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打一場,府中又恢復了一如既往的安靜,不過好在內務府知道了五殿下府裡新來的大夫是個硬茬,乖乖地把該清理的帳目全數補齊,打這個月起,府中開銷一下子多了一大筆,上上下下皆是為之一振。不管當日如何雷霆暴雨,總歸新來的管大夫能幫著搶錢,這樣大的好處,倒比看病的能耐更招人喜歡了。
唉,別人這麼說就算了,可我怎麼著,也是個自負“岐黃之術”進門的人呐。
這眼看便是一個月過去了,其間高存庸的頭風又發作過兩次,本來我還想著先用一段藥,看看症狀是否能有所緩解,結果發作起來仍然是毫無分別的厲害,逼得我還是只得如法炮製最初的方法,用藥行針動內力一步不差,才勉強能靠著“能為殿下壓制頭風”而穩住這個大夫的頭銜。
既然說了要治病,那就沒理由胡亂搪塞,落得個跟早先那些捲舖蓋溜了的傢伙們一樣,不然就算我現在搶了再多的錢回來,也早晚會被別人十倍百倍地搶回去。於是,教會了幾個親隨看帳本之後,我將府裡打點的事分給他們頭上一些,自己能騰出更多時間來,往宮內翰林院和攝政王府的書庫去,希望能多找一些跟高存庸病症相關的典籍作為參考。
說來也真是奇怪了。高存庸這病,怎麼看也是體虛畏寒、肝陽不振,可這頭風發作起來,卻怎麼也不是補氣固元的法子所能調理的。我反復參詳了許多歷朝歷代醫術典籍留下的古方雜記,用的藥至少調整了三次用法用量,可直到目前,居然泥牛入海,毫無起色。
雖然從來沒有人催促我趕緊妙手回春,甚至連高存庸本人都諸多寬慰、讓我不要太在意,可越是這麼說,我這疙瘩就越難解開,氣性就越發洶湧。治不治得好先兩說著,我這自負醫術見長的人,怎麼還一丁點變化也引不得了?!
這不,諸事纏身,無暇旁顧,加之鑽了牛角尖,連給恩師報個信兒的小事,我都給拋在腦後了。
這麼些時日,我將府裡人選全數清點整理一番,將老弱不堪的妥善安置回鄉安養;年富力強的一一整理了底細、按照所擅長的分配各處,統一安頓了職分管轄;然後再將內外事務分別劃給三個得力的親隨分別管束,再有不決的便拿來找我,最後不決的再去請高存庸定奪。這樣下來,算是最大限度保證府裡收支平整、人盡其用、且最大限度不驚擾高存庸的休養。
一套新法下來,全府上下好容易有了那麼一點起色,可就在這節骨眼兒上,忽然又被人找了晦氣。
“你仔細說,”我按住飛翎,眉毛皺在一處,道,“什麼叫五殿下被綁走了?”
飛翎一邊跟著我快步往府裡走,一邊有些語無倫次地描述方才我不在府裡時發生的事情:高存勵今年滿三十整歲,依著他母族馮家巨賈的做派,眼下南朝年紀最長的皇子整壽,本來是一定要大操大辦好好慶祝的。奈何先是高存庸年節冠禮中途昏厥、壞了儀程;後又是高存惠英年駕薨、留下忌諱,故而南朝欽天監算定今年於皇室子弟行年艱難,高允擎便下令撤銷了今年內所有皇子的壽辰典儀,改為由皇家寺廟敬香祈福、以保順遂。
按道理說,攝政王敕令一下,便是板上釘釘不可造次的事,前幾日也打點好賀禮、提著送上門去了。可今天偏偏又不知道他中了哪門子邪,忽然想起來說什麼身為長兄,要以身作則促成兄友弟恭,雖然典儀不設了,但有個由頭讓兄弟們團聚敘話,增進情誼,也是善莫大焉。
這算哪門子善莫大焉?且不說老四老六樂不樂意給面子,滿宮裡誰不知道高存庸的狀況?怎麼就被他一句兄友弟恭給活生生架到他們家院子裡吹冷風了呢?
“出去多久了?身邊有沒有人跟著?”跨進門檻,我直接問道。
“約莫半個多時辰了。一開始是都要跟著去的,來請的人說,三殿下府上什麼伺候的都不缺,倒是殿下這裡須得留個人看守門戶,還得有個人給大夫報信兒……好在隨契他們是不好攔的,臉又重,便跟著去了……”飛翎低著頭,幾分忐忑道。
“攔是不好攔,可高存勵坐在那兒,他也不好說話吧。”我皺著眉,瞪了飛翎一眼。好歹是個掌事女官,高存庸身體虛弱,最缺不得的就是貼身照拂的,怎麼她連這點彎都辯不過來呢?
“那,大人,現在可怎麼辦?聽說三殿下那邊是在院子裡擺宴席,萬一著了風……”
“怎麼辦,能怎麼辦?既然都留下你給我報信兒了,不就是等著我上門的意思嗎?”
高存勵到底是有沒有腦子?這種節骨眼兒上人人自危,生怕稍有挑頭便被高允擎盯上、當成想要借機上位的心懷叵測之人,怎麼他還趕著往上撲呢?
我一路往高存勵的王府趕去,一邊仔細想著高存勵究竟是為什麼搞這麼一出。若不是馮家實在上不得檯面,就是被人灌了黃湯、想走什麼後發先至的昏招。呵,高允擎豈是能輕易被人脅迫的呢?別說現下高存惠之死尚未明查便告淡化,就是高允擎被人千夫所指,這幾個皇子就真到了出頭之日了嗎?
可他若真是想煽動眾議,又何必非得扯上高存庸呢?如果只是為了立威,以高存庸的分量聲望,那是大可不必;既然不是針對他,思前想後,那也只能是沖著我了……我到底有哪裡得罪了這位從來眼高於頂的主子呢?
高存勵的王府跟高存庸的王府隔了三個半街區,說近不近說遠不遠,說是馮家當年花了大價錢,在滿定瀾府選了一處風水位最佳的寶地為高存勵建府邸,地勢開闊、位置居中、據坊間傳聞是山川匯流、氣象萬千,豪華氣象便是我沒來南境之前也有所耳聞。前番瓊林宴,本來還指著能去一飽眼福,誰知道三殿下財大氣粗,直接包下了定瀾府最大的酒樓歡宴三日,也不知是當真豪氣至此,還是覺得終究有些人不配登堂入室。
一路翻來覆去想著,不多久到了門前,果不其然,隨契被一群王府護衛擋在門前,雖然都沒有動作,可兩下裡各自對峙,分明是一派劍拔弩張。
“喲,忙著呢。”我清了清嗓子,停了停步,眯了眯眼,抬高了些聲音道。
“管大人。”隨契見我趕來,也不再僵持,只兩步迎過來,沖我點了點頭。而剩下那些府門前迎賓護衛的人,看架勢不像是完全不知道我什麼來頭,該是提前打過招呼了的。
“這是幹什麼呢。”我見隨契會意,便也直接上去,“不是說三殿下做東宴飲嗎?怎麼在這府門前,你們一大夥人就豎在這兒堵門,不知道的還以為要聚眾鬥毆呢?”
“管大人,卑職只是奉了殿下命令,不讓閒雜人等攪擾主子歡聚的雅興。”
“閒雜人等?”我故作意外,扭頭看了看隨契,疑惑道,“哎?不是讓你來跟著照拂殿下的嗎?”
“大人,屬下是跟著來的,但到這裡就被攔下,至今不曾入內。”隨契一低頭,告罪卻也幾分冷硬。
“嘖,要不說還是得讓姑娘家來辦這些細碎事情。”我咂了咂嘴,又回頭說,“不知道隨契侍衛是怎麼跟你們衝撞了?我在這兒先代為賠個不是。只不過五殿下身體孱弱已久,身邊沒個貼身照拂的,萬一有什麼不合適,都是做屬下的,可萬萬擔待不起。”
“這個,管大人就多慮了。三殿下既然請了諸位殿下來,又豈能有照顧不周的道理?何況府內不止是五殿下,四殿下、六殿下也都在宴席之上,難不成管大人是覺得三殿下做不好這東嗎?”
“做不做得好,也總得看了才知道啊。”我眯了眯眼,笑道,“幾位就當我是見識短淺,實在仰慕三殿下府上山水勝景,哪怕只是進去偷偷遞個毯子什麼的?”
“管大人就不必如此謙辭了。我朝招賢大會,大人是王爺欽點的文試頭名,如果這樣還自嘲見識短淺,不就是嘲笑我們目不識丁嗎?”門前領頭的護衛輕嗤一聲。而就在我想著如何回話反駁的時候,忽而遠遠瞥見門裡廊角閃過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
“大人,大人?”見我忽然不再說話,隨契瞥了我一眼,又順著我的眼光看了過去,片刻亦是了然。
“呵,就是如此麼?”靜默了片刻,我再開口,語氣已經大變,眼神回轉看向門前一眾人等,嘴角抿了抿,多了些確鑿的嘲笑意味,輕鬆道,“就為了這麼條無足輕重的狗,三殿下居然要親自出面,從我這裡討回顏面?”
“大人所言,卑職不解其意。若是別無要事,不妨先回,宴飲作罷,我家殿下自然會好生安頓五殿下回府的。”
“呵,好言相對幾句,你們倒真放肆上了。”我冷笑一聲,轉回頭去看著隨契,繼續道,“看來這些人,只聽說過管伯群口舌之利,卻聽不懂言下之意。既然如此,看來跟你們說話,也只能——看誰的拳頭硬。”
話音未落,我一把抽出隨契手上佩劍反手一拋,“嗡”的一聲,三寸劍身穩穩鑿進了王府正門的匾額之中。見此情狀,門前護衛登時動作,鋒刃出鞘,盡皆指向意欲闖門的兩人。
“管伯群!就算你是王爺欽點欽封,可不過就是個五品官,竟然敢在皇子門前動武!”
“廢話!你們是些什麼東西,都敢闖上皇子府門將人強行綁走!只這一條罪名,還指望自己有活路在!”我一聲斷喝,立時截住了領頭護衛的駁斥,而後趁他們一時怔愣,沉眉上前,冷笑道,“與其有功夫掰扯律條,倒不如我給你們出個題目——聽說這座宅子,是全定瀾府除了皇宮和攝政王府之外風水最佳之處,可萬一正門上沾了血……就你們這十幾條命,能洗乾淨嗎?”
馮家是巨賈不假,可生意做得大,自然也迷信風水氣運,尤其是兒子有望執掌大寶,怎麼可能允許這種凶煞之事。於是,話至此處不必多言,我一步躍起,在柱子上兩腳蹬踏,遊身而過拔下匾額中的劍,回身落地,振臂前指:
“是讓開,還是當第一個——自己選。”
“大人,三殿下的府邸是出了名的寬闊深幽,殿下眼下不知情況如何,咱們務必要早一步找到宴飲地方才行。”
“你是攝政王府出來的侍衛,皇子府上找個路,不應該很輕易麼?”我想都沒想,拋出一句。
“這……三殿下府上,從來都不是一成不變的。”隨契壓了壓聲音,算是回了我一句道,“何況就算知道各個廳堂所在,宴飲在何處,也須得分辨一番。”
“這有何難,隨便抓個侍奉的,刀架在脖子上,問出來為止。”
“既然如此,那屬下這就去。”
“等等。”我停下腳步,止住了隨時準備動手的隨契,“在別人府中綁人,萬一將來告上去,咱們這一點占理之處不就沒了嗎?”
“大人的意思是?”
“雖然不能綁別人府上的人,但如果是外頭進來的呢?或者……數罪並罰,也不差這一頓打的人呢?”
隨契立時會意:“屬下這就去把人提來,跟大人在宴飲處、幾位殿下案前碰頭。”
我進了這園子,亭臺樓閣古木繁花,光是讓我找到這所謂的宴飲之處,就得費些工夫。何況見門口的安排如何刻意,若是高存勵早就吩咐要阻攔我,即便問路,恐怕也難以問出個所以然來。隨契那邊,只要逮著門前瞥見那張熟臉,一切便當無恙。既然如此,我這廂當務之急,便是尋著個居高臨下的所在。
“當——當——當——”
“嗯?”雅興正酣,高存勵卻突然被三聲洪亮的鐘聲驚醒,“怎麼回事!”
“殿下,好像是警鐘!”
“大膽!”鐘聲轟鳴,綿綿未絕,高存勵登時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面前桌案上,嚷道,“什麼人吃了豹子膽!竟敢在王府內敲警鐘!”
南朝宗法禮儀,皇宮及各宗親府邸內皆配有警鐘,用以通傳重大事宜如婚、喪、戰、節等。警鐘的響數越高,說明事態越嚴重,到了九響則是最高規制,所用事宜便只能有一樁,便是府邸的正主崩逝。上一次如此情形,還是在明王高道衍駕崩之時,定瀾皇宮警鐘九響。而如今,正值宴飲歡慶,卻有人光天化日撞了警鐘,即便不是膽大包天的九響,也是對高存勵明目張膽地威脅之意,豈不是氣得他七竅生煙?
“嘖嘖嘖,”本就一臉不忿的高存悅聽到如此變故,心中雖然暗自稱慶,卻也仍是慢悠悠地拿起酒杯來,一邊細細品嘗,一邊意有所指道,“三哥,什麼人跟你有如此深仇大恨啊?這要是傳揚出去,可還了得?”
“是啊。”根本不想搭理這個所謂兄長的高存曜,這時倒也破天荒地開了口,“警鐘一旦敲響,恐怕附近的人家都能聽得見。雖說是個意外,可這麼大的動靜,萬一驚擾了攝政王府,按著皇叔的性子,必然是會嚴加調查的,弄不好啊……又是一樁麻煩。”
“夠了!”本來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今日這一局大可好好殺殺所有人的威風,誰知道居然冒出來這麼一件事。兩人的話雖然說得難聽,可道理卻是不假,這事傳出去,瞞著幾乎不可能,萬一追查下來,他這點小心思,哪裡是浸潤權術多年的高允擎的對手!
“來人!”一時間,高存勵又驚又懼,只得先嚷著吩咐道,“給我把這個大膽狂徒抓來!本禦要親手劈了他!”
須臾,兩股顫顫的管家引著兩隊如臨大敵的侍衛,押著一個人到了宴飲的花苑之中。
“三位殿下有禮。”來人一派從容閒適,半點沒有大禍臨頭的樣子,甚至比他們幾個在座的還要坦然,幾步上前,禮數周全,而後恭敬肅立。
“這是……管大人?”
本來還貓著腰打量眼前何人的高存曜,一下看得真切,幾乎下一步便要跨過桌子,終是被身後跟著的僕從給擋了下來。而另一邊的高存悅,似乎更加疑惑此時此刻我出現在此地的用意。也許在他看來,管伯群縱然是個膽大妄為之人,但也不至於會拿自己的腦袋開玩笑。
“管大人這個時候過來,是登門造訪的嗎?”高存勵見是自來便不甚對脾氣的我,一時間便又恢復了幾分往日的慵懶倨傲,靠在座中,隨意問道。
“不然。”我將雙手往袖中斂了斂,胳膊一端,聳聳肩道,“只是在鐘樓上聽貴府管家吆喝,說他主子要將下官親手劈了,這才移步至此。”
“撞警鐘的人是你!”一番更加不以為然的腔調回上,高存勵登時直起身來,怒目而視道,“你可知道,擅自冒犯警鐘,可是要殺頭的。”
“啊?警鐘?”我登時瞪大了雙眼,做出一派驚訝至極的樣子,四下環顧,驚道,“警鐘……難道就是皇宮和各處皇子府邸都有設置,但凡一響,便都是極為重要之事的——警鐘?啊這……下官初來乍到,還不及瞭解各位殿下府上禁忌,只是看了那口鐘樣子端莊祥瑞,還以為是殿下府上計時用的,而天光也將至,便……”
“好個放肆的管伯群!”高存勵被我這一派裝傻充愣的口氣激怒,一巴掌掀翻了面前酒案,“擅闖王府,私撞警鐘,還敢如此狡言辯駁!當真以為你是皇叔撿拔,本禦就奈何你不得嗎!”
“啊呀呀,三殿下言重了,下官真的是不知,真的是不知啊!”我將雙手抽出袖筒,端足了膽小怕事的樣子,“撲通”一跪,向高存勵地叩了一禮,“攀附構陷王爺的罪過,下官可萬萬不敢承擔。要說起來,殿下貴為皇嗣,下官不過一個小小的國子博士,不管罪名與否,怎麼說也只能是殿下動輒便要了下官的小命,焉能有下官以下犯上的餘地呀。”
“你若這麼說,那便是認罪伏法了?”高存勵手上緊緊攥著一隻酒杯,咬牙道。
“下官有罪,自然要認。不過,既然三殿下口口聲聲說下官言行是仗著王爺的威望,那下官惶恐,怎麼敢不將這天大的事端向王爺澄清,那時再認罪領罰不遲啊?也不知道這幾聲能不能傳到攝政王府……要不,煩勞三殿下派個腿腳勤快的去給王爺通傳一聲?到時候下官將這一應事由向王爺做個交待,也算不辜負王爺一番知遇之恩。事情理清之後,管伯群這顆腦袋,當然可以留給三殿下——做鎮警鐘的定子。”
皇位一日落空,高允擎便一日騎虎難下,這是誰也看得出來的。雖然眼下還能拿大局未穩和臨終托孤說說事,可眼看著皇子都年屆而立,總這麼吃相難看地霸佔著,被天下人戳脊樑骨的滋味,怕不是得逼得這位以兇狠著稱的強人直接篡位。但是,直到最後那根弦崩斷之前,誰也別主動去找他的晦氣最好了。既然如此,高存勵就是什麼都不做、只在眼前天天乖順請安問好,怕也是給他皇叔上眼藥。
想來這樣的道理,馮家也早就想明白了,既然早然要對立,那倒不如趁熱打鐵,趁輿論尚未倒向高允擎一側,先給自己爭得一席立足之地。這樣一來,就算矛盾上了檯面再難相容,只要高允擎還不敢明目張膽殺人奪位,便至少能將自家的性命保住。
所以說,現在高允擎最缺的,便是能有個什麼人主動出來,用什麼法子教訓一下這個不敢幹大事卻整日撓癢癢的不懂事的侄子來。按身份地位來說,其實高存曜是最能拿得出這力氣、也最順理成章說話的,可他畢竟是太后親子,想來太后宮中多年,自然深知“明哲保身”的意義,也斷不會拿自己孩兒的性命給別人當槍使。剩下個多年被壓制的老四,任是翻出什麼浪來,恐怕都不會被皇長子或者皇嫡子看在眼裡。
可若是這樣說來,高允擎需要一個人敲打高存勵,反倒是看起來最弱小無能、置身事外的高存庸處,是有跡可循的了。這樣一個病弱多年、無力無爭的人如果被欺負得看不過眼,怎麼著都是會把對面那個人按在“德行有虧”的泥潭裡好生摔打一番的。何況如果出頭的不是皇子爭奪中的利害人選,只是就事論事,反給高存勵扣上一頂濫發淫威的帽子,倒是更容易讓不偏不倚的長輩出面居中調停了。
如此看來,眼前一幕再明白不過了:嘴上說是不敢攀附構陷,可明眼人誰不明白,管伯群一個小小的五品國子博士,能惹動定瀾府上上下下之關注留神,眼下還這般腰杆挺直地進門來,底牌不就是這一張嘛。
“要是這麼說,看來管大人這一趟,是興師問罪來的。”高存勵眯了眯眼,自然是礙于高允擎背後撐腰,不得不強壓下火氣,回話試探道。
“師還未到,罪,自然也輪不到下官來問。”我一動不動,眼皮子都懶得抬,只不痛不癢地回了一句。
“管大人莫不是以為,本禦會因為珍重你的性命,甚至能等到你拖延足夠的時間,好讓皇叔來給你評理麼?”高存勵將手裡的酒杯舉起來,仔細看了看上面的紋飾,“管大人該不會自信到以為,你的性命也能貴重到讓本禦——以命相抵吧。”
“原本下官也覺得,無論品階高低,既然身為臣屬,便只有盡心為主子分憂,斷無竭力催主子報仇的,這樣說來,三殿下竟然可以仗義至此,倒還真的是一位無微不至的好主子。若下官是殿下的臣屬,就是豁了這顆腦袋,也決不能讓殿下有任何不妥。奈何,管伯群人微言輕,無福伺候殿下,故而您的禍福前程,下官並無置喙之榮幸。”
“放肆!”
“當”的一聲,酒杯脫手飛出,正正砸在我的腦門上,頓時左邊額角一陣生疼。
“三哥,毆打朝廷命官,於律法不合啊。”綿裡藏針的功夫將高存勵一次次逼向失控,一旁的高存悅不知是何用意,趕緊出言制止道,“說起來,同殿為臣,本該互相照應、共謀前程,這麼大動干戈的,若是驚動了城中百姓朝中文武,豈不是要鬧笑話麼。”
“四哥說的是。”高存曜許是被剛才這突然一下給驚著了,聲音都添了兩分澀,“三哥既然說是兄弟宴飲的好事,怎麼又當著這麼多人動手呢。管大人操勞五哥府中諸多事宜,少不了要見客,腦袋上頂著個大包,又要如何說辭。”
“二位殿下若是覺得掃興,就將這罪過全數推在下官身上。反正還沒進門,這府裡的侍衛已經將管伯群打為攪擾興致的不速之客,百口難辯,何況如今已經坐實。只不過——”說到此處,我故意頓了頓,抬手輕輕摸了摸腫起來的額角,“六殿下畢竟年少,就當是可憐父母關懷之心,下官也不得不冒天下之大不韙,前來勸六殿下一句。方才在街上遇到千秋殿的採買管事,還特意留了下官幾步,為殿下甄選一些品質上佳的川貝呢。”
“好個狐假虎威的小大夫。”一聽這話,高存勵的臉色又是一變,冷笑一聲道,“攝政王給你撐腰還嫌不夠,如今連太后那裡,也能容下你這點獻媚的伎倆了!”
“三哥,你可要慎言呐!”高存勵怒不擇言,卻是果不其然地激怒了高存曜,素來少生怒氣的少年終於瞪起眼、沉下聲,對高存勵喝道,“巴結人不容易,得罪人可不過一眨眼!”
“呵,好手段。”見高存曜居然敢當面頂撞,高存勵怒極而笑,卻又不出所料地將所有的罪責都冠回到我頭上,“這才不過三言兩語,挑撥離間的能耐,倒真是讓本禦見識了。看來這番費盡心思、籌謀兄弟共聚,在管大人看來,還真是適得其反。”
“下官不敢。”我屏住氣,深躬一禮,“三殿下身為兄長,年長則博聞,許多事情能施以教導幫扶,如今日這般高風,自是令人欽佩。只不過,與其專注在這形式上,倒不如多生出幾分體恤來,否則適得其反與否,可就不是今日幾張嘴能辯駁得清了。”
高存勵臉色黑了不少,正是暗暗咬牙之時,但聽得遠處一串腳步疾行匆匆動地而來,還伴著一陣長籲短歎的哀嚎。我側了臉看回去,果然是隨契提著在府門前瞧見那個熟人,到了宴飲之處來覆命了。
“給三位殿下請安。”隨契一身冷冽,周全了禮數之後,又向我覆命道,“大人,犯人帶來了。”
“犯人?什麼犯人?”高存曜聽得清楚,一臉迷惑,便搶先問道,“這人看著面熟,像是內務府的。”
“六殿下慧眼,此人的確是內務府中負責為各位皇室宗親分撥俸祿的一個掌事。說來也巧,前幾日各府分撥銀錢,月俸送來時,管伯群兼領詹事之責,就順帶看了幾眼。這不,左盤右盤,總有些個數目對不上。殿下也知道,五殿下府裡不比其他,開銷大處全落在為殿下治病上,下官初來乍到,處處皆是被一文錢難倒的窘迫境地。這不,左右如今全定瀾府都知道管伯群捉襟見肘,為了多籌點銀錢無所不用其極,本來是來接我家殿下,沒成想正好撞上這位掌事,便都一併辦了,早點將帳目落個實處。”
“哎,先時母后一直與我耳提面命,說內務府的庫官,不是不能和各府邸私相往來的嘛?發俸祿的日子都過了好一陣了,怎麼一個負責分撥派送的小官,居然還能在三哥府上吃席呢?”高存曜立時尋著了不對勁之處,轉頭便向高存勵發難道。
“難不成,這就是三哥身為主子的仗義之處?”高存悅隱隱一計蔑笑,徐徐飲下一杯酒道。
“哼,不過尋常公幹,何必捕風捉影?別忘了,還有你的大罪,休想混淆視聽!”高存勵恨恨道。
“是,下官不敢忘。”我拱了拱手,“下官的罪過,自然不敢推拒。可既然找著了人,一來五殿下的月俸有所疑問,二來又貿貿然當了三殿下的座上賓,可千萬不能讓人覺得,內宮侍官便可以在外城府邸裡作威作福了,尤其是在身份最是貴重的幾位殿下面前。如果三殿下無甚介意,就請讓下官將這位掌事一併帶回去,好生協助過一過府裡帳目,就是要賠個腦袋給三殿下,好歹也先回個話給王爺,將五殿下府裡之事平穩交托了,也算不枉費王爺一番知遇之恩。三殿下,您說呢?”
敢把這個人交出來,高存勵在內務府甚至整個內宮裡安插的眼線暗樁,恐怕一個都別想保住。弄不好扣一個欺君罔上的帽子,甚至再傳一傳先端和太子身邊有什麼棘手的探子久未查出……高存勵難道就想為一個拿點錢來孝敬他的末流角色,搭上自己下半輩子的前程嗎?
話至此處,我也真覺得可笑,南朝最不差錢的皇子,居然還在不知收束地撈錢,真是愚蠢之至。
兩下僵持之時,外面進來一個小廝,手腳輕快地迎到高存勵座旁,低聲耳語了幾句,但見本欲洩憤的高存勵神情一滯,竟是當場怔了一瞬,方才回過神來。我抬了抬眼,見他手上一點一點攥緊,心下便了然了幾分。
“……罷了。今日宴飲,多謝各位弟弟賞光前來,為兄,甚是歡喜。若是日後再有機緣相聚,還請各位,再續棠棣之樂。”
“既然如此,多謝三哥今日做東。待回了母后,改日也請幾位兄長到千秋殿一聚。”早已不耐煩的高存曜見高存勵松了口,立時起身,簡單一禮便要告辭,只在經過我身邊時,刻意停了一步,“五哥身子不好,還得需要管大人多多費心照料。到時候若是不便,管大人大可直接回話,我必定把好東西一應送去。五哥與我畢竟是親兄弟,這點事情,不需見外。”
語罷,見我致禮以謝,高存曜只瞟了一眼座上的高存勵,鼻子哼了一聲,便領著一行人大步出門去了。
“有勞管大人了。”高存悅見散了場,也便告了一聲,出座來,與我吩咐道,“五弟身子單薄,方才不過在這園子裡待了片刻,便是氣息不暢,神智也發昏。幸虧我跟六弟再三請了,讓他先到內房歇息,總算沒引起那要命的頭風來……管大人還是好生照看一番,若是有何需要,我王府雖不比皇叔和母后處,但也是義不容辭。”
“謝四殿下體恤。”我亦點點頭,致禮道。
送走了所有人,高存勵只沖著管家頹然地揮了揮手,管家低了低頭,貓著腰迎到我身前三步,躬了躬身道:“管大人,這邊請。”
我收了手,瞥了一眼神色懨懨的高存勵,便也不再多言,跟著管家去了苑後的廂房。
一路提心吊膽地進了屋,果不其然,高存庸裹在厚厚的栽絨錦被裡,面色卻還是慘白,唇色也極淡,偶爾還有幾分不自覺的輕顫。他似乎本來是昏著的,只是聽人通稟說我來了,才猛地把他驚醒了似的,一雙眼睛分明沒什麼神,卻還是用力睜大著,見我迎上前來,還勉力要伸出手來拉我。
“殿下不要勞神。”我趕緊將他身上的錦被又裹了裹,用力握了握他的肩關,示意他放下心來,才對後面窩在牆角裡的管家冷聲道,“煩勞借頂暖和些的軟轎子來,把爐子烘得好些。等把殿下送回去,我再親自把這些東西送回來。”
“……十八——十九——二十——”
我伏在長凳上,牙關不住打抖,頭上背上早已被汗水浸濕,一滴一滴滑落下來,糊滿了眼前視線,汗水偶有沾到受刑之處,直是一股鑽心疼痛。如此這般,我只得原地伏著,一動都不敢動,咬緊牙關,愣是不肯讓自己冒出半點吃痛難忍的聲響來。
“行了,二十杖畢,管大人,若無旁的事,就回吧。”高存勵坐在上首,一邊優哉遊哉地看我挨了足足二十杖,一邊好整以暇地把玩手中一隻精緻的琉璃盞,不以為然道,“強出頭的滋味,可好啊?”
我在迷蒙眩暈之中反應了好久,才算回過一點神來,跟著我回來覆命的木驍見狀,趕緊上前穩穩攙下我,在我示意之下,使足力氣,將我從長凳上攙了下來,又費盡力氣、搖搖晃晃地勉強站住。
這時的我,怕跟犯病的高存庸差不多孱弱,但卻是湧出了千百倍強盛張狂的氣勢。
“強出頭的滋味,在下官意料之中。”我狠狠搖了搖下唇,強行止住顫抖的唇舌,努力發出聲音,讓自己聽起來沒那麼虛弱,直直盯著對面不以為然的高存勵道,“只是,下官生性狷狂,明知道天下間利用二字避無可避,也定要問個明明白白,否則不明就裡就被人當了槍使,百害而無一利;倘若惹上什麼無從操控的麻煩,可就不只是心煩這麼簡單了……不如,三殿下也去試試——到那時,可能殿下會謝我,留了顏面。”
言盡於此,我冷笑一聲,示意木驍攙著,一瘸一拐,步履艱難,但終究還是自己走出了高存勵的王府。
約莫半月後,聽說內務府一個掌事,因為辦差不力,被杖斃了;不僅如此,連帶著上面帶他的掌司沒為粗使雜役,手下四個內侍亦無一倖免,全數逐出宮門、流配邊蠻。但具體辦砸了什麼差事,始終無從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