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高存勵結了這趟梁子,高存庸還是沒能倖免於風寒寢體,只得又是閉門休養;高存悅和高存曜知道來龍去脈,也都借著為高存庸調理身體為名、派來些藥材之余,特意捎了些治跌打的傷藥來;而在高允擎那裡,雖說定瀾府什麼事也別想瞞過他,但終究明面上是沒挑到他跟前去,何況小懲大誡的目的已經達到,且面子上的刑罰業已了結,裝聾作啞,不亦樂乎。
於是,總算不缺銀錢、也沒人招惹的五皇子府,終於有了那麼一些不會讓人焦躁的寧靜。
養好棍杖傷勢,掐指一算,眼看著進府都快三個月了。這其間,高存庸一共犯過七次頭風,從症狀判斷,病灶根本沒有找准。雖然說我這一個人在府裡是掰開了用,可萬一將來有朝一日,什麼人忽然想起這麼個由頭,治我一個學藝不精的罪,沽名釣譽事小,小題大做就麻煩了。
奇了怪了。打生下來就被恩師摁著腦袋讀醫術認經絡,加上四處搜刮來的各種野路子,如今便是大樑皇宮的太醫,對我的醫術亦是首肯有加的;難不成竟是到了今時今日,才肯讓我發覺他們都是礙于恩師的身份,才給我些顏面胡亂吹噓不成?
思來想去,我拿定了主意:有些病症,不先全數發出來,反而不易下手。
旬日之後,我仍然以平日經辦府中事務為名往來攝政王府,唯獨每次入府時,很不起眼地進到王府的藏書庫裡,待上約莫一個時辰。王府管家和往來守衛都知道管大夫悶在五殿下府中無聊,只得隔三差五來借閱幾本有趣的書目打發時間,自然也都不甚關注。
但沒人知道我是有求而來。
其實,在我極不起眼地調整了給高存庸服用的藥方之後,卻發現明明是催發高存庸體內淤塞之氣、以加重病症發作的藥,加之以我有意誘發症狀的施針之下、高存庸的脈象竟然毫無波動時,我心中的隱隱存下的那個懷疑,便已漸漸確鑿了——高存庸的病,不在體膚。
只是,究竟是有人下手,讓他病成這個樣子;還是有人下手,不想讓他恢復呢?
道理上講,如果高允擎對高存庸的態度只是簡單的自生自滅,又何必大費周章把我塞進這府裡;若是如此大張旗鼓點了頭名又把我塞進來,卻還是要保留一個隨時可以把我趕出五皇子府的藉口,於他的大計而言,似乎不是必須,也有些扎眼了。
那麼,是魏太后?高存庸自小記在她名下撫養,若是真出了什麼事,她怕是難逃悠悠之口;既然如此,他這樣不好不壞的,說不準撐不到高存曜成年加冠,聽來倒是順理成章。如果是這樣,那麼,她的眼線,是誰呢?居然在我入府之後,還能如此有力地把控高存庸的病情,難道說……
所以,我需要得到最確切的、高存庸身邊三個親隨的全部資訊,而這些,皇宮裡的記檔,不可信。
連高存惠的陳年舊賬都翻得出來,這幾個人到底什麼來頭,豈能瞞過我的眼睛。
木驍的父親是跟著高道衍起兵的甯澤駐軍中人,他算是子承父業參的軍,因為忠勇熱忱被檢拔到了大內,但是並不算很會處理人際往來,加上受後來參軍的其他各地兵勇疏遠,久而久之也就被擠出了最核心的皇城禁衛,輾轉被分派到了高存庸府裡,家世倒還算得上清白。
隨契是江湖出身的孤兒,跟著師父行走天下,是在一處邊塞驛站遇上橫行鄉里的惡霸。隨契直接出手料理了那廝,不凡身手與冷峻氣度入了疾行回軍路經此地的高允擎的眼,便被收入了王府侍衛之中。聽說高允擎派他來,是因為他忠心、話少、遇事肯決斷,所以,他之淵源,無論如何都跟高允擎的安排脫不了干係。
飛翎,則是建都定瀾府之後揀選入宮的宮女,原本是安排在高存惠府中的;因著高存惠早年對高存庸多加看顧,又思及這府裡沒有個打點內事的女官終究不便,便將當時已經有了些位置的飛翎挪來了這府裡。按理說,揀選女眷的事,無論如何都繞不開魏太后主持,何況再怎麼說也是一位皇子府上的掌事女官,總也得要在太后那裡掛的上號……誰知道當年高存惠自己的府邸裡,會不會也早就遍佈了各位長輩的耳目呢。退一萬步,若是個諸事周全的皇子倒也罷了,從炙手可熱的端和太子跟前調離,派來服侍這麼一位病體孱弱的邊緣皇子,又豈是一句“遵旨”能平復的。
但不管怎麼說,我一廂情願的猜測,也可能與真相大相徑庭。如果他們真是在府中蟄伏了這麼久的眼線,想來也總會有防著我揭破身份的法寶,甚至……甚至就算當著高存庸的面說穿,也未必會有什麼不虞。
何況,我自己不也頂著個攝政王府出身的探子身份嗎?還是說……我也是高允擎派來平衡府內角力的棋子呢?若是如此,這三個人保不齊是哪家派來的眼線暗樁,不論是太后、皇子還是權臣,在不清楚背景的情形下貿然動手,萬一牽一髮而動全身……除非,還有可能知道情況、但不會再為人忌憚的人。
高存惠。高存庸能活到今日,幾乎半數之功都要仰賴高存惠的照顧;身為兄長,連自己的私產都能全無保留地留給這個弟弟,到底是什麼原因,能讓他如此推心置腹地對待高存庸呢?見慣了皇族傾軋爭權奪利,這樣令人費解的兄友弟恭,難道真的毫無別的算計嗎?雖然他並沒能主政多少時日,可畢竟在長輩跟前恭順了這麼多年,至少他們的為人深淺,總不會一無所知……更有甚者,對於自己為什麼會突然暴斃,難道他真的一點先覺也沒有嗎?
那個對高存惠下手的人,難保對高存庸不會懷著同樣的敵意。
於是,我開始著意尋找跟高存惠有關的所有記述,從已有的帳目資訊開始入手,甚至於翻看陳詞濫調的著書立說,乃至高存惠早年輔助高道衍打理事務時留下的各種文本,寄希望於蛛絲馬跡之間,描摹出一個於探報中不可得的、真實的南朝先帝的樣子。
然而,一段日子下來,高存惠卻似沒留給我什麼特別的印象,除了重視孝道、溫和平易,甚至有些優柔寡斷之外,興趣寥寥,經略平平,其他為人君者的特質,幾乎並無所獲。這讓我不由得開始懷疑,難道高道衍的這個嫡子得以被推舉上位,只是因為他年長、又樂意細心匡顧家宅嗎?
我一直被困在這樣的迷霧之中,直到有一日。
“隨契!”
一聲驚呼,我飛快睨了一眼天光,雖說夕陽西下,但好歹也是光天化日,而且——就這樣堂而皇之地在攝政王府的正院裡,一臉冰冷淡漠地截住我,這到底是想做什麼?示威?算帳?
“管大人。”隨契神色複雜地將我打量了一通,開口叫了一聲,卻未有其他動作。看來他並不是來與我公幹的,也就是說,如今他的所作所為,高存庸並不知情。
可能高允擎也不知情。
“隨契護衛是來接我的嗎?”我打了個哈哈,一邊向他走去,一邊謙辭道,“勞煩了勞煩了,可是殿下那邊有什麼需要我……”
果不其然,待我到他身前三步,他登時抬手,手上寶劍一推,鋒刃前出兩寸,正正抵在我頸側。
意思很明白了,我便沒有再多言。
“大人不必枉費心機了。”隨契冷言道,一如當日我初進府中,聽到他的第一句話一樣,簡短、冷漠,還有些讓人惱火的輕蔑。
“枉費心機?”我冷冷一笑,“難不成隨契護衛就是特意跑來告訴我,你是王爺安插在五殿下府裡的探子?那這樣明目張膽拔刀相向,也太顯眼了些。”
“管大人是聰明人,我也不必廢話,”隨契仍然神態冷漠,卻全然不屑於看我一眼,“先前處置內廷掌事,雖說道理橫在,但終歸是僭越,萬幸三殿下丟卒保車,牽連出了一些旁人的耳目,王爺有所收穫,才在太后那裡放話回護了你兩句。管大人不會當真以為自己是替天行道,便沾沾自喜起來了吧?”
“話何必說得那麼絕呢?既然隨契護衛知道王爺回護了我,說明我在王爺手裡仍然有用。既然大家是一條船上的人,別鬧得禍起蕭牆了吧?”我試探性地回了一句,抬手將劍鋒稍稍推開了些。
“以王爺之睿智,未必不知道管大人到這書庫裡來是做什麼。我這裡只一句話:若只是想探問幾個親隨的出身,大人大可張口直接問王爺,不必捨近求遠。”隨契收回了劍,回道。
“看這意思,我把端和太子遺財搜刮到五殿下府裡,是惹得哪位貴人不悅了?”
“總之,定瀾府的事,尤其是往事,沒你想得那般容易。管大人既然知道王爺器重,更應該盡忠職守才是。”
“說到盡忠職守——”我立刻接下話頭,眉頭緊了緊,卻還是問道,“管伯群不解,既然已經有了隨契護衛日夜伴守在五殿下身旁,王爺為何又會將我放進五殿下府裡呢?是制衡府外……還是,府內呢?”
“管大人,此言過了。皇子近前,豈容下人興風作浪。”
“以王爺之威信,以閣下之能為,如果只是想選一個替罪羊來掃除名分上的障礙,管伯群這顆棋,未免有點過於輕狂了。既然不全然是此理,放一個大夫進來,點個卯走個過場,不足半年再被清退調用別處——隨契護衛此來,是不是想代傳這個旨意啊?”
“管大人不必激我。自己身負何職,理當自己知曉。”隨契冷笑道。
“那便最好了。”我彎了彎唇角,上前一步,“既然管伯群本來就是個攪事的由頭,不多枉費些心計,又何以無風起浪呢?”
原本以為話以說開,沒想到隨契盯了我一會兒,反而笑了。
“到底是少不更事,自負天真。管大人,你似乎忘了,這裡不是任你隱姓埋名的農田山野,王爺也不可能是那個肯為保你一命而觸柱假死的曾壽祺。渚西管氏天大的名頭,不過也就是一個少年的小命——沒了,便沒了。”
我怔了一會兒。當年《諫言策》案發,渚西管氏滿門被滅,天下名門世族多有遭受牽連。其中,關隴士族領袖、號“寓山先生”的曾頤,據說實在不堪忍受如此暴虐君主,然手無縛雞之力無能為好友張目,悲憤交加之下觸柱而亡了。此事還激起了整個關隴士族好一波群情沸騰,甚至連毗鄰的睢陽都收到波及,累得恩師親自前去勸慰平復了許久。
難道,這就是恩師為我選擇的出身——曾壽祺假死,實則受人托孤、撫養我長大?
“定瀾府,南朝都城,無論任何人事,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皆在王爺掌控之中,這句話,絕不是隨便說來聽聽的。”隨契簡單地扔出這番頗具威脅的話,而後退開兩步,“王爺大權在握多年,最不喜的便是手下自作主張挑頭壞事。看在令尊淵源上多有忍讓,但無論如何,目下半壁江山之主,不姓管,而姓高。”
不姓管,而姓高。天下人都說南朝起兵是借了渚西管氏慘案的東風,可畢竟,滿門被滅的不是高家,而高家才是如今有權發號施令的人。
渚西管氏不但是沒落,甚至已經危如累卵——如果我再自作主張的話。
看我明白了意思,隨契也不再多言,轉身便去了,正是日影西沉之時。誠然,我也全然明白他今日所言並非虛言,但,或許我也真的高估了渚西管氏對於如今的南朝皇室、還能有多少道義名分之外的恩惠。
不然,何以一個並不在正臺上的探子,都能在王府正院光天化日之下,如此不留情面地訓斥於我。
然而,就在我開始認真思量要不要就此收手、裝聾作啞之時,忽然想到了另一個重要的問題——如果這番話是高允擎自己的意思,那麼,無論如何,也輪不到隨契來說給我聽。那麼,如果是他自己的意思,那,要麼是怕我自作主張處理高存庸的病情、影響了他的親信程度,要麼就是怕我擅自擺弄府中旁人背後的關係、反而有礙了他的職分。
至少,在他看來,對於高允擎而言,我遠沒有他重要。可既然我遠沒有他重要,高允擎大概根本不會有功夫關心如今一個顛沛流離的我能有什麼潑天的能耐,他又何必這樣嚇唬我呢?
不可能。如果真的有人察覺了我的北朝身份,我恐怕早就死在重圍之下了。
可他越是說我枉費心機,說我自討苦吃,我就越覺得,難不成是我的探查,真的摸到了什麼他們不想讓我知道的東西?何況,平日最是沉默寡言的隨契,突然給我來了這麼一出,當最初的驚懼過去,很難不去想,是以恫嚇之法,阻止我的行動。
不管怎樣,此路不通,再倔著查下去,恐怕真的會惹出什麼意外來。好在隨契以為我的目的是查出他們都是誰的人,而沒有發覺我其實是在懷疑高存庸的病情,否則恐怕不論什麼理由,都足以把我掃地出門了。
於是,借著尚無人發覺,我換了個隱蔽的招子:在每日上交、封存記檔的脈案上下了一種極為輕薄卻沾衣難消的藥粉,而在高存庸日常使用的所有杯盤碗盞上又塗了無所行跡的另一種藥水。這兩種東西分開使用一概無事,偏是混在一起,便會使人觸之麻痹,拿不到我的解藥,便得一直抽搐著。之所以用這樣的招子,對付的便是萬一有潛藏在暗處的醫術高手,在暗中對著我的脈案給高存庸下反藥,既然他自負妙至巔毫讓人無法察覺,便得有聰明反被聰明誤的覺悟。
結果卻讓我失望:將近半個月,府裡居然沒有任何一個人發作如此症狀。我在驚訝之餘,不由得生出了另一個更可怕的猜測——
高存庸自己沒有用藥。
如果他是在提防旁人對他下手,沒有理由只提防我一個。如果不是他實在心思太過縝密,居然瞞得過府裡上上下下全數眼線而偷偷拒絕服藥;那麼便是有人在暗中幫著他欺上瞞下,至少他身邊最親近那三個,一定有問題。
但,在不能確定究竟是前者還是後者時,我也不能直接揭破此事,萬一逼得什麼人急了、做出令人始料未及的荒唐事來……至少,為我自己安全計,須得在不驚動旁人、甚至連三個最親近的親隨也不能驚動的情形下,探得高存庸的底細。
為此,我想了整整三天,發覺竟然還是只能從立身之本——針石之術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