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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 盯着面前的白纸半晌没动静。


    她预留了六张写自己最后的成绩,之前浪费过一张,如今只剩下三张。


    她还有三张纸可以试错,却没有试错的时间。


    所以她交上去的三字经必须要让黎淳满意。


    这个想法一旦在她脑海里狂奔, 心跳也忍不住加快, 疼了好几天的溃疡也跟着一抽抽得疼。


    相比较前几日一来就开始练字, 今日她一动不动地坐着, 连黎家倒水的仆僮也忍不住多问一句:“可是笔墨不合公子心意?”


    江芸芸回神,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安静一下。”


    黎家都是读书人, 各有各的习惯, 黎家仆僮见怪不见,添好水后便离开了,只是临走前问着门口陌生的小厮:“可要去耳房稍作休息。”


    一个穿着深蓝色衣衫的小厮低眉顺眼站在门柱边上。


    这是江家派给江芸芸的小厮。


    那小厮见了人便笑, 姿态谦卑却又不会过分谄媚。


    “多谢小哥相邀, 只我怕二公子这边有事, 若是找不到人可就不好了。”


    黎家仆僮也不强求, 给他倒了一盏茶便也紧跟着离开。


    等人一离开, 那小厮便不错眼地紧盯着江芸芸, 再无刚才的和气模样。


    江芸芸深吸一口气,对他视而不见, 抬手去研墨。


    黎家给的砚台是一方规矩方直的端石雕珠梅长方砚,简单朴素,她从一侧的长颈方口的水盂用水注取了几滴新汲的水, 慢慢滴到砚台上,再从墨匣里掏出墨锭, 抬手, 垂直下落。


    黎循传说过‘研墨之法, 重按轻推,远行近折’,意思是研磨要稍微用点力气,免得发墨慢,但速度要慢,不然会有粗糙感,墨锭的方向要由远而近,周而复始地打磨,反反复复乱走会生出泡沫,这个过程需要反复加水,但手又不能停,直到磨成浓而均匀,油光发亮的墨水便算成了。


    江芸芸磨了半刻钟才停手,收拾干净墨条重新放回墨匣里。


    黎循传要先做好早课才能借着休息时把白纸悄悄送过来,在此之前江芸芸要在昨日没用完的白纸上把不太熟练的字单独再练一遍。


    一落笔,刚才的急躁便跟着烟消云散。


    小厮冷眼看着江芸,他其实是大公子书房内的书童晚毫,昨日江来富带来的功课转了一圈,还是落到大公子书桌前。


    “这笔字,黎公怎么可能看得上。”


    江苍的脸在灯火照耀下没有任何血色,琉璃念珠衬得指尖发白。


    这是条纯黑的琉璃珠子,是大公子五岁大病那年,大夫人一步一叩亲自去栖灵寺求的佛珠,在九层栖灵塔内供奉七七四十九天,这才套在江苍的手腕上。


    这一戴便是十年,华美贵气,毫无瑕疵的黑耀琉璃便是在微弱的烛火下也能流光溢彩、变幻瑰丽。


    “你去跟着他,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本事。”许久之后,江苍把最后一颗琉璃珠子拨动,开口说道。


    所以晚毫出现在江芸面前,牢牢记着大公子的话,企图从江芸身上看出把柄。


    在此之前,江芸在江家便是过年也出不了院子,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


    谁知道这次是下了什么降头,连大公子看中的人也要抢。


    他盯着江芸的字,心中忍不住冷笑。


    不是他自负,便是他和晨墨的字都比他好。


    那位黎老先生看不上他们家大公子,反而选择这个蠢货真是有眼无珠。


    江芸芸并不知他心中的想法,收笔后看了一眼刻漏。


    ——隅中。


    这般想着,游廊上也跟着传来脚步声。


    黎循传的身影从游廊下出现,他的书房就在西厢房,黎淳的书房则在正房左侧耳房里,两间屋子只隔了一座折角的穿山游廊。


    黎循传一眼就看到门口站着的陌生小厮,匆匆脚步也跟着慢了下来,恢复慢条斯理的样子。


    “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他把自己屋子的糕点带过来。


    江芸芸摸了摸肚子,小声说道:“今天出门吃了顿饱饭。”


    黎循传歪了歪脑袋。


    江芸芸努了努嘴。


    他哦了一声,也不多话,拿起江芸的早课检查,大人模样地夸了几句,在江芸芸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咳嗽一声又让诚勇把白纸拿出来:“你今日可以试着默写一遍了,多写几遍。”


    晚毫下意识想要张望,却在下一秒看到诚勇警告的视线后,讪讪地收回视线。


    “多练练。”黎循传说道,“我昨天想去试探一下祖父,不仅没成功,还被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江芸芸大惊失色:“黎公不会误会是我叫你去的吧?”


    黎循传沉默了片刻,眼珠子不安地转了转,最后可耻地抿了抿唇。


    江芸芸眼前一黑。


    屋落偏逢连夜雨,有人好心办坏事。


    “黎公可有说什么?”她小心翼翼问道。


    黎循传正准备说话,突然听到诚勇咳嗽一声,便下意识看过去。


    “这位小哥还是去耳房休息吧。”诚勇站在晚毫面前,和气说道,“若是被人看到江家小厮一直站在这里,还以为是我们黎家礼数不周。”


    晚毫拒绝:“我还要伺候二公子。”


    “我不需要你伺候,你去耳房休息,实在不行,你便回家去吧。”江芸芸飞快说道。


    晚毫神色僵硬,脸上闪过一丝不悦。


    “祖父读书的时候最不喜他人伺候。”黎循传皱眉说道,“所以我爹和伯伯读书也不喜欢有人在前面站着,我读书时,诚勇和终强也都是各自在偏间休息的。”


    “正是。”诚勇说道。


    晚毫不愿意离开,却不好强硬开口,只好抬头去看二公子。


    江芸芸打了个哈欠,懒洋洋说道:“都听小公子的。”


    “那就带他下去休息。”黎循传挥了挥手,示意诚勇把人带下去。


    诚勇年轻力壮,直接把人半拖半拉带走了。


    “你这个小厮心气很高。”黎循传委婉说道,“以后恐怕会给你惹麻烦。”


    江芸芸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不是我小厮,这是江如琅今早给我的,凶得很!”


    “我写个字都想凑上来看看。”她抱怨着。


    黎循传见他迷迷糊糊,担忧说道:“你不喜欢他,说明这人不和你脾气,小厮要选合你性格的,最重要是老实听话,你今后若是走上仕途,他便是你的心腹,你不要胡乱收下,等以后慢慢挑选才是。”


    江芸芸揉了揉脸:“现在我拒绝不了。”


    “为什么要在你身边放个你不喜欢的人?”年轻的小郎君不解问道。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一气三叹,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到底算家丑,说多了令人为难。


    她含糊说道:“还是说说刚才的事情吧。”


    黎循传倒是乐观:“这事和你无关,祖父一向英明,绝对不会无辜迁怒你的。”


    江芸芸对此并不抱有如此乐观的态度。


    “我得回去了,中午来找你吃饭。”黎循传明年还要下场,功课很重,每天都要被黎公考教,听说十次里面只有一次是笑着出来的。


    黎循传临走前安慰着:“练字绝非一朝一夕能速成的事,你不要心急。”


    他刚才看江芸的功课,发现早上的笔锋短促飘逸,和前几日的字体略有差别。


    等他走后,江芸芸用镇纸铺平白纸,提笔便开始今天的功课。


    她上午要默写三遍,中午黎循传修改后,对照着抄写后的笔记再抄写三遍,下课前再让他修改,晚上拿回去琢磨。


    其实她的字和一开始相比,已经有了天差地别的改变,进步程度大概就是幼儿园的一团黑墨跨到小学生的一笔一划。


    二十天能有这样的进步,江芸芸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但黎公的要求,到底是什么。


    —— ——


    黎民安每月要上交四篇功课,此刻正恭恭敬敬地站在他爹面前,目不斜视,沉心静气。


    “明年你也下场吧。”黎淳把改好的策论递了回去,“你的破题已有精辟警醒之优,但若是一味追求奇句夺目,固然可是让考官一见而惊,不敢随意丢去,但若是后面分股并未如此惊艳,会让考官心中更失望,凤头猪尾。”


    黎民安闻歌知雅意,立刻说道:“儿子会在后面分股上再多多考究。”


    起中后是八股中前六股,起二股要点题,却不能把题意说尽,中二股和后二股则是正文中的主要部分,丰满拓宽题意,尤其是后二股,是重中之重,前后对偶,言之有理,字字如刀,才是最理想的状态。


    黎淳点头:“你这些年跟着我走动,写的内容也算详实有度,若是碰上性格平和的考官,明年科举不是问题。”


    黎民安一直严肃的脸上这才出现笑来。


    黎淳抬眸扫了一眼,微微摇了摇头,岔开话题:“我已经为你请封国子监生,过几日便启程回南京,若是这次不中也没关系,今后好好读书,也能通过历事出仕,不必有太大的压力。”


    黎民安嘴角微微抿起:“是儿子无能。”


    黎淳挥了挥手:“何必说这些,以后不可再轻信他人,宝应学宫如今鱼龙混杂,你要警醒一些。”


    黎民安面露羞愧之色;“他们说那江家公子是大才,很是仰慕你,我想着您致仕……”


    黎淳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话:“事以既成,不必再言,此事已是我的事情。”


    若非黎民安好端端说要给他收徒,他现在已经在回乡的路上。


    黎民安心中一动:“外院的小童可要带回华容。”


    黎淳笑说着:“还未收下,一个个何来都如此询问。”


    黎民安见他并未有不悦之色,这才继续说道:“我看了他前几日默写的三字经,内容一字不差,笔画也没有出错,唯一不太行的就是书法,但他之前并未拿过笔,能一笔一画写起来已属难得,便是西涯、邃庵这等神童也不能说做的比他更好。”


    “那小童如何比得上西涯和邃庵这等少年神童,便是东山也难以比拟。”黎淳严厉说道。


    黎民安一开始见江芸喜欢王仲任这等盛矜于己之人,便心中先落下坏印象,但这半月冷眼看下来,却又觉得他性格实属难得,自来功名多向穷中立,小小稚童能坚持到今日,实属难得。


    “古之立大志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韧不拔之志,他就算没有经世之才,但也有锲而不舍之心,拼搏青云之志。”黎民安为江芸说话,“科举走到最后拼的还是心智。”


    黎淳眉眼低垂,淡淡说道:“那也要他足够想要。”


    黎民安不解:“他现在如此刻苦,如何是不想要。”


    黎淳闻言,摇了摇头,却又没有继续解释。


    他这个儿子性格太过温和,耳根子也软,从不愿恶意揣度别人,如今连着楠枝也跟着他跑偏了。


    “今日他身边跟着一个小厮。瞧着不是安分人,被楠枝教训一顿后,撵去耳房休息了,不知是不是江家又有事情。”黎民安也不追问,只是随口说道。


    “便是收了徒,也没有去离间父子关系的,更何况是现在。”黎淳并不担忧,“再者,若是一个小厮也处理不好,今后更难处理官场的事情。”


    黎民安点头,随后话锋一转:“我听楠枝说他五日后就会来交卷子?”


    “按照一月的规定,还有十日。”黎淳面露惊讶之色,“他怎么想通了。”


    “许是胸有成竹。”黎民安笑,“五日的时间想要让他的字再进一步只怕有些难度,只是这样的字怕是入不了爹的眼。”


    黎淳嗯了一声,盯着黎民安看了一眼,随后轻笑一声:“楠枝叫你来探口风的?”


    黎民安是个实诚人,被人戳穿,当下就红了脸。


    “江家小子到底给楠枝灌了什么迷药,让他几次三番来试探考试的标准。”黎淳来了兴趣,开口询问着。


    黎民安仔细想了想,但最后老实摇了摇头:“也许只是,有眼缘?”


    “江芸确实长得秀气精致,和之前见过江家另外两个郎君十分不同。”好一会儿,他又补充道,“楠枝年轻,难免多关注一些。”


    “肤浅。”黎淳轻哼了一声。


    黎民安摸了摸鼻子。


    “标准是他而非我。”黎淳抿了一口茶,淡淡说道。


    黎民安心思微动,未来得及多问,就被黎淳赶走了。


    —— ——


    “你的字我不能再改了。”黎循传改好下午作业后,苦着脸说道。


    江芸芸惊喜过望:“难道我出师了!”


    黎循传面露惊恐之色,连连摆手:“不不,只是不知道祖父之后给你选用谁的字帖,但我已经修习赵孟頫的帖子,再改下去,今后你若是学其他人的,笔锋轮廓会定型的。”


    江芸芸怅然若失。


    “你的字若是自学,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极限了。”黎循传认真说道,“字迹能看清,大小也一般,一般学童大都学到此。”


    江芸芸捧着鸡丝面,怅然若失:“你觉得我现在若是拿这个答案交给黎公,黎公会满意吗?”


    黎循传眉心紧皱,捧着那几张纸,也跟着唉声叹气:“可能,不太行。”


    两少年头挨着头,肩并着肩,齐齐叹了一口气。


    鸡丝面幽幽的香气在两人鼻尖,勾的两人齐齐动了动鼻子。


    “还是先吃饭吧。”江芸芸重新坐回廊檐下的长几上,呼噜了一口面条,“这个面真好吃。”


    “祖母说看你这几日清瘦了,叫人特意给你煮的。”黎循传斯文地吃了一口,“还有四天时间,你也不必太着急。”


    江芸芸低着头,飞快地吃好一碗面,抬头时,却发现角落里不知何时倒映出一个影子。


    “练字绝非一日之功,你写成这样已经很好了,祖父不会对你有太高的要求,你只要拿出自己最好的状态来就好了。”黎循传并未发现江芸芸的异样,继续安慰着,“而且我今日叫我爹试探了一下,祖父说‘他的标准在你不在他’,我觉得这是一个好消息。”


    江芸芸目光看向角落里不知何时出现的影子,目光微动。


    “只是祖父一向对我们要求很高。”黎循传叹气,“也不知他的简单,和我们的简单,是不是一个要求,也许你就这样交上去,祖父也能看中呢,也许还打回来骂你一句‘狗屁不通’。”


    他说完也觉得好笑,自己笑了一会儿,继续说道:“但祖父这句话说明事情也许没我们想的难。”


    门口的影子悄然离去。


    江芸芸回声,随口问道试探:“你们以前有多难?”


    “练不好这个大字,背不下这篇文章,写不好这篇策论,便不能睡觉。”黎循传皱着脸,“我小时候便因书背得不够快,被祖父饿过好几日肚子,手心也被打肿过好几次。”


    江芸芸大惊失色。


    “对徒弟也这么严格吗?”她忍不住有问道。


    “自然!”黎循传为祖父鸣不平,“我祖父一向一视同仁。”


    “祖父年轻时在翰林院教过一个神童姓杨名一清,号邃庵先生,成化八年壬辰科的进士,守孝结束后授中书舍人,今年年初升任山西按察使司佥事,据说当年教导这位神童时祖父格外严厉,写不好功课一样不能下课,而且对他功课的要求可比对我们高。”


    江芸芸咋舌。


    “他还收过两个得意弟子,一个姓李名东阳,号西涯先生,也是自小闻名遐迩的神童,天顺七年的二甲第一。弘治二年守孝回来后升为左春坊左庶子,兼任侍讲学士,去年三月还充当殿试读卷官职,如今在翰林院编撰实录。”


    黎循传声音微微高昂,言辞激动,神色仰慕。


    “还有一个自小刻苦认真,姓刘名大夏,号东山先生,乃是天顺八年进士,成化初年馆试成绩优秀,本当留在翰林当值,但他自请试吏,后兵部职方司主事,前年已升广东右布政使,真正的治世大才!”


    黎循传激动地快走了几步:“我若是文采能得西涯先生的一二精彩,治世坚守如东山先生的坚韧严谨,又或者博学如邃庵先生,那我也不算不虚此生。”


    江芸芸看着他不加掩饰的兴奋,笑说着:“他们真的很厉害,可你就是你自己啊,也一定会有过人的长处,你脾气好,有耐心,以后若是当了父母官,一定也会这样对治下百姓。”


    黎循传脚步一顿,停了下来,那双浅色的眸子微微睁大,好似一只受惊的小猫儿,迷糊地注视着他。


    “我?”他犹豫地指了指自己。


    “当然,你已经很厉害了。”江芸芸夸道,“十二岁成了秀才,十三岁过了科考,明年下场考举人。”


    坐在廊下的小童说得格外认真,那双漂亮的眼睛亮晶晶的,夸起人来便显得格外真挚。


    “可,可我爹说……”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自他开始读书起,他的父亲便时时与他说起祖父的几位徒弟是如何厉害,他应该朝着他们努力靠近。


    他的案桌前总能收到西涯先生最新的诗集,或是邃庵先生在山西的功绩表彰文,又或是东山先生在兵书的手段,再不济也是伯伯们为官一方的清廉政绩,所有人都跟他说你要成为他们,超越他们。


    他的人生充满了别人的痕迹。


    可今日,有人和他说‘你就是你自己’。


    ——做自己。


    是了,那些优秀的人各有不同,只有平庸之辈才会亦趋亦步,企图复制他们的人生。


    这一瞬间,一直藏在他心中的心结,在此刻豁然开朗,不复存在。


    他没有西涯先生的文采,邃庵先生的魄力,东山先生的敏锐,但他也是足够耐心,足够认真的人啊。


    “怎么了?”江芸芸见他盯着自己沉默,揉了揉脸,“没擦干净嘴?”


    “我第一眼见到你便觉得你是不一样的。”他上前一步,激动地握着江芸芸的手。


    江芸芸呆在原地,抬眸去看他。


    “你真厉害!”黎循传毫不吝啬地夸道,“我果然没看错你。”


    江芸芸更加迷茫。


    ——刚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黎循传只是看着她笑,继续刚才的话题。


    “反正祖父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严格,而且像你这般厉害的,祖父只会更加严格。”


    江芸芸叹气。


    “但我觉得祖父考察你这次的功课,应该不是寻常的考教。”黎循传摸着下巴,喃喃自语。


    —— ——


    “所以黎小公子觉得他的字是过不了黎公那一关的?”


    江苍写好一篇策论,正闭眼小憩,手指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琉璃念珠。


    他每日要学到人定,整个院子也因此灯火通明,宛若白昼,可即便这样,他每次读好书,还是觉得眼睛格外酸疼。


    晨墨用滚烫的毛巾浸染了中药汁水,小心翼翼地覆在他的眼睛上,手指按照大夫说的办法,轻轻按着他的穴位。


    “是,那字确实不太行,一笔一划,笔直死板,哪里比得上大公子当年刚练字时的灵气。”晚毫站在下面,低眉顺眼说道。


    屋内沉默了半晌。


    烛火被不知从哪里飘进来的风吹得晃动了一下,照得江苍本就苍白消瘦的脸颊也跟着明暗闪烁着。


    “黎小公子为何如此断定?”不知道过了多久,江苍波澜不惊地继续问道。


    晚毫悄悄看了一眼大公子,琢磨不出他到底想要听什么,便只是含糊说道:“大概是这个字真的不太好看,大公子昨日不是也说这字宛若稚子提笔难登大雅之堂吗。”


    江苍嘴角微微勾起,讥笑道:“你把下午的对话仔仔细细重复一遍。”


    晚毫觉得大公子有点小题大做,便偷偷看了一眼晨墨。


    两个小厮中,晨墨是大夫人亲自挑选的,如今已经十八了,一直是大公子院子里的主事人。


    见晨墨点头,便将下午偷听到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


    说完后口干舌燥,偏大公子并无太大的反应。


    他自那场大病之后,情绪一直很少起伏,沉默寡言,此刻只能听到琉璃念珠轻微的波动声。


    华贵的琉璃轻轻碰撞着,成了此刻唯一的动静。


    晚毫莫名心慌,忍不住抬眸去看大公子,却看到大公子不知何时已经摘了毛巾,正沉默地看着他。


    那双肖像夫人的细眉微微蹙起,黝黑的瞳仁便显出几分凌厉。


    晚毫吓得跪在地上。


    这一声动静反而惊醒了江苍。


    “黎公的标准?”他低喃着,蓦得轻笑一声,“原来是这样。”


    江芸芸此刻也正坐在台阶下,思考着归家前,黎循传最后不经意问出的那个问题。


    ——黎公对她到底是什么标准。


    作为一个教育过无数子弟,经验丰富的老师,他自然知道按照江芸芸无师自学的写字水平,肯定是写不出他想要的东西,更达不到他要的水平。


    她既非天才,幼年有识,又非年少苦读,早早启蒙,她就像一块突然冒出来的石头,得了一点教化,称得上一点认真勤奋,可这样的人在这个士农工商,读书为先的朝代从来不缺。


    一开始,江芸芸一直害怕黎公是不是根本不想收她,所以想找个借口把她打发走。


    哪有比一个文盲自学更折磨人的事情,她不识字不会拿笔,没法完成他的功课,若非她是江芸芸,没有前世十来年的读书经验,想来早早就放弃了。


    可那日雨日送她归家时,她又恍惚察觉到黎公并非这样扭捏之人,他若是真的不想收,那定然是断然拒绝的。


    那他一定也是动了收徒的心思,碍于缘由并未直接应下,也许那个心思还差一点契机,才能像星星之火一样彻底烧了起来。


    所以他布置了这个功课。


    江芸芸借着夜风,注视着漆黑的院子,竹林借着稀薄的夜色,枝叶倒映在墙面上,微风掠过,就好似飘忽的爪牙。


    江渝胆子小,被吓过好几次,这些年一直跟着陈墨荷一起睡。


    小院每月的烛火都是限额的,一个月才十根,周笙十分节省,平日都舍不得用,只有她要读书的时候,才会点起一根,后来又觉得暗,点起了两根,尤是如此,还觉得会伤了眼睛。


    江芸芸自从会背三字经后,就再也没有点过蜡烛,每日坐在夜风中来来回回背了几遍,又用竹枝在地上把自己记不住的字摸黑写了几遍,最后在夜色中放空片刻,便回去睡觉。


    ——夜晚看书伤眼睛。


    她是这样安慰周笙的。


    今日她做好工作,却没有回去入睡,只是一个人坐在台阶下,借着夜色的寂静,反反复复剖析着黎淳给她的问题。


    ——他到底要什么?


    ——或者,他到底要江芸芸给他什么?


    若是他真的交上了这篇三字经,是黎淳想要的吗?


    一篇一笔一划,没有笔锋,没有筋骨,字迹死板呆滞的三字经。


    它的内容肯定是对的,它的笔画也一定正确,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那个字,可这已经是从未读书过的江芸能给出的最好的答案。


    黎淳并非刻薄之人,他一定是知道的,他教过这么多学生,他一定比所有人更早预料到这个答案。


    “芸儿。”沉默间,身后紧闭的门打开,周笙摸黑走了过来,“怎么还不去睡。”


    “吵到你了。”江芸芸起身,不好意思说道,“那我换个位置坐。”


    周笙眼疾手快抓着她的手腕:“没有,是我一直没睡,你就在这里坐着,我也好看着你点。”


    那双手的指腹长满了茧子,手心却还是格外绵软。


    她是这般小心,连握手都不敢用力。


    “你怎么还不睡觉。”江芸芸反手握住她的手腕,重新坐了下来。


    “拿个垫子,小心着凉了。”周笙被她握住手,小心翼翼的情绪便也跟着充实起来。


    江芸芸笑打趣着:“刚才都坐热了,这一起来又凉了。”


    周笙早有准备,从后面拿出两个垫子。


    “谢谢你之前帮忙把蜡烛点完?”江芸芸顺势问道。


    她每日读书周笙都会在屋内陪着她,隔着那扇微微阖上的门。


    昨夜她背好书,就摸去沁园教训章秀娥,她应该是知道的。


    周笙挪动几下,不安说道:“若非我没用,你本来也应该在读书。”


    江芸芸沉默。


    周笙太过胆怯,若是放在以前,她是不喜欢和这样的人相处的,她们是极容易受惊的兔子,所以要仔细呵护。


    可偏偏在这里,在这个她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又是这样的人,为江芸和江渝撑起一片天。


    胆小偏又坚韧。


    江芸芸感受着她靠过来的动静,小小的呼吸声在耳边响起,周笙的声音便也随之落下:“你下次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


    江芸芸沉默片刻,随后开口说道:“那次我本来就是故意挑衅她的,我想要她亲自给你道歉,也想灭灭她们的威风,你替我作证,那她们就吃了哑巴亏,我也不是全身而退了吗,但我下次会小心的。”


    “我还以为江管家也是为这事来的?”周笙不解问道。


    “他本就打算来,不过是缺一个借口,江如琅野心太大了,偏自己不行,所以寄托在小辈身上,江苍是他得意的展品,我若是真的拜师黎淳,更能满足他的欲望。”江芸芸淡声说道,“而你这事关联不大。”


    周笙缓缓吐出一口气:“那小厮是大公子身边的人,白日可有为难你?”


    江芸芸惊讶:“这是江苍的小厮?”


    “对啊,是他读书后自己选的小厮,听说性格颇为霸道,大公子院子里只有晨墨压得住。”


    江芸芸耸肩:“那他大概还未来得及发威,就被黎小公子身边的书童赶到耳房看守起来了。”


    “那就好。”周笙笑了笑,那双大眼睛似乎还笑眯起来,“黎家对你还真好,小公子帮你,黎公还为你出头,你若是跟着他读书,也不会随意打骂你,更不会为难你。”


    江芸芸笑着点头:“还真是……”


    “黎家对我,好……”她一顿,喃喃自语。


    “是啊,所以芸哥儿也要对黎公好一些,好是相互的,可不能寒了黎公的心。”周笙敬畏说道。


    江芸芸一个激灵坐直身子。


    周笙也被她吓了一跳,慌张问道:“怎么了?”


    “原来,他要的是这个。”江芸芸恍然大悟。


    —— ——


    “你这还不打算明说?”天色蒙蒙亮,黎老夫人就被动静吵醒了,掀开帘子后无奈问道。“这每天穿的整整齐齐等人来,也不嫌累。”


    黎淳黑脸,不悦地理了理腰带:“谁知道这小子看上去还挺聪明,怎么内里这么蠢。”


    黎老夫人失笑:“你那日这么凶,江小童还不是被你吓到了。”


    “骗人的时候胆子不是很大吗?”黎淳起身准备去内院的书房坐着,“而且我怎么又是等他了,民安和楠枝的功课我不考教吗?”


    “时间可要到了,不过若是他当真交上一篇三字经,其实也不错,可见悟性和韧劲是有的。”黎老夫人故意激道,“就是有些人怕是要憋死了,这考官当得可真是失败啊。”


    黎淳气得甩了甩袖子:“孺子不可教!愚蠢!我是这么为难人的人嘛!”


    他气呼呼地走了,老夫人一个人笑的前仰后合。


    “我要说就是该。”黎老夫人坐在梳妆台前,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我瞧着是忍不住了,今日肯定要踱到前院去看看了。”


    江芸芸不知黎家内院的风波,马车刚一停下,她就飞快地跳下马车,准备今日就写好字帖交上去。


    原来她一开始就自己给自己增加难度了,没想到这次的题目这么简单!


    众所皆知,奥数题给普通学生就是磨磨性子的,解题是天才的事情。


    晚毫见他如此急迫,眯了眯眼,并未下车,反而调转马车走了。


    ——他得帮大公子一把。


    江芸芸急迫的心等走到那张坐了二十几日的书桌前,突然安静下来。


    她在这里练了这么多天。


    从微熹晨光到昏黄夕阳,那本三字经被他一点点揉碎,又一片片拾起,成了她在这个时代学的第一本书。


    那些字如今在脑海里飞舞,她每一个都认得,每个字都会写,是她这二十几日的努力。


    江芸芸放下书箱后开始慢慢研墨。


    研墨是一个磨人耐心的工作,加水不能加多,动作不能过快,就连打圈都要差不多的大小。


    她一开始连墨都研不好,那日一个人蹲在水桶边,消磨了一下午,才学会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墨水浓稠度。


    她用镇纸慢慢压平黎公给的白纸,眼前的这张白纸和现代光滑的白纸略有些不同,手感更软一些,摸上去更像一块上好的皮,听说是用檀皮和稻草纸浆做的,也就是所谓的宣纸。


    “练了这么久了,终于迎来大考了。”江芸芸捏了捏手指,自说自话,“自乱阵脚,就太蠢了。”


    她虽然察觉到黎淳的念头,但还是想着也该给他展示一下自己这几日自学成才的成绩,多个筹码多个保证。


    来都来了,做都做了,总不能认输。


    江芸芸提笔,不紧不慢地写下第一行字。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 ——


    “苍儿竟还在关注他的事情?”江家内院,曹蓁依靠在美人靠上,不悦说道,“这些人如何值得我儿耗费心神。”


    晚毫跪在屏风后低眉顺眼说道:“这明明是三公子为大公子请的人,如今却另收徒弟,大公子自然心有郁结,格外不安。”


    “不安?”曹蓁坐直身子,眉心微蹙,“可是担心那小子被黎公收了?”


    “虽然二公子的字写得难登大雅之堂,但他整日耀武扬威,连带着管家也对他和颜悦色,还有不知趣的人捅到大公子面前,自然是影响大公子读书的进度。”晚毫谦卑说道,“大公子不想与他多加计较,可黎公之名又有谁可以真正视若无睹。”


    曹蓁冷哼一声:“江来富真是一条好狗。”


    屋内格外安静,只有桃花熏香的香气在角落里袅袅而出。


    “黄口小儿,岂容他在苍哥儿面前如此放肆。”曹蓁心中一狠,“他蛇鼠两端,可别怪我过河拆桥。”


    “那字实在丑陋,仆瞧着不像能被黎公收下,且那黎家小公子也亲口说过那人的字实在不堪,仆想着那人不过是拖延时间,心生报复,想要扰乱大公子明年乡试。”


    “你是说黎家那位小公子也觉得那人的字入不得黎公法眼。”曹蓁心中微动。


    晚毫叩首:“不敢胡言,正是如此,乃是仆亲耳听闻。”


    曹蓁捏着手中的团扇,心不在焉地晃着,随后冷不丁开口:“我不能让这些人坏了我儿的前途。”


    晚毫低头不语。


    “去请老爷过来。”曹蓁沉默半响后,冷冷说道,“他的心,太大了。”


    —— ——


    四月的扬州风和日丽,春光明媚,偏江芸芸已经端坐在书桌前半个时辰,她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写得额头渗出汗来。


    黎循传僵硬站在她边上,既想张望看一下,又怕打扰到人家,转念一想觉得实在不必如此着急,可又思及三四日的时间对于练字而已并无区别,刚一晃动,就看到自己的影子落在那张纸上,便吓得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他按平常惯例来批改作业,却被告知江芸已经开始写最后的答卷,心中大为震动。


    明明昨日还说再多练几天,踩点交作业,今天一大早起来怎么就反悔了。


    是不是家中又有问题了。


    难道写字也有开窍的说法。


    祖父给的纸那可是上好的宣城宣纸,若是写坏了,他可拿不出这么好的纸。


    一个眨眼的功夫心思回转了七八回,到最后不得不僵硬站着,满脸热切地看着她。


    黎循传有一肚子想说,偏又不敢说话,一边担忧他不小心写坏了,一边又觉得他练了这么多次,肯定没有问题。


    就在焦急等待时,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


    黎循传抬眸看去,正看到诚勇快步走来。


    “江家要带二公子回去。”他附在黎循传耳边低声说道。


    黎循传噌得一下站起来,走了几步对着诚勇说道:“你在这里守着,谁也不准进来。”


    他交代完就匆匆朝着前院走去。


    耕桑正带人拦门。


    “你们这是做什么?”黎循传质问。


    晚毫和气笑着:“家中有急事,想请二公子回去。”


    “带人回去,何必这么大的阵仗。”黎循传并没有被他吓唬住,目光沉沉地看着他们。


    “二公子生性顽劣,老爷怕他在外贪玩,这才叫仆多带了几个人,实在没有冒犯黎家的意思。”晚毫状似恭敬解释着,语气却又格外傲慢,“黎家书香世家,二公子的字便是鸡啄米都比不上,哪里能再打扰你们。”


    黎循传气得脸色发红。


    江芸是江家的二公子,光这一点就能压制住所有道理。


    “他正在考试,现在不能见人。”黎循传如实说道,“何必急于一时。”


    晚毫眉心一动:“二公子这样的水平,现在考试也不过是浪费您的笔墨,不如让仆直接带回去,仆也好给老爷夫人交差。”


    他说完就准备朝里走去,黎循传伸手拦人,却被人借着巧力推开。


    “拦住他。”黎循传恼怒说道,“你怎么敢私闯民宅。”


    “这是我家二公子!”晚毫斩钉截铁说着。


    ——幼而學,壯而行。上致君,下澤民。


    江芸芸并不理会拱门外的争吵,只是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着。


    不知何时,那间一直紧闭的大门正被人打开,管家黎风慢慢吞吞开了房门,屋内高雅别致的布置便也露出一角。


    正中的梨花木的长桌上放着一套古朴的十二君子,右侧放着一只插着杏花的花瓶,左侧则是一个小小莲花鼎炉。


    ——勤有功,戲無益。戒之哉,宜勉力。


    黎循传下意识站在原处,黎家仆人齐齐看向大开的书房门。


    晚毫不及多想,直接朝着江芸芸扑去。


    “放肆!”书房内传来严厉的呵斥声。


    小厮诚勇眼疾手快把人推开,自己挡在江芸芸面前,怒目而视。


    “这是江家的家事。”


    “我写好了。”


    两个声音异口同声响起。


    一尖锐,一平静。


    黎风站在大门的门前,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院中的闹剧:“请二公子入内。”


    昼静帘疏,雀动阶尘,所有人在此刻都安静下来,树梢中的鸟雀扑棱翅膀,落在屋檐上,声音清晰可见。


    江芸芸这才注意到院子里挤满了人,一抬眸便看到怒目而视的晚毫。


    黎循传一个健步挡在他面前,企图挡住晚毫的身形,大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想要说话,却又碍于祖父就在里面,只好对着他别别扭扭地眨了眨眼。


    江芸芸觉得好笑,紧绷的神经便也跟着放松片刻,她收拾好自己的功课,缓步走到台阶下,看着书桌后的黎淳,端正认真地行了一礼。


    ——成败在此一举!


    第二十二章


    黎淳的书房明朗清净, 正中放置着一张黄梨花长几,上面摆着笔墨纸砚,文房清供,椅子后则是一组三扇的素面折屏, 屏风之后隐约可见两立书架, 上面整整齐齐叠满了书。


    两侧窗户大开, 右侧的粉墙上爬满了碧萝, 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左侧则是一潭宽阔的池子, 养着锦鲤五七条,上置鹤形假山,两侧竹影横动, 静谧闲适。


    江芸芸目不斜视, 捧着答卷, 进了屋内。


    黎淳坐在正上方的位置, 早晨的微光从两侧窗户投射进来, 身后那扇高大的屏风影子落在他身上, 模糊了他苍老的面容。


    黎风并未关门,反而低眉顺眼地退到台阶外, 院子外的人屏息看着屋内的两人。


    黎循传双手紧握,一脸期待。


    晚毫站立不安,伸着脖子企图看得更清一些。


    屋内, 江芸芸把自己写好的最终稿递了上去。


    黎淳看着满页一笔一画,格外稚嫩的笔迹, 神色微动。


    这些日子, 他自然是听人说起江芸练字格外耐得住性子, 一个字可以反反复复练习几百次,带着楠枝也越发认真,但练字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事,所以他一开始就对江芸芸的这份功课不抱希望。


    他自始至终考察的是本性,是韧性,是态度。


    可江芸芸还是交上了这份答案,而这份答卷出乎了他的意料。


    夫人工书,须从师授,晚唐宰相卢携曾言“书非口传手授而云能知,未之见也。”。


    江芸芸只是听着黎循传几句半吊子的话,却能写成这样,实在是令人惊喜。


    黎淳带着审视挑剔的目光,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


    内容没有错误。


    笔画完全正确。


    他甚至还听了黎循传的话,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字体左右平衡。


    这些字与颜筋柳骨相差甚远,甚至连行云流水都差点意思,但黎淳却还是从这些端正认真的笔画中看到一丝挣扎的生机,透纸三分。


    “这是我默写的三字经。”江芸芸并未察觉出黎淳的心情,在心里打好腹稿后,慢慢说道,“小子愚钝,直到昨日才明白您这次考核的真正意图。”


    黎淳的视线从最后一张三字经中收回,抬起头来,注视着面前的小童,神色波澜不惊,那双深邃的瞳仁倒映着光,这般面无表情看过来时,足够威严沉默。


    江芸芸低着头沉默片刻,可片刻后竟又抬起头来,年轻清澈的瞳仁格外明亮。


    “这是我给您的第一份答卷。”


    黎淳歪了歪头,似有些惊讶,但一闪而过的神色很快就被窗外晃动的日光遮掩住。


    他依旧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她。


    那目光似打量,又似注视,不够温和,却也不显压迫。


    江芸芸站在那抹日光下,身姿挺拔,目光沉静,神色坚韧,好似一把在剑鞘中沉默的长剑,半点也不肯低下头来。


    在此刻,明明两人一高一低,一老一少,却不会有人觉得这是不平等的审视。


    ——老者垂眸,幼者抬头。


    暮春的光隔在两人中间,成了屋内最是耀眼的存在,不知哪里飞来的柳絮在空中飘动,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朦胧起来。


    “为学莫重于尊师。”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直接跪下叩首。


    小童的声音并不大,可整个院子安静地得只剩下她的声音,那声音便也跟着传了出去。


    “年少时我曾读过韩愈的师说,‘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那时我并不能真正明白这句话代表着什么。”


    冰冷的地砖触碰着额头,那颗躁动的心在此刻终于落在这个陌生森严的世界里。


    她是江芸,是江家二公子。


    他必须科举。


    为了自己,也为了周笙和江渝。


    “我拜师之心确实不诚。”她低声说着,终于回答出黎淳想要的那个答案。


    黎淳一开始就不是想为难她,让她无师自通学会默写三字经。


    他要的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坦诚的,不会给黎家带来麻烦的人。


    他经历宦海沉浮四朝,最怕的便是意外收获,哪怕是求学时。


    这天下,哪来的巧合,所有的相遇都是有迹可循。


    院外,黎循传大惊,下意识想要上前一步。


    沉稳不动的黎风抬眸轻轻扫了一眼。


    黎循传僵硬地停在远处,面露着急之色。


    晚毫神色一动,只是他刚有动静,黎家的仆人便露出警觉之色。


    “我父亲想要把我送人,我不想成为云边孤雁,水上浮萍,任人摆布,所以我来到黎家。”江芸芸平静说着,心中却也好似放下一块石头。


    她并非擅长说谎之人,黎家对她越好,她便越觉得难受。


    黎循传,黎淳,黎老夫人,乃至黎家的仆从,他们并没有轻视,践踏微寒羸弱的江芸。


    在她惶然来到这里时,沉默地看着江家的奢华和腐败,感受到阶级,贫困带来的威胁,黎家所做的一切,成了她垂死挣扎的唯一一条路。


    “我不知道该相信谁,也不明白我所做的到底对不对。”她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我知道若是我找到一个江家畏惧的人,我就可以摆脱被人桎梏的困境。”


    黎循传惊呆站在原处。


    “可我……”屋内,江芸芸声音微微哽咽,“也是真心想要读书,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黎淳垂眸看着面前小小一只的小人,有片刻的恍惚。


    年少时家中并不富裕,他也曾辗转求学,到最后拜得名师,成就一番功业,其中辛苦自然不言而喻。


    无数个日夜中,他也曾如此告诉自己。


    走出黎家,走出宁县,走出华容,去改变自己的命运。


    后来他成了天顺元年的状元,历经三朝,起落朝野,到现在遗憾致仕。


    屋内,黎淳沉默地注视着江芸芸。


    屋外,所有人都盯着黎淳。


    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答案。


    “你非圣无法,心性狂痴,行为率易,迟早会惹下杀身之祸,我不想因你而晚年失节。”黎淳注视着面前的小童,平静说道。


    江芸芸缓缓闭上眼。


    黎循传若非被诚勇拉着,只怕是要冲进去为江芸芸说情。


    一直心情紧绷的晚毫终于露出笑来。


    黎淳并不理会外面众人的心绪起伏,只是继续说道:“可偏也是你不染一尘,不碍一物,清净无欲,我不忍你一颗赤子之心在人间平白磋磨。”


    江芸芸怔怔抬头。


    面前的老者已经满鬓白发,那双苍老的眼睛被层层眼皮压着,不笑时总有些严厉,可此刻,那双眼中是无穷无尽的悲悯。


    黎淳叹气:“暴者化为仁,邪者变为正,为教育之根本,我今日收你,只愿你上师周礼,下友颜鲁,为爱人以德之士,行品行高洁之事。”


    江芸芸恍惚着,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上首那人无声地注视着她,他的面容足够威严,可眸光又是万般悲悯。


    江芸芸沉默许久,最后缓缓叩首:“谨记老师教诲。”


    “我此生收过不少弟子,大都是湖广人,又或是在翰林院时陛下指定,并未随我离家颠簸,若非民安耳根软,误信他言,我也不会来扬州。”黎淳咳嗽一声,意味深长说道。


    晚毫微微变了脸色。


    “你是扬州人,大明科考要回原籍考试,但我已经年迈多病,致仕归乡,你可愿意跟着我回华容读书。”


    江芸芸神色恍惚。


    她终于成了黎淳的徒弟。


    可黎淳要他一同去华容。


    “我想回家问问家人。”她沉默片刻后,谨慎开口。


    黎淳并不生气,点了点头:“也该如此。”


    他起身,亲自扶起江芸芸:“我送你八个字,你若是真的明白了,今后也许能逢凶化吉。”


    江芸芸行礼:“还请老师赐教。”


    黎淳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认真说道:“多思多等,戒急戒躁。”


    —— ——


    周笙怔怔地看着江芸芸,好一会儿才勉强笑了起来:“跟着老师去湖广也好,离开这里,你可以得到更好的发展。”


    江芸芸沉默,还是多嘴解释了一句:“我不知道考试要回原籍。”


    “没关系的,你若当真想当男子,本就该高飞。”周笙见她为难,伸手去握她的手,认真说道,“不要因为我和渝姐儿耽误了自己。”


    “那哥哥以后还回来吗?”江渝吃着缠糖,歪着脑袋问道。


    江芸芸点头:“若是可以参加考试了,自然就可以回来。”


    “那什么时候参加考试啊,也是明年吗?”江渝天真不知事,童言童语问着。


    周笙拍了拍脑袋,把她怀里的那包缠糖拿走:“省着点吃,先去洗个手,等会可以吃饭了。”


    江渝眼巴巴地看着糖被收走了,闹脾气坐着不动弹。


    “芸哥儿,老爷请您过去。”门口,陈妈妈低声说道。


    屋内三人脸色各异。


    江渝害怕地爬进周笙的怀里,周笙也一脸惶恐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起身,笑着安抚道:“你们先吃饭,我去去就回。”


    屋外,陈妈妈小声说道:“江来富在门口等您,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江芸芸眯眼看着规矩站在门口的人,镇定说道:“左右不过是我读书的事情,不是大问题,你放宽心回去和娘还有渝姐儿一起吃饭就是。”


    陈妈妈看着小少年沉着镇定的侧脸,喟叹道:“芸哥儿是真的长大了。”


    江芸芸笑了笑,随后走向江来富,皮笑肉不笑地说着:“怎么还劳动大管家亲自来?”


    江来富态度谦卑恭敬:“哪里的话,您如今也是遇风化龙的人物了,怕下面的人伺候得不周到,自然是亲自来。”


    江芸芸似笑非笑,也不多问,直接越过他去:“走吧。”


    江如琅也曾是个读书人,江家最大的那间书房就是他的。


    那是一间位于内外院中间的一间两层轩室,二楼是开阔形的平台,可远眺大半个江家,一楼则是日常读书的地方,进入这间小楼便要穿过面前的荷花池。


    弯弯曲曲的小桥下,翠绿的荷花平铺在水面上,肥硕的金鱼在水下摇曳,荡开一层层涟漪,正中是一座巨大的假山,好似浮云漂浮在水面上,水流涓涓落下,又似一道瀑布。


    穿过莲花池,踏上小楼前的大平坦空地,左右两棵松树凌霜劲条,翠盖笼烟,两侧奇花异草数不胜数,造型别致,颜色鲜艳。


    小楼大门敞开,江如琅坐在正中的书桌前,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江芸芸。


    江芸芸入内行礼,却又不说话,只是低眉顺眼地站在他面前。


    江如琅紧盯着着面前的小童。


    江芸长得和他生母格外相似,一张巴掌大的脸,皮肤雪白,瞳仁漆黑,长眉整齐,只神色并不柔弱,好似一把尘封的剑,也因此冲淡了眉宇间的艳色。


    他从未仔细观察过这个孩子,今日却又倏地有些陌生。


    “你今日在黎公面前大放厥词,可是知罪?”他收回视线,尖声质问道。


    江芸芸抬眸,那双漆黑的瞳仁里并没有空洞畏惧,反而好似点了一把火,让她整个人的气质都明亮起来。


    “难道你想把我送给王爷这件事情是假?”她大声反问着。


    江如琅脸色立刻不好看起来。


    他这些年早已习惯众人追捧,哪里被人如此质问过,更别说开口之人,是他一向不放在眼里的稚子。


    “大胆,我是你爹,你怎么敢这么对我说话。”他恼羞成怒地拍了拍桌子,大怒,“你要反了不成。”


    江芸芸看着面前已经完全没有读书人气质的人,那张狂暴涨红扭曲的脸上是怨恨不甘。


    她有一瞬间是失望的。


    不知道这些年来,年少的江芸到底有没有对这位父亲有过倾慕之情,花园难道真的可以一次又一次误入吗?


    哪会有人不怕疼。


    江芸所求的,不过是为人父最基本的关怀罢了。


    “你这是什么眼神!”江如琅暴怒,想要拿起手边的茶盏砸过去,却又蓦得停下,任由茶盏里的水染湿了自己的手背,随后重重放回桌面上,“你现在有了黎淳给你撑腰,你就觉得了不起是不是?”


    江芸芸垂眸只觉得厌恶,为小院里的母子三人这些年受的苦感到不值,淡淡说道:“今日寻我,难道只是为了骂我一顿吗?”


    江如琅重重喘了一口气:“听说你要随黎公回华容?”


    “有此打算。”江芸芸答。


    “你年纪尚小,此番远行,我这边为你挑了几个人。”江如琅强势说道,“过几年,你再接江蕴过去,让他跟着黎公读书。”


    江芸芸低头看着脚尖,沉默不语。


    “这点小小的要求你也做不到?”江如琅不悦问道。


    江芸芸抬眸,直接说道:“这事我不能答应。”


    “你如今还未立业,就敢和我对着干。”江如琅大怒,“江家生你养你你就是这样与我说话的,我就知道你是狼心狗肺的白眼狼,夫人说的没错,你便是再好,也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等你今后做了官,我便要去通政司告你。”


    江芸芸不为所动:“收徒是老师的事情,江蕴也不归我管,此事我不能应承下来。”


    “他是你弟弟,你本就该为他铺路!”江如琅理直气壮说道。


    江芸芸轻笑一声,针锋相对:“他是你儿子。”


    “你自然不必为蕴儿操心。”屏风后蓦得传出大夫人平静的声音,“我们只想要借着你的名头把蕴儿送去。”


    江芸芸目光落在之前一直不曾注意的旭日东升图的座屏上。


    曹蓁自屏风后走了出来,依旧是这般富贵华丽的模样,细长脖颈高昂,神色倨傲:“我不会白让蕴儿占了你的便宜,到时你读书的一应费用,我会替你出了。”


    江芸芸沉默。


    曹蓁是个聪明人,一开口就拿捏住了江芸芸的死穴。


    她没钱,她要穷疯了,若是要读书,要往上走,没有钱是绝不可能的。


    “你还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口。”曹蓁见她脸色,冷笑一声,不屑开口。


    “我想要我娘和渝姐儿和我一起走。”江芸芸心思回转,随后试探提出条件。


    她占了江芸的身体,就必须对她们母女负责。


    屋内又一瞬间的安静,曹蓁大概没想到他不要钱,竟提出这么荒谬的想法,一时间惊呆在原地。


    江如琅一跃而起,暴怒:“周笙生是我江家的人,死是我江家的鬼,混账东西,我还没死呢,如何分家,是不是周笙让你来说的……贱人,这个贱人。”


    江芸芸看着雷霆大怒的江如琅,心底闪过一丝惊疑。


    “够了。”曹蓁厉声呵斥道,“在发什么疯。”


    江如琅喘着粗气,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江芸芸。


    “她是江家的妾侍,不能跟着你走,江渝是江家的女儿也不能随意出门。”曹蓁直截了当拒绝道,“你换个要求来。”


    “你可要想清楚,你拜师的束脩,今后读书的开支,赶考的费用可是一笔不菲的费用,仅靠周笙每日刺绣只怕是熬坏了眼睛也赶不上花销。”曹蓁蛊惑着。


    “可你今日只要答应我这个要求,今后的开支便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便是以后仕途,江家乃至我曹家,都能为你今后铺路。”


    一个没用的妾侍,哪里比得上一片光明的前途。


    若是知情识趣,若是真的有野心,自然知道如何抉择。


    谁知江芸芸依旧摇了摇头:“我只有这个要求。”


    周笙软弱,江渝年幼,既然已经和江家撕破脸,放她们在这里受人磋磨,生死难料。


    那盏茶到底是砸在江芸芸脚边,炸开了无数碎片,茶水溅湿了她的衣摆,水珠飞溅到手背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红点。


    江如琅红着眼,骂道:“滚。”


    第二十三章


    江芸芸在黑夜中坐了一宿, 直到天色微亮才被鸟叫声,唤回神来,摸着被雾气打湿的袖口,叹了一口气, 站起来准备回去洗把脸。


    刚一起来, 就听到背后的门咯吱一声打开。


    同样一夜没睡的周笙从里面走了出来。


    “娘。”她怔怔喊道, “你怎么不休息。”


    “你今日也要去上课吗?”周笙捋了捋鬓间的碎发, 笑问着。


    江芸芸起身:“老师没说,但我听说拜师有六礼束脩, 今日打算去问问是什么六礼, 想早些做好准备。”


    “是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和干瘦肉条。”周笙说道,“等会让陈妈妈去买吧,你小孩子容易被骗。”


    江芸芸惊讶:“你怎么知道?”


    周笙抿唇, 嘴角露出一个小小的梨涡:“我爹以前也是做夫子的, 小时候看多了, 所以一直记得。”


    江芸芸吃惊, 下意识追问着:“那你怎么会成为……”


    她说了一半又觉得不妥, 讪讪闭上嘴。


    周笙脸上露出怀念的笑来:“他考上秀才后科举接连失利, 家中田产又都卖光了,就开了一家私塾维持生计, 本来日子过得还算宽裕,只是后来他突然迷上赌博,家里欠了一大笔钱, 我娘积劳成疾,弟弟又年幼, 老爷是我爹的为数不多考上秀才的学生, 有次催债的人来家中, 被他撞见了,所以我才求到他这里的。”


    “江如琅这人……怪有意思的。”江芸芸讥笑着。


    恩师的女儿求到他这里,给出的条件竟是纳她为妾,这些年又如此苛待她,真的是狼心狗肺。


    周笙脸上的悲伤肉眼可见,可很快又收了回去,温和说道:“不说这些了,我这里还有些钱,陈妈妈买好东西后,你就直接去拜师吧。”


    江芸芸惊疑问道:“我们有钱?”


    “我做绣品卖了一些钱,本就是打算给你和渝姐儿的,你现在有用便先拿去,只是以后你若是要去华容,我能给的就不多了。”周笙为难说道。


    江芸芸安慰着,瞧着一点也不担忧的样子:“楠枝说老师那边会提供笔墨纸砚,等我字以后写得好看了,也可以去抄书,完全可以自己赚钱,说不定还能补贴家用呢。”


    周笙小心翼翼理了理她的衣襟,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睛:“以后一个人,更要认真照顾好自己。”


    江芸芸嗯了一声。


    “以后不要读得太晚,伤眼睛。”


    “不知华容天气如何,天冷了多穿点,春天不要着急脱衣服,免得倒春寒又病了。”


    “我昨夜做了一件冬衣,只是怕你到时候长高了,穿不下。”


    江芸芸抬眼看着她。


    周笙真是一个温柔的母亲,在她心里孩子永远是第一位。


    她已经给了江芸和江渝力所能及的最好。


    “有很多人读了很多年的书,连个秀才也考不上,你千万不要有压力。”她又安慰着,恨不得在此刻把方方面面都叮嘱一遍。


    江芸芸伸手握着她的手,冷不丁问道:“你想离开这里吗?”


    周笙愣在原处,好一会儿才说道:“你又胡说什么,我如何能离开,你也不要惦记着我,我有手有脚还能饿死吗?你若是以后真的出息了,帮一下你妹妹才是。”


    江芸芸自信点头:“我会有出息的。”


    “其实没出息也没关系的,只要你平安健康就好。”周笙怕她有压力,连忙解释着。


    江芸芸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狂傲说道:“等我以后考个状元来。”


    周笙听得心都软了:“这话被人听到要闹笑话的。”


    小院外面传来丫鬟走动的声音,昨日沁园往这边送了不少人,但周笙以小院容纳不下这么多人为理由,只留了两个。


    因为来得匆忙,那两人现在也不住这个院子里,现在大概是洗漱完走过来。


    江芸芸回神:“我得走了。”


    “哎,路上小心。”周笙一如往常把她送到拱门处,直到看不到那道小小的身影,脸上笑意缓缓敛下,心事重重地转身离开。


    江芸芸走到偏门口,发现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马车边上站着两个面生的小厮。


    她没多问,但也没上车:“我今日走路去上课。”


    驾车的小厮不似晚毫这般强势,还未开口脸上便带着三分笑:“小人乐山,这是小人的弟弟乐水,今日天色还早,走走路也能锻炼身体,小人驾着马车跟在您身后便是。”


    江芸芸多看了他一眼,那小厮任由她打量,低眉顺眼,神色镇定。


    她目前不想和任何江家人说话,见他棉花一般,说什么也不为所动的样子,便转身直接离开。


    得益于之前江芸芸总是能遇见的各种奇葩事情,好几次闹得人尽皆知,她虽年纪小但格外机灵,加上每天都在这个时候出门,路上的摊贩见了她大都笑着打招呼。


    “今日吃不吃馒头,是野菜馅的,加了点猪油,香得很,算你两文钱一个如何?”裹着蓝头巾的老板爽快说道。


    江芸芸接过荷叶包裹着的馒头,嘴甜说道:“谢谢老板。”


    “真是可爱的小郎君,希望我肚子里的这个,也能跟小郎君一样漂亮又聪明,还有礼貌。”老板看得心都软了。


    江芸芸盯着她高耸的腹部,和气说道:“老板这么好看,生的小孩一定也很好看,您这么厉害,小孩读书肯定也会好的。”


    “听听这嘴,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的。”她得意地和左右摊贩炫耀着。


    江芸芸在路边吃好,收拾干净,这才继续朝着黎家走去。


    春日清晨微风阵阵,绕是如此凉爽的日子,走了快一个时辰,江芸芸走到黎家门口时也微微出了汗。


    “我先拜见老师,再去找楠枝。”她对黎风说道。


    黎风点头,找了一个小仆给她带路。


    两个江家仆人正打算跟上去,却被人拦住。


    “我们是二公子的小厮。”乐山焦急喊道,“二公子。”


    走到一半的江芸芸不得不扭头解释着:“哦,今天刚得的小厮。”


    黎风一板一眼说着:“黎家规矩多,在家中,每位主人身边只能跟着一个小厮或者丫鬟,两位只能选一位入内,剩下那人随我去门房休息。”


    两个小厮四目相对,最后还是选了哥哥乐山跟着。


    等他们这边波折重重选好人,乐山再去找江芸芸,不曾想人已经走远了。


    “黎公病了。”带路的仆人说道,“夫人昨日便吩咐下来,若是您来了,便直接带去后院。”


    “是风寒了吗?”江芸芸惊讶。


    昨日瞧着不是挺硬朗的。


    仆人只是笑了笑,请人去东跨院后便蹑手蹑脚退下。


    老师住在内院最大的院子,坐北朝南,入内就是一扇垂花宫门,院中种着一棵桃树,除此之外,便无其他布置,朴素简单。


    一位年长的妈妈见她拘谨地站在原处,便笑着迎了上来:“可是芸哥儿?”


    江芸芸并未失礼多看一眼,只是点了点头。


    “老爷不见客,老夫人说您若是来了,直接去见她也是一样的。”妈妈把人带入二堂,“您在这里坐一会儿,茶水可有忌口?”


    江芸芸摇头。


    “那我去请夫人出来。”妈妈吩咐丫鬟上了小孩爱吃的果脯糕点,又亲自送了一盏茶汤浅绿的茶水,这才朝着后院走去。


    二堂的布置比正厅更生活化一点,正中挂着一幅咏梅诗句,下面戳着一个小红章,瞧着像是朴庵二字,右侧被隔出一个小隔间,看不清里面的布置,靠窗的一侧则放置着长塌,上面放着一个绣篓,矮几上散落着几本书,透过窗外能看到几株绿叶茂盛的梅花。


    江芸芸坐了没多久,就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便紧跟着站了起来。


    老夫人依旧穿着简单,深紫色的圆领对襟长袄,袖口绣着花纹,两侧微微开叉,行走间,腰间系着的褶皱长裙好似花开一般,花白的头发往后盘绕一圈,剩余的头发掩在髻下,再插着一根梅花形状的乌木发簪。


    “师娘。”江芸芸行礼,“不知老师病了,冒昧登门,还请老师见谅。”


    老夫人把人扶了起来,仔细打量着她,眸光微动,笑说着:“他这是心病,隔三差五就要病一下,不碍事,倒是你,怎么又瘦了,可别学楠枝的挑食。”


    江芸芸呐呐说道:“都有吃的。”


    黎循传确实挑食,但最近都没被抓到,很大原因是他不吃的江芸芸都给吃了,一个人吃了两人的分量,不仅不长肉,甚至肉眼可见地瘦了。


    “今日来可是来行拜师礼的?”老夫人和气问道。


    江芸芸摇头,认真解释着:“打算先问问楠枝,拜师要什么东西,再顺便借几本书,先自己预习一下。”


    老夫人一脸心疼。


    这些事情寻常人家都是大人准备的,哪里需要小孩操心。


    “你老师不讲究这些,而且这几日你先松快松快,等到了华容有你读书的时候,可别叫苦,你老师可严厉了,儿子孙子可都哭过好几次呢。”老夫人笑说着。


    江芸芸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就拿楠枝说,刚开始读书的时候,每天都要哭好几次,背不下来要哭,写不好字也要哭,被你祖父说了一句还是哭,哭得跟个小猫儿一样,偏见了他祖父又不敢哭,憋得一张小脸红彤彤的。”老妇人毫不留情地拆台着。


    江芸芸也不客气地乐得直笑。


    “可是吃了早饭?”老妇人见他放松下来,又问道。


    江芸芸点头:“路上吃了两个馒头,老板便宜卖给我,两文钱一个,很香。”


    “真是好孩子,你今日读书先去楠枝屋里,若是饿了,就让厨房做饭,不必客气,你还在长身体,不能熬坏了身体,科举看得也是身体。”


    “知道了。”江芸芸见老夫人眼下也有乌青,便识趣说道,“那我就不打扰老师休息了。”


    “你这读书的劲倒是和你老师一样,片刻也耽误不得。”老夫人笑说着,“等会走,我让人把这些果脯糕点打包起来,你带去和楠枝一起吃。”


    “之前你老师考教你,你是怎么耐得住性子坐这么久的?”老夫人拉着她闲聊,连连夸道,“那三字经写的还不错,一笔一划都看得清,一个错字都没有。”


    “心心不停,念念不往,我既想跟着老师读书,自然要付出努力,练字是最简单的要求。”江芸芸倒是不遮遮掩掩。


    “而且等一等不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办法吗,我在老师面前晃来晃去,老师不是就能一直看到我,到时候心一软,不就收下我了嘛。”


    老夫人看着她,捂唇笑着:“情欲不生无外诱,圣人之质自浑全,你老师当真没有看走眼,你这赤子之心,浑然天成。”


    江芸芸呆了呆,没想明白说自己的糗事怎么也能挨夸。


    “去和楠枝玩吧。”老夫人接过食盒递了过去,把人打发走。


    江芸芸只好跟着小厮又去了前院黎循传的书房。


    “你听听,一个十岁的小童都比你看得清。”等人彻底离开,老夫人也并未离开,反而朝着隔间走去,无奈说道。


    “你致仕之后,应宁很担心你,宾之也来了这么多封信,你倒是无情,愣是一个也没回,时雍如今可在浙江任左布政使,可别是让他亲自赶过来看你这个糟老头子。”


    黎淳面无表情坐在书桌前,手边是一份昨日黎民安抄回来的邸报,里面是一些南京官员被调回北京,或者调任外地的消息,其中甚至包括一些少资历的官员,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是七八人,其中不少都是他关系不错的同僚。


    “陛下登基不过四年,正缺老成望重、练达政体之人。”老夫人叹气,为他把手边的信件仔仔细细理好。


    “江浙多名医,不若先留在这里先养养身体,而且我看那江家小子也实在可怜,连六礼都要自己打算,听说生母和妹妹也要靠他过日子,今日我见了他,便知他也是一夜没睡,眼下都青了一片,这般幼小年纪就要远赴湖广,也实在为难他。”


    黎淳抬眸,注视着夫人。


    “本想着致仕之后就带你回老家安度晚年的。”他满怀歉意开口。


    老夫人笑说着:“我看扬州风景就很好,我儿时也是看够了湖广的景色,江南水乡,别具一格,再看几年也是可以的。”


    黎淳无声地握着老夫人的手,轻轻叹一口气。


    “我只是不甘心。”


    不知过了多久,这声微弱的声音被偌大空间中的风一吹,只剩下支离破碎的叹息。


    —— ——


    “你想带你生母走!”黎循传大惊失色,“你还敢当着你爹的面说这话?”


    江芸芸歪了歪头,不解问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黎循传见她真不懂,委婉说道:“你这种叫分家,一般见于家中户主,也就是你爹去世之后才会有的事情。”


    简而言之,你在咒你爹死。


    江芸芸秒懂,长长哦了一声,把剩下的糕点塞进嘴里。


    “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也太荒谬了。”黎循传见她一点也没有知错的样子,凑上来说道,“你可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说起。”


    江芸芸点头,继续问道:“那你有办法让我娘和我妹妹随我一起去华容吗?”


    黎循传坐在她身边苦思冥想好一会儿:“我没有办法,你生母是你爹的人,后院之事决定权在你爹手中,你妹妹又是女子,如今年幼还好,若是年长了,父母俱在却在黎家生活,江家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想来你爹是肯定不会愿意的。”


    江芸芸把最后一块糕点吃完了,又喝了一口茶解解腻,这才继续问道:“那他们可以和离吗?”


    黎循传沉默了,但奇异得觉得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不奇怪。


    毕竟他一直说奇奇怪怪的话。


    “你生母是妾侍,没有和离一说。”他解释着。


    江芸芸叹气:“女子真的是一点人权也没有,哪哪都挨欺负。”


    “女子如浮萍,自来就是要被保护的,哪有欺负一说。”正儿八经的儒学教育下的黎循传如是说道。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直接说道:“哪有自来的说法,若是从头开始论,人类还都是猴子呢。”


    “你可别胡说八道了。”黎循传大惊失色,捂着她的嘴巴,“这都是哪里听来的歪门邪道,若是被听到了,你也别科举了。”


    江芸芸扒拉下他的手,面无表情说道:“太极有阴阳八卦,世间有男女性别,如今却要求女子依附男子,不亚于阴卦弱于阳卦,可太极一直是两极并重,男女却有强弱区别,可见决定这个的并非自古以来,而是人心阴晦。”


    黎循传惊呆在原地。


    “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仪礼》里说的。”他诺诺说道,“圣人们都是这么说的。”


    江芸芸冷哼一声:“《晋书》不是也说民生谁有方,贵在女比男强吗?李斯不是也说女子不如男,其实尔谬也。你怎么不学这个,专门学封建糟粕?”


    黎循传被说得一愣一愣的:“封建糟粕是什么?”


    江芸芸揉了揉脸,一本正经骗人:“就是不好的东西,造酒剩下的渣滓叫糟粕,古代人说的话也并非句句都是真理,那些违背人性的,自然也可以叫糟粕,就应该被剔除。”


    黎循传被他惊世骇俗的话吓得头皮发麻,坐立不安,最后又忍不住问道:“你不是没读过书吗?”


    “没读过四书五经而已。”江芸芸轻哼一声,见他要晕倒的样子,便好心岔开话题,“你给我几本你以前读过的书,我先自学一下。”


    黎循传也赶紧岔开话题,起身去找书,嘴里碎碎念着:“你也太认真了,自从见你开始读书,我总有被人紧追着跑的感觉,不瞒你说,我前夜睡觉都被吓醒了,梦里你捧着书一直催我读书,吓得我冷汗淋漓。”


    “浅浅地先卷一下。”江芸芸打了个哈欠,“先把四书五经都自学了,等老师教这些的时候学得也快,到时候再学更高一级的书,做到争先一步,扎实知识,全方面卷起来,争取早日考上状元。”


    黎循传见状笑了起来:“又开始吹牛,我这辈子见过数不尽数的读书人,可只见过一个状元。”


    江芸芸来了精神:“哦,是谁?”


    “你的老师,我的祖父啊!天顺元年的状元!”黎循传大笑,“你难道不知吗?”


    江芸芸木着脸看着他。


    黎循传脸上笑意缓缓敛下,犹犹豫豫问道:“你不知道?”


    第二十四章


    江芸芸拜师的日子选在一个黄道吉日。


    陈墨荷天还没亮, 就兴致勃勃出门采买六礼,甚至还理直气壮地借用了江家的马车。


    “我也想出门?”江渝摸着江芸芸的新衣服,羡慕说道,“江湛和江漾整日出门, 每天都有新衣服穿, 吃好吃的。”


    江芸芸低头看着小豆丁。


    江渝今年六岁, 虽没有遗传到周笙那双大眼睛, 但胜在皮肤雪白,长眉弯弯, 这一个月吃的脸颊圆嘟嘟的, 稚气可爱。


    “江湛和江漾是谁?”江芸芸问。


    “是大夫人生的两个女孩儿。”周笙伸手去拉她,“你哥今日去拜师,你跟着去做什么。”


    江渝委屈地拽着江芸芸的袖子, 躲在她背后:“哥哥整日出门, 可我长这么大都没出过门。”


    “他们都说外面很好玩。”


    “我也想去玩。”


    五六岁小孩子到了最喜欢观察别人的时候。


    “下次行不行。”周笙哄道。


    江渝憋着嘴不说话, 小脸埋在江芸芸大腿上, 拒绝接受这个提议。


    “出门而已, 我看着她就是。”江芸芸牵着江渝的手, “你不可以乱跑,不然被拐子抓走了。”


    江渝欢呼一声, 跳了几下:“不乱跑,我去拿我的私房钱。”


    “你哪来的私房钱?”江芸芸震惊,“我都没有。”


    “你又不会绣花!”江渝吐了吐舌头, 蹦蹦跳跳跑了。


    周笙叹气:“江渝皮得很,我怕你拉不住, 而且拜师这么重要的事情, 你带着小孩, 显得不太庄重。”


    “到时把人放到黎老夫人那,中午再一起吃顿饭,下午就是我和她逛街的时间,闹不出大事。”江芸芸解释着。


    周笙大惊:“还要和黎家一起吃饭,渝姐儿没有和外人一起吃过饭,若是闹起来可就不好看了。”


    “总该出门见见世面。”江芸芸一口回绝她的想法,“总不能一辈子都在这个小院里不出门,不见人。”


    周笙面露难堪之色。


    江芸芸声音放软:“你也不能指望大夫人会给她一个好出路,若是能在黎老夫人那边讨到好,让老夫人带她出门见见世面,也是好事。”


    周笙愣在原处,没想到江芸能想得这么远,好一会儿才呐呐说道:“才六岁,会不会太早了点。”


    “也不是结婚这些事情,去见识更多的人,总是没有坏处的。”江芸芸笑说着。


    周笙心事重重叹气:“若是渝姐儿能得黎老夫人喜欢,便是带去华容也是可以的。”


    江芸芸掩下心中的焦虑。


    江如琅那边死不松口,黎家开始收拾行李,带周笙和江渝回华容的事竟一点回转的余地也没有。


    “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江芸芸把心思滚了一遍,转移话题问道。


    周笙摇头:“我哪有什么想要的,倒是你可要添置点读书的东西。”


    “黎家那边都备下了,我只要人过去就行。”


    “好了好了,可以走了!”陈墨荷的声音远远传来。


    今日她走起路来健步如飞,脸上笑容就没下来过,连带着嗓门也大得出奇:“去迟了可不好。”


    江芸芸告别周笙,牵着江渝出了小院。


    周笙的小院在西跨院最边上的位置,往日这里很少有人出没,今日却一直有人经过。


    “拜师要说的话,芸哥儿可记住了。”陈墨荷高兴得一晚上没睡,又嫌江渝走得慢,直接把人抱起来,另外一只手牵着江芸的手。


    江芸芸点头:“记住了。”


    “真好啊。”陈墨荷忍不住握紧江芸的手,昂首阔步向前走着,眼睛却微微泛着水光,“真好啊!”


    那声音太低,若非江芸芸耳力尖,只怕也听不清。


    江芸芸抬头去看陈墨荷,恍惚间在此刻终于看清她的面容。


    这个上了年级的妈妈,面容已经衰老,常年在后院生活让她眉宇间多了一份凶悍,好似下一秒就能撸起袖子打架,她的面容,性别,模样便在这样的凶猛中被模糊。


    周笙说,陈妈妈是一入府就陪在她身边的人,十七八岁时结过婚,但五年后丧夫,十年后丧女,如今四十一岁,孤寡一人,逢年过节从不出门,这些年对周笙尽心尽职。


    “看路,小心摔了。”陈墨荷注意到她的视线,抽空看了她一眼,嘴角扬起,“新衣服摔坏就没有了。”


    江芸芸收回视线:“妈妈,你是奴籍吗?”


    陈墨荷点头:“家中就我一人后,我就卖身给江家,这样每个月的月钱比短工的要高两钱,等年纪再大一些,府中会把我们都放置到庄园,钱多一些也多份保障。”


    陈墨荷话音刚落,就停下脚步,脸色微变。


    不远处站着三人。


    一个是江芸芸见过的江蕴,他换了一身粉色的衣服,衬着小圆脸雪白,一双眼睛直勾勾得瞪着她。


    为首那个女孩瞧着有十五六岁的样子,身形高挑,头顶发髻上插满翠叶金花,耳带金镶玉葫芦耳环,脸颊消瘦,眉毛细长,下巴见了人便高高扬起,和夫人有七八分相似。


    江蕴身侧的小女孩瞧着和江蕴差不多大小,嘴里咬着糖葫芦,见了人也只是歪着头,一脸好奇。


    “又是她们?”江渝把脸埋到陈妈妈脖子里,“我们快走。”


    “这是夫人膝下的两个女儿?”江芸芸问。


    这三人明显就是来逮她们的。


    陈妈妈叹气,把江渝放下来:“芸哥儿带渝姐儿先走一步,我在这里拦着他们。”


    江芸芸看着懵懵懂懂的江渝,把她重新推回陈妈妈怀里:“你先带渝姐儿去马车上等着,要是我两炷香后没回来,你就直接去黎家,叫黎小公子来捞我。”


    陈妈妈听了更慌张,急急忙忙把江芸芸推走:“他们脾气骄纵,你上去定是要起冲突的,还是拜师要紧。”


    江芸芸反手推了推两人,示意她们快走:“他们冲我来的,你也拦不住他们,你早走,免得他们把你们也拦下,那真是完蛋了。”


    江渝已经利索爬到陈妈妈怀里,小声说道:“她们可凶了,会打你的,我们赶紧跑。”


    江芸芸看了眼没出息的江渝,又看了陈妈妈一眼,摇了摇头,独自一人朝着那三人走去。


    “你还有胆子过来!”江蕴耐不住脾气,立马冲了上去。


    江芸芸高高举起手来。


    江蕴慌里慌张停下脚步,警觉地看着那手掌,大声嚷嚷着:“你敢打我,我要告诉我爹。”


    江芸芸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上次告状了吗?有人来打我了吗?”


    告状了吗?


    告状了!


    打了吗?


    没有!


    江蕴面露悲愤之色:“上次要不是我哥拦着,我早就打死你了。”


    “那你放心,这次你哥还得拦着。”江芸芸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一大早,你们三个是打算亲自送我去黎家。”


    她的目光看向另外两个女孩。


    “他们说你把大哥的老师抢走了。”年纪最小的女孩奶声奶气说道,“江蕴说今日要来堵你,让你不能拜师。”


    江芸芸对着她笑了笑。


    小女孩也跟着笑眯了眼,嘴里哼哧哼哧地咬着糖葫芦。


    “你是江漾?”江芸芸问。


    她点头:“我是娘最小的囡囡,你也可以叫我宝珠,我姐姐叫宝玉。”


    她指了指前面的姐姐:“但是她不喜欢别人这么叫她,觉得直接叫玉太俗了。”


    江湛察觉到她的视线,骄傲地抬了抬下巴。


    江湛是江家第一个小孩,怀珠抱玉的金枝玉叶。


    “和她废话什么。”江蕴小手一挥,不耐说道,“先把他抓起来。”


    仆人气势汹汹围上来,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看。


    江芸芸紧盯着几步之远的江蕴,冷笑一声:“你还想挨打是不是?”


    江蕴摸了摸脖子,怂得躲到江湛身后。


    “哼,打不到。”他挑衅着。


    “你今日不去拜师,我就饶了你。”江湛倨傲说道,“不然可别怪我下手无情。”


    “我拜不拜师,不是你能决定的。”江芸芸神色自若,“今日我不去拜师,江家和黎家脸上都不好看。”


    “少用黎家吓唬我。”江湛脸色难看,“黎家再厉害,你们也是师徒关系,还能越得过父子关系的江家。”


    “父子江家越不过师徒黎家,但官宦黎家总该能压商贾江家一头。”江芸芸似笑非笑,“我得了一个状元做师父,对江家好处更大,你们这样行为,大人知道吗?”


    三个小孩只是冷笑。


    江芸芸心中微动,江如琅的想法不好猜,但曹蓁大概真的想破坏今日的拜师礼。


    江湛冷笑一声:“娘说你和我们不同心,你说得再好,也和我们无关。”


    江芸芸扫过面前同仇敌忾的三人,眉心微动,满脸讥笑:“可他入不了老师的眼。”


    “是没给过他机会?”


    “是黎家看不上他。”


    江苍拜师的事情在江家是不能说的秘密,谁也不敢提起,更别说讽刺,现在被江芸一语道破,院中众人恨不得捂住耳朵,只当没听见。


    江蕴气得直跳脚:“黎公是我请过来的,我给大哥请的,你算什么东西!”


    江芸芸长眉一挑,挑衅道:“如今他是我的老师。”


    江蕴大怒,气得朝他扑过去,江芸芸眼疾手快抓着他的衣领,顺手一拉一翻,直接把人禁锢住。


    “哎,好眼熟的场景啊。”江芸芸皮笑肉不笑地紧了紧衣领。


    江蕴被人制住命门,一肚子的火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吓得宛若鹌鹑一样僵站着。


    “放开蕴哥儿。”江湛大声呵斥着。


    江漾瞪大眼睛,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们。


    “蕴哥儿今日一定要来送我,兄弟情深,不如送我到马车门口。”江芸芸拖着人往外面走。


    江蕴哭唧唧:“姐姐救我,放开我,呜呜,我要告诉爹爹。”


    那些仆人不敢拦人,只能看着二公子嚣张地拖走三公子。


    “别哭了。”江芸芸吓唬道,“再哭揍你了。”


    江蕴活像一个没拧紧水龙头,一路干嚎外加漏水,听的人耳朵都要聋了。


    “呜呜,嗝,你竟敢,欺负我……”小猪仔江蕴抽泣着,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话,“我要打死你。”


    “我也不是没死过。”江芸芸吓唬着,“你现在说不定在和一个鬼说话呢。”


    江蕴突然白了脸,人也不嚎了。


    吓唬小孩的江芸芸丝毫也没愧疚之心,反而拖着他加快脚步。


    被三个小豆丁耽误太久时间了。


    快要到门口时,一直不说话的江蕴突然神经质一般自语着:“你怎么没死……”


    “你沉下去了的……”


    他紧紧抓着江芸芸的手臂,那双黑漆漆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她。


    第二十五章


    江蕴陷入了回忆中, 连着牙齿都在打岔,神经质一样碎碎念着。


    江芸芸眯了眯眼,反手握着他的手臂,咬牙问道:“你看到江芸沉下去了。”


    江蕴被她手心滚烫的温度吓得激灵一下回过神来, 一张小脸惨白惨白。


    他不再说话, 只是用古怪畏惧的眼神打量着江芸芸。


    江芸芸心中生出一个古怪的想法, 下意识想要靠近他, 仔仔细细打量着他脸上的细微神色。


    江蕴年纪小,根本藏不住事情, 一见她靠近, 脸上就露出活像见了鬼一样的神色,整个人往后倒去,惶恐不安。


    “你看着我沉下去的?”江芸芸慢条斯理问道。


    江蕴喘着粗气, 心虚地避开她的视线。


    “你推我下去的?”江芸芸紧盯着他, 随后冷不丁说着。


    江蕴瞬间瞪大眼睛, 整个人下意识往后挣扎:“没有, 不是!!你是自己摔下去的!”


    他大怒又大惊, 整个人剧烈挣扎起来, 面容狰狞惶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大喊着:“你不要缠着我, 不要缠着我。”


    江芸芸桎梏不住,只好松开手。


    江蕴活像被火撩了一样,跌跌撞撞地跑了。


    江芸芸沉默地看着他慌乱的背影。


    她睁开眼时是扬州三月, 春暖乍寒,一个小孩掉入湖中半个时辰才被救上来, 根本没有活路。


    若非江芸芸来到这里, 江芸早已没了生机。


    江芸芸对此事一直没有细想, 现代社会每年溺水死亡的也数不胜数,在古代救不回来也正常,但今日她猛地回头去想这件事情,却发现江芸溺亡之事其实有诸多疑点。


    江芸那日为何去了花园,若是去见江如琅,那是谁告诉她江如琅在花园?


    一个被禁锢在小院里的人,到底从谁那里几次三番得知江如琅的行踪。


    她到底是想不开去跳河,还是被人推下去。


    掉下河的半个时辰里,仆从如云的江家,当真一个人也没经过那个最大的花园?


    江蕴到底在怕什么。


    “芸哥儿。”背后传来陈墨荷松了一口气的声音,“总算出来了,快走,要来不及了。”


    江芸芸神色如常转身:“来了。”


    驾车的是哥哥乐山,今日也穿着一件浅灰色的新衣,见了人热情地请安问好,态度比之前还要热络一些。


    “今日辛苦你了。”江芸芸客气说道。


    今日天刚微亮,陈妈妈就拉着乐山上街采买六礼,之后还要把六礼送进黎家,花时间又花力气,是个辛苦活。


    乐山面露惊讶之色,随后行礼:“不敢,二公子请上车。”


    江芸芸上马车后,又对坐在车辕上的陈墨荷说道:“我有事想问您。”


    陈墨荷哎了一声,也跟着入内。


    停在西侧门的马车在众人隐晦的打量下慢慢悠悠出了小巷。


    马车内,江芸芸看着一侧整整齐齐码着的六礼,笑说着:“今日麻烦你一大早就跑来跑去采买东西了。”


    “哪里的话。”陈墨荷脸上笑容不减,“这天大的好事能落到我头上,我现在就跟大公子考过科考,章秀娥也跟着得意的心情一样,走起路来也带风。”


    江渝捧着新出炉的糕点,连连点头:“得意!我也得意!”


    江芸芸揉了揉她脑袋,状似不经意问道:“我今天听江蕴说,黎先生是他请来的?”


    陈墨荷点头:“大公子考中科考后,老爷便想给他换个老师,偏又不知去寻哪位名师,听人说黎先生正在扬州游学,便动了心思。”


    “那和江蕴有什么关系?”江芸芸不解问道。


    “大公子毕竟已经在宝应学宫读书,宝应学宫也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大公子刚考上科考就想找其他高枝,被人知道可不好听,所以此事让大人去不合适,三公子年纪小又没读过书,去请人正恰当。”


    请到了是本事,请不到也不过是小孩胡闹。


    江芸芸了然点头,随后又犹豫地提出质问:“可我上次听老师说,黎先生是被人骗了,一时不慎才过来的。”


    陈妈妈迷茫了片刻:“这就不清楚了。”


    “我知道。”江渝凑过来,小声说道。


    江芸芸低头看她:“你怎么知道?”


    “我之前跪在祠堂的时候偷听到的。”江蕴得意说着,“我当时躲在神龛后面,偷偷听到江蕴和爹说这个事情。”


    “他说了什么?”江芸芸来了精神。


    江渝仰着脑袋想了想:“江蕴花了很多钱买了几把很有名的扇子送给黎先生,然后写上江苍的诗,黎先生感兴趣后就请人过来说要聊聊。”


    江芸芸惊讶:“江蕴有这么聪明?”


    “他瞧着不该这么聪明,但爹夸江蕴了,说他为家里分忧,之前三催四请都不愿意出面,现在不仅愿意花心思去请人,还愿意跟着老师一起读书。”江渝摸了摸脑袋,一知半解问道,“不过这样算骗人吗?黎先生不是自己愿意过来的吗?”


    江芸芸摇头:“老师这么说,肯定有我们不知道的信息,总不该出错。”


    “江蕴是何时去请老师的?”这话是去问陈墨荷的。


    陈墨荷想了想:“不太清楚,你落水之后我就没离开过小院,但有一次去拿饭时听厨房的人说,不用准备三公子的饭菜,我想那个时候应该就出门了吧。”


    江芸芸心中微动。


    这个时间点太巧了,一直不愿意的人突然改了心思,听上去更像去避祸的。


    “我那日去花园你们怎么不拦着我。”江芸芸叹气说道。


    陈墨荷左顾言它:“本以为你是出去散散心的。”


    江芸芸瞧着她心虚的样子,大概明白江芸当日确实想去找江如琅。


    就是不知道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么突然问起这个事情了?”陈墨荷不解。


    “只是想到我不过是去见人一面,就有这种无妄之灾。”江芸芸意有所指说着,“当日落水的事情我一直记忆模糊,今日听江蕴说起,又觉得有些奇怪。”


    陈墨荷沉默了片刻,冷不丁说道:“我听说,有一日老爷差点要对三公子动家法,但被夫人拦下了。”


    江芸芸抬眸看她。


    陈墨荷神色莫辩:“芸哥儿你自小就怕水,见了水都是往外走的人,当日怎么会靠近湖边呢。”


    马车内有一瞬间的安静。


    陈墨荷和江芸芸对视一眼。


    “若是您落水……”陈墨荷脸色阴沉,咬牙说道,“我定要给芸哥儿讨个公道。”


    江芸芸摇头:“先仔细打探才是。”


    说话间,马车停了下来。


    江芸芸笑着转移话题:“您等会带着江渝去黎老夫人那边坐一会儿,我弄好就来接你们。”


    “你不要乱跑。”她又嘱咐着江渝,“对老夫人要恭敬一些。”


    江渝重重嗯了一声。


    “哎。”陈墨荷握着江渝的手,笑说着,“一定看好渝姐儿。”


    黎家今日门口挂上了崭新的灯笼,大门也粉刷一新,台阶上也被扫得一尘不染,又撒上清水,瞧着格外干净整洁。


    黎风穿着崭新的衣服站在门口,见了人便笑说着:“老太爷在正堂,老爷和小公子也在。”


    江芸芸笑了笑,行礼说道:“有劳带路。”


    黎风亲自带人去正堂。


    黎淳端坐在孔夫子画像前,身穿深蓝色的交领道袍,领口缀着白色的窄护领,头戴黑色逍遥巾,并未任何装饰,只脚踩大红云头履,算是添了一抹亮色。


    黎民安和黎循传都穿着新衣,带着方巾,站在右侧的位置,见了来人便笑着点了点头。


    江芸芸上前行礼:“拜见老师。”


    黎淳摸着胡子起身:“给孔圣人行礼。”


    江芸芸跪在耕桑备好的蒲团上,恭恭敬敬叩首九次。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我教你定当竭尽全力,也望你今后经邦济世,节用爱人。”一侧的黎淳如是说道。


    江芸芸深拜行礼。


    黎淳重新坐回椅子上,神色肃容。


    江芸芸跪在蒲团上又是三叩首,随后递上早已准备妥当的拜师帖子。


    黎淳摸着胡子,严肃说道:“立生以立学为先,立学以读书为本,从今往后不负光阴,不悔人生,切记人学始知道,不学非自然。”


    “学生谨记。”


    黎淳满意点头。


    左侧的耕桑端上一盏茶,站到她身边。


    江芸芸接过后双手捧给黎淳。


    黎淳抿了一口气:“学而不思则罔。”


    “思而不学则殆。”江芸芸脆声说道。


    “起来吧。”黎淳满意地点了点头。


    江芸芸本以为自己会格外紧张,但真的站在这里,却又出奇得冷静,只是按着流程继续说道:“这是学生为您准备的六礼。”


    台阶下的乐山一脸严肃,用托盘把六礼一件件送入屋内。


    这是昨日黎家特意把人叫过来仔细吩咐过的,乐山身负重任,学得用心,虽是第一次走,但动作格外稳当。


    “业精于勤。”黎淳对着芹菜说道,黎家仆人接过东西时也跟着喊了一句。


    “吃苦耐劳。”这是说莲子的。


    “鸿运高照。”红豆也被人捧下去了。


    “早日高中。”红彤彤的红枣在众人面前晃过。


    “功德圆满。”晒干的桂圆发出一股甜甜的香味。


    黎淳看着被捧上来的十条肉条,摸了摸胡子,开玩笑说道:“这才是我的辛苦钱。”


    黎民安和黎循传发出友善的笑声,江芸芸也跟着扯了扯嘴角。


    这边弟子给老师送了东西,耕桑那边也把早已备好的《论语》、葱和芹菜也一样样交到乐山手中。


    “传道受业解惑,望今后我们师徒二人携手一心,共创佳话。”黎淳脸上笑容不减。


    江芸芸再次深拜。


    “大学首章可是会了?”黎淳问道。


    江芸芸点头。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师徒两人的声音交错响起,却又不显得突兀混乱。


    三月杨柳枝,千条万条色,郎朗的读书声在正堂响起,随后飘散在明朗的前院里,又随着扬州暖洋洋的春风落在众人身上。


    —— ——


    “你今后和我共用一个书房。”黎循传脸上的笑意就没退下来过。


    黎循传的书房在西跨院打头的一个位置,往里走便是内宅,往东是一个袖珍小花园,往西则有一小块粉墙空地,里面空空荡荡,并未安置东西。


    屋内正中的墙上挂着梅兰竹水墨画,两侧则是两架书柜,屋内并没有遮挡视线的屏风,书房简单明了,却又不失书卷气,如今又在北面窗户边上安置了一张新桌子,上面摆放着书房十二君子,正中放着江芸芸之前默写的三字经。


    两张桌子正好一南一北,中间隔了好大一片空地。


    书房门窗敞开,亮堂的日色照得那块干净的地面上纤尘不染。


    江芸芸把书箱放在自己的位置上,笑说着:“这个位置很好。”


    黎循传嘴角翘了翘:“我特意给你选的,光线亮,不伤眼睛。”


    “多谢黎小公子。”江芸芸打趣道,“能和小公子一起读书,真是荣幸啊。”


    黎循传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


    他是家中的幼孙,前头几个哥哥年纪大了,玩不到一块去,再小一点就是他的侄子,他自诩身份不能肆无忌惮的玩,可现在不一样了,祖父又收了一个徒弟,年纪和他差不多,以后可以一起玩了!


    “祖母说西侧的这个粉墙叫我们自己想着怎么安置,你觉得放个假山如何。”


    黎循传兴奋:“前些年南京的英石造景格外受追捧,英石质地坚脆,有金属声,以瘦皱闻名,听说苏东坡在扬州就曾获赠一绿一白两块曲江英石,又因石上山景宛若伏羲之乡的仇池,将之命名仇池石,大赞其‘希代之宝’。”


    江芸芸听着有些不对劲,皱了皱眉。


    “啊,你不喜欢,不过英石确有匠气,少了点天然雕琢之美。”黎循传继续说道,“那太湖石如何,以瘦、皱、漏、透出名,千孔百窍,玲珑剔透,白居易有云‘风烈雨晦之夕,嶷嶷然有可望而畏之者。烟霁景丽之旦,蔼蔼然有可狎而玩之者。昏旦之交,名状不可’……嗯,你也不喜欢吗?你是不喜欢放假山吗?”


    “吴中一向有过百花的赏红活动,听说虎阜山塘就有花市,每年二三月捧花出游乃是常事,所以你喜欢花是吗?那我们不如在这里弄一个小小花圃,今后读书读累了,也可以赏赏花。”


    江芸芸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看着他。


    黎循传尴尬地摸了摸脸,讪讪闭上嘴:“也不喜欢啊?那你想要什么?”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和我说?”江芸芸眯眼质问道。


    黎循传像一只无辜的小猫儿,瞪着滚圆的眼睛,一脸迷茫看着她。


    “什么今后?”江芸芸抱臂,“不是说要回华容吗?”


    若是要回华容,好端端花大价钱布置书房做什么。


    可若是不回华容,黎家不是都开始打包行李了吗。


    她心里升起一种隐晦的喜悦,却又怕是自己痴心妄想,便忍不住期盼地看着黎循传。


    谁知黎循传点了点头:“对啊,是要回华容的。”


    江芸芸那颗高高悬起的心立刻重重摔在地上,忍不住闷闷叹了一口气。


    “我爹过几日就走了。”黎循传一句话三步喘,偏也不觉得有问题,声音依旧慢条斯理,“先回一趟华容,再回南京国子监。”


    江芸芸一颗心又提又摔,还在泥里打了一个滚,这才颤颤巍巍被重新提溜起来,按回在喉咙里。


    “所以……”她谨慎又期待地问道,“老师不回华容了?”


    黎循传点头:“对啊,老师身体不好,经不得长途跋涉,扬州气候好,打算在扬州养养身体。”


    江芸芸呆站在远处,忍不住想哭,到最后却又笑了起来。


    “你不知道?”黎循传见她又哭又笑,呆呆地靠过来,小声问道,“我以为你知道了?”


    江芸芸满腔心思被这句话给消磨得一干二净,没好气说道:“我去哪里知道,没人和我说啊。”


    黎循传大为吃惊:“那你这几天还这么坐得住,愣是一句话也不问,家中收拾行李这么大的动静也有七八天了,祖父还夸你坐得住,你还真坐得住啊。”


    江芸芸顿时闹了一个大红脸。


    她当然坐不住,可她一不能改变老师的想法,二不能把娘和妹妹强带出门,便是有一肚子的话想讲也说不出,这几日自然也知道黎家有人在收拾行李,越看越焦虑,到最后只能做到眼不见心不烦,每天晚上快把手里的大明律给翻烂了。


    若是实在没办法,便抓一个江如琅的错处,逼得他放了周笙,若没有错处便给他造一个错处。


    每每睡觉前,她心里都已经升一股狠意。


    现在想来,那可是真蠢办法啊。


    黎循传抱着肚子,笑得毫不收敛:“我还以为你运筹帷幄,所以才潜心读书,原来,原来也是被蒙在鼓里的傻子。”


    江芸芸恼羞成怒,伸手就要去捂住他的嘴。


    “你是不是故意的?”


    “就想看我坐立不安的样子是不是。”


    “黎楠枝,你学坏了!”


    十五岁的黎循传长身玉立,足足比江芸芸高了一个头,轻轻松松按着她的脑袋,把她桎梏住:“谁叫你整日一副小大人的样子,而且我哪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


    江芸芸挣扎了半天没动静,到最后只能气恼地拨开他的手。


    黎循传凑过来小声道歉:“你总是不爱说话,我真不知道你不知道。”


    “明日读好书,我请你去外面吃一顿行不行。”


    “你怎么还在生气啊。”


    黎循传苦恼说道,最后见她还是气闷的样子,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脾气好大。”


    江芸芸抬头,沉默地盯着他看,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说道:“会长不高的。”


    两少年四目相对。


    黎循传低头注视面前的小矮子,忍不住伸手比划了一下,一本正经地干缺德事。


    江芸芸抬手就准备给他一个教训,谁知道黎循传这次躲得倒是快。


    她重重扑了一个空,还跟着踉跄了一下。


    黎循传这次蹲在地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江芸芸气得直跳脚。


    “该准备吃午饭了。”黎风笑着端上两盏茶,“芸哥儿可有忌口的东西?”


    江芸芸摇头。


    “她喜欢吃甜口的,让厨房那边准备一下黑米松糕,多放点红糖,再来一盆炸面筋。”黎循传出口说道,“上次看你把一盆烧茄子吃完了,再来一盆烧茄子吧。”


    黎风点头:“是过油炒的那种吗?”


    “不不不,是京城那边传过来的手法,直接把茄子去蒂放三两油烧到烂如泥,再放盐、香油、蒜泥和酱料搅拌均匀的那种。”黎循传笑说着,“又省油,还有茄子味,香得很。”


    “对了,昨日隔壁送了一叠香炸玉兰花,芸哥儿还没吃过,你问问厨房学会了吗?”黎循传最后又飞快地提了一道菜。


    黎风离开后,江芸芸抱臂冷笑:“这个炸面筋和炸玉兰花可不是我爱吃的。”


    黎循传顿时笑眯了眼:“好芸哥儿,你就给我打个掩护,祖母不让我多吃油炸的。”


    “玉兰花还能吃?”江芸芸似懂非懂。


    “说是把玉兰花洗净之后,用面糊裹上,再在麻油里滚上一滚,配甜配咸都很好吃。”


    江芸芸哦了一声,打量着他的身材:“油炸吃多了对心血管不好,你还不爱运动,也容易发胖。你少吃点。”


    黎循传充耳不闻,假装忙碌整理书桌,僵硬转移话题:“你下午有什么打算吗?”


    “带我妹妹去逛街。”江芸芸看着他的侧脸,冷不丁问道,“说起来,你爹当时怎么想去收江苍为徒的?”


    黎循传连忙转头,大惊失色:“这话可别在祖父和我爹面前说起。”


    江芸芸心中微动:“怎么了?”


    黎循传小心翼翼看了眼外面,犹豫说道:“反正不能说。”


    江芸芸立刻挽着他的胳膊,哄骗道:“今日听我那三弟说黎先生是他请过来的,说我是沾了他的光,这才有些好奇。”


    “你偷偷给我透个底,今后这些炸物就是我爱吃了。”


    黎家家教严格,衣食住行都是严格把控的,江芸芸一下子就捏住了小少年爱吃的七寸。


    “我可是走读上课,你想吃什么,我放书箱里带进来,还不是天衣无缝。”她坏心眼地哄道。


    黎循传神色动摇,最后压着她的脖子靠近她,小声说道:“可别往外说,因为这事,我爹被祖父大骂了一顿,还把我爹屋子里的扇子全扔了。”


    江芸芸吃惊,没想到拜师背后还有这段曲折的事情。


    “其实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前年的时候,我听祖父说一个名叫怀恩的宦官去世后,宦官们和大臣就闹得不可开交,连南京也受了牵连,一连贬杀数十人。”


    黎循传神色严肃,江芸芸也跟着听得胆战心惊。


    “我爹这些年一直跟在祖父身边学习,两京风波后祖父就让他去吴中一带游学,因我去年要秋闱,便也送我回华容。”


    小少年皱着脸,满脸疑惑:“中间发生何事我也不知,只去年十一月底我重新回到南京时,祖父便让我去苏州找我爹。”


    “苏州?”江芸芸喃喃说道,“我听说江家那位当家夫人便是来自苏州曹家。”


    两个小孩面面相觑。


    “我爹喜好交友做诗,每日都有诗会,但我不喜热闹就也不爱出门,只突然今年一月初的时候,家里来了不少人……”黎循传顿了顿,“我记得有人姓曹。”


    江芸芸心跳微微加快。


    “我爹自小爱好搜集扇子,那曹家在苏州似乎有些财力,送了几把唐宋时的扇子,大人们说什么我也不知道,但在三月初的时候,我爹突然说要带我去扬州,为祖父找一个徒弟,免得祖父致仕后郁郁难解。”


    “你当时有看到江蕴吗?就我那个便宜弟弟?”江芸芸问。


    黎循传仔细想了想:“你弟太小了,瞧着也不是生而有慧的神童,我爹大概不爱和他往来……嗯,不过当时应该确实有一个小孩,我无意间听我爹说起,小小年纪能有如此本事……”


    江芸芸脑海中电光火石一瞬间:“江苍。”


    屋内气氛倏地安静下来。


    出面请人的是打着江蕴幌子的江苍!


    “你们江家……”黎循传忍不住睨了他一眼,“胆子都好大。”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


    一下子骂了三个人,黎循传也是嘴巴在前面跑,脑子在后面追,回过神来不好意思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所以对外说是江蕴请的人,其实是江苍想用宝应学宫做跳板,找一个更厉害的人,然后选中了你爹。”江芸芸摸了摸下巴。


    “你爹读书很好嘛?”她随口问道。


    黎循传眼珠子转了转,没说话。


    江芸芸秒懂。


    这几日相处,黎民安的性格她也有所了解,是一个眼高手低的士大夫,背靠家族荣耀的黎家,如今靠他爹致仕才荫了一个监生。


    “所以他的目的其实一直都是老师。”好一会儿,江芸芸笃定道。


    黎循传也跟着回过神来:“怪不得听说此事后,祖父匆匆来了扬州。”


    江芸芸沉默。


    所以一开始就是一个局,江家是局中人,黎家是入局者,那布局者是谁?


    “你们在干嘛?”门口传来奶声奶气的质问声。


    江芸芸回头。


    老夫人正牵着江渝的手站在门口,背后的陈墨荷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们。


    江芸芸这才回过神,原来两个人站的格外近,勾肩搭背,瞧着不太庄重。


    两人对视一眼,火速后退一步。


    “师娘。”


    “祖母。”


    老夫人见他们关系好,也跟着笑着:“你们师叔师侄在聊什么呢?”


    江芸芸面不改色转移话题:“随便聊聊,师娘怎么来了?”


    “师叔?”一侧的黎循传面色古怪地看着祖母,随后又看向江芸芸,眉头似蜈蚣一样歪歪扭扭皱起来。


    江芸芸回过味来,扭头看他纠结的模样,脸上笑容越来越大。


    “师侄!”她露出今日第一个大笑来,“这不是我的好师侄嘛。”


    “不准笑。”黎循传恼羞成怒扑上来,捂着她喋喋不休的嘴,“不许叫这个。”


    第二十六章


    马车上, 陈墨荷抱着玩累了的江渝,嘴里抱怨着:“芸哥儿也太宠着渝姐儿了,买了这么多东西,太花钱了, 姨娘绣花不容易, 绣东西伤眼睛, 又伤身体。”


    江渝困得不行, 趴在她肩上眼睛都闭上了,偏又哼哼唧唧反抗着。


    江芸芸笑说着:“难得高兴, 又是渝姐儿第一次出门玩, 就今日放肆一次,等我练好字就去抄书。”


    “抄书可不是正经事,黎家对芸哥儿这么好, 可要好好读书。”陈墨荷如临大敌, 循循善诱, “您若是有出息了, 姨娘一定很高兴的。”


    江芸芸一向是有主意, 只是一脸带笑, 并不说话。


    陈妈妈以为她听进去了,开始给江渝裹小被子, 怕她睡着凉了。


    三人刚靠近小院,就看到小院里站满了人。


    “怎么又看到章秀娥那个晦气玩意。”陈墨荷不耐,“作死的东西, 整日来这小院做什么。”


    两人刚一出现在守门仆人的视线中,那两人便激动喊道:“二公子回来了。”


    门口围着的人齐齐让开, 江芸芸这才发现院中竟然还有两拨人。


    正中的周笙捧着绣品坐立不安, 见了江芸好似见到了救星, 立马站起来迎了上去。


    左边的管家江来富见了人就露出热情的笑:“是二公子回来了啊。”


    江芸芸狐疑地看着他,直接问道:“管家来这里是有什么事情吗?”


    江来富脸上笑容一僵,但丝毫不气馁,盯着她质疑的目光,继续殷勤说道:“老爷听说您这边缺书桌,特意给你送了各类桌子来供您选择。”


    他伸手指了指身后的五张桌子,一侧的仆人立马把桌子上的红布掀开。


    “这是黄花梨夹头样平头案,这张最合适用来画画,您瞧瞧这桌面光素平滑,下笔绝不可能有艰涩感,保证您可以一笔勾连,万无一失,便是完全张开布纸也不会局促。”


    “这是填漆戗金琴桌,四个脚都涂了灰漆,您瞧瞧这个底部,镶了档板,这里镂着钱纹透孔,若是您在这张桌子上弹琴,可以让音色更加空灵。”


    “您再看看这个黑漆棋桌,桌面是活榫的,合拢是四足,打开是八足,您瞧中间这块黄色的地方,直接给您绘上棋纹,这两个可以活动的圆盘盖子是给您放棋子的,老爷已经给您放了黑白玉棋,桌子下的两个抽屉也是给您放东西的,只是如今读书要紧,那些纸筹,骰子,老爷都拿走了。”


    “这个四面平桌就是您的书桌,别看这么简单,可是用紫檀木做的,也不曾刷漆,中心阔大,四周镶着半许边,乃是吴中最流行的样式。”


    “最后这张则是文竹小炕几,看着简单,但若是您读书累了,放在榻上,可是极方便的。”


    江芸芸是个十足的乡下人,第一次听说桌子还有这么多类别,看得目不暇接,眼睛都亮了几分。


    江来富笑得更殷勤了。


    “自来‘名砚清水,古墨新发,惯用之笔,陈旧之纸’,老爷为您选了这套文房四宝,分别是湖笔、徽墨、宣纸和歙砚。你瞧瞧都是上好的。”


    江芸芸跟着他的手指看了过去。


    举着托盘的仆人骄傲地挺了挺胸。


    “您再看看文房十二君子,都是特意为您选的,您属虎,这件件上都有虎印,保证您虎虎生威,您瞧着若是有不满意的,尽管开口。”


    江来富说完后一脸期待地看着江芸芸。


    江芸芸被看得头皮发麻,嗯了一声后干巴巴说道:“那,谢,谢谢你。”


    江来富脸上的笑意彻底挂不住了,虎着脸说道:“二公子应该去谢老爷。”


    谢他是打算害他嘛!


    江芸芸能屈能伸,立马大声说道:“谢谢老爷。”


    另一边的章秀娥噗呲一声笑了起来,掐着嗓子,阴阳怪气说道:“二公子果然是硬骨头啊,瞧着软硬不吃。”


    江芸芸扭头去看另一侧的章秀娥,更是不解:“你来又是做什么?”


    她还特意朝着她身后看了看,没啥大物件,倒是站了不少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倒是热闹。


    章秀娥被她那一眼看得抽了抽嘴角。


    ——还想要东西,是不是太得寸进尺了。


    “夫人听闻早上三公子和两位小姐误信奸人话,给二公子造成麻烦,差点误了事。”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只好板着脸说道。


    江芸芸立刻露出警惕之色。


    章秀娥被那变脸弄得无语:“二公子这是什么表情。”


    江芸芸紧盯着她身后的人,企图看清有没有早上的熟面孔,奈何早上注意力都在江蕴身上,边上的人是看也没看一眼。


    “你不会又来我院子喊打喊杀吧。”她警觉说道,“我不搞这些的。”


    若非情况不对,章秀娥当场就想翻个白眼,顺便破口大骂——哪来的乡巴佬!


    可她肩负夫人艰巨任务,不得不耐下心来,扯出一个虚伪的笑来:“那些贱奴怎么配污了二公子的眼睛,自然是私下打发了,夫人是来致歉的,这些人今后就都是给您和周姨娘使唤了。”


    话音刚落,那群人齐齐跪下行礼。


    江芸芸吓得活似地面烫脚,连连往后退去:“这是做什么?”


    “这是给您的。”章秀娥看得咬牙切齿,“您跑什么。”


    “快让他们起来。”江芸芸揉了揉脸。


    那群仆人不仅没有露出开心之色,反而惶恐地开始磕头,脑门磕得哐哐响。


    江芸芸躲在周笙后面:“娘,他们怎么了。”


    “都起来!”倒是陈墨荷上前一步,双眼一瞪,厉声说道,“这般示弱给谁看,让人看到了,还以为我们芸哥儿欺负人,都给我起来。”


    那群人面面相觑,最后小心看了眼章秀娥。


    章秀娥还未说话,陈墨荷就冷笑一声:“你章妈妈手里倒是调教出的好人物,我们芸哥儿怕是消受不起了。”


    “这是说什么话?”章秀娥脸色一沉。


    “什么话你心里清楚。”陈墨荷冷笑一声,“你这是作践这些奴才吗?你是作践我们芸哥儿,谁不知道我们芸哥儿最是心善,眼下你们这般不要脸的姿态做给谁看,呸,好一个不要脸的东西,真当自己是主子了,随意拿捏主家人。”


    府中的妈妈性格各异,虽然也有温柔能干的,沉默寡言的,极少数是章秀娥这般狠辣,沾过人命的,更多的是陈墨荷这般泼辣直言的,说起话来简直把人的脸往地上踩,半点情面也不给。


    陈墨荷更是其中翘楚,她无父无母,无夫无子,天煞孤星的狠人,在府中是光脚不怕穿鞋的,连章秀娥都不想和她起冲突,免得落了面子,得不偿失。


    那群人不敢背负‘欺负主家’的名头,三三两两站了起来。


    江芸芸看得叹为观止,从周笙背后一步步挪出来,对着陈墨荷竖了个大拇指。


    “这些人我都不要,我院中住不下这么多人。”江芸芸直接拒绝道。


    章秀娥皮笑肉不笑:“如今您也是黎公弟子了,如此尊贵的身份,入内红袖添香,出门仆厮环绕也是应该的。”


    江芸芸面无表情说道:“哪有什么应该的,我有手有脚自己能照顾自己,再者你看看我这个院子,渝姐儿现在还在和陈妈妈一起睡呢,管家送来的桌子我都放不下来,哪里安置你背后的那些人,还是说……”


    “你打算给我换个地方住。”江芸芸话锋一转,主打一个三分真心,七分嘲讽,“老师那条小巷中确有人院子出租,若是真的想给我这么尊贵的身份体面,不如给我租那里,读书也方便。”


    话音刚落,江来富和章秀娥齐齐变了脸。


    不管送东西还是送人,他们要的是拿捏江芸芸,可不是放她高飞。


    “这是哪里话,若是这个院子不好,沁园隔壁还有一个福园,不若请姨娘和二公子住住。”章秀娥顺势说道。


    江芸芸心中一喜。


    鲁迅先生说得对,中国人的性情总喜欢调和折中的,你要说开一个窗,大家是不允许的,但是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如今的小院太挤了,拢共三间屋子,她的屋子左右不过五步,放了一张床,一个衣柜,外加一套座椅就不宽敞了,那桌子还瘸腿,所以她喜欢在外面读书练字。


    “那地方太远了,我们读书的日子很早。”江芸芸可不会主动到曹蓁眼皮子底下惹人嫌,故作为难,“老师很严格的。”


    章秀娥脸色难看。


    “所以我觉得还是直接在那边买院子比较方便。”江芸芸一脸真挚,“我听说大公子在宝应学宫附近也是有院子的,大家现在都是读书人了,应该一视同仁。”


    章秀娥下意识想要呸他一下,什么东西也敢和我们苍哥儿相提并论,但刚一抬眼就看到陈墨荷虎视眈眈的眼睛,那口口水就被咽了回去。


    ——好一个刁婆娘。


    她心里骂骂咧咧着,嘴上却说:“宝应学宫那是人多,我们苍哥儿不喜欢和人住一起,您如今年纪才十岁,独自一人住,家中大人哪里放得下心。”


    江芸芸握着周笙的手,笑眯了眼:“叫我娘照顾我啊。”


    “我也去!”渝姐儿迷迷糊糊听着,终于听到她能明白的,想要和娘和哥哥在一起玩!


    江芸芸忍笑,摸了摸小孩的脑袋:“对,还有我们渝姐儿呢。”


    “周姨娘是府中的下人哪里能出门,今后你出门都是马车接送的,怎么会来不及。”章秀娥循循善诱。


    江芸芸一口咬死:“我不坐车,我要走路上学锻炼身体的。”


    院中的话便僵了下来。


    “锻炼身体?”渝姐儿又听到能听懂的话,忙不迭点头,“老夫人也说你太瘦了,要多吃点,要多动动,以后才能考试。”


    陈墨荷很快就明白江芸芸的意思,也跟着说道:“老夫人今日还请我过去仔细问了您一日三餐都吃了什么,还拿出了黎小公子十岁的衣服给我比划着,说您太瘦了,叫我照顾好您。”


    江芸芸心中一喜,脸上倒没有露出端倪:“是啊,黎家的饭可真好吃。”


    江来富脸色微变。


    二公子每日吃什么,他这个大管家是最清楚的,连府中稍微体面一点的管家妈妈都不如,能养这么大,真的是两个小孩命大,再者江如琅最重面子,对外一向乐善好施的形象,这下被人知道他竟然如此苛待庶子,传出去只怕要沦为扬州城的笑柄。


    “好啊,你竟敢当着外人面说主家坏话。”章秀娥恼羞成怒,“就该把你抓起来狠狠打十板子。”


    “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芸哥儿可不挑食,若是被老夫人以为是我家芸哥儿不好,可如何是好。”


    “搬家,我去蹭黎家的饭。”小刺头江芸芸插话,搅混水。


    “那你也不该……”


    “够了!”江来富生怕江芸拧着脾气要搬出去,他是江家大管家,权力比章秀娥要大,大手一拍:“我记得隔壁不是有紫竹院吗?不若请周姨娘和二公子搬去那里,那里也正好有一间两层轩屋,正好可以做书房,渝姐儿年纪也大了,也该有自己的闺房了。”


    江芸芸脸上坚持之色立刻消退,转身笑眯眯说道:“还是我们管家大气。”


    江来富见了那笑,恍然自己是被骗了,气恼了片刻,不阴不阳开口:“二公子读了书就是不一样了。”


    “说明读书确实明智。”江芸芸绵里带针回敬着。


    “来都来了,不如现在就搬吧。”她话锋一转,“正好这里这么多人。”


    “那里还未打扫干净,不如等几日。”章秀娥垂死挣扎。


    “不行。”江芸芸断然说道,“过几日我那个好师侄要是来找我玩,我这里怎么见人,我不要面子就算了,到时候要是传出去可是江家不好听了,江苍不要脸了吗。”


    她话锋一转,语重心长:“我可是一心为老爷夫人着想,宝应学宫多重规矩的地方啊。”


    “管家说我对不对啊。”江芸芸也不知哪里学来的市井劲,正话反话都温温柔柔说了,态度却是一步也不让。


    “夫人掌管中馈,那边还未回禀呢。”章秀娥咬牙说道。


    江芸芸叹气:“我那大师侄要是明日来……”


    江来富觉得烦,不想因为无关紧要的事情争执,挥了挥手:“择日不如撞日,你你,还有你们你几个,先去把三个主子的屋子收拾一下,你们几个把桌子都搬去轩屋。”


    他一顿,和章秀娥对视一眼,随后淡淡说道:“既然是大屋子了,这些丫鬟仆人直接住到倒座那边,也是要人伺候的金贵人了,可别说我们江家苛待了您。”


    江芸芸也不恼,笑眯眯说道:“可以哦。”


    周笙母女三人外加陈妈妈都是穷光蛋,除了贴身的东西,其他东西都被管家驳回,说是给新的。


    江芸芸直接背着书箱兴奋地原地等着。


    “二公子不去收拾东西。”江来富随口问道。


    江芸芸叹气,委屈说道:“那个屋子贼进了都打滑。”


    江来富嘴角一抽,暗恨自己没事找骂。


    三个人很快就被安置好。


    江芸芸亲自送两人出门。


    江来富站在门口,打量着拱门下的人,心平气和说道:“只要二公子好好读书,今后要什么有什么,江家不会亏待您。”


    江芸芸爱笑,长得有七八分像周笙,瞧着很好说话,偏那双漆黑的瞳仁不再柔弱,好似一把出鞘的剑,连带温和的气质也多了几分锐利。


    “读书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她含笑三分,平静说道,“我会好好读的。”


    江来富眉心微动,打量着面前之人,讥笑着:“二公子到底年轻。”


    江芸芸不为所动,任由他甩袖离开。


    章秀娥见状,挖苦道:“二公子就是气派啊,要是以后真的厉害了,夫人这诰命还有您的功劳呢。”


    江芸芸皮笑肉不笑:“应该的,我对女人总是多一丝宽容。”


    章秀娥面色微变,随后又轻笑一声,威胁道:“对了,您该喊你的生母一声姨娘,这般坏了规矩,被黎公这般重规矩的人听到了,可就不好了。”


    江芸芸抱臂,冷眼看着她。


    她不说话时,眉宇间的锐利再无遮挡,好似能透过皮肉伤人一般,看得人眼皮子直跳。


    “您也该走了,免得骨头被人抢走了。”许久之后,她冷冷说道,直接转身关了门。


    章秀娥挨了骂,又吃了闭门羹,气得拳头紧握,偏又不敢像往常一样发作。


    早上三公子带着两个小姐去堵人,堵成功便罢了,偏又被人拿捏住,让这贱婢子成功拜师,老爷发了好大一顿脾气,三个都被关了禁闭,连饭也不给吃,夫人不得不对着这对母子低头。


    后院前宅如今维持着诡异的平和。


    老爷一心想着他的功名,也不看看他平日如何对这个贱婢子,这人小心眼的样子,能给江家一个好,话本里刻薄寡恩,忘恩负义的人不外乎老爷这样的人。


    他的一切可都是曹家给的。


    她愤愤想着。


    如今竟敢这么对夫人!


    小院中,周笙坐在软软的床铺上回不过神来,江芸芸几句话就给她们换了这么大的屋子,她从来没摸过这么软的被子。


    “好大的院子啊。”屋外是江渝奔跑的尖叫声,“这个花花好好看,还有小池子。”


    “不可以去水边!”江芸芸见她要往池子跑,一把抓着她的胳膊,把人带回来,严厉说道,“掉水里会淹死的。”


    “哦。”江渝被她吓了一跳,可怜兮兮点了点头。


    江芸芸摸了摸她脑袋,牵着她的手入内。


    周笙抬眸去看江芸芸。


    江芸芸笑眯眯坐在她前面:“看我做什么?”


    “芸儿真的长大了。”好一会儿,周笙低声说着。


    —— ——


    黎家的授课正式开始。


    她早早就听黎循传说过,黎淳是个严厉的人,但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他穿着深灰色交领直领,黑色皂鞋,整个人显得越发严肃。


    “太祖特设科举,取经明行修、博通古今、名实相称者。亲策于廷,第其高下而任之以官,中外文臣皆由科举而进,非科举者,毋得与官。”黎淳开学第一课并没有直接为她授课,反而科普明朝科举的重要性。


    江芸芸点头,读书的时候历史书上有写过,科举制度起源于隋唐,却在明朝达到巅峰,就是因为非科举,不做官的理由。


    “治国以教化为先,教化以学校为本,太祖还是吴王时在应天鸡鸣山下建立国子学,后又令各府、州、县设立学校,太宗迁都北京后也在北京设立国子监,这就是现在的南监和北监。”


    江芸芸听得津津有味。


    黎淳看了她宛若听故事的神色,冷笑一声。


    江芸芸立马正襟危坐,大眼珠子提溜转了转,没想明白刚才自己一句话也没说,老师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你既然一心要科举,自然不能落人太后。”黎淳淡淡说道,“今后我们的一应课程都跟国子监并无区别。”


    江芸芸迷茫地看着他,不懂这句话到底有多恐怖。


    他对面的黎循传对着她做了一个闭眼歪头的鬼脸,她不明所以,但还是小心翼翼回答:“我一定好好学。”


    “学习内容除了四书、五经之外,还有刘向的说苑、律令、书法、数学、御制大诰等。每月试经、书义各一道,诏、诰、表、策、论、判中选二道,三个月小考一次,半年大考一次,每天习二百字,大字帖我已经给你备好了,课后去问黎风要。”


    江芸芸心想这不就是高中的月考,小考,期中考,期末考嘛。


    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天真无邪应下:“一定好好学习。”


    “既然比照国子监,那一应规矩也要如此来,国子监学规严格。监生违反了监规,第一次,记在集愆簿上;第二次,决竹篾五下;第三次,决竹篾十下,第四次,发遣安置,最简单的是开除,严重的要充军、罚充吏役,更严重的要戴枷、监禁、杀头。”黎淳慢条斯理吓唬着。


    江芸芸听得咋舌:“读个书还能被杀头?”


    黎淳和气笑了笑:“国子监门口有一长竿,你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嘛?”


    江芸芸迷茫摇头。


    “洪武二十七年,监生赵麟写了批评学校的文章,被认为“诽傍师长”,太祖就把他杀了,枭首示众,那长杆就是用来警戒的。”


    江芸芸听得头皮发麻。


    她在学明史时听说过朱元璋喜欢杀杀杀,杀得人头滚滚那都不是稀罕事,现在听老师说起和自己相关的事情,更听得头皮发麻。


    “那我挨打的标准是什么啊?”江芸芸小心翼翼试探着校规。


    黎淳冷笑一声:“你是打算钻空子。”


    “不是。”江芸芸连连摆手,“我是不想自己不小心做了不好的事情,惹得老师不高兴,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她特意强调了‘不小心’三个字。


    “科举之路,十年乃是基础,你自然会知道。”黎淳坏心眼地没有给她明说,只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顿时垮下一张脸。


    “太祖颁五经四书于北方学校,供士子们讲习,以期达到“道兴俗美”。太宗为实现“家孔孟而户程朱”,倡明圣道,所以集“诸家传注而为大全,凡有发明经义者取之,悖于经旨者去之”,而编四书大全。至此乡试、会试,涉及经义者,四书主朱子《集注》,五经主程朱之学。到今日已是“不讲朱氏之学,不名为士”,如今你能在市面上看到的各种注释书籍,大都奉朱子为圭臬。①”


    江芸芸学过这段历史,也跟着点了点头。


    “君子发身,以科目为重。重科目,所以重斯文也,重斯文,所以为天下国家计也。”黎淳继续说道,“程子曰:学者当以论语孟子为本。论语孟子既治,则六经可不治而明矣。”


    江芸芸没好意思说这段引经论典的话没听明白,挠了挠脸,黎淳睨了她一眼,话锋一转。


    “所以今日开始你先学论语。”


    江芸芸点头。


    “论语,记孔子与弟子所语之言也。论,伦也,有伦理也。语,叙也,叙己所欲说也,我们今日就学第一章 ,学而。”


    江芸芸翻开手中崭新的书皮。


    这是之前拜师时候给的,也是黎循传花了两日默出来的新书,书皮崭新,书页丝滑,连着字迹都还带着墨的清香。


    前面的黎淳已经开始读了起来:“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江芸芸也跟着韵律,摇头读了起来。


    “朱子赞其‘入道之门,积德之基’,此句既能分成三部分看,也能连成一个意思……”黎淳教书格外细致,等江芸芸把这句话念到流畅时,便开始一字一句地解释着,中间穿插着市面上流通的各家注释,又一一为他分析对错,缘由和切入点。


    单这一句话的解释,竟教了两炷香的时间。


    江芸芸有些听不太懂就模模糊糊写个意思,等课后再去问。


    黎淳停下来喝了喝水,看了一眼奋笔疾书的江芸芸。


    她手里捏着一根从厨房拿来的细炭笔,嫌宣纸太软,还特意选了便宜皮厚,不值钱的呈文纸,时不时涂涂写写。


    “你用木炭在写什么?”他忍不住问道。


    自一开始讲课,江芸芸就开始低头苦写,头也没抬几下。


    江芸芸抬头,手里的笔还没停下来,一心两用说道:“老师上课说的那些问题,我觉得有用,先记下来,晚上再温习一遍。”


    黎淳踱步上前,看着她密密麻麻的字,只大部分的字都是缺胳膊断腿的,而且几行字歪歪扭扭,瞧着要往天上飞。


    他下意识皱起眉来。


    “我这个等下课之后会仔细修的,课上信息量大,我想着都记下来,回家再温故知新的。”江芸芸解释着。


    黎淳接过那张纸看了看,虽然那些字缺胳膊断腿,但是连起来看也能猜出个所以然。


    江芸芸写字速度不慢,基本上几个主流注释都写得清清楚楚,甚至连他不经意说出口的几个关联句子也都写了个大概,但在后面打了一个标记。


    “打标记做什么?”黎淳问。


    江芸芸不好意思说道:“有点没听明白,想等会先翻翻书。”


    黎淳把纸还给她,淡淡说道:“听不明白直接问,你回去的功课很重。”


    “两百个大字,复习今日的功课,温习明日的功课,对了我还打算自学一下其他书本,还有功课吗?”她掰着手指数。


    对面的黎循传吓得咳咳几声。


    江芸芸不解抬头,黎淳也跟着看过去。


    黎循传低下头,不敢说话。


    黎淳轻轻哼了一声,小可怜师侄抖了抖。


    他收回视线,指了指她那张乱七八糟的字:“这些字是谁教你的,若是今后写习惯了出现在卷子上,直接黜落,看你往哪里哭。”


    江芸芸心虚。


    她的繁体字水平只限于三字经,若是那些字单独拎出来,甚至不能马上反应过来,记笔记的时候下意思落笔就是简体字。


    “把你之前在江家学的坏习惯都改掉,这些字就是第一个要改。”黎淳把这事狠狠按在江家头上,心里愤愤江家耽误人,好好的孩子,差点要被教坏了。


    江芸芸呐呐点头。


    “吾日三省乎吾身哪里不懂?”黎淳问。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倒不是这句话不懂,是老师在解释‘日’时引用了《诗经邶风泉水》中的‘靡日不思’,解释为没有一日不思索的,说和词句有殊途同归之妙,我想着回去不如先把诗经先背起来。”


    黎循传那边的书都掉地上了。


    黎淳没空理他,只是看着一本正经的江芸芸:“五经你想治诗?”


    江芸芸呆了一下,怯怯问道:“什么意思?”


    “科举四书必考,五经选其一。”对面的黎循传小声解释着,“祖父问你五经之中可是要选诗经?”


    江芸芸沉思片刻:“我可以都学一遍再选吗?”


    黎循传又发出奇奇怪怪的动静。


    黎淳看着她不说话,好一会儿淡淡说道:“可以,你既然对诗经感兴趣,等会从楠枝的书房带一本诗经走,你先自己看一遍,不懂得可以问我,但如今的重心还是要放在四书身上。”


    江芸芸脸上一喜。


    “早上的课就到这里。”黎循传看了眼沙漏。


    学了两个时辰,小徒弟倒是坐得住,一动不动,满脑子还是读书的东西,还会自己给自己加功课,后面那个没用的孙子一早上也没做出什么事情。


    ——不争气。


    临走前,黎淳狠狠瞪了一眼黎循传。


    黎循传心虚,坐立不安了三秒钟,随后又过来找江芸芸松松筋骨。


    他到底才十五岁,之前跟着他爹过了好几个月松快日子,如今又重新回到祖父身边,难免有些不适应。


    江芸芸开始整理笔记,她倒是想要写繁体字,奈何斗大的字一个不会,只好先用简体抄写一遍,心里开始给自己制定扫盲计划。


    “你这都不像第一次上课。”黎循传也是祖父手把手教的,看一眼笔记就知道全是重点,忍不住感慨道,“祖父之前教我时,我也想做笔记,但总是来不及,你不仅动作快,抓重点也很准。”


    黎淳说话倒是不快,但知识点很密集,而且他学问好,一个字都能引申出许多内容,引经据典信手捏来。


    若是小孩子听久了,又太多内容听不懂,难免会走神,但内在是成人的江芸芸更有耐心,或者说,她自小就有耐心。


    年少时在重点高中为了拼搏一个大学苦读过,今日第一堂课反而有种在高二第三轮复习的错觉,大批量的知识点被集中整理灌输到他们的脑子里。


    她恍惚回到了那时每日八节课的紧张,冲刺大学的紧张和野心成了冲刺科举。


    有一瞬间,她生出了科举也不过如此的狂妄。


    “可能是毛笔不好写。”江芸芸随口敷衍着,“你选我这个硬笔,写字快。”


    黎循传拿起她细细长长的炭笔看着。


    这个炭头被削尖了一段,中间用手帕裹起来,写了这么长时间,炭笔已经短了一截,那个尖头也钝了。


    “这个笔倒是有点意思,硬又脆,我之前看你写快的时候,写崩了好几次。”黎循传说,“而且它似乎只能用你的写字的姿势才能握起来,若是和毛笔一样竖起来,倒是难写了。”


    江芸芸苦恼说道:“质地太脆了,笔杆又有些粗,而且字迹也不是很清楚,我得时不时沾点墨来加重字迹,太耽误我记笔记了。”


    黎循传把炭笔放在手心转了转:“你要不要先把这个炭笔削成小箭头,我给你找一只毛笔来,我替你把前面的羊毛拔了,你就把削好的炭笔塞进去,快没了,你就换一只笔头,也是方便。”


    江芸芸眼睛一亮。


    “至于字迹太浅了,我没办法,你或者试着削一个墨条。”他一顿,又说道,“不过若是用墨条,只怕会浪费,祖父看到会生气的。”


    江芸芸心中微动。


    她记得最开始的铅笔用的是石墨,而石墨是用石炭和胶水混合的,石炭就是煤。


    “你可真是聪明。”江芸芸大力夸着。


    黎循传迷茫地看着她。


    江芸芸笑眯眯地继续抄写笔记,转移话题:“你十岁之前都是读什么书的?”


    “四岁启蒙,读的是千字文、三字经和百家姓,还有各类的唐诗宋词,等五岁之后就开始学孝经、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和诗经,等七岁四书已经倒背如流,然后开始学如何写文章,从最基础的开始学,之后开始学五经,但四书也不能拉下,还要学尔雅这些,正式开始学些八股文等等,我过了院试考上秀才后,祖父虽给我布置了新的书本,但四书五经还是不能落下,要时时回顾,常读常新,世面上的各类书籍都要看一眼。”


    江芸芸对照了一下自己落下的进度,有些着急。


    落下太多科目了,直接从初一跳到高一了。


    “你这里还有千字文、三字经和百家姓,各类唐诗宋词吗?”她决定先自学启蒙的书籍。


    黎循传为难:“家中孙辈如今就我一人在祖父身边读书,那都是我小时候在族学里学的。”


    江芸芸也不为难他,继续问道:“书店里会有吗?”


    “自然是有的。”黎循传点头,“只是价格不便宜。”


    江芸芸穷酸地龇了龇牙:“我挤挤。”


    “还是我默给你吧?”黎循传果然是一个大好人,心软说道。


    江芸芸摇头:“你读书紧,明年还要乡试,不必管我。”


    两人说话间,管家走了进来:“今日的午饭是打个桌子在这里吃,还是去隔壁暖阁吃。”


    江芸芸低头看了眼密密麻麻的笔记,还未开口就被黎循传一把抓住:“去暖阁,顺便也休息休息,读了两个时辰的书也不嫌累。”


    “暖阁安置了两张小床。”黎风跟在身后亦步亦趋,“下午的课都是过了日中才开始的,吃完饭也好休息一下。”


    “你若是睡不着,我们可以下棋,你若是不会,我教你下棋,投壶也行,我投壶很厉害。”黎循传跃跃欲试。


    江芸芸冷酷无情打断了他:“吃饭需要两炷香时间,午休两炷香到三炷香,运动一炷香,剩下的时间我要趁着我都记得课上的内容,先把笔记整理好,不然和下午的内容堆在一起,很容易记不住。”


    黎循传自诩也是认真刻苦之人,相比较他爹他已经算是勤耕不辍,勤学苦读,但现在碰上江芸芸,听了他的时间表,才觉得是遇到对手了。


    “你这个也太认真了,中午是用来休息的。”黎循传呐呐说道。


    “不,中午是用来查漏补缺的。”江芸芸意味深长说道。


    黎循传还不知道未来等待他是怎么样水深火热的卷王日子。


    —— ——


    下午的课程是论语的为政篇,这一章一共有二十四条内容,她整理好笔记才发现已经夕阳西下,对面的黎循传不知去向,她慢慢悠悠收拾书本准备回家。


    “这是您今日的大字作业。”有一小仆听到动静,捧着一本册子入内。


    江芸芸接了过来,翻看看了看,里面的字都是笔画比较少的字。


    “这是上大人的描红本,虽只有二十五字,黎公说您今日描十遍,明日一来便先上交。”小仆传完话便蹑手蹑脚走了。


    ——上大人,丘乙己,化三仟,七十士,爾小生,八九子,佳作仁,可知禮也。


    这些字她在练三字经的时候都见过,不觉得陌生。


    “你终于整理好笔记了。”她刚背上书箱,就听到一个哀怨的声音。


    黎循传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站在拱门处。


    “你怎么回来了?”江芸芸惊讶问道。


    “今日见你这么认真,祖父看我的眼神都不对,我回去换件衣服,他盯了我看好几眼,还讽刺我有闲情逸致,害得我今夜要挑灯夜读。”他哀怨说道。


    明明他每次读书也有四五个时辰,也是格外认真,可不知怎么和江芸一比,就好似屁股后有老虎在追,莫名得觉得紧张。


    江芸芸也有些不好意思。


    ——不小心卷到别人了。


    “家里确实没有启蒙读物,那几本字数不少,我没精力默写一本。”黎循传也不是心气小的,抱怨了几句就说起正事,“我每月月钱都还有剩的,你先拿去买书吧。”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钱袋子,直接塞了过来。


    “你先别拒绝了,外面随便一本最普通的,没有注解的都要三四百文一本,若是带上注释,至少一两银子。”他连忙说道。


    江芸芸没想到一本书竟这么贵。


    怪不得都说古代读书能读到倾家荡产,卖田卖女。


    “等你有钱了再还给我。”黎循传笑眯了眼,长长的睫毛落在眼尾下,“你若是不好意思,可以帮我买一些梅干杏脯来,祖母怕我吃坏牙,不给我多吃,你少买一些给我,我就看书的时候过过瘾。”


    江芸芸捏着荷包,叹气说道:“等我开始抄书了,我就还你。”


    黎循传点头:“随你。”


    两个少年话别后,江芸芸出了黎家大门,看天色还有微光,且扬州夜市发达,就打算先去书店一趟。


    今日练了字若还有时间,便从千字文开始看。


    如今上下学按理都是江家马车接送,只是她不耐大眼对小眼的尴尬气氛,早上自己背着书箱走路上学,全当锻炼身体。


    乐水见她不上车,撇了撇嘴,到了岔路直接驾车离开了。


    扬州学风浓郁,书店繁多,她来这里一个多月还没仔细逛过街,今日踩着夕阳,决定先从书店开始。


    “请问千字文在哪里?”她站在柜台下说着。


    柜台后的掌柜从账本里抬起头来,还未看到人,但看到一截书箱盖子,便探身低下头来看,一个小童正睁着圆溜溜的漆黑眼珠子看着他。


    嚯,好漂亮的小童郎。


    掌柜笑了起来,指了指墙上各种书画:“我这边不卖启蒙书,隔壁崇文书馆倒是有的。”


    江芸芸啊了一声,这才发现这间书店布置得格外舒朗,书架零零散散贴着墙根放,正中又错落有致地放置着桌子,有读书人正在热烈讨论,也有正在奋笔疾书的,书架后也人影闪动,有几人听到动静扭头看了过来。


    她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脸:“不好意思,打扰了。”


    她背着书箱出了门,小小的身形被书箱遮着,只能看到两条小短腿倒腾着,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可爱。


    掌柜一脸笑意地目送她离开。


    “咦,这小童好眼熟。”书架后,突然冒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盯着江芸芸的背影看。


    第二十七章


    江芸芸发现有人跟着的时候, 以为又是江家人作怪,但天色晚了,她也不想惹事,便加快脚步打算甩开那人, 不料后面那人越跟越紧。


    她恼怒, 撸了撸袖子, 打算给那个人点颜色瞧瞧, 便火速停下脚步,猛地回头, 打算给那人迎头痛击。


    那人被一眼抓到也跟着堪堪停下来, 和江芸芸视线对上后,不仅没有面露惊恐之色,反而眼睛一亮, 快步走了上来。


    那人身量极高, 用大红绳束发, 头带缝缀着玉花瓶的唐巾, 穿着藕荷色道袍, 内搭竟然用了大胆的油绿色, 就连鞋子也是湘妃色,手里摇着一把画着桃花的扇子, 是一个不太正经的读书人打扮。①


    尤其是一张脸俊秀亮眼,肤色白皙,长眉乌黑, 见了人便笑弯了眼。


    “你是谁?”对于好看的人,江芸芸多了几分耐心, 仰着头问道。


    “在下唐寅。”那人行礼。


    江芸芸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但还是紧绷着小脸质问道:“跟着我做什么。”


    “瞧着贤弟可爱, 想给贤弟画个画。”他笑眯眯说着。


    江芸芸扭头就走。


    ——古代拐卖手段也挺高级啊。


    只是她还没走几步,就走不动路了。


    这个唐寅竟去扯她的书箱。


    ——太过分了!


    江芸芸沉着脸,嘴巴一张,正准备喊人突然被唐寅一把捂住嘴巴。


    “我来扬州第一天就看到有散财童子,第二次又看到有人智斗拐子,第三次不得了了,听见美人唤,竟跑得比小兔子还快。”唐寅慢条斯理说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江芸芸的眼珠子同样滴溜溜地看着他。


    ——这些事情听上去都很像她最近做的。


    “所谓美人,以月为眼,以玉为骨,你倒是长了一双好眼睛。”唐寅把人提溜过来,面对面地对视着,手中的折扇点了点她的额头,“春水照人寒,眉目艳皎月,是个美人。”


    江芸芸最烦耍流氓的人,抬脚就对着他的膝盖狠狠一脚。


    唐寅猝不及防挨了一脚,疼得松开桎梏的手。


    “嘶,好凶的一只小老虎。”他低头看着黑漆漆的脚印,龇了龇牙,“这可是我最后一件衣服了。”


    江芸芸抬了抬书箱,后退几步,警觉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唐寅抬眸,手中折扇刷的一下打开,故作风流地摇了摇:“见小童你美貌……”


    “有人拐……呜呜呜。”江芸芸还没说话,就被唐寅三步并作两步捂住嘴巴,提溜到自己面前:“别叫别叫。”


    江芸芸格外冷静,张嘴就打算咬他,手指紧紧掐住他的手腕。


    唐寅活像捧着一个烫手山芋,扔又舍不得,捂又下不了手,那张俊秀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疼疼疼!”


    江芸芸斜眼看他。


    “我欠了钱。”他快速说着。


    “要给刚才你去的那个书店画一个人物画还债,美人图他们不收,非要我画别的,我那朋友长得不好看,也不愿意露脸,刚好看到你,想着我们也算认识,想请你入画。”唐寅只好苦哈哈交代清楚。


    江芸芸嗯了一声,一头雾水:“我们时候时候认识的?”


    “就刚才。”唐寅又开始不着调。


    江芸芸拔腿就要走。


    唐寅眼疾手快拽着他的书箱。


    江芸芸倒腾了两下腿没走动,忍不住咬牙:“放手。”


    唐寅笑眯眯凑过来:“我瞧你印堂光明,眉清目秀,可是三元及第的面相啊,有没有兴趣留张画像啊,小状元。”


    江芸芸抬眼看他。


    唐寅露出一个亲切的笑来。


    “怎么不说话?”但见他许久不说话,忍不住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下巴:“你长得也挺好看的,你怎么不画你自己?”


    “医者不自医,画人不画己。”唐寅嗯了一声,脑海灵光一闪,“你刚才说想要买千字文,要不这样,你给我画个画,我教你千字文,你是不是不识字啊。”


    千字文是启蒙读物。


    江芸芸可耻地心动了。


    “区区不才,在下读书还不错。”唐寅扇子一开,得意地摇了摇扇子,神色倨傲。


    “我很多字都不认识。”江芸芸提出要求,“需要你一个个读过去的。”


    “保证你几天就学会了,不过……”唐寅点头,随后话锋一转,又开始讨人嫌:“你不识字,整天背着书箱做什么?骗家里大人在读书?这可不行。”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强调着:“我只是不懂繁体字而已。”


    “那我们先去画画。”唐寅自来熟地搭着她的肩膀说道,“我画画很快的,晚上请你吃顿饭,再教你识字。”


    江芸芸把他的手拨开:“画好画就识字,我得早点回去,而且你万一是坏人呢,所以我要在露天的地方画。”


    “我是很乐意给小童一个好看的背景的。”唐寅叹气。


    等两人回了书店,江芸芸才知道他为何这么说。


    “你怎么欠这么多钱,你不会赌博欠钱了吧?”江芸芸警觉地看着面前两人。


    唐寅身边还站着一个年纪稍大的男子。


    那人穿的倒是中规中矩的青布直身,浑身上下并无特殊装饰,瞧着像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只是脾气格外温和,自称祝允明,字希哲,见了江芸芸就一脸歉意。


    “我们没有赌博。”他连连摆手,“我们是苏州人,来扬州游学,前几日钱财被偷了,借了这位书肆老板的宝地休息几日,但过几日就要返程了,奈何没有钱银,所以打算卖画还钱和攒路费。”


    江芸芸一脸不信。


    “那不是随便找个人都能画。”


    祝允明没说话。


    唐寅摇着扇子,一脸不屑:“我本想去春华楼画妓子,掌柜说少东家不收,又想着去画山水画,掌柜又说如今扬州是院体派和浙派双足鼎立,我的画深受吴门影响,到底还不是很吃香。”


    这个唐寅说话实在嚣张,一点也不怕出门被人套麻袋打一顿。


    “要我说,这些人就是不识货,虽说院体派画风工整细致,但太要求格局法度,浙派行笔顿挫有力,但后继无人,我们苏州吴门两者皆备,后来居上,我给他画山水,他却嫌弃不够贵气,非要我画人物画。”


    书肆里不少读书人,见他如此大放厥词,便大声质问道:“你们吴门画派的人也太嚣张了。”


    “就是,那也正好今日见识一下。”


    江芸芸咋舌,这个唐寅一句话骂了好多人,真是好毒的嘴。


    倒是书肆掌柜没生气,站在台子上,和气说道:“别人喜欢什么,我们要什么,您如今欠了我们十两,也该画出十两的画来。”


    “呦,原来是欠了钱的。”


    “欠钱还这般嚣张,只怕是徒有其表吧。”


    被攻讦的唐寅摇着扇子,站在正中的位置,脸上还是格外欠揍的笑。


    一侧的祝允明倒是不好意思,连连道歉。


    江芸芸都看心疼了,一看就是道歉道习惯了。


    “你这次打算画这个小童?”掌柜目光看向坐在高椅上的江芸芸,笑问道,“倒是合你的标准,眉眼漂亮,自带风华。”


    所有人的视线看了过来,江芸芸连忙把晃着的小腿停下来,一本正经坐好。


    “给这位小童上糕点茶水。”对于好看的人,总是能多一分客气,掌柜笑着吩咐下去,“多拿些样数来。”


    唐寅夸张地抬了抬手,扇子尖尖指着江芸芸:“多漂亮的人,挂你家店里可是让你们蓬荜生辉了。”


    江芸芸大惊失色:“你别害我!”


    唐寅不赞同看着她:“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江芸芸跳下椅子,准备溜了。


    ——这人看上去太不靠谱了。


    “哎,别走,哎,别踹。”唐寅眼疾手快拉着她,还耳聪目明地躲开了江芸芸的攻击,“他们是没有你好看,嫉妒你,我赌你三元及第,在场的一个人都比不过……嗷……”


    江芸芸一脚踩他的脚上。


    ——这何止是要给她拉仇恨啊。


    ——这话传出去,她今后出门都要小心被套麻袋了。


    “你别说了。”祝允明操心得把人拉住,一脸菜色。


    “唐伯虎,你好大的口气。”楼梯上传来一个打趣声,“你怎么不自己考个解元玩玩,拉着一个小童做什么。”


    ——嗯!?唐伯虎!!


    江芸芸猛地转身,诧异地盯着面前张扬的人,一脸不可置信。


    “我只是不想考而已。”唐寅以为小童嫌弃自己,冷哼一声。


    “好大的口气。”


    “应天府人才济济,你说考得上就考得上。”


    “连饭都吃不起,还打算读书,笑话。”


    “就是,你如今在哪里就读,四书五经可是你都会了,瞧着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向来文无第一,店内的书生也都是饱读诗句之辈,见这人这么嚣张,立刻不满嘲讽着,言辞激烈,火药味十足。


    书店内的人听到动静大都凑过来看热闹。


    那个挑起话头的少东家站在台阶下,笑脸盈盈地看着底下的热闹,一点也不慌。


    “你还想不想回苏州了。”祝允明拉着他的袖子,低声说道,“这些话,我们私下说说就行了。”


    唐寅不悦:“怎么连你也如此看我。”


    “你自然是有本事的。”祝允明是一个性格温和的人,被好友怼了也不生气,只是继续解释着,“但是人多嘴杂。”


    “确实。”江芸芸总算收回视线,慢慢悠悠走回到椅子上,打算让大名鼎鼎的唐伯虎给自己画个画,也不算亏。


    “只是你这个嘴巴不改,这辈子都考不上科举。”


    唐寅长眉狠狠一挑。


    “别说,小童年级小小,眼力倒好。”


    “是啊,连小孩都嫌弃你,可见确实讨人厌。”


    “我瞧着连科考都过不了吧,真是笑死了。”


    唐寅被众人奚落着,手中的扇子哗啦一下收了起来,祝允明生怕激化矛盾,一把把人拉住。


    “怎么怕了!”


    “是不是不敢啊。”


    “苏州人杰地灵,我认识的同窗,个个饱读诗书,怎么有你这样的落魄户。”


    “就是,读个书便如此狂妄,我看是连府学都进不去的废物。”


    “你们说话不要太过分。”老好人祝允明挡在唐寅面前,生气呵止道。


    “怎么,他能说,我们就不能说,你就说他到底是不是解元,能不能考上解元。”有人上前一步,咄咄逼人质问道。


    “能啊。”吃着糕点的江芸芸,晃着小短腿,笑眯眯说道,“应天府解元的位置一定有他一席之地。”


    书店气氛倏地一静。


    “我果然没看错你。”唐寅握着江芸芸的胳膊,眼睛发亮,“那日我在酒楼上一眼看到你,就觉得和你有缘。”


    祝允明万万没想到,这个和和气气的小童竟也如此嚣张。


    “好一对互捧臭脚的人,一人大言不惭是解元,一人打算三元及第。”有人讥笑着。


    江芸芸睨了他一眼,腮帮子塞着糕点鼓鼓的。


    “我自有我的本事。”


    “我会好好努力的。”


    两人异口同声说道,有一种异曲同工的嚣张气焰。


    书生们一下子碰到两个不要脸的人,脸都气红了。


    “算了,唐伯虎你快画画,时间都晚了,等会浪费的蜡烛也算你的欠款里。”少东家看好了戏,笑眯眯下了楼梯。


    “最后一缕天光落下,我这画必成。”唐寅用扇子嚣张地指了指天空最后一缕夕阳光照,长眉一抬,意气风发下了命状。


    江芸芸不太喜欢照镜子,因为镜中之人和自己原本的样子并不相似,有时看久了只觉得惊悚,好似在被另外一个人注视着,但不耽误她很期待唐伯虎的画。


    ——那可是唐伯虎啊!!


    唐伯虎站在画桌前,他并未抬头去看江芸芸,只是垂首挥毫泼墨,窗边的那缕夕阳落在肩背上,连带着执笔的手都好似镀上了金光。


    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莫名的感觉到所有的一切都远离他的身边,和他格格不入。


    只有在此刻,才能隐约窥探到这位狷狂才子的本事。


    江芸芸坐在椅子上,看了一眼唐寅,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糕点,想吃但又怕打扰到唐寅,偏肚子又咕噜噜的叫起来。


    “不知小童姓名,可有字号。”祝允明听到动静,笑说着,“你只管吃,不必理会伯虎。”


    “我姓江名芸,还没有字号。”江芸芸摸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一双眼睛炯炯地看着唐伯虎,“难道不是看着我画的嘛?”


    祝允明温和笑了笑,为她倒了一盏茶:“伯虎总与常人不同。”


    江芸芸这才看到他手指畸形,竟然有六根手指,不由嗯了一声,扭头去看身侧的文人。


    他长得并不好看,偏眉宇间格外温和,一双眼睛漆黑明亮,见了人便三分笑,偏又不让人觉得虚伪,好似一缕春风,不知不觉便能抚慰人心。


    江芸芸盯着那手指出神。


    祝允明以为是吓到小童了,便收回袖中,歉意说道:“我让人给你换盏茶。”


    江芸芸抬眸,盯着他看,突然扭扭捏捏问道:“你,你是不是也叫祝枝山啊。”


    她的记忆终于被唤醒,隐约想起一部电影里,那个和唐伯虎一起号称四大才子的,好像确实有人手有残疾。


    祝允明一怔,随后点头:“我自号枝山,大都在亲朋好友间流传,不知小童如何知道。”


    江芸芸喝了一口茶,不好意思说在电影里看过,只好含含糊糊说道:“听说你的字很有名。”


    祝允明笑了笑,他一笑起来,那双眼睛微微弯起,眉眼舒展,那一瞬间,容貌和外形便成了最微不足道的缺点。


    “大家抬爱而已。”他谦虚说道,“我三岁临贴习字,写到如今也有二十七年,不过是略有小成。”


    早就知道古代人读书辛苦,没想到三岁就要开始读书,那我要考上秀才更要努努力了,今天晚上学到十二点再睡吧。


    江芸芸喝了口水压压惊,随后侧过身子,从一侧的书箱里掏出自己之前的练字册子,自来熟问道:“那你可以帮我看看我的字。”


    “哈,字还挺丑。”不知何时踱步来到江芸芸身侧的少东家,啧啧两声。


    江芸芸扭头瞪了他一眼,为自己辩解:“我刚练字,才一个月。”


    祝允明仔细看了看,随后挑出几个字:“这几个字写的很好,你写字刚强有余,柔韧不足,以前可有练过字。”


    江芸芸想了想:“没用毛笔练过,硬硬的笔算不算。”


    祝允明不解。


    江芸芸又从自己的书箱里掏出自己今日休息时鼓捣的半成品毛笔套铅笔,在纸上端端正正写上自己的名字。


    她有一手好看的钢笔字,小时候为了考试专门练过。


    祝允明咦了一声:“你这字倒是好看,朴茂工稳,劲健雄奇,颇有风骨。”


    江芸芸嗯了一声,指了指自己毛笔练的字:“但用毛笔就不行,写起来歪歪扭扭的,你看,还有得救吗?”


    祝允明被她的话逗乐了:“你才练一个月,能把笔画写清楚已经是很好了,为何不从大字练起。”


    那可有得说了,但又不能说。


    江芸芸小大人模样地叹了一口气,简单说道:“现在开始练了,老师给我找了字帖,这是我今日的两百字功课。”


    她又从书箱里掏出字帖,递了过去。


    “这是小儿学书必先学的字帖,因为笔画稀少,你们稍稍临摹就会,我当年也是从这个启蒙。”祝允明笑说道,“你既这个字写的那么好,毛笔字也一定能有所成。”


    江芸芸小脸皱巴着。


    “你碰我书箱做什么?”她刚一动,就感觉有人低头摸了摸书箱盖子。


    “你这书箱可真是宝贝,怎么什么都有。”少东家被抓了个正着也不尴尬,只是笑说着。


    江芸芸跳下椅子,把书箱抱到自己面前,嫌弃之意,不言而喻。


    少东家摸了摸鼻子。


    “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②”祝允明仔细看过那几张字,随后从一侧的书桌里拿起毛笔,在她的练字册子上圈了几个字。


    “你这几个字已经能写出结构了,却少于笔锋,这个字笔画多,你解决的办法是缩短笔画,这样会让你本有的结构失衡……”


    江芸芸听得入迷,用小炭笔不停写下重点。


    “我在画画,你们在干嘛?”


    江芸芸写到一半,突然被人捏着笔头。


    唐寅画好画却没有迎来想象中的喝彩,定睛一看,原来一群人被祝允明讲解字帖给吸引走了。


    他臭着脸,拔走江芸芸手中的笔,放在手心打量着,非常讨人厌地说道:“这个笔好奇怪,握笔的姿势也好奇怪,你写的字也好奇怪。”


    江芸芸皱了皱鼻子:“还给我。”


    “好丑的字。”唐寅把那册子提溜起来,“我的字也很好看,你请教枝山,怎么不请教我。”


    “因为你太讨厌了。”江芸芸抬脚,威胁道,“再不给我,我踹啦。”


    唐寅盯着那鞋底,酸脸说道:“你对祝枝山说话怎么不是这个态度啊。”


    “看画吧。”祝允明把笔和册子拿回来,递给江芸芸,“你自有心气,练字本就比别人多一分天赋,不必急于求成。”


    江芸芸点头,还未说话,就被唐伯虎提溜着夹起来。


    “去看看我给画的画。”他一把把人提溜起来,大笑着带到画桌前。


    夕阳正好落下,大地还未来得及变暗,店铺门口一盏盏挂着的灯笼幽光便照亮了扬州,万家灯火,星河倒影。


    书肆门口那杆高高扬起的招幡被荧荧灯火照亮,在夜风中烈烈作响,那张铺满整张桌子的画像便在微亮的灯火中好似在微微发光。


    画中的江芸芸坐在高高的椅子上,那个和他差不多的书箱被显眼地安置在一侧,背后窗户上只剩下半个夕阳,满堂熙熙攘攘,或站或坐,笔锋浅淡,便也看不清面容,却隐约能察觉出激昂神色。


    画中最浓墨重彩的大概就是正中的江芸芸。


    小小一人坐在高几上,青色的衣衫安静地垂落,那个高高的书箱放置在他脚边,他歪着头,手里捏着一块糕点,目光微微有些出神,在满是书香的书肆中格格不入,偏又有一双格外明亮的漆黑眼珠,成了灿烂黄昏中的唯一一抹暗色。


    唐寅笔下的人形象准确而神韵独具,哪怕看不清面容也能一眼认出自己。


    “这个不会是我吧?”有人指着其中一个摆手说话的人,惊喜说道。


    “这个也好像是我。”


    江芸芸仔细看着正中的小孩,从发型到眉眼,再到姿态,隐约察觉到这人确实和现在的自己长得颇为相似,但她又在看到那一双眼睛后,一眼认出了自己。


    ——真正的江芸芸。


    那个已经在记忆中开始模糊的面容在此刻陡然清晰起来。


    画中的小童是孤寂沉默的,因为他既是古代的江芸,又是现代的江芸芸。


    两张面容在此刻诡异得融合在一起,清晰又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一直沉默地注视着一切。


    “好看吗?”唐寅见她看得入迷,捏了捏他头顶的发啾,得意问道。


    江芸芸没说话。


    唐寅不悦地继续捏了捏。


    祝允明无奈,伸手去把他犯贱的手拨开。


    “这个,最像我。”江芸芸回神,指了指那双眼睛,认真道,“谢谢你。”


    唐寅抚掌,得意说道:“有眼光,你这双眼睛便是放在祝允明身上,也能平添三分亮色,要我说美人风骨不过如此。”


    江芸芸被他夸得怪不好意思的,连连摆手:“四大才子,真是名不虚传。”


    “什么四大才子?”有人又开始怪叫,“你们又开始相互捧臭脚了吗?”


    江芸芸惊讶:“咦,你不是吗?你也不是吗?”


    她扭头去看祝允明。


    祝允明吓得连连摆手:“天下多文人,何来如此自傲之言。”


    江芸芸摸了摸脑袋:难道这个称号还没宣扬出去?


    身侧的唐寅倒是摇了摇扇子,桀骜不驯地笑说着:“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谁稀罕当什么四大才子。”


    少年轻狂,傲气横生,山川河海在他眼中也不过是挥毫蹴就的点墨,只是把人看的牙痒痒。


    “哦,那其他两个人是谁?”少东家倒是不计较,凑过来问道,“难道你是我们大明的许负,还懂相面。”


    江芸芸欲言又止。


    “大胆点。”少东家鼓励道,“我提早去收字画,也好挣一波。”


    “对啊,还有谁能与我齐名。”唐寅看热闹不嫌事大,也跟着催促道,“枝山的字确实一绝,铁画银钩,汪洋恣肆,我嘛,书画都厉害,剩下两人呢,四人中又是谁最厉害。”


    所有人的视线又一次看了过来。


    江芸芸面无表情:“论不要脸,你第一。”


    唐寅笑容一僵。


    祝允明笑得肚子疼。


    少东家也跟着点头:“这个第一我是服气的。”


    江芸芸已经先一步跑了:“我去买书。”


    唐寅气得咬牙。


    “这画你不题诗?”少东家指了指空白面,笑问道。


    唐寅收回视线,冷笑一声:“那是另外的价格。”


    那股气很快就落到少东家脸上。


    江芸芸出了门才后知后觉发现乐水不见了,也不知是不是回去了。


    她站在热闹的大街上,一时间摸不清崇文书馆在哪里。


    “你,你迷路了吗?”就在此时,一个穿着褐色短打的年轻男人凑过来,小声问道。


    江芸芸面露警觉之色,不打算和陌生人说话,抬脚朝着热闹的街区走去。


    “哎,你要去哪,夜市人多,一个小孩不要随便乱走。”那男人竟然跟了过来,小声劝道,“你是不是不认路啊,我送你回家吧。”


    那人坚持不懈跟着,江芸芸就朝着热闹的人群中挤过去。


    “那边是湖边,今日有人放河灯,你别靠近水,小心摔下去。”那人担忧地跟在她身后说道。


    江芸芸不耐,忍不住扭头瞪他:“你再跟着我,我就喊人了?”


    年轻人停在不远处,小声说道:“我不是坏人。”


    江芸芸沉默。


    “你是不是不认路啊,江家在那边?”那个年轻人指了指反方向的位置。


    江芸芸警惕心立刻拉满。


    那确实是江家的方向。


    “我真不是坏人。”那人急了,忍不住上前一步。


    江芸芸立马大喊:“有拐子!!”


    那人怔在原地,还未回过神来,就被人扑倒在地,还未说话就邦邦挨了两拳。


    “我不是拐子,别打。”那人捂着脸,大声说道,“芸哥儿,你别跑。”


    江芸芸看着人群越来越多围过来,很快就借着人流跑了。


    —— ——


    江芸芸薅完唐伯虎的羊毛,就背上小书箱头也不回地走了。


    “啧。”唐伯虎摇了摇扇子,一脸不悦,“我又不是咬人的老虎,跑得这么快。”


    “都要戌时了,他一个小孩这么晚回家,家中肯定会担心的。”祝允明和气说道。


    “这是谁家的孩子。”他扭头去问少东家。


    少东家看着江芸芸离开的方向,慢条斯理说道:“她走的那个方向应该是开明桥,开明桥附近有一条四方街,里面住着的都是扬州大户。”


    “可她衣服并非华服,身边也无小厮,不太像大家公子。”祝允明顿了顿,话锋一转,“但他小小年纪,气度从容不迫,也不似寻常人家。”


    少东家嗯了一声,身子前倾,压低声音问道:“听说一个月前致仕的南京礼部尚书黎老先生收了一个扬州的徒弟。”


    唐寅和祝允明四目相对。


    “不会吧。”唐寅摸了摸下巴,“不过我今天见他在书上涂涂写写,写的字缺胳膊断腿,但也略有笔锋,也不知他到底是识字还是不识字,难道那位老尚书喜欢这样奇怪的人。”


    少东家耸了耸肩:“我就是与你们说一个最近扬州城最热门的八卦而已,说起来,这幅画你不题字,我只能给你十五两,扣了你欠我们的十两,诺,五两,你们回城的路费。”


    唐伯虎神色不悦:“这画怎么才十五两,便是一百两也说得过去的。”


    少东家示意管事收好画卷,慢条斯理说道:“若您唐大公子,真的成了四大才子,这剩下的八十五两,我亲自给您送去。”


    祝允明一把拉住要理论的唐寅,无奈说道:“我们也早些回苏州吧。”


    唐伯虎嗯了一声,眼尾一扫,凑过来说道:“我瞧扬州人也怪有趣的,你要不就在这里备考。”


    祝允明不解地看着他:“这里人生地不熟,开销又大,自然是在家中舒服。”


    唐伯虎摆了摆手,一本正经说道:“你瞧瞧你在苏州,从正月开始,先是去承天寺附近游玩,后又给继母父亲撰墓志铭,三月的时候,又被好友拉去郊区游山玩水,我知道的游记,你就写了三篇,伯康故去后你悲痛欲绝为他作画像赞,又带病作诗四首,如今出来散散心,何必着急回去,苏州亲朋好友太多了,这么热闹了,你哪里有心思备考③。”


    祝允明睨了他一眼,一眼看穿他的小心思:“江小童瞧着可不太想和你说话。”


    唐寅扇子一合,愤愤说道:“那是他没见识过我的厉害,今日整天围着你,你给人灌了什么迷魂汤,千字文难道我不会读吗,我要读给他听,他一脸嫌弃把我赶走了。”


    “猫嫌狗厌。”祝允明直截了当评价道。


    “可我们只剩下回乡的钱了?”他话锋一转,为难说道。


    唐寅抬了抬下巴,理直气壮说道:“我画画养你啊。”


    “只值十两啊。”少东家站在柜台前拨着算盘,大声拆台。


    这边江芸芸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开了玛丽苏光环,留下了两个大才子为自己百思不得其解,兴冲冲地跑回家,刚一靠近小门,就看到门口陈墨荷提着一盏灯站在门口焦急看着。


    陈墨荷远远看到背着书箱,倒腾个小短腿跑来的小孩,立刻迎了上去:“芸哥儿怎么这么晚回家,姨娘要急死了。”


    江芸芸主动牵着她的手,不好意思说道:“去买了一本千字文,又碰到一个很厉害的人,多学了一会儿字,不小心忘了时间,下次一定早点回家,让你们担心了。”


    陈墨荷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听得心都软了。


    ——我们芸哥儿真得好乖好乖啊!


    “读书是好事,只是以后要找个人早点告诉我们,你这么小年纪,每天早起晚归的,我们都很担心的。”


    她话锋一转,不悦说道:“乐水太不靠谱了,竟然丢下芸哥儿自己回家,不然也能报个信回来,我去问他,他竟然说你不乐意他跟着,他就回来了,真是好大的脾气。”


    江芸芸小声说着:“他总是虎视眈眈盯着我,我不太喜欢。”


    “一个仆役还敢盯着芸哥儿,真是好大的胆子,现在你说他一句他就自己跑回来,以后若是多说两句,还不是要骑在芸哥儿头上。”陈墨荷中气十足大骂着,“不知羞的东西。”


    沿途不少仆役鬼鬼祟祟地躲在门口。


    江芸芸笑说着:“乐山就不错,他就是今日休息了,才让乐水来的。”


    “我瞧着他哥哥倒是个本分的,怎么有一个心比天高的贱蹄子弟弟,还以为自己是主子不成。”陈墨荷扫了一眼影影绰绰的人影,指桑骂槐,“这么多下作手段,也不怕丢了运气。”


    江芸芸捏了捏她的手,转移话题:“你们都吃饭了吗?”


    “等着你一起吃呢。”陈墨荷问道,“可是饿了?”


    江芸芸摇头:“我刚才吃了糕点还不饿,以后我没早点回来,你们就早些吃饭。”


    陈墨荷笑说着:“我们也不饿,就是想等你一起吃而已。”


    “现在刚开始读书,课程比较松,我还能早些回来,但以后只会越来越晚。”江芸芸解释着,“你们不要饿坏了肚子。”


    陈墨荷看她是越看越好,连忙哎哎了两声,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紫竹院门口高挂着两个灯笼,院子里人影晃荡。


    这些人有江如琅送来的,也有曹蓁送来的,江芸芸合计了一下,让陈墨荷和周笙自己挑选,非常公平地各留下五个人,如今不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归陈墨荷管。


    这些人暂时看不出私心,一个个低眉顺眼,见了人格外热情。


    陈墨荷带着江芸芸刚穿过紫竹林,看门的嬷嬷见了人便殷切地迎了上去。


    “我来帮芸哥儿拿书箱。”那人手比嘴快,就要给人摘下来。


    江芸芸侧身避开:“我自己背。”


    “好没规矩。”陈墨荷瞪眼,“读书人的东西,哪里要我们这些做粗人的碰,你且快些回去,把饭菜热一下,芸哥儿读了一天的书也是累了,少给他惹麻烦。”


    那妈妈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讪讪地闭上嘴,面露不甘之色,却碍于陈墨荷的威严,又快步回去了。


    “她们有给你们惹麻烦吗?”江芸芸见人走后,随口问道。


    陈墨荷冷笑一声:“都是特意选的,这些人有坏心,但没坏胆,也没有脑子,我都看着呢,翻不出水来,不过有件事情,芸哥儿要考虑一下了。”


    江芸芸抬眸:“什么?”


    “渝姐儿也七岁了,该选一个差不多年纪的丫鬟陪着了,现在一起养着,等到了十五六岁,渝姐儿出门也跟着出门,这便是算心腹了,以后到了婆家就有了帮手,不必捉襟见肘,处处为难。”陈墨荷语重心长说道。


    江芸芸走了几步,忍不住反问道:“十五六岁就要结婚?”


    “若是您读书争气,能考到秀才,甚至举人,若是再当上官,那我们渝姐儿能选的人就更多了,这个时候便是拖到十七八岁求娶的人也是络绎不绝的。”陈墨荷笑得合不拢嘴,“定能选一个让您满意的。”


    江芸芸嘴巴微动,半晌没说话。


    屋内,江渝见了人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


    “哥哥!我等你等到肚子都饿了!你为什么回家这么晚。”她抱着江芸芸的大腿,大声抱怨着。


    江芸芸低头看着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十五六岁怎么能长成一个大人模样啊。


    她伸手摸了摸渝姐儿的小脸。


    江渝仰起头,露出一个开心的笑来。


    “快洗个手,吃饭了。”周笙笑说着。


    江芸芸放下书箱,带人去洗手。


    江渝年纪小,正是爱玩水的年纪,洗个手还撑开手掌在水里来来回回地动,嘴里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你有喜欢的事情吗?”江芸芸忍不住问道。


    江渝抬起头来,好一会儿,用湿哒哒的手摸了摸衣服,机灵说道:“喜欢吃糖葫芦,哥哥要给我买吗?”


    江芸芸语塞,拿过帕子给人擦了擦手,无奈说道:“明日给你带。”


    江渝欢呼一声,又蹦蹦跳跳跑了。


    虽然‘江渝十五岁就要结婚’这事江芸芸一直很排斥,但给人挑个玩伴的事,倒是放在心上了。


    小院里的丫鬟对江渝不上心,年纪也大和她玩不到一块,陈妈妈要管的事多,顾不上时时看着她,周笙喜静,压不住闹腾的皮猴。


    江渝每日一个人跑来跑去也太无聊了,有个玩伴一起,性格也能更开朗一点。


    如今小院的烛火已经不限制了,江芸芸在轩楼里练好两百张大字,又把今日教的学而和为政两篇章节背得滚瓜烂熟,课堂上的重点也仔仔细细复习了一遍,把记不清的内容重新誊写在白纸上,等明日再问老师。


    花了一个半时辰做好这些,她才开始把明日要学的八佾诵读一遍,因为这篇有二十六个小章,所以明日一天只教这一篇内容。


    这里面不少内容高中时都读过,老师也曾很仔细解读这些句子的意思,但当时主要是为了应付考试默写,和老师今日教她的内容完全不一样。


    今日这些是为了让她在之后的科举文章里用起来,所以深入浅出,甚至还会引用某一年进士的文章,更好的为她讲解其中奥义。


    亮堂的烛火已经烧了一大截,窗外的月亮也跟着歪了歪头。


    紫竹院安静地只剩下虫鸣鸟叫声。


    江芸芸终于弄好了功课,又掏出今日买的千字文。


    祝允明已经给她读过一遍,她在不认识的字上标上简体字,实在不会写的,她就注上拼音,方便一个个对比过去,虽然她很想快速融入这个繁体世界,但还是告诉自己不要着急,不要耽误主业,所以每日只学两行。


    她把每个繁体字都誊抄在白纸上,然后用炭笔写二十遍,直到能不经大脑直接写出正确笔画,这才拿出毛笔再誊写十遍。


    一开始她并不要求自己能写多好,只好字迹不糊,笔画不掉,便成功了一半。


    沙漏叮得一声打了一个转,外面隐隐传来打更的声音。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江芸芸揉了揉眼睛,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蜡烛已经烧了一半了。


    ——已经子时了。


    她打了一个哈欠,把书本放回书箱里,背上书箱准备回房间睡觉。


    夜色如水,她提着灯笼,低着头走在廊下,嘴里絮絮叨叨背着千字文,春日夜风吹在脸上,微醺凉爽,直到她关上门,熄了灯,不远处正屋里那盏灯才跟着灭了。


    天色微亮,江芸芸被乐山敲门叫醒,躺在床上,看着头顶帷幔上的纹路,有一瞬间的恍惚,但那点迷茫很快就被驱散。


    读书,是她唯一的路。


    她不能有任何懈怠。


    考上秀才就好,若是能考上举人更好,三元及第也不是不行。


    她揉了揉脸,起身开了门。


    乐山端着水走了进来:“二公子今日坐车吗?”


    江芸芸摇头:“走路去。”


    “若是坐车去,路上能省两炷香的时间,二公子也能多休息一会儿。”乐山劝道。


    江芸芸伸了个懒腰,含糊说道:“锻炼身体。”


    乐山见状便也没有继续劝着,只是说道:“那我今日也不驾车了,同二公子一起走路。”


    早上的井水总是格外冰凉,毛巾敷在脸上,江芸芸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你是为了乐水来的?”她洗了个脸,眼神便也清明起来,直截了当问道。


    乐山之前还算尽职,但也没这么殷勤过。


    乐山和乐水是双胞胎,除了长得相似,性格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哥哥安静,性格好,弟弟活跃,心气高。


    “乐水太不懂事,我昨日已经打过他了,还请二公子不要计较。”他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三个头。


    江芸芸吓了一跳,把人扶起来。


    乐山不愿起来,只是低声说道:“家中父母双亡,六岁就进了江家,我只想和弟弟平安出府,乐水蠢笨,受人蛊惑,没了轻重,我昨日已经狠狠打过他了,请二公子不要把他交还管家。”


    江芸芸强硬把人扶起来,叹气:“但我也不能留一个对我有二心的人在身边。”


    乐山脸色发白。


    “我可以不送回江来富那边,但日后我也不会带他出门。”江芸芸说道,“你还是早些为他找好出路吧。”


    乐山知道这已经是二公子最大的退步了,面露悲戚之色,但那点神色又很快收了起来,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沉默寡言。


    “早晨是两个肉馅馒头和一张烤饼,厨房那边今日做了杏仁露,我也端了一碗来,还有几碟凉菜和咸菜。”他接过帕子和水盆,低声说道,“二公子还有什么想吃的嘛?”


    江芸芸洗好脸,打算去屏风后换衣服,闻言,扭过头来:“我现在已经可以点菜了?”


    乐水眨了眨眼:“自然可以。”


    “那我每天要两个水煮鸡蛋,还有一碗牛奶,哦,这里的牛奶都是生牛奶,生牛奶要先用大火煮沸,等要漫出来了就立刻关火,等牛奶冷却后,再用慢火煮三分钟,大概就是半炷香。”江芸芸眼睛亮晶晶说道,“这么麻烦,厨房那边也可以给我吗?”


    乐水一开始还以为二公子想要吃山珍海味,却不料是这么不值钱的东西,忍不住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点头说道:“当然可以。”


    “牛奶一定要煮过几遍再给我哦。”她又特意嘱咐着。


    “我来帮您换衣服。”乐山应下后,见他要去屏风后换衣服,连忙上前。


    江芸芸大惊,连连摆手赶人:“不不不,我自己来,你出门吧,帮我把门关上,谢谢了。”


    吃好早饭,江芸芸背着书箱准备出门,刚一出小巷,一眼就看到躲在人群中躲躲闪闪的人。


    那人见了她就吓得躲在人群中。


    江芸芸忍不住歪了歪脑袋。


    “怎么了?”乐山敏锐问道。


    江芸芸收回视线,还未说话,突然又瞪大眼睛地看着正对面。


    “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对街站着骚包的唐寅和一脸歉意的祝允明。


    “找你啊。”唐寅见了她忍不住打了个一个大大哈欠,“小孩子不是最爱睡吗?你倒是起得早,得亏我听劝,早点来逮你。”


    江芸芸警觉地看着他。


    短短一个晚上的时间,她已经对大才子唐伯虎的滤镜碎了一地。


    ——这狗子,实在太烦人了!!


    “你这是什么眼神!”唐寅大为受伤,伸手要去揽着她的肩膀。


    乐山警惕地把人隔开,站在江芸芸面前:“我们二公子要去读书了,你们不要拦路。”


    “哎,你有书童啊。”唐寅见了乐山,大惊失色,随后委屈巴巴地看着她,“那我的计划不是要失败了。”


    虽然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江芸芸还是忍不住心痒:“什么计划?”


    “去你江家打工,做你书童啊。”唐伯虎理不直气也壮地说道。


    乐山下意识抬头打量着面前的翩翩郎君。


    江芸芸大惊失色地看着他。


    ——这人没毛病吧。


    ——秋香竟是我!


    第二十八章


    江芸芸身后跟着一群小尾巴, 心累地敲响黎家大门。


    黎风开门时,忍不住问道:“这是?”


    唐寅先一步开口,收了轻浮之色,但笑容依旧热烈明朗:“听闻黎公在此修养, 苏州唐寅, 特携好友祝允明前来拜访。”


    他甚至还一本正经递上两张拜帖。


    江芸芸大为吃惊, 但还来不及仔细询问, 黎循传已经兴冲冲派人请她过去了。


    临走前,她忍不住给唐寅不经意地亮了亮鞋底。


    唐寅对她露出一个大白牙, 慢慢悠悠地跟着黎风去拜访黎淳。


    “怎么来得这么晚?”黎循传坐在她桌位前, 随口问道。


    江芸芸回过神来,叹气:“路上有事耽误了。”


    “是有人欺负你吗?”黎循传紧张问道。


    江芸芸摇头:“没有。”


    黎循传仔细打量着她,见她脸上当真没有怒气, 这才笑着收回视线:“千字文买了吗, 现在还没开始早课, 我先教你认二十个字。”


    江芸芸把书本和功课分别拿出来, 分门别类放好, 随口说道:“昨日已经叫人教了。”


    黎循传瞪大眼睛, 宛若雷劈地呆坐在原地,脸上的笑意缓缓僵硬。


    “你这是什么表情?”江芸芸不解问道。


    黎循传也不知从哪里冒出酸意, 盯着那本明显已经翻过的千字文,忍不住问道:“谁教的啊,课业如何?教得仔细吗?你都会了吗?”


    江芸芸眨了眨眼, 突然凑过去,盯着黎循传傲娇的神色, 嗯了一声, 阴阳怪气说道:“早上吃酸溜菘菜了, 李叔把醋放多了啊,真酸。”


    黎循传不知道是被这话气到,还是被那张骤然凑过来的脸惊到,呆了片刻,直到外面传来仆人说话的声音,这才连滚带爬地跑回自己的位置。


    他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半晌没有动静,突然抬眸看了一眼江芸芸,随后大声地哼了一声。


    江芸芸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摸了摸鼻子,顺手从桌上的兰花上揪了一片叶子,团成一团,朝着他扔过去。


    也不知是准头,还是运气不好,那叶子团整整齐齐落在黎循传脑门上。


    偏一个还不够,后面紧跟着一个小纸团。


    小君子多稳重的人啊,自来都是和兄弟姐妹们一起读书的,不知道课堂上的小孩要是调皮捣蛋起来,便是长了江芸芸这张脸也是很烦的。


    “哎,生气了啊。”对面的江芸芸偏喜欢拨撩,对着他眨了眨眼,故意问道。


    黎循传摸着那个叶子团,迷茫了片刻,等展开后才发现是一条很熟悉的叶子,立刻抬眸去看窗台上的花。


    他辛辛苦苦栽的,认认真真修剪的兰花少了一条胳膊!


    这可是他在花市里找了好久才买到的小雪素。


    偏对面的江芸芸没发现自己捅了大篓子,还在坚持不懈说道:“我是怕耽误你读书啊,我还等着你考个解元给我长长脸呢,而且叫教识字那人格外有耐心,你不用担心。”


    黎循传捏着那叶子,低着头不说话,随后慢慢打开纸团,纸团里是一个矮矮胖胖的小人,正对着他做鬼脸。


    ——更生气了!


    “哎,生气了吗?”江芸芸见黎循传低着头不说话,忍不住抓耳挠腮,“怎么不说话了。”


    只是还没等到黎循传的爆发,老师已经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人。


    两人只好各自压住没说完的话,黎循传也连忙把那画夹在书里藏起来。


    江芸芸见唐伯虎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惊呆在原处。


    “这两位是来自苏州的读书人,这位是唐寅,字伯虎,成化二十一年以童生试第一名成为苏州府府学附生,这位是祝允明,字希哲。成化十五年过了院试,明年会同楠枝你一同下场乡试。”黎淳一板一眼为两人解释着,脸上看不出是高兴还是喜欢。


    黎循传连忙起身行礼,江芸芸也跟着起身。


    唐伯虎和祝允明也跟着回礼。


    “可是今日要一起读书?”黎循传说道,“我让诚勇搬两张桌子来。”


    “不必麻烦。”祝允明和气说道,“我们坐椅子上就好,今日本来就是冒昧拜访,听闻江小友如今跟在黎公身边读书,不由为小友感到高兴。”


    黎循传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时间到了,读书吧。”黎淳并没有给他们聊天的机会,见时间一到就打断话题,淡淡说道。


    江芸芸莫名察觉到老师扫了她一眼,还不是高兴的那种,立刻精神紧绷,但黎淳并没有说话,只是先一言不发地收了她的功课,再开口时便是直截了当的讲课。


    “今日学习八佾,八佾讲的是孔圣人关于礼的篇章,《说文》言:礼,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这里第一句所说的八佾,也就是来源八佾制度,《礼记明堂位》中就有关于其“八佾舞于庭,是日也。群臣士庶人各有差”的记载……①”


    江芸芸低着头奋笔疾书,丝毫没注意屋中四个人,三个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礼崩乐坏后,秦用了什么办法去重新建立秩序?”早上的课结束后,黎淳布置了一个作业,“两者又有何利弊,你写一篇文章来。”


    江芸芸连连点头,积极问道:“多少字,几时交。”


    黎淳没想到还有人做作业都这么认真,心中的不悦跟着消退几分:“字数不限,三日后交上来吧。”


    “好。”江芸芸慎重说道,随后为难说道,“可我只会写白话的。”


    黎淳并不为难她:“你刚学,白话一点倒无大碍,只以后要慢慢改过来。”


    江芸芸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今日课上可有什么不懂。”黎淳见了她密密麻麻的几张纸,又问道。


    江芸芸连忙把几个没听清的重新问了一遍,得到明确的答案这才满意点头。


    “要注意休息。”临走前,黎淳看了一眼她眼下的乌青,多嘴说了一句。


    江芸芸感动地点了点头。


    ——课上一直觉得老师在瞪我,一定是昨天没睡好!


    ——多好的老师啊!


    ——他关心我!


    “你这个上课上这么快?”等人走后,唐伯虎早已按耐不住,凑上去问道,“你都听懂了。”


    江芸芸开始重新整理笔记,一脸敷衍:“很快吗?”


    唐寅放在现在十有八九是个多动症患者,见江芸芸不理他,就忍不住东摸摸西碰碰。


    “这是我的兰花。”他的手刚放到兰花上,背后就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


    祝允明眼疾手快,一边道歉,一边把人拖走,熟练到令人心疼。


    “我们也该走了。”他把人按在椅子上,板着脸说道。


    唐伯虎无辜眨了眨眼,大放厥词:“我还打算做我们芸哥儿的小书童,挣钱养你呢,可要多跟着点课程,免得说不上话。”


    此话一出,黎循传大惊失色。


    ——这人没毛病吧。


    祝允明尴尬得恨不得闭眼晕倒。


    就连正在给江芸芸烧水的乐山也突然有一种急迫的危机感,脑子里飞快闪过无数念头。


    ——做书童原来也要读书。


    ——这人真的要和他抢工作。


    ——好想揍人啊。


    江芸芸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事情中,她记性好,老师课上讲的内容能回忆出七八十,只是黎淳教授的内容对她来说还是太过陌生,之前问问题也忘了这个问题,现在重新整理笔记发现卡住了。


    “《左传》中关于礼的定义是一个还是两个来着。”江芸芸苦恼地敲了敲脑袋,“好像漏记了一个。”


    “你说的是隐公十一年里的‘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还是文公七年中的‘正德、利用、厚生,谓之三事。义而行之,谓之德、礼’,这两句都是为了阐述礼的重要性②。”唐伯虎趴在窗户前,笑眯眯说道。


    江芸芸吃惊问道:“这些你都会背?”


    唐伯虎耸了耸肩:“背书又不难。”


    “那你记性也太好了。”江芸芸羡慕说道。


    唐伯虎虚伪地笑了笑,手中的扇子又开始调皮地点着江芸芸的肩膀:“不才,过目不忘。”


    江芸芸写字的手停在原处,随后下一次看向祝允明。


    祝允明也跟着含笑点了点头:“伯虎确实读书很好,行文丽淡精泛,奇思常多,语终璀璨,府学中次次都是第一。”


    “我们枝山也是三岁习字,九岁作诗,十岁看遍家中藏书,人人称之为神童,如今两京见了你还不是都称你为‘天下士’。”唐伯虎骄傲夸道。


    江芸芸目光扫过两人,心中大受打击。


    神童现在都这么泛滥吗,一下子在我面前出现两个!


    “你也很厉害了,黎公讲课要点又多又密,你竟然能完全记下来。”祝允明安慰着,“唐伯虎过目不忘,还不是不爱读书,到现在还是一个穷酸秀才。”


    唐伯虎不高兴说道:“我是不想考,我要是考了,必定三元及第。”


    “你先管管你的嘴吧。”江芸芸一脸糟心,“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唐伯虎冷哼一声:“连你也不信我。”


    江芸芸还未说话,就看人怒气冲冲走了,不由摸了摸鼻子。


    “伯虎本性不坏,但脾气确实有点张狂,你别生气,我去劝劝他。”祝允明没拉住人,替唐寅给人道歉着。


    江芸芸歪了歪头:“你总是给他擦屁股吗?”


    祝允明也不生气,笑着解释着:“我认识他时,他才十二岁,可比现在还要高调,年纪小小这么有学问,所有人都围着他追捧,便是我也会骄傲,但他对朋友也是真心的,这些年他陪我考试,我数次落第不中,也都耐心宽慰,他并非狂傲之人,只是性格恣意果敢,常人难以理解。”


    他说话慢条斯理,口气真心实意,推己由人,那张并不算出色的面容因为眉宇间的温和便令人下意识忽略过去。


    江芸芸歪了歪头,最后笑说着:“你们合该是朋友的。”


    祝允明眼睛微微睁大。


    “一模一样的人。”江芸芸笑说着,“英雄惺惺相惜啊。”


    祝允明只是笑着不说话,眉眼弯弯,斯文文气,随后对她和黎循传拱了拱手便追着唐伯虎走了。


    黎循传等两人离开后才不解问道:“你是如何认识这两个性格迥异的人。”


    江芸芸笑说着:“迥异吗?分明是一模一样,只是有人穿着白皮,有人带着黑皮,骨子里可是分毫不差的骄傲。”


    纵情自放,天真烂漫。


    她不记得祝枝山在历史上留下过什么浓墨重彩的一笔,但总归不会是泯然众人的存在,这样的人和该是骄傲的,和不尊礼法的唐伯虎做好友也是预料之中,因为他们本就是同一类人。


    “他当真是这么说的?”黎淳书房内,黎淳从作业中惊讶抬头。


    黎风点头:“二公子年纪虽小,却有一颗利眼慧心,只小公子还差一些。”


    黎淳端茶抿了一口,随后摇了摇头:“楠枝性格纯善,和他爹相似无二,若是能通过科举走上官场,便已是万幸,未来未必有江芸走得远。”


    黎风笑说着:“老爷您提点着,总不会太差了。”


    黎淳放下手中的茶盏,微微叹气:“我年纪也大了,以前这样授课还不会觉得累,现在只上了半天的课,便觉得疲惫了。”


    “您的课程也太密了些,幸好二公子是个聪慧的,不然哪里跟得上。”


    “只是想着多教一些,若是以后换了老师,也免得丢了我的脸。”黎淳笑说着。


    黎风却不笑了:“老爷胡说什么。”


    —— ——


    下午的课依旧格外紧张,黎淳也搬了一套座椅坐了下来,位置正好,就在中间那片空地上,黎循传总觉得祖父在看他,低着头,写策论的笔动得更快了。


    ——祖父怎么不高兴了。


    江芸芸被两个神童刺激了,上课更是积极,瞧这架势,恨不得贴着老师坐。


    黎淳这节课上完越发觉得疲惫。


    “今日还是练那两百个大字,再从昨日教的两个篇章里,各选出两个你理解最深的句子,写一篇论述来。”黎淳布置下作业便慢悠悠离开了。


    江芸芸抓紧时间整理笔记,嘴里碎碎念着。


    “荀子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来着?”


    “为什么孔子说他学周礼不是为了维护周礼,是为了周公。”


    黎循传听得头大:“这些都是为了解释那句话,你怎么连这些都记。”


    江芸芸抬头:“不不,这些是为了辅助理解这句话,是这句话延伸出来的含义,我现在不懂没关系,等我学到后面就会懂了。”


    “哎,荀子那句话,你能仔细给我读一下吗?”她熟练地薅起黎循传的羊毛。


    “你是说‘礼起于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这话吗?③”黎循传问道。


    江芸芸点头:“对对,等我记一下,度量分界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的意思是‘礼制的起源是怎样的?答:人出生而有欲望,有欲望而得不到满足,就不能没有追求;有追求而没有限度和界线,就不能不争夺;有争夺国家就会混乱,混乱就会穷困。’③,是荀子对礼的进一步解释。”


    江芸芸抱着笔记走过去:“这几个字是怎么写吗?”


    黎循传给她改了几个字,忍不住抱怨道:“你这样弄我好紧张,生怕说错了,不行,我晚上也要把这篇拿出来再仔细看看。”


    “毕竟这么多神童,我要更努力才是。”江芸芸愤愤说道,“这好好的神童弄得跟批发一样。”


    她话锋一顿,意味深长看着黎循传,幽幽问道:“你不会也过目不忘吧。”


    黎循传也跟着苦了脸:“全家只有祖父才有,祖父说他以前学四书五经,只花了三个月就能倒背如流了,所有每次都嫌弃我们背的慢。”


    江芸芸听得脸都绿了。


    过目不忘,倒背如流到底是怎么样不值钱的技能,怎么一下子给她碰到三个了,能不能也给她一个。


    “那我的小目标是半年把四书五经学完,倒背如流。”江芸芸握了握拳头,奋发图强说道。


    一侧的黎循传惊得瞪大眼睛。


    江芸芸捧着书回了自己书桌,打算今日晚上开始预习两章,再把前面三章背到滚瓜烂熟,争取一个月之内,老师教完论语,她第一遍也能过完。


    她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过分的,对面的黎循传捧着五天还没写好的八股文,一张脸顿时拉了下来。


    ——有个同伴读书,也不太好。


    江芸芸被耕桑送蜡烛的动作惊醒,这才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对面的黎循传不见踪影。


    “小公子去吃饭了,见您写的认真就没有打扰你了。”耕桑把一枝三簇蜡放到她桌前,“老夫人让厨房那边留了饭菜,吃点再回家?”


    江芸芸郝然地摸了摸肚子:“不吃了,我娘还在等我回家,真是不好意思,下次你可以把我叫醒的。”


    她原先整理好笔记发现时间还早,就想着现在脑子最活跃,不如先把策论草稿写出来,晚上再回家润色,不曾想,这一写就写到天黑了。


    “我驾车送你回家。”耕桑跟在她身后说到,“马上就端午了,外面都是人,小心挤到二公子。”


    江芸芸背上书箱笑了笑:“谢谢你,但我打算走路回家,我昨日答应给我妹妹买个糖葫芦,我娘绣花的线也没了我也要去买一点,你不说我都忘记了,要端午了,正好买个菖蒲回去。”


    耕桑也不强求,只是打着灯笼给人送出门去,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小巷口,这才提灯回了内院。


    “说是要给妹妹买糖葫芦,给娘买针线,还打算买个菖蒲,便自己走路归家。”他一转身就见到游廊下的老爷和夫人,便认认真真解释道。


    老夫人无奈说道:“这个读书劲倒是和你一模一样。”


    黎淳是吃好饭散步的,闻言背着手,不悦说道:“这么简单的策论要写一个时辰,我可没这么笨。”


    老夫人叹气:“这张嘴真是一点好话也没有。”


    她看了眼外面黑漆漆的路,对着耕桑说道:“若是芸哥儿下次还是这么晚回家,你就在门口和巷子口各自点上一盏灯,免得他归家的路看不清,磕磕碰碰了,我看着也心疼。”


    耕桑点头。


    “他不好意思留这里吃饭,以后就给他拿两个馒头垫垫,直接塞到他手里。”


    “天黑了就及时送灯过去,书房外面的灯笼也不要吝啬,全都点上,过几日天热了,驱虫的药,祛暑的冰也都早些送去。”


    “我瞧他人越来越瘦了,以后下午茶给他们两人多准备一碗蛋羹。”


    老夫人絮絮叨叨念着,耕桑仔仔细细听着,黎淳站在廊下一言不发,也不催促。


    “楠枝的那份作业写了五日还没写好。”临走前,黎淳不悦说道,“若是明日上课前我没收到,我可要罚他了。”


    可怜兮兮的黎循传一日之内连受三个打击,不得不从软塌上爬起来去赶作业。


    —— ——


    江芸芸的书箱简直是百宝箱,内有上中下三层,上面两层又是左右隔开的,所以她什么都能塞进去。


    江芸芸回家分了东西,一家人开始坐下来吃饭,江渝耐不住饿,早早吃了饭,现在捧着糖葫芦坐在一侧,晃着小短腿,开开心心地舔着糖吃。


    “大公子明日一大早就回宝应学宫了。”周笙说道,“老爷刚才派人来传话,要你明天一起去送送。”


    江芸芸不解:“他去读书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如今在黎公身边读书的事彻底传出去了,如今有不少人打算从你这边入手,接近黎公。”周笙小心翼翼说道,“也不知会不会给你和黎公惹麻烦。”


    江芸芸没说话,专心吃着猪肉卤面。


    切得细碎的猪肉伴着葱,直接倒在劲道细长的卤面上,上面放着一个煎蛋,再盖着几片菜叶子,看得人食指大动。


    她读了一天的书,饿得厉害,连着汤都喝干净了,这才抬起头来:“怎么突然传出去了,江家人给人宣传的?”


    周笙跟着摇头:“这我就不知了,是今天大管家来说的,我是怕若是这事传出去,让黎公不高兴了怎么办?可要是不去,传出去了,对你的名声也不好。”


    江芸芸自小生活简单,家庭和睦,还没接触过这么勾心斗角的事情。


    这事一看就有坑,但去或不去都有问题。


    江芸芸有些头疼,如今小院中老老小小,都不成事,所以她只能自己拿主意。


    “明日江苍何时出发?”她把剩下饭菜全都吃得干干净净,这才仔细问道。


    “说是吃过早食之后。”


    “我一般辰时三刻到老师那里,老师授课是辰时四刻,要是被这么一耽误,时间就来不及了,明日我让乐山先去告假,尽量在巳时前赶过去。”江芸芸沉吟片刻后说道。


    “那老师会生气吗?”江渝捧着糖葫芦,歪着脑袋问道。


    江芸芸皱了皱眉:“不知道,老师上下课的时间都格外准时,很有时间观念,我明日迟到了,他肯定是要不高兴的,可他也不是离经叛道之人,我好端端不给江家脸面,我觉得他也会不高兴。”


    “等乐山吃好饭,让他去书房找我。”她擦了擦手,随口问道,“我有话交代他,让他明日早点去老师那边告假。”


    乐山来的时候,江芸芸正在练字。


    悬腕勾笔,一丝不苟。


    这是黎循传特意改正过的姿势,姿势像模像样,如今的字也写的有头有尾。


    “二公子。”乐山恭敬行礼。


    江芸芸头也不抬:“你先坐一会儿,我这里练好先。”


    乐山犹豫一会儿,却没有选个位置坐,反而站在阴暗处,以至于江芸芸练好这一遍的字帖后有一瞬间没找到人。


    ——这么大的一个人呢!


    江芸芸大惊失色。


    乐山在一个长灯后面走出来,跪下行礼。


    “不用下跪。”江芸芸别别扭扭说道,“我不喜欢这些,以后都不要这样子。”


    乐山面露犹豫之色,起身后低眉顺眼地站在一侧。


    “你站那里做什么?灯下黑,我还真找不到你。”江芸芸笑说着。


    乐山站的位置其实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她愣是没发现。


    乐山小心翼翼说道:“听说在大公子书房内伺候的人都要站在灯下。”


    江芸芸不解:“为何?”


    “屋内没人,大公子觉得太空旷了点,但若是有人,又嫌那影子扰得他静不下心来读书,后来夫人听说两京大户人家那边都是在书房内选用长灯,放置在四方角落,不靠窗的位置,下人们站在灯后面就看不见了,但主人一有吩咐,便也都看得见。”乐山解释着。


    江芸芸语塞,这样的生活她没有经历,也不曾听说过,乍一听第一反应甚至是荒谬。


    “我这边不需要人伺候,你也不用站在灯下消磨时间。”江芸芸小声说道,“晚上的时间是属于你自己的。”


    乐山惊讶地看着她。


    一开始被管家派过来伺候江芸,他心里也是忐忑不安,这位二公子逢年过节都不见人影,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性子。


    那日在正堂一战成名后,所有人都觉得他大概脾气不好,是个不好伺候的人,这事才落到他头上,乐水就是听着这些话才险些酿成大错。


    来这里十来日,他却发现院子里的三个主子大都很好说话,尤其是江芸,每日早出晚归,一心扑在书本上,对内对外,大都格外宽容。


    他开始觉得,这份新差事未必不好。


    相比较大公子的阴沉,三公子的骄纵,这位二公子出人意料的平易近人,也更沉稳。


    那夜他盯着自己毫无心机的同胞弟弟的睡脸看了许久,猛地升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若是他紧跟着二公子。


    ——若是二公子以后真的发达了。


    ——若是,他赌赢了?!


    他毫无背景,也没有财力,去另外两位公子身边已经毫无可能,小姐身边也都有心腹管事和妈妈,所以才会被打发到这里来,与其在前院浑浑噩噩,为什么不赌一把?


    “我明日要去送江苍去读书,你早些去黎家给我告假,就说我家中有事,会尽量在巳时前赶过去。”对面的江芸芸回到正题。


    “若是他们没问,你就不用说什么事情。”她多嘴说道。


    乐山神色微动:“那若是他们问了呢?”


    “大公子要去宝应学宫读书,让二公子留下来待客。”天刚微微亮,乐山就来到黎家,面对黎公的质疑,恭恭敬敬解释着。


    黎淳眉心微微一动:“知道了。”


    “劳你一早多跑一趟,去门房那边喝盏茶再走。”黎风笑着把人带出门。


    乐山不卑不亢,跟着他出了门。


    “你们大公子也不是第一次去学宫,今日怎么这么大阵仗。”屋内,黎风亲自给他递上一盏茶,笑问道。


    乐山想起二公子的交代,便也跟着装傻充愣:“这我也不知,只是昨日大管家亲自来传话的,我们二公子便应下来了,具体如何,他也是不知的。”


    黎风笑了笑:“原是临时通知,我就说二公子如此懂事的人,怎么事到临头才开口告知。”


    “是啊,二公子昨日也愣了好一会儿,才让我去前院答话,说是同意了。”乐山点到为止,不再多说。


    之后两人就这扬州的风土人情随口聊着,一盏茶后,乐山便起身告辞了。


    黎风亲自把人送到门口,看着他驾车离开,这才回了后院。


    “是不是江家威迫他了?”黎风忧心问道。


    黎淳穿好衣服,梳好头,慢条斯理地端着一盏清茶抿着。


    “江家是生养他的地方,不过去前院待个客,慌什么。”黎淳淡淡说道,“父母者,人之本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④,我虽为他的老师,但那人毕竟也是他生父,去见见也好,闹僵了只是一时痛快,以后有的是掣肘的地方。”


    黎风叹气:“只是怕他吃了亏。”


    “为人子,止于孝④。”黎淳放下手中的茶盏,“他学着早些面对风雨,今后也能面对官场的冷箭,若是这点小事就轻易暴怒,他的前途不会走远的。”


    “可那人也没做到为人父,止于慈。”黎风嘟囔着。


    黎淳睨了他一眼:“你倒是关心他。”


    “只是看他年纪小小,不忍被人拖累。”黎风小声说道,“我自小跟在您身边,还不曾见过这么认真读书的人,他自开始拜师以来,每日都是辰时到,酉时过半才走,上课,做功课,半点也不会分神,我觉得,定是有大出息的人。”


    黎淳脸上露出浅浅笑意,但很快又消失不见了:“读书本就该认真,要是巳时未来,你便去江家看看,不要耽误他读书了。”


    黎风哎了一声,点头应下。


    那边,被无数人惦记着的江芸芸穿了一件普通的青色袍子出现在众人面前时,还引起过一阵阵讨论声,甚至还被江如琅狠狠瞪了一眼。


    因为袍子洗得有点发白,他以为江芸芸是故意的。


    江芸芸还真是故意的。


    她是踩点来的,正清堂正热闹着。


    主人公江苍穿着浅紫色的长袍,腰间挂着一块和田玉玉佩,腕间是那串名贵的琉璃珠子,雪白的脸颊微微侧着,正被人围着说着话。


    江芸芸来时,大家有一瞬间还没反应过来。


    毕竟穿得比小厮还寒碜。


    “这是?”也有机灵的人瞬间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围了过来,“这位可是二公子。”


    江芸芸笑眯眯点头:“听说大哥今日要去学宫了,特意来送送。”


    话音刚落,喧闹的人群有一瞬间的安静。


    ——扬州城可一直在传,兄弟两人关系不好呢。


    被人簇拥着的江苍目光淡淡地看了过来。


    这算得上是两人第二次见面了,只第一次一句话也不曾说,甚至连对视都没有,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大公子,一个是艰难求生的小庶子。


    两人隔着人群无声对视着,皆神色冷静,目光沉默。


    “江老爷好福气啊,兄弟都这样的好本事,光耀门楣指日可待啊。”有人顺势拍着马屁,一脸殷勤。


    两人紧跟着移开视线,神色无异,看不出心绪。


    “这点水平哪里称得上光耀门楣。”江如琅谦虚说着,可神色却是格外得意。


    “那可是状元指点。”有人笑着看向江芸芸,“如今学到哪里了。”


    江芸芸一板一眼说道:“刚开始学论语。”


    那人笑容一顿,找补道:“论语好,半部论语治天下,可是要好好学的。”


    江芸芸只是笑笑不说话。


    不少人跟着围了过来,大都是打听老师的消息,江芸芸四两拨千斤打发走了。


    “怎这般谨慎。”那个一直询问的正方形商人嗔怪着,“陈叔我啊,不会亏待你的。”


    江芸芸还是和气笑了笑,滴水不进。


    “说起来,江老兄的三公子如今是打算去哪里就读,也好叫我们开开眼,一个在宝应学宫,一个直接跟着状元学,那三公子的老师可不是要更厉害一些。”


    江芸芸心中一动,猜测今日的主题来了。


    江如琅得意的视线从众人身上扫过,矜持地笑了笑:“我们这些商贾之人,还能找到比宝应学宫和状元更厉害的人吗,不外乎是从中再选一个。”


    人群哗然。


    宝应学宫倒也好说,若是真的想去读,拿着百两黄金也是能捧进去的。


    但黎淳还能再收一个徒弟吗?


    江芸芸冷笑一声,算是明白江如琅今日打了什么算盘。


    他一直想要把江蕴送到老师门下学习,之前用钱财拿捏她,想要逼着她在老师面前美言几句,现在又打算用下作手段,制造舆论。


    这话若是今日传出去,来日老师若是不收江蕴,要背负的舆论可想而知。


    至于会不会牵连江蕴。


    到时候江蕴只需要卖好卖乖卖惨,黎淳一个大人自然不会和小孩计较。


    再退一步的江家,能吃到糖才是本事,虚名本就是江如琅最不屑的东西。


    今日把江芸芸叫过来,不过是想要她为这个话背书,她今日若是默不作声,来日江蕴不管有没有被收下,江芸都会成为弃子。


    她本就是庶子,不收则会背上不爱护手足的恶评,收了,江家两个小孩在老师名下,世人自然更偏重资源丰厚的嫡子。


    若是开了口,便是直接背叛老师,更不能容于世人。


    江芸芸心底冒出一股怒气,再看着堂上虚伪的众人,越发觉得这些人真是耽误学习,多看一眼都觉得恼火。


    不少人把视线看向江芸芸。


    宝应学宫自然好,但一个桃李满天下的状元老师单独授课岂不是更美。


    江芸芸捏着指尖,察觉到众人视线,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早就听说三弟想去宝应学宫读书,原来是真的,他脾气骄纵,到现在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连我都压不住,只听大哥的话,去了宝应学宫,有大哥亲自看着,想来也是能进步神速,不坠家族威名,真是一个很好的学校。”


    上首的江如琅脸色微变。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笑问道:“怎么,不准你三弟跟你一起读书吗?”


    江芸芸瞳仁微微睁大,迷茫无辜问道:“收徒讲的是你情我愿,这事只能是老师自己决定的,三弟将来若是能打动老师,自然能跟在老师身后学习,断没有我身为弟子越俎代庖的做派。”


    “有你在,你弟弟怎么会不能打动老师。”江如琅忍不住开口,打算落实此事。


    江芸芸轻笑一声,笑脸盈盈:“我是我,三弟是三弟,我十岁才开始读书,弟弟难道也准备十岁才开始读书,年纪性格都不相同,我的经验对三弟如何适用。”


    “说来说去,你就是觉得黎公看不上你三弟。”有人讥笑着,“果然是攀上高枝了,心气都高了。”


    江芸芸抬眸去看说话的人,看久了,隐约觉得这人长得有些眼熟。


    “舅舅。”一直不说话的江苍淡淡说道,“何必说这些说话,伤了黎公的心,也让三弟有压力。”


    穿着深紫色衣袍的瘦条形男人冷哼一声:“你且安心读书,不用管其他的,有些人是万万比不上你的。”


    堂内气氛瞬间尴尬。


    今日大部分来都是想要通过这个江家庶子和黎公攀上关系的,自然不想得罪两人,只如今情形不对,已经有了先走一步的打算。


    江芸芸冷笑一声,直接开口把所有人留下,她自然不能放任这些人离开,再去外面闹出风风雨雨的事情来。


    “你是曹家舅舅?”江芸芸一反刚在站在角落里沉默的姿态,穿过人群,站到那人面前,镇定问道。


    “算起来也是你舅舅。”那人故意恶心说道。


    江芸芸似笑非笑,嘴角微微勾起:“我爹还在堂上呢,你倒是会在江家耀武扬威,都说曹家势大,我今日第一次见,只觉得名不虚传。”


    江如琅最爱不听这些话,当场变了脸色。


    江苍抬眸看了他一眼,随后淡淡说道:“这也算你长辈。”


    “和和睦睦才算长辈,而不是在我家指手画脚。”江芸芸讥笑道,“我的长辈,正儿八经算起来,也该是他才对。”


    江芸芸看了眼江如琅,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江如琅也不知为何,被那一眼看的,下意识挺了挺胸膛。


    曹治到底是老道的生意人,不会被纠结在此处,平白弄坏两家关系:“你来找我做什么?”


    “想在此澄清几件事情。”江芸芸清凌凌的目光扫过众人,被她看过去的人,莫名有种心虚。


    “第一,收徒自来就是互相之事,我有幸成为老师弟子,十分感激,老师还收不收徒,也是他自己的事情。”


    “第二,拜师自来就是一人之事,我是如此,想来大哥也是如此,是以家中兄弟,非我之力所能助。”


    “第三,我老师是好老师,但宝应学宫也是好学校,扬州各大名师学校无一不好,不论三弟今后去了哪里,都是极好的选择,我也愿他心想事成。”


    “第四,我为江家子,自然是想和兄弟同心协力,不愿多生是非。”


    她一顿,目光接连扫过几人,最后落在神色僵硬的江苍身上。


    江苍拨弄这琉璃珠子的手一顿。


    江芸的衣服在一众华服中堪称简陋,偏身姿挺拔,神色平静,那双沉稳的黑瞳好似尘封的利剑,光冲碧落,潜锋吴水。


    “大哥科考得以第一,一直还未有机会恭贺,就借今日之事,祝大哥鹏程万里,飞云直上,心想事成。”她折腰一摆,口气真挚。


    第二十九章


    江芸芸在正清堂的一番话之后如何在扬州闹得沸沸扬扬不说, 此刻江芸芸已经背上书箱,准备飞奔去读书。


    端午将近,内城河上龙舟络绎不绝,听说初五那日会举行赛龙舟, 连府尹都会亲自擂鼓助威, 路上卖菖蒲和艾草的小孩随处可见, 不经意路过时还能闻到淡淡的青草气, 路边摊贩开始贩卖各色粽子,见个人就热情吆喝着, 甜的咸的, 各有滋味。


    江芸芸走到一半时,突然看到有小姑娘站在路边在卖五色绳线,五颜六色的绳线编成各式各样的花纹, 轻飘飘地挂在木头架子上, 细长的流苏随风而动, 鲜艳耀眼。


    “这个五彩绳索怎么卖?”江芸芸停下脚步问道。


    小姑娘见了人就抿出笑来, 脆生生说道:“两文一条, 买五条再送一条。”


    “那我买五条。”江芸芸掏出十文钱, “我想要猴、老虎、蛇、羊和马,剩下的你随便抓一个给我吧。”


    小女孩说着吉祥话, 利索地递了过去:“祛病消灾,大吉大利。”


    “祛病消灾,平平安安。”江芸芸回道。


    她到了黎家, 便先去拜见老师。


    老师正在批改作业,见她一句话也没多问, 只是点了点头:“先把昨日的作业交上来。”


    一侧的黎循传一脸萎靡地站着, 若不是畏惧着面前严肃的祖父, 只怕是要蹲角落里自闭了。


    ——黎家今日也这么热闹?


    江芸芸一头雾水。


    “吃盏茶,等会就开始上课。”黎淳没有多看她写的策论,目光看向黎循传,严厉说道,“来扬州这些日子,看来是把你的心也弄野了,一篇简单的民生文章也写的陈词滥调,乏善可陈。”


    黎循传低头认错。


    “今日起,从论语为学开始,每一句都用破题、承题、起讲、入题的形式做一篇小文章,一日至少一篇章,若是今日写不完,你也不用吃饭睡觉了。”黎淳淡淡说道,“若是胡乱写,可别怪我动手罚你。”


    黎循传头低得更低了。


    江芸芸听得咋舌,忍不住开始同情黎循传。


    为学一章共有十六小节,也就是说他一天要写十六篇高质量的小作文。


    “你还站着做什么。”黎淳看到江芸芸还呆呆站着看热闹,面无表情说道,“让我请你读书。”


    被龙卷风尾巴卷到的江芸芸怯怯点头,哼哧哼哧地回了自己位置坐下。


    “今日只学公冶长这一章,本章内容共有二十八小章……”


    一节课后,江芸芸抬头见黎循传兴致不高的样子,便走过去:“打起精神来,吃不上中午和晚上这顿,我们争取吃顿夜宵。”


    黎循传哀怨地看了她一眼。


    江芸芸摸了摸脸:“看我做什么,你功课没做好,可跟我没关系。”


    “祖父等你上课,结果你久久不来,黎风管家都套车准备去江家找你了。”黎循传就差要哽咽了,“也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我这功课,催我来交,我觉也不敢睡,爬起来就开始写,我虽后面写的不好,但我前面也是仔细琢磨过的,祖父却只揪着我前面批评。”


    说着说着,当真红了眼。


    江芸芸干巴巴地安慰着:“说明老师知道你后面是糊弄他的,所以才检查你前面啊,查漏补缺,是好事啊。”


    黎循传一顿,肚子里的难过瞬间咽了回去:不仅没有被安慰道,甚至觉得是在吓唬他。


    “你赶紧写作业。”江芸芸说道。


    他苦着脸:“八股文就破题是最难的,我总是找不到论点,若是再写的平庸,可是要上家法的。”


    江芸芸来了兴趣:“家法?打手板吗?”


    黎循传冷笑一声:“你如今也是祖父的学生,家法迟早都会轮到你头上的。”


    “哦,说来听听。”江芸芸更有兴趣了,“可有轻重区别。”


    家法就是读书时的校规,家法重不重,是估摸一件事的底线到底能不能浅浅摸一下的原则。


    “若只是功课做得太差了,默写书本一遍,若是你一字不差那就只是抄一遍,但若是错了一字,就加一遍,错了一句,就另抄一本全本。”


    江芸芸听得咂舌:“那你有抄过吗?”


    “自然有,我刚读书前三年,基本上每天都要抄,最少的也要三次,最多的有过三本六十次。”


    江芸芸瞪大眼睛:“那不是睡也没得睡。”


    “祖父让黎风管家和耕桑日夜看着我,没抄好,不准我入睡。”黎循传哀怨说道,“我最高纪录两天两夜没睡,一边哭一边抄。”


    江芸芸万万没想到,最轻的惩罚,听上去也非常不人道。


    “每个人都吃过这个苦头吗?”她抱着侥幸心理问道。


    “自然。”黎循传说道,“不过最厉害的还是邃庵先生,据说被罚过一次,那一次是一遍过的,但之后他痛定思痛,再也不曾犯错。”


    “邃庵是谁?”江芸芸虚心求教。


    “是老师的徒弟,说起来你也该喊一声师兄,姓杨名一清,成化八年壬辰科进士,前几年父孝丁忧在家,今年年初升任山西按察使司佥事,乃是了不得的人物。”黎循传得意笑说着,“他可是神童哦。”


    江芸芸木着脸,已经毫无波澜。


    “这世上这么多神童,为什么不能多我一个!”她红着眼嫉妒道。


    黎循传古怪地打量着她,随后轻轻冷哼一声:“你少说这些话挤兑我。”


    江芸芸一头雾水:“我挤兑你什么。”


    黎循传酸了脸,又不说话。


    “反正你迟早也会尝到抄书的滋味的。”他笃定说道。


    “这已经是最轻的,那再严重一点的呢。”江芸芸继续问道。


    黎循传睨了她一眼,随口说道:“那就只剩下逐出师门了,但至今没人成功过,你不会打算做第一个吧。”


    江芸芸话锋一转,继续问道:“那功课的好坏,又是如何评定的?”


    “那是老师的事情。”黎循传已经开始奋笔疾书,“祖父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你可千万不要虎口拔牙,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江芸芸摸清了读书的底线,那就是一点底线也不能踩的。


    “对了,马上就要端午节了,给你这个。”江芸芸顺势从袖中拿出五彩绳递了过去,“你属猴的嘛?”


    黎循传眼睛一亮:“对,你竟然知道,这花结真好看!”


    “路上买的,我帮你带上。”江芸芸祝福道,“岁岁平安,驱邪避灾。”


    黎循传开心地伸出手来:“端午那天祖父也会放假,我带你去放风筝吧,你放过风筝吗?我放得可高了!”


    江芸芸替他系了上去:“我那天带我妹妹来,行吗?”


    “行啊!”黎循传开心说道,“那我早早给她准备个礼物。”


    “不用了,她嘴馋,你带些好吃的给她就好了。”江芸芸笑说着,“你快些写作业,免得端午那天出不去。”


    黎循传来了兴致,握紧拳头:“我一定好好写!”


    五彩斑斓的绳结在空中划过艳丽的色彩。


    江芸芸看着他恢复斗志,这才继续低下头整理笔记。


    同桌的学习态度,是良好学习氛围的重要构成之一。


    助人为乐江芸芸摸了摸胸口鲜艳的红领巾。


    “这篇文章倒是有点意思。”书房内,黎淳捧着江芸芸的功课,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来。


    “说来听听。”黎老夫人正在整理拜帖。


    黎家到底要在这里待几年,人际关系自然也是要好好维护的,再过三日就是端午,这几日的拜帖也大都和此事有关。


    “我昨日问他,周礼崩乐坏后,秦用了什么办法去重新建立秩序?”黎淳在那张纸上圈圈画画,“他回答说是用秦律。”


    老夫人嗯了一声,不解问道:“是一个中规中矩的观点,我记得应宁当时也是这个回答。”


    “邃庵是从为政的角度来说,他生来聪慧,思路清晰,字句清丽,江芸哪里比得上,但他这篇是从律法的角度来具体分析,用了儒法对比,最后又礼法合流,这句‘礼仪生而制法度’是我课上给她解释八佾的,‘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这是颜渊章的,看来他已经自学到这么后面了。”


    老夫人笑说着:“第一次完成功课能有这样,真是不错。”


    “但这个字也太丑了。”黎淳忍不住吐槽着,“而且这个字漏笔画了,这个用了简体,也真的是什么都敢往上面写,好大的胆子。”


    “第一次功课就罚她吗?那也太打击人了。”老夫人说情道。


    黎淳沉吟片刻:“让他把几个错字罚抄十遍,这篇文章,等论语教完,让他重新写一遍,论点会更详尽。”


    原本第一次功课,他是对江芸不抱希望的,谁知道,这人总是能给他无数惊喜,这篇策论出人意料得好。


    写文章最需要的就是自己心里有想法,明白自己说什么,这也就是这几年流行游学的原因。


    黎淳点了点头,打算亲自下笔润色这篇稚嫩的文章。


    “对了,宾之来信了,你记得和应宁那份一起回个信。”老夫人捧着请柬出门时,提醒道。


    黎淳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他这个观点和应宁有异曲同工之妙。”


    “宾之文采好,让他帮忙润色一下。”


    他动了心思后,很快就重新誊抄了两张附在回信后。


    —— ——


    江芸芸回家后分发了五彩红绳,连带着陈墨荷也有一个。


    陈墨荷受宠若惊地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摸着上面红线勾勒出的马头模样的花扣。


    “不知道算的生肖对不对。”江芸芸嘴角抿出一个小小的梨涡。


    “对对,我庚午年生的,去年北面在打仗还抓了皇帝,听说不少人跑到南面来了,我们村子之前也有一个做官的,逃回家后在村子的祠堂里种了荷花。”


    “我出生那日,池子开了一朵罕见的黑色荷花。”陈墨荷怀念地摸着那个小小马头,“村子里的神婆说是吉兆,那做官的就给我取名墨荷。”


    “花开人来,是个好兆头。”江芸芸笑说着。


    陈墨荷嗔怒着:“芸哥儿读了书,现在都会打趣人了。”


    江芸芸笑说着:“要带上吗?”


    “小孩子才带,我每次忙上忙下,带着不方便,晚上缝到夹层里,免得弄脏了。”她小心翼翼放进夹兜里,“芸哥儿快去洗个手,准备吃饭吧。”


    “今天主院那边有来找麻烦吗?”江芸芸问。


    周笙摇头:“我听说你早上在前厅驳了老爷的面子?”


    江芸芸一本正经强调着:“是说事实摆道理,该给的面子都给了,不该说的承诺我是一个也没开口。”


    “听说爹中午发了好大一顿脾气。”江渝眨了眨眼,“我还以为要没饭吃了。”


    “不会,他有点蠢,但也没这么蠢。”江芸芸笑说着,“我只是澄清了一下事实,他丢了一个三儿子的脸,但至少二儿子和大儿子还是光彩照人的,所以这点不值钱的表面功夫他还是愿意做的。”


    江渝盯着她看,冷不丁问道:“所以我们只要足够好,爹对我们的底线就会低。”


    江芸芸惊讶地看着她,点了点头:“是这样的,渝姐儿真聪明。”


    江渝捧着比脸还大的饼,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


    端午那日,黎淳果然放了假。


    “今日苍龙七宿飞升于正南中央,处在全年中正之位,易经乾卦中的第五爻中有言:飞龙在天,说的便是今日,今日就不拘着你们,好好去玩。”黎淳摸着胡子说道,“楠枝,你回来要写首诗。”


    江芸芸眼巴巴地看着他。


    黎淳没见过争着要功课的,捏着胡子的手一顿:“诗词歌赋你会哪样?”


    江芸芸连连摇头,但是真的很想学习!


    “那就好好玩。”黎淳无奈说道,“今后有你写的,你看看楠枝的脸。”


    黎循传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来。


    “去玩吧。”


    “哎哎,等等。”黎老夫人拿着几个香包过来,任他们挑选,“艾草包,都挂在腰上。”


    “今日有赛龙舟,街上都是人,你们人小,不要挤进去,远远看看就算了。”


    “水边很危险,你们也不会水,也不要随意靠近。”


    “听说渝姐儿也来,你们一群小孩,这些钱买些吃的去,只财不可外漏,一定要小心。”


    “人拐子就在这个时候出来作妖,楠枝你要照顾好弟弟妹妹。”


    老夫人絮絮叨叨说着,随后又拉着黎循传身边的两个小厮诚勇、终强又叮嘱了一遍。


    等准备出门时,乐山驾着马车赶了过来。


    “哥!”


    江渝穿着大红色的虎头衣衫,脖颈带着虎头兜,脚上穿着虎头鞋,背上是一只布老虎,脸上还有六道雄黄酒留下的黄色印记,头顶抓着两个啾啾,五彩系绳处又垂落着两个小铃铛,摇头晃脑间叮咚作响,整个人虎头虎脑的。


    “怎么就你一个,娘不出门吗?”江芸芸把人抱下来,不解问道。


    江渝小大人模样叹气:“娘说不出来,陈妈妈说娘是姨娘,不能随意出门,沁园那边今日也没说放假,更不能出门了,我说那我们溜出门,她们也不同意。”


    江芸芸皱眉。


    “但我带了很多钱,等会买吃的,带回家给娘吃。”江渝拍了拍腰间的小荷包,得意说道。


    “等会人多,你不要乱走,牵着我的手。”江芸芸拿了一根红绳,把两个人的手腕系了起来。


    江渝接过老夫人的投喂,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也不知道到底听进去了没。


    “马上游街的人就来了,你们赶紧出门,免得被人群冲散了。”老夫人摸了摸江渝的脑袋,在她的衣襟上挂上五色丝缠绕的香袋,一靠近就能闻到淡淡的香气。


    扬州几条主街上平日里就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今日更是人欢马叫,被围得水泄不通,街面上不仅有衙役巡逻,还借了卫所的士兵来维持秩序。


    街上的女子们头顶带着通草花或者端午花,红色的艳色格外鲜艳喜庆。


    街道两侧卖粽子的小摊贩处处可见,各种各种的粽子灵活地挂在木架上,只要你看过来,摊主就会热情地招待你,扬州端午还会卖绿豆糕,印着各种喜庆话的糕点躺在蒸笼里,盖子一掀开,清香的味道便顺着风飘了过来。


    江渝走了几步路,就被踩了好几次脚,人实在太多了,江芸芸不得不把她抱起来,免得好好的白娃娃回家成了脏娃娃。


    “这个想吃。”


    “这个好玩。”


    “他们玩的是什么啊。”


    江渝搂着她的脖子,兴奋到小脸红扑扑的。


    “这里人太多了,我们自己带了粽子,绿豆糕,还有凉水,现在去郊外城外放风筝,还能占到好位置,不然等会游行过了,外面也没位置了。”黎循传提高声音,在江芸芸耳边喊道。


    江芸芸察觉到黎循传整个人贴了过来,还未说话,江渝已经警觉地伸出小手,隔开他的脑袋。


    黎循传和肩膀上的小女孩面面相觑,四目相对。


    江芸芸顺手把江渝脑袋按在肩膀上:“那还能看到龙舟吗?”


    “龙舟是从城外划船到城内的,游行也是,都能看到。”黎循传刚想靠近江芸芸,就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挣扎着从衣服缝里露出来,幽幽地盯着他。


    “那我们就先去城外放风筝吧。”江芸芸没察觉两人的机锋,看了眼越来越拥挤的人群,点了点头,又问着江渝,“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江渝也不知为什么突然不高兴了,捏着手指,闷闷说道:“不吃了,等会回家再给娘买。”


    一行人上了马车,火速朝城外走去。


    —— ——


    扬州素有十二门,四水关,六吊桥的说法,乐山驾车从安江门出去,夹河树郁郁,华馆千里连,这里水路畅通,等会龙舟竞渡就是湖经过这条河之后到达内城河。


    “这附近有南来寺,是供奉观音的,说是南宋建的,你想去看看吗?”黎循传笑问道。


    “远吗?”江芸芸掀开帘子看向外面。


    五月石榴花开,绿杨垂垂,青翠的树叶下鸟鸣声声,马车一直沿湖走,平静如镜的湖面在日光下波光凌凌,偶有一阵风吹皱水面。


    “坐车大概要半个多时辰了。”黎循传打听得一清二楚,“听说南来寺很是灵验,每日香火都很旺盛,在端午这一日会送被供奉过的艾草包,还有免费的尖角白粽和凉茶。”


    江芸芸不太相信这些神佛信仰,神色寥寥。


    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扬州城以外的天空,天空瓦蓝,树叶繁茂,一望无际的水源,碧波万顷的辽远。


    “不去吗?我还想着给我们都点三炷香,保佑我们科举顺利呢。”黎循传叹气。


    江芸芸从窗边收回脑袋,失笑:“读书可不能靠拜佛,你好好努力才是。”


    黎循传哀怨地看了她一眼。


    “敬鬼神而远之。”江芸芸摇头晃脑说道,“你没听读过吗。”


    “意愿鬼神从,你没听说过吗!”黎循传怒了。


    江芸芸呆了呆,从怀里掏出笔和纸,认真说道:“没有,谁说的,你背来我听听。”


    黎循传脸上露出一言难尽之色,整个人贴着车壁,自闭地不说话。


    ——怎么会有人出门玩,还惦记着读书。


    江芸芸不乐意了,伸手扒拉他:“说啊,你敢说不敢背,我知道你会,别以为你躲着我,我就不知道。”


    黎循传恼羞成怒,伸手去揪她的脸。


    两个人在车内你来我往。


    “你们在干什么。”背后传来江渝幽幽的声音,“哥!哥!”


    江芸芸一怔,还未回过神来,江渝一只手捧着糕点,一只手隔开两人,然后自己爬到两人中间:“不要打架了,吃饭。”


    她一人递了一个糕点,然后一个人捧着糕点,也不再管他们,低着头窸窸窣窣地吃着。


    “去寺庙等会看不到龙舟和游行了。”江芸芸解释道,“我还没看过呢。”


    黎循传心中一软,知道他以前在江家过得不好,没想到端午也没有出过门,正觉得愧疚,打算开口缓和气氛。


    有人偏喜欢促狭别人:“等你要去乡试了,我们再去南来寺给你祈福,不过你到时候要回湖广考试,拜扬州的寺会不会不太准啊。”


    满腔柔情的黎循传立刻冷哼一声,转过头不说话。


    江芸芸见他脸上五颜六色,跌宕起伏,捧着肚子直笑。


    那边乐山终于寻了一大片高坡空地,坡地下面已经有成群结队的男女老少在聊天玩耍,这些大都是附近村庄的人出来游玩。


    湖面上停靠着小船,路边系着驴、骡或牛车,时不时能听到动物在哎哎叫唤。


    江渝看的目不转睛,就连江芸芸也看得入迷了。


    这样热闹的生机已经许久没见了。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黎循传朝着湖面吟诵着,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初夏的风落在脸上,带着浓重的水汽,“扬州江南水乡,真美啊。”


    等了半天也没听人附和,他一扭头,就看到江芸芸正在跟着乐水和诚勇左右转着。


    “这是什么?”


    “这个叫纸阁。”诚勇正动手插着细长竹条,笑说着,“先搭好架子,在用纸布糊起来,遮挡三面和头顶,前面在挂上轻纱帷幔,再在里面铺上毯子,您坐进去不晒还舒服。”


    江芸芸绕着这个东西转了一圈,随后说道:“听上去有点像帐篷,让我也来试试。”


    诚勇诚惶诚恐地拒绝了。


    “你今日是来扎纸阁的吗?”背后传来黎循传幽幽的声音。


    江芸芸笑说着:“扎纸阁怎么不是风景,格物致知,总归不会错,你动手扎过这个吗?”


    黎循传摇头。


    “那一起来试试,我觉得怪有趣的,这东西这么风雅,可有什么典故。”江芸芸好奇问道。


    “宋末元初的小说《武林旧事》中有记载,说宋孝宗为了太上皇能在钱塘观潮时能更舒服,在岸边搭五十间观潮屋,此后高门豪民争相效仿,接连二十余里,远远看去好像江面也铺了彩锦①。”


    “它不是叫纸阁吗?”江芸芸见黎循传弄个竹子也手忙脚乱的,连忙上去搭把手。


    黎循传哀怨说道:“观海就叫观潮屋,看雪也可以叫观雪庵,赏花就说就花居,各有各的说法。”


    “那我们今日叫什么,你可得仔细想象了。”江芸芸笑着把文艺小少年打发走。


    黎循传眼睛一亮,站在一侧凝思苦想:“今日算是看龙舟还是踏青,叫寻龙阁,还是瞭春塔,我们在高处,叫登高梯也是极好的。”


    江芸芸忍笑,继续搭纸布。


    江渝跟在她身边打转,也背着手在边上打转:“这个好大只。”


    “长九尺,阔八尺,高七尺。”诚勇笑说着,“渝小姐小心不要碰到竹刺。”


    江芸芸见江渝还是舍不得走,便掏出一块缠糖哄道:“渝姐儿现在还小,现在还帮不上忙,不如去看看乐山在做什么,提着好大一盒东西。”


    江渝眼睛一亮,含着糖,蹦蹦跳跳朝着乐山跑去:“你这个盒子好大哦,这是什么。”


    “这个是提盒。”乐山正把几个硕大的盒子从马车后面抱下来,犹豫一会儿解释着,“这个盒子分为两层,下面一小层会放酒杯、酒壶,箸子等,上面为是大层,又分为六个部分,这个四格是用来放瓜果小菜的,每格可以放六碟东西,这两格是大格,三小姐爱吃的鱼和肉就在这里,每格可以装四碟②。”


    江渝听得啧啧称奇,夸道:“你真厉害。”


    乐山抿唇笑了笑,下意识看向江芸芸。


    江芸芸也正对着他笑着点了点头。


    乐山心中立刻一喜,二公子看不出喜好,好似除了读书对什么都不太热衷,他有心讨好,却也不知从何下手,今日算是明白了一点。


    二公子看重周姨娘和三小姐。


    “这里面也是吃的吗?”江渝去看他腿边的另外一个,长得和提盒很像的乌黑盒子,伸手想要去碰下。


    乐山回过神来,吓得一头冷汗,连忙格开她的手:“这是提炉,里面烧着炭,等会用来温酒煮茶,熬粥烧汤的。”


    江渝不觉得危险,只是咯咯笑着,开始围着乐山打转。


    那边黎循传坐在交椅上,苦思冥想,突然跑过去,一把抓住刚起身的江芸芸。


    “做什么?”江芸芸吓得耳朵都往后飞了飞。


    “《吕氏春秋·有始》有言“东南曰薰风”,白乐天又有诗云“薰风自南至,吹我池上林”,今日又值端午踏青,不如就叫独喜亭。”


    江芸芸听了半天没听明白:“为何叫独喜?”


    “因为苏东坡在《东阳水乐亭》有诗:锵然涧谷含宫徵,节奏未成君独喜,不须写入薰风弦,纵有此声无此耳”。”


    两人四目相对。


    江芸芸噗呲一声笑起来。


    “主要是我很喜欢苏东坡,我怕你不喜欢,所以前面都是给你铺垫一下的。”黎循传不好意思解释着,但见她笑个不停,恼羞成怒,“到底行不行。”


    “我觉得特别好!”江芸芸板着脸,竖起大拇指,“你快写起来,我等会挂在门口,让过路的龙舟都看看。”


    因为江芸芸的态度太过真挚,口气太过热拢,黎循传一时间没有分辨出新同桌到底有没有坏心眼。


    “快去写,马上就可以挂起来了。”江芸芸认真说道,“我等会给你亲自挂上去,寓意也很好。”


    黎循传多单纯的小孩啊,闻言,兴冲冲地去拿笔墨纸砚。


    “我就说这个江芸是个蔫坏的。”江芸芸刚坐下,背后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枝山,你明年一定高中状元。”


    唐伯虎换了一件粉色的长袍,头上也带着榴花,学着江芸芸的口气,故意去酸祝枝山。


    一如既往地猫嫌狗厌啊。


    祝枝山也不生气,只是撇开唐伯虎,对着江芸芸笑说着:“好久不见。”


    江芸芸连忙站起来,一眼就看到他们背后还有几个书生模样的人:“你们也在等龙舟?”


    “这是扬州府学的学子,今日端午放假,所以相约踏青,这里既能看到扬州城,还能见到龙舟,位置也高,是一个好去处。”祝枝山笑着解释着。


    “我们也今日放假,我是打算看龙舟的,城内太挤了,来城外看看也行。”江芸芸笑说着,“如此就不打扰你们。”


    “我听说前几日你在家舌战群儒。”唐伯虎见两人不理他,就主动凑上来问道。


    江芸芸摸了摸鼻子:“传的这么远吗?”


    “外面都是骂战,但我可帮你说话了。”他炯炯盯着江芸芸看,一脸期待,“骂了很多人。”


    江芸芸一头雾水,犹豫片刻,缓缓开口:“谢谢。”


    唐伯虎一脸不满,捏着扇子的手发出咯咯几声。


    江芸芸只好去看祝枝山。


    “他想问你还生气吗?”祝枝山失笑。


    江芸芸迷茫地睁大眼睛,看着越盯越紧的唐伯虎,突然失笑:“我没生气。”


    唐伯虎仔细打量着她,随后轻哼一声,打开扇子,故作镇定地摇了摇扇子:“真的?”


    “真的。”江芸芸点头,“那日我说话也直了些,我也做不得对。”


    唐伯虎看了她几眼,最后还是低头,小声道歉:“反正那天甩脸是我不对,你不要生气。”


    江芸芸笑眯眯从袖子里递去一颗缠糖,哄道:“不生气,你朋友等久了,快去玩吧。”


    唐伯虎眼睛一亮。


    “这个糖吃嘴里冰冰凉凉的。”唐伯虎含含糊糊说道。


    “里面加了橙橘皮和薄荷,困得时候吃一颗很清脑。”江芸芸坐在交椅上,开始整理挂在门上的轻纱。


    “你朋友要等久了。”江芸芸见他还不肯走,不解问道,“还有其他事情?”


    唐伯虎眨了眨眼,冷不丁说道:“不是朋友。”


    江芸芸也跟着眨了眨眼。


    “他们没意思,我想和你玩。”唐伯虎索性坐在另一张交椅上,眼巴巴说道,“你们等会要做什么。”


    “等龙舟和游行过了,就放风筝,再吃吃饭,看看景,时间到了就可以回去了。”江芸芸老实交代着,“刚才内城人太多还没逛,等会回去再逛逛。”


    唐伯虎哦了一声,坐了一会儿,然后和祝枝山一起去找山坡下的朋友。


    江芸芸把黎循传自己做的大红蝙蝠风筝拿出来,整理鱼线。


    只是她刚理好鱼线,唐伯虎就和祝枝山重新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大串尾巴。


    “我跟他们说你是黎公新收的徒弟,他们都很感兴趣,所以想来见见你。”唐伯虎得意说道,“你这么厉害的人,也该和他们交交朋友。”


    江芸芸心中大喊‘闭嘴吧,唐伯虎!’,脸上却只能露出和煦乖巧的笑来。


    历史上唐伯虎舞弊案一直含糊其词,但这几次相处下来,十有八九和这个得罪人的性格有脱不开的关系。


    尤其是这嘴,不仅拉自己仇恨,还能给别人拉一波。


    那六个年轻人皆穿着统一的深蓝色长衫,腰间系着一条丝绸坠珠腰带,头戴黑巾,见了她只是笑了笑,神色各有不同。


    “你们是府学的学生?”江芸芸每次上课都经过府学,自然也认得他们的衣服。


    为首那人瞧着年纪最大,口气温和自我介绍着:“正是,在下何棐,这是我从弟何棠。”


    与他站在最近的那人扫了江芸芸一眼,抬手行礼。


    “在下盛仪。”他长了一双圆滚滚的眼睛,察觉到江芸芸的视线便笑眯了眼。


    “在下叶相。”这人长相普通,却瞧着文质彬彬。


    “在下乔仁。”这人身形精壮,眉骨深刻,俊朗魁梧,手臂处鼓鼓的,像个练武之人。


    “在下杨果。”这人长了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皮肤雪白,脸颊圆润,笑起来。


    江芸芸一一回礼。


    “这些都是府学的学生。”祝枝山文气解释着,“今日本相邀一起去南来寺烧香。”


    “听说黎公收了你当徒弟。”那个叫杨果圆脸小少年直接开口问道,“你也是神童?”


    江芸芸摆手:“我就是一个普通人。”


    “那黎公为何收你当徒弟。”何棠质问道。


    江芸芸打量着他。


    这是这几位学生中最掩饰不了自己心思的人。


    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正是骄傲的年纪,看谁都带着几分比较。


    “怎么说话怎么冲。”唐伯虎先不高兴了,“他可聪明了,只是以前没读过书,我就说他一定会三元……嗷呜。”


    江芸芸眼疾手快踢了他一脚,随后把人往祝枝山那边一推,皮笑肉不笑说道:“那你去问我老师吧。”


    “听说你之前并未读过书,如今四书五经学到哪了?”叶相笑问道。


    “刚开始学论语。”江芸芸不避讳说道。


    “你没读过书,但你识字?”圆眼盛仪敏锐发现问题。


    若是一个三四岁开始启蒙的幼童,一般都是从千字文等启蒙书籍读起,可没有一开始就读论语的道理。


    江芸芸眼珠子转了转,还未开口,背后唐伯虎又按捺不住了。


    “自学成才,枝山给她念了一遍千字文,他就都会了,我就说他是神童了。”他一开口就能拉一片仇恨值,“你真是太谦虚了。”


    江芸芸第一次有打人的心。


    祝枝山眼疾手快把人拖走了。


    “今日只是来看踏青的,不说其他了。”祝枝山临走前,和气说道,“今后自有见分晓的时候。”


    江芸芸点头,微微一笑:“确实。”


    有一瞬间,所有人都明白,唐伯虎和他玩得好,那确实是有理由的。


    “今日只是来看踏青的,不说其他了。”何棐笑说着,“不知可否和江公子一起。”


    江芸芸点头,重新拿起纸鸢:“自然可以。”


    一群人见他神情自若得开始绕鱼线,便也跟着对视一眼,各自散去。


    这个位置确实不错,登高望远,边上还有一棵大树,也可以躲躲阴影。不过大家都默契得在江芸芸身边打转。


    黎公来扬州收徒的事情可是引起一阵风波的。


    当日拜师之人不少就是府学名列前茅之辈,谁知道黎公一个没看上,竟然选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十岁小童。


    这小童至今还未启过蒙。


    这小童听说连字也不会写。


    黎公到底看中他什么了!


    所有人都打算就近看一眼。


    那边黎循传拿着写好的字走出来,一眼就看到围着江芸芸那一堆人,其中以唐伯虎最是热情。


    “你怎么不去拦着他。”他呆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低头去问江渝,一脸不解。


    江渝坐在小交椅上吃着杏梅,歪着脑袋想了想:“年纪大了,不好。”


    黎循传被这个理由震惊了。


    “你家哥哥又不是女孩子,交友还看年纪。”黎循传不满着,“你是不是看他好看,才故意不管的。”


    江渝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不远处的唐伯虎,一本正经说道:“都挺好看的,但没有我哥哥好看,我哥哥是天下第一美人。”


    黎循传笑:“芸哥儿确实长得格外好看,若是女子也当得起这个称号。”


    江渝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随后低着头不说话,吃杏梅的动作快了一点。


    “少吃点,等会还要吃饭呢。”黎循传贴心说道。


    江渝虽然点了点头,但不耽误又拿了一个杏梅吃。


    “字写好了。”江芸芸见黎循传来了,站起来说道,“我给你挂起来。”


    她一动,那群人的影子也跟着动了一下。


    黎循传吃惊:不是,玩皮影戏呢?


    江芸芸离开后,那群人也跟着动了动,黎循传和唐伯虎对视一眼,随后默契地移开视线。


    黎循传是个端方规矩君子,冰清玉洁,谦谦君子,唐伯虎偏是一个放荡不羁的才子,离经叛道,花花公子。


    不合拍,那是注定的。


    祝枝山远远看了一眼,背过身后笑。


    “你笑什么?”江渝经过时,不解问道。


    “笑,今日风景正好。”祝枝山看着懵懵懂懂的小女孩,意味深长说道。


    江芸芸刚指挥好诚勇挂好那横幅,突然远远听到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


    “龙舟来了!”江渝跳起来张望着。


    湖边已经围满了看龙舟的人。


    只见平静的湖面上,有一道水痕先一步而来,随后几船龙舟咬得很紧,接踵而来,正中的旗帜在风中烈烈作响。


    最前面的那一艘龙舟上,有人站在龙头上舞旗,左右两侧的人动作整齐划一,肌肉喷张,随着鼓声齐齐发力,正中的旗子上画了一条飞扬的龙,在风的助力下,好似真的要腾云驾雾。


    这十只龙舟模样略有不同,有龙头,也有鱼头,更有虎头等样式,每条龙舟内的人都穿着相同的样子,只腰间系的布略有不同,正中旗帜的模样,或是图案,或是文字,张扬地彰显自己的存在。


    鼓声越来越大,船桨击破水面的声音逐渐清晰,平静的湖面被彻底打破,水雾腾起,水珠四溅,湖边的呐喊声开始激烈起来。


    “为什么边上会有小船。”江芸芸看了一会儿,问着一侧的唐伯虎。


    “这些都是富绅士人包的小船,跟得紧,看得也真切。”


    “那个龙头突然加快了!”江渝用力握着她的手,激动地跳起来,“好快!第一,是第一!”


    “棹影斡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黎循传脸颊通红,“唐人所言,名不虚传。”


    龙舟速度极快,从看到到离开不过眨眼功夫。


    “都说吴中是龙舟起源,自来端午赛龙舟活动盛行,今日一看名不虚传。”黎循传回过神来,意犹未尽。


    “两堤擂鼓水悠悠,鼓棹衔龙岁陈陈。”


    “南方竞渡满水流,风烟轻薄生画旗。③”


    府学里的读书人争相留下观后感,圆脸杨果奋笔疾书。


    “你也来一首吗?”何棠视线一转,扬了扬眉。


    江芸芸眼皮子也不抬,直接把黎循传提溜过来:“来,给同窗背一首。”


    黎循传和何棠大眼瞪小眼。


    唐伯虎在一侧摇着扇子说着风凉话:“我们黎小公子是读书人,要不还是让我这个人间野客代劳吧。”


    黎循传瞪了唐伯虎一眼,确实对江芸芸说着话:“你别慌,我会。”


    江芸芸不仅一点也不慌,甚至觉得烦,这里的人实在太多了,所以便牵着看热闹的江渝准备去另一侧放风筝。


    作为一个内芯是二十几岁的成年人,一点也不想和十五六岁的小屁孩计较。


    哦,还有一个二十岁的也不要。


    “游行什么时候来啊。”江渝坐到交椅上,眼巴巴问道。


    “也快了吧。”江芸芸远远看了眼城门口,说道。


    那边已经开始斗诗了,一时间格外热闹。


    少年春衫薄,意气风发时,一群人恨不得在此刻试探出个高低深浅来,抓到黎公的孙子也是可以的!


    江芸芸看了一会儿,随后收回视线,把风筝握在手里,笑说着:“走,我带你放风筝,我小时候放的可高了。”


    江渝歪头:“哥哥骗人,哥哥也没放过风筝。”


    “梦里放过,放得好高。”江芸芸脸不红心不跳,从善如流地改了说辞。


    江芸芸高高举着风筝,从坡底一路逆风往上跑,小小的大红色蝙蝠在她手中,乘着风晃晃悠悠飞了上来。


    夏日微热的风拖着小小的纸鸢,扶摇而上,烈烈的风吹着蝙蝠的翅膀,耀眼的蝙蝠便跟着颤颤巍巍地抖动着,却是朝着更高更远的地方飞去。


    江渝抬起来,兴奋地尖叫起来。


    不远处对诗的学子们听到动静,也跟着看了过来。


    江芸芸站在山坡的最高点,小小的身影在碧空白云之下好似浓墨重彩的一笔,可偏当薰风吹过,衣袂翻飞时,那一笔就成了最生动的一幕。


    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维岳降神,四方于宣。④


    第三十章


    端午过后, 江芸芸再一次投入紧张的学习中。


    困顿天气长 ,院静人销夏。


    书房的花圃被太阳晒得焉哒哒得没了精神,正中的院子那一缸荷花,荷叶郁郁葱葱, 成了初夏的唯一亮色。


    黎循传已经熬不住去午睡了, 江芸芸还在学习开蒙要训, 那盆被拔了一根叶子的兰叶被她搬到桌子另一边, 免得晒坏了。


    ——她只要对那小兰花稍有懈怠,就能收获对面哀怨的目光。


    ——她每日不得不分了一丝心思在那花上。


    小院寂静, 只有炭笔划过纸张的声音。


    “乾坤覆载, 日月光明。四时来往,八节相通……”江芸芸一边背,一边把繁体字默写下来, 争取一笔到位, 不留差错。


    开蒙要训字数和三字经差不多, 她花了三日时间便完全背下书, 笔画也都一字不差得记住了。


    她每日给自己多加了识字的功课和多写一百个大字, 所以时间格外紧。


    这两个多月的时间, 幼童启蒙的六本书都已经学完,简体繁体切换自如, 基础字也都认识得差不多,甚至可以用毛笔写出一个能见人的字。


    开蒙要训学到今日已经能一字不差地默写下来,每个字单拎出来也能很快反应过来, 可见是真的滚瓜烂熟了。


    初夏虽还未酷热,但正午没有一丝风, 院中伺候的仆人也跟着躲在隔间偷懒, 偏江芸芸巍然不动, 开始用毛笔最后一遍默写全本,就算是结束这本书的自学。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江芸芸落笔写好最后一个字,角落的沙漏也跟着发出叮咚一声,正是日中时刻,


    绿树荫浓夏日长,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准备也去眯两炷香的时间。


    “你怎么不去休息。”门口传来黎淳的声音。


    江芸芸惊讶抬头:“老师,您没去休息?”


    黎淳拿着一本册子,出现在门口。


    “是早上的课没懂?”黎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看向她的桌子。


    江芸芸摇头:“我都听懂了,是我觉得自己基础太薄弱了,买了儿童启蒙的几本书,把基础字都认起来,这样也可以练练字。”


    江芸芸把自己刚默好的开蒙要训递了过去。


    若是有人对比过她两个月前交上去的那篇千字文,再看这篇开蒙要训就会发现她已经有了惊人的进步。


    从最基础的排版间隔,到笔锋字体,那些毛病在这两个多月的学习中已经被她无师自通地纠正。


    这一篇字已经有了她自己的风格。


    欹正相生,丰筋多力,与她坚韧刻苦,却也机灵多变的性格如出一辙。


    “写的很不错。”黎淳面不改色看了一眼,顺手收走了。


    江芸芸受宠若惊,开学到现在,老师还没夸过人,每日布置的作业也都没有和黎循传一样拿回来重新写,不见骂但不见他表扬。


    她有心想问一下,但看黎循传每次都是哭唧唧地跑出来,又胆怯地不敢开口。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老师看不上她的功课,心中沮丧了许久。


    毕竟她的措辞内容都太过白话,虽也融入了自己的看法,但到底浅薄了点,也不知道合不合这个世界的口味。


    她像水盆里的八爪鱼想要试探地摸索着这个世界,偏每次伸出触手隔壁的八爪鱼就在哇哇大哭,只好吓得讪讪地缩了回来。


    今日时机正好,她一向是给了三分颜料就开染坊的人,忍不住问道:“我之前的那几分答卷。”


    —— ——


    京城,李府格外热闹。


    “今日休沐我本打算去郊外踏青,倒是被你拉住了。”


    左春坊左庶子,兼侍讲学士李东阳前日就给好友发了帖子,请他们来家中赏文。


    “什么好文,让西涯那日亲自给我送帖子。”来人穿着一件紫色襕衫,腰间系着一条宽黑绦,绦儿如革带一般松松垮垮挂在腋下的纽襻中,末端系上一小块玉佩,懒懒搭在身后。


    此人仪表堂堂,相貌俊伟,正是少詹事兼侍讲学士谢迁谢于乔。


    “你这人,还促狭我。”李东阳穿着一身青色行衣,只在领口、衣襟和下摆处镶了一圈蓝色边缘,简单大方,“我还特意给你寻了马酒,真是白瞎了。”


    谢迁闻言便笑了起来,他虽已不惑之年,那双桃花眼却越发深邃,眼角多情,发笑起来好似月牙一样下弯,不算黑白分明的眼睛微微眯起,似醉非醉。


    “那我今日可要痛快得喝了。”谢迁不客气地自己坐了下来,“今日可是又做了什么大作,请我们来欣赏和诗。”


    李东阳神神秘秘说道:“可不是我的。”


    “那你是新找的好友写出惊天动地诗作了?”谢迁笑问着。


    李东阳交友广泛,只要有年轻人想要闯出名头,大都是给他投状,若是写得好,他也乐意推一把,开个诗会,做个文章,好好夸一下,扶持后辈,结交善缘。


    “也不是。”李东阳神神秘秘说道。


    这倒是让谢迁来了精神:“哦,也不是,那是徵伯的事?”


    李东阳脸上笑意一顿,连连叹气:“可千万不要在他面前说这些。”


    谢迁也跟着叹气:“他是个聪明的,只你一个神童爹珠玉在前,他难免压力大。”


    原来这个徵伯是李东阳的儿子李兆先,自幼颖敏过人,一目数行,过目不忘,写文章一气呵成,也是京城小有名气的神童,每次只要进考场考试便会大病一场,几次下来,身体便不如常人,读书也自然耽搁了,科举也不敢让他随意去考。


    “若是有你家孩子省心就好了。”李东阳倒也豁达,笑着转移话题,“大中如今在文渊阁历练,今后必定大有出息。”


    谢迁谦虚地摆了摆手。


    “你们在聊什么?”说话间,仆从又引来一位身穿绿锻道袍,头戴黑色方巾的男子。


    “实庵来的正好。”李东阳迎了上去,“正在谈孩子呢,你家伯安明年可有下场考试的打算?”


    来人正是翰林院修撰王华,闻言黑了黑脸。


    “居庸关、山海关走了,亲也娶了,明年是要他下场了。”王华狠狠说道,“也该收收心了。”


    “伯安正是年轻气盛,可别又把他气走了。”谢迁笑说着。


    “介夫因为实录的事情被副总裁留下了,叫我们先不用管他。”王华解释着。


    “哦,怎么回事。”李东阳好奇问道,“他负责的‘大关系及大章奏、名臣传’①不是已经完工了吗,丘文庄博极群书都没挑出毛病,还夸他有良史之才,今日怎么留他下来了。”


    王华还没说话,谢迁就先一步说道:“你且少打听这些事情,文庄公持论严正,你这话被人传出去,又要多费口舌。”


    李东阳这才想起,此人是谢迁的座师,便也跟着摸摸鼻子,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眼看实录也快修好了,不是怕在此时又有波折吗?”


    谢迁摇了摇头,无奈转移话题:“还是先弄个你的事吧。”


    李东阳脸上顿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


    “我老师,朴庵公在扬州收了一个徒弟。”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得意说道,“你们知道吧。”


    谢迁矜持点头:“听说过。”


    “听说你师弟已经十岁了,还不曾读书。”王华也跟着好奇问道。


    李东阳开始护犊子:“读书而已,几岁都不晚,我师弟虽说十岁才开始读,但那天资可是一点也不差,不然朴庵公怎么看得上。”


    王华从善如流地顺着他的话说道:“学无先后,达者为师,自然不能以年纪区分。”


    “人长而进益,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②,那小童到了十岁还能幡然醒悟也不算太晚。”谢迁也说道。


    “可是年少神童,做了什么大作?”王华可太清楚李东阳的脾气了,每次来他家赴宴那都是有作诗任务的。


    李东阳把手中的信递了过去,故作矜持说道:“我这个小师弟一开始字也不认识,自学练字不说,学论语才半月,自写策论倒是有想法的人。”


    谢迁先接了过去,拿去仔细看了看。


    这是一篇基础策论,关于礼与法的看法,不少人在刚开始学论语时,都会有这样的作业,那个时候一般都是刚学习,能写出来就不错了,要是想写的深刻有力,非生而知之者不可为。


    这篇文章让今日的谢迁看是没有什么奇特的,言辞稚嫩,论调简单,但放在一个刚启蒙的学童身上,却又觉得这人的想法有些意思。


    内容隐隐约约有些离经叛道,但又格外温和,好似只是年少狂妄一般。


    “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③”谢迁把策论递给王华,笑说道,“自来礼法不分家,他却非要分得清楚,倒是一个有想法的人。”


    李东阳自来是护短的,虽对这位小师弟素未谋面,但老师在信中既然如此高兴,那他势必是要维护一下的。


    “刑政平二百姓归之,礼义备而君子归④。”李东阳辩解着,“我瞧他颇有荀子之风。”


    王华把那篇作业递了回去:“《说文》有言:‘灋,刑也,平之如水,从水’,通篇对立法施令都是推崇,“律,均布也”,讲究刑无等级,我瞧着他倒是像法家。”


    “看来是个性格规整严苛之人。”李东阳嘟囔着。


    “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罚;刑罚积而民怨倍,礼义积而民和亲。⑤”谢迁笑眯眯说着,“你的小师弟还年轻,以为强力可以压倒一切,却不知春风沐浴才是上策。”


    李东阳点头,大方承认:“毕竟年纪也小,刚刚读书,难免思虑不周。”


    “今日找我们给你的小师弟修改文章。”王华不解问道。


    这不是诗,又不能和诗。


    又不是正儿八经的文章,也不能修改。


    李东阳摇头。


    王华惊讶:“那今日来找他们做什么?”


    李东阳抱臂,神神秘秘一笑:“骂他!”


    —— ——


    这边远在山西作为副使督学的杨一清也收到了老师寄来的那封回信,见老师重新振作起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可看着那篇稚嫩的文字,突然起了坏心眼,准备誊抄了一封,让人送去庆阳府安化县。


    他在陕西提学时收了一个徒弟,性格颇为狂妄,名叫李梦阳,聪颖敏惠,熟读经诗,过几年也要下场考试,却总是自在得意,不免要人激一激。


    现在现成的人来了。


    杨一清提笔把江芸芸的这篇稿子大夸特夸,最后直接说道:“此子博学洽闻,理思周密,他日必成大器,京城诸友多称赏之,特送来给汝一观。”


    他写完仔细看了看,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李梦阳那边收到信件后于是一番鸡飞狗跳不说,连带着抓着几个好友,企图把这篇他完全看不上眼的文字一字一字分析出来。


    白日里,这几人张狂极了,完全不把那封信放在眼里。


    李梦阳深夜入睡前,冷不丁爬起来,恨恨说道。


    ——“不行,我得起来读书。”


    —— ——


    山西,京城自然是一番热闹,隔壁的浙江倒是格外安静。


    如今任浙江左布政使的刘大夏穿着粗布麻衣,脚踩草鞋从马车里走下来。


    左布政使负责全省之民数田数,他前几日看到余姚交上来的鱼鳞图册略有不对,对比过十年前的那本,土地山林急剧减少,就连池塘也少了些许,便打算微服去看看。


    这一看就发现了问题,自来江南税额就非常重,立国之时民生凋敝,太·祖、太·宗手段强硬,压得住官僚宦官,百姓尚且可以守着田地过日子,可到现在,天灾人祸不止,缴不起税额的百姓生活困难,不得不把田地卖给富人,富人不但坐享田租的收入,而且用金钱通过层层关系,获得官府税收减免。


    可朝廷每年的税收就在这里,富人少了,剩下的便都分摊到其他百姓头上,时间一长,百姓不堪重负,起·义是迟早的事情。


    刘大夏心事重重地回了府邸。


    “老爷,扬州来信。”管家迎上前去,把手中的信递了上去。


    刘大夏正打算接,看到自己手上还未清洗干净的淤泥,便在衣服上抹了一把,这才接了过来。


    “什么时候送来的?”


    “五日前,老爷出发去余姚的第二日,因老爷的吩咐,不敢随意外出,这才没有第一时间送出去。”


    刘大夏小心翼翼地拆了信封,大致看了一眼,一直愁眉不展的脸上才露出笑来:“不碍事,是老师之前给我的回信。”


    “他收了一个徒弟,打算在扬州养病,你去准备一套好点的笔墨,到时候亲自送去给小师弟当礼物。”


    “老师身体不好,你去买条人参来。”


    “师娘喜欢绣品,你去买个杭绣小屏送去。”


    他走起路来带风,几步路的时间就把三件事都吩咐下去。


    他沐浴后坐在书房内,正准备回信,突然看到那篇近乎白话的文章,犹豫片刻,还是提笔写了夸赞之语。


    ——小师弟年纪小,敢表达自己的意见就已经很厉害了!


    —— ——


    江芸芸还不知道自己素未谋面的师兄们是给自己都挖了什么坑,中午没要到东西,反而挨了老师一顿骂,只好讪讪回去睡觉了。


    下午下课后就忙着把论语的笔记装订成册,然后和自己论语书放在一起,方便时时刻刻复习。


    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学习,她的论语课终于在今天告一段落了!


    黎循传羡慕地翻着她的笔记本。


    江芸的笔记不是老师说什么她记什么,而且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归纳着,笔迹清晰,间距整齐,内容更是详实,把市面上主流的注解都标记进去。


    “你这个是什么?”黎循传看着书页底下歪歪扭扭的线条,不解问道。


    “数字,就是你看这张内容和第八页内容是有关联的,所以我在这里表了一个8,等以后回顾的时候,可以联动一起看,就可以加深记忆了。”江芸芸解释着,顺便为他示范了一下。


    “这些字有些意思。”黎循传见他每页都在地下标记着,最后一页为什么有三位数?”


    “就是我这本笔记一共一百三十六页。”江芸芸指了指那三个小数字,“这三个数字就是一百三十六的意思。”


    黎循传看得叹为观止:“你的笔记放到书肆里,至少可以给你五两银子。”


    江芸芸停下整理书的动作,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的:“这么贵!”


    在这里生活了两个月,她已经知道五两银子可以让一家三口生活大半年!


    “对啊,你要是以后出名了,就会有书商过来请你做注解,到时候就可以卖到一百两。”黎循传笑说着,“这些注解类的书一直都很畅销,一般人大都是家中珍藏,不愿被人知道的,所以市面上格外畅销。”


    江芸芸讪讪坐了回去,继续预习下一本大学。


    “这是老师教的,那我不能拿出去卖了。”她一脸伤心地翻开下一页,“我一定好好读书,争取自己早日编出明朝人自己的五三。”


    黎循传小心翼翼凑过来问道:“你没钱了?”


    “我不是一直没钱吗。”江芸芸大方说道,“没钱也没事,我现在吃住都在江家,笔墨纸砚老师都负责了,本来也不需要钱。”


    “那你以后缺什么我给你买。”黎循传拍了拍胸脯,“我每个月有二两月钱。”


    江芸芸施施然点头:“行,我一定不会辜负师侄的。”


    黎循传脸上笑意一顿,恼羞成怒地捂着她的嘴:“不要喊这个,我明明比你还大。”


    江芸芸拿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笑脸盈盈地看着他。


    虽没说话,但明晃晃写着嚣张。


    辈分这东西,可不看年纪。


    黎循传气得脸都红了,只是反反复复念叨:“不准说这个,不行。”


    江芸芸扒拉不下他的手,还未说话,就听到背后传来严肃的声音。


    “你这么大岁数怎么还欺负人。”黎淳对着黎循传不悦教训着,“字练了吗?诗做了吗?策论写了吗?”


    黎循传慌张地收回手,偏江芸芸是细皮嫩肉的白皮,微微一用力就在脸上留下红印子,瞧着好似真的被黎循传弄伤了一样。


    “我们只是在开玩笑。”江芸芸替他解释着。


    黎淳皱眉:“开玩笑怎好如此用力。”


    黎循传低下脑袋。


    “还有心思玩闹,看来是功课太少了,今日诗一天一篇,策论两天一片,字一天三百字。”黎淳淡淡说道,“也该学学别人的勤奋了。”


    黎循传大惊失色,哀怨地看了一眼江芸芸。


    江芸芸歪了歪脑袋,无辜笑了笑。


    黎淳没有理会两人的小心思,把手中的一叠纸递给江芸芸:“你之前的作业都在这里,我也都批改过了,写的不错。”


    江芸芸欣喜得接了过来,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黎淳细心到甚至她的每一句话都做了文雅的修饰,有些字句边上还有他的注解。


    黎循传不甘示弱地抬头张望着。


    “你有几篇关于养民的文写的不错。”黎淳矜持夸道,“尤其是那篇教化民众要结合律法,那句民各有心,而遍为要之,尤为点题。”


    江芸芸听得心花怒放。


    这是她读书以来听到的最多表扬的一天,不亚于幼儿园得了五朵大红花!


    “不过……”黎淳话锋一转,“你是不是也太狂妄了。”


    江芸芸脸上的笑匆忙退场。


    “君命召,不俟驾行矣,说的是国君召见,臣子不等车马准备好就要动身应召,你写的是什么,即便君弱臣强,也该事君尽礼,你却要考教君主,好大的胆子,我瞧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收收你的狂妄,且给你老师安生日子。”


    江芸芸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说道:“老师课上说这句话是未尽之语,说孔夫子没有明说召集为何事,乃是载笔体的书法特性,但我实在不知道孔夫子想说什么,这才想着春秋国家羸弱,是不是夫子对此事有不同的看法。”


    黎淳听得脸色发黑。


    有点道理,但不多,偏又反驳不得。


    因为谁也不知道当时孔子到底为什么引出这句话。


    但是能想到孔夫子去批评国君,仁者见仁,到底是谁的想法,可想而知。


    江芸芸见老师的脸实在是黑,慌张地摸了摸鼻子,先一步道歉:“我错了,我该,这几篇我马上就去改。”


    对面的黎循传捂嘴悄悄地笑。


    “笑什么?”黎淳好似后面也长了一双眼睛,平静问道,“很好笑吗?”


    黎循传立马敛下笑,缩成一团,低头装死。


    “这么好笑,那你就也以此为内容写一篇,后日交上来。”黎淳幽幽说道,“这次要是还不行,你已经连续两次次功课都有问题了。”


    黎循传哭丧着脸目送祖父离开。


    江芸芸眨眼,好奇问道:“连续三次功课有问题,会怎么样?”


    黎循传哀怨地看着她,哼哼唧唧:“都是你,我平白多了这个功课。”


    “明明是你自己偷偷笑。”江芸芸不背这锅。


    “自你来了之后,我的功课就没下去过,一日假都没有。”黎循传阴森森说道,“江芸,你中午睡觉最好睁着一只眼。”


    江芸芸促狭地睁一眼闭一眼:“我记得某人睡得可比我踏实多了。”


    黎循传哽咽。


    这一个多月因为功课太多,考察太密集,压力太大,他每次倒下去就是沉睡,每日下午都要江芸来敲门才能挣扎着爬起来。


    一个月时间,好似过了一年一般漫长。


    疲惫,真的疲惫。


    “这种命题很难吗?”江芸芸转移话题问道。


    “难。”黎循传开始翻开手边的各大房选。


    房选其实就是科举教辅书,明朝读书人自己的五三,也就是传说中的八股范文选集,这里面又有很多分类,有每年官方出面印刷的考生的优选范文,也有民间组织选定的文章,一般都会附上专业的评点,这些书籍格外畅销。


    黎循传手边就有七八本,他每日都会翻看这些选本,仔细研读。


    “为何难?”江芸芸坚持不懈问道。


    黎循传皱眉想了想:“这句话就是你说的载笔体的记录形式,所以没有前因后果,就字面意思理解的话,能引申的内容不多,单是破题我都没有思路。”


    “你现在没有学过八股文,你还不懂这到底是是什么难题,要是我乡试碰上这个,我就完蛋了。”他哀嚎一声,翻书的动作也快不少了。


    江芸芸看了一眼题目,又睨了一眼黎循传,摸着下巴沉默片刻,最后嗯了一声:“你不是说出解题答案了吗?”


    黎循传翻书的手一顿,两条眉毛细细长长地皱着:“什么?”


    江芸芸点了点那行字:“回答你说的前因后果是答题思路,是里,但分析这句话的成分缘由,不是表吗?”


    黎循传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表里天然一体,若是表答得好,剑走偏锋,未必不行。”江芸芸歪着头说道,“先夸一段夸圣人,再写一段分析这段话的,然后在写这种问题的利弊,引用几个例子,最后收尾文体的主要特性。”


    黎循传眼睛彻底亮了起来。


    “这种算剑走偏锋,倒本质上也是扣题的。”


    “你可真是读书的料子啊。”他激动得握着江芸芸的手,用力地晃了几下,“你为八股文而生。”


    江芸芸嫌弃地抽出手。


    ——按照现代人的标准,这句话像是在骂人。


    —— ——


    夏日的天暗得慢,天刚擦黑,江芸芸就准备收拾书箱归家了。


    对面的黎循传惊醒过来,大吃一惊:“你今天回家这么早?”


    “今日是渝姐儿生日,我得早点回去,等会去买点好吃的给她带回去。”江芸芸看了他一眼,“你这文章思路不错。”


    “我按照你说的,先打个框架出来。”黎循传看了眼沙漏,才发现已经做了一个多时辰,把笔放下后,擦了擦手,“你等会,既然是渝姐儿生日,那我也送她个东西。”


    江芸芸讶然:“不用,你不要打断思路。”


    “已经写好框架了,只剩下润色了。”黎循传露出腼腆的笑来,“要的,你可是我好朋友啊,你妹妹生日我怎么也得表示表示。”


    黎家正在挂灯笼,晃晃悠悠的烛火落在少年飞扬的衣摆上,嘀嗒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走廊上。


    江芸芸安静地站在门口,看着逐渐亮堂起来的院子。


    头顶的烛火落在她的眉眼上,晃开了眉宇间的清冷。


    黎家对于烛火毫不吝啬,尤其在黎循传的院子里,空气中飘来饭菜的香味,街面上的打闹声也在此刻变得清晰起来。


    江芸芸忙碌了一天的大脑在此刻蓦得放松下来,那份本就不安分的灵魂在此刻晃晃悠悠得出了体,却又漫无目的地飘着。


    门口的那口水缸里的鱼,是前几日黎循传拉着她兴冲冲买的。


    右侧的游廊第三根柱子上有两道浅浅的划痕,是他们的身高。


    拱门上的藤蔓被薅秃了叶子,是有日中午两人无聊一边背书一边揪的。


    江芸芸来这里两个多月,在江家那个小院,她必须是高大的,因为周笙和江渝要等她保护,在面对江如琅等人,她又必须是凶狠的,才能不让自己被他们吞噬。


    只有在黎家。


    她可以安静地站在这里,看着最后一缕日光消失在天际。


    但是这个大脸是谁?


    她嫌弃得把黎循传的脑袋推开。


    “做什么?突然靠这么近?”江芸芸无情伸手,把他的脸推开。


    黎循传委屈:“我刚才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理我。”


    江芸芸非常不上心的道歉:“走神了,真不好意思。”


    黎循传也只是随口抱怨一句,随后兴冲冲地把手中的食盒摆在她面前。


    “上次端午我看你妹妹很喜欢吃甜食,诺,我让诚勇去买的荷花酥,好看又好吃。”黎循传把手中的食盒递了过去,“我看你不爱吃甜食,又去醉仙楼买了几个现成的肉菜。”


    江芸芸没想到黎循传这么细心,一时间觉得刚才自己的态度太差了点。


    “刚才我不会……”


    黎循传突然凑过来,神秘兮兮说道:“所以你觉得是我好,还是那个唐伯虎好?”


    江芸芸顿了顿,把嘴边的歉意咽了回去,面无表情说道:“你有病。”


    他提着食盒,背着书箱出了巷子口,正看到耕桑站在扶手上挂灯笼,不解问道:“为什么要在这里挂灯笼啊。”


    耕桑惊讶低头:“芸哥儿今日这么早归家?”


    江芸芸抿唇笑了笑:“今日我妹妹生日,我特意早点回家。”


    谁知耕桑听了竟把灯笼摘了下来。


    “这是老太爷和老夫人特意为您准备的,怕您每日归家太晚,所以要我们在府门口和巷子口挂上灯笼,免得您磕磕绊绊,伤着自己。”


    灯笼里的烛火也跟着晃了晃,一大片光晕在巷子口两侧也跟着晃了晃,连带着墙上的青苔在这一瞬间也暴露在视线中。


    江芸芸呆怔在原处,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哪里开口。


    ——为她挂的?!


    这条巷子确实很黑,第一日走路,她还差点摔了,但不知何时,这条路又亮了起来,但那时她并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对。


    若是她今日没有早点回家,若是她一直没有发现呢。


    江芸芸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周笙对她好,是因为她是江芸的生母,那黎家呢,他们不过是师徒关系而已,甚至她的拜师目的并不纯粹。


    可黎家不仅庇护于她,甚至愿意在细枝末节处也无微不至的关照着。


    “芸哥儿慢走,外面也黑了。”耕桑并未察觉她的心绪,一手夹着梯子,一手提着灯笼,却没有离开,只是微微提高灯笼,为她照亮眼前那段路,笑说着,“路上人多,且小心些。”


    江芸芸回过神来,盯着光晕嗯了一声,心不在焉地走了几步,随后又停下脚步,低声说道:“谢谢。”


    耕桑怔了怔,冷硬的脸上露出细微的笑来:“芸哥儿早些归家吧。”


    —— ——


    夜市千灯照碧云,内城河上游船纷纷,前呼后拥,酒楼食肆门庭若市,座无虚席。


    江芸芸提着一大溜东西,边走边看,最后选择买了两只绢花,江渝到了爱美的年纪,好几次都喜欢摘花戴在头上,还偷偷涂周笙的口脂。


    这些钱都是她这个月开始抄书赚的。


    找的是上次买千字文的那个书肆老板,少东家大方,让她抄基础启蒙书,笔墨他们准备,一字不差抄好一本,给五十文。


    启蒙书的内容,江芸芸不说倒背如流,那也是下笔有神,基本上是一次过,一个时辰能默写两本半。


    她的抄本字迹干净,间距整齐,就连大小也是一模一样,完全看不出是新手。


    少东家格外满意,每次都多给五文钱,算是结一个善缘。


    一个跟着状元的读书人,前途总不会差。


    少东家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看着江芸芸的目光也更慈爱了,时不时还倒贴点吃喝过去。


    一个月时间,她就赚了六百文,中间被唐伯虎那厮薅走一百文去喝酒,到现在也有五百文的零花钱。


    不得不说兜里有钱,腰杆都是直的,这次给江渝买了桃花绢花作为礼物,她顺手给周笙也买了一只茉莉花绢花簪子,素净淡雅,很合适她。


    “哎,这不是我们的未来的小状元吗?”江芸芸走到一处红楼前,突然听到熟悉的打趣声。


    唐伯虎和一个美人一起走着,见了人就乐颠颠跑过来,脸喝得微红,脚步踉跄,但目光还算清明:“今日归家倒是早。”


    唐伯虎和祝枝山现在还住在少东家书肆的后院,说是备考明年乡试,但整日游宴诗会,忙得脚不沾地,偶有几次来黎家门口接人,还被黎循传暗戳戳地盯着。


    “我妹妹生日。”江芸芸目不斜视,看着唐伯虎,不解问道,“你不是说要备考明年乡试,枝山兄呢?”


    “祝枝山好无趣。”唐伯虎皱巴着脸,耷拉着眉眼,委屈巴巴说着,“我请他出门喝酒,他不愿意,把我赶走了。”


    江芸芸倒是也不给他面子:“确实打扰到他读书了。”


    祝枝山十九岁就中了秀才,但之后五次参加乡试都名落孙山,除了每次都差点运气,还有就是交友实在广泛,每日能读书的时间都不多。


    但来扬州后大概是被江芸芸浅浅地卷了一下,这两个月他闭门苦读,除了一些读书人的聚会,不再和唐伯虎整日混在一起。


    唐伯虎没得到安慰,谴责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慢慢吞吞回过神来:“这是什么?”


    他指了指江芸芸手里的食盒。


    “楠枝给我妹准备的生日礼物。”江芸芸说道,“我得回去了。”


    唐伯虎回过神来:“啊,你妹妹生日,那我也要准备准备礼物送过去,不能被黎循传比下去了。”


    他摸了一下没摸到好东西,打了一个酒嗝,伸手去扒拉着江芸芸。


    江芸芸刚伸出手准备去扶人,结果有一人从角落里冲出来,直接把唐伯虎撞到。


    唐伯虎本就站不稳,这一下,直接一屁股摔在地上。


    那女子惊叫一声。


    江芸芸惊呆在原地。


    唐伯虎的酒也一下醒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向正中那个穿着褐色衣服的年轻人。


    “是你。”江芸芸看着那人,突然回过神来,“怎么又是你!”


    唐伯虎被人撞到倒也不生气,慢慢悠悠爬起来,打算靠近江芸芸,没想到那个沉默不说话的年轻人突然抬头,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他抬起的那只手缓缓放了下来,犹豫问道:“我得罪过你了?”


    “他不好。”那个年轻人扭头对着江芸芸说,“整日寻花问柳,会带坏你的。”


    江芸芸还没说话,唐伯虎倒是警觉了:“你不会是黎楠枝派来挑拨离间的吧。”


    江芸芸见两人鸡同鸭讲,一手分开一个。


    “喝酒喝多了伤脑子,以后考不上解元了。”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喝酒误事,你别在这里吃亏。”


    唐伯虎不服气。


    江芸芸却没有惯着他,直接拉着那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离开。


    今日的内城河里许是有什么活动,喧闹声络绎不绝,桥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时不时停下来观望着,鼓声,琴声交错响起。


    长长的街道上坐落着一座座公衙官署,此刻大门紧闭,成了街上无声的存在。


    两侧的酒楼上有人大笑,灯火惶惶,所有人都朝着最热闹的地方涌了过去。


    湖中心有纨绔子弟一撒千金,不少人赶过去凑热闹。


    江芸芸目不斜视,逆着人群回家,这条路她独自一人走了一个多月,并不会因为拥挤而迷路。


    扬州是热闹的,但这些热闹终究是少数人的。


    一阵喝彩声猝不及防响起,那阵急促的鼓声也随之骤然停下,所有人都下意识看了过去,那个年轻人也顺势扭头去看。


    有位穿着大红色衣服的舞女在甲板上翩然起舞,肤色雪白,眉点红心,手腕和脚腕处的铃铛还微微晃动着。


    只有江芸芸不为所动,拉着那人穿过拥挤喧闹的人群,任由那些明暗交错的烛火在她脸上一道道闪过。


    两人最后停下巷子口的那棵柳树下。


    柳树枝条垂落,在夜风中好似女子的发髻,为这个热闹奢靡的扬州平添三分艳色。


    “你到底是谁?”江芸芸问道。


    她不笑时,眉目冷清,即便被不远处绮丽的烛火笼罩着,那双黑漆漆的眼眸已经深沉。


    “一直跟着我做什么?”江芸芸紧盯着那人问道,“你若是再这样,我就报官了。”


    那人吓得连连摆手:“我不是坏人。”


    “那你是谁。”江芸芸步步紧逼。


    江芸芸目光锐利,企图看穿这人的企图。


    这人一直跟着她,她很早就发现了,一开始还格外警惕,试着把人抓出来,但这人也格外警觉,抓了两次都没抓到,便也放弃了,现在时间久了,见他只是亦步亦趋跟着自己,便也渐渐把他忽略,直到今日他突然冲出来。


    江芸芸觉得,也该把此事料理干净。


    那年轻人长得格外年轻,瞧着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小麦色的皮肤,眼珠又圆又黑,在她的注视下,窘迫地低下头。


    江芸芸越看这张脸,越觉得有点眼熟。


    “你……”她沉默片刻,“你认识我娘?”


    那人大惊失色。


    江芸芸想起有一次周笙无意说起,她是有一个弟弟的。


    “你是,她弟弟?”


    她话音刚落,就见那人脸颊微红,拔腿想跑,眼疾手快把人拽回来。


    ——这个一有问题就躲起来的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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