么早出门是为了见周鹿鸣。


    周鹿鸣一大早就坐在西侧门对街的小茶棚里,见了人立马站了起来。


    江芸芸走了上去,直接说道:“我娘想和你见一面。”


    周鹿鸣眼睛一亮。


    “但现在还不能见面,我怕江如琅这人出幺蛾子,所以你先等等,我安排好了,再来通知你。”江芸芸利索说道,“你现在住在哪里,我怎么能找到你。”


    周鹿鸣强忍着激动连连低头:“我现在住在挹江门附近的码头帐篷里。”


    江芸芸惊讶:“你没有落脚的地方?”


    周鹿鸣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扬州租子太高了,我想攒点钱,而且码头开工很早,天不亮就开工了,我若是回村子,会来不及的。”


    “那个帐篷挺好的,一个月就三十个铜钱,一人一间,也不乱。”周鹿鸣又解释着。


    江芸芸欲言又止,却也拿不出钱来,沉默片刻才说道:“那你照顾好自己。”


    周鹿鸣激动点头:“好好好。”


    “在水关桥边上最里面的杨柳街里,有一些民居会有把房子隔成一间间出售的,听说价格一个月五十文左右,就是房间也很小,但好歹有屋檐可以遮风挡雨,距离你去码头走路也就三炷香的时间。”身后的乐山察觉到江芸的犹豫,冷不丁说道。


    周鹿鸣眼睛一亮:“真的?”


    乐山和气点头:“对,那里本就是租给来码头做生意或者打工的人,但也鱼龙混杂,你若是有钱财还是要好好保护起来。”


    周鹿鸣连连点头。


    “谢谢。”江芸芸闻言,点头道谢。


    乐山心中一喜,但还是恭敬说道:“不敢。”


    “我要去上课了,你上工注意安全。”临走前,江芸芸说道。


    “这个糕饼很好吃的,我早上排队买的。”周鹿鸣突然把手中的蒸饼递了过来,扭捏说道。


    江芸芸笑着接了过去:“好,我会吃的。”


    周鹿鸣又露出释然的笑来。


    扬州似乎没有休息的时候,昨夜那般热闹,今日一大早还是如此热闹,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叫卖声络绎不绝,蒸笼下的白烟腾空而起,喷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江芸芸捧着还带着余热的糕饼走在路上,并不受周围影响。


    乐山犹豫一会儿,小声问道:“二公子早上没吃饱。”


    “吃饱了。”江芸芸笑说着,“我早上起得早,你是不是还没吃,你不用送我到黎家了,去找个摊贩吃早饭,然后直接出城吧。”


    乐山没有走,跟着走了几步,忍不住又问道:“这个糕饼应该是钞关码头那家李大娘糕饼摊的,都是买给做苦力的人,因为便宜量大才格外欢迎,其实不太好吃。”


    江芸芸嗯了一声,拿着被荷叶包裹着的糕饼翻看一下:“不好吃吗?里面夹什么的?”


    “自然比不上江家的伙食,但口味比其他又要好很多,所以每日天不亮就开始有人来排队了,”乐山说,“至于口味,不外乎猪肉这些。”


    “那他不是很早就要爬起来。”江芸芸没想到买个糕饼还要排队。


    “应该要的。”乐山说。


    “那我带回去和我娘一起吃。”江芸芸笑说着。


    乐山顿了顿,没说下去。


    “送礼不是要看贵重的,是看心意的。”江芸芸看了他一眼,笑说着,“我觉得他已经能做到最好的,那便可以了。”


    “而且我收了他的糕饼,他开心。”她想了想,“我也不觉得这个糕饼不好,吃的东西怎么会不好呢。”


    “您以后若是有了大出息,有一个在码头扛沙袋的舅舅,传出去不好听。”乐山低声劝道。


    “先不说我以后有没有大出息。”江芸芸皱了皱鼻子,“但嫌贫爱富肯定是不对的,而且我也不觉得靠自己双手过日子的人,有什么不好,若是有人因为这个看不起我,那我们本来就不是在同一个道德水平线上,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乐山低着头没说话。


    “今日既然说到这里了。”江芸芸停下脚步,转身说道,“那我也直接跟你说,你来我这里不外乎想要博一个前程,我现在前途未知,你在我身上押宝也跟着着急。”


    乐山脸色大变。


    “你先听我说,只要你不违法乱纪,作奸犯科,也别出卖我,我若是有了出息,以后也会帮你一把,又或者你若是有了更好的出路,我可以替你把奴籍去了,你我各自高飞,也算不虚这几月相识。”


    大明的奴籍是贱籍,良贱不通婚也罢,一个贱字几乎断了他们所有的路,生死富贵皆不由己。


    “我……”乐山欲言又止。


    “你不需要对我表忠心,我也不需要你的忠心,你自己想清楚才是最重要的,我只想要你的良心,今后不要把路走窄了。”江芸芸说完就扭头走了,“不过我早上说的事,你记得帮我看一下,我不会让你白跑腿的,到时候给你五十文铜钱。”


    乐山连连摆手:“给二公子办事,哪里需要钱。”


    “要的,这是你的辛苦费。”江芸芸说,“你去吃饭吧,我得走快些了。”


    乐山目送那个瘦弱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人群中,沉默了许久。


    江芸的话太和气了,完全没有用权势金钱去笼络收买人心的强势,甚至还有点商量的口气,但乐山却又莫名觉得震动。


    他小小年纪卖身进府,带着弟弟吃尽了苦头,所有人都可以打骂使唤他,他也实在攒不出钱,要不然也不会被赶到江芸身边来。


    人人都说这个二公子是刺头,是硬骨头,谁去他身边定是要日日挨打的。


    若非这样,乐水也不会受人蛊惑。


    可他们真的知道江芸的性格吗,他们真的有见过有人可以这么和气地和他们说过话吗。


    不是高高在上的,不是可怜施舍的。


    他看着你,就像在看一个普通人,不会看不起你,也不会折辱你,只是这样安静地注视着他的眼睛。


    温和又不攻击,沉默却不阴沉。


    从未有人这样和他说过话。


    把他当成一个正常的人。


    乐山站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听着那些喧闹的声音,那颗沉寂的心好似活了过来,忍不住红了眼睛。


    江芸也许会有出息,也许也不会有,因为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也大有人在,他们这些蝼蚁哪里赌得起,可乐山想着。


    这次是真的赌对了。


    他不想再做这个贱人了。


    —— ——


    《论语》学完后,江芸芸开始学《孟子》。


    这本书虽然只有七个章节,但是四书中篇幅最长,块头最大的,江芸芸提早半个月开始背诵,到现在也没背完。


    ——每日一次痛恨自己怎么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史记·孟荀列传》有言‘孟轲所如不合,退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它和论语不同,他是孟子自撰的故事,如今市面上的主要注本分别是汉赵岐注、宋孙奭疏的《孟子注疏》……①”


    黎淳在开始教授内容时,先介绍这本书。


    “这三本注解书家里都有吗?”江芸芸举手问道,“我想提前看一下。”


    黎淳满意点头:“下课之后,我让黎风送来。”


    背后的黎循传在心里冷笑一声:又开始卷了是不是。


    ‘卷’是他跟着江芸新学的词。


    一开始他不懂什么意思,直到江芸自己比划了一下卷馅的姿势。


    懵懂无知的小少年恍然大悟。


    原来我就是那个馅,整天被她卷进去。


    这些注解明明祖父课上都会讲,一般人都是学完全本之后再去找来加深理解的,怎么会有人有精力一口气学四本!


    ——祖父一定又要给我加作业了。


    他用笔挠了挠脑袋,心事重重,一边想一边奋笔疾书。


    写不完,根本写不完!


    果不其然,临走前,黎淳对着自家乖乖坐着的小孙子开口:“好久没有考教你孟子了,你们两个今日就‘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这句话写一篇策论来,明日一起交。”


    梁惠王上篇共有七小节,早上只学了前四节,这句话是第三节中的一句,这一篇也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出处。


    “你之前交上来的那一篇‘君命召,不俟驾行矣’,写的不错,另辟蹊径,见题也快。”黎淳把他的功课还回去,“文字上我略有修改,以后要多斟酌语句。”


    黎循传眼睛一亮,下意识看向江芸。


    江芸芸也不知听到没听到,还在奋笔疾书,头也不抬一下。


    黎循传又垮了垮脸。


    ——整天在忙什么!


    黎淳把两个小辈的动作看在心里。


    楠枝是个怎么样的人,他自然知道,这篇文章破题思路诡谲,绝非他能想出来的。


    眼下这个破题的人,不动如山,倒是真坐得住。


    “自己再选几个题目,用这个思路多做几遍,巩固一下。”黎淳说道。


    黎循传点头。


    黎淳又看了一眼江芸芸:“今日的课可有不懂的地方。”


    江芸芸吹了吹墨迹,笑眯眯说道:“老师说的通俗易懂,我都听懂了,晚上在功课上实践一下。”


    黎淳就是喜欢她读书认真的劲,学得快,吃得透,用得上,真是一块读书的好料子,他摸着胡子,笑眯眯出了书房。


    远方有人回信,他去看看。


    要是这些人能明白他的意思就更好了。


    等黎淳走远了,黎循传就忍不住凑过来:“我看你今日心事重重的。”


    江芸芸抬眸,不解问道:“你怎么看得出来。”


    黎循传摸着下巴打量着:“就是看出来的。”


    “那你还能看出什么?”江芸芸笑眯眯逗他。


    黎循传被她笑得脸红,尴尬站起来,那双眼睛不好意思地转了转:“你笑我做什么。”


    “我没笑你,我是真的有点事。”江芸芸把手中的笔放了下来,托着下巴问道,“你知道我娘要是想出门,能有什么办法吗?”


    黎循传眨眼,也跟着懵懂摇了摇头。


    黎家重规矩,前宅后院分得格外清,黎循传对这些内宅事务一窍不通。


    “我今天见到了我的小舅舅。”江芸芸苦恼说,“他们姐弟十多年未见了,我想要他们见一面,但是我娘出不去小院,我舅舅也进不去江家。”


    黎循传也跟着苦恼起来,皱着脸:“你不能带你娘找个借口出门吗?”


    江芸芸摇头:“我出门没事,但其余人出门都是要去沁园拿牌子,一旦拿了牌子事情就闹大了,我不想要江如琅知道这个事情。”


    “这些事情,你去问我祖母更合适一点。”黎循传说道,“也许她有办法。”


    江芸芸眼睛一亮:“你可真是聪明。”


    黎循传闻言也跟着笑了起来。


    —— ——


    午饭过后,黎老夫人正坐在树阴下和老师下棋,边上烧着一壶茶水,小孔中正冒出缕缕轻烟。


    “你下棋太臭了。”一进来,江芸芸就听到黎老夫人嫌弃的声音,“让了你三子了,怎么还输了。”


    黎淳不高兴说道:“我就说要让五子,你怎么不让。”


    “让你五子我肯定输,我肯定不让啊。”老夫人更加不悦,“你的棋艺怎么一点进步也没有。”


    “你不是也没有进步,不然肯定让我五子也能赢。”黎淳气呼呼地坐在一侧的木藤椅上,拿起茶几上的回信,“不理你了。”


    江芸芸就是这种尴尬氛围内被人送了进来,眼珠子也不知往哪里转。


    “听说你找我?”黎老夫人见她来了,倒是不生气了,脸上露出和气的笑来,“找我有何事。”


    江芸芸低眉顺眼行礼:“有件事情想请教师母。”


    “会下棋吗?”老夫人招了招手。


    江芸芸摇头:“没学过。”


    “你老师下棋可不太好,君子六艺,总要都学一点,以后出门也不会太露怯。”老夫人笑说着,“我教你。”


    隔壁的黎淳冷哼一声。


    江芸芸尴尬捏了捏手指。


    “理那臭棋篓子做什么!”老夫人眼睛瞪了他一眼,随后话锋一转,和风细雨道,“芸哥儿快坐上来。”


    江芸芸只好硬着头皮坐上长塌。


    “下棋啊,讲究虚实先后,进退退守,这九个小圆点是星位,中间这个星位又称为天元,下围棋的规矩是白先黑后,这颗棋子与它相邻的四个点空点就是他的气,若是同色在一起,那便是一个整体,但你若是用白子断了,那气就断了,若是四面包围,那这个黑子就是你的了……”


    老夫人兴致勃勃解释着,江芸芸坐在一侧规规矩矩听着。


    听上去不难,是一个要统筹全局,猜测人心的游戏,她在老夫人的殷勤劝说下,犹犹豫豫地下了一子。


    “啊,芸哥儿真是聪明啊。”


    “对对,这里下得好。”


    “这是有天赋呢。”


    江芸芸在老夫人一声声的逐渐迷失自己,不知不觉就下了一个时辰。


    “下这里,要输了。”不知何时,黎淳在身边观战,忍不住出手指点一下。


    江芸芸回过神来,皱眉,犹豫了一会儿,拒绝道:“不行,要下这里。”


    她缓缓堵了一个白子的路。


    这一招看不出哪里厉害,但随着时局变化,棋风不知何时骤然一变,原本颓废的黑气突然有了一道生气。


    老夫人眼睛一亮。


    黎淳也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好聪明。”她兴奋说道,“以后跟着我学下棋吧。”


    江芸芸不好开口。


    倒是黎淳哼哼唧唧了好了一会儿,最后又说道:“下次等他四书学好了,我再让他来跟你学。”


    江芸芸回过神来,才发现因为太过紧张,肩膀僵硬。


    “忙着下棋都忘记问了,你大中午不休息来找我这个老婆子做什么?”老夫人一颗颗捡着棋子,笑问道。


    江芸芸小心翼翼说道:“我娘家中还有一个弟弟,有十年没见,我想知道有没有办法,让我娘出门单独见他一面。”


    “直接出门不行吗?”老夫人不解。


    江芸芸面露为难之色。


    在场的都是人精,一眼就看出他的未尽之言。


    “满脑子不好好读书,尽想这些事情。”黎淳坐回藤椅上,背对着她们,“如此尊卑不分,今后小心给你惹麻烦。”


    老夫人眉心一动:“你少说几句。”


    黎淳不说话了。


    “她生我养我,就是我娘。”江芸芸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身上流着她的血,就是最大的伦理规矩,而不是人为定下的规矩。”


    老夫人一听,眼皮子忍不住一跳。


    黎淳果不其然生气说道:“这些日子的书都白读了。”


    “我没有白读,就是读了才知道是非,才知道这是不对的。”江芸芸倔强说道。


    黎淳生气地瞪着她。


    “不要在我这里吵架。”老夫人揉了揉额头,“吵得我头疼。”


    江芸芸和黎淳对视一眼,各自默契地闭上嘴,移开视线。


    “若是有人愿意请她出门赴宴便好了。”黎老夫人说道,“不能是夫人的宴会,必须也是妾侍的。”


    江芸芸懵懂听着,随后嗯了一声,闷闷地起身离开了,竟也没多问几句。


    老夫人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摇头。


    “你与他一个小孩置什么气。”一回头,见黎淳还在生气,一声不吭地坐着。


    “这么倔的脾气,迟早要给我惹祸。”黎淳愤愤说道,“晚节不保,晚节不保!”


    老夫人噗呲一声笑起来。


    “那你可要好好吃药了,昨天把药倒了可别当我不知道。”她慢条斯理说道。


    黎淳一肚子的火立马成了一脑门的心虚。


    “不然你以后可没精力给他收拾烂摊子了。”


    “谁要给他收拾烂摊子。”黎淳起身,越想越生气,“我去给他布置作业去,大人的事情,要他掺和。”


    老夫人看着他离开后,脸上的笑也跟着敛了下来,沉默地分着手中的棋篓乱子,这是一个耐心活,或者说不得不耐心的活。


    黑白分明的棋子分分都格外麻烦,更别说人心叵测的家族子弟。


    男人不懂,又或者不想懂。


    可女人又不是傻子,江芸违背的不是伦理,是权威。


    所以,他真是好孩子啊,愿意为了生母反抗这些权威。


    老夫人叹气,随后又把棋子打乱,起身笑说着:“他今日下棋输了,叫黎太朴给我理起来。”


    黎风憨笑着,连连点头。


    那边江芸芸回了书房,正好碰上黎循传睡醒起来,准备下午的功课。


    “今天起得早。”她笑说着。


    黎循传打了一个哈欠:“梦到被祖母拉着学棋,被杀的片甲不留,一边哭一边下,也真是太可怕了,刚才你走得太匆忙忘记和你说,祖母每日中午都会下棋,你中午也被拉去学下棋了吗?”


    “学了。”江芸芸站在门口没动弹,“师母下棋很厉害。”


    “自然,祖母这辈子大概是没碰到过对手呢。”黎循传得意说道,“咦,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江芸芸回过神来,扭过头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犹豫问道:“你爹是老夫人亲生的?”


    黎循传一顿,眨了眨眼:“不是。”


    江芸芸哦了一声:“那我叫我生母叫娘,你不觉得奇怪?”


    黎循传呆了片刻,好一会儿才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说道:“这么一说,确实有点奇怪,因为大部分都是叫主母为娘的,而且我爹生母早逝,一直养在祖母膝下,但你每次态度都好镇定自若,其实你不说,我总是忘记。”


    江芸芸沉默。


    黎循传回过神来:“你不会在祖父面前也这么称呼吧。”


    江芸芸哼哼唧唧了一声。


    “祖父最重规矩了。”黎循传皱着脸,“你没和他吵架吧。”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心情沉重地回了自己的座位。


    黎循传叹气:“我就知道。”


    江芸芸虽然总是笑眯眯的,但其实脾气固执,很有想法,内在和祖父是一模一样的人,两个人要是撞了,那就是一个老虎一个兔子,怎么也得打一架。


    “那你找到办法了吗?”他只好转移话题问道。


    江芸芸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找到了,但好像没用。”


    “让一个妾侍下帖子请我娘赴宴。”她趴在桌子上叹气,“我去哪里认识一个和我有关系,不会引人注目的妾侍。”


    黎循传也跟着愁眉苦脸:“还要那种家中妾侍受宠,说得上话的那种。”


    两小孩大人模样地齐齐叹气。


    江芸芸把自己的脸翻了个面,看着小院外热烈的日光,盯着那亭亭而立的荷叶,小声嘟囔了一句:“就是我娘。”


    黎循传假装没听见,开始偷偷把自己新买的房选拿出来看。


    他有点焦虑,这几日他开始回答不出江芸芸的提问了,他必须得多学点,不能在她面前露怯。


    他十五岁了,不能丢脸。


    第三十二章


    下课后, 江芸芸去东关街的五典书店交抄书本。


    东关街是水陆交通要冲,两道两侧街铺林立,生意兴隆,但这里也有扬州城内书店和学堂最多的地方, 每日在这里穿梭的还有众多读书人。


    五典书店是其中一家别具特色的书店, 他有两个区域, 一个是专门买卖书籍的, 里面的书既有最基本的启蒙书,也有珍藏版的选本, 又或者高价请人作的科举参考书。


    另一边则是以字画为主, 吸引各大读书人开诗会交友,不论名气大小,只要画得好, 写得好, 都会挂在堂中多日供大家欣赏, 如此一来, 读书人蜂拥而至, 甚至还需要预约, 可见生意的热门。


    放在现在,就是妥妥以概念出名的网红店。


    江芸芸不得不佩服少东家赚钱的脑袋。


    今日她作业写得快, 在黎循传震惊的目光中先一步准备回家。


    入了夜的东关街更是热闹,人来人往,川流不息, 红色的灯笼高高挂起,照得街面亮如白昼。


    江芸芸来交千字文的抄写本。


    掌柜见了她就喜欢, 连忙让人拿出糕点茶水招待着。


    “不用了。”江芸芸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 每次一来都会被投喂, 尤其是掌柜的目光,看着她都能滴出水来。


    “要的要的。”掌柜看着她还一脸笑意,扭头去看自家儿子就气得牙痒痒,“不要装读书了,快过来和芸哥儿说说话,沾沾聪明人的脑子。”


    掌柜家的儿子和江芸芸同岁,长得白白胖胖的,闻言,一张小脸皱着,不高兴地挪了过来:“在读书的!是功课太难了,我学不会。”


    他儿子名叫郭俊,去年在少东家的帮助下去了甘泉书院读书,据说成绩中等。


    “学不会就不会努力学吗。”掌柜呵斥道。


    郭俊皱着脸,哼哼唧唧了几声,扑通一声坐在江芸芸对面,臭着脸,开始检查她的抄写本。


    江芸芸笑眯眯地看着他,随后惊讶问道:“手背怎么红了?”


    郭俊小胖脸垮着,都要哭了:“老师打的。”


    江芸芸吃惊。


    “什么,挨打了,我看看。”正在算账的掌柜慌张走过来,捧着他的手背看了看,心疼说道,“怎么这么大一条杠,刚才回来怎么都不说,要上药的,可别伤了手。”


    郭俊本来只觉得有些丢脸,可现在被人这么一关心,立刻委屈起来,仰头大哭,断断续续说着。


    原来是昨日的功课没做好,要被老师打手板,他躲了一下,直接打到手背了,还被老师骂出去罚站了。


    掌柜听得又气又急又心疼:“原是你自己读书不认真,也不能该怪老师的,昨日叫你好好写功课,你偏要出门顽,功课今日都没做好,也是你活该被骂的。”


    小孩立刻哭得更凶了,不少原本正在讨论的字画的人听到动静也跟着看了过来。


    “别哭了,别哭了,丢脸。”掌柜不好意思,把人提溜……没提溜动,只好把人扯去后院,“但老师怎么打人这么凶啊,这么大一条杠,哎哎,芸哥儿先坐坐,我去去就回。”


    江芸芸坐了一会儿,也开始掏出书本等人。


    书店一向是灯火通明的,加上街道两侧的灯笼高高挂起,她选了一个光线好的位置,开始背起孟子来。


    孟子一篇大都是篇幅类,长而拗口,她提早十来日开始背诵,今日只剩下最后一篇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面前突然倒映下一个影子,不由呆呆抬起头来。


    ——一张笑眯眯的脸靠了过来。


    “少东家。”江芸芸吃惊,回过神来,才发现,她边上还坐着一个不耐烦的唐伯虎,身边还站着祝枝山。


    “总算看见我了。”一侧的唐伯虎哀怨说道,手里的那只毛笔都要被他翻出花来了,“你这闹市读书都这么沉迷,叫你几声都没搭理我。”


    江芸芸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背书,没听到。”


    “你这《尽心》倒是背得滚瓜烂熟。”少东家姓林名徽,乃是街尾那间寿芝园的新主人,是个促狭但又和气的人。


    能和唐伯虎成为好朋友的,总是有点奇奇怪怪的性格。


    江芸芸心想。


    “怎么就你一个人,郭叔呢?”林徽站直身子,环顾一周问道。


    “在后院教训儿子呢。”江芸芸摸了摸鼻子,“我是来交抄本的。”


    抄本原本整整齐齐叠在手边的,眼下已经被翻看过了。


    “看过了,你抄的那几本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格外畅销。”林徽笑说着,“这里五本,五十五一本,二百七十五文,今天让你久等了,二百八十文,你收下。”


    他动作格外利索,在账本上写下几笔,就掏出钱递给她,做生意格外爽朗大气。


    江芸芸不好意思,摆手拒绝:“本来一本就多收了五文,今日又多给五文,不好这么做生意的。”


    林徽打趣着:“你可是你嘴里四大才子唐伯虎嘴里的三元及第的大人物啊,我这不是要和你打好关系,这抄写本以后可就要出名了,现在才五十五收你一本,可是我赚了。”


    江芸芸闹了个大脸红,还没说话,唐伯虎就凑过来说道,先一步替她应下:“这话说得中听,我家芸哥儿就是这么厉害……又踩我。”


    他低头,心痛打量着自己新买的鞋子。


    “你也太凶了。”


    江芸芸把他的手拿开,一本正经说道:“会把我压矮的。”


    “确实矮了点。”唐伯虎这人就是爱拨撩,还伸手比划了一下,等待他的自然是江芸芸眼疾手快的一个巴掌。


    “烦人。”江芸芸瞪了他一眼,收好钱,准备背起书箱归家。


    唐伯虎笑眯眯被打了也不记仇,笑眯眯凑过去:“你的书童呢,怎么又你一个人,真不需要我当你书童吗?”


    江芸芸冷笑一声:“我不是秋香,少烦我啊。”


    唐伯虎吃惊:“秋香是谁?”


    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你会知道的。”


    她还未出门,就突然被一群人气势汹汹堵在门口。


    “林徽那贱种呢,快给老子滚出来。”有一个身形消瘦,面容惨白的人挡在门口,眼下的乌青成了整张脸唯一的颜色。


    那人被扶下马车,还未靠近就一身酒气。


    江芸芸被人堵了正着,只好扭头去看林徽。


    林徽倒是镇定,低着头,拨动着算盘,打了个哈欠,懒懒说道:“诸位真是不好意思,今日家中有事,恐不能接客了,今日的茶水笔墨费都免了,欢迎各位明日再来。”


    那些读书人一脸迷茫,但见外面人多势众,虎视眈眈,便也跟着告辞。


    江芸芸想顺着人流挤出去,奈何背这个大书箱,人又矮,格外显眼。


    找茬的人大概是心情不好,心生恶意,就伸手想去扒拉他。


    江芸芸差点被推得一个踉跄,幸好唐伯虎眼疾手快,一把把人捞起来,顺手提溜到自己身后起来。


    “欺负小孩算什么男人。”唐伯虎直接骂道,“还真当人多可以势众不成,这么爱显摆,一二三四五六七,孝悌忠信礼义廉,这副对联你明日挂你家门口,定让你扬名扬州城。”


    “这人骂你无耻。”有狗腿殷勤说道。


    那人大怒,一脚把人踢开:“我听得懂。”


    江芸芸听迷糊了:“我没听懂。”


    “一到七,忘记说八了,所以是忘八,孝悌忠信礼义廉,少了个耻字,所以是无耻。”祝枝山笑眯眯解释着。


    江芸芸哇了一声,夸道:“你这骂人,高级啊。”


    唐伯虎得意地摇了摇扇子。


    “敢骂我!”那人大怒,对着狗腿子们吩咐道,“打死他。”


    书柜后的林徽对好账,从账本里抬起头来,漫不经心问道:“打秀才要受什么刑来着。”


    “我知道,要打十个板子。”江芸芸举手,积极说道。


    她读书前可以特意查过要是考中秀才能有什么好处,什么免除赋税,有人伺候在她眼里都是虚的,但见官不跪,不能上刑,倒是实打实的好处!


    至于若是秀才无辜被打了,打人者到底挨不挨打就要看县令知府了,一般来说只要秀才无错,县令大都会惩戒打人者,给读书人一个交代,也为自己博得好名声。


    秀才好啊!


    真是一个好秀才!


    我一定努力考上!


    林徽见她突然兴奋起来,只觉得好笑。


    狗腿子们犹豫了,看向自己少爷。


    “这是我爹弟弟的大儿子。”林徽出了柜台介绍着,“林御。”


    那人仰着头入了门内。


    江芸芸有点想走,但又实在是好奇,就偷摸摸躲在唐伯虎后面,小心张望着。


    “喝醉了酒,来我这里耍酒疯。”林徽挑眉,讥笑着,“家中又没钱,打算来我这里乞讨。”


    ——哇,好毒的嘴。


    江芸芸扒拉着唐伯虎的袖子,脑袋伸得更外面了点。


    林御果不其然,大为受辱,鸡爪子用力敲了敲桌面,然后疼得直捂手。


    江芸芸噗呲一声笑了起来。


    “笑屁啊。”林御恼羞成怒。


    “哈哈哈哈哈,怎么不能笑。”唐伯虎立马护短说道,“就笑,你再笑一下。”


    “我是秀才!祝枝山也是!”他见林御一脸愤怒,摇着扇子,特意强调着。


    江芸芸莫名觉得好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一笑,所有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快活的气息。


    林御脸上青白交加。


    “大公子大公子,正事正事。”贴身小厮连忙拉着即将暴怒的大公子,连忙说道。


    林御深吸一口气,狠狠瞪了一眼江芸芸:“我不和你一个小孩计较。”


    江芸芸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这事本来我是不打算给你掰扯的,但你这些年照顾书店也有些功劳,我也只好多嘴两句,你可是庶子,你娘是我伯伯买回来的妾侍,伯母膝下无嫡子,如今伯父伯母先后去世了,这间书店和寿芝园可都不是你的了。”那人趾高气昂说道。


    江芸芸吃惊,楞了一下,小心翼翼问道:“法律还有这个规定?”


    唐伯虎直接摇着扇子大声说道:“法律没有,人有,不要脸就是厉害一点的。”


    林御大怒:“这是我们的家务事,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还不给我滚。”


    祝枝山和和气气地选了一张椅子坐下:“还真走不了,如今借居此处。”


    “那我是来找他们玩的。”江芸芸好奇心战胜一切,挤着唐伯虎坐下。


    唐伯虎嫌弃极了,但还是替她把书箱卸了下来。


    “真重啊,你长不高,你这书箱有一定责任。”唐伯虎抱怨着。


    江芸芸给了他一个大肘子。


    “一群穷酸鬼。”林御讥笑。


    唐伯虎摇着扇子:“我是秀才。”


    祝枝山和气说道:“我也是。”


    江芸芸顿了顿:“我老师是状元。”


    三个穷酸鬼齐齐坐着,笑眯眯看着林御。


    林御一张脸憋得通红。


    “大公子大公子,正事正事!!”那小厮又开始安抚着林御的心情。


    林御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和这三个气人的穷鬼说话。


    “那你就直接去告状吧。”林徽眉眼不抬,“但你今日打乱了我的生意,笔墨加茶水,一共十五两,到时候从你们家月底的分红里面扣。”


    “你你……”林御暴怒,“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娘就是一个妾侍,现在也敢和我娘平起平坐。”


    林徽冷笑:“如今大房我当家,我是老几,我娘就是老几。你再给我胡咧咧,月底分红可别怪我扣你的钱。”


    “毕竟……”林徽有一双格外妩媚的眼睛,这般冷沁沁地看着人,能把人看得一个哆嗦。“这个家我说了算。”


    “你家一个庶子一个小妾,就这样想要把林家的东西全吞了,不合适吧。”林御继续叫嚣着。


    “书店你们家每年有分红,林家祖田一向是一人一半,互不干扰,至于寿芝园那是我爹建的,如今本就该是我的。”林徽寸步不让,“你要是再不走,我就报官了。”


    “诉状我会写!”唐伯虎积极发言。


    “我父亲在官途上略有小成,我对律法还算熟悉。”祝枝山也笑眯眯说着。


    江芸芸眨了眨眼,大声说道:“我会鼓掌!”


    林徽噗呲一声笑起来。


    “走?走去哪里。”帘子后突然传来管家狰狞的冷笑声,随后一道影子冲了出来,“你这不要脸的东西,又来撒野,怎么,欺负我们徽哥儿孤儿寡母是不是,好你个中山狼,人面祸心的狗东西……”


    掌柜郭佩举着一个扫帚对着林御的脑袋就是一顿打,动作之狠,速度之快,令人措手不及。


    谁也没反应过来,林御就挨了好几下打。


    等那群小厮回过神来,郭佩又果断退了回来,拿着扫帚挡在林徽面前,呸了一口:“没脸没皮的狗东西,远看是个人,近看是坨肉,看着恶心,闻着想吐,见一眼都是晦气倒霉,今日又来我家撒野,别走,等会就和我一起去公堂,让知府老爷给我们评评理,不要脸的东西,我呸。”


    看热闹三人组,齐齐鼓掌:好骂。


    “你,你不要命了,敢打我们大公子。”那小厮大怒,“我要报官抓你!”


    “你尽管去。”郭佩冷笑,“先不说我如今是良民,再者你们跑到书店里耀武扬威,我身为管事,赶你们走,有什么不对。”


    “我不仅要报官,我还要去林家祠堂,把那些老人都请出来,让他们看看,二房就是这么欺负我们大房的。”


    他说完就把手中的扫帚往地上一扔,拍着大腿哭了起来。


    “我可怜的老爷啊,年轻的时候自己任劳任怨帮扶兄弟,现在人走了,茶凉了,就只剩下一个独子,还要被二房欺负啊。”


    “我可怜的老爷啊,夫人啊,你在的时候,家中多和睦啊,你们对徽哥儿多好啊,含着怕化,捧着怕摔,现在夫人刚走还没半年,他们这些黑心王八羔子啊,就敢上门闹事啊。”


    “我的徽哥儿啊,年纪轻轻就养这么一大班子的人,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哪次不是都给钱,结果呢,人家不领情啊,我的天爷啊,乡亲们你们评评理啊,哪有这么苦命的人,这家老老小小竟然没一个落得好的。”


    “我对不起老爷,对不起夫人,也对不起秦姨娘,我不如一头撞死在这里啊,不要拦着我,不要拦着我。”


    门口围了越来越多的人,听了郭佩声泪俱下的话,也跟着对林御等人指指点点。


    主要是他们一群人也太符合纨绔子弟和狗腿子的模样了,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反观林徽就孤零零一个老管家挡在他面前,还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是坏人!


    “这管家可是好人,逢年过节都施粥的,你们可不能欺负他。”有左邻右舍仗义直言。


    “你们别太欺负人,新丧也没多久呢。”有知情内幕的人开口说道。


    眼看围着的人越来越多,连巡检司的人听到动静也赶过来看看。


    林御气得双手直抖,点了点那两人,又瞪了眼看戏的三人,捂着脸从人群中挤出来。


    “好了,走了。”林徽扶着郭佩,见人也都散得差不多了,低声说道。


    郭佩睁开眼看了一眼,随后站直身子,冷笑一声:“还想和我斗。”


    “你可真厉害。”江芸芸夸道。


    管家捋了捋胡子:“好说好说。”


    “哎,看好戏了,准备去休息了。”唐伯虎伸了个懒腰,“小老虎,明日来找你玩啊。”


    江芸芸断然拒绝:“不要。”


    唐伯虎恼羞成怒:“一定要,你明天给我等着。”


    江芸芸扭头不理他。


    “我也要读书去了。”祝枝山一边说着,一边把幼稚的唐伯虎拉走,“你早些归家,路上小心。”


    很快就只剩下江芸芸一人站在堂中,低着头也不知想什么。


    郭佩看了眼夜色,以为他是怕黑:“天太晚了,我找人送你归家。”


    江芸芸拎着书箱,犹豫一会儿:“我有件事想要找少东家帮忙。”


    “找我?”林徽指了指自己,敏锐问道,“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江芸芸沉默着,好一会儿又说道:“我也是妾侍生的,我娘有个弟弟十多年没见了,夫人不给她出门,我……我想着,你娘若是以后有办宴会,方便的话,可以给我娘下帖子吗?”


    她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他。


    “我可以给你免费抄书的。”她试探说道,“或者你有什么要求,我能做到的,我一定帮你做。”


    林徽垂眸打量着面前还不到自己腰边的小孩。


    郭佩的儿子也十岁,却是高高壮壮的,面前的小孩看着却跟七八岁的稚子一般大小。


    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一脸渴求地看着他,直把人看得心都软了。


    “不行吗?”见他许久没说话,江芸芸惴惴不安问道。


    若非实在没有认识的人,她也不会求到林徽面前来。


    “这事倒也不难,我家过几日便要开宴。”


    江芸芸眼睛一亮。


    “可不能白帮你。”林徽微微一笑,促狭说道,“那你答应我一个事情。”


    —— ——


    “请我赴宴?”周笙不可置信地拿着红色鎏金帖子。


    江来福谨慎地打量着她,和气说道:“正是,寿芝园大管家亲自送的帖子,您这边准备如何答复?”


    这封请帖是寿芝园送的,说是他们家老夫人请芸哥儿的生母周妾侍赴宴赏花。


    这位老夫人的地位在扬州城内格外尴尬,虽然她现在是当家主母,却全赖于生了一个好儿子,若非如此,她一个妾室,也不至于和这些当家主母平起平坐。


    三年前,林家大爷病逝,半年前,林家大夫人去世,林家大房只剩下这对母子,这位妾侍自然而然就成了大房的主母。


    因这个不可言说的原因,这位新任老夫人从不设宴,深居简出,连今年端午都没出面赴宴,很是低调。


    这次竟开了一个赏花宴,请的也不是大户人家,官绅富豪,而是和书店有生意往来的普通商户。


    江家布匹起家,虽然是扬州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但和做书店这等清贵生意的人也没有太大的交集,可今日这张帖子还是送了过来,请的甚至不是主母夫人,而是这位周姨娘。


    帖子自然是先送到沁园,曹蓁只是冷笑一声就当无事发生,叫人送过去。


    她的母家曹家在应天府都是排的上名的豪门富户,来往都是官宦人家,豪强大户,一个小小扬州寿芝园的主人,她还不放在眼里,甚至也不想去计较,毕竟去这些地方,她也丢份。


    倒是江来福察觉到不对劲,中途劫走,打算亲自送去。


    那边周笙想起前几日江芸特别吩咐的话。


    ——有帖子就收下。


    ——有人问起就说是我和他们有关系。


    ——其余都说不知道。


    周笙摸着这张典雅精致又不失贵气的帖子,沉默片刻后,淡淡说道:“应该是芸哥儿的关系。”


    江来福脸上露出吃惊之色,迫不及待追问道:“芸哥儿何时认识寿芝园的人?”


    寿芝园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院子,倒也没什么了不起,只是建这个院子的林家乃是扬州有名的书商,都说商人轻贱,但书商又略有一些不同,整日和读书人,官宦人家打交道,也能算得上一句清贵。


    病逝的那位林家大老爷也是考上过秀才功名的,只是乡试屡考不中后,接受祖业,把一间小小的书肆开到现在扬州闻名的地步。


    他十八岁和同样做文房生意的钟家大小姐成婚,却一直无子,四十岁后娶了一位良家小妾,这才有了唯一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林徽。


    林徽自小体弱多病,养在家中很少对外见面,十岁之后才慢慢地被林大老爷带出来见见风,前几年跟着他爹出来做生意,可这位继承人的性格还没摸透,大老爷和大夫人就先后去世,林家大房开始深居简出,更加难以打交道。


    至于其他两房,却是没一个争气的,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十足十的纨绔子弟。


    江如琅一直想多做门生意,所以也曾和林家大房打过交道,但大概道不同不相为谋,一直没有更进一步的交往。


    江芸芸一个小孩子,怎么会和这位林大公子有来往。


    周笙垂眸:“这我就不知道了,管家不如直接去问芸哥儿,他现在主意大,也不是什么都和我说了。”


    管家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周笙。


    周笙只是低着头抚摸着手中的请柬。


    “林家到底是生意人。”江来富故作担忧地诈道,“芸哥儿现在年纪还小,又整日读书,可别被人骗了。”


    周笙沉默着不说话,脸上并没有惊慌失措的模样。


    江来富见她这个态度,心中明白这事大概还真和江芸有关系。


    林家别看现在好像少了年迈老成之人,但这位林徽还真是做生意的人才,几年前开始一起和他爹做生意后,也不专心买书找书,反而开始搞诗会雅集,结交文人,高价收取字画书法,这才名气一下子在扬州城大起来的原因。


    其他书肆也不是没有效仿的,但大概是因为林徽本人长得好看,又有才华,做这些风雅事也不突兀,所以一直没有人超过他们。


    “他怎么会认识林徽。”江如琅惊讶,眼珠子转了转,“你确定没有送错?”


    江来富点头:“检查了三遍,给的是江家二公子生母,还让她那日带三姑娘一起去赴宴,来人还特别跟门房那边交代,说这帖子是老夫人亲自备下的,让我们礼物也无需准备,只要人到了就是心意到了。”


    上门拜访中,若是有人下帖子,准备厚礼才是一贯所为,若是空手上门那可是有事所求,可这和周笙一个从未出过门的姨娘有何关系。


    “定是看在黎公的面子上。”江如琅矢口说道,“江芸一个十岁小孩,能有什么脸面,说不定是林家看上了黎公,所以辗转把主意打到江芸身上了。”


    他愤愤说道:“难道是林徽也想要拜师黎公。”


    “黎公年纪大了,收徒不能收太多,若是他去了,江蕴怎么办?”


    江如琅着急地来回踱步。


    “这可不行!”


    他面露凶狠之色:“不能让她出门。”


    江来富欲言又止。


    江如琅眼尾扫了过去:“怎么,你有不同的看法。”


    “那可是林家。”江来富委婉说道,“林徽如今是生意人了,就算有拜师的想法,黎公怎好意思收,就算到最后真的收了,那林家不是也欠了我们江家天大的一个恩情。”


    他顿了顿。


    “老爷不是早早就像做笔墨这等文雅生意吗,若是能搭上林家,那可是好机会啊。”他意味深长说道。


    江如琅脸色阴晴不定。


    “三公子最差也有个宝应学宫。”江来富声音倏地压低,“再者,只要大公子能成才,便足够了。”


    —— ——


    江芸芸等了几天也没等到江如琅阻止,摸了摸脑袋:“难道江如琅变好人了。”


    周笙焦虑不安:“我真的要去吗?”


    “去去去,你新衣服做了吗?”江芸芸回神,“给渝姐儿也做一套,陈妈妈也是,虽然赴宴是假的,但好歹也要穿得好看些。”


    她笑眯眯说道:“我明日出门给你买胭脂水粉去。”


    周笙连连摆手:“不要了,这些我都有,你的钱要自己攒着,不要花钱大手大脚的。”


    江芸芸拎着书,准备去读书,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只是她刚坐下没多久,就听乐山说大管家来了。


    “给姨娘和渝姐儿送衣服和首饰的,还送了很多胭脂水粉来。”乐山说,“还送了好几个绣娘,说要给芸哥儿也多做几件衣服。”


    江芸芸从书中抬起头,警觉:“又要做什么幺蛾子。”


    等赴宴那日,她特意请了半天假,顶着黎公不赞同的神色,背着小书箱溜溜达达跑了,准备亲自送周笙和江渝去寿芝园赴宴。


    谁知道,一抬头就看到马车屁股后面还多了一辆马车。


    “说是给林家的礼物。”乐山低声说道,“老爷准备的,让管家亲自送去。”


    两人说话间,就看到江来富穿了一身紫色的新衣服,迈着四方步走了过来,一见到江芸芸脸上就露出殷勤热情的笑来。


    “不过是送姨娘去赴宴,怎么还耽误芸哥儿读书呢。”江来富一脸自责,“今日我跟着二姨娘,保证一点错也不会出。”


    江芸芸打量着面前热情恭敬的大管家,笑眯眯说道:“那正好,等会我还要去读书,我娘就麻烦你照顾了。”


    江来富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一肚子的话顿时被憋了回去,愣了半晌才讪讪说道:“自然自然,芸哥儿只管放心。”


    江芸芸溜溜达达回了周笙的马车。


    “他怎么跟上来了。”周笙不安说道,“要是一直盯着我,我怎么见人。”


    江芸芸拍了拍她的手背,倒是镇定:“不碍事,到了人家的院子,哪里由他得主,再者,他十有八九是打算和林家人打交道,献殷勤,顾不上我们。”


    周笙松了一口气,一低头又见她走得满头大汗,叹气:“你怎么还耽误一天来陪我。”


    “不耽误的。”江芸芸笑说着,“我这不是也好奇嘛,听说那个寿芝园很好看,我也跟着娘出去见见世面,而且只请了早上,逛一下就要走了。”


    周笙只是看着她笑。


    精心打扮过的人在此刻更加好看,眉眼弯弯,好似一副古画。


    一侧的江渝兴奋地摸了摸头上的新花珠,摇了摇脑袋,头顶的珠子叮咚作响:“好看吗,我好看吗,娘,娘,看我啊。”


    “好看好看。”周笙无奈伸手把人抱在怀里,“不要弄花了额头的花钿。”


    今日出门前,江渝看到周笙化妆也闹着要画一个。


    周笙就在她额头画了一个小小的红莲,本就可爱的小女孩越发精致小巧。


    江渝乖乖坐好,好一会儿才开心说道:“我第一次出门赴宴呢。”


    她眼睛亮晶晶的:“以前只听江湛和江漾说过,真的会有很多人吗?会有好吃的嘛?她们说不能吃东西,会被人笑话的,那我要是吃了怎么办,而且他们还说要吟诗作对,我不识字怎么办啊。”


    她说着说着,自顾自地伤心地低下头。


    “能吃是福啊。”江芸芸捏了捏小女孩的脸,“宴会上的东西既然上了就是能吃的,这不准那不准的教条都是用来装模作样的,何必理会。”


    江渝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嘟囔着:“真的?”


    “当然是真的。”


    “可你不是也没赴过宴吗?”小机灵鬼敏锐问道,“还是你偷偷背着我去过了。”


    江芸芸冷哼一声:“我读过书,我就是知道的。”


    江渝仔细想了想,半信半疑:“行吧,你读过书,你说得对。”


    “说起来,渝姐儿想读书吗?”江芸问道。


    江渝眼睛一亮:“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读书明智,你愿意读书是好事。”江芸芸笑说着。


    江渝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周笙。


    “可我听说两位姑娘只是识几个字而已,最主要的还是学会管账本。”她犹豫说道,“大夫人大户人家出身,都是这样教养女儿的,是不是说明女孩子读书不好啊。”


    “没有事情男的可以做,女的不能做。”江芸芸挑眉,“没理由我读书就是好事,渝姐儿就不是。”


    周笙还是有些犹豫。


    “我也想读书。”江渝小声说道。


    江芸芸揉了揉江渝的发髻。


    江渝不高兴得推开她的手,移开脑袋:“不要弄乱我的发型。”


    “你要是跟了我读书,可不能半途而废,不然我可是会打你哦。”江芸芸提前给人定好规矩。


    江渝点头,小大人模样地说道:“那我以后可以跟你一起读书,还可以省蜡烛。”


    江芸芸失笑:“行,晚上我先教你写自己的名字。”


    江渝欢呼一声,立刻扑进江芸芸怀里,撒娇说道:“我最喜欢你了。”


    周笙叹气。


    “等我以后考上状元,看谁敢说三道四的。”江芸芸嚣张说道。


    “状元!”江渝大声说道。


    周笙一手拍了一下两人的脑袋:“可不要被人听到了,要闹笑话的。”


    江渝乐得咯咯直笑。


    —— ——


    寿芝园今日办的是小宴会,请的也都是和书店有合作的人,这些人大都都是普通商户,以林家马首是瞻。


    芸哥儿没去后院,直接被请到前院去见林徽了,江来富一见这个情况,就机智地黏着芸哥儿不走了,亲自拜见林徽后,便识趣离开,等见到林家的大管家,又主动开始套近乎。


    他做的热切却又不太令人反感。


    “倒是活泛。”林徽隔着窗户瞧见了,笑说着。


    江芸芸吃着糕点,歪头说道:“做生意嘛,不磕碜。”


    “你倒是大气。”林徽扭头,那双肖像其母的眼睛微微眯起,意味深长说着。


    江芸芸也不理会他的深究,只是笑眯了眼:“我坐坐就要回去读书了,今日谢谢你了。”


    “客气。”林徽含笑,风度翩翩地点了点头,那张精致的侧脸微微一动,热烈的日光便落在他的眉眼处,平白多了丝风流俊秀。


    此刻的内院中


    “今日请你们来聚一聚,除了遵循老爷以前一年一聚的惯例,大家见个面,也免得生分了,第二也是因为徽哥儿第一次独掌林家的生意,大家磨合了这么久,若是有什么意见,尽管提出来,便是想要另谋高就,我们林家也不强求。好聚好散,是我们林家一贯的原则。”


    上首的女人并非众人想象中的柔弱的女人,反而她长了一张容长的脸,那双眼睛轻轻扫过堂下众人时,显得格外精明。


    堂下的人大都是商户的正室,面对这位新出炉的当家夫人,倒是没有那些自诩身份的官家身份的人别扭,只是她这话一出,有不少人脸色微变。


    听说堂上这位老夫人原本是一户农家的大女儿,本名叫秦大丫,七八岁就开始照顾一大家子,洗衣做饭,劈柴种地,样样拿手,但日子还是过不好,后母苛待,生父漠视,偏自己还是一个要强的,在一次被生父卖了还钱后逃出来,意外被当时的林家大夫人捡到。


    那个时候林家大房无子已经快三十年了,林老夫人听了她的经历便做主把她纳入府中,婚后,林家老爷心疼她以前日子过得苦,为她取名岁东。


    取自唐朝孟浩然的田家元日中的‘昨夜斗回北,今朝岁起东’,寓意为早晨又新开始,希望她未来能平安顺遂。


    所以秦岁东格外年轻,四十未到,画着精致的妆容,虽然脸上笑脸盈盈,可那双眼睛扫过众人时,却丝毫不敢令人小觑。


    有几家有了小心思的人,很快就压下心中的悸动。


    这位秦姨娘是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在此之前,人人都在说这个姨娘大概是扶不起来的,不然也不会有了林家唯一的独子还一直寂寂无声,所以等大夫人去世后,不少人都打着瓜分林家大房的主意,今日本是来最后试探一下的,可这一见,有些计划便不得不暂停了。


    这位姨娘不好相处,林徽也不是软弱的人,林家那间书肆怕是还得在林家手中。


    这般想着,底下就有人笑着举杯奉承着。


    秦岁东笑脸盈盈受了下来,和气说道:“今日茶水简陋,但也是跟着你们之前的口味来的,可万万不要客气。”


    底下的人连连点头,对着那些茶点自然也是一顿天花乱坠的夸奖。


    “哇,她好厉害啊。”江渝贴着周笙,羡慕说道。


    周笙看着面前镇定自若,丝毫不局促的人,摸了摸女儿的脸颊,心中升起一股隐约的羡慕。


    “这位是我们芸哥儿的生母吧。”上首的秦岁东一番应酬后,目光落在周笙身上,脸上笑容真挚几分,“这是渝姐儿吗?来给秦姨看看。”


    江渝怯怯地抬眸去看周笙。


    周笙不安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江渝到底年纪小,还不知道害怕,落落大方走了上去,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真是可爱的女孩儿。”秦岁东把人拉到怀里,摸了摸江渝的小脸,“可识字了?”


    “我哥哥说晚上就教我读书。”江渝奶声奶气说道。


    “读书好啊。”秦岁东笑说着,“读几本明白道理,今后做事也能规规矩矩,免得做了别人的靶子,犯下蠢事。”


    “对。”江渝笑呵呵说着。


    底下有人被隐射了,却不敢说话,只好面红耳赤地低下头。


    下首的周笙面露紧张之色。


    秦岁东见状笑了笑:“之后的行程是游园,院子里的花特意养了半年才拿出来的,大家都去看看吧,午宴回来即可,渝姐儿可要跟着我一起去看花啊。”


    江渝没心没肺地笑说着:“好哦。”


    她跟着秦岁东走了,周笙自然也跟了过去。


    一行人走到一处牡丹园,秦岁东对着丫鬟点了点头。


    丫鬟很快就带人把门口拦着。


    “直走到底,有一个庭轩,你要见的人就在里面,最迟两炷香。”她把渝姐儿交还给周笙,笑说着,“快去吧。”


    周笙神色震动,呆怔了好一会儿,恍恍惚惚地接过渝姐儿的手,握到小孩滚烫的手心,这才回过神来,眨了眨眼,最后行了一礼才转身离开。


    轩厅在花园的最东边的位置,红漆长柱,飞檐雕瓦,精致又不失大气。


    如今大门紧闭,悄然隐藏在层层绿荫中。


    周笙站在台阶下,迟迟没有踏上台阶。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一瞬间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


    年少时,午后躺在凌霄花墙下,跟着父亲读过的一句诗,蓦地涌进她的脑海。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娘,我们见谁啊。”懵懂的江渝见娘半晌不见动静,抬起头来,不解问道。


    “我……我们见……”周笙舔了舔唇,声音沙哑。


    大门咯吱一声打开。


    一道消瘦修长的人影站在逆光处。


    周笙看不清面容,她甚至已经记不清那人的面容了,却在此刻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睛。


    十年了。


    她离家时,那个抱着她大腿哭着让她不要走的小孩到底是长大了,他说会成为大树,保护这个家的。


    可她还是懦弱胆怯跟着江如琅离开这个家,也不曾见证过这个小孩的长大。


    现在他们终于见面了。


    两人明明隔着短短的台阶距离,却又好似中间衍生出长长的时间跨度,千言万语,在此刻都不敢说出口。


    周鹿鸣看着面前还带有十年前稚嫩面容的姐姐,恍恍惚惚下了台阶,哽咽喊道。


    “姐。”


    第三十三章


    江芸芸第一次放学回家, 没有见到周笙出来接她。


    “姨娘回来哭了一场,我怕被人知道,就对外说是有些累了。”陈墨荷低声说道。


    江芸芸点头,把书箱放下后恼火说道:“江渝在外面玩水, 等会把她带回来打一顿, 跟她说了不要玩水, 还非要去, 真是不长记性,那两个人跟着也不劝着点, 反而一直站在后面笑嘻嘻的。”


    陈墨荷脸色大变:“我早就吩咐过不准靠近水边, 那两个死丫头竟然还敢让渝姐儿去水边,我这就去教训一下她们。”


    江芸芸吩咐完这个事情,就朝着周笙的屋子走去:“若是我们晚点出来, 你先让渝姐儿吃饭, 别饿着她了。”


    陈墨荷点了点头, 随后匆匆离开, 没一会儿院子里就传来她的呵斥声。


    周笙的屋子是紫竹院里最大的那间, 外面有一个小花园, 如今被辟成两块,一块种了花花草草, 一块种了瓜果蔬菜。


    一个是古代小孩江渝要求的,一个是现代大人江芸芸的要求的。


    周笙就一人一半给布置下去,当时还被人暗暗嘲笑一番不会布置, 真是上不了台面的乡下人,只是很快就被陈墨荷找了个借口都打发走了。


    屋内布置得清雅, 窗边插着几株月季, 竹帘放下, 窗外的日光从缝隙中挤了进来,在青石地板上落下稀疏的阴影。


    听到开门的动静,层层帷幔下有一道身影动了起来。


    “芸哥儿。”含糊疑惑的声音响起。


    “是我。”江芸芸笑说着,“我回家了,吃饭去吗?”


    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随后露出一张素净雪白,鼻尖眼尾通红的俏脸。


    “我就不去吃了,你去吃吧。”周笙不好意思说道。


    “那我偷偷带个馒头给你吃。”江芸芸坐在她床边的矮几上,“晚上不吃饭会饿的。”


    周笙垂眸看着椅子上小小一只的小孩,她那么小,那么乖,眼睛亮晶晶的,可偏偏就是这么小的孩子却要承担起所有事情。


    今日若非她出面让林家请她,她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和鹿鸣见面。


    她沉默片刻,最后轻轻说了句谢谢。


    江芸芸眨了眨眼,笑说着:“不客气,开心吗?”


    周笙嘴角微微挑起,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开心,他竟然长这么高了,他以前到我腰边的,现在竟然比我还高了,只是他好像一直都吃不胖,人这么高还这么瘦。”


    提起周鹿鸣,她眼睛就是亮晶晶,水润的瞳仁被那光点照着,好似又成了少年时的娇俏女儿家。


    “他说他现在住在水关桥附近杨柳街的一户杨姓人家里,现在在码头做事,一个月也有一百多文。”


    “他给你和渝姐儿都买了东西,给渝姐儿买的是簪子,给你买了一只毛笔。”


    “他说他现在攒了好多钱,等以后有钱了就把老家都重新布置一下,还说要给我留屋子。”


    “那面凌霄花花墙竟然还在。”


    江芸芸笑脸盈盈地看着她。


    从她来到这个世界,这是第一次看周笙这么开心。


    周笙回过神后摸了摸脸,不好意思说道:“我说太多了,芸哥儿读了一天的书,一定饿了,早点去吃饭吧。”


    “好。”江芸芸起身,笑说着,“你开心,我就开心,希望你一直都这么开心。”


    周笙红了眼睛:“好。”


    江芸芸让陈墨荷偷偷带了一个馒头给她送去,便自己去书房读书了。


    因为前几天和老师的一个小小争执,江芸芸虽先一步道歉了,但老师瞧着还没消气,只是哼唧了一声,然后给她布置了一份莫名其妙的作业。


    江芸芸接过作业时欲言又止。


    她上次和黎循传一起交上去的那份功课——‘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的策论到现在还没拿到手。


    黎循传的已经批改后下发了,不出意外又是一顿骂,小楠枝哭唧唧地准备再写一份上去,但她的还是没下发。


    “那个,我的功课吗?”她怯生生问道。


    黎淳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你觉得你写的好吗?”


    若是其他人肯定是要谦虚一下的,说几句自己的缺点,但江芸芸到底不一般,犹豫片刻,说了句:“虽书面表达不够文字化,但内容应该不算差。”


    她论述的内容从孟子对梁惠王的明暗双线劝谏开始①。


    明线是孟子的层层递进的献策,论证‘使民加多’的原因,又慢慢给梁惠王描绘了安宁有序,仁爱有礼的社会状态。


    暗线则是春秋各国诸侯角逐好战,用刘向《战国策·序》中‘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力功争强,胜者为右’为开头,强调各国违背百姓意愿,夺走百姓田地,错失农田丰收,这才导致百姓生活艰难,人力不丰。


    最后用孟子‘爱民’的思想来对称梁惠王奉行的‘霸道’,只有停止好战思想,才能做到爱民王道,一表一里,相互成就。


    不是她自吹,这篇思路还是写的还是非常有逻辑的,严谨周密,就算得不了满分,怎么也该有个七八十。


    黎淳轻轻哼了一声,瞧不出喜怒,只是淡淡说道:“你这篇过几天给你。”


    江芸芸一头雾水,但也不敢多问,失落地低下头。


    “这是你上次的作业批改。”黎淳镇定自若地掏出几张卷子,递了过去,“里面有许多意见,你若是不服就把反驳意见写出来,不过这个功课也不急,今日的功课先做。”


    江芸芸迷迷瞪瞪接了过来:“知道了。”


    黎淳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你性格太过刚强,刚过易折,若是在外面,惊天骇人之语,也该收一收了,免得被人抓住把柄。”


    江芸芸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只是说道:“知道了。”


    黎淳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江芸芸把白日的功课都做好,这才摊开那份额外作业,仔细看了看。


    这是之前‘周礼崩乐坏后,秦用了什么办法去重新建立秩序’的那一篇文章,也就是礼与法的看法。


    主张的是礼法各有区别,虽本质上都是为了维护阶级统治,但手段不同,礼需道德自觉维护,法却只需要设定框架来约束,所以法比礼更重要,这也是读书时老师教的,非常有科学依据。


    但这里反驳的三篇却是从三个角度来反驳他的观点的。


    第一篇先是肯定他特别有想法,但又侧击旁敲点他,自来礼法不分家,若是一味遵循法,容易失了仁善,有法家嫌疑,不好不好。


    第二篇是三篇里言辞最是激烈的,把他的文章批的一文不值,从百姓受礼教教化,到刑法太过,引起民变,再到若无仁心,岂能为官,一味用法度丈量他人,只会民生沸腾,不得安宁。


    第三篇格外平静,堪称循循善诱,从礼的出现到,法的出现,先进行一个论述,之后话锋一转,开始批判法的强硬和礼的软弱,只言辞中,还是更推崇用春风化雨的礼教来教化百姓,对她的法家思维并不苟同。


    这三篇各有特色,但明显感觉不是同一个人写出来。


    江芸芸盯着看了半天,心里诡异升起一个念头。


    ——她的作业这么迟拿回来,不会是在外面溜达了一圈吧。


    ——看了我的文,竟然没一句好话。


    她心里升起一股胜负欲。


    许是被老师提点的那股气一直没有消退下去,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却又违背不了这个世道,这件事情,她不能去怪老师,更不想去怀疑自己。


    又或者这三篇的文字口气实在太过教导,一个个都用长辈的口气来提点她这个无知小儿,到底是谁,这么大的口气!


    江芸芸愤愤提笔,打算一一反驳过去!


    你说我有法家嫌疑,法家怎么不好,秦朝若是商鞅没有变法,怎么可以富强,开国皇帝哪一个不是立国先立法,人心不古,不吝于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他人,先设定框架,才能徐徐图之。


    你说我让民生沸腾,百姓不得安宁,却不知就是因为法律有漏洞,为官者钻法律漏洞才会让百姓生活无法改善,安民之道,在于察其疾苦,而非言语激励。礼为导,法为路,两者看似殊途同归,但细究下来,失礼之人不会有惩戒,但违法之人并要严惩,若为民,法为尺度,礼为约束,并无不对!


    你更推崇礼法,可到最后周朝还是被秦所替代,事情发展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一成而不可变,故君子尽心,要求人心一直向善太难,不如完整律法,约束人心。


    她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直到子时过半才堪堪停笔。


    这只是三篇初稿,她仔细检查了一下逻辑,确定没问题这才停笔,准备明日再好好润色,争取文辞简约。


    辩论,我必不可能输。


    ——来自大学辩论社社长的自信。


    —— ——


    江芸芸今日赖了一炷香的床才匆匆爬起来,不曾想周笙竟然起了个大早,过来看她了。


    “你怎么来了?”江芸芸喝着牛奶,一脸惊讶。


    周笙见她嘴边一圈白色,用帕子擦了擦她嘴边的水渍,笑说着:“喝这么急,小心呛着。”


    二十七八岁的女子已经有了女人的丰腴,猝不及防靠近时,江芸芸先一步红了脸,自己接过帕子呼噜了一脸,一张小脸被擦得红扑扑的。


    “怎么这么用力。”周笙心疼说着。


    “今天怎么起这么早?”江芸芸含含糊糊问道。


    天色刚蒙蒙亮,往常紫竹院里就她这个院子的人醒得早。


    “昨日见你睡得晚,所以想来看看你。”周笙担忧说道,“功课很多吗?”


    江芸芸早早就发现,周笙是一直陪着她一起熄灯的。


    “不多,我做的有点慢。”江芸芸挠了挠脑袋,“你下次早点休息,不要等我了。”


    周笙只是笑了笑:“怕你早上起不来,所以来看看。”


    “吃饱后一定要慢慢走,别岔气了。”她仔细叮嘱着,又理了理她胡乱穿起来的衣领,“等你什么时候有空了,我再给你做几件新衣服,天热了,换透气轻薄一点的。”


    江芸芸嗯了一声,目送她离开后,才摸了摸脑袋。


    明明按现实算,周笙的年纪和她差不多,偏偏和她在一起,总有一种被照顾的感觉。


    她太温柔了。


    江芸芸心不在焉地吃了一口鸡蛋,把剩下的牛奶咕噜噜喝完,就起身准备去上学了。


    乐山及时跟在他身后。


    两人出了江家大门,一直沉默的乐山这才说道:“您叫我打听的事情打听清楚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放慢脚步,和他走在一起。


    “周服德确实是去年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失足掉下水里摔死了。”乐山直接说道。


    江芸芸虽然早就听周鹿鸣说起,但此刻消息确定,心里终于有种尘埃落定的想法。


    赌鬼,总是死了好。


    “大年三十,他跑出去赌博了?”她皱眉问道。


    “大家都说是去赌博,因为是去西门的那条水路边不小心淹死的。”乐山解释着,“虽说扬州城门过年期间不会关闭,但他们家在句城塘附近的杏花村,大半夜走路到扬州城可要一个多时辰,那一带路面上都是河道,伸手不见五指,走路不安全,不然也不会出意外,只是不知为何大半夜突然起了赌博的念头。”


    江芸芸沉吟片刻:“赌场是日夜不关门的吗?”


    “对。”乐山点头,“尤其是过年边更是疯狂,若是平时也会稍微收敛点。”


    江芸芸不明白赌徒的心理,只是谨慎问道:“他在村中口碑如何?”


    “大家都很惋惜,他二十几岁就考中秀才,当时想要和他结亲的人很多,但他还是娶了青梅竹马的邻居妹妹,之后十多年一直继续考试,只是屡试不中,后来在村里开了私塾当老师,他人不错,要是碰到好苗子也都乐意免费教,在他手里还考出好几个秀才,谁知道在周姨娘十六岁那年,被人教唆着迷上了赌博,这才弄到这个地步。”


    江芸芸嗯了一声:“江如琅也是他教出来的?”


    乐山眼珠子微动,尴尬地摸了摸脑袋:“嗯。”


    “他家都被败光后,他怎么赌钱啊?”江芸芸又问,“周鹿鸣当时一个七八岁小孩也不能挣钱。”


    “据说周姨娘以前在家中格外受宠,自她出嫁后,他就有些神志不清了,赌博的日子倒是少了,但也干不了活了,整日浑浑噩噩的,周鹿鸣,也就是您舅舅每天都要看着他,多亏之前教书时帮助过的人救济着,才勉强活着,尤其是一个李叔的人,逢年过节都送点吃的过去。”


    江芸芸沉默着没说话。


    “那死了也算干净。”她说。


    乐山低眉顺眼跟在她身后,没说话。


    江芸芸走到一半,从荷包里掏出五十文递了过去。


    乐山诚惶诚恐地拒绝着。


    “这些日子辛苦了,这是你该得的。”江芸芸强硬塞了过去,“我晚上下课后要去五典书店,你不用跟着了。”


    乐山犹豫说道:“听说江大管家好像和林家搭上线了。”


    江芸芸不太在意,笑说着:“那是他的本事。”


    “是那日送周姨娘去寿芝园才搭上的。”乐山有些着急说着。


    江芸芸嗯了一声:“那是他们大人做生意的事情,在商言商,和我关系也不大,他们能谈下去,说明两者目前有了利益关系,若是不能,那也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乐山听得迷迷糊糊,但还是忍不住夸道:“二公子好心性。”


    江芸芸笑了笑:“你去做自己的事情吧,整日跟着我也耽误你。”


    乐山盯着她的后脑勺走了几步,冷不丁问道:“书童是都要识字吗?”


    “应该是吧。”江芸芸仰头想了想,“我听说诚勇和终强都识字,诚勇还学过四书。”


    乐山捏着袖子,扭捏说道:“我也想跟着诚勇读书。”


    江芸芸惊讶地看着他:“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乐山不好意思说是被唐伯虎给刺激出危机感了,只是摸了摸鼻子:“若是以后您要去参加诗会,我连字也不认识几个,这不是给你丢脸吗?”


    “读书是好事。”江芸芸笑说着,“那我跟诚勇说一下,我听说他字写得也好,你跟着他学一些,以后去了贱籍,自己看文书,做买卖都不是问题。”


    乐山连连行礼道谢。


    到黎家时,天色刚亮,黎循传正在院子里跟人学打拳。


    “这是做什么?”江芸芸不解问道。


    “乡试考试要连考九天六夜,每次都是一天一夜,极其考验身体康健,老夫人怕传哥儿每日坐在书房里读书,把身子读虚了,就特意请了拳脚师傅,让传哥儿每日打上两炷香的时间,强身健体。”一侧的诚勇解释着。


    这不是阳光体育课嘛!


    江芸芸眼睛一亮:“我能学吗?”


    “自然可以。”诚勇笑说着,“传哥儿之前就嚷着让芸哥儿也跟着学呢,只您每日走路上课,也是很锻炼身体的,怕您觉得耽误时间。”


    江芸芸目不转睛地看着拳脚师傅的动作:“不会,身子越结实越好,而且我晚上读好书也可以再练练。”


    诚勇哑然,随后失笑:“那传哥儿又要开始着急了。”


    江芸芸不解地嗯了一声。


    诚勇只是笑。


    “一起一起!”打好一套拳的黎循传早早就看到躲在一处的江芸芸,连连招手,“快来。”


    江芸芸放下书箱,又交代了一句乐山跟着诚勇学习的事情,就蹦蹦跳跳跑过去了。


    初夏的日子已经过半,五月底的早上也有了热意,隔壁屋子的绿叶从墙上冒出头来,青翠欲滴,当太阳从山尖尖冒出来时,江芸芸他们也打了三炷香的时间。


    两人满头大汗,汗流浃背,停下来时便喘着气。


    黎风连忙端上温水:“慢慢喝几口,千万不要大口咽下去,平复呼吸,今日第一次练,难免累了点。”


    江芸芸每日走路,身体素质还算不错,一套下来也只是微微喘着气,喝了几口水就平复过来了,黎循传常年不动,累得直喘气,到最后直接倒在她肩上,一张脸皱着,连口水也喝不下,要不是有人扶着,怕是要直接倒下去了。


    “多锻炼锻炼。”江芸芸把人扶到椅子上,没良心说道,“师侄你也太虚了。”


    黎循传气得直咬牙,想捂住她的嘴,可是连手臂也抬不起来了,只能用眼神警告着面前的人。


    “锻炼锻炼就好了。”黎风和稀泥,“传哥儿喝口水,这是蜜水,喝了就不累了。”


    “你不喝我喝了,怪好喝的。”江芸芸舔了舔嘴巴,眼巴巴说道。


    黎风乐得直笑:“芸哥儿喜欢,我等会让人送一盏来。”


    江芸芸只是想刺激一下黎循传,见他还真的吩咐仆人再去倒一杯来,立马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不不不,我就要喝黎楠枝的。”


    黎循传来了气,端过碗来,一饮而尽,随后冷哼一声:“才不会给你喝。”


    “那我去读书了。”江芸芸背着手慢条斯理说道,“今天就能把孟子学好了,也不知道老师的功课是什么,明日开始大学章句喽,前日就把大学中庸都背好了。”


    黎循传刚歇好一口气,立马坐不住了。


    “扶我起来,我还能读书!”


    —— ——


    早上的课程结束后,老师合上最后一页书籍。


    “孟子这本书就算学好了,你可有不懂的地方?”


    江芸芸翻看着厚厚一本的笔记,严肃说道:“第一轮复习大概都懂了,具体还要等今后的作业实践。”


    言下之意是讨作业写了。


    要说读书积极程度,黎淳这辈子教了不少学生,写作业这么积极的倒是头一个。


    “你每日写完作业要多久。”他并没有直接布置作业,反而问了这个问题。


    江芸芸想了想:“三百个字需要半个多时辰,策论构思到誊写需要一个时辰,然后复习今天的功课要半个时辰,预习明天的功课要半个时辰。”


    黎淳算了算:“那你大概子时左右能写好作业。”


    江芸芸点了点头。


    “不觉得累吗?”他又问。


    江芸芸不解:“读书不是都这样的嘛?”


    “你家大哥也是你这样读书的?”黎淳皱眉。


    江芸芸想了想,没好意思说自己不知道,但之前考大学时也是这样读书课表,只好含糊点头:“大哥读书很认真。”


    “不要熬坏了身体。”黎淳没有多说,只是淡淡说道。


    江芸芸点头,随后拿起笔来:“所以今日功课是什么?”


    黎淳噎了噎,突然有种老师被学生撵着跑的错觉。


    “孟子一书中频繁引用诗经中的内容,诗经是他阐发政治理念、伦理教化、道德修养等多方面思想的重要载体,你觉得孟子和孔子对诗经的引用,各有什么不同。”


    江芸芸奋笔疾书,苦恼说道:“一下子要把三本书连起来,这个作业有点难。”


    “那你慢慢写,这个功课确实有些难度。”黎淳倒也不催。


    他对江芸芸的进度还是很有数的,知道她学得快,便掐着点让她知难一下,免得心学大了,安分不下来。


    “这篇文章开始,你的词句要开始规范了,今天下午就不上课了,你自学一下大学和中庸,这两篇我放在一起教,等会把世面上的主流注本也给你送来,若是有什么不懂,先问一下楠枝,学好四书,我就开始教你如何正式作八股文了。”


    江芸芸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八股文,早有耳闻!


    黎淳布置完江芸芸的作业,便去布置黎循传的功课。


    “你从孟子尽心下中自由抽取两句,自行发挥,后日上交。”


    黎循传苦着脸,连连点头。


    黎淳见不得人的蠢样,话锋一转,又故意说道:“算了,让江芸给你出两道。”


    被突然点名的江芸抬起头来,和懵懂无知的黎循传面面相觑。


    “这不太好吧?”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


    “没什么不好的。”黎淳淡淡说道,“等你学会八股文,相互出题是常有的,也好激烈一下某些人。”


    江芸芸一扫刚才的虚伪做作,扯虎皮做大旗,立马开始捧着书翻书中内容,务必找出两道最难的,磨炼一下小年轻人黎循传。


    黎循传欲言又止。


    “孟子尽心下中有言:‘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还有一句也是尽心下中的‘君子反经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你觉得如何?②”江芸芸兴冲冲说道。


    黎循传脸色大变。


    黎淳满意点头:“选的不错。”


    江芸芸合上书,微笑:“我也觉得不错。”


    这一张都是比较难的内容,她光是笔记就记了二十来页。


    黎循传本着死贫道不死道友的心,狠狠说道:“芸哥儿刚学了孟子,也该巩固一下要点,要不一起写。”


    “我有功课了。”江芸芸强调着。


    “能者多劳,多写点也不亏啊。”黎循传虚伪夸道。


    “你要乡试了,你努力努力。”


    “你不是要三元及第吗?现在不努力就来不及了!”


    黎淳懒得理会两个小孩无聊的小心机:“你们两个都想努力读书,这很不错,既然如此,那两边的功课都各自做一遍,五日后一起上交。”


    两人齐齐变色。


    “都怪你!”


    “你先拉我下水的。”


    等黎淳走后,两人捧着突然骤增的功课开始幼稚对骂。


    —— ——


    江芸芸中午整理好孟子的笔记,还把几本注解书也都做了大量的读书笔记,一个中午都没去休息。


    又赶在黎循传起床后,开始写孟子和诗经引用的那篇文章,仔细数了数,光孟子本人就引用过三十次,加上其他人引用,共计三十九次。


    一方面,他用诗经中的内容来论证自身论点,以此强化自己观点的合法性、正当性和权威性,另一方面是则是对诗经中的论点进行阐发论证③。


    江芸芸在心里润色出大概框架就开始提笔,用文雅的笔锋来润色这篇文章。


    “孟子通五经,尤长于诗书,以意逆志,以行其志,大道所指,不外于天下一统、仁君爱人,民好生恶死,初见以为迂,远看而阔于事……”


    黎循传拖着下巴看了好一会儿,对着端茶上来的诚勇失落说道:“这人是没有瓶颈期吗?”


    诚勇只是笑说着:“芸哥儿这么努力,一下午头也没抬起来过,这样的人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黎循传也开始翻看选本,企图能找到一个破题的思路。


    ——太难了,真的太难了。


    直到酉时过半,江芸芸不仅写好自己的那份功课,还练好了三百个大字,最后还把黎循传甩过来的两个作业也写出一个大纲来,效率高到惊人。


    对面只堪堪完成一个作业的黎循传惊呆在原处。


    “可能是有思路吧。”江芸芸虚伪说道。


    黎循传自闭地撇开脑袋。


    江芸芸背上书箱准备归家,夏日天色黑得晚,但门口的灯笼已经早早挂上,照得台阶一片光亮。


    “这两个馒头先拿着,路上压压肚子。”黎风快步走来,把人拦住,“下午你写的认真,只吃个鸡蛋羹,小孩子正在长身体呢,可别饿坏肚子了。”


    话音刚落,江芸芸的肚子就不争气的冒出动静来。


    “下午功课做得有点多。”她红着脸解释着。


    黎风笑着不说话,只是接过小厮的灯笼,准备送人出巷子口。


    “趁热吃,你吃饭可比传哥儿随意多了,我瞧不出喜欢什么,所以就让厨房多做了几种口味,那个用荷叶包着的是苏州特有的槽馒头,虽然是白面的但用细黄草布裹着放在酒糟上,然后再用酒糟厚厚盖上一层,等酒糟味道进去了,然后放进香油里,炸到表面酥脆金黄就捞起来,然后上面还撒了一点黑芝麻放凉,你闻闻,还香得很。”


    江芸芸捏着表皮脆生生的馒头,笑说着:“楠枝一定很喜欢吃。”


    “可喜欢了,早上还说想要在里面加点糖心,明日让老张试着做几个,给你们哥两个吃吃。”


    “那这个呢?”江芸芸又举起另外一个用荷叶和编织麻裹着的馒头,这个馒头格外大,说是一个馒头倒像是一条馒头。


    “这个也是苏州特色,叫黄雀馒头,用的是黄雀以及脑和翅膀,用葱椒盐一起剁碎拌成馅,再用发酵好的面团裹着,之后搓成小长条,两头弄平后,既可以直接上锅蒸,也可以再用糟馒头的做法糟一遍,最后香炸一遍,今日这个就是直接上锅蒸的,切了一半给你。”


    江芸芸捧着馒头,惊讶:“一个馒头也有这么花样。”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你们读书辛苦,我们自然是要好好照顾你们身体的。”黎风笑说着,把人送到巷子口,“路上要小心啊。”


    巷子口那盏灯笼高高挂着,照得两人的面容都格外清晰。


    “我其实随便吃吃就好的。”江芸芸捧着馒头,不好意思说道。


    她本以为读书要花很多钱,但现在却是笔墨纸砚都是黎家提供的,现在吃饭也都是黎家照顾的。


    黎家对她越好,她就越不好意思。


    黎风笑说着:“我们这些年纪大的,就喜欢操心这种事情,芸哥儿不必放在心上,而且老李是个老饕,就喜欢做这些吃的,你只管那去吃,不要心里有顾忌。”


    江芸芸欲言又止,不好再拒绝,只好捧着馒头离开了。


    —— ——


    五典书店内,江芸芸把写好的字画交了上去。


    “我写的不好。”她摸了摸脑袋,“你确定要和我换这个吗?”


    原来一开始江芸芸想要林家开宴时把周笙带上,林徽提了一个要求,想要求她自己写一副字来。


    江芸芸确定再三,明确这不是随意戏弄她后,这才一头雾水地走了。


    林徽仔细打量着那副字画,满意点点头。


    “写的很好啊,你一开始那个字才叫丑,现在已经有点风骨,等你出名了,这个东西可就千金难换了。”他顿了顿,指了指右下方,不悦说道,“你怎么不按个印章,万一以后他们不认怎么办?”


    江芸芸呆呆地看着他,怯怯说道:“我没有章。”


    林徽大手一挥:“我给你做一个,你可有字了?”


    江芸芸摇头。


    “号呢?”


    江芸芸还是摇头。


    林徽啧了一声:“麻烦了,忘记你年纪不大了。”


    “那你要不赶紧让人取一个?”他试探问道。


    江芸芸看着他,懵懵懂懂问道:“问谁?”


    “比如你老师?”林徽算盘打得贼精。


    老师好啊,状元老师,老值钱了。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想要我挨骂是吧。”


    按老师的脾气,知道她在背后偷偷摸摸搞这个事情,挨骂都是轻的。


    “他老师……”背后的唐伯虎耐不住闲,凑过来说道,“严肃得很。”


    江芸芸把他的脑袋挪开,一本正经骂道:“不要说我老师。”


    “行行行。”唐伯虎酸脸,“说不得说不得。”


    林徽叹气,珍惜地抚摸着那幅字画:“你这个没章,今后就不好报价了。”


    江芸芸揉了揉脸:“那我以后有字了,再给你盖章?”


    “那得要你及冠才能赐字,你……”林徽居高临下注视着刚到他腰间的江芸芸,叹气,“十年,黄花菜都凉了。”


    江芸芸挪了挪屁股,整个人陷进椅子里,破罐子破摔:“那你说怎么办?我的意见你一个也不接受。”


    “在商言商,八年后的事情也太远了。”林徽叹气,随后话锋一转,意味深长说道,“但你要是能找几个才子,在这里写句诗,做篇文章就好了。”


    写在书籍,碑帖,字画等前面的文字叫做题,写在后面的,叫做跋,总称题跋,若是请名人来做鉴赏,这幅字画的价值可就直接翻倍了。


    江芸芸眼皮子一跳。


    商人果然都是奸诈的。


    唐伯虎果不其然凑上来,不要脸指了指自己:“我觉得林思羲这家伙在点我。”


    “你给我画了这么多画,愣是一个题跋都不愿意写,我可不是要点你一点。”林思羲笑眯眯打趣着,“有些人的关系好不好,就看这次帮不帮了。”


    “算盘打的好响。”


    “你好奸诈啊。”


    唐伯虎和江芸芸四目相对,异口同声说道。


    林徽手中的折扇啪地一下打开,风度翩翩点头:“好说好说,开门做生意,总是要有点心眼子的。”


    江芸芸扭头去看唐伯虎。


    唐伯虎下巴一抬,脸上写满了‘哄我’两个字。


    江芸芸思索片刻,跳下椅子:“我去找枝山兄。”


    还没走两步,就被人提溜住后脖颈抓了回来。


    “祝枝山今天不接客了。”唐伯虎臭着脸说道,“今天能在这张题跋上写的人,只、有、我。”


    江芸芸哦了一声,然后把自己写的那篇夸五典书肆的诗拿了回去,非常自然递过去:“那你写吧。”


    唐伯虎大为吃惊:“你都不吹捧我一下吗?”


    “哇哦,这不是大才子唐伯虎吗?”江芸芸敷衍说道,“快给我题跋一下!”


    “好敷衍啊。”唐伯虎不甘心地说道,提起笔来,看了一眼那七律诗,酸了吧唧地念道:


    “壶中日月始为长,架上堆书方为富,琴书双绝是有神,独学多闻交鸿客。”


    “虽不够字音押韵,但结构巧思极好。”林徽满意说道,“还知道我喜欢弹琴,真是敏锐的小孩。”


    唐伯虎沉吟片刻,提笔写下。


    ——《跋江小童五典书店诗》


    ——昔人提书店词,不免陈词滥调,吹捧过甚,惟小童此篇,言日月上语,刻苦学习,词少句绝,觉风雨催促,岁月逼人,读书者当以是求之。


    江芸芸的字虽能称得上俊逸文秀,但笔力稍弱,结构亦为松散,与之对比的唐伯虎的这一篇字,却能当得起笔墨酣畅,笔势飞动,潇洒精细的‘绝佳’二字。


    “好字!”林徽鼓掌,“果然是四大才子啊。”


    “郭叔快找人裱起来,我要挂在正中的位置。”


    江芸芸想要阻止这样骚包的行为,奈何没有一个人听她的。


    唐伯虎得意地摇了摇扇子:“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就应该挂起来,让大家观摩观摩。”


    林徽脸都要笑烂了:“挂挂挂,做成最大的横幅,就挂这里,一进门就能看得到。”


    郭佩也高兴坏了:“倒是好用最好的卷轴。”


    江芸芸心累,打算背起书箱回家。


    “哎,别走啊,我今天帮你一个大忙,你不得请我喝酒。”唐伯虎后脑勺长了眼睛,眼睛还看着林徽肆无忌惮吹着牛,大手却已经拦着江芸芸的肩膀,把人扒拉回来,“走,喝酒去。”


    “我只有一百文给你喝酒了。”江芸芸被人提溜出门时,强调着。


    “知道了,小穷鬼。”唐伯虎大笑着,也不挑大酒楼,直奔小酒馆而去。


    许是读书人都爱喝酒,唐伯虎这等狷狂不羁的人更爱喝,别看天色已经黑了,小酒馆喝酒的读书人不计其数,喝到兴奋起来,站在椅子上脱衣服念诗的也有。


    江芸芸是不爱喝酒的,而且她年纪也小,唐伯虎给她点了一盏茶,又上了一碟盐水豆,然后自己端着酒盏去交际了。


    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掏出纸笔开始润色那三篇反驳文章。


    句子要简单雅致,用词要精准干练。


    江芸芸坐在角落里,咬着笔杆,绞尽脑汁。


    “写什么呢。”唐伯虎一身酒气回来了,自来熟地凑过脑袋来问道。


    “……安民之道,在于察其疾苦,礼非法,不良行……嗯,写的还不错。”唐伯虎夸道,“你功课还挺多。”


    “不是功课。”江芸芸又写了几句,“是之前做了一篇文章,有人反驳我了,我打算发驳回去。”


    唐伯虎嗯了一声,来了兴趣:“骂你了?”


    江芸芸随口点头。


    “哈。”唐伯虎扑通一下坐在她身边,“骂你的东西在哪,我看看。”


    江芸芸随手指了指自己的书箱。


    唐伯虎上手掏了掏,然后拿出那几张纸看了看,随后张狂一笑。


    “让我来。”


    江芸芸看着他拿过自己的笔,洋洋洒洒写了一堆,随后又觉得不过瘾,拍着桌子大喊道:“等我再找几个帮手来。”


    说完就风风火火捏着纸跑了。


    酒肆老板追出去要钱,江芸芸眼皮子一跳,连忙跳下椅子:“我付我付。”


    等她付了五十文钱,又背上书箱出门,人已经不见了。


    江芸芸站在热闹的人群中,看着灯火通明的长街,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经没了踪迹,不由迷茫了片刻,最后只好整了整书箱带子,准备回家。


    ——她突然理解有些人拉不住大型犬的慌张了。


    ——心好累。


    江芸芸第二日把功课交上去后,又把三篇反驳的策论也交了上去。


    黎淳惊讶收了过去,看着那一叠纸,忍不住说道:“可别为了读书熬坏身子。”


    江芸芸:“都是早早就构思好的,所以写得快。”


    黎淳等人走后,一扫刚才的镇定自若,拿起那三篇策论看了起来,随后猛地叫好:“有胆魄。”


    黎老夫人从外面回来被吓了一跳。


    “好端端,发什么颠。”


    “年纪小,心气倒是高。”黎淳忙不迭把文章递过去,“只是这三篇送过去,就算是宾之那性子也要不高兴了。”


    “小小年纪,这般锐气,好,好!”黎淳忍不住去看第二遍,“就是用句用字还缺淬炼,等会我找几本文集给人送去。”


    “柳宗元和曾巩的文字就比较和他心性,文字平易朴实,内容却尖锐深刻。”黎老夫人笑说着。


    “夫人说的对!”黎淳笑着点头,“我现在就让人送去京里,也好让宾之认识认识自己的小师弟,以后他还要那些师兄帮扶,以文会友就是极好打开门路的办法。”


    黎老夫人睨了他一眼:“先吃药吧,过几日让大夫再来给你检查一下身体,功课也没必要这么紧,芸哥儿年纪还小,你年纪也大了。”


    黎淳随意挥了挥手,打算誊抄三份,一个师兄弟各一份,既然要交流感情,那就一起交流交流。


    江芸平日里就是太冷静了,一点也不像小孩,倒是这个以文会友,能激出她的本性,小小年纪,整日窝着不动,跟只猫一样!


    不好!


    那边江芸芸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迎来什么狂风暴雨,打了一套拳出了一身汗,准备去书房读书时,正看到黎风带着几个陌生女人入内。


    那几人虽穿的朴素,瞧着像是几个妈妈,但衣服却能一眼看出是好料子。


    “那些是谁?”黎循传见那几人去了后院,不解问道。


    “老夫人早上特意吩咐备了香茗,说今日冯知府府上有人拜访,许是知府家的人到了。”诚勇说道。


    “只派几个妈妈来?”黎循传惊讶,“是有什么大事吗?”


    诚勇也跟着迷瞪地摇了摇头。


    “我听说冯知府家中前几日来了贵人。”等两人快要靠近书房拱门时,诚勇小声说道,“昨日杨通判李同知都亲自去了一趟,半夜才归家,只是不知道到底来了谁?这么神神秘秘的。”


    江芸芸脚步一顿。


    “那今日冯家来人,也是和这人有关?”黎循传摸了摸脑袋,“祖父最重规矩了,这人这么鬼鬼祟祟,瞧着不太像正经来路,怕是要挨骂了。”


    江芸芸回过神来,扭头朝着内院看去。


    层层叠叠的树影下,那群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回旋的走廊里。


    “哎,你站太阳底下做什么?”黎循传走了几步,扭头问道。


    江芸芸回神,跟了上去:“来了。”


    第三十四章


    早上江芸芸心不在焉地上着课, 难得晃了几次神,幸好黎淳并没有发现。


    “《大学》一篇,经二百又五字,传十章, 一章释明明德, 二章释新民, 三章释止于至善, 增诗云‘瞻彼淇澳’,四章释本末, 五章释致知, 六章释诚意。七章释正心修身,八章释修身齐家,九章释齐家治国平天下。①”


    江芸芸在书本上一点点标记上主旨大纲。


    “先秦教育分为两阶段, 一为小学的‘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 这些主要以心性涵养教育为主, 加之基本知识、技能教育, 二为大学的‘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的穷理尽性, 培育成己成物成材的教育。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 为‘大人之学’……②”


    “大学在朱子的注释中被分为三纲领——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和八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今日我们就从第一节开始……”


    只快下课时, 外面突然传来喧闹的动静,间夹着女人的大声喊叫。


    “有刁奴闹事,老夫人让人赶出去了。”耕桑及时出现说道。


    “别让夫人气着了。”黎淳抿了一口茶, 见外面动静越来越多,皱眉, “黎风, 你去前院亲自盯着点, 不要冲撞到夫人了。”


    黎风笑着点头应下,带着耕桑走了。


    江芸芸盯着窗外发呆了一会儿,直到老师叫了几声才回过神来。


    “是不是今日的课有些难?”黎淳问道。


    江芸芸揉了揉脸:“有点难,学的有些吃力。”


    “这两篇虽然篇幅短,实则内容极多,朱子注解便花了四十年,文稿也是几经变化,你既然学的有些吃力了,今日就上到这里,你整理一下笔记,若是哪里不懂,要及时询问。”黎淳把书合上,“若是实在不会,我们也可以慢慢来。”


    江芸芸点头。


    “原来你也有学不会的东西。”对面的黎循传托着下巴,问道。


    江芸芸点头:“这不是很正常,你学了这么多年,功课还不是一直挨骂。”


    黎循传笑容顿时僵硬:这人怎么戳人心窝子。


    江芸芸能屈能伸,整理了半天笔记,发现有遗落的,就捧上来问道:“早上说的明明德这里我不太懂……”


    “哪里敢教你这个,功课还没挨过批的好学生。”黎循传阴阳怪气说道。


    “没有的事,老师对你是要求高,爱之深责之切,我刚学,自然没有这样的要求。”江芸芸熟练地顺毛撸。


    黎循传嘟囔着:“你就惯会说好听的哄我的。”


    “没有的事,你的果脯是不是吃完了,我明天给你带点。”江芸芸笑眯眯说道,“关东街的李家铺子出了新品,酸梅里夹杏仁,又酸又香还甜,很好吃。”


    黎循传不争气地咽了一下口水。


    “那个酸角脯和果丹皮我也要。”


    江芸芸笑眯眯说道:“买买买,给我的大师侄买起来。”


    黎循传已经彻底发现江芸芸内在就不是一个好孩子。


    促狭得很!!


    他冷哼一声,阴阳怪气说道:“小师叔有钱了就是不一样啊。”


    “还行,养得起贪吃小师侄了。”江芸芸一本正经逗着。


    小师侄一张小脸紧绷着,狠狠瞪了一眼江芸芸。


    十五岁的小少年怎么看都太可爱了。


    两人打打闹闹过了中午,相安无事,直到下午上课,黎淳却破天荒迟到了,迟了两炷香后才怒气冲冲走了进来。


    外面的黎风对着里面两个小孩打了个手势,随后低眉顺眼站在廊下。


    江芸芸和黎循传对视一眼,各自低着头,开始认真读书,争取不当一个出气筒。


    《大学》和《中庸》皆出自《礼记》,江芸芸早早就会背了。


    “大学,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黎淳淡淡说道,“这节课前先说一下大学为何会被朱子从礼记中拿出来单独注释。”


    江芸芸察觉到老师的视线,犹豫片刻,从书本里抬起头来,无辜地眨了眨眼。


    ——我可没干一件坏事。


    “父子主恩,君臣主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北宋末年君臣之义废除,靖康之变后大臣们不但不以身殉节,反而殉利卖国,士大夫不能坚守君臣大义,致使国家遭此大难。”


    他顿了顿,看着江芸芸不说话。


    江芸芸眼珠子一转,大声说道:;“对!太过分了!”


    黎淳轻轻哼了一声:“世界万事,须臾变灭,皆不足置胸中,惟有穷理修身惟究竟法尔③,你需谨记在心。”


    江芸芸揉了揉脸,大胆问道:“老师心情不好?”


    对面的黎循传倒吸一口冷气。


    ——好大的胆子!


    黎淳垂眸,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经过一段小插曲,黎淳很快就进入状态,开始继续早上的课程,根据主流上的七本注解一点点分析下去。


    江芸芸悄悄松了一口气。


    一节后结束,江芸芸满满当当写了六张纸。


    大学实际上是对儒学的高度概括,有点像现代人说的纲领,后续的八个条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便是小类目,此后的儒家内容,大都以此展开一一叙述。


    江芸芸咬了咬笔头,没想到这么短的一篇文章,一天竟然还没讲完。


    “你以明明德为内容,写一篇策论来。”黎淳抿了一口茶,淡淡说道。


    江芸芸严肃点头。


    她本以为大学中庸这些都是几百字的散文,学起来应该没有论语、孟子吃力,没想到却恰恰相反,大学中庸作为开篇之文,但三个纲领就能衍生出无数意见,甚至引经据典之多,令人手忙脚乱。


    “可是有哪里不懂?”黎淳见他眉头紧皱,不解问道。


    “老师说朱子在解释‘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时把‘本’、‘末’、‘终’、‘始’分别解释为‘明德为本,新民为末。知止为始,能得为终。本始所先,末终所后’④,作为一个有逻辑先后的行为,但在孔颖达的注释中则认为是‘天下万物有本有末,经营百事有终有始也’⑤,等于直接把这句话当作一句用来解释。”


    “若是我考试碰到这句话,是以朱子为主,还是他的为主,若是以朱子为主,朱子的注解多加变化,又以哪个为主?”


    “自圆其说即可。”黎淳淡淡说道。


    “那我今日的那篇明德作业,朱子在四十几年的反复注解中也有多种含义。”江芸芸欲言又止。


    “你选你最能动笔的一版来。”


    江芸芸点头,眉头紧皱。


    ——碰上硬骨头了,每一版都没有想法。


    “你整理好笔记来找我一趟。”黎淳临走前,淡淡说道。


    江芸芸一个激灵,眼睁睁看着老师走远了。


    “你不会昨天作业写得太差,要挨骂了吧。”黎循传幸灾乐祸说道。


    江芸芸断然否定:“不可能。”


    “那祖父叫你去干吗?”黎循传皱着眉问道,“还是你偷偷干坏事了,被抓了。”


    “没有的事。”江芸芸这般说着,却还是有些心虚。


    干的坏事倒也不少。


    偷偷抄书赚钱,还大胆包天给人写诗题字,虽然都不算严重,但说了肯定是要挨一顿打的。


    据黎循传说,他爹之前说收了一把扇子都挨了好大一顿打,虽说她现在也是凭本事赚钱,但放在老师眼中就是心思不在读书上,要走弯路,不是好学生。


    ——也未必会被发现。


    她安慰自己,随后快速整理好笔记,这才准备去隔壁书房找人。


    黎风见了人,笑着把人带进去:“可是吃了点心来的?”


    江芸芸摇头:“时间还早,楠枝也还在写文,等结束了一起吃。”


    黎风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眼珠子不自觉转了转,揉了揉脸:“老师是心情不好吗?”


    黎风只是笑笑没说话,只是亲自给人推开门。


    江芸芸惴惴不安地入内。


    黎风坐在书桌后,面前放着几张纸,江芸芸眼尖,一眼就看出这是自己昨天的作业。


    ——难道真的是昨天的作业不好。


    她老老实实站在下面,一声不吭。


    “哑巴了?”黎淳头也不抬,淡淡说道,“不好奇我找你做什么?”


    江芸芸小心翼翼地说了一个无功无过的答案:“指导功课?”


    “你也知道你的作业写得不好?”黎淳挑了挑眉,反问着。


    “我觉得写得还行,是我现在能写出来状态最好的文了。”江芸芸老实说道,但话锋一转,拍着马屁,“但老师见多识广,博学强识,看不上也是正常的。”


    黎淳终于舍得抬头看了他一眼:“滑头。”


    江芸芸低眉顺眼站着。


    “最近可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黎淳面无表情问道。


    要说天下的学生最讨厌的就是老师模棱两可的问题,要是真问心无愧便也能回答一个坦坦荡荡,偏江芸芸还真有点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怎么还真干了不好的事情?”黎淳见她没说话,眉心一动。


    江芸芸连连摆手:“不不,我没有干坏事。”


    黎淳脸色冷了下来:“我这眼里一向容不得沙子,若是真的被我发现了,可不是抄抄书这么简单。”


    江芸芸眨了眨眼,心中闪过无数心思,但最后还是老实交代着:“我去五典书肆抄书了。”


    黎淳下意识皱了皱眉。


    “但我抄的都是启蒙课本,一方面在赚钱,另一方便也是巩固记忆。”江芸芸慌忙解释着,“我一个时辰能默写三四本,很快的,一点也不耽误功课。”


    “没钱了?”出人意料的是,黎淳并没有生气,反而沉声问道。


    “我现在是用不到什么花钱的地方,只是听说之后考试很需要花钱,所以就想着先攒钱。”江芸芸窘迫说道。


    黎淳深深得看了她一眼,随后点头:“不要耽误读书就好。”


    江芸芸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正巧和老师的视线撞在一起,火急火燎地移开视线。


    “还有吗?”黎淳继续面无表情追问道。


    江芸芸心思微动,但还是把给五典书肆写诗的事情掩了下去。


    ——老师是真的不喜欢唐伯虎。


    好几次,唐伯虎来接她下课,被老师当场抓住,那脸色都不加遮掩的难看。


    偏唐伯虎是一只哈奇士,是半点也没发现,围上去黎公长黎公短,殷勤地不得了。


    ——“唐伯虎性格狷狂,口无遮拦,即便头顶才子光环,未来也一定艰难曲折,你既跟着我一心学科举之路,就该和那等轻佻散漫的才子划清界限。”


    “没有了。”她低着头,镇定说道。


    黎淳没诈出来,只好轻哼了一声,进入正题:“今日找你来,是有一件事情与你说。”


    江芸芸竖起小耳朵。


    “冯知府府中来了一位贵人。”他淡淡说道,“与你有些关系。”


    江芸芸倏地抬眸,正好看到黎淳一脸讥讽。


    “太祖分封诸王是为藩屏帝室,国祚永久,在太宗之前也算是大权在握,甚至可以节制布政司,直到靖难勤王之后才稍加节制,如今形成藩王的四大禁止。”


    江芸芸怔怔地看着他。


    “禁止诸王奔丧赴京。”


    “禁止诸王朝觐。”


    “限制藩王出行。”


    “禁止诸王相见。”


    江芸芸嘴角微动,神色怔怔。


    上首的老人目光落在她身上,温和冷静:“你不必慌张。”


    江芸芸被他的镇定安抚下来:“冯家今日来是和我有关?”


    黎淳脸上露出愤愤之色:“冯忠那厮,不好好为民做官,整日想着溜须拍马,奉承长官,真是有辱斯文,我定要上折子弹劾他。”


    “他不知从哪里得知江家之前的交易,想要请你去见一面那人。”他厉声说道,“你师母已经叫人把她们打出去了,这等牵线搭桥,拉纤做媒的勾当,他一个父母官如何开得了口,真是晦气。”


    江芸芸轻轻松了一口气。


    “你且安心读书,我今日与你说,也是想要你心里有个底,那些个藩王如今都成了国家蛀虫,欺男霸女,圈田买地,做了不少恶事,手段狠辣,你年纪小,又都是孤身一人,明日让你的小厮陪你一同上下学。”


    他顿了顿,格外嫌弃。


    “罢了,这几日让耕桑送你上下学,他人高马大,又学过拳脚功夫,定能保你平安。”黎淳摆了摆手,“去休息吧,今日读书也累了,功课不急着交,你这几个月怎么一两肉也没长出来。”


    江芸芸摸了摸自己的脸。


    “你师母下午给你和楠枝备了炖鸡,你去吃吧,做会功课就回去,不用每日这么晚。”黎淳见她瘦骨嶙峋的样子,忍不住操心多说了几句。


    他身边有过无数徒弟,面对读书之事不抗拒的都是少数,大都是楠枝这样,在他面前认真点,背后就到处疯玩,唯有江芸一人,反而怕他读书伤了神,坏了身,不得不分心看着点,人也跟着唠叨了点。


    江芸芸乖乖点头:“知道了。”


    黎淳目送他离开,随后摇了摇头。


    —— ——


    这事没能瞒过黎循传,他从终强那里听到了不少消息,捧着鸡汤,气得直跳脚。


    “不要怕,今天我送你回家。”


    “这些人,太过分了。”


    “我当时就该上去揍他们的。”


    “你怎么不说话?”黎循传自顾自骂了一会儿,不解问道。


    江芸芸把最后一口鸡汤喝干净,擦干净嘴:“不知道说啥,我也打不过冯知府,骂不得那位王爷,所以我决定,我要把书读烂。”


    黎循传呆站在原地:“怎么突然想起这个了?”


    “干翻他们!”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


    黎循传瞪大眼睛。


    总有人平日里默不作声,关键时刻总能口出惊人。


    “我发现你一点也不怕。”黎循传凑过来,在她耳边嘟囔着,“你都不害怕吗?”


    “一个人跑过来拜师,也不怕。”


    “你家中人这么刁难你,你也这么勇敢。”


    “甚至连读书写作业都这么积极。”


    黎循传叹气,大人样子背着手,晃着脑袋:“江小芸,你胆子真大。”


    江芸芸不为所动,拿出整理好的大学笔记,开始准备写作业,随口说道:“今日事,今日毕,你好多功课没交啊,不要浪费时间了,一起努力读书,争取明年一举考到殿试状元。”


    黎循传哀嚎一声,连忙把鸡汤喝完,火急火燎跑去读书,哭丧着脸:“你写得太快,你等等我。”


    江芸芸已经开始提笔写大纲了。


    对面的黎循传书皮都要翻出火星子了。


    等到华灯初上,院子里的灯笼也都一一点亮,耕桑捧着烛台走了进来:“天色黑了,今日芸哥儿早些归家吧。”


    江芸芸头也不抬:“等我把这个这里写好。”


    这篇文章有些难,她写了一个时辰也只是堪堪写好大纲。


    “等等,我等会一起送他回家。”对面黎循传的声音从书本里传出来。


    耕桑无奈,只好先把烛台放在案桌前,蹑手蹑脚退了出去,站在门口。


    烛火噼啪响了几声后,江芸芸这才抬起头来,叹气说道:“今天的作业真的好难。”


    “大学和中庸就是最难的,你还好,先学了论语,诗经也都自学了大半,有些老师不会教,以为大学中庸短,就先学这个,这样的学法很容易打击别人的信心。”黎循传也跟着抬起头来,伸了个懒腰,“太多注释,一旦学混了,那就完蛋了。”


    “你之前学这个学了多久?”江芸芸开始收拾书箱,准备回家。


    黎循传想了想:“大概十来天,我现在这两本也学得不好,去年湖广那边的院试就考了一道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没头没尾,刷了一大片人。”


    江芸芸皱眉,自己跟着思索了片刻。


    这句话出自商汤的《盘铭》,意思是‘如果一日洗刷干净了,就应该天天洗净,不间断。’,若是再深入分析又能延伸道省身和读书这两方面,强调及时反省和不断革新,在朱子注解中被分析为:‘诚能一日有以涤其旧染之污而自新,则当因其已新者,而日日新之,又日新之,不可略有间断也。’。


    所以可以从自省角度出发。


    但单这一点肯定是不够的。


    那就从这里可以衍生出《庄子·知北游》中所说的“澡雪而精神”,又或者是《礼记·儒行》中描述的“澡身而浴德。”


    那第二个切入点就是德行修养。


    两个论点虽然少,但若是内容写的长,也不是不行。


    “你不会在心里偷偷做题目吧?”黎循传凑过来问道。


    江芸芸回神,嗯了一声,又把自己的思路说了说:“这样答是对的吗?”


    黎循传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你说的和祖父说的差不多。”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那就好,原来院试的考试要求这么高,不仅要你对这个句子特别熟悉,除了各大注解,就连关联的句子也要知晓。”


    黎循传幽幽说道:“你分析得这么快,你还说你大学学得不好。”


    江芸芸背上书箱:“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现在觉得我好,是因为没见过更好的人,那些官学里的人肯定比我还厉害,只是我们没见过而已,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切磋一下。”


    身后的黎循传摸了摸脑袋:“真的吗?”


    他自小在族学里,长大了在祖父身边,确实很少和其他读书人交流,但那日端午,碰到的那群人就很厉害了!


    “肯定啊!”江芸芸斩钉截铁说道,“他们有这么多老师,三人行必有吾师,相互学习交流,进步一定很快,要是到时候我们若是遇上了,可不能输,也太丢老师的脸了。”


    黎循传握拳:“好,那我今日也把大学和中庸拿出来读一下。”


    耕桑见人出来了,连忙捏着灯笼出了小屋,见传哥儿也跟着走在后面,惊讶问道:“天黑了,传哥儿这是打算去哪?”


    “我想要送送芸哥儿。”黎循传笑说着,“叫祖父祖母先吃饭,我送了人就回来。”


    黎家不会限制孩子,他遣人去前厅传了话,没多久老夫人就带话过来,说是同意了,只是不能在外面乱吃,灶中已经留饭了。


    黎循传小脸一红,梗着脖子说道:“我才不是这样的人。”


    “对对对!”江芸芸敷衍安慰着。


    “老夫人就是多提了一句。”耕桑也跟着安慰着。


    黎循传抱臂,冷着脸不说话。


    三人刚出了小巷,扬州热闹的夜市气息迎面而来,叫卖声混着食物的香气飘了过来。


    两个小少年齐刷刷咽了咽口水。


    “我还没吃饭。”


    “我肚子饿了。”


    两人对视一眼,摸了摸肚子,还未说话就听到背后的耕桑忍不住的笑声,连忙移开视线。


    “灶台里有饭。”


    “我娘在等我吃饭呢。”


    两人肩并肩,目不斜视地走着。


    灯火万家明,星河水中央,内城河的游船络绎不绝,琴瑟声不绝如缕,人群拥挤,声音喧闹。


    江芸芸走了几步,往人群张望了一下,果不其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连忙招了招手。


    那人犹豫着,不敢走上来。


    “怎么了?”黎循传不解问道。


    “我看到我舅舅了,他不敢过来。”江芸芸朝着人群中的周鹿鸣走去,很快就把人扒拉出来。


    周鹿鸣穿着粗布麻衣,穿着破破烂烂的鞋子,越走越近时,脚步逐渐放慢,动作也抗拒起来。


    “你拉着我做什么,你快回去,别人还等着呢。”周鹿鸣压低声音,脸颊红扑扑的,“我明日换件衣服来,现在不好看,你会被笑话的。”


    “楠枝不会的!”江芸芸坚持把人拉着周鹿鸣走到黎循传面前,“这是我娘的亲弟弟,我舅舅,名字是呦呦鹿鸣的鹿鸣。”


    黎循传扑闪着眼睛,也跟着笑眯眯喊了一声舅舅。


    “你舅舅长得好像你哦。”


    “你舅舅几岁啊,看上去年级很小。”


    黎循传身形高,皮肤白,一看便是教养良好的小孩,现在这么乖地喊人,周鹿鸣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他和我娘长得特别像。”江芸芸拉着他往江家的路上走,“十八岁呢,比我娘小十岁。”


    “我帮你背书箱吧。”周鹿鸣见江芸快被书箱盖住了,担忧说道,“小心压矮了。”


    “不可能。”江芸芸一边脱下书箱,一边利索反驳着,“我每天吃鸡蛋喝牛奶,还锻炼了,肯定能长高,倒是楠枝这也不吃那也不吃,还不爱运动,才要担心长不高。”


    “我现在可比你高。”黎循传恼羞成怒。


    “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江芸芸主打一个油盐不进,“反正我会长高的。”


    四人顺着拥挤的人流,穿过拥挤的主街,眼看就要拐进小巷子里,突然冒出一个人影。


    “怪不得不和我一起玩,原来这回家的队伍都越来越长了,”唐伯虎从树影下走了出来,手里捏着一本册子,打量着后面三人,最后落在黎循传身上,“呦,这不是我们黎小公子嘛。”


    黎循传皮笑肉不笑:“呦,不是我们大才子嘛。”


    江芸芸歪头打量着他们,惊讶问道:“你们关系不好?”


    “没,好得很。”两人异口同声说道。


    江芸芸也不觉有异,问着唐伯虎:“找我有事吗?”


    唐伯虎下巴一抬,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上次不是说有人骂你吗?喏,我找了七八个人骂回去了。”


    江芸芸大为吃惊。


    “谁骂你啊!”黎循传也跟着吃惊问道。


    “原来你不知道啊。”唐伯虎嬉皮笑脸,“芸哥儿怎么就让我一个人知道啊,怪不好意思的。”


    “你干嘛跟他说不跟我说。”黎循传不高兴问道。


    江芸芸接过本子还没翻开看一页,就要被一左一右的声音吵翻了。


    “停。”江芸芸一手推开一个,“去边上吵,我耳朵要聋了。”


    唐伯虎和黎循传对视一眼,各自移开视线。


    江芸芸借着湖边花船的烛火,一眼就看到祝枝山的字,随后一张张翻下去,就看看下面的署名。


    “文徵明。”


    “徐祯卿。”


    “张灵。”


    “徐经。”


    唐伯虎手中的扇子哗啦一下打开:“你看看他们写的,还如何?”


    江芸芸点头称好。


    “哎,这个徐经可是梧塍徐氏的那位徐泾。”黎循传眼尖。


    唐伯虎点头:“正是,看来衡父在江南果然还是有些名气的。”


    “文采很好?”江芸芸特意翻到徐泾那一篇仔细看看。


    “我只听说,徐家有一所‘万卷楼’,藏有大批从宋、元两代幸存下来的古文献,其中有不少天文、地理、游记的著作。徐家耕读世家,家资丰厚,徐经的祖父书法极好,曾为英宗朝的中书舍人,还和西涯先生关系友好,连墓志铭都是他写的。”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小声说道:“我怀疑那三篇反驳我的话,就是老师的三个徒弟,也就是我的三个师兄写的。”


    黎循传哎了一声,面露尴尬之色。


    唐伯虎一向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立马说道:“那这篇是一定要留着了,给大人们看看小辈读书的成果也是很好的。”


    黎循传为难说道:“这多不好。”


    江芸芸跟着点头:“确实,东西太少了,你让他们再多写点,让大人们多看看。”


    唐伯虎抚掌:“就这样。”


    “这不会得罪人吗?”黎循传小声说道,“还是算了吧,”


    “我得找找到底是谁这么胆大包天。”江芸芸睨了唐伯虎一眼,意味深长说道。


    她只记得和唐伯虎一起被举报科举舞弊的还有一个人,据说是他的好友,两人出了考场完全不知收敛,直言考试题目简单,这次必中,这才惹下大祸。


    唐伯虎人不坏,称得上赤忱,只是性格确实狂妄了点,她不想他年纪轻轻,寂寥求生,不忍这块好好的玉,蓦地被人摔碎。


    所以她得找找,除了这个卧龙,另外一个凤雏是谁,得一并看管起来。


    贿赂考官,肯定要有钱,唐伯虎家中并不算富裕,估计也拿不出重金,这个徐经听上去就很有钱,像个富二代,就先金水验他!


    唐伯虎兴奋点头:“行,这这么办,我这就去给他送信。”


    “不如请你的几位好友来扬州玩一下。”江芸芸微微一笑,和气说道,“让我也见见啊。”


    唐伯虎不疑有他,开开心心应下。


    “你怎么突然对他这么关心。”等人走后,黎循传哼哼唧唧问道。


    江芸芸笑得更深了:“我也很关心你啊。”


    之前都没在历史书上学到过你,我这次一定把你卷进历史书。


    她狰狞一笑:“都到家门口了,先去我书房一起写作业。”


    黎循传脸色大变:“我不要!”


    “不可以!”江芸芸一把把人薅住,就像掐着猫脖子,一把把人按住。


    别看她年纪小,但也是路上智擒过坏人的小手,拉着人就直接往家里拖。


    ——这次乡试怎么也得考个解元回来。


    “耕桑,耕桑,舅舅!舅舅!”黎循传抓狂乱喊,“救命啊,我不读书!我不读书!”


    耕桑脸上笑意加深,周鹿鸣欲言又止。


    “不碍事的。”耕桑笑说着,“芸哥儿愿意带着传哥儿一起读书,我们老爷可高兴了。”


    “这个书箱麻烦你帮着芸哥儿拿着,我就不进去,要是被人发现就不好了。”巷子口,周鹿鸣把手中书箱递了过去,羞赧说道,“麻烦你了。”


    耕桑笑着点头:“那您慢走。”


    “哎哎。”他哼哧哼哧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江芸芸。


    正巧江芸芸扭头,对着他挥了挥手。


    周鹿鸣脸上笑意倏地亮了起来。


    江芸芸拉着黎循传见了娘和妹妹。


    江渝原本正在吃糖,见了人,糖也不吃了,跳下椅子,不错眼跟在他后面,盯着他看,眼睛里像是点起了两盏烛火,把黎循传看得坐立不安。


    “把渝姐儿抱下去睡觉吧。”江芸芸咳嗽一声,对陈墨荷使了个眼色。


    “我不走……”话还没说话,就被陈墨荷捂住嘴,直接抱了下去。


    “不,您想走。”


    陈墨荷快步把人带走。


    周笙还是第一次见外人,还是自己小孩的同窗,又是激动又是不好意思。


    “你们还没吃饭吧,我让人再做几道菜来。”周笙慌乱说道,“今天陈妈妈拿了一条鲤鱼来,楠枝吃鲤鱼吗?”


    “吃的,娘你再让厨房弄点炸货,他最爱吃这些东西了。”


    黎循传面无表情被了她一手肘。


    ——怎么说话呢,我一个小孩怎么能在长辈面前这么说我。


    “你有口福了,陈妈妈烧的酱烧鲤鱼最好吃了。”江芸芸带着他去书房时,随口说道。


    “多好吃?”一离开周笙视线,黎循传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摸了摸跳动极快的心,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江芸。


    江芸和他娘长得好像啊,漂亮得像副画。


    “说是陈妈妈家的祖传手艺,在这条鲤鱼整条下锅前先把酱料抹在鱼身上,鱼肚子里再塞满花椒大蒜,然后在锅里面垫瓦片,把鱼放上去。浇上热油后就开始烧,最后撒上葱白丝这些东西,等出锅的时候颜色浓郁,酱汁侬却不多,鱼肉还很鲜嫩,表皮却有些微微脆了,你拨开鱼皮,露出白肉,里面一点鱼腥味都没有,你沾这个酱汁,或者重新拿一份醋来,味道都很好。”


    江芸芸仔仔细细描述着,黎循传不争气地咽了下口水。


    “那我们不先吃饭吗?”他渴望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冷酷无情说道:“先写作业。”


    ——怎么会有面对美食不为所动的人!


    ——太可怕了!


    黎循传悲愤地翻开书,准备写作业。


    —— ——


    江家大厅,江如琅正殷勤地请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入座。


    “陈公公请坐。”他亲自地上香茗,“这是雨前龙井,您若是喜欢,我给你包一包起来。”


    那陈公公并没有端起那盏热茶,反而用嫌弃的口吻说道:“雨前龙井可要用白瓷,最好的就是成化年间的白瓷,胎质纯洁细润,胎体轻薄,迎光透视呈牙白色,如何能用青花瓷。”


    江如琅脸上的笑维持不住了,却也只好连连赔笑。


    “是是是,公公见多识广。”


    “不过你这个青花胎薄釉白,青色淡雅,倒也不错。”这位公公话锋一转,突然和气起来,“都说江家是杨家大户,瞧瞧这个待客的茶盏,比冯知府家都要精致些。”


    江如琅脸色微变,连连摆手:“如何敢比冯知府家好,这也是特意寻出来给您老掌掌眼的,刚才也长了见识。”


    陈公公微微一笑,端起茶盏来,却突然手一抖,茶盏直接摔落在地上,茶水撒了一地,茶盏也直接碎在江如琅脚边。


    江如琅被烫了一下,连忙往后退了退。


    陈公公见状笑了笑,那点和气的笑瞬间消失不见:“原来江老爷也知道烫啊。”


    江如琅迷茫地看着他。


    “我们上高郡王可是太祖五世孙,宁王玄孙,这次微服来扬州本是为祖父选贺礼,是你眼巴巴凑上来的,现在却又翻脸不认人,落了我好大一个面子。”陈公公冷笑一声,厉声呵斥道,“我们郡王还等着我给他的惊喜,如今你叫我去哪里给他找一个。”


    江如琅额头渗出冷汗。


    “我这边已经备下金银珠宝,还请公公在郡王面前为我美言几句。”江如琅卑躬屈膝说道。


    “我也是跟在宁王身边的老人了,什么没见过。”陈公公不屑说道。


    “早就听闻宁王书法矫洁遒劲,称之为铁画银钩,我前几日得了一副柳诚悬的神策军碑,还请陈公公帮忙递送。”


    他话锋一顿:“如此辛苦公公,我也心里过意不去。”


    话音刚落,江来富就带着两个小厮,抬着一个大箱子走了过来。


    “这都是您这次的辛苦费。”


    陈公公轻轻扫了一眼那个箱子。


    江来富便识趣地打开了盖子。


    一箱子的珠光宝气在烛火的照耀下熠熠生光。数不尽的金银珠宝被胡乱堆在箱子里。


    陈公公脸上总算是露出一丝笑来。


    “咱家一个阉人,如何能受这么重的情。”他含笑说着。


    “受的,自然受的。”江如琅笑容更加真挚,“我见了您好似孩童见了父母,一见面就觉得亲切,今日只恨自己家资不丰,不然要寻得更好的东西送于您。”


    陈公公轻笑一声,口气也和蔼起来:“江老爷能走到扬州最大的布商,果然是有理由的。”


    江如琅谦虚摆手。


    陈公公端起丫鬟新送来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茶盖轻轻磕了磕杯壁,在寂静的前厅发出清脆的声响。


    江如琅下意识惊了惊。


    “不过……”他含笑,目光却又冷冰冰的,注视着江如琅,不带一丝感情,“听说那位如今拜入黎公门下,我们郡王正是闹腾的年纪,一直想要见见。”


    第三十五章


    江芸芸天还没亮就被外面传来动静声惊醒, 迷迷糊糊间甚至觉得很像江如琅的声音!


    她身体还没醒,脑子却开始一级戒备,一跃而起,准备去看看。


    大门一打开, 就看到江如琅和江来富正站在拱门处。


    乐山乐水也是匆匆起来, 头上的头巾也只是随意裹着。


    “一大早来这里做什么?”江芸芸穿着寝衣站在门口, 强忍着不耐问道。


    按道理, 她应该可以再睡两炷香的时间。


    江如琅转身,一声不吭地看着她。


    江芸芸这才发现他神色憔悴, 眼下乌青严重, 不由露出惊讶之色。


    一旁的江来富先一步开口:“不敢耽误芸哥儿读书,但有件事情和您有关,又不得不提前知会一声。”


    江芸芸警铃大响。


    江如琅何时这么客气过, 还一大早亲自来, 那不是说明这事很严重嘛。


    对他一个事业有成的成年人来说都是很严重的事, 那对十岁的江芸芸来说, 那不是更严重。


    “知会什么?”她警觉问道。


    “贵人来了。”江来富一边说着, 一边注意着江芸芸的脸色。


    出人意料的是, 江芸芸脸上没有任何波动。


    “你知道了?”江来富惊讶问道。


    江芸芸抱臂冷笑:“老师早早就跟我说了,冯家昨日派人去黎家希望我能去见一面贵人, 被老师打出去了,你们今天来,不会是为了这个事情吧。”


    江来富脸色青白交加, 悄悄去看了一眼江如琅。


    “不过是见一面。”江如琅沉沉说道。


    “不见。”江芸芸冷下脸来,“我与他有什么关系, 非要我见。”


    江如琅牙关紧咬, 阴沉地看着面前的小孩。


    自然有关系, 三个月前的江芸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礼物。


    可现在随着他成了黎淳的徒弟,那点关系便也随之被斩断。


    他从一件随处可丢的礼物,突然成了一件可以押宝的贡品。


    “我是黎公的徒弟,我现在卑躬屈膝去见那人,黎公若是知道了,该如何是好。”江芸芸镇定说道,“最好的办法是假装无事发生。”


    “不行啊,陈公公都亲自开口了!”江来富着急说道。


    江芸芸歪头,突然眯了眯眼:“这么丢脸的事情,他们怎么还想上杆子认领。”


    江来富倏地沉默。


    江芸芸心中闪过无数念头,看着两人强装镇定的样子,心中微动:“江家毕竟是商贾之家,牵扯到朝堂争斗里半分好处都没有。”


    江来富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你也知道我们是商贾之家。”江如琅冷笑一声,“陈公公已经开口了,我如何能拒绝。”


    “那是你的事情。”背后传来周笙急促的反驳声。


    她匆匆赶来,头发只用簪子简单挽起,眼神愤怒:“若非你一开始做这个打算,怎么会惹上那些人。”


    江如琅沉沉地看着她,似有些失神。


    多年来,周笙还是年少初见时的模样。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和他说过话了。


    “寡廉鲜耻,你拿自己的儿子去做垫脚石,今日还打算拖他下水,你到底是不是人!”周笙紧紧抓着江芸芸的手臂,口不择言骂道。


    江来富吃惊:“周姨娘,你……”疯啦。


    一直温柔的周笙竟然也会破口大骂。


    但出人意料的是,江如琅只是收回视线,没有说话。


    江芸芸连忙把周笙推到背后。


    “我去见他,你就是得罪了两个人,得利的只有那个在背后搅弄浑水的人。”她一本正经分析道,“但我不去见他,这件事不过是一个封地外的王爷企图伸手在扬州闹事的丑事。”


    这是她在得知消息后,和老师的对话中努力分析出的理由。


    她以防万一,怕江如琅翻脸,早早准备好这套说辞,今日果然派上用场了。


    江如琅抬眸,目光在周笙气到通红的脸上一扫而过,随后垂眸看向江芸芸,淡淡问道:“黎公与你说的?”


    江芸芸顿了顿,毫无负罪感地直接点头:“对!”


    江如琅沉吟片刻:“我尽力。”


    “你必须把此事压下去。”江芸芸不为所动,游说道,“不然你耽误的不仅是我,还有江苍,一个对皇亲奴颜婢色的家人,传出去,江苍的仕途便也到此为止了。”


    江如琅脸色微变。


    若是江芸是他的赌注,那江苍可是他的底线。


    江苍,是一定会按着他的路走的孩子。


    两人如来时一般匆匆离去。


    周笙这才重重吐出一口气。


    “你手好凉。”江芸芸摸了摸她的手,“怎么不多穿件衣服过来。”


    周笙呆站在原地,看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刚才听闻消息后突升出来的勇气也很快消失不见:“黎公还有说什么吗?”


    “他什么都没说。”江芸芸把人牵入自己的房间。


    周笙半晌没说话,随后像是自我安慰说道:“没关系,黎公一定会保护你的。”


    “对。”江芸芸给她倒了一杯水,安慰道,“所以你不要担心。”


    周笙捧着水,好一会儿喃喃自语:“还好只有我没用。”


    “不,你今日已经很勇敢了。”江芸芸看着她笑,“你能走出来,而不是流眼泪,就已经很勇敢了!”


    周笙迷迷糊糊地看着她。


    “你已经很好了。”江芸芸鼓励道。


    周笙看着她,突然温柔笑了起来。


    江芸芸擦了擦她额头的冷汗:“我去换个衣服,现在还早,你再去休息一下。”


    一段清晨的小插曲,在江家波澜不惊地过去了。


    只是天色刚亮没多久,江如琅的马车和曹蓁的马车齐齐出了江家。


    整个江家在眨眼间突然不安稳起来。


    跟着江芸芸出门的乐山也在今日有了危机感。


    因为他今日像往常一样跟着二公子出门读书。


    却在一出门就看到黎家那位人高马大的耕桑在门口接人。


    再走几步,周家舅舅也跟着默默来了,甚至还带了一个热鸡蛋!


    刚走半条街,那个讨人厌的唐伯虎竟也慢慢悠悠跟过来。


    ——书童这个饭碗!怎么这么多人抢啊!


    乐山紧张极了。


    江芸芸看着明显没睡醒的唐伯虎,惊讶问道:“起这么早做什么?”


    “昨夜大晚上,黎楠枝来敲我门,说你最近可能有点事情,又夸我认识的人多,所以想要我多看着你一点。”唐伯虎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渗出泪水,用手随便抹了一下,“枝山本也要来,但他昨天读书读到子时,我让他先睡一觉。”


    “祝兄读书这么认真,你怎么整日游手好闲,晃来晃去。”江芸芸不解问道。


    唐伯虎眼睛半睁着:“我是谁,我唐伯虎还需要读书,笑话,我要去考试,连中三元那是肯定……嗷……”


    江芸芸踢了他一脚后,挪到了周鹿鸣身边,一本正经说道:“不要学他。”


    周鹿鸣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学这位大才子,但还是配合点头,随后转移话题:“要吃鸡蛋吗?我给你剥。”


    “不用。”江芸芸把热腾腾的鸡蛋握在手里,“我等会打好拳再吃。”


    她走了几步,顺手推开又黏过来的唐伯虎,对着周鹿鸣说道:“你吃了吗?”


    “什么?”周鹿鸣低头看她。


    江芸芸把鸡蛋递过去。


    周鹿鸣连连摆手:“这是读书人吃的,我一个粗人哪里需要吃这些。”


    江芸芸把鸡蛋塞回他手里:“鸡蛋所有人都可以吃的,有营养,对身体好,你每天还要扛沙袋,就要多吃点。”


    她顿了顿,凑过去,小声和人密谋:“你下次不要买了,我之后每天从江家薅一个出来给你吃。”


    周鹿鸣吓得摆手:“不要不要,若是被人发现,又要生是非了。”


    “不慌。”江芸芸伸手拉过乐山,“他弟弟如今管我吃食,我就说我多吃点,不会有人怀疑的。”


    乐山见有机会表现,更是坚定点头:“对!您若是想吃别的,我弟弟也能给你搞回来,山珍海味不是问题。”


    ——先答应了再说!


    急需稳固地位的乐山认真地看着他,甚至非常渴望他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江芸芸丝毫不觉得不好意思:“我现在吃吃喝喝都是随便用的。”


    ——羊毛不薅白不薅,甚至还想多薅点。


    周鹿鸣还是不好意思:“不要了,我也不吃鸡蛋。”


    江芸芸把鸡蛋塞回去,自顾自说道:“你吃你吃,明日我给你带个鸡蛋,再给你拿个蒸饼,你吃羊肉吗?厨房做的羊肉蒸饼还不错,就是味道有点大,你吃了记得漱口。”


    “他不吃,我吃。”唐伯虎终于捡到机会,凑过来说道。


    “你怎么问小孩要吃的。”江芸芸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你给他吃,怎么不可以给我吃。”唐伯虎不悦质问着。


    “他是我舅舅!”江芸芸理直气壮说着。


    唐伯虎理不直气更壮:“那我是你预备书童。”


    “你不是。”乐山插在两人中间,面无表情说道,“我才是。”


    两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不值钱的书童突然紧俏了起来。


    走到通泗桥附近,人群突然传来喧闹声。


    闲不住的唐伯虎先一步凑过去看热闹。


    只看到一个十五六岁小少年,穿着大红色曳撒,腰间做襞积,裙子前方平整,两侧接双摆,腰间系着金镶宝龙首绦钩,头戴红宝石镶嵌在帽顶的缠棕大帽,行走间,衣摆处用金丝勾勒出的方胜虎纹熠熠生辉。


    “不要拉着我。”年轻人有一张面若桃花的好面容,说话间,那双修长入眉鬓的眉毛忍不住皱起。


    “明明是你摔的!”抓着他的是穿着深蓝色衣服的摊贩,手里捧着碎了的玉镯,哭丧着脸说道,“这可是我家传家宝镯子,这可是太祖时期,我家祖宗从宫里出来带回来的宝贝,若非这次我娘病重,我可不会拿出来卖的,你一个小子如此毛毛躁躁,说要拿过来看看,竟然不好好拿着,给我摔了。”


    “赔钱!一百两银子!”那人狮子大开口。


    小穷鬼江芸芸倒吸一口气。


    一两银子等于一千文,一百两银子就是十万文,她抄一本书收五十五文,所以一百两银子她至少要抄写一千八百十九本,按照他一个时辰抄写三本,要抄写六百零七个时辰,一天十二个时辰,日夜不停,不吃不喝地抄,那也要抄五十一天。


    ——好贵啊。


    被人拉住的小年轻人,既不生气也没有辩解,睁着大眼睛看着摊贩,目光清澈,闻言只是歪了歪脑袋。


    “你这个是什么玉做啊?”他和气问道。


    小贩凶狠着脸,大声嚷嚷着:“这可是和田玉。”


    少年噗呲一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虽不是讥讽,但在这个时候笑,再和气的笑也有了讽刺人的意味。


    “笑屁啊,不要以为我在骗你,你看看这个水色,你看看这个颜色,不是和田玉是什么。”摊贩恼羞成怒,“反正就是很贵的玉,祖上传下来的。”


    “不不不,我不是觉得你在骗人,我只是担心你是不是被骗了。”小少年文质彬彬说道,“凡贵重用玉,皆出于阗、葱岭,你说的和田玉就是来自这里,之后还有四川西部西蜀墨玉,其色黑如’漆,还有句容茆山的白色玉,顾名思义是白色,又或者是产于安徽凤阳府宿州的灵壁玉,此玉有两种颜色,黑和冷白色,皆不是你手里的这个颜色。”


    “那你这个也许是翡翠,有可能是“保定石”“茅山石”“阶州石”“巴璞”①等等。”


    小贩恼羞成怒:“你说这么多我听不懂,就是不想赔钱是不是。”


    “不是这样的。”小少年继续和气说道,“你看你这个就是单纯的玉镯,若真的是宫里出来的,不可能如此单调,一般来说大都镶金嵌宝,再是质朴也会图意并重,做玉制品,讲究的是虚实相生,文质合一。”


    江芸芸惊叹一声。


    这小少年应该是个富家子弟,身边充斥着大量玉制品,这才让他如此侃侃而谈。


    “这个玉镯不是太祖时期的东西,太祖为光复汉人文化,大量使用玉圭,后来为防止民间滥用,所有玉制品都必须在官员监督下制作,各大主城都开设造玉坊,最大的就在苏州。”身边的唐伯虎小声解释道,“这个玉不是和田玉,也不像翡翠,大概是传说中的西域戈壁玉。”


    他顿了顿,声音更小了。


    “这一群人里,最贵的玉应该是这个年轻人那顶帽子上的红宝石,你看色泽莹润,宛若一团血在日光下流动,丝毫没有艰涩渣滓,你再看他腰间那条金镶宝龙首绦钩,那个玉我估计才是真正的和田玉。”


    江芸芸眨眼:“你怎么也知道这些。”


    唐伯虎摸了摸下巴:“那些富贵人家就喜欢搞这些东西鉴赏,我特意学的,免得和他们说话露怯了。”


    乡下人江芸芸露出敬佩之色。


    唐伯虎得意摇扇子。


    那边摊贩见这人不好糊弄,见他是外地人,人生地不熟,又是年轻人脸皮薄,想要狠狠杀一笔:“那你也摔坏了我的玉,你就是要赔钱。”


    “可我没有钱。”小少年为难说道。


    “那把你头上的红宝石给我!”摊贩眼珠子一转,大声说道。


    小少年闻言乖乖把帽子摘了下来,珍惜地摸了摸红宝石:“这是从真腊来的,我很喜欢。”


    江芸芸人矮,抬头往上看那颗宝石还看不出大小,现在那少年拿下来了,她才惊讶发现那红宝石是真大啊!


    足有半个手掌这么大!


    在日光下竟然在发光!


    “可你弄坏了我的东西,你现在没钱,那就只好拿这个东西抵了。”摊贩义正言辞哄骗道。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有看好戏的,也有替人不值的,但就是没有人出来仗义执言。


    江芸芸见那少年出身良好,不谙世事,又见他和黎循传差不多大,心生不忍,抬了抬脚……把唐伯虎踹出去了。


    唐伯虎猝不及防,一个踉跄,扑倒小少年边上。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眨了眨眼。


    “那个……”唐伯虎连忙站直身子,真挚问道,“朋友,需要帮忙吗?”


    小少年见了人便是笑,一双眼睛弯弯的,露出几分天真来:“你想怎么帮我啊?”


    唐伯虎扭头去看罪魁祸首。


    江芸芸无辜地眨了眨眼,委婉说道:“我觉得这个玉镯比那个红宝石便宜。”


    “你胡说八道什么!”小摊贩见是瘦弱的小孩说话,立马凶恶挥着拳头,呵斥道。


    “哎,你凶我家芸哥儿做什么!”唐伯虎不悦说道,“哪里说的不对,你这个玉瞧着是最不值钱的戈壁玉,现在想要换人家的大宝石,要不要脸。”


    “对!”江芸芸大声应下。


    “你说戈壁玉就戈壁玉,我这个就是和田玉,祖上传下来的。”摊贩咬死不认,话锋一转,可怜兮兮说道,“你们不会是一伙的,富家公子故意来欺负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吧。”


    “首先……”唐伯虎手中的扇子打了一个转,嚣张地指了指碎了一地的镯子,“和田玉讲究油润感,你这块玉质地艰涩,不够透明,日光下也没有熠熠生辉之兆,最重要的是,和田玉内里油脂光泽,少有杂质。”


    所有人的视线跟着看了过去,又随着他的话一点点扫过碎玉。


    “和田玉也有好坏之分,我的和田玉就是这样的,而且你空口说白话,谁知道是不是糊弄人。”摊贩依旧死咬不放。


    唐伯虎傲然一笑,握着扇子的手直接打了一个转,指了指身边的小公子。


    “你们看看这位小公子腰间的这块玉石。”


    江芸芸顺势看了过去。


    这是一条金镶宝龙首绦钩,一大块被打磨的极薄的玉石上面镶嵌着金制的龙头样式,整条腰带精致到连龙眼睛里的光泽都清晰可见,好似当真有了灵气一般。


    “哇。”乡下人江芸芸晃了晃脑袋,小小惊呼一声。


    小少年的视线看向江芸芸,缓缓眨了眨眼。


    “这就是正宗的和田羊脂玉,白、透、细、润,我们常说的肤若凝脂,讲的就是这样的色泽,你看看这质地缜密而栗,细腻光滑,再摸摸这手感温润而泽,整条腰带杂质极少,日光下光泽透明,好似一汪水托起这条龙,已经达到瑕不掩瑜,瑜不掩瑕的地步,这才是上好的和田玉,千金难求。”


    江芸芸又是哇了一声。


    “你这个最多一两银子,现在却要讹人一百两。”唐伯虎背着手,慢条斯理说道,“我们还是直接去报官吧,免得说我们欺负人。”


    那摊贩脸色青白交加,企图还要挣扎一下:“这就是我娘传给我的宝贝,你现在摔坏了,我娘还等着我换钱买药呢,现在你们把玉镯摔了,我也没钱买药了。”


    他越说越伤心,当街哭了起来。


    唐伯虎脸上笑容一顿,火急火燎地把躲在背后看戏的江芸芸提溜出来,让她挡在最前面。


    江芸芸打量着他的装扮,瞧着比周鹿鸣还要落魄,鞋子已经烂得不能再穿了。


    “小德子的娘,祖上也是有些钱的,估计是传错了也不一定。”有年纪大的老婆婆忍不住说道,“不是故意骗你们的。”


    “他娘真生病了,病了好几天。”


    现在说话的人都是小德子的左右街坊,见他哭得伤心,忍不住替人说话。


    随着邻居的加入,形势突然扭转了,本来占理的人一下子也没了道理,甚至显得咄咄逼人。


    唐伯虎有些恼怒,抱臂生闷气。


    倒是那个小少年,依旧是好奇的样子,看不出喜怒之色。


    他刚才对钱没有概念,现在对生老病死也不为所动。


    “那也是他之前先讹人的。”周鹿鸣出声说道。


    “明明是他先要来看东西的,却没接稳。”小德子愤愤指责道。


    那少年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和气说道:“你说是太祖年间宫里带出来的东西,我有点好奇而已。”


    周鹿鸣欲言又止。


    民间有很多坑人的办法,也不知这个公子哥到底是真的没接稳,还是被人哄住了。


    “小德子确实是这么喊的。”


    “这小伙子也说要拿来看看的。”


    “我没注意这边,只是听到有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才过来看热闹的。”


    围观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着。


    江芸芸扭头去看那个少年,正好和那个少年好奇的目光对在一起。


    那人歪头,看着她笑,秀气的眉眼中显出几分天真来。


    江芸芸只好移开视线,看向摊贩冷静问道:“这个玉镯到底多少钱?”


    小德子哽咽了一下。


    “你得实话实说。”江芸芸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不然摔坏你东西是一回事,你讹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一两银子。”小德子小声说道。


    周鹿鸣倒吸一口气:“一两银子的东西你敢开价一百两。”


    小德子不再哭了,恶狠狠盯着他们看:“在俺心里这镯子是无价的,而且这人刚才明明伸手了,却突然缩回手,分明是戏耍俺。”


    那少年只是看着他说话,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反驳。


    江芸芸:“一两银子,给他。”


    少年皱着脸,委屈说道:“我忘记出门要带钱了。”


    江芸芸目光在他身上谨慎扫过:“那你身上有什么你觉得不值钱的小东西拿出来,给人抵一下。 ”


    少年摸了摸全身上下,没摸出一个不值钱的东西。


    后面的唐伯虎一边看一边感慨。


    “这个葫芦猴子玉佩,虽然是黑白色的,但一看就是籽玉,贵。”


    “这个金镶宝蝶恋花纽扣,这五颜六色的宝色,贵。”


    “这个葫芦铎针真精致,用这么细的银丝金丝绕起来的,贵。”


    那人摸了一遍,竟全都是贵重物品。


    “哪家的小少爷出门啊,连个仆人也不带着,也不怕被抓走打黑工!”唐伯虎忍不住感慨着。


    那少年不好意思得摸了摸鼻子,最后把帽子上的铎针取了下来:“就这个吧。”


    这个铎针是一块葫芦形的浅绿色玉佩雕琢而出,一圈又一圈的金丝银线只有头发丝大小,一点点缠绕着,乍一看好似葫芦藤一样。


    “这东西可不止一两银子。”江芸芸沉声说道。


    “不碍事,给他吧。”少年微微一笑,不甚在意说道,“刚才确实是我没拿稳,真是对不住了。”


    那个小摊贩原本是会打算骗点钱的,可现在看着这个珍贵的铎针反而犹豫了。


    江芸芸想了想,对小摊贩说道:“我记得不远处有个当铺,你去当了,拿走你自己的一两,把剩下的钱还给他。”


    小摊贩犹豫伸手,但很快又收了回去,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把指甲上污渍擦干净,这才小心翼翼接了过去。


    “万一他跑了怎么呢?”那少年见江芸芸有条不紊地安排着,凑过去,好奇问道。


    江芸芸嗯了一声,后退一步,凉凉讽刺道:“跑就跑了,你摔了人家心爱的东西,人家拿了你觉得不值钱的东西,两相比较,还是他亏了。”


    少年脸上笑意顿了顿。


    他不笑时,眉宇间那道长长的剑眉敛了下来,眼尾处的天真便消失不见,甚至显出几分冷漠来。


    但那点变化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他依旧笑脸盈盈说道:“我是不小心的。”


    江芸芸垂眸,看了眼他的手指。


    富裕奢华的生活,精心养护的日子。


    少年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指尖圆润,指甲泛红,好似艺术品一样。


    她没说话,收回视线,随后躲到唐伯虎后面,狠狠扭了一下他的腰。


    唐伯虎哀嚎一声,茫然不解地揉着腰:“拧我做什么?”


    江芸芸冷笑一声。


    ——大狗头把我拱出去。


    唐伯虎不解:“你在生气什么。”


    “哎,我可没惹你。”


    “你真生气啦,我看看。”


    ——太烦人了!


    江芸芸抬脚准备走:“我上课要迟到了,你们在这里看着。”


    他一走,周鹿鸣下意思跟着她走了。


    耕桑是有任务的,也跟着走了。


    乐山危机感十足,自然不肯落下。


    唐伯虎一向闲不住,也跟着她屁颠屁颠跑了。


    那少年见他们都走了,竟也跟了过来。


    江芸芸屁股后的队伍越来越长,受到的视线也越来越多,最后忍不住扭头问道:“你们都没有自己的事情吗?”


    小尾巴们停了下来,齐刷刷看着她,各有各的神色。


    “你,该去上工了。”


    “你,去别的地方撒欢去。”


    “你,你跟着我做什么!”


    那个少年无辜地看着她:“我不能跟着你吗?”


    “当然不行。”江芸芸板着脸,“我们不认识。”


    “刚才不是都认识了吗?”那人笑眯眯说道,“我觉得你很有趣,想和你说说话。”


    “不行。”江芸芸没空和这些不谙世事的纨绔子弟说话,不耐挥手,“离我远点。”


    说话间,那个换钱的小摊贩慌慌张张走了过来,佝着腰,偻着背,见了江芸芸这才松了一口气。


    “换好了。”他警觉地看了眼周围,随后小心翼翼露出怀里的银子,“掌柜说,那个东西值一百五十两。”


    江芸芸虽早知道,这个不值钱的东西大概是不便宜的,但听到这个价格还是下意识咋舌。


    那么小小的,不过拇指大小的东西竟然这么贵。


    之前遇到的那对摘蘑菇的母女,辛辛苦苦采摘挑选,天不亮就坐车来城里贩卖,仅能给她们带来三百文的收入,也许对那个家庭来说已经是巨额收益,但对面前这位漫不经心的富公子来说,怕是连衣服上的一根银丝都买不到。


    “他给我一个一百两的银子,剩下五十两分了四个十两,十个一两。”那人犹豫着掏出钱,“这是我的一两,我拿走了。”


    那少年看着递到自己手边的钱,却没有伸手去拿,反而笑说着:“我不要,你都拿走吧。”


    有些人天生就带着疏离的距离感,哪怕他此刻正在笑着。


    那是一种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的傲气。


    摊贩没接触过这样的人,整个人呆怔站着,随后是一种巨大的无措感,整个人不安地晃了晃,眼珠子胡乱转着,脸颊也随之红了起来。


    江芸芸直接把钱拿过来,塞到那个少年身上:“少啰嗦,这本来就是你的。”


    那少年捧着那堆银子好似拿着烫手的山芋,眉心皱起。


    江芸芸满意点了点头,随后看向摊贩:“你娘一两够看病吗?”


    那人低头,失落说道:“俺娘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前天突然吐了血,本来以为休息一下就好了,结果昨天晚上烧起来了,烧了一整天都没退,正打算去回春堂找一个大夫看看呢。”


    江芸芸掏出五十文铜钱递给他:“给你,就当今日我那位朋友刚才的失礼。”


    那人不可思议的看着那五十文钱。


    小少年也盯着那钱看。


    江芸芸叹气:“希望你娘早日康复。”


    那人怔怔地看着她,嘴巴微动,却又不敢拒绝。


    他太需要钱了。


    “你怎么替我道歉啊。”


    “你怎么给他钱。”


    “我自己有钱。”


    “我看你穿的也不好。”


    一左一右两个声音在耳边交错响起。


    江芸芸不堪其扰,只好捂着耳朵快步走着。


    “你在这里读书?”那少年站在巷子口惊讶问道。


    江芸芸因为走得快,脸颊红扑扑的,斜了他一眼,快步离开了。


    这个巷子口简直像有封印一样,唐伯虎、周鹿鸣和那个少年齐齐停在门口,不再进来。


    江芸芸松了一口气。


    耕桑失笑:“芸哥儿走的都是汗,等会去擦一下吧,虽然天热了,但也要小心着凉。”


    “我耳朵都要聋了。”江芸芸抱怨着,“树上的知了都没这么吵的。”


    入了黎家小院,黎循传正哀怨地看着他。


    “你今日怎么来得这么迟?”他捧着蜂蜜水,抿了一口气,想要故作镇定,但口气还是忍不住抱怨着。


    “路上遇到一些事情。”江芸芸叹气,“我也有些渴了。”


    黎风见她满头大汗,脸颊红得厉害,连忙拿着汗巾走了过来,给人擦了擦额头的汗,又摸了摸她的头发:“怎么流了这么多汗,头发都湿了,快,再拿碗蜜水来,不要加冰,要温的,芸哥儿也去小屋擦一下,可别着凉了,可有带换洗的衣物来。”


    江芸芸点头。


    她书箱里有一套周笙准备的换洗衣物,放在最下面的一层。


    黎循传见她一脸狼狈,也不生气,凑过来,也跟着装模作样地摸了摸她的额头:“你好热啊,先脱件衣服。”


    江芸芸连忙捂着衣服。


    “现在时间也早,慢一点不会迟到的。”黎风责怪着耕桑和乐山,“你们两个怎么也不劝着,下次给芸哥儿打把伞,这么小的年纪,要是中暑,可就麻烦了。”


    “是我自己走得快。”江芸芸接过水,咕噜喝个干净,这才觉得缓过神来,替他们解围着,“他们也走累了,让他们去休息吧。”


    “今日起迟了吗?”黎循传围着她打转,“昨天我走后,你还在读书吗?现在时间还早,干嘛走这么快?”


    “是路上碰到事情耽搁了。”江芸芸进了小屋准备换衣服,顺手把打算跟进来的黎循传推开,一脸认真地赶人,“我换衣服呢。”


    黎循传呆呆嗯了一声,下意识退了出来。


    等走到台阶下,他又觉得不对劲,摸了摸脑袋,喃喃说道:“我又不是女的,芸哥儿怎么还不好意思了。”


    屋内,江芸芸快速换好衣服,把脏衣服重新塞回书箱里,突然发现上层的盖子被打开过。


    她打开一看,差点被银子闪了眼。


    那一百四十九两银子正零零散散地躺在她的书箱里。


    江芸芸沉默抱臂。


    ——怎么就没遇到一个省心的人!


    门外,黎循传在无聊逗鱼。


    那几条鱼是他拉着江芸芸大中午不睡觉去街上买的,如今正在兴头上,很珍惜,每日都要看几次。


    “你先把作业交上去。”他头也不回说道,“洗个手一起吃甜点,厨房早上作了雪花酥,一块块跟个小玉块一样,可好吃了。”


    江芸芸嗯了一声,突然沉声说道:“我好像遇到麻烦了!”


    黎循传手中的鱼食撒了一水缸,那些鱼争先恐后地浮了上来,吃的水面荡开一层层水波。


    —— ——


    “他自己也过得拮据,还舍得拿出五十文钱。”黎淳淡淡说着,“倒是好心。”


    耕桑把早上的事一五一十说给黎淳听后,便低眉顺眼站在一侧。


    “只那个少年看上去确实不太寻常。”黎淳话锋一转,“你且去外面打听打听。”


    “那少年的物件每一样都格外精致,不似凡品。”耕桑不安说道,“扬州虽富,可这等厉害的手艺人,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


    黎淳垂眸不语。


    “那个银子?你可有看到那个年轻人一直捧在手里。”他冷不丁问道。


    —— ——


    “这么多银子!”黎循传看着那银灿灿的银子。


    “祖父任南京礼部尚书时,一月的俸禄才六十石,按照现在扬州的米价,一公石需要五百到六百文,祖父一月的月俸折合成银子,也不过三十几两,这人竟然随随便便不要一百四十九两银子,祖父半年的月俸呢。”


    江芸芸神色沉重:“当时被烦得忘记问他姓名了,这钱现在也还不回去了。”


    “那人明显是背着家里人出门玩的,肯定也不会跟你说实话的,你问不问关系都不大。”黎循传安慰着。


    江芸芸叹气:“那这钱怎么办?”


    黎循传也跟着为难:“要不跟祖父说?”


    江芸芸欲言又止。


    “我懂,怕挨骂是吧。”黎循传立马露出理解之色,“我也害怕。”


    “那要不报官吧,就说捡到的。”他说完又顿了顿,“不过那人肯定不会去领,到时这钱等于直接充公了,我瞧着冯知府……”


    他对昨日之事还不能释怀,脸上露出嫌弃之色。


    江芸芸头疼。


    要知道今天凑个热闹有这么多事情,她肯定是远远看到就绕道走。


    “要不还是交给老师吧?”江芸芸犹豫说道。


    两小孩对视一眼,然后沉重点了点头。


    “我会陪你一起挨骂的。”


    “干嘛诅咒我挨骂。”


    两人乖乖坐好,等待老师来,谁知辰时过半,老师竟然迟到了。


    “终强!”黎循传叫人,“祖父怎么还没来。”


    终强是个八卦小能手,闻言就跑出去打听消息,半炷香后匆匆跑回来:“好像是来客人了,老太爷亲自去门口接的人。”


    江芸芸和黎循传对视一眼。


    能劳动黎淳亲自接的人,来人一定是个不得了的人物。


    “不知道是谁来了。”黎循传坐不住,企图祸水东引,“你想去看看嘛?”


    江芸芸发了一会儿呆,摇了摇头:“算了,也没叫我们出去,还是先看书吧。”


    黎循传哀嚎一声:“你这人,就是太坐得住了。”


    “毕竟我现在有一百四十九两压在脑门上。”江芸芸语重心长,“不能连犯两错,容易挨打。”


    黎循传也跟着叹气:“我最近功课也不好,算了,不去挨骂了。”


    大概等了半个时辰,黎淳才匆匆回来。


    他换了一身格外正式的蓝色暗花纱贴里,头戴网巾,把头发整整齐齐收进去。


    “老师。”两人起身行礼。


    黎淳点头,直接看向江芸芸,沉默半响,没有说话。


    江芸芸被看得一头雾水,一颗心也跟着紧张起来。


    “那钱呢?”他沉声问道。


    黎循传吃惊地瞪大眼睛。


    江芸芸也大吃一惊,但回过神来指了指自己的书箱:“早上碰到一个人……”


    黎淳疲惫地摆了摆手:“我已经知道了。”


    江芸芸沉默片刻,心中咯噔一声,随后艰涩问道:“那个少年是谁?”


    第三十六章


    第一代宁王乃是太祖的第十七子, 洪武二十四年封于大宁,封号宁王,永乐元年改封南昌,如今在位的第二任宁王乃是正统十四年袭封, 如今在位已有四十三年, 已有七十四岁。


    藩王不能随意出封地这是铁律, 但其子嗣却少有明确规定, 但也大都安分守己,很少出封地, 可等到了孙子辈, 这条规矩就无法约束这些年轻气盛的人。


    来人正是宁王的孙子,世子朱觐钧的庶长子,上高郡王。


    江芸芸眨了眨眼, 又突然觉得合理。


    毕竟这么富贵又这么天真的人, 若非有泼天的富贵和地位, 为他保护加持, 哪里是普通人能养出来的性格。


    “他来做什么?”黎循传连忙问道, “打算来见芸哥儿吗?”


    黎淳没说话, 沉默了一会,又继续说道:“不是。”


    黎循传抓耳挠腮, 很想继续追问,但又怕祖父责备,只好对着江芸芸打了个眼色。


    没想到江芸芸也跟着不说话, 只是一声不吭站着,瞧着很是镇定。


    “你祖母想给你们做几套夏装, 你先去量衣吧。”不曾想, 黎淳再开口时竟然要把黎循传赶走。


    黎循传呆站在原地, 磨磨唧唧不肯走。


    “去吧。”黎淳抬眸,淡淡说道,“明年就要乡试了,你要给芸哥儿做好榜样才是。”


    黎风就在此刻,及时出现在门口:“请的裁缝已经来了,传哥儿快些弄好,也不耽误读书。”


    黎循传只好闷闷不乐地离开了。


    夏日的早晨日光已经热烈,从窗户里照了进来,落在那盆郁郁葱葱的兰花上,纤长的枝叶在日光下无忧无虑舒张着。


    入夏那段时间,日日都在下大雨,内城河水位高涨,因为没见到几缕阳光,这株兰花一直蔫哒哒的,今日总算有了点活力。


    这盆花虽是黎循传特意买来送给江芸芸的,一开始也是他照顾的比较多,但是时间久了,江芸芸也跟着每日修修花枝,晒晒太阳,浇浇水,这株原本小小的兰花终于长得郁郁葱葱。


    “你不必担心。”黎淳注视着面前瘦弱的孩童,低声说道,“我也不会让你和他们见面的。”


    江芸芸倏地抬起头来。


    对于江如琅来说,黎淳是他可望不可即的存在,所以用一个黎淳完全压得住他。


    但对那些天潢贵胄来说,一个致仕的吏部尚书,似乎不够看了。


    所以她做好了去见那些人一面的准备。


    “你今日见的不过是淘气出门的富家小孩,不是什么上高郡王,你只是在路上帮了一个人,不必放在心上。”黎淳见他沉默,便又解释着,“你若是想要在仕途上走得更远,就不能和这些皇亲国戚,藩王外戚走得太近,这才能保证清名不受污。”


    江芸芸缓缓点头,好一会儿才喃喃说道:“会不会给老师惹麻烦。”


    黎淳眉心一蹙,不悦说道:“你是我徒弟,这些事情我自然会替你挡下,何必说这些话。”


    江芸芸低头。


    黎淳叹气,轻声安慰着:“我知你对人谨慎,这不是坏事,不必自责,只是我如今是你的老师,你若是有事不能解决,不要自己藏着。”


    江芸芸点了点头,随后看向自己的书箱,为难说道:“可他给我的书箱里塞了钱。”


    人可以当没见过,但钱倒是老老实实说现在他书箱里。


    黎淳冷笑一声:“他于我说,这钱是给你的赔礼,说他没有约束好身边的陈公公,让他去江家叨扰你了,为此深感不安。”


    江芸芸迷茫片刻,犹豫问道:“他是真心觉得还是假意?”


    若是乍一看那位郡王,当真是长得人畜无害,眉宇间天真浪漫,说起话来笑眯眯的,那双浅色的眸子总是充满好奇,亮晶晶的,好像是极好说话的人。


    他就像说书先生嘴里那些不染尘埃,不沾红尘的神佛,即便满脸悲悯,也不过是上位者对下位者浅薄的怜惜。


    就像早上他看那个摊贩。


    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视线,他不曾被那人连买药钱都出不起而心酸,他要的自始至终都是自己的感受。


    听说是太祖时期的玉,所以想去看一下。


    看到小虎子手指上的淤泥,便不愿伸手去接。


    可以随意拿出他人眼里价值不菲的铎针。


    也不屑去拿剩下的一百四十九两银子。


    “你觉得呢?”黎淳反问。


    江芸芸沉默片刻,缓缓摇头:“他根本不会顾忌我,我与他而言,连脚下的泥都算不上。”


    黎淳见她平静说出这样的自贱之话,没有露出愤愤之色,心中宽慰。


    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


    他小小年纪如此心性,真是了不得。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说明他还是想要博一个好名声的,或者说不想玷污了宁王名声,所以他要做出这样的姿态。”江芸芸继续说道。


    黎淳点头。


    “但他不愿意推那个惹事的陈公公了结此事,只愿意拿出一百四十九两打发我,可见他不觉得随意拿捏一个普通人的性命是一个过分的事。”


    “他们这些皇家子弟,目中无人,僭越行事早已是人尽皆知之事。”黎淳神色担忧,“太祖分封藩王是为巩固边境,如今却是养出一窝蛀虫。”


    “所以他是做给老师看的,而不是给我看的,这钱我收了,他心里安心,但我心里膈应,可我若是不收,也不知道他等会儿会做出什么离谱事情。”江芸芸皱眉,沮丧说道,“我今天早上就不该多管闲事。”


    黎淳这人是最吃软不吃硬的,更别说小徒弟这么可怜兮兮的样子,闻言,立马生气反驳道:“你只是好心而已,与你有什么关系,是那些人太烂了,我瞧着那郡王年纪小小,却笑里藏刀,格外会骗人,你年纪小被他糊弄过去了,那人小小年纪行事就如此诡谲,大人也是烦不胜烦。”


    江芸芸低着头,叹气:“那这个钱怎么办?”


    黎淳沉默:“夏至刚过,这几日一直雷阵雨,热雷骤雨,来去匆匆,前天还下了一场暴雨,听说城外三义河就泛滥了,淹了不少农田。”


    江芸芸担忧问道:“有受灾的人吗?怎么不见官府赈灾。”


    黎淳冷笑一声:“他们贵人多事,哪里管得了这些,只是听说受灾不算严重,只是坏了田地,人员没有伤亡,但这些都是官府里的消息,不算准。”


    官府瞒报已经是屡见不鲜的事情。


    江芸芸沉默。


    她最开始听说这个知府还是通判杨棨老母亲八十岁的寿辰,知府冯忠送了厚礼,这个寿宴热闹到他这个每日只是匆匆读书的小童都略有耳闻,可见当时情况之盛大。


    “老师是打算让我用这笔钱赈灾?”她很快揣摩出老师的未尽之言。


    “对,不仅你要当年去赈灾,还要让唐伯虎带着他的那些好友和你一起,给你宣扬得人尽皆知。”黎淳微微一笑,“不用担心,我也找个人来帮你。”


    —— ——


    万舸此中来,连帆过扬州


    扬州城就是被无数条水路贯穿纵横,外城门的十道城门也大都直通水路,内城的两道城门也大都挨着内城河。


    受灾的三义河靠近南面城门,一行人从挹江门出门,只觉得河面确实比之前端午出游时要上涨许多,湖水也浑浊不少。


    “之前城内一直没什么消息。”这次帮忙买粮食的是五典书院的少东家林徽,“这次我特意早早打听了一下,没想到外面的情况并不轻松,不过你的事情我也顺便帮你宣传一下。”


    他是生意人,门路多,消息散得快,前脚江芸芸刚拜托完这件事情,后脚江家那个二公子要去格物致知的事情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真是天大的好人啊,咱们状元教出来的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啊,又会读书又识大体。


    掌柜郭佩给人卖力宣传着。


    这事宣传到什么地方,就连管家江来富都来问及此事不说。


    江芸芸早上去买个馒头,那个刚生了女儿的老板都多给了她一张白面蒸饼,连连夸她有仁心,今后一定当状元,还说自己要早点做个招牌。


    ——“你让郭叔悠着点。”


    那天晚上,她就去五典书肆开口求饶了。


    林徽摇着扇子,那双含情带水的桃花眼在烛火下熠熠生光,只是笑眯眯地盯着江芸芸看,却借着满堂火光只把她看得失神。


    “我们芸哥儿第一次做好事呢,就是要大肆宣扬,多多夸奖才是。”他促狭说道,“给你做做名声,以后当真成了状元,我这个书肆啊,不得了了,状元都喜欢来。”


    江芸芸落荒而逃。


    今日一大早林徽就在城门口等人来,不仅带了十车粮食,三十几个家丁,顺带还带上了老夫人。


    这次出门,江芸芸这边也终于带上她娘和三个姊妹。


    她一直想要周笙能离开那个小院,去更宽更大的地方去看看,这次出门她直接说灾民中万一有女子,带上她娘能方便一些,沁园那边直接递了牌子过来。


    江渝自然不用说,是个爱凑热闹的,吵着也要去,今日天不亮就来敲门了。


    至于带上江湛和江漾,是因为曹家在这次赈灾里直接给了十石粮食,唯一要求就是带两个女孩一起去。


    江湛马上就要议亲了,做些赈灾的事情刷一下好名声,有助于她议亲,更深层次的原因怕不是她打算和知府割席,免得背上为富不仁的名声,至于江漾,曹夫人教养小孩一向是一视同仁,便也跟着捎带出门了。


    江芸芸不想和江家曹家闹翻,就也带着一起出了门。


    江家女眷两辆马车,江芸和黎循传一辆马车,外加带上几个家丁妈妈也跟着出门了。


    至于唐伯虎那边那就热闹了。


    唐伯虎谁啊,要才华有才华,要相貌有相貌,做人格外义气,做事格外利索,除了一张嘴,真的是哪哪都好。


    他一招呼,来的人可就多了。


    江芸芸看着后面密密麻麻站着的十来个人,惊得瞪大眼睛,还未说话,唐伯虎直接把人提溜下马车。


    “走走,看看我新认识的好朋友。”唐伯虎像一条大犬,拱着她的背,直接把人推走了。


    黎循传在后面气得直跳脚,也跟着跑过去了。


    这十来个人有之前端午放风筝见过的人,还有几个是生面孔,唐伯虎一一给人做了介绍,连带着黎循传也没拉下。


    这一圈热闹下来,又耽误了不少时间。


    还没开始开棚赈灾,江芸芸已经觉得累了。


    还是林徽有经验,三下五除二就把人都分开了,说要准备去受灾最严重几个村子。


    那几个村子被三义河和岳家荡包围,当时水突然暴涨,直接淹进了村子,甚至还出了几条人命。


    夏季多雷雨,夏至之后扬州会出现梅雨天,水源格外肮脏,马车走得小心翼翼,车夫也尽量不去碰那些脏水。


    今日天色就一直阴沉沉的。


    “不会下雨吧。”唐伯虎看了眼天色,担忧问道。


    江芸芸摇了摇头,目光看向两侧的农田:“这里的田地水还没退去,你看,田里的水稻都长这么高了,是不是还没收割啊。”


    一路走来,目之所及都是汪洋,水稻已经倒了一片,就算洪水褪去,也只剩下一滩淤泥。


    “马上就可以收割了。”同坐一辆马车的叶相叹气,“我祖父前几日还跟我说过几日就可以收割了,扬州水稻一年两熟,分别是六月和十月,现在已经是五月底了。”


    “那今年上半年的收成不是已经……”盛仪睁着圆滚滚的眼睛,惊讶说道。


    “怕是颗粒无收。”叶相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知知府是否会上折子请求朝廷减免赋税,不然今年怕是又要卖儿鬻女才能勉强度过了。”


    脾气最是火爆的乔仁冷笑一声:“只要扬州城内无事,他哪里看得到下面的人。”


    最是稳重的何棐拉了拉他的袖子,微微摇了摇头。


    几人说话间,一行人浩浩荡荡终于来到第一个村子,因为这个村子靠近三义河,河道里长满了芦苇,所以也叫芦苇村。


    涨起来的水已经退去,地面上只剩下黑漆漆的淤泥。人踩下去,能淹过整个鞋面。


    马车停了下来,林徽有条不紊指挥着家丁们分配粮食,几个读书人也不是矫情的,大部分在家也都干过农活,利索地推着板车准备拿一部分粮食进村。


    几个女眷都跟着秦岁东下了马车,她们手里拿着连夜做好的衣物,准备发给缺衣少食的孤寡老人和小孩。


    江芸芸没有背书箱,整个人矮了一截,被唐伯虎看了好几眼,最后忍不住挪到一侧去了。


    “还没推车高。”他嫌弃说道,“你去外面多走走,今天不是要给你露脸吗。”


    “去我娘那边吧。”林徽笑说着,“你应该还没学过赈灾,可以多看一点。”


    江芸芸不高兴地被人推走,迈着小短腿,淌着泥水去了女眷那边。


    “哥哥,你怎么来了?”江渝哪壶不开提哪壶。


    倒是秦岁东一眼就看出门道来:“今日是你的主场,你先想想等会儿说什么,别忙着干活,到时候累了说不出话来,可就得不偿失了,好歹辛苦了一场,可要完完美美办好。”


    她说话慢条斯理,一语中的,江芸芸很快就被说服了。


    “你要做什么事情啊?”年纪最小的江漾牵着姐姐的手,那双大眼珠子直勾勾的看着江芸,不解问道。


    江芸芸笑说着:“施粥啊,夫人出门前没和你说吗?”


    江漾歪了歪脑袋,沉默了半天,不高兴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她觉得自己被敷衍了,不高兴地嘟了嘟嘴。


    江芸芸笑着不说话,仔细说道:“牵着大人的手,不要摔了。”


    江漾哦了一声,小肉手紧紧牵着江湛的手:“牵着呢。”


    “说什么话,好好走路。”江湛板着脸呵斥道。


    江漾哦了一声,但也没安分太久,走了几步,又开始和秦岁东说起话来,非常活跃健谈。


    “我今日能来做什么?”周笙紧张问道。


    江芸芸努力想了想,最后老实说道:“我也不知道,你跟着林夫人吧,她肯定知道。”


    “你尽管跟着我就是了。”秦岁东抽空回头说道。


    “我姐姐知道,我姐姐知道!”江漾连忙拉着姐姐的手,“我姐姐什么都知道。”


    江湛今日跟着江芸出门本就觉得不自在,奈何自己这个傻妹妹没脑子,路上碰见猫都要唠叨两句,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她又生气又尴尬。


    “听说曹家可是应天府出了名的善户,大姑娘可是跟着夫人施粥过?”秦岁东早有所耳闻江家的事,闻言便出声缓和着气氛。


    江湛脸色微微好看起来,矜持地点了点头:“去过几次孤独园,也跟着家中长辈施过粥。”


    “我们若是熬好粥了,就让他们排队来领就好,若是没有,也可以像今天一样按人口分米,这样做会累一些,但也更实惠一些。”


    “给一些孤寡老人和小孩时要告知他们把东西藏起来,免得东西的被人抢走。”


    “那些家里很多小孩的,尤其是女孩多的,要让他们一视同仁,不能缺了女孩衣食。”


    “若是家中有产妇的,若是看那男的还不错,就直接多给一些,若是男的不行,就去找里保或者村长,或者有威望的老人,让他们先保管,免得断了孕妇吃食。”


    到底是曹蓁精心养出来的小姑娘,早早就开始管家整理田产,说起话来格外有条理,甚至连一些细节都考虑到了。


    秦岁东连连点头:“大姑娘细心,那些读书人大都没弄过,今日还要你多多看着呢。”


    江湛脸上终于露出笑来。


    “我说吧,我姐姐超级厉害!”江漾激动说道。


    江渝羡慕地看着她们,这还是她第一次跟着大人出门。


    “我什么也不会。”她小声说着。


    江芸芸笑说着:“我也不会,那你今日跟着大姐姐一起做,不会就学一下,很快的。”


    江渝有些别扭,贴着江芸芸走路,哼哼唧唧不说话。


    ——她才不要和她们一起玩。


    江漾立马扭头,那双眼睛亮晶晶的:“我会,我做过两次了。”


    两个小孩对视着。


    “那你叫我姐姐。”江漾眼巴巴说道。


    江渝立马扭头收回视线:“才不要。”


    ——我就知道她很讨厌!


    江芸芸失笑,江家几个小孩中就江漾最不讨人厌,虽有些骄气,但性格慢慢吞吞的,说话也是千奇百怪,常常语出惊人,非常有自己的想法。


    江湛自有傲气,自诩身份,倒是和曹蓁格外相似。


    一行人很快就来到村子口,村子里的人早早就听到动静,三三两两出门观望着,那些人光着脚,披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见了人一脸警惕。


    没多久,就出来一个颤颤巍巍的老人。


    “你们来我们村有何贵干?”那个老人先看是走在前面的江芸芸等人,见都是妇孺小孩,就下意识去看后面走路的男人。


    “你是这个村的村长。”江芸芸问。


    那老人点头:“你是谁家小孩?你家大人呢?”


    江芸芸毫无负担地指了指后面的唐伯虎:“一起来的,你们这次水灾受灾严重吗?”


    “田地都毁了。”老人叹气,“有些人不听劝非要去田地,被冲走了几个,现在也没回来。”


    江芸芸顿了顿,问道:“都是青壮年吗?”


    村长愁眉苦脸地点了点头。


    “大哥哥。”不远处突然传来一个喊声。


    江芸芸抬眸,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女人,她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正抱着娘的大腿,一双眼不错眼地看着她。


    “是你们。”江芸芸惊讶问道,“你不是芒稻村的人吗?”


    “这是我娘家,之前刚好回家探亲,碰到暴雨就停了下来,今日正打算回去。”那小妇人抱起小孩,抿着唇,小声说道,“您怎么来这里了?”


    “大丫头这是谁啊?你认识?”村长顺势问道。


    那妇人笑说着:“这位小公子是好人,当时我带着春儿去扬州卖蘑菇,路遇大雨回不去了,这位公子不仅给我们两个馒头,还给我们伞和蓑衣,我这才和李叔回合,赶回家中。”


    老村长连连点头:“你那婆婆刁钻,多亏这位小公子。”


    那妇人也是一脸感激。


    “后面的粮食吗?”


    “他们是官府的人吗?”


    村子里越来越多的人走了出来,好奇地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


    江芸芸没接触过这样的事情,摸了摸脑袋,一时间不知如何说话。


    “听说你们这边受灾了,我们这边集合了一点粮食,想要看看你这边需不需要帮忙。”江湛出声说道,“您这边有名单吗?”


    村长眼睛一亮:“你是来帮我们的?”


    “对。”江湛落落大方说道。


    “要的要的!”村长激动说道,“我们的粮食都被冲走了,大家都好久没吃上饭了。”


    人群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想要靠近俩车,但很快就被警觉的家丁挡住了。


    “你刚才说有几户人家青壮年被冲走了,你请那些人的家人过来,让我们进一步看看,还有劳烦您再请几位村中老人来,粮食我们会在你们的见证下分下去的,我们这次分东西有三个要求。”江湛说道。


    老村中身边围起更多的人,一个个都是面黄肌瘦,连带着身上都有股奇怪的味道。


    江湛却没有露出嫌弃之色,只是继续说道。


    “第一,孤寡老人,失去一方父母的孤儿,都必须分到口粮,而且你们作为村中长辈要保证他们的东西不会被人抢走。”


    “第二,若是有孕妇和小孩,可以多拿到半分粮食,但要保证家中大人不能克扣,更不能随意买卖女人和小孩。”


    “第三……”


    她顿了顿,扭头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一脸迷茫和她对视着。


    “你打算收集他们受灾的情况,反馈给官府吗?”


    “反馈给他们做什么?”江芸芸虚心求问。


    “以前我们赈灾都是和官府合作,收集到他们的受灾情况,可以让他们上折子,请求朝廷减免今年的赋税。”江湛解释着,“但你这次和我之前的不一样。”


    相比较江漾整天没心没肺就知道吃吃喝喝,江湛还是稍微了解家中情况的。


    家里似乎得罪了不得了的人,娘已经去应天好几次了,爹也一直出门,就连她的议亲都停了下来。


    今日江芸好端端拿出一笔钱说要赈灾,她娘沉吟片刻后,直接也说跟着赈灾,也似乎和这个事情有关系。


    “先拿数据。”江芸芸有备无患。


    “冯知府……”江湛开口却又没有说下去,犹豫一会儿,对着老村长说道,“你把你们受灾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我们。”


    她看着越聚越多的人,口气微沉,严肃说道:“我们都带了自己的人,刚才说的一切都会一五一十核查过去,你们若是说谎使诈,我们就会跳过你们这个村子。”


    给一个甜枣又给了一个棍子,江湛已经把那些村民都震慑得面面相觑。


    虽然江湛还未出嫁,但身上已经有那种当家主母的威严,尤其是沉脸下来时,和曹蓁一模一样,这是江芸芸第一次接触古代教育下培养出的女孩。


    她们虽不曾读过书,被困在内宅,但人情世故,行事做派已有了不输于任何人的熟练。


    这是这个社会附加给她们的,只有她们才需要学习的生存手段。


    “你姐姐好厉害啊。”唐伯虎忍不住凑上来说道,“熟门熟路,一点也不怯场。”


    江芸芸点头,镇定说道:“曹夫人教得好。”


    江漾已经围着姐姐打转,小脸兴奋地红扑扑的。


    “姐姐真厉害啊。”


    “我就说我姐姐超级厉害的。”


    “哇,真厉害啊。”


    江湛不得不捂住她的嘴。


    秦岁东也跟着点头,夸道:“曹夫人确实教得好。”


    她和几位年纪大的老妇人说着话,没多久就把这个村子的情况套得清清楚楚。


    这个村子里的人都姓徐,少许其他姓氏,大部分都是太祖年间就战乱逃过来的,之后一直定居在这里,村中人大都是种水稻为生的,这几年一直天灾不断,日子越过越差,这次眼看就能收成了,却突然闹了水灾,多少人哭瞎了眼睛。


    若非这次出门,谁能知道城外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秦岁东一直拉着周笙,闻言就解释着:“扬州虽集天下商客,但那都是生意人的事情,和他们关系不大,城内外一向是两个世界。”


    “这位夫人说的及时。”村长夫人叹气,“可我们只想好好过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周笙面露不忍之色。


    “会好的。”江渝大人模样地安慰着。


    这话若是从大人嘴里说出来,大概只能得到一身叹气,但是从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嘴里吐出来,大家便都笑了笑。


    一行人来到村长家中的院子,这已经是一路上看到最好的院子了,用石砖堆砌的房子又宽又大,屋子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但院子还是空空荡荡,鸡笼里已经没有鸡,原本应该种着东西的地,现在也都是裸。露着的。


    村长家的人拿出名单:“我们村子一共一百三十户人,徐姓九十三,其余姓加起来一共三十七户,加起来的人口有四百七十三人。”


    那村长一看就是规矩人,人口田籍都记得格外清楚,又请了几个在村中口碑很好的老人,大门敞开,任由村民围观。


    江湛根据名单有条不紊分配下去。


    那些读书人分出三个位置,把名单抄写过来,开始在外面分配粮食,身边站着村里的老人,保证每家每户都能拿到粮食,且不会多拿。


    他们家丁带得多,一开始那些人见了粮食混乱了片刻,但很快就在村长的呵斥下和家丁的维持秩序中安安分分排起队来。


    黎循传也选了一个摊位,站在一旁勾名字,那对母女站在一旁看着,免得因为不认人出了错。


    江芸芸则借机问了很多关于村子的问题。


    “这是什么水稻,一年两熟吗?粳稻是什么?我听说有一种安南来的稻长得很快,哦,不好吃啊,种出来没人要,所以他并没有普及是吗?”


    “你们一年税收多少?每亩交八斗,每亩地还要加损耗,这才毁了田地,所以夏税麦交不上了吗?那秋粮呢?”


    “你们还要给京城送白粮的贡赋?费用自担的嘛?自己去送?那不是要花很多钱?”


    江芸芸在纸上涂涂写写,咬着笔头:“你们每年若是风调雨顺,大概能有多少剩余的钱财。”


    “若有二两便能过个很好的年了。”老村长笑说着。


    江芸芸却笑不出来。


    “这个村子的粮食分好了。”秦岁东带人走了进来,“我们要去孤寡老人那边看看,再送几件衣物,芸哥儿可要一起去。”


    江芸芸点头:“我去看看。”


    一群人就在村长的带领下去找住在村子边缘的孤寡老人和小孩。


    那些老人大都衣衫褴褛,小孩大都是光着身子跑来跑去,见了人只是呆呆地看着。


    “这些都是最便宜的料子。”秦岁东说,“只是给他们应应急。”


    可即使是这样的衣服,那些人还是激动得要哭了起来。


    临走前,秦岁东对老村长连敲带打,这才上了马车准备去第二个地方。


    “我们真的可以免除赋税吗?”村长站在马车前,犹豫说道,“连着三年受灾了,村子里的地是越来越少了,我们的税赋越来越重。”


    江芸芸语塞。


    她今日来是为了自己的目的,想要避开讨人厌的藩王,却第一次如此直面惨烈的明朝百姓,那点关于自己的私心再此刻被压榨得一干二净。


    书上所学的一切,百姓苦,民生艰,在此刻成了最真切的画面,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直到上了马车才回过神来。


    “他们日子过得好苦啊。”她喃喃自语。


    黎循传累得抬不起手来,整个人靠在车壁上:“之前分米,他们一户人家都只来一个人,我问了才知道说是只有一件能穿出门的衣服。”


    不少读书人也跟着唉声叹气,读再多的书,远没有今日来的震撼。


    唐伯虎呆坐在原地,好一会儿也说道:“二两银子啊。”


    百姓只要二两银子就能过好日子,可昨日那块价值一百五十两的铎针,却是别人不愿意伸手去接的脏东西。


    马车内的读书人个个心事沉重。


    女眷马车上,周笙开始问秦岁东刚才不明白的问题,江渝也听得认真。


    “村长在村中一向威严,村民是散沙,需要领头的人。”


    “那几人明显是无赖,所以要多加警告,但是警告他们没用,所以让那些老人出面。”


    “你也不必太好脾气,该硬起来要硬起来。”


    另一辆马车里,江漾年纪小很快就睡了。


    江湛抱着小妹,摸着她的脑袋,半晌没说话。


    “姑娘可是累了。”妈妈问道,“还是饿了,吃点糕点压压肚子。”


    “没,都是熟门熟路的事情。”江湛沉默片刻,“只是觉得江芸也没别人说的这么差。”


    那些路泥泞肮脏,他却能面不改色走了过去。


    那些小孩的手指都是淤泥,他只是细心地给人擦了擦。


    妈妈顿了顿:“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姑娘心善,还是多看看才是。”


    江湛嗯了一声:“我知道。”


    之后一路上,随着进的村子越来越多,粮食越来越少,但沉默的人越来越多了。


    有几个村庄受灾很严重,一进门就挂着白布,也碰到村中情况格外混乱的,几个读书人倒是勇敢,把女眷牢牢护在身后。


    等手中的粮食全都发完了,天色也逐渐黑了下来,一行人身心疲惫地准备归程。


    “要下雨了。”江渝已经累得趴在周笙肩上昏昏欲睡,察觉到头顶落了雨,迷迷糊糊说道。


    “没事的,准备回家了。”周笙安慰着。


    那一边江漾已经睡得天昏地暗,被妈妈抱在怀里,江湛强忍着疲惫,不让人抱着,打算自己回马车。


    “今日回去还要劳烦你们写几句诗,几篇赋。”唐伯虎早已没了一开始神采奕奕,疲惫说道,“过几日我亲自来取。”


    一群人也累得没空说话了,纷纷拱手行礼,自个上了车就准备眯一会儿。


    江芸芸站在马车前,看着密密麻麻的水道,泥泞不堪的道路,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贫穷落后。


    头顶的乌云黑沉厚重,好像顷刻间就要压了过来,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最渺小的存在。


    她读过历史,知道明朝正处于小冰河时期,所以天灾人祸不断。


    然后呢?


    书上没告诉她,原来小冰河时期的封建社会是这样的。


    原来百姓活得这么苦,连活着都是奢望。


    “芸哥儿。”黎循传从车帘里升出脑袋,“怎么还不上马车?”


    江芸芸回神,爬上马车,黎循传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是不是累了?”他摸了摸江芸芸的额头,“还好没起烧,刚才有几户人家我看水都是浑浊的。”


    “我没事,只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江芸芸拨开他的手,淡淡说道。


    “什么事情?”黎循传问。


    “你看这里的土地还算肥沃,一亩三石,要是农人勤奋可以到四石。”江芸芸拿出手里的笔记,一点点分析过去。


    这一辆马车里的读书人也都跟着围了过去。


    “这个算高的了。”叶相自己家里也是种田的,笃定说道。


    “若是可以再高一点呢。”江芸芸含含糊糊说道。


    叶相惊讶:“这要怎么高?”


    “比如稻种、比如工具,比如肥力,比如种田方式。”江芸芸谨慎开口,“若是改变其中一种,又或者是全部。”


    “我刚才说的占城稻就是一种只需要六十天就能收获的稻。”


    “这个我娘也打听过了,但是不好吃,种了根本没人要。”


    “但他量大。”何棐冷不丁说道,“种得快,风险就会低很多,就像这次,若是只需要六十天,那这波稻谷就已经收了,至少有口饭吃。”


    “对,不好吃而已,而且这些都是可以改良的,比如把这一片的占城稻里早熟的那一株和其他稻里最饱满的那一株,结合起来育种。”江芸芸也只是提出这个假设。


    叶相呆了呆:“还有这样的做法。”


    “有。”江芸芸笃定说道,“只是我也是看来的办法,具体的不太清楚。”


    “还有这个种田方式,扬州多水,为什么不能形成粮畜桑蚕渔这种循环,用以农养蓄,以畜来促农;再用桑养蚕,用蚕来养鱼,最后又鱼粪肥桑。”


    “好办法啊。”叶相最快回过神来,拍案而起,却差点砸了脑袋,“只是这个会不会对农人要求很高。”


    江芸芸皱眉:这些都是读书时书本上教的,具体如此,她现在也不过是纸上谈兵。


    “再比如肥力。”但她还是继续说道,“他们用的是最简单的动物粪便发酵,我记得还有其他办法的,这个要等我仔细想想。”


    总归会有人知道的,一点小小的启发,那些农人一定比自己更清楚。


    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


    “工具改进不如直接请工作多年的老汉,他们最有发言权,我刚才就看有几户人家的犁具和大家的都有点不一样。”


    马车内一片寂静。


    “芸哥儿这是不打算读书了吗?”有人讪讪问道。


    江芸芸摇头:“不是,我相信只有读了书才能更好帮他们,知识不但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也要改变其他人的命运。”


    “我是想在我力所能及地范围内,让他们生活得更好一点。”


    “人总该有些尊严。”


    “好!”唐伯虎被她说的热血沸腾,搭理鼓掌,“你需要什么,我帮你们。”


    “不不,先不急,你们先帮我把这次义举的事情写一下。”江芸芸冷静下来,“这个我先琢磨一下,到时候你们若是喜欢,就帮我宣扬一下。”


    “好!”众人连连赞同,一个个脸上都露出笑来。


    大家都是年轻气盛的读书人,见了今日百姓苦状,也都心有戚戚,只恨心有余而力不足,身无长处也非父母官,是一点忙也帮不上。


    “你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就来找我们。”


    “行。”江芸芸趴在矮几上,涂涂写写。


    她想,她既然来到这里,也该做些什么。


    —— ——


    京城,李东阳收到老师的信,读了一半就气得拍案而起。


    “这些人真是过分,还敢使这种下作手段,我师弟年纪又小,又这么可爱,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欺负他!”


    李兆先正巧从外面回来,不解问道:“爹在生气什么?”


    “你的小师叔被人欺负了,这些藩王,扬州上下,科道监察官一个个如此不作为,真是可恨。”李东阳狠狠说道,把手中的信递了出去,“我老师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要操心这些事情,扬州官场腐败!我要上折子。”


    李兆先把那封信看完,随后也不高兴说道:“欺负小孩算什么,我这就去找人写诗骂他们,还有那个知府,好好的官不做非要做那条狗。”


    李东阳已经开始研墨准备写折子。


    脑子里已经闪过十七八句给人穿小鞋的话。


    “还有你小师叔把那笔钱拿去赈灾了,多好的人,自己穷的响叮当的,还能惦记老百姓,你去外面多夸夸他。”他开口提醒着。


    “好嘞。”李兆先挑眉,“那我今日是奉命出去玩?”


    “要是没给我宣传好,我就狠狠揍你。”李东阳笑说着。


    “虽说十岁当神童算晚的,像爹这么厉害的,那都是五六岁时就是神童了。”李兆先不忘夸一下自己老爹,话锋一转,“但谁叫他情况特殊呢,扬州的风水都没养到他,让陛下险先错失一个神童,还好我们祖师爷足够眼尖,一眼就看到我们小师叔的不凡之处!果然是我爹的老师!”


    李东阳睨了他一眼,冷笑一声:“现在就想挨打是不是。”


    李兆先哎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跑了。


    李东阳摊开折子,下笔如有神。


    ——敢欺负我师弟是吧。


    ——等死吧!


    第三十七章


    藩王的存在已经成了文武百官心中不可言说的毒瘤。


    按照太祖所想, 这些藩王是国家的藩屏,他曾把‘惩宋、元孤立,乃依古封建制,择名城大都, 豫王诸子, 待其壮, 遣就藩服, 用以外卫边陲,内资夹辅’为祖训写入律法中。


    洪武三年, 太祖将十个个儿子和一个从孙分封为藩王, 为此他昭告天下:‘朕荷天地百神之佑,祖宗之灵,当群雄鼎沸之秋, 奋起淮右, 赖将帅宣力, 创业江左, ……朕惟帝王之子, 居嫡长者必正储位, 其诸子当封以上爵,分茅胙土, 以藩屏国家。’


    永乐年间的推恩法开始逐渐限制藩王,永宣之后,藩王限制越来越多, 但这样并没有约束藩王,反而让他们在自己的封地上肆意妄为, 烧杀掠夺, 无恶不作, 成了百信苦不堪言的一个重要原因。


    如今陛下对待皇室宗亲,更是以‘亲亲’和‘尊尊’为原则,那便是千错万错都不会是我们皇家人的错。


    藩王每每上折讨要封地,他皆一一允诺,便是有人作奸犯科也是既往不咎。


    代王朱成鍊曾有个庶长子朱聪沫,经常打死人,被成化帝贬为庶人,前年老代王发丧,陛下重新把庶人朱聪沫召回,谁知这人竟在老王爷大丧期间饮酒作乐,凡是有人劝诫皆被他打死,手上沾了无数人命,事情闹得很大,陛下也不过是贬为庶民,迁居看管。


    若非朱聪沫是在丧期如此行事,只怕连这个处罚都得不到。


    这件事情在朝堂颇为震动。


    这位陛下自幼仁厚,深受儒家教育,每每遇到亲王犯事,大都是轻轻放下,不肯追究,这些不痛不痒的追究,让藩王们在自己的封地上越发肆无忌惮。


    李东阳的折子自然不会触及陛下霉头,反而从扬州几位官吏说起。


    “太皇太后的寿诞将至,你昨日说的扬州虎丘花市贸易繁荣,有能工巧匠能令百花齐放,可是真的?”今日侍读结束后,弘治帝和气地问着先生李东阳。


    他长了一张温柔文气的脸,因体弱多病,整个人消瘦修长,一笑起来反而像一个读书人。


    李东阳笑着点头:“也是听友人说起,说是扬州通判操办母亲八十寿宴时,请了不少虎丘名匠,宴会上竟引得百花盛开,老太太高兴极了,微臣想着太皇太后年岁已长,若是陛下能引得百花盛开,太皇太后一定开心。”


    如今的太皇太后乃是宪宗成化帝生母,这位太皇太后抚养过陛下,关系亲密,只前年六十大寿时,次子河南汝宁府的崇王朱见泽上折想要进京为母亲祝寿。然而礼部却表示汝宁府如今正地方灾伤中,崇王应慎守封疆不能随意出封地,陛下便顺势驳回这道折子,因这事,太皇太后心中不快,每逢寿诞便要念叨几分。


    时间久了,陛下也有点害怕太皇太后,此刻因为马上要来的寿诞愁眉苦脸,正不知送些什么来。


    李东阳作为翰林院侍讲学士,对此事早有所耳闻,这才上了这道折子。


    “这个好。”弘治皇帝点头,“太皇太后最喜欢花花草草,这次一定会喜欢的,朕这就下旨。”


    李东阳夸了陛下仁心,就不再说话。


    “此事如何需要惊动内阁,奴才这边直接让扬州通判把人送上来,也免得虎丘那边兴师动众。”陛下身边的钱能眼珠子一转,殷勤笑说着。


    朱佑樘有些犹豫。


    直接叫虎丘的官员把人送上来,那是为太皇太后祝寿,百官挑不出毛病。


    但若是叫扬州通判把人送上来,那可是通判自己送礼,越过上面一级级长官。


    钱能笑说着:“那扬州通判能为太皇太后寿诞尽心,是他的福气,这几年扬州天灾不断,您若是此刻下旨去扬州,也显得您是惦记扬州的。”


    若是打着为太皇太后祝寿的圣旨,那就是内阁出,要走官方流程,可若是直接叫扬州通判送人上来,那就是从内廷出,传旨的一般都是太监。


    这对太监来说是油水活。


    钱能听说一个小小的扬州通判也能如此豪横,一眼就看到扬州是个福地,极力要求陛下直接让扬州通判那边送人上来,如此便能大大捞一笔了。


    “是啊,扬州外城河泛滥,淹死了不少人,府学的不少人连同扬州富商去村子里赈灾了,冯知府请求减免今年夏税麦的折子也该送上来了。”李东阳叹气,“陛下此刻惦记着,那真是扬州之福。”


    朱祐樘惊诧:“死伤严重吗?怎么不见有折子递上来。”


    李东阳谨慎说道:“许是路上耽误了。”


    朱祐樘这下坐不住了,连连催促道:“去内阁看看,有没有扬州的折子。”


    这一找可不得了,没发现扬州水灾的奏折,倒是发现一道正在扬州督查的巡抚的折子,还有一道监察御史的弹劾。


    内容说是和扬州有关但关系也不大,主要是和宁王有牵连。


    宁王倒是安安分分待在封地,但是他的孙子跑到扬州啦!


    还摔了老百姓的一块玉佩,闹得可不好看了!


    要是在太祖年间,风宪官是不能随意上奏藩王过失,有小错那就是敕戒谕,要是放了大错,那就是召回京,进过会审,然后由皇帝定罪量刑。


    但在太宗皇帝的经营下,王府官开始承担起监察职责,只是随着藩王为非作歹的水平逐渐升高,地方机构权力一步步加强,地方三司、巡按巡抚和风宪官也参与到此事中。


    至此藩王的权力进一步收缩。


    但那都是监察官的事情,和权利中心的翰林院没有什么关系。


    李东阳的折子巧妙就巧妙在他没有直接去弹劾宁王,反而从通判杨棨的老母亲八十岁整寿说起。


    然后写信给御史他们,让他们来弹劾。


    “不过是摔了一块玉。”朱祐樘看着奏折,不悦说道,“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内阁首辅刘吉在前朝还是纸糊三阁老,耐弹刘棉花,在今朝倒是做起了直言不讳的角色。


    “上高郡王不在封地待着,随意外出不说,竟然还欺压百姓,听说那百姓是因为母亲病重才出来卖玉,如今却被郡王摔坏了,此事一旦开了头,陛下又该如何应对其余藩王外出之事。”他义正辞严劝诫着。


    朱祐樘不耐:“那爱卿想要如何?”


    刘吉眼珠子一转。


    如今内阁共有三位阁老,分别是刘吉、徐溥、刘健。


    他虽是首辅,却是个软滑头的,时时要跟在后面两位阁老身后,要他们先签字才肯署名。


    刘健是个性格暴烈的人,和他拍桌子那是常有的事情,也常常闹得不欢而散,但徐溥却是凝重有度的人,深受陛下信任,是整个内阁的主心骨。


    三人一收到就这两份弹劾先一步商讨过,刘健自然是要求严惩,恨不得杀鸡儆猴,杀一杀如今藩王的风头。


    刘吉在这事上看得格外清,他当过陛下的老师,知道他是个宽厚之人,极其维护皇家威严,严惩是绝不可能严惩的,就是藩王们破点油皮也要心疼半天的。


    徐溥虽觉得此事不妥,但还是要求把此事回禀给陛下,处罚则有陛下自己定夺,内阁不参与此事。


    为这事,刘健这个炮,筒还不高兴了好久,只是他们三人还没商量出章程来,陛下那边就要求看一下扬州的事情。


    刘健不想去,徐溥手边工作繁多,刘吉最喜欢见领导,所以自然就接过折子,屁颠屁颠来了。


    陛下如今一开口,刘吉就知道陛下是不高兴了,心中敲了一会鼓,随后谨慎开口:“此乃陛下家事,自然由陛下定夺。”


    朱祐樘这才缓了缓脸色。


    当时先帝去世,刘吉争议很大,但朱佑樘第一是心软他到底教过自己,第二则是喜欢他看得懂脸色的劲,这才一力把人留在内阁。


    “宁王不能约束自己的子嗣,就,罚俸一月吧。”他沉思片刻,“上高郡王不在封地待着跑到扬州玩耍去了,但毕竟年幼,回去让长辈训斥便是了。”


    刘吉点头应下,拍着马屁:“陛下仁爱。”


    “那个摊贩母亲的病可是治了?”一直不说话的李东阳忧心忡忡说道,“如今扬州正是梅雨季,正是病痛多生的季节,可别耽误了治病。”


    刘吉一头雾水,心中想着:我怎么知道,御史又没说!


    但他心里明白,按照藩王的德行,鬼才给你赔钱呢,没打你一顿已经是仁慈了。


    李东阳见他不说话,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恕微臣多言,内阁下发政令时,还请知府多多照看治下百姓,百姓疾苦,那些当父母官的可不能寒了百姓的心。”


    此事处理的不厚道,朱祐樘心里清楚,闻言,立刻怒道:“冯忠怎么回事,治下来了郡王不知道,城外淹水了不上折子,如此无用,要他在这个位置做什么!”


    刘吉呐呐哎了两声,没想到这火怎么就烧到倒霉催的扬州知府头上,虽有心做做好人,买买冯忠一个面子,也对得起他每年上供的礼品,但现在陛下正在气头上,他那里敢开口,只好装死不说话。


    “你们内阁去质询。”朱祐樘不悦说道,“这事到底怎么回事,到底受灾严不严重,是不是真的死了不少人,若是他不行,就给朕滚下来!”


    刘吉心中转了十八个弯,把这事仔细捋了捋,随后敏锐察觉出不对劲。


    他嘴里连连称是,临走前,却忍不住悄悄抬头看了一眼一侧的李东阳。


    李东阳低眉顺眼站着,最是恭顺不过。


    他出了大殿,摸了摸额头的冷汗,自觉自己是受了无妄之灾。


    “日头大,阁老小心。”有殷勤的小黄门给人打着伞。


    刘吉面上不动声色点了点头,走了几步,突然打开折子看了眼上折子弹劾之人的名字。


    ——湖广人!


    “晦气。”他低低骂了一声。


    打了一辈子鹰,倒是让人啄了眼。


    —— ——


    江芸芸赈灾回来后好几日都是神色凝重,连黎淳都发现不对劲了。


    “可是那日遇到什么难处。”他问。


    “我没有难处。”江芸芸说,“有难处的受灾的百姓,我每每想起老村长问我能不能减免税赋,手中的那份名单,我已经整理好,准备明日去府衙看看。”


    黎淳捋着胡子叹气:“风调雨顺是百姓最大的期望,偏这十来年,无灾不成年,不是南直隶就是浙江,就连偏远塞北都屡屡受灾,百姓连过个好日子都很难,也不知是哪里得罪老天爷了。”


    江芸芸语塞。


    这不是得罪老天爷,而是小冰河时期,天气变幻无常,加之封建王朝生产力不足,对外封闭,对内强压,皇帝也不是什么好人,上下不能齐心,自然不能安稳度过这一段反复无常的日子。


    “罢了,不说这些了,楠枝都把那日体验文章交上来了,你怎么还没上交。”黎淳话锋一转,不解问道。


    江芸芸没好意思说,自己这几天都造捣鼓农事的事情,便说道:“马上就交上来。”


    见她这么听话,黎淳又觉得自己催得太急了,又道:“也不用太着急。”


    江芸芸心虚,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已经写好了,只是想要再润色一番。”


    黎淳点头,看着她案桌前收拾干净的笔记和书本:“如今四书也都学过一遍,五经我不着急教,你先休息几日,把四书里的内容再巩固一遍,哪里有不懂再来问我,四书在科举中考试中占比不少,只有牢牢扎实了,后面学起来也就轻松了。”


    黎淳临走前仔细嘱咐着:“每日和楠枝一起,互相选几个题来做。”


    江芸芸忙不迭点头。


    现在等于高考第一轮学习结束,接下来她自己安排了第一轮第二轮和最后一轮复习,中间还要夹杂了一轮模考,二轮模考。


    五书等于选修课,他要先学一遍,然后在挑选专精一本,深入复习,争取和四门主课一起拉拉分。


    黎淳对听话的学生自然是格外放心,交代完就走了。


    这几日扬州格外热闹,热闹的源头自然是江芸芸带领府学学生赈灾的事情。


    那些府学的学生许是第一次做这种好事,写诗作赋,弄得人尽皆知,还把功劳都给了江家那个十岁的小孩,变着法地夸他。


    多亏他捐了一百四十九两。


    ——整数也凑不到,真是小气的。


    任劳任怨,一马当先。


    ——一个小屁孩能干什么,就吹吧。


    悲天悯人,心系百姓。


    ——院试都没过,瞎操心啥。


    冯忠听到那些话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还是去了府学大肆褒奖了一番。


    本打算也去表扬表扬那个江家小子,但一想到黎淳的脸就没了兴趣,转而终于开了门,请了那位拜访数次而不得入的江家老爷入府见了一面。


    本以为这事就这么结束了,读书人刷了刷脸,自己也不用忙活赈灾的事,谁知那个苏州唐伯虎也是事多,呼朋引伴做了诗赋集,在扬州城内大肆宣扬。


    这就有点打县衙里的人的脸了。


    才做了一件好事就要这么宣扬,好像我们县衙里的人都是无动于衷的冷血人,谁不知县衙事情这么多,哪里顾得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


    扬州城内不少官员嘴里嘟囔着,却又不好意思出面多说,毕竟都是读书人,谁也不知道这些人未来的路如何,没必要因为这点芝麻绿豆的小事闹得不高兴。


    在那些当官的眼里,淹了几个村子,死了几个人还真算不得大事,毕竟扬州年年受灾,得亏碰上今上是仁义之君,这才没有直接把他们撸下去。


    每次遇上小灾的时候,总有扬州大户想要讨好他,然后出钱出力,把这事圆过去。


    你看这次不就有五典书肆的林家,还有布商江家,真是乖巧懂事,年底开宴,也要好好夸一下。


    冯忠也是这么想的。


    虽然江家不肯让那小子见一下郡王,让冯忠有些下不了台,但现在看在他们花钱消灾,就原谅他们一回。


    冯忠听了主簿们的抱怨,和气安慰着,正准备去办公时,突然听说郡王回来,脚步一转,准备在和那位年轻的郡王打打交道。


    当今陛下喜欢藩王,宁王又独有青睐,如今宁王年纪大了,这位上高郡王是父亲是弟子,他自己又是庶长子,不出意外这位也该是个宁王了。


    他最近实在太忙了,请求减免税赋的折子晚点交,不急。


    —— ——


    天色渐晚,江芸芸奋笔疾书,终于把那日的见闻写成一篇文章。


    她不是从普通的民生角度来论述那日所见所闻,她开篇直接点明这是一场人祸大于天灾的灾难。


    那些在两条河道交汇处的村庄因为地势最低,受灾最严重的,每个村庄都有十来人的死亡,但这些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明明可以政府出面把村子往里挪一点,避开低洼和水流交汇处。


    明明若是灾难刚发生时,官府及时救灾就不会有这么大的伤亡 。


    明明下游河道淤积如此严重,若是按时清淤,蓄水量就能再大一些。


    天灾犹可恕,人祸不可宥。


    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职竞由人。


    江芸芸心中的愤慨并没有随着文字的输出而降低,反而越演越烈,成了那把熊熊燃烧的火。


    她成长在一个和这里体制截然不同的社会,她无法漠视一个本该可以减轻损害甚至避免的灾害,在为官者漠视的情况下,成了不可挽回的灾难。


    那一条条躺在木板上的生命几乎让她喘不上气来。


    所以当她昨日想要上交受灾的登记册,却连府衙大门都没进去,那把火便彻底烧了起来。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她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为官者感受到庶民的愤怒。


    —— ——


    李东阳作为一个喜欢提携后辈的前辈,又是神通,又是翰林院的人,所以他的文章在读书人这边是极具欢迎。


    所以当他点评自家儿子的一篇文章时,评语和文章不小心先后流露到民间,读书人自然是争先恐后去围读的。


    “这个江芸是谁,小小年纪有如此善心。”


    “自己没钱还能去帮助别人,真是好样的。”


    “怪不得他能求得菩萨心软,一觉睡醒,枕头便多了他一百四十九两。”


    “不过扬州竟然受灾了,死了不少了。”


    “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扬州受灾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在京都流传开来。


    也不知是谁说起三个月前,扬州通判为了给自己母亲过八十大寿,竟然还花费百金,时间点和受灾时间相差无几。


    流言越传越广,甚至还有人说冯忠不理会灾民是因为扬州好像来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物,但具体是谁,却又死死打听不出来。


    一时间民怨沸腾,甚至有读书人给通政司递了折子,要求彻查此事。


    太祖设立通政司,赋予了“通达下情,关防诸司出入公文,奏报四方章奏,实封建言,陈情伸诉及军情声息灾异等事”的重任。


    这个衙门在洪武、永乐、洪熙、宣德四朝时受朝廷重视,权势极盛,但到正统初年,英宗幼年登基,慢慢没落了,但随着今上勤政,这个衙门又慢慢有了新的活动苗头。


    这份折子就这么递了过来。


    通政司使觉得有戏,但也怕得罪人,就推给性格严肃,不苟言笑的左通政元守值。


    元守值秉性朴鲁,原本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去巡视居庸关和紫荆关等地,看到那封折子也觉得扬州知府太不靠谱了,也不管背后的弯弯道道,直接把这事接了过去。


    他不敢耽误,连夜写了一道折子把扬州知府,扬州通判等人骂的狗血淋头,就差叫他们以死谢罪了。


    这份折子突然畅通无阻地送到朱佑樘案头。


    ——毕竟扬州真是一个富裕的好地方啊。


    朱佑樘看着桌子上堆成山的折子,气得脑壳疼,正准备发落,又突然想起上高郡王还在扬州,那口气就生生忍了下来。


    一旦处置了冯忠,万一这人混不吝把上高郡王私离封地的事情抖落出来,朝廷上一定又是一片弹劾,一旦说起藩王,百官就激动起来,他一点也不想处理这些骂战。


    头疼,实在头疼。


    “他怎么还没回去?”他烦躁说道,“给宁王送信了没?还不把人领回去。”


    钱能小心说道:“听说宁王病的厉害,许是实在没有精力了。”


    朱佑樘心中一软:“找人送些补品给他,好好照顾身子才是。”


    钱能连连称是。


    “先发着吧。”他最后说道,“让内阁留下不发,等人回去了,我再去收拾这些人。”


    “陛下,娘娘今早请了太医,说身子不舒服。”钱能趁机说道。


    朱佑樘心中一惊,连忙起身:“是肚子里的皇儿闹得皇后不舒服了。”


    钱能连忙说道:“许是天气热了,娘娘早膳也没动几口。”


    朱佑樘已经等不及他在说什么,起身,匆匆朝着内院走去。


    这是陛下成婚多年的第一个孩子,他年幼受苦,所以一直身弱多病,这些年又勤于朝政,不近女色,后宫中只有皇后一人,却迟迟没有动静,可是急坏所有人了,年初皇后查出身孕,满朝大喜,这对年轻的帝后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如今腹中的胎儿正是所有大臣所期盼的,自然是一点波澜都不希望看到。


    —— ——


    扬州的冯忠还不知道自己在京城已经出名了,正沾沾自喜准备中元节的事情。


    他打算留上高郡王在这里过中元节,给他看看扬州在他的治理下是有多繁华。


    若是他喜欢,肯在陛下面前为他美言几句,何愁不会升官发财。


    他打算在天妃宫造烟火之戏,彻底通宵,接连不断地放,让所有人看看扬州到底有多繁华。


    他也不是自己立功就不顾同僚的人,所以拉上通判杨棨一起筹办此事。


    就在他们商量如何办好烟花戏时,李同知匆匆走来,面色不安。


    “怎么了?”冯忠不悦说道。


    李同知看两人见了他就不说话,甚至还把案桌上的东西接着袖子盖了起来,心中不由撇了撇嘴。


    他年纪大了,又是北边人,能走到这个位置已经是极限了。


    知府冯忠和通判杨棨却不一样,南方人,还年轻,背后都有点靠山,在扬州也不过是准备捞点钱,打好关系后准备往京城走的人。


    “怎么了?”冯忠发现自己语气不好后,立马软下声来和气说道。


    他长了一张斯文白皙的读书人的脸,留着两撇胡子,看上去格外文气。


    李同知心中微动,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再开口时便是格外和气:“之前不是唐伯虎把他们赈灾的事情写成诗赋吗?那些村民觉得读书人特别好,这次又找了读书人来府衙了。”


    冯忠有些恼怒。


    这就是读书人的麻烦,干了点啥事都要宣扬一下,屁大点的事都要宣扬得格外厉害,不像那些会做事选商人,赈了灾把所有功劳都给了他,多么会做人啊。


    “读书人博名气而已,那些村民找他们有什么用。”杨棨笑着安抚着,“冷一冷他们就好。”


    “不好好都读书就知道做这些博名声的事情,有辱斯文。”冯忠冷笑一声,“去告诉府学的□□,看好学生,好好读书,明年乡试给我考出好名次才是,弄这些虚名也不怕到时候在整个应天府丢脸。”


    李同知连连点头。


    “这几日也辛苦你了,没事就下去休息吧。”通判杨棨和气说道。


    李同知笑容一僵,还是缓缓退下,出了门口,狠狠啐了一声,这才捋了捋袖子,慢条斯理走了。


    ——他有个妹婿在京城当个小官,传信过来说了京城最近最热的八卦,也不知这两人知道了没。


    ——好戏在后头呢。


    江芸芸见李同知独自一人回来了,脸上不显,心中止不住的愤怒。


    “您说的这事,我已经和知府和通判都说了,可他们……”李同知点到为止不再说话,随后耸了耸肩,“爱莫能助。”


    江芸芸低着头不说话。


    “您一个读书人何必掺和那些庶民的事情,他们没粮,自然会去借,何必要您一个十岁的小孩几番跑腿。”李同知可是靠自己一个人辛苦读上来,才有了今天这番成就,看这小孩拜名师,却不好好读书,走了歪路,也是格外心疼的。


    江芸芸也只是跟着笑了笑:“多谢李同知劝导,我不会走歪路的。”


    李同知看着他背着比他还高的书箱,慢慢吞吞迈出门槛,觉得自己劝回一个年轻人,觉得格外得意。


    他是看好江芸的!


    和这样的人打好关系,自己未来也会受益的。


    江芸芸出了府衙门口,一眼就看到门口那几个衣衫褴褛的老人。


    他们站在府衙门口,惴惴不安,脊背都要弯成一道虾的样子,他们身边站着同样坐立不安的周鹿鸣。


    她这几日一直让读书人去宣扬救灾的事情,本打算用舆论压迫扬州那些官吏,谁知他们并不把他们这些读书人放在眼里,或者说他们并不把百姓放在眼里。


    ——这一招并不好使。


    早上江芸芸准备去读书的时候,周鹿鸣一脸歉意地带着那几人在侧门等他。


    官府的粮食迟迟没有救济,免除赋税的通知也一直没有送过来,这几个村子几乎要没有活路了,卖地卖儿女成了唯一的选择。


    所以他们找到了当日看上去和他们气质最相近的周鹿鸣。


    这个人看上去不过是干苦力的,却和那些读书人在一起,肯定是有些门道的。


    “哎哎哎,小童郎回来了。”有村长见了人激动喊着。


    门口的衙役呵斥道:“吵什么。”


    那老人哈头弯腰,连连道歉。


    江芸芸把他们带离衙门口,一脸歉意:“我没见到知府,你们要的粮食我也没要到。”


    那群老人僵站在原地。


    “那税赋的事情呢?”那些老人带着最后的期望问道。


    江芸芸沉默,还一会儿又说道:“会有办法的。”


    那群老人沉默着,年迈的身体好似成了枯萎的木头,再也没有一丝生机。


    “那怎么办?你不是读书人吗,他们都说你是状元的徒弟。”有个年纪稍轻的黑壮男人烦躁质问着。


    周鹿鸣把江芸芸护在身后:“你不要冲他发火啊。”


    “我们的粮食马上就能收了,你知不知道,就几天,就差几天,现在什么都没了!”那人暴躁走着,随后颓废地垂下肩膀,喃喃自语,“三年了,连着三年受灾了,我们,我们没有活路了。”


    老人们沉重叹气。


    今日是个阴天,天际压着厚重的乌云,瞧着又要下暴雨了。


    夏季多雨,可也没有一直下的道理。


    江芸芸抿唇,从周鹿鸣身后走出来:“我还有个办法,但需要你们自己权衡。”


    “什么?”壮汉激动问道。


    “先去应天府找御史告状,再去京城告御状。”江芸芸低声说道。


    那人下意识恐惧地缩了缩瞳仁。


    知府已经是他们见过最大的官。


    “若是他们官字两个口呢。”老人见多识广,忍不住低声问道。


    “他们没机会沆瀣一气。”江芸芸低声说道。


    —— ——


    “不得了了。”中元节那日,冯忠穿戴整齐,正准备亲自去天妃宫点燃烟火,就看到仆人慌乱走了进来。


    “慌慌张张做什么?”他随口问道。


    “京城那边出了点状况。”仆人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冯忠脸色微变:“扬州受灾的事情,这么传到京城去了。”


    “听说是读书人那边先说的。”仆人谨慎说道。


    冯忠脸色青白不定,随后愤愤说道:“又是那群读书人。”


    “不急,等我今日哄好上高郡王,让他出面。”他沉吟片刻后,信誓旦旦说道。


    两人说话间,却见李同知手麻脚乱跑进来,嘴里慌张大喊:“出事了出事了。”


    “咋咋呼呼,怎么了。”冯忠不悦质问着。


    李同知脸色青白,嘴角喏动了几下,连着声音都倏地低了下来。


    “刚入夜,突然有几个人在街上撒纸。”


    冯忠看了眼沙漏,不悦说道,“又是哪个歹人闹事,给我抓起来。”


    李同知吓得连连摆手,嘴皮子都哆嗦了。


    “外面的人都在说,宁王出了封地在我们这,就在冯家,还说因为这事,我们才没空去城外看看的。”李同知说的断断续续,突然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白纸。


    上面是凌乱写着的字,不外乎宁王,救灾这类的事情。


    冯忠看得脸色大变,手指缓缓收紧。


    有些事情一旦戳破了,天大的好事都成了坏事。


    “那群村民去应天府告状了。”杨棨急匆匆走了过来,脸上再也没有以往的稳重,“我们的人去拦,杀了几个人,但还是没拦住。”


    冯忠气的跳脚:“杀了啊,为何不都杀了!!”


    杨棨脸色阴沉:“有人教他们兵分两路,我们只杀了其中一队的人,另外一队发现的时候,已经进了应天府,我们进不去了。”


    “不好了不好了,那些刁民反了。”衙役连滚带爬跑进来,“府学的学生带人堵着门口,一定要知府大人给一个说法。”


    一件接一件的事情传了过来,冯忠本该是雀跃的心在此刻直直往下掉。


    ——中圈套了。


    他好歹是在官场上打滚的,自然知道这事肯定不宣传,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什么赈灾集,什么府学学生,都是为了现在!


    杀了他们!


    冯忠站在大堂上,府中为了应景点满了长颈宫灯,照得屋内格外亮堂,也让此刻冯忠脸上的狰狞杀意清晰可见。


    “反了,这真是反了啊。”


    屋内几人见他如此失态,齐齐打了一个哆嗦。


    “把闹事的人都抓起来。”冯忠把桌子上的茶盏扫落在地上,阴沉沉说道,“那些府学的学生,既然不想读书,那就不要读了。”


    —— ——


    “听说你小师弟有古人风范,别人卧冰求鲤救母,你师弟是大晚上跪天菩萨显灵啊,给了一百四十九两银子。”谢迁打趣着。


    李东阳无辜说道:“我师弟嘛,十岁神童,难免有些厉害功能的。”


    谢迁点了点他,压低声音警告着:“你坑了刘吉一把,小心他记恨你。”


    那日殿中,刘吉真的是无辜挨了一顿骂,本是是来兴冲冲来刷陛下好感的,谁知道被冯忠牵连了,回内阁后本打算直接责问扬州知府。


    谁知徐溥说再等等,给冯忠一个机会,也许是扬州受灾后事物太多,耽搁了。


    他一向心善,说这样的话无可厚非。


    刘健也阴森森说道:“再等等,要是真的如此胆大包天,我看他也没必要过中元节了。”


    刘吉自诩琢磨透了陛下圣意,本想早点给冯忠透消息,但见内阁只是开始收集扬州这几年的税赋和人口,便也跟着没有动,但对此嗤之以鼻,忍不住怨恨李东阳多管闲事。


    ——扬州知府每年给他的孝敬可真不少。


    “可不能这么说。”翰林院里,李东阳微微一笑,“满京城谁不知,我只是喜欢评论诗作而已。”


    “你怎么回来了?”两人说话间,突然看到原本应该给陛下上课的王华匆匆走了回来,打趣道,“中元节前一天,果然放假早。”


    王华警觉地往后看了看,这才小声说道:“出事了,扬州出大事了。”


    李东阳和谢迁一改刚才的闲适打趣,齐齐变了脸。


    原来扬州芦苇村和其余几个村的人竟然瞒着各路官员,一路风餐露宿,抬着早已腐烂的尸体拦下刘健的轿子,大街上直接告状,更有老人直接撞死在路上。


    大庭广众死人了。


    这事便彻底压不住了。


    陛下大怒,立刻派人去扬州彻查此事,应天府为了撇清关系,连夜让人去扬州。


    —— ——


    “你不要以为你是黎淳的徒弟,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冯忠愤怒地看着面前站着的江芸芸,咬牙切齿质问着。


    “这是我的事情,和我的老师没有关系。”江芸芸年纪最小,却站在最前面的位置,镇定说道。


    衙门门口挂着的两个硕大的灯笼照的众人脸上明暗不定。


    “你老师多年仕途无望,以前想要踩着景泰帝的事升迁,被陛下呵斥后,现在还不死心,今日还想要踩着我扬州众人的尸骨往上爬是不是。”冯忠完全不信,一个十岁的小孩还有这等能耐,还能声东击西去告状,冷笑一声,“陛下可看不上一个他。”


    江芸芸抬头看着面前站在台阶上至今不肯下来的人,声音格外清,却又格外坚定。


    “为何不赈灾?”


    “为何不上折子请求减免税赋?”


    “有钱造烟花,却没空看一下灾民?”


    江芸芸紧盯着面前的官吏,那双漆黑的眼珠因为愤怒而发光,一字一句质问着。


    每说一句,身后的读书人,村民便会跟着呐喊着。


    “够了!”冯忠大怒,“竟敢聚众闹事,都给我抓起来。”


    衙役们气势汹汹上前。


    人群推嚷,哭声和叫喊声此起彼伏。


    “你现在在这里抓了这么多人。”江芸芸不为所动,“明日就会有人来问。”


    “到时候你打算这么说,说是我们先挑事吗?。”


    “可那些赈灾的诗赋骗不了人。”


    “你最近的事情瞒不过所有人。”


    江芸芸的声音不够大声,但成功让冯忠踟躇起来。


    同知通判扯了扯他的袖子。


    ——没必要得罪读书人。


    “停下停下。”李同知叹气,见有人见了血,无奈说,“何必闹成这样,今日中元节先散了,我们明日再说行不行。”


    “扬州百姓多艰,你身为知府,不肯看他们一眼。”江芸芸沉声质问道,“你宁可造烟花去哄上高……”


    “够了。”


    她的声音被人打断,却不是被上头的冯忠。


    人群散开,一个年迈的身影缓缓走进。


    江芸芸吃惊地看着走来的老师,最后看向他身侧的人。


    黎循传扶着黎淳,慌乱避开她的视线。


    “果然是你。”冯忠大怒。


    黎淳淡淡说道:“你做下这等丧尽天良之事,还有脸指责我们。”


    冯忠跳脚:“我做什么事情了,赈灾粮食我又不是不给,扬州这么多事,难道就这几个村的事,其他的都不事,晚几天又如何?”


    “可你晚了一个月!”唐伯虎忍不住出声,愤怒反驳着。


    黎淳淡淡看了他一眼,祝枝山便连忙拉着唐伯虎退下了。


    “何事比百姓性命更重要。”黎淳平静问道,“你的酒宴?还是你的烟花大会?”


    冯忠瞳仁一缩,下意识想要出声呵斥他却又见他没有说下去,那股气在胸口打了一圈,竟然冒出一身冷汗来。


    ——不能牵出上高郡王。


    官员渎职是一回事,但和藩王有牵连又是另外一回事。


    陛下仁厚,对藩王更是百依百顺,但对牵扯藩王事中的官员可就不会留情了。


    毕竟皇子皇孙不会出错,那肯定是官员的错。


    黎淳点到为止没有把这件事情捅破,他竟然生出一丝感激之情。


    不远处天妃宫的位置,开始放了第一盏烟花,照得天空格外明亮,巷子外有人在惊呼尖叫,脚步声也越开越多。


    巷子口的府衙面前却没有一人晃动,所有人都等着最后的答案。


    赈灾,免税。


    给百姓一个活路。


    —— ——


    天妃宫那边不知道县衙内的事情,看了眼时辰便打算放烟花,毕竟听说贵人已经来了,知府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怠慢了贵人。


    “时间到了。”小徒弟轻声说道,“但知府他们还没来。”


    二楼人影幢幢,隐隐有欢笑声传来。


    “不管了。”师傅咬牙说道,“点火。”


    一道长长的打火花先一步在夜色中骤然出现,好似划破漆黑夜空的一道利剑。


    人群瞬间欢呼。


    二楼的窗户被推开一道缝。


    “扬州真有趣。”小少年轻笑一声,天真说道。


    底下人群涌动,越来越多的人想要挤过来看热闹。


    那是一条狭长的道路,前面进不去,后面挤不进来,小小的一条路,人头攒动,数不尽数。


    有人看到烟花在欢笑,笑声带动众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也有人在哭,不知是谁哭的第一声,随后哭声越演越烈,压过了笑声。


    头顶的烟花照得这片天地格外亮堂,倒影在宽阔的湖面上,好似星河倒落,人间仙境。


    欢笑声,哭喊声在这个拥挤的空间内接连响起,却又好似别隔了一层膜,谁也不曾感受到他人的生命在流逝。


    小少年居高临下注视着底下的混乱,浅色的眼眸倒映着绚烂的烟花,眉宇间的天真在忽明忽暗的烟花中明暗交替。


    “啊,那个小女孩……”他敛眉,神色悲悯说道,“死了。”


    —— ——


    冯忠被杨棨扯了扯袖子,眼珠子微动,目光扫过台阶下众人,随后自觉后退一步。


    “行,明日我就开仓,折子我现在写,现在写行不行,今日是中元节,我弄好之后,大家好好过节才是。”


    那些村民面面相觑 ,不敢相信这事竟然这么简单。


    “今日这些学生一时群情激昂,还请知府不要见怪。”黎淳不为所动,“村民也是走投无路,只为了生存。”


    冯忠微微一笑,和气说道:“自然,都是好学生呢。”


    黎淳垂眸:“知府大人不必着急应下,应天府的人也该来了。”


    冯忠脸色大变:“你要把这事做这么绝。”


    “总归有个见证人。”黎淳注视着冯忠,那双年迈的眼睛是久经风霜的镇定。


    说话间,巷子口传来脚步声,一辆轿子出现在众人面前。


    “应天府的人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轿子停在人群外,黎风亲自扶着一个年迈的人走了下来。


    “好久不见。”那人注视着黎淳,微微一笑。


    黎淳含笑点头:“用敬。”


    “在下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王轼,奉陛下圣旨,彻查扬州水灾一事。”那人站在台阶下,威严说道。


    冯忠脸上露出勉强笑意。


    “此事都是卑职处理不当。”他先一步认错,“但我们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


    王轼还是笑着:“京城那边也马上要来人了,这事我们一查就知道,谁是谁非,不会错怪任何一个人。”


    冯忠瞪大眼睛:“京都也要来人了?!”


    王轼微微一笑,对着江芸芸等读书人说道:“你们先回去吧,这事应天府和京都接管了,不会让百姓吃亏的。”


    百姓们面面相觑,随后爆发出欢呼声。


    江芸芸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不好啦,出事了。”就在此刻,有人一脸血冲了进来。


    那人跪在台阶下,声音尖利,头顶的烟花骤然炸开,却压不住那声悲戚的喊声。


    “天妃庙出人命了。”


    第三十八章


    天色黑沉, 只几颗星星零星散落在夜空中。


    好好的中元节,却闹出人命,小巷里的人面面相觑。


    “你们全都回去。”南京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王轼当机立断,“李同知, 夜色黑了, 这里所有学生都入住府学, 让训导立刻把所有人学生都叫回来, 今夜不得外出。”


    “至于这些村民……”他看着冯忠,淡淡说道, “冯知府好生安置。”


    他已经顾不得冯忠的脸色, 匆匆前往天妃庙。


    李同知也不等冯忠说话,连忙带着所有学生去了府学,拉着训导严肃说了几句话, 没多久府学大门紧闭。


    冯忠等人脸色清白, 身形摇摇欲坠。


    祸不单行。


    ——完蛋了。


    扬州各府主事脑海中齐齐闪过这样的话。


    整个扬州彻底热闹起来。


    唐伯虎等人被黎淳亲自送回书肆。


    “天妃庙的事……”他还没开口, 黎淳就睨了他一眼。


    那一眼并不算严厉, 却又莫名令人心中一个激灵。


    “你天资聪慧, 该好好读书才是。”黎淳轻声说道, “唐寅,收收你的心, 你会有更好的未来。”


    唐寅呆站在原地。


    马车逆着人群缓缓前进,到处都是哭声和喊声,车上三人艰难穿过人群, 终于停在黎家大门口。


    此刻外面乱成一片,唯有黎家格外安静, 灯火通明, 照得整个前院宛若白昼, 街外的喧闹声也被紧闭的大门隔绝在外面。


    老夫人披着长袍,站在廊下欲言又止,随后唤来丫鬟:“去跟江家说一声,今日太晚了,芸哥儿今日就休在这里了。”


    丫鬟点头应下。


    小院里空无一人,江芸芸和黎循传并肩跪在台阶下,对面正堂大门敞开,只点了一盏细弱的灯,照得堂中的黎淳面色阴沉。


    烛火飘摇,许久没有声音。


    “左右不过是我老了。”


    黎淳一脸疲惫,淡淡说道:“压不住你们这群年轻人了。”


    黎循传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摇头:“孙儿不敢,还请祖父息怒。”


    “不敢,我瞧着你们都敢得很。”黎淳神色平静,鬓间发白的头发在烛火被照得发亮,衰老的眼皮沉沉耷拉着。


    他并非和蔼可亲的面相,这般板着脸,一脸严肃时,更有几分不动声色的凶意。


    黎循传不敢说话,下意识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神色有些恍惚,察觉到黎循传的视线,眼波微动,抬起头来,抿唇说道:“今日这些事情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楠枝也曾劝过我,是我一意孤行,还请老师不要迁怒楠枝。”


    “不不,这里面也有我的主意,我们都只是愤愤不平冯忠所作所为,所以才打算借此事逼他点头答应赈灾的事情。”黎循传咬唇,怯怯说道,“还请祖父不要生气。”


    “是我先开的口。”江芸芸坚持说道。


    “我也有跑腿联系的。”黎循传紧张说道。


    黎淳看着两人争着背锅,气笑了:“多光荣的事情啊,你们是不是觉得今日做得好,你看冯忠终于妥协了是吗?可真是把你们这群小孩得意坏了,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黎循传眼珠子微动。


    其实他确实是有些得意的,利用冯忠急切想要去拍马屁的心,逼得他妥协,不仅同意给村民粮食,还同意减免赋税。


    那些村民可以活下来,他自然开心。


    黎淳见他这般模样,冷笑一声,转头去看一直低着头的江芸芸,反问道:“你呢,你也是这么觉得。”


    江芸芸缓缓抬眸。


    游廊上的光照在她白皙的面容上,却丝毫没有血色,那双漆黑的眸光在烛火下亮到惊人。


    她沉默着,消瘦的肩膀在此刻紧绷成一道弧线。


    “我,我没想到……”江芸芸一顿,哪怕强忍着慌乱,却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会发生,踩踏事件。”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开关,彻底激怒屋内的黎淳。


    他狠狠拍了拍桌子,骤然起身,快走一步,那道垂下的衰老眼皮被骤然抬起,露出愤怒的瞳仁:“你没想到,你用打算用一个‘你没想到’就打算把这事掀过去吗?”


    “你不知道中元节一向是大节吗?”


    “你没听说天妃宫在今日打算放烟花吗?”


    “你想过百姓是无序的吗?”


    “这么多日子你不选,你为什么要选在今日。”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真聪明,所有人都被你耍在手心。”


    黎淳声音掷地有声,就像一根根出鞘的利箭,一字一字钉在她身上。


    “江芸!”


    黎淳重重指了指外面,深色衣袖在空中划开一道锋利的痕迹,他深吸一口气,紧紧盯着台阶下跪着的人,咬牙问道


    “你听到了吗!”


    “全都是哭声!”


    “死了二十几个人!大都是妇孺和老人。”


    “你想过吗!你想过今日会是这样的结局吗!”


    “你觉得你赢了吗?”


    “你是逞了一时威风,那些村民都会念着你,可今后戳着你脊梁骨骂你的人,不会比那些村民少。”


    那一句句责备太重了,黎淳每一个字都好似一个鞭子打在她身上,江芸芸原本还直直跪着的脊背,缓缓低了下来,最后跪伏在地上,声音沙哑哽咽:“是,是我的错。”


    院中的声音随着黎淳愤怒的质问结束而彻底沉默。


    “不,不是的。”黎循传骤然出声,挡在江芸芸面前,大声反驳道,“天妃宫地势狭长,甬道极长,冯忠想要让烟花得到最大的效果,所以才选在那里,是为了讨上高郡王的欢心,为了自己的私心,和江芸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一顿,坚持说道:“单靠扬州城内的衙役根本无法维持秩序,冯忠安排了这么多节目,还打算亲自去点火,大半个扬州城的人都会在今夜涌了过去,发生踩踏本就是不可避免的,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黎淳的视线终于从江芸芸身上移了过去。


    黎循传吓得一个激灵,想要低下头去,但听到背后江芸沉重的呼吸声,还是强忍着恐惧抬起头来,和祖父对视着。


    院子格外安静,喧闹声依旧络绎不绝传了过来。


    好好的一个中元节,在盛开灿烂的缤纷烟花下达到热闹的巅峰,但也在烟花落下的片刻中拉开死亡的序幕。


    夏日闷热的风好似都染上了血的味道。


    “你是这么想的?”黎淳脸上不辨喜怒,只是平静问道。


    黎循传犹豫片刻,咬牙点了点头。


    “那冯忠去了吗?”黎淳继续问道。


    他神色太过安静了,以至于所有人的一颗心都跟着悬了起来。


    “没有。”黎循传揣摩不清祖父的意图,便只好老实说道。


    “他为何没去?”


    黎循传闻言,脸上闪过迷茫,但很快那点疑惑不安很快就被铺天盖地的慌张所掩盖。


    ——因为江芸带人把他拦住了。


    冯忠去了,发生踩踏了,那就是冯忠的事。


    可现在冯忠没去。


    因为江芸把人拦下了。


    若是江芸没有把人拦下呢……


    黎淳冷笑:“怎么不说话,刚才不是还能言善辩吗?”


    “不,不是这么的。”黎循传磕磕巴巴坚持说道,“那个地方太小了,这么多人过去,肯定会出事的,冯忠去不去都,都一样的。”


    他声音逐渐微弱下来。


    冯忠一向排场大,高高在上看不起庶民,万一他这次想要讨人欢心,封了入口,不想与民同乐呢,那百姓根本就上不去……


    “那是冯忠的事情。”黎淳面无表情说道,“这事,本来和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江芸芸喘着气,把黎循传推开,握着衣摆的手收紧,低声说道:“可我只是想帮他们。”


    她只是想帮那些村民要到属于他们的东西。


    她不知道中元节是明朝大节,不知道天妃宫那条狭长的死亡之路,不知道今日路上会有这么多人。


    那个报信之人满脸血的样子至今在她面前挥之不去。


    那一路上的哭喊声让她喘不上气来。


    “若是我今日没来,你信不信冯忠他们能把你们这些读书人全都抓起来顶罪。”黎淳缓缓走了正堂,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注视着面前两个相互依靠的小孩,低声说道。


    江芸芸抬眸,眼尾红得好似要滴血一般,本就锐利的英气眉眼,在此刻好似成了即将崩裂的弓弦。


    有人欢喜有人哭,自来是亘古不变的道理,但不论是哭还是笑,都该是自然发生的。


    现在,江芸芸成了那把无意的刀,不管她到底有没有落下,今日哭的人都会恨她。


    “你是读书人,本该安安心心走读书人的路。”黎淳下了台阶,站在两人面前,“你可以让他们去应天府,去北京告状,可你何必掺和进来。”


    江芸芸沉默:“他们不会。”


    他们甚至连诉状都是他写的。


    他们连应天府要往哪边走都不知道。


    他们长这么大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扬州城。


    “等你长大了,等你考上科举,等你做了道科的监察官,等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那你所做的一切,是非公道自有历史评价。”黎淳见她如此可怜的样子,心软地弯下腰来,亲自把人扶起来,“可你现在,还小。”


    江芸芸手指冰凉,紧紧握着老师的手腕。


    那是一双皮肉已经松弛的手腕,彰显这位老人已经是不小的年纪。


    本就年迈多病的黎淳今日为了这件事情百般奔波。


    “可我只是想帮他们,我不想他们为了一口饭连尊严都没有了。”江芸芸双目含泪 ,哽咽说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黎淳温柔说道。


    这个小孩曾跪在他面前说他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样温柔挚诚的人,见了那些村民的困难,自然无法坐视不管。


    这些都不是他的错,世道不公,却让一个十岁幼童去呐喊,本就不该过分苛责于他。


    他是一个好孩子。


    “冯忠不仁不义,他今日必定会记恨你,也会拿你当挡箭牌。”黎淳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别害怕,老师会帮你的。”


    江芸芸那滴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顺着眼尾流了下来。


    “多思多等,戒急戒躁。”黎淳一字一字,似乎要把这八个字敲进她心里,“记住了吗?”


    “记住了。”江芸芸哽咽说道。


    —— ——


    “就安排在楠枝隔壁,床垫一定要软一些,冰块也要多放一些,安神汤一人一碗,要看着他们喝进去。”黎老夫人仔细叮嘱着,“晚上让诚勇和终强辛苦一下,不要睡太死了,看着点这两人,免得发了噩梦,明日也不要着急把人叫醒,让他们自然睡醒。”


    等事无巨细地吩咐下去,黎老夫人这才心事重重回了内院。


    黎淳正在书桌前挑灯写信。


    “刚才知道芸哥儿的事,跑得这么急,生怕出事一样,结果晚上却发了这么大一通火,没看到楠枝都吓傻了吗?”黎老夫人叹气,为他挑亮烛火。


    “我怕我晚一步,就见不到人了。”黎淳揉了揉额头,“还好楠枝自小就不会撒谎,一诈就诈出来了。”


    老夫人跟着摇头:“你当时说芸哥儿是赤诚之心,事实证明确实如此,只是胆子太大了些。”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一下和这么大的事情牵连在一起。


    “今日这事处理不好,怕是今后进了官场,也要处处受限。”她坐在一侧无奈说道,“如今得罪了知府,之后院试可怎么办才好。”


    黎淳冷笑一声:“芸哥儿的院试自然不能由他来做主的。”


    黎老夫人见他写好信,很快又把信封上,打算连夜寄出去:“你出面把江芸教唆村民的事揽到自己身上,只怕京城那边又有闲话了。”


    黎淳动作一顿,半晌之后,淡淡说道:“我年纪也大了,做不做官本就是不好说的事,可如今紧要的任务就是把这两个猕猴定一定性子,现在年纪这么小就如此胆大包天,年纪大了,还不给我把天都捅破了。”


    “尤其是江芸!”他气愤说着,“去应天府告状的事还知道兵分两路。”


    “那些村民死的事……”老夫人欲言又止。


    黎淳沉默,半晌之后沙哑说道:“我们不用告诉他,但他迟早会知道。”


    老夫人叹气:“那些人好狠的心。”


    “你之前给我开的那个药,明日煎起来喝了。”黎淳略过这话题,淡淡说道。


    老夫人失笑:“之前不是还觉得苦,自己身体很好,不要喝,现在是想明白了?”


    “我得再健康一点,我有种预感,这个倔驴要给我惹很多麻烦,我要给他收拾很多烂摊子。”黎淳不悦说道,“收了一个徒弟,怎么一点也不安心。”


    “他年纪小,主意大,这可不是坏事,以后做官才能有自己的想法,你看看连楠枝的胆子都被带得大了起来。”老夫人笑说着,“能让你这个老头保养身子,我看这个徒弟收的就是不亏。”


    黎淳一脸愤愤。


    ——他就一个没留神,扬州的官场都地动了,真是要命。


    —— ——


    江芸芸喝了药却迟迟没有睡。


    这件事情的出发点是没有错的,她到现在都这么认为。


    只是事情到了最后完全不受她的控制。


    她想得还不够多,不够深,对大明还不够了解,甚至她低估了冯忠的心狠,可就算她这样一遍遍安慰自己,但还是睡不着,只好半夜起来,悄悄溜了出来,坐在花园里发呆。


    夜色寂寥,黑夜沉沉,连着星星都消失不见了。


    江芸芸把这件事情仔仔细细梳理了一遍,从一开始制造舆论到后面威逼冯忠。


    应该多了解冯忠的性格。


    日子选的不好。


    没有给自己找后路。


    低估了官场做风。


    她一条条分析下去,却发现自己能做的实在有限。


    十岁的江芸芸没有靠山,没有名气,没有本事,除了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其实是一个不中用的人。


    “你不睡,在这里做什么?”在她沮丧的时候,门口突然亮起一盏微弱的烛灯,照着小院有了一丝光亮。


    黎淳的声音蓦得出现在拱门外。


    “做噩梦了?”他走到江芸芸面前,提起灯笼,打量着她的脸色,见她面无异色,这才放下灯笼,不悦说道,“都子时了,还不睡。”


    江芸芸不仅没起身,甚至把自己牢牢塞进那个小缝隙里。


    黎淳眉心一动:“还跟我闹脾气?”


    “没有。”江芸芸嘟囔着,“我就是睡不着,所以想吹吹风。”


    黎淳把灯笼挂在树梢上,也跟着坐了下来。


    “想不通什么事情?”他直接问道。


    “想不通这事怎么是现在这个结局了。”江芸芸小声说道,“想不通我怎么好心办坏事了,想不通这个世道怎么是这样的。”


    黎淳注视着漆黑的院子,侧脸在烛火中良久的沉默着,许久之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你以为你只是在为村民向扬州知府讨回公道,这是一件好事,所以你做的没错,但你可曾想过,政治,从来都不是如你所愿的。”


    第三十九章


    短短半月, 扬州官场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一件大事是因为天妃宫发生踩踏事件,知府和通判直接被摘帽子了。


    第二件大事就是受灾的几个村子终于有了粮食,也得到夏税减免。


    第三件大事是府学多了些规矩,比如所有学生不得无故出门, 不能随意参加诗会, 大晚上出门要教授或者训导同意。


    第四件大事是那位南京来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王轼这几日坐镇府衙大堂, 一件件检查之前是否有冤假错案。


    这几件大事后, 还发生了许多许多零零散散的事,江芸芸都是上学路上听人说的。


    “天妃庙的那条街要重新修整了, 湖面上的浮桥都拆了, 湖边上那家富贵一时的饕餮楼都被关了。”


    “应天府的那官真是亲民,还亲自去看死者的家属,还每家送了一点银子, 真是好人啊。”


    “这几日棺材店的生意可真好啊。”


    “我舅舅家的二姨夫的表哥刚从京都回来, 说这事在北京也闹得厉害。”


    “呦呦呦, 真是大事啊, 谁能想到原先就是几个百姓没饭吃的事情。”


    自从那次罚跪之后, 她和黎循传都非常老实, 勤奋得连老夫人都惊动了,操心了好几次, 见两人学得不肯停下来,反手把黎淳骂了一顿。


    许是之前的事情闹太大了,唐伯虎也不见踪影, 去交抄写本的时候才知道原来现在开始和祝枝山一起读书了。


    江芸芸以为他改过自新了,还偷偷去看了看。


    谁知道正看到大狗子穿着那身鲜艳的粉色衣袍, 正趴在祝枝山边上睡大觉, 桌子上的书一夜也没翻过, 夏日的阳光照在脸上,睡得脸都红了。


    祝枝山正在看书,察觉到她的视线看了过来,随后微微一笑。


    他指了指唐伯虎,想要把人推醒。


    江芸芸连连摆手,比划了几下,就蹑手蹑脚走了。


    祝枝山摇了摇头,起身,给唐伯虎关上一半的窗户,免得他晒出阴阳脸。


    “我就知道唐伯虎没这么听话。”临走前,她摇头晃脑说道。


    林徽拨弄着算盘,笑说着:“但至少安静了些,不然整日闹腾,我看着也烦,真不知道枝山是怎么受得了他的。”


    两人笑着说了几句,江芸芸看他正在记账,写出来的字是一手好字,随口问道:“你怎么不去科举啊。”


    林徽笑了笑,随后故意皱着眉,委屈说道:“你小小年纪,和家中长辈一样烦。”


    江芸芸沉默片刻,随后也发现自己确实无意间成了自己以前讨厌的大人,闻言,不由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下次不问了。”


    林徽一本正经说道:“这次原谅你了。”


    “我得赶回去午睡了。”她是趁着午休出来了,交好稿子就背上书箱,和林徽告别,然后又和掌柜郭佩,最后和正在挨骂的掌柜儿子郭俊,乖乖打了招呼,就背着书箱走了。


    掌柜郭佩见人走远了,看了林徽一眼,随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林徽只是笑了笑:“昨日的账对好了,我也先归家了,这几天就不来了,我们书肆也不过夜市,最近府学的人不能随便出来了,晚上早点关门,郭叔也早些休息。”


    “等他作业写好就关门。”郭佩冷酷无情说道。


    郭俊一边抹眼泪,一边抽泣地写字。


    “哭什么,是谁今天又被骂了,你娘去接你,和你一起挨骂,你还好意思哭。”郭佩不悦呵斥道。


    “太难了,大学真的太难了,这个老师不好,老师叫我们自己读,也不解释一下,我根本读不懂。”郭俊哭唧唧说着,“我不要这个老师,他还凶我,我不要他,我听说甲班的老师人就很好!”


    说起这个,郭佩就来气:“入学考试前叫你好好读书,这样就能考去甲班了,你整日出去玩不说,笔试考得一般就算了,那日题目有些难,小孩都不会,但面试的时候老师问你问题,你却怕的一问三不知,若不是看在徽哥儿的面子上,你乙班也去不了,要去最差的丙班了。”


    甘泉书院作为扬州本地知名的学堂,每次只要开学收徒就会有数不尽数的人带着孩子来求学,因为名额有限,但考试人数众多,所以山长决定开三个班,一个班三十人,然后所有求学的人被分为读过书和没读过书,参加上下两场考试,一场笔试,一场面试,综合考虑后,排在前一百的人就能进来。


    你问为什么为什么多十人,因为书院也很需要维修,主要靠大户们资助,但每次开学这些人都维持在十人以内,免得坏了学校风气。


    郭俊倒是考进来了,但是尾巴尖的那几个,要进的本来是丙班,但林家到底有些面子。


    林徽直接给书院包圆了那一年的所有启蒙书,还送了不少孤本。


    刚正不阿如山长也不得不为金钱屈服了。


    学渣郭俊就这样被拎去了乙班。


    “难什么。”郭佩瞪眼,“你看芸哥儿学四个月,四书都已经倒背如流了,学得极好,都要开始学八股文了,你现在背一个大学就哭哭啼啼,没出息。”


    郭俊哭得更伤心。


    “那你去找他当你儿子去吧。”


    “反正他读书好。”


    “最烦这些读书好还认真的人了。”


    郭佩眼睛一瞪,抬手就要揍人,林徽连忙把人拦下,笑说着:“那边学生再看字画,您去看着点。”


    “小小年纪,不学好。”郭佩气愤说道,“你现在读得起书,还这么不争气,你知道有多少人读不起书,不能读书吗?”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呜呜。”


    林徽顺手拿了块糕点塞进郭俊嘴里。


    郭佩对郭俊还是宠的,生怕他读书饿了,吃的喝的都是好生准备的。


    “你等着。”郭佩气红了眼,临走前,伸手点了点儿子,“等我回来这篇作业还写不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郭俊见爹好像要来真的了,小脸挎着,一边吃着糕点,一边哭得更伤心了。


    “哪里不会写。”等人走远了,林徽坐在他面前,笑问着,“大学和中庸本来就不简单,我看你论语和孟子就学得不错,现在刚学就是有点难得。”


    “这句话不懂,这个也不懂。”小胖手戳了戳。


    “这句话是诗经里的内容,朱子特意添进去的……”林徽解释着。


    —— ——


    那边江芸芸回了小院,吃了饭,意外得知今日有冰人来给江湛相看了。


    消息来源的江渝站在她面前,手忙脚乱比划着:“那个人嘴巴下面有一颗大痣。”


    “一进来就夸她去赈灾了,说夫人教出来的小孩就是与众不同,不过笑起来像个鸭子。”


    “穿的衣服红红绿绿。”


    “拿了好多帖子,夫人还留下了几个。”


    江芸芸已经在江家和黎循传一起吃了一顿,但今日厨房做了鸡丝粥,她看了一眼又忍不住心动。


    雪白的白粥上飘着细如发丝的姜丝,上面已经凝结出一层白白的油膜,用勺子搅动着,切得极碎的翠绿菜就被翻了上来,还加了不少蛤肉和瑶柱,好似珍珠一般,掺杂在白粥和青菜中,至于鸡肉丝,已经被撕得格外细,轻轻一碰就化开了。


    江芸芸呼噜吃了一大口,又把筷子伸去配菜的小菜。


    红彤彤的咸鸭蛋,轻轻一碰就能流出油来。


    曲弯弯王瓜拌辽东金虾,入口格外简单清爽。


    香喷喷的油炸烧骨,黄灿灿的皮肉,远远就能闻到肉味。


    肥腻饱满的干蒸劈晒鸡,用筷子夹一下已经格外酥软。


    江芸芸一边吃,一边听江渝蹦蹦跳跳说着江家的消息,只越听越不对劲,不解问道:“你说得这么活灵活现,你去哪里知道的?”


    江渝不说话了,只是瞪着无辜的大眼睛,支支吾吾:“听说的啊,大家都这么说。”


    “陈妈妈!”江芸芸眼皮子一跳,开嗓叫人。


    陈墨荷正在门口和周笙一起,说说笑笑做着夏装,听到芸哥儿的声音连忙走了进来:“芸哥儿唤我?可是没吃饱?”


    “吃饱了。”江芸芸把最后一口粥呼噜完,随后一把抓住想要溜的江渝,“她好像白日里偷偷溜去前厅偷听了夫人说话,这几日不要让她出门了。”


    江渝气得不行:“我又没挨着你。”


    “你真的去偷听夫人说话了!”陈墨荷大惊,随后压低声有,“夫人最讨厌别人打听她的事情了,渝姐儿不要命了。”


    江渝见她这么严肃,嘴巴喏动:“我是无意听到的,她们说没事的。”


    “她们?”江芸芸敏锐问道,“谁?”


    “冬梅和秋兰这两人唆使渝姐儿去前院是不是?”陈墨荷冷笑。


    江渝抱臂不说话。


    她小小年纪,但也格外叛逆。


    江芸芸对着陈墨荷打了个眼色。


    陈墨荷勉强挤出温柔的笑来:“渝姐儿今天功课还没做好呢,妈妈带你去做功课行不行?”


    江渝歪着头打量着她们两人一眼,最后伸手去牵陈妈妈的手,乖乖说道:“我们写作业去。”


    江芸芸等两人离开后,让乐山亲自去问今日的事情,然后才慢慢悠悠把剩下的松糕吃完,擦了擦手准备去继续读书。


    “这个松糕好吃。”临走前,她塞了一块到周笙嘴里,“你吃吃看,还加了葡萄干和核桃仁,还有腰子碎,吃起来甜甜脆脆的。”


    周笙笑说着:“这是陈妈妈的拿手糕点,你若是喜欢,我让她明天再给你做。”


    “好吃的东西要慢慢吃,连着吃就没意思了。”江芸芸歪道理一堆。


    周笙把衣服在她身边比划了一下,惊喜说道:“芸哥儿是不是高了些。”


    江芸芸呆了呆,随后大喜:“真的吗?高多少啊!”


    她踮起脚尖,开心比划了一下,随后疑惑说道:“真的假的。”


    说起来,她也是格外能吃的,黎家准备的吃食她都是吃完的,回家后周笙准备的饭也都是一口不拉全吃了,偏这么吃着,没长高不说,甚至连体重都没变化。


    ——我不会以后长不高了吧。


    她心里酸唧唧想着。


    “你看,这是上次的衣服,短了一个手指头大小呢。”周笙笑说着,“你读书辛苦,吃的都供你脑子去了,哪里有空长你的身体。”


    江芸芸看着她比划出那点点动静,长长叹气。


    这么一点,一寸都没有!


    “我这每天鸡蛋牛奶,怎么没用啊。”她嘟囔着,随后看了一眼周笙。


    周笙倒也不矮,身形修长,比例极好,便是江如琅也算高的,在一群商人中鹤立鸡群的存在,周鹿鸣十八岁但长得极高,那按理江芸怎么也不该是矮子啊。


    我怎么就是长不高呢!


    “要不以后不要背这个书箱了。”周笙也跟着出谋划策,委婉说道,“你这书箱也太重了。”


    江芸芸摸了摸已经被她盘得油光发亮的盖子,犹豫说道:“真的会把人压矮。”


    周笙也跟着愁眉苦脸:“我也不知道,但就跟小树苗一样,不压着不是长得快一些吗?”


    江芸芸放下书箱,抱在怀里,哀怨说道:“长高真难啊。”


    “要不让乐山背?”周笙说道,“我看他还算实诚,听说你事事都自己干,给他吓坏了。”


    “明天我就让他给我背,也免得他一看到唐伯虎就跟乌鸡斗眼一样。”江芸芸话锋一转,悲愤说道,“太过分了,黎楠枝都比之前长高三寸了!”


    周笙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摸了摸江芸芸的又黑又粗的头发。


    “会长不高的。”她抱着书箱走远了,“我去读书了,衣服少做点,老夫人那边也给我做了三套,多了我也穿不完。”


    周笙可没有她这样没心没肺,想着黎家做得那几件夏衣,琢磨着要不要送点回礼过去。


    贵的买不起,人家也未必看得上,可便宜的,也不和人心意。


    —— ——


    “她们不想呆在这里,所以想离开了?”江芸芸读好书准备去睡觉的时候,乐山这才说出刚才询问的结果。


    “是,她们想去前院找管事妈妈,想要离开小院,但之前陈妈妈对她们管束颇严,不能随意外出,这才撺掇着渝姐儿去了前院。”乐山平静说道。


    江芸芸皱眉:“那你明日把她们送回管事妈妈那边。”


    乐山点头,随后犹豫说道:“和渝姐儿年龄相似的就这两人,若是她们都走了,渝姐儿身边就没有人照顾了。”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渝姐儿这么大了,有手有脚,照顾自己不成问题的。”


    乐山悄悄睨了他一眼,小心翼翼说道:“哪有姑娘身边没有伺候的丫鬟,若是等渝姐儿再大一些,出门赴宴,可就不好看了。”


    江芸芸这才想起这世道不一样了,头疼说道:“这两个人既然不想留了,肯定也留不住,整日带着渝姐儿去前院,怕是会惹麻烦,还是送回去,我想办法再找一个人。”


    乐山敏锐说道:“若是二公子信得过我,我去找两个丫鬟来。”


    江芸芸眨了眨眼:“你去哪里找?”


    “在府中这么多年肯定也也是有认识的人。”乐山笑了笑,“我可以先挑几个品行好的,然后让您多看看,你选出满意的人再送给渝姐儿。”


    江芸芸点头:“你挑好之后,直接给陈妈妈还有娘,还有渝姐儿自己看,要找年纪比渝姐儿稍微大点的,脾气好点,哦,力气大点,免得渝姐儿调皮可以把人抬回来的。”


    乐山心中激动:“一定会让您满意的。”


    ——总算是找到活了!


    江芸芸没察觉到他澎湃的心思,正准备书箱回屋子睡觉,还没上肩,冷不丁想起周笙的话,扭头去看乐山,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乐山脸上的笑还没停留几秒,警觉问道:“二公子怎么了?”


    江芸芸扭捏问道:“你几岁了?”


    “十八了。”乐山飞快说道,“但还是非常的年轻力壮。”


    江芸芸哦了一声,打量了一下乐山。


    乐山倒是不高,但整体非常精瘦,皮肤晒成古铜色得样子,瞧着非常利索,十八岁了,应该不会再长高了吧!


    “看,看什么……”乐山磕巴问道。


    “以后你能不能帮我背书箱啊。”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书箱太重了。”


    乐山眼睛一亮!


    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好!”他激动说道,“一定把二公子的书箱保护得好好的。”


    —— ——


    江芸芸今日一出门竟然看到唐伯虎,不由惊讶说道:“你怎么不继续睡了?”


    唐伯虎哀怨地看着她。


    他每次都是睡醒之后才知道原来江芸来过,这人偏不叫他醒他,看了一眼就跑了。


    乐山见又是他,不由得意地抬了抬背后的书箱。


    “吃早饭了?”江芸芸把鸡蛋递过去,“吃个鸡蛋,吃了变聪明。”


    唐伯虎不客气接了过来:“你之前有篇文章不是被人骂了吗?我找人写了几篇,你又让他们扩写,喏,写好了。”


    江芸芸已经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现在看到这本崭新的册子,焕然大悟:“你朋友都来了?”


    唐伯虎矜持点头,随后话锋一转:“你要不要见一下啊。”


    江芸芸握着册子,皮笑肉不笑:“见啊,我自然要见一下你那个胆大包天的朋友。”


    “我朋友里你胆子最大。”唐伯虎大笑着,“你都把扬州的天捅破了……嗷……”


    “你还是自己睡吧。”江芸芸背着手,笑眯眯说着,


    这事到现在都没闹到这群学生面前,可见老师已经把人都拎出来了,偏唐伯虎这个嘴巴没门的,还喜欢嚷嚷。


    哈,别让我看到另外一个没门的人到底是谁!


    都给我缝起来!


    第四十章


    唐伯虎新给的文集经过修饰之后, 言语更加锐利,笔锋更加嚣张,一眼看就是年轻气盛的人写的。


    ——非常好,先摸一摸这群人到底谁胆子最大。


    江芸芸直接跳过最嚣张的唐伯虎那篇, 甚至还把他放在第一个拉仇恨。


    第二篇是祝枝山的文, 祝枝山文风平整稳重, 即使是反驳意见也格外和气, 一看就是谨言慎行之人。


    口出狂言的应该不是他。


    这个叫文璧的人,写的内容无功无过, 这个字中规中矩, 看不出哪里出色,骂人的话虽犀利,但也是就事论事。


    应该也不是他。


    这个叫都元敬的, 倒是写的一手好文章, 用典繁多, 用词诡谲, 瞧着有点狂傲。


    和唐伯虎一个画风, 圈起来。


    这个徐昌谷, 角度清奇,格调高峻不俗, 语句熔炼精警,成熟老练间不乏锐进之气。


    这个有点狂但还不多。


    这个叫张梦晋的人,口气好狂, 和唐伯虎一模一样!


    这个人是重点!!


    这个徐衡父,文风四平八稳, 观点一针见血, 却言语温和, 口气平衡,是这里面文才最好的。


    应该不是他。


    江芸芸把这几张纸一张张分析下来,最后把重点两个人放在唐寅后面,又把自己的文章放在最后面,然后装订起来,准备送去给老师。


    只是刚站起来,就看到黎循传愁眉苦脸地捧着功课,脚步凝重地回来了。


    “挨骂了?”江芸芸警觉坐了回去。


    ——老师若是在生气,可不能现在过去挨骂。


    黎循传哎了一声,坐回椅子上。


    “也没事,谁还没有挨骂过呢。”江芸芸唏嘘安慰道。


    黎循传抬眸,睨了她一眼,冷笑一声,江芸在功课上还真没挨过骂,但是现实生活中因为太调皮被骂的次数可真不少。


    他哼唧了一声,随后看到她手心的东西,不解问道:“你功课不是交了吗?”


    “这个是我之前有一次的功课,老师把我的功课,不知道拿去哪里转了一圈,害我挨了好大一顿骂,然后我组了个局,打算骂回去。”江芸芸理直气壮说道。


    黎循传听呆了。


    “我合理怀疑是我那几个素未谋面的师兄。”江芸芸压低声音,小心翼翼揣测着。


    黎循传眼睛瞪得跟个铜铃一样。


    “第一次见面,不能丢场子了,我得骂回去。”江芸芸又是话锋一转,语重心长说道。


    黎循传嘴皮子也跟着哆嗦了一下。


    祖父总说江芸是个捅破天都不怕的泼猴,他一直觉得是祖父太过严肃,身边的人也都是规矩的人,这才显得江芸出挑了点,今天一听,发现确实是祖父有先见之明了。


    别人骂了他,他组团骂回去,哪怕知道那些人可能是师兄,也必不可能怂。


    你看看这刺头性子,扬州官场被他搅得翻了天,那是一点也不冤。


    “你这是什么表情?”江芸芸不悦,随机又怂恿道,“你要不要也写一篇。”


    黎循传坚决摇头。


    “我觉得你这几个月进步很大了,你之前不是说一直把师兄们当榜样吗,给他们看看你的进步。”江芸芸循循善诱。


    黎循传迷茫地看了她一眼。


    进步大是因为功课量直线上升,平均一天要写一篇八股文,进步自然也该是有的。


    “你看你这次乡试要是过了,就要入京考会试殿试了,到时候出于礼节,你肯定要拜访师兄,可你们现在长久不联系,不就不好说话了,你现在写一篇上去,让师兄们先认识认识你。”江芸芸询以利弊,非常认真说道。


    黎循传竟隐约觉得有些道理。


    “那我完全可以先写信过去……”何必掺和到你的破事里来。


    他回过神后,委婉说道。


    江芸芸义正言辞地先一步替他拒绝了。


    “不行,你这信没由没头的,也怪不好意思的,师叔们万一理解不了你的意思呢。”她话锋一转,“我这个小师叔,还能害你不成。”


    黎循传本就被骂得脑子一团乱麻,现在又被忽悠地辨不了东西南北,喃喃说道:“真的?”


    他性格本就有些内敛,到时候写信拜访不外乎就是拉几句家常,别的还真开不了口。


    “真的!”江芸芸斩钉截铁说道,上前一步,亲自给他研墨铺纸,“我们读书人就是要交流!思想越是碰撞越是清晰,现在和师兄这等厉害的人交流,对自己也是有益的,师兄随便指点一下,那可都是会试的分数啊。”


    黎循传已经开始觉得非常有道理。


    “你到时候会试殿试一过,那不是离你喜欢的师叔们更进一步,未来可期啊!少年!”


    黎循传非常信服了。


    所以等这本册子递到黎淳手里,黎淳一看到前头唐伯虎三个大字就觉得头疼,往后翻了后两个人的,觉得更是头疼欲裂,但是等看到祝枝山的文章又安慰自己是读书人的切磋,然后看到后面的江芸芸那一篇,只觉得现在年轻人是越来越叛逆了,直到看到黎循传也加了进来,他忍不住问道:“你又是怎么骗楠枝的。”


    江芸芸带着三分不满抱怨着:“读书人的事怎么能说骗呢。”


    黎淳揉了揉脑袋,顺手把一侧的药碗给喝了。


    ——头疼,实在头疼。


    “老师身体不舒服啊。”江芸芸担忧问道。


    黎淳睨了她一眼,反问道:“你知道你那一篇文我给其他人看过了吗?”


    “隐约猜出来一点。”江芸芸眼珠子一转,“应该是我的三个师兄。”


    黎淳冷笑一声:“你也知道是你的师兄。”


    江芸芸有点不服气,但又不敢说话,偏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珠子跟会说话一样。


    ——头更疼了。


    黎淳又喝了一盏茶压压惊。


    “那不送了。”江芸芸见老师沉默,只好委屈说道。


    黎淳摸着那厚厚的一叠纸,不耐挥了挥手:“下去下去。”


    江芸芸欲言又止,但见老师不想和她说话,只好脚步沉重地离开了。


    见人走后,黎淳又翻看了那本册子里的文章,最后把江芸的那一篇提溜到第一页,一眼看穿他的小心思,冷笑一声:“还想让唐伯虎挨第一个骂。”


    江芸芸惹了不少麻烦,虽然后续被人摘出来了,但黎淳却忙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整日外出,有事到天黑才会回来,本来早早就要开始的八股文教学也都耽误了,但黎淳怕她又出幺蛾子,这一个多月给她布置了无数作业,甚至还定了什么时间,什么时候交什么作业,非要她安安稳稳,屁股扎在椅子上不可。


    江芸芸今日功课还没写,交好册子,就回书房准备写作业,只是刚坐下,就看到终强跑回来了。


    黎循传身边的两个书童,诚勇长了一张娃娃脸,但性格格外沉稳,终强看着是个不苟言笑的黑面壮汉,但格外八卦。


    他一进来,两个人就齐刷刷抬起脑袋。


    “刚才京都里来了圣旨,知府冯忠贬官,去别的地方,但那个通判杨棨却是直接贬为庶民了。”终强摸了摸脑袋,“真奇怪,不赈灾,放烟花都是冯忠干的,怎么到最后反而是通判杨棨直接被摘了帽子。”


    两个小孩哪里懂政治问题,也跟着摸摸脑袋,不解地收回视线。


    “反正他们判了就行。”江芸芸一本正经说道,“我目的也只是想要灾民得到自己的东西而已。”


    “那天中元节的事情,外面都怎么说?”黎循传担忧问道。


    终强笑说着:“外面的人都说我们扬州的读书人真是好样的,能为百姓做事,今年乡试一定大放异彩,一点也没提及两位哥儿的名字,也没有说起府学学生的名字,虽说哥儿们没了好名声,但如今考试要紧,这些以后都会有的。”


    黎循传满意点头。


    那日站在府衙前威逼时,他自然是兴奋的,觉得蚍蜉也能撼树,庶民的声音也能被听到,他也是满心有抱负的人,但过几日回想过后,却觉得有些后怕。


    那些灼灼燃烧的火把,台阶上面目可憎的官员,那黑到几乎要压着官衙的乌云。


    也许祖父不来,他们真的要被抓进去了。


    也许这个事情,并不能如他们所愿。


    现在想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江芸以及后面那群府学学生这么高调,若是被惦记上,又或者那些背靠京都重臣的扬州官吏没有在这次逼迫中答应,那以后的科举路怕是要难走了。


    江芸芸也满意得点了点头,继续低头写卷子。


    “夫人那边准备了糕点,可要现在用一些。”诚勇及时出现,笑问着。


    “吃。”


    “不吃!”


    黎循传大惊失色:“你为什么不吃。”


    “甜点吃多了长不高。”江芸芸一本正经,“不吃了。”


    黎循传眼珠子一转,下意识去看门口红柱子上的两道划痕,右边那一排,涨幅感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屁啊!”江芸芸恼羞成怒。


    —— ——


    下午开始,江芸芸终于要正式开始学八股制文。


    黎淳慢条斯理走了过来,把手中的茶盏往台面上一放,随后淡淡说道:“今日学八股文,之前给的几篇优秀制文你都看了吗?”


    江芸芸点头。


    前几日,黎淳给了她几篇科举中的优秀范文。


    第一篇就是成化八年的状元吴宽的名为‘乐天者保天下’的程文。


    程文就科举考试时,由官方撰定的文章为范例,也就是参考答案。


    题目出自《孟子梁惠王下》的‘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


    这位状元以乐天切题,保天下入题,是以小见大的答题思维。


    第二篇是成化十一年榜眼王鏊的‘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的程文。


    题目出自《论语颜渊》的‘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


    这个题目取自这段话的最后一句‘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这片内容层次由浅入深,技巧多变,即便是她这个门外汉,也叹为观止。


    之后几篇也大都是什么状元探花榜眼的文,各有各的特色,但无一不是叙事逻辑缜密,内容用典繁多。


    江芸芸连夜用分析语文作文的方式肢解了这些文章,最显著的特点是这些人写文章都是押韵的,所有句子都是对偶排比句,导致所有文章成了一种翻译成白话文反而少了韵味,但是通篇读下来有疾徐快慢,抑扬顿挫的节奏感。


    更重要的是这些文里是没有例子的,以前写作文,老师要求作文里要有详细的案例,用来作证自己论述的观点,但八股文里却都是简单明了的论述,文字简单却层层递进,到最后再上升到家国天下的高度。


    还需要注意的是,八股文是没有人称的第三人称叙述,类似于古人教导之语,有拟古的意思,而不是现代作文站在自己立场上阐释观点,写八股文一旦站错立场,也就离题了。


    写这样充满叙述的文章,反而很需要逻辑支持。


    江芸芸把这几篇文章仔细研读了好几遍,对八股文有了浅薄的认知。


    “写八股文,我们可以分为两个部分,题前和正题。”黎淳坐在桌子前,慢条斯理开了篇。


    “题前包括破题、承题、起讲等,这部分主要是用来解释题义的,你可以解释题目的意思,再引出自己的见解。”


    “正题则包括起二股、中二股、后二股、束二股,也就是八股,这是这篇文章的重点,需要你根据你的破题来阐发你的‘代圣人言’的内容,这里的内容不能逃离四书五经,也不能妄加自己的方法,文字形式上要用对偶。”


    盛夏的小院热的好似空气中都有一层层热浪,小院里空无一人,仆人小厮都躲在角屋里避凉了。


    屋子门窗敞开,三人脚边各有一盆冰,散发着微凉的气息。


    那盆兰花被搬到阴凉处还是蔫哒哒的,门口的荷花倒是亭亭绽放。


    黎淳的声音被慢慢拖长,许是说这些内容对他来说也太无聊了,满级选手打青铜赛,他并没有投入太多情绪。


    对面的黎循传眼皮子耷拉着,昏昏欲睡。


    “这是一篇八股文的框架,在中间你要还加入收结,也就是结语,这段话是用来总括全文和照应题目的,此外,文中八股之前还需要几句入题,起二股和中二股中间还需加入出题。”


    江芸芸打了一个八股文的树状图,这么一看,八股文确实是格外僵化的一个文体,格式上没有任何变通的余地,连对话都需要引用四书五经。


    朝廷给了一个大纲,需要考试的人往里面填入血肉。


    “今日学题前三部分,先从破题开始。”黎淳慢条斯理说道,“一般你考试时,考官会给你一句话,或者一段话,又或者是几个字,你需要从这里内容里提取你要的东西。”


    “这就是破题。”黎淳声音微微扬了起来。


    黎循传一个激灵,迷迷瞪瞪睁开眼,正好看到祖父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吓得瞌睡虫全跑了。


    “破题需要你一针见血点破要义,说明题意,一般限用两句,放在文章开头,用对偶可以增加排比,匏庵先生和守溪先生的那两篇就是用对偶,若是用散行也可以,介夫先生的那篇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开头‘圣人希天之学,与时偕进也’就是散行。”黎循传收回视线。


    江芸芸摇了摇笔杆,欲言又止。


    别看黎淳半眯着眼,眼神倒是尖:“怎么了?”


    “匏庵先生和守溪先生是谁啊?介夫先生是那位蔡清先生吗?”她怯怯问道。


    黎淳露出一个难以言表的神色。


    “匏庵先生就是那篇乐天者保天下的作者,守溪先生是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的作者。”对面的黎循传小声解释着。


    江芸芸呐呐点头,又是可怜又是无辜。


    黎淳喝了一口茶安慰自己。


    孩子以前没读过书,没听过也正常。


    都怪江家!


    好好的耽误小孩!


    他顿了顿,尽量用平易近人的口气说道:“下课之后让楠枝给你补一下这些先生的字号。”


    “说回破题,他有两个需要注意的点,第一是必须和朱子的《四书集注》注释相一致,不能随意解释,更不能因为不会就跳过去,这种叫骂题,你骂了题,考官就直接把你的文章罢黜了,你后面便是写成一朵花也没有用。”


    “第二是按功令要求,破题不准直呼圣贤名姓,提到孔孟、周文、武王及周公,需要用“圣”或者“圣人”,若是孔门弟子则需要用“贤”或“贤者”,直呼其名,罢黜。”


    江芸芸出了一会儿神,怪不得都说八股文是铁链上跳舞,能自由发挥的空间实在不太多。


    “破题虽只有两句,但对文章却是至关重要,虽不敢说要使开卷之初,奇句夺目,使考官一见而惊,不敢弃去,但也必须和文章内容紧扣,同时不流于庸俗。”


    他喝了一口水:“我来出个题,考考你。”


    江芸芸正襟危坐,那双黑漆漆的滚圆大眼珠子,紧盯着老师。


    黎淳从茶水中起头来,冷不丁看到那双发亮的猫儿眼,那口茶呛了呛,突然把满肚子的问题都散干净了。


    ——没见过要被考教问题了,还这么积极的。


    江芸芸等了半天也没见老师说话,不由奇怪地歪了歪头:“题目呢?”


    黎淳握拳,咳嗽一声:“《大学》有言:“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你若是得到这套题目,打算如何破题。”


    这段话的意思是‘生财的一个重要道理,从事生产的人多了,坐食俸禄的人就会少,从事生产地人勤奋,使用的人能节省,这样财富就可以足够多了’,有点开源节流的道理。


    所以这道题是讲生财之道的,若是按照破题和正文一致的道理,最后要上升高度,所以最后这个立意还要扯到国家民生身上。


    江芸芸在纸上涂涂写写,把大学这一段前后内容来回反复过了几遍,这才说道:“自来国足则民足,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所以我的破题是‘善理财者,得其道而自裕焉’。”


    黎淳终于露出第一个笑来:“很好,你这个思路就是正破,直接从生财入手,再想一个。”


    江芸芸脑海中闪过无数和生财有关的几句,却又觉得和刚才的内容大同小异,到最后只好打了一个擦边球:“传者论裕国之道,不外乎经制之得宜而已。”


    黎淳摸着胡子:“明破之法,你选了治理得益为切入点,范围大了些,怕是不好写,但也算切题,后续要记得收回来。”


    “什么是正破,明破?”江芸芸不解问道。


    “破题分为明破、暗破、顺破、倒破、正破、反破。你直接从生财入手就是正破,你若是从财富消耗讲就是反破,你若是从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这个角度,那就是暗破,你从生财富民富国讲起,那就是顺破,你若是从国富民安则财富恒生那就是倒破。”


    黎淳不亏是状元,完全不似江芸芸这般努力思考才憋出一句,几个论点信手捏来,丝毫没有艰涩思考。


    江芸芸一边写一边感慨,自己还是不够努力啊,一定要更努力才是!


    “今日你的功课就是给你十二道题目,你按照着六种破题方法,各自写六个出来。”黎淳顺便布置了作业。


    对面的黎循传微微变了脸。


    他当年只有十道,而且第一次破题,写到天黑才刚写好,又因为破的狗屁不通,被祖父骂得狗血淋头。


    果然还是江芸太变态了,老师才提高要求的。


    此后的讲课就是黎淳开始分析给的那十篇优秀范文的破题的内容。


    不过一行字,两行字,却都是引经据典,鞭辟入里,凝结了全篇的主旨宗意,句句字字,洞中骨理。


    江芸芸在快速紧张的学习中,隐隐约约好像抓到了一丝门道。


    八股文的题目取得大都是题目相关联的句子,并没有太多可以操作的空间,所以他们的破题其实等于现代各类考试的题目。


    它需要你一针见血,即刻摆明观点,格式要完整,词句要押韵,文字或清丽,或古朴,做到在格式和内容上都及其突出。


    但总归来说,他是一个切入点,一个用优秀韵律和完美对偶包装起来的切入点。


    下课后,江芸芸接过老师给的十个题目,准备试一下自己到底学扎实了没有。


    第一道题: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这句话《论语季氏》的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这句话的意思是君子有三个敬畏:敬畏天命,敬畏德行高尚的人,敬畏圣人的言论。小人不知道天命,因而他不惧畏。他轻慢德行高尚的人,蔑视圣人的言论。


    正破的话,那应该是君子存理之功,于所畏见之。


    反破的话,那应该是小人发其文过之不私心,不切于治己。


    江芸芸写的入神。


    黎循传看着她下笔如有神,惊呆在远处。


    怎么会有人才上一节课,就好像完全理解了一样,他甚至连书都没有再翻一下。


    黎循传悲愤地放开手里的房选,任谁跟着江芸读书不着急。


    江芸芸找到了破题的诀窍,写得飞快,有些词句虽不太精妙,便可以等会一起改,但整个思路完全没有艰涩。


    一个时辰的时间,十二道题目的六种破题方式便都写好了。


    她甚至觉得不过瘾:“楠枝,你能再给我出几道题呗。”


    黎循传头也不抬,冷冷说道:“滚。”


    “哦。”江芸芸被当头泼了一个冷水,整个人也跟着冷静下来,随口说道,“这个破题还挺简单的,你以前怎么会一边写一边哭呢。”


    黎循传惊呆在原处。


    大家听听啊!!这是什么人啊!!


    有些人嘴上嫉妒别人是神童,结果自己没一次干人事的。


    他又酸又气,幽幽说道:“你和唐伯虎真的是一家人了。”


    江芸芸虽一头雾水,但不耽误她抱怨着:“你骂我?”


    黎循传冷笑一声。


    —— ——


    江芸芸晚上要和唐伯虎的好朋友见面,所以早早写好作业,天还亮着就出门走了。


    黎家众人格外吃惊。


    “我出去见朋友。”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


    ——“小孩子出去社交也很正常。”黎淳淡淡说道。


    “是唐伯虎的朋友,他们从苏州来的。”


    ——“但是唐伯虎还是少接触为好。”黎淳话锋一转。


    江芸芸自然不知道,他的老师已经开始担忧起她的交友情况,背着书箱兴高采烈出发了。


    她来这里这么久,除了赈灾那次也没见过几个读书人,一直对黎循传嘴里说的聚会诗会很感兴趣,这次终于可以好好和读书人见了见了,而且这次要去见唐伯虎的朋友!


    那可是四大才子!


    那可是历史书的名人!


    那可是被电视小说改编过无数次的人!


    百闻不如一见,江芸芸迫不及待想要去见见。


    唐伯虎约在鸿福楼,听说是林徽出的钱,安排的场子,唯一要求是酒后作诗画画的东西都要给他。


    要不是都说还是商人最做生意。


    这些东西以后老值钱了。


    江芸芸背着小书箱来到鸿福楼,跑堂的第一眼看着这个小豆丁还颇为吃惊,不过到底是还是热情迎了进来。


    “客人来吃饭,可有预订?”


    江芸芸还没说话,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个懒懒散散的声音。


    “呦,这不是我们未来的状元郎吗?”


    那调子拖得格外得长,还带着扬州才有的方言腔调,绵软,促狭,却又好似含了糖,每个字都软绵绵的,听的人生不出讨厌情绪来。


    虽然说出来的话真的很欠打!


    江芸芸抬头,正看到唐伯虎斜靠在栏杆上,那件粉色的长袍宽袖顺着栏杆跌落下来,精致秀气的花纹在即将日落的夕阳下熠熠生光。


    那张被光晕微微笼罩着的白皙俊秀的侧脸,见了人正微微侧着,头戴着披云巾,束着偃月冠,长眉横斜,那双含笑的桃花眼微微弯起,眼尾处的阴影便落了下来,


    锦衣夺彩霞,艳绝添潇洒。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