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李御沉沉睁开双眸,偏眸望向周遭, 身边却空无一人。


    殿中光线昏暗,烛火依稀。


    他的衣袖上,还残存她的温度。


    李御抬起指尖摸摸唇,望着空旷的大殿,眸光渐冷。


    *


    青玉随陆郁一路到了东宫,此时夜色已深, 约莫到了戌时末,东宫看守的侍卫瞧见陆郁, 倒是一怔,毕竟陆郁议事皆是白日前来:“大人,殿下已歇息,若是没有急事,明日再来吧。”


    “我有急事要和殿下商议。”陆郁脚步未停,一脸肃然道:“等不到明日了。”


    看守的侍卫着实一惊,面面相觑半晌, 终恭敬的将陆郁请进来, 还殷勤道:“不若让属下先去禀告殿下?”


    “不必。”陆郁面色未变, 淡淡道:“我自去殿中便好。”


    陆郁是太子心腹,他既然如此说, 那些侍卫也只得听命由着他去了。


    *


    福冉和清露送走绫枝,两人解释心潮起伏, 呆呆望着头顶上的一轮圆月,不知为何都有几分伤怀感叹。


    “有时候想起小时候咱们一同玩耍的日子,还和昨日一样,怎么就突然过去了这么多年……”清露仰望那月亮, 叹息道:“老爷夫人那么好的人,说败落也就败了,姑娘和公子一路上颠沛,从苏州到杭州寄人篱下的,也没过几天舒心的日子,总算遇见了姑爷又……真是不易……”


    “姑娘和公子的确不易,”福冉看了清露一眼:“但你和清霜这些年,日子也过得艰难吧。”


    姑娘尚且寄人篱下,她们二人跟在姑娘身后,想必更是看惯了白眼。


    清露笑笑:“我只是个丫鬟,受点委屈也没什么的。”


    福冉声音低低的,几乎要听不到:“可丫鬟也是人呐……”


    清露看向他:“什么?”


    “我是说……明日一早,殿下发现姑娘不在宫中,也许会大怒。”福冉轻声道:“最迟明早,或是今晚,我便要把你送出去。”


    清露望着他,欲言又止:“……那你呢?”


    “我无事。”福冉思索道:“你是姑娘亲近的人,姑娘离开,你首当其冲,我虽和姑娘走得近,但殿下一时还怀疑不到我……”


    “可殿下又怎会善罢甘休……”


    他对姑娘有情,手段还那般不寒而栗。


    更何况是对待下人呢。


    清露拉住福冉的衣袖,低声道:“今晚若是能想个法子,我们一起走是最好的。”


    正在此时,又传来三声敲击墙板的回音,短促利落,这是他们和江诺约定好的,两人神情一肃,这声音就在门外,显然是自己的人找了上来。


    门扉拉开,二人惊喜道:“陆公子?”


    陆郁站在门外,带了青玉,眉目温润,含笑看着他们。


    两人登时定下心,将陆郁请进房内,陆郁一进来,便郑重的朝两人揖揖手:“今夜之事,全赖二位相助,这番恩情,郁此生不忘。”


    被陆郁如此郑重的道谢,福冉被唬得脸色都红了,忙摆着手局促道:“也没什么……只是看姑娘在东宫艰难,想着出去能有一条生路……”


    陆郁再三谢过,又看向福冉道:“董兄,江诺可曾要把枝枝带去何处?”


    “陆大人不晓得吗?”福冉疑惑道:“他接到姑娘后,不是要去和您会面吗,难道没对上吗?”


    “我们已会面。”陆郁表情未变,笑着道:“董兄放心便好。”


    福冉清露放下心,陆郁在京城中已有些权势,姑娘跟了她,也能放心些,清露低声道:“公子已将姑娘安顿好了?”


    “自然,此番真的多谢你。”陆郁一脸诚挚,悄声道:“枝枝放不下你们,特让我来接你们离开东宫。”


    “也不知为何,今夜东宫的守卫倒比往常还要严密,若是我们三人同时出现,就算能逃出去,以后也定会被提及。”福冉道:“陆大人要如何将我们带走?”


    “我知道东宫有条湖边的小路,穿过那片梧桐林便是甚矮的围墙,可翻出城外。”陆郁道:“我此刻前来,便是想引你们过去。”


    福冉一怔:“东宫周遭守卫森严,怎会有通往宫外的路?”


    “董兄难道信不过我?”陆郁笑道:“我在东宫多年,那条路靠近前廷,又甚是隐蔽,你也许不晓得。”


    “那条路靠近湖边,少有人至,深夜更是无人,我们顺着湖边走,若是瞧见侍卫也不必怕,有我在。”


    福冉虽在东宫服侍,但皆是在□□,想着陆郁和太子相熟,也许真的知晓什么密道也说不准,心里安定下来:“我怎会信不过大人,只是怕大人被我们连累罢了。”福冉拉住清露的手,交给陆郁,郑重道:“大人既有门路,求您把她带出去,至于我,留在东宫还能斡旋几日,你们不必以我为念。”


    “董兄此言差矣。”陆郁摇头道:“既然能带走,为何不一同带出去?东宫有千百种手段逼供,你若在受苦受难,让枝枝和清露情何以堪?快走吧!”


    清露也忙劝道:“董然哥哥,你也和我们一同走吧,陆公子定然有办法斡旋,你不必把自己给填进去。”


    他们一人叫董兄,一人叫他旧时名姓,倒是让福冉心口一酸,轻轻道:“多了我,只怕又会多了风险。”


    “我们不是同在一处长大吗?既然不畏生死,这点风险又算什么?你不走我如何向枝枝交代?”陆郁语气里满是愧疚自责:“今夜本是我该承担的,却全赖你们二人挺身而出,跟我走吧,别说傻话。”


    福冉终于被说动,他感激的看了一眼陆郁,沉吟:“公子先稍等,我去拿个东西,很快。”


    福冉匆匆走到内殿,这个时候,什么金银皆是身外之物,可唯有一件东西,是他没办法放下的。


    福冉打开最下头抽屉,拿起那本珍贵的昭明文选,这是珍贵的宋版书,刊印精美内容完整,已是举世罕见,他是偶然得到的,旁的太监不明白,他净身前在书院呆过,却对此书视如珍宝。


    福冉将书小心翼翼藏到衣袖里。


    自己一个阉人,留着这书终究是无用的。


    不若给了陆郁,名士名文,相得益彰。


    陆郁等到福冉出来,却没见他背行李,略一思索也晓得八成是去拿了体几银子,心中暗暗摇头,面上却丝毫不显:“董兄既收拾妥当,便快些赶路吧。”


    几人顺着湖水缓缓向前,此处在东宫最靠西的园子,白日还不觉如何,夜色之下,如墨的水波翻涌,树影如鬼魅般簌簌吹拂,周遭又甚是静谧,清露望着陆郁走在前头的高大背影,不知为何忽然有几分恐惧,她定定神,走到福冉身侧。


    福冉虽在东宫,却很少去前廷,他不疑有他,顺着陆郁的脚步向前走。


    陆郁的声音很低沉,在湖水拍岸的声音中缓缓传来:“太子喜怒无常,这些年,也着实难为你了……”


    “殿下平日对我们倒也不苛责,只有在姑娘一事上……”


    福冉叹口气,摇摇头。


    他摸着袖筒里的宋版书,晓得陆郁定然甚是喜欢,福冉思量着,怎么挑个合适的时机给他。


    他这般风清朗月,就该捧着这样珍贵的书在月下漫步,自己一个阉人,拿着这书,都是玷污了。


    陆郁突然顿住脚步,他站在湖畔,眸子渐渐阴冷幽深:“董兄,你这一世真是不易,成了阉人受尽苦楚,没有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此番我若是帮你解脱,想必枝枝也定然会体谅我这一番苦心的。”


    福冉蓦然打了个激灵,还未回过神,小腹一阵刺痛,他垂眸看,已有一把匕首深深刺入,血迹渐渐晕染开来,匕首的另一端,牢牢窝在青玉手中。


    福冉不可置信,颤抖道:“青玉,你……”


    “对不住。”青玉低声致歉道:“形势逼人,我也是……迫不得已……”


    福冉摇摇晃晃的倒在陆郁脚下,清露颤抖着望着眼前的一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素来翩翩若仙,不沾尘埃的陆公子,怎么可能,有如此狰狞的一面?


    清露拼命眨眼,只觉自己身在梦中。


    不可能……东宫是地狱,太子是修罗,而陆公子,却是姑娘的光,他们的期盼和仰望……


    可为何会如此……为何会如此……


    望着脚步踉跄的清露,陆郁眼眸中闪过不忍,他转头,朝灯火璀璨的光明处缓缓走去,只留下淡淡的一句吩咐:“她是个好姑娘,下手利落些,别吓到她。”


    清露和清霜随绫枝这么久,陆郁自是感激的,可那又如何?


    清露留在东宫,是个隐患,出了东宫——她已知晓自己杀了福冉,杀了枝枝的恩人,若是她对枝枝说起,那枝枝又该如何看自己?


    枝枝总算出了宫,他不愿二人之间有任何可能的裂痕,他要寻到绫枝,守护她一世无忧……


    这些阴暗的勾当,暗藏的风险,都终结在这一晚吧……


    青玉心领神会,他咬咬牙,一步步靠近清露,将挣扎不止的清露揽在手臂中,准备发力——腿上一阵剧疼,青玉冷不丁闷哼一声,低头看去,却见半身是血的福冉爬到了他脚畔,一脸决绝的手持匕首,砍向自己。


    青玉咬牙,飞起一脚想将已经没有力气的福冉踢到湖中,谁知福冉却死死抱住青玉的腿脚,撕声道:“清露,快跑——”


    话音未落,已从暗影处飞出两个身手利落的男子,他们身着东宫侍卫装扮,却听命于陆郁,一人扳住福冉肩头,一剑刺穿后,将人投入湖中。


    扑通,湖面溅起血色涟漪,转瞬又无影无踪。


    福冉衣袖中的文选,从衣袖中飘落,和主人一同,沉沉下坠,直到湖底深处。


    那侍卫伸手触到清露肩头,千钧一发之际,漆黑的夜色中忽地掠过一个高大暗影,他出手极为迅疾冰冷,劲风过处,两个侍卫已应声倒下。


    清露只觉后颈一凉,神智已渐渐涣散,只依稀察觉自己衣领竟被一人嫌弃提起,那人的语气冷漠中有一丝熟悉:“还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非要折腾到断送小命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