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攝政王府和各個王府都分別安排了筵請本次招賢大會名列前茅者的接風宴,陣仗是堪比大樑科舉瓊林宴,一場精彩過一場。原本應該大出風頭的文試榜首,卻因為自己沒有眼力見、不知道打聽各位天潢貴胄之喜好,而被陰差陽錯地丟進了蓬門多年不曾為誰而開的五殿下府邸,直教那些個當日在明修殿就對我橫豎不服不忿的中選之人,幾乎要憋不住地大笑出聲來了。
攝政王不偏不倚,幾個皇子倒是各有主意,要麼目下無塵地甩我一個自作自受的眼神,要麼憂心忡忡地給我一句惋惜的關切,要麼就是跟看稀奇一樣盯一會兒我這個風頭過勁砸了自己腳的聰明反被聰明誤之人。
這次錄取比例其實也不算低,所以載歌載舞了十來天,除了五殿下高存庸、因為身體抱恙、府上又沒有個打理門面的得力人選,故而失卻了這個籠絡人心結交朋黨的絕佳機會外,幾位皇子幾乎都是在不被攝政王盯上的紅線之下,使足了勁頭各顯所長,一時間好不熱鬧。
定瀾府風向轉變之快啊,似乎已經沒什麼人關心惠帝新喪這件事了。
按著安排,今日便是我搬出驛館,在全定瀾府上下幸災樂禍的冷嘲熱諷之中,進駐高存庸府邸的日子。
雖說旁人如何議論、于高允擎於我的鋪排而言簡直不值一哂,然則經過此前王府書房一番詳談,我倒也不指望高允擎能擺個什麼親切做派來送送我什麼的,索性就自己一早做足打算。好在既然在暗處已經達成了目的,高允擎的用意是,讓我在高存庸的王府裡先安置一陣,一來躲個清靜、避避風頭,二來做一個局外人,潛在暗中對另外三位皇子的動作埋一步制約的隱棋。待風頭過了、內外勾連也蹦跳得差不多了,再找個由頭把我拉出去,派作他用。
登門拜訪,雖無定式,但也有些默認的規矩。之前有宮中禮節的司職專事提點,而且高存庸又是常年身體孱弱,登門拜訪,最好是在辰時之後。這般規矩雖然並無什麼錯漏,可這一趟並不是去見客,而是從今以後大概就要有相當一段日子要起居於此了。不怕他們覺得我這人特立獨行,怕就怕他們把我當做以往那些走過場的庸醫,除了應付差事之外巴不得避而不見的,那可就真真是麻煩了。
唉,雖然有了個“五殿下府的人”的頭銜戴著,難免有些出乎意料,不過再怎麼說,跟高允擎搭上線,並且利用這層關係撥動南朝皇室之間暗湧之目的也算是達成了,總是不虧的。招賢大會落幕,看似已經塵埃落定,然而回想高允擎的咄咄逼人,以及其他幾個皇子之間的明爭暗鬥,遑論以如今明面上看來尷尬的位置,還要考慮與恩師如何書信往來……若是眼下連高存庸都只想把我架起來供著,這一趟,可就不好走了。
於是,我特意早來了大約半個時辰。
院子裡空曠冷清。我今日上任,獲封了正五品國子博士,職分呢就是這府中專職的大夫、兼理府內往來事務。聽起來好像還有些樣子,再加上總歸是攝政王親自安排,然而便是除了高存庸之外的全府上下人等都出來迎接,也不過就是這麼十幾個人而已。雖然看得出前院是特意著人清掃過,可這不盡人意的收效……
這府上,還真的是安靜啊。
前番進進出出,府中大略的地點佈局也都知道得差不多了。高存庸的王府雖然地盤寬敞,但房屋並不算多,大體上只在中間位置建了個四方小院,基本都是些草木鋪陳或者堆放貨倉,另在後院有個不大不小的池塘,其餘也就不剩什麼值得一提了。
病體沉重的高存庸倒是一如之前的客氣,早就派人來通知,說今日一早,在自己臥房閣樓的正廳見我。雖然我一再推辭說可以直接去榻前拜謁,也順道請診,但高存庸還是堅持如此禮數,客氣得一時間倒讓我也不知如何說辭了。
不過,說歸說,這世上的成規千千萬,我自問也沒遵循過多少。早來這麼半個時辰,與其說是以示謙卑真誠,不如說是昨天那次回訪讓我有了些疑問。趁著這大清早的工夫,正好看看五殿下府裡的人,平日裡都是些什麼樣子,省得偽裝來偽裝去,勾心鬥角耽誤光陰。
所以,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大嗓門在嚷嚷著打把勢;也聽到了廊下牆外有人在默默地灑掃;直到一路來到了——
“呀!”閣樓門前,一個侍女端著淨面的盆子,頭也不抬,只風風火火地往前來,幾乎跟我撞了個滿懷,“哎?怎麼是大夫?這麼早就——”
“哦,初來乍到,想著早一些,有什麼吩咐也好搭把手。”我退了一步,彎起嘴角笑了笑,“何況——看這天光,也不算早了。”
“啊,咳,”聽我這麼兩句,端著盆子的侍女似乎有點尷尬,輕咳了一聲,向我福了福身,“大夫倒是有心了,不過……爺昨兒睡得不好,剛剛叫醒,還不曾起呢……”
“哦?”這麼一說,反倒讓我來了幾分興趣,抬眼往樓上一瞟,立刻道,“那正好!一日之計在於晨,不如我這就去為殿下請個脈,看看這夜裡不得安睡是怎麼回事。”
沒起?沒起又怎樣?之前換來換去的大夫,大概巴不得聽到這樣的說辭,跟這位久病纏身的主子永不如面才好吧?如今來的這個小大夫不是別人,可是頭上頂著“管氏遺孤”大名的小公子,要是連這點沒話找話的本事都沒有,還真是滑稽了。
於是,我一把奪下侍女手裡的臉盆,邊勸邊哄地讓她先去膳房給高存庸準備些軟乎的早膳和熱粥,而後自己端著盆子閃身進了閣樓,把門一踹,有點小得意地就上了樓來,進到了高存庸的臥房裡。
進了屋,放下臉盆,細一端詳,果然,高存庸雖然說是醒了,此時仍然背對著門口倒在榻上,呼吸有些不穩,莫名囈語,看起來是在賴床。
我努力壓了壓笑意,這位久病的殿下,難得還有些心寬處。
他這麼賴著,我也不便直接把他拉起來,只是他倒無所謂,我在這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地等著算是怎麼回事。
唉,誰讓你是主子呢?說一千道一萬,以後恐怕還是都得要我來遷就你了。
於是,我取下架子上的一塊汗巾,泡在盆子裡浸了浸,松松擰乾,躡手躡腳上前來,輕輕地給迷迷糊糊還捨不得睜眼的高存庸擦了擦臉。
“嗯……”許是方才那一陣又讓他給睡過去了,此時突然被什麼涼的東西碰著,高存庸不甚清醒,眉頭一跳一跳的,嘟囔道,“呃,估摸著該來了,別給……耽誤了——到辰時了?”
看著眼前人犯迷糊的樣子,我抿了抿嘴,瞥了一眼窗外陽光:“約莫還有一刻。”
高存庸一聽到聲音不對,立刻睜眼,登時一愣,瞬而回過神來,往回縮了些,又像是氣沒喘勻,連忙咳了起來。
方才……我大概是……
“咳咳……怎麼是……”高存庸支撐著坐起身來,往裡縮了縮身子,一臉心有餘悸地喘著氣道。
我回過神來,立刻起身,退了幾步,躬身道:“殿下……聽說殿下昨天夜裡睡不安穩,所以來瞧瞧。方才看殿下不太清醒,故而冒昧,讓殿下受驚了,是微臣之過。”
高存庸狠狠喘了幾口氣:“咳咳……如此……這些小事,平日都不勞動,府裡的大夫,做的……”
我致了一禮:“睡眠不佳,則難以護持氣血。病症都是起於微末,微臣身為醫者,對殿下的生活起居自然是要事事關注,時時施法。因而……即便殿下怪罪,微臣也不能耽誤殿下病情。而且……方才來時,見殿下府中人手並不寬裕,而微臣從今日起便是殿下府中一人,與他人無異。因此只要是對殿下有利之事,微臣絕無推辭的道理。”
高存庸坐在原地,沒有什麼表情,但也沒有責怪的意思:“咳,大夫有心了……”
“如此,微臣就不打擾殿下更衣,先退去外廳了。”
過了一會兒,閣樓正廳裡,前次見過的兩位“壯士”已經門神一般站著了。雖然一來二去已經算得上是熟人,但基本上只是點了點頭,很明顯,誰也不想和誰先做攀談。
說實話,換了是我,一來二去應付那些走過場的庸醫,也覺得煩。
兩廂靜默之時,侍女從樓上快步下來,沖我們點點頭:“爺來了。”於是,三個人便紛紛行禮。
穿戴齊整的高存庸擺了擺手,咳了一聲,在攙扶下坐到了正位上:“呵,咱們府裡,也是許久,咳,沒這麼陣仗了……我是這府裡主人,南朝先明王第五子,高存庸。還未請教……”
“回稟殿下,微臣姓管,名伯群。”
我答了話,微微抬了抬眼,卻見高存庸正看向我,神色無虞,滿目和善:“‘伯群’?呵,確實……大人今日進駐我府上,按道理,是應該派人去接的,真是怠慢了……”
“殿下客氣了。今日入府,以後就該是為殿下效力,與他人應無差別才是。”
高存庸想要開口,忽然又咳了一聲,一旁侍女連忙端來一杯茶水,小心服侍著喝了一口,方又道:“大人既然到了我府裡,以後,自然也不必,與他們見外……”而後順著指了指在我對面站成一排的三個人,“府裡人,不多。有什麼事,直接找他們,便可以……”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等這三個在這府裡也算“舉足輕重”的人開口。
先是那侍女向我行了一個福禮:“管大人好,奴婢是這府裡的掌事婢女,大夫叫我飛翎就好。”
那寡言男子也沖我頷首致禮:“屬下是殿下的近身侍衛,隨契。”
而那壯漢則是在高存庸飄過來的眼色之下低了低頭,瞥了我一眼,抱了抱拳:“在下木驍,是殿下府的護衛統領……之前誤會,還望管大人多多擔待。”
不過寥寥幾句話的交情,目前為止,這三位親隨在我看來,還談不上有什麼過人之處。雖然還不知道他們平常是怎麼服侍高存庸的,可今日初見,我卻暗暗有一種感覺:這三個親隨,似乎都有那麼些個彎彎繞繞,卻不知為何,肯待在此處,還對這麼個病歪歪的主子和顏悅色、百依百順。
“三位有禮。管伯群初來乍到,若有行差踏錯,還請各位不吝賜教。”我也還了一禮道。
拜見過高存庸之後,三個親隨帶我去了安頓好的新住處:府邸中間的四方院落裡,高存庸自己住在北邊閣樓,南邊對著的便是王府炊房和藥房,東廂安置著三個親隨,時常換人的西席小院便原封不動地留給了我這個繼任的大夫。
這院子的匾額上寫了兩個漢隸大字:“知意”。
“知意?知什麼意?知誰的意?怎樣才算是知了意呢?”我咕噥道。
小院不大,三間房,一間正廳,一間書房,一間臥房,書房窗戶打開來,抬頭正好可以看見高存庸臥房的窗臺。除了一些簡單乾淨的陳設,和正廳牆上掛著一個碩大的“持”字之外,也沒有什麼別出心裁的地方,可見上一個搖頭歎氣落荒而逃的傢伙呆了是沒有多久,連細軟都沒怎麼添。
別的倒不講究,可環顧四周,似乎總有哪裡不大對勁。
“飛翎姑娘,這西廂房前面怎麼空了這麼一大片地方?”
“哦,這院子在原先主人手裡的時候,這裡種的是一株藤,後來不知怎的就枯死了。明王定都,將爺安置在這裡之後,宮裡的人嫌枯藤晦氣,就砍掉了。後來也就沒人再管,一般就曬曬藥材,曬曬衣裳什麼的。”
“這樣……”這麼一片地方,曬東西似乎不太夠,空著又未免太難看。倒不如原來那家的主人設想,種點什麼東西,佈置均勻,也剛好能有些別致的,點綴這院子四周。何況,要是沒個什麼東西遮擋一下,高存庸隨意一探腦袋,就能居高臨下看見我在幹什麼,這種感覺總也是有點奇怪。
“曬藥材什麼的,有屋頂就足矣。倒是要勞煩姑娘問問,能在這地方種點什麼東西嗎?”
“大夫要種東西?倒也不是不可以,只不過這院子不算大,一來是起居之地,不便種太難將養的,二來……爺不大喜歡花——不知大夫是想種什麼呢?”
“嗯……不如抱一棵,楓樹來?”
“楓樹?大夫怎麼想起種楓樹?楓葉不多是離群索居、傷春悲秋的歌詠才多有嗎?”
“哈,人生百年,恰如一歲輪回之理。一歲之間,綠蔭應時則常有,殊不知如楓葉者,反倒是在這百花肅殺的深秋,方顯其卓爾不群。殿下多年臥病,雖然我還不知深淺如何,但只怕在殿下心裡已然種下了病根。一株楓樹,在旁人絢爛荼蘼之時默而受之,必將等到雲開映色的好時節。這話是對我說,也是對殿下說……哎,對了,聽說寧澤地界的風俗中,楓樹不也是別有護佑之意的神木嗎?種棵楓樹,想來先明王在天之靈,也會多多回護五殿下的。”
“……成!明日便讓木驍給大夫扛一棵楓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