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了,府裡居然沒人管帳本?”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成了五殿下府裡所謂能打理門庭的唯一人選之後,我才漸漸感覺到,原來這座府邸裡比陳設破敗更嚴重的,是人手嚴重不足且能力低下而帶來的管理調度之嚴重滯後。
這好歹也是座皇子府邸,連個詹事都沒有,最近的一個居然還是一年多以前告老還鄉了的。自此,居然連帳本都沒人打理,任憑送東西來的人在上面胡亂記上幾筆,竟也沒個核對收訖。
難怪服侍的人越來越少,這樣一個門面,能不能糊得住大家的嘴,都是未知之數,這樣看來,我倒是反而有些相信高允擎的確是為了整我才把我塞到這裡來。這不,攝政王府只丟給我一塊方便進出宮禁和王府的腰牌,便眼看著把這半荒的府裡大事小情都算到我頭上跑腿經辦,而跟我同場應試、名次反而不濟的士子,倒因為主家清閒富餘而過得終日飲酒作詩逍遙快活。一開始他們還只是暗地裡背後譏笑幾句,多半個月下來,竟然已經成了當街呼喝,以拉我去吃酒結交的由頭,行當街尋開心之實了。
“府裡常備的藥材,就這些?”我隨手撿了幾根柴胡,手裡捏了捏,臉色漸漸沉了下來。
“常備的藥材,大略只有這些,都是宮裡太醫院統一按照份例配發下來的。”
“既然是份例,各個府中也都該一樣。可五殿下久病纏綿,太醫院可有多分配藥下來麼?”
“這個……按著以前的慣例,都是大夫開了方子,再請人遞到宮裡去配,只是一來二去有些費事,後來如果是市面上尋得到的,便都自己差了人去買了。”
“所以,這帳面上說,每月都有一筆額外配給的藥材,其實也沒什麼東西?”
“這……是。”
“而且……”我將那把柴胡往旁邊地上一丟,“這樣常見的藥材,就算不要三天一送,至少也得一旬一送吧?怎麼還能陳舊成這個樣子呢?萬一真給府裡的人用了,這玩意兒能不能治得了病不說,別再吃得人跑肚拉稀去了。”
“這……大夫教訓的是,這府裡的下人們,多也不懂這些門道……”
“算了算了,也不是責怪你們……”一個個的,心眼兒太實,哪裡架得住人算計,“府上花銷名目雜亂,又不見得能換來真正得用的東西,這樣下去,總也不是個辦法。”
“這是……府內的月俸?”
“是,這是五殿下府上本月的月俸。”
“這是——我的月俸?”
“是。因著管大人是朝廷錄用的官員,按照律例,月俸由國庫統一撥付。”
“所以……五殿下的月俸,比我的月俸——就多兩串珠串、三錠金錠?”
“這……來的人是這麼說的。”
“……人在哪兒?”我將翻了一多半的帳本往手心裡狠狠一攥。
“管大人清點齊全了吧?沒什麼事,咱家就回去覆命了。”來送東西的四個內侍神色懨懨,無甚耐心地應付道。
“宮裡派來分發各府月例的內侍,將月俸遞送到各府詹事手上,清點收訖之後,一般都要聊表心意,以慰勞各位辛苦跑這一趟。管伯群雖然初來乍到,但也不是迂直之人。”
“呵,好說了,早聽說了管大人辦事細心。”一聽有油水可撈,領頭的內侍裝模作樣附和了一句。
“既然如此——”我嘴角噙著,沖一旁使了個眼色,“木驍。”
話音剛落,木驍大步上前,三下五除二便把這領頭的內侍掀翻,一腳踩在他肩關上,壓得他動彈不得。同時,隨契手上一轉,一閃身來到其他三個內侍身後,劍鞘橫推,逼得三人不敢動作。
“管大人,你這是做什麼!”那內侍尖聲道。
“做什麼?”我將方才裝出來的假笑一瞬抹平,冷聲道,“五殿下的月俸呢?”
“不是都在這兒呢嘛。”
“五殿下供一府開銷的月俸,比我這個五品國子博士,只多兩串珠串、三個錠子?”
“五殿下府裡本來人手就少,而且,這、這裡頭也不是府內全部開銷!這三個親隨,他們的俸銀——”
“他們的俸銀是吧?”我搶下了那內侍的辯解,接著道,“木驍是軍籍,俸銀由兵部出;隨契是檢拔侍衛,俸銀由攝政王府出;飛翎是內宮女史,俸銀由皇宮內庫出;剩下的銀子,就算這個院子裡每人每月只開銷十文錢——你是想告訴我,一位皇子的月俸,還不及一個三品堂官,是嗎?”
“這,你……”
“你什麼你?你們這些內宮僕役,俸銀可都是按著比同職級的官吏高出整整一品來發的,加上不知多少經手辦事的油水,為的就是讓你們開銷優渥些,不至於見錢眼開——呵,按南朝律法,內宮僕役監守自盜該怎麼判,還需要我這麼個新來的教啊!”
“各府月俸,都是由內務府統一撥付,你、你要是不服,有本事就去告——”
“告什麼告!”我一巴掌將帶來的帳本拍在身旁石案上,“此前沒人稀得搭理你們,就覺得這兒是任你們中飽私囊欺上瞞下的地方了?內務府統一撥付是吧?那好,遠的咱們不比,同樣是太后膝下的孩兒,你敢不敢跟我去六殿下府上對對賬啊?”
“你,你……不要仗著中了個舉就如此囂張,咱家可都是宮裡派來的,也都各有品級……”
“什麼品級!我一天三趟地往宮裡跑,就你們這幾個庫房裡搬東西的雜役,有什麼品級?還敢跟我叫板!”我眉關一沉,聲音又冷幾分,“我再問一遍,五殿下的月俸,去哪兒了!”
“怎麼,你還敢動手不成!”那內侍被木驍踩在地上,臉色卻越發煞白,聲音更加尖厲,“你,你居然敢毆打內務府差役,要是讓王爺知道——”
“隨契,把他嘴堵上,別吵著殿下;飛翎,把大門閂上——木驍,給我打!”我二話不說直接下令,三個親隨應聲而動,立時便是一陣劈裡啪啦。
“國之柱石者,無一不痛恨自負鑽營之蠹蟲,尤以領兵者、掌刑者為最甚。”我眯了眯眼,袍擺一撩,坐在桌旁,架起腿來,“明王嚴刑治貪,滿朝無敢不遵——我若端著這兩個盤子進了攝政王府,又怎會沒法子讓王爺活劈了你。”
在相府裡這麼多年,恩師兄長經緯朝堂時局,我怎麼著也得幫襯著管管院子裡的事。別的本事不論,就說盤帳,誰敢自作聰明跟我凹心思?遇上老平王那種不便招惹、不能得罪的傢伙,我還有點心情來動動腦筋敲他一筆。如今這些個不上檯面的東西,竟然以為別人都是蠢貨,由著他們作踐欺負當猴耍、明擺著吃了虧也不敢聲張似的。跟這等貨色耍腦子不過是事倍功半,到了了還是得一頓板子,打得他們知道怕了,才算長了記性。
“怎麼著,你們三個。”一邊看領頭的內侍被打得齜牙咧嘴卻死活出不來聲,我一邊瞥了瞥另外一邊被隨契押著、此時抖如篩糠的另外三個內侍,“只一條盤剝苛待皇子,我便可以先斬後奏,你們三個要不要抓緊時間想想,把五殿下的銀子藏去哪裡了。不然,等把他拖下去,也就該著你們了。”
這時,木驍叫了我一聲,說挨打的內侍昏過去了。我二話不說,直接從身後拎來備好的一桶水,照頭便沖那趴著的內侍潑了下去,立時便教他一個激靈。
“繼續。”我冷冷扔了一句,又坐回原處,仍然淡漠地看著另外三個內侍。這水里加了鹽,潑在那想靠裝昏而蒙混過關的內侍身上,不但教他立時清醒,木驍再落板子下去,管教他痛得叫一個別開生面。
宮裡的廷杖,衙門的板子,相府禦下的手段——哪個對你們管用,咱們不妨一個一個地試。
這下算是知道了我的厲害,一句先斬後奏,絕非隨便唬人,那三個內侍立時慌了神,“撲通”跪倒一片,顫顫巍巍告饒道:“管大人開恩,管大人開恩!小的們只是聽掌事們的吩咐辦事,絕對不敢自作主張克扣殿下的月俸!小的們只是被上頭指派了來送東西,就算能有點賞賜,那也是回宮覆命之後,看掌事的臉色,興許才能分著那麼一丁點!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小的們萬萬不敢扯謊哄騙大人!小的們真的不知道五殿下的月俸在哪裡啊!”
聽了這番話,我略一琢磨,對隨契道:“帶著這個人,去把他掌事一并帶來;掌事若不在,就把掌司帶來;若還不在,就把內務府總管叫來。左右殿下在這裡,看他們是誰操勞不起。”
一刻鐘工夫,隨契帶著方才招供的小內侍,以及這四個人的掌事來了。此時,被木驍按著打板子的領頭內侍早已經驚懼交加痛昏過去,被扔在一旁趴著,剩下兩個人跪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對面正中,高存庸裹著厚厚的絨衣,揣著一隻暖爐,正由飛翎陪侍著端坐院中,眼神飄忽不安似有隱憂,不時向我看來。我則負手身後,來回緩緩踱步,迎上高存庸求助的眼神,則快步上去,握住他的手,把握充足地安撫他一番。
“殿下,管大人,掌事找來了。”隨契行動俐落,向我們回話道。
“叩見五殿下,管大人有禮——”讓隨契帶著人去,果然這個掌事有幾分眼力見兒,知道不能空著手來,還不等我們開口,就自己上前大禮叩拜,而後滿臉堆笑討好道,“這群手腳粗笨的東西!再三交代了清點確鑿才能登各位殿下的門,偏偏說了幾十遍都記不住的榆木腦袋!光顧著把殿下府裡下人的開銷和管大人的月俸帶來,就是漏了殿下自己的用度!卑職一聽帳面出了差錯驚動了殿下,立刻趕緊把帳面又核算了一遍,再三確認一應俱全了,這才敢跟著隨契侍衛上門來給殿下賠罪!這些個奴才真真是罪該萬死!請殿下恕罪,請殿下恕罪!”
先聲奪人,把所有罪過歸咎於漏拿了東西,一應過錯全數甩在了下人辦事馬虎上,看起來的確無從挑剔。高存庸從來不曾過問這種事情,也許亦是今日才知道自家的銀錢一直被人貪了去,看到掌事的親自跑上門,信誓旦旦一文不差地補齊了應有的月俸,便覺得形勢算是找平,輕輕扯了扯我的袖子,示意不如和和氣氣揭過去算了。
我示意高存庸先別開口,而後將那掌事呈上的盤子端了來,打眼一瞧,比前番多了約莫一倍的樣子,輕笑一聲:“掌事真是好本領,這麼些東西,加上路上腳程,竟然一刻間就拿過來了。”
“嘿嘿,管大人謬贊了,這本就是清點好了的五殿下的月俸,怪奴才們辦事不靈醒,卑職回去一定好好管教!”
“我這廂可是連板子都打了,要是還不了事,傳揚出去,大家可都麻煩。”我應了一聲,“先斬後奏,掌事可別怪我心狠。左右這月俸打理,我怎麼也不比內務府清楚,萬一開罪了掌事,舉手之勞,便再給我留了點顏色看看。”
“哎呦,管大人這話,折煞卑職了。大人初來乍道便事事上心,本來應該是卑職派人協助打點,沒成想忙中出錯,還累得管大人動氣,實在犯不上、犯不上。您大人有大量,不稀得跟這些蠢笨的一般見識。”
“哦,這我就放心了。既然掌事親自過問,所以這回補過來的月俸,一應都清點齊全,絕無錯漏了?”
“大人放心,卑職一一清點過,確無錯漏,確無錯漏。”
我故意將最後一句說得清楚緩慢,也特意盯著這個掌事一字一句地說出這句意料之中的回答。
默了一陣,我忽而折身回去,向著高存庸跪地行禮,嚴肅道:“殿下,茲事體大。這夥刁奴上下串聯,在殿下的俸祿財產裡中飽私囊,且此中干係遠遠超出了以微臣之官職所能直接過問的範圍。故而微臣斗膽,請殿下准許微臣,代殿下繼續追問這一樁更加膽大包天的貪瀆。”
聞言,在場眾人皆一愣,怎麼還冒出來一樁更加膽大包天的貪瀆?
“管大人……真有,咳,如此嚴重嗎?”高存庸有些緊張,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莫名其妙的掌事。
“請殿下恩准。”我仍然未曾抬頭。
“那……好吧。管大人隨意問問就是,也不必傷了和氣……”
得了高存庸應允,我站起身來,看向不知所謂的掌事,眉頭蹙了蹙,又強行展平,開口道:“以往的藥材缺失、月俸克扣、甚至節禮的偷樑換柱,只要我查,必定都能理出一個清楚明白的數目來;不過這些,我今日都不跟你廢話,只問你一件事——”
“大人請說。”掌事肩膀微微動了動,回道。
“端和太子在世時,曾經置了一筆銀子,專職作為給五殿下診病和贍養的費用。此前,都是由他親自安排府中人手打點清楚,每個月按照殿下的病情反復和開銷增減予以撥付——這筆錢,哪裡去了?”
“這……端和太子的遺物,都是計算在皇室內庫開銷之內的,如果有分撥給五殿下的部分,自然也會計算在內。”
“是麼?”我冷笑一聲,將石案上的帳本抄起來,甩到掌事頭上,“你是不是覺得,只要五殿下府裡的帳面抹平,且和內務府的帳面能合上,這帳目的數就確鑿無疑了?”
“這自然是的,內務府的帳和各處王府的帳面,是要時常核驗保證無誤的,管大人何以如此問?”
“何以如此問?你說呢?還是你要我給你找來證據,說端和太子留給五殿下的,是他自己多年來積攢的私產所得,根本就不在內務府和皇室內庫的帳面之內呢!”
“這!管大人,這可不能信口開河啊!”
“是麼?你可不要忘了,帳目這東西,可不止你內務府有——攝政王府的書庫裡,可也記了不少皇室宗親往來的詳細條陳。是不是要我去王爺那裡,給你找出來幾條明王早年間下賜宗親照拂、散落江南的水田農林?還是你覺得,以王爺的記性,若是我提一嘴早年田獵時有一處叫逢山集的田莊,他老人家還在那裡獵過一頭通體雪白的鹿——這位掌事,你還要嘴硬麼?”
“你,你……”
“端和太子沒有把這些私產列入內庫,主要是因為一旦列入,便要由內務府派人統一管轄,並且按照皇家產業賦稅,這對於在當地勞作耕織的農戶而言,一來攪擾,二來增賦。可你倒好,主君予民休養生息,你們倒自作主張收進自家囊中,打量著只要五殿下不知道、帳面上沒痕跡,便都是你的了是吧?”
“這,這些,都有專人統一造冊……”
“造什麼冊!以為我沒看過呢!內務府記錄在案的皇室私產共五千七百八十三條,要不要我一個個跟你對啊!還是說——你來之前,我正好把這筆銀子的總數算了出來,要不我直接報給你,也稱稱你這顆腦袋,得砍多少回?”
“啊,這,我,這……我,啊……殿下,殿下!殿下饒命啊!小人,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啊!”
掌事臉色如土,一頭磕在地上,沖著高存庸連連哭拜。然而,我這大半個月東奔西跑,大半原因也是因為高存庸的府裡實在手頭緊張,專為著從各處摳銀子才搞了這麼久,要說什麼也看不出來豈不是可笑。只是我沒想到,號稱清明的南朝,居然也有這樣膽大包天的東西,手居然都敢伸到先主的錢袋子裡頭去了!
“王爺不過問,太后不過問,不是根本不知道,就是以為這些錢已經送到五殿下府庫裡了,卻不成想,是在您各位的錢匣子裡下金蛋呢。只不知,你們作威作福、在農戶頭上盤剝之時,人家嘴裡罵的是五殿下,還是端和太子。”我上前幾步,將地上的帳本撿起來,蹲在跪著發抖、氣喘如牛的掌事跟前,用帳本攥成一卷,敲在他後腦勺上,低聲道,“江湖道上的劫匪,都知道不沾紅白兩事……先王的遺財都敢貪,若不折折壽啊,老天爺也看不過去了。”
語罷,我站起身來,又向高存庸致禮道:“已經審問清楚,請殿下發落吧。”
“這……”高存庸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看來是既不知道自己的二哥給自己留了保命的錢,也不知道自己的保命錢早就被這群刁奴才拐進自己胃口裡去了,一時間氣也不是懼也不是,不知如何是好。
“這等刁奴!狗膽包天!”木驍把板子狠狠一摜,對高存庸行禮道,“殿下,不如直接打死了事!”
“這,雖然著實可惡,但……還是報官、交由大理寺處置?殿下覺得呢?”飛翎一怔,思忖道。
“殿下,要不,屬下提人去攝政王府,畢竟涉及端和太子,由王爺做主比較穩妥。”
不由得這管事哭喊亂叫,不管哪一種,他怕都是難逃一死。
“這,我……我……咳,咳咳……”高存庸情緒忽然激動起來,加上幾個親隨七嘴八舌無法定奪,便又重重咳了起來。我趕緊上前,替他收緊了絨衣,掌心帶些內力撫在他背後,將他氣息給穩將下來。
“這,我、我實在……實在不知如何是好……管大人,既然你是府裡打點之人,就由你定吧。”高存庸好容易止住咳嗽,顧不得許多便攥住我的手,十分懇切地沖我點頭道。
我默了默,仔細看了看高存庸窘迫之至、委屈憤恨但又滿是畏懼的神色,心下強行摁了摁情緒。
“今日是掌事頭一次上門,我們家殿下的意思是,就當認認路,日後走動起來也免得生分。”我站起身來,緩緩踱了兩步出去,負手垂頭,沉吟道,“前個月端和太子崩逝,一切以宮裡事務為緊要;上個月招賢大會,宮裡事多,交割繁雜,一時忙忘了;這個月,似乎沒什麼冗忙安排,掌事既然有空跑這一趟,不如……你看是你自己帶人,把該拿的東西給殿下搬過來,還是——讓我提上您這顆腦袋、去內務府認認路,以便自行認領呢?”
“不敢,不敢!奴才不敢煩勞殿下,不敢煩勞管大人!奴才這就滾回去,把殿下所有私產全數清點齊全!保管一個子兒都不落……天黑之前,天黑之前!一定給您齊齊整整地全送過來!”掌事聽我松了口,立時接了話茬,一邊用力磕頭,一邊言之鑿鑿地保證將端和太子處分撥的私產全數清點完整後遞交過來。
至此也算有個交待,至少把該拿的錢拿回來,也不至於鬧得太大驚動旁人、給高存庸招惹其他麻煩。
只不過,有一件事,也必須一併做了。
“殿下,您還能站得起來嗎?”我折身回去,來到高存庸身前,躬下身,低聲問道。
高存庸點點頭。
於是我上前半步,一手繞過他背後扶住他左臂手肘,一手端著他右邊前臂,小心將他攙扶起來,而後扶著他緩緩上前,一點一點挪到了那個跪地磕頭拼命告罪的掌事面前。
“抬起頭來。”
聽得我一聲吩咐,那掌事急忙扶了扶快甩丟下來的帽子,戰戰兢兢卻又滿是期待地抬頭,只是還不及他仰視清楚身前高高立著的人影,便是清脆一聲——我握著高存庸的右手,使足力氣,在那掌事半邊臉上狠狠甩了一巴掌。
不單是那掌事完全沒想到會挨這一巴掌,當場便被打翻在地叫苦不迭;高存庸當即周身一繃,呼吸一緊,登時便膝上見軟,只得半倚在我身上、靠我全力扶著才沒癱倒;而同時幾乎要衝上前來的三個親隨,則是被我猛一回頭的凶狠眼色給生生止住了。
“這是慰勞掌事辛苦跑這一趟,一點心意,不成敬意。”我全力扶著高存庸原地站穩,聲音平靜無波道,“天黑之前,我們把府門開著;也煩請掌事和四位內侍回去,把話都給經辦的人手一一帶到了:再一再二無再三。以後再登這扇門,務必靈醒著些,若沒有打起十二分精神來辦差——仔細自家的腦袋!”
最後一番嚴詞恐嚇,掌事帶著四個內侍,屁滾尿流、慌不擇路地逃命回去了。
呼——連番因著勢利眼的舉子、缺斤短兩的藥材和克扣盤剝的銀錢生氣,也是這起子辦事的倒楣,正正撞在我這氣不打一處來的當口。這麼一場隨心所欲狂風驟雨,想來這個月的銀錢也不會再有缺斤短兩,總歸還是奏了些效。
回過神來,高存庸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愣愣地站在原地盯了我好一陣兒,神情從意外、恐懼和強烈的不安,轉而換成了疑惑、驚訝和些許呆滯;而身後三個親隨,也都是大同小異的神色。
“不是吧?”我努力彎了彎嘴角,企圖緩和一下方才緊張的氣氛,四下看了看,“沒見過人催賬嗎?”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他們連帳本都看不懂,哪還搭理什麼催不催的。
“大夫,好威風。”木驍摸了摸腦袋,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隨便應付了一句。
“這樣看來,以後咱們府裡的銀錢,應當比以前寬裕不少了吧?”飛翎心下盤算一陣,道。
隨契沒說話,看了我一眼,又看回高存庸的右手。
“哦,對了,”我趕忙回頭,握起高存庸的右手看了看,而後用力搓了搓,“殿下的手,打疼了嗎?”
高存庸懵懵懂懂點了點頭,而後又猛地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我忍俊不禁,又恢復了平和神色道:“殿下應該從來沒打過人吧?擔驚受怕,良心不安,還是怕會被挾私報復?”
高存庸沒說話,但是低了低頭。
“殿下別擔心。”我轉過身,攥住他兩臂,認真了些道,“殿下從來溫順平和與世無爭,可這些人難道因為殿下的柔善,就收起他們的貪婪之心了嗎?既然如此,不如就把話都一次說清楚,讓他們知道,原來有些東西並非理所應當而來,也許這樣,反而更容易以後相與,不是嗎?”
高存庸抿了抿唇角,但還是沒抬頭。
“好啦,”我握了握他的雙臂,接過飛翎遞來的暖爐,塞回到他手裡握好,玩笑道,“殿下是怕有朝一日微臣要是不在府裡,他們聚眾來鬧事報復?那微臣就在離開王府之前,把這些東西全都收拾乾淨了,管教誰也不敢來招惹我們殿下——嗯,誰也不行,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行,可好啊?”
身後響起一陣嗤笑,映著天際暖光,淡淡掃在高存庸消瘦的臉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