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枝短暂的清醒之后, 便陷入了昏睡,高热不退了两三日, 偶然醒来,也只是双眸木木的注视着前方,旁人和她说话,她皆是恍若未闻。
李御望着昏沉不醒的绫枝倒是直咬牙,严命太医将人唤醒,太医却支支吾吾, 说还是因了姑娘先前的外伤方才昏睡云云,李御嘱了太医去开药, 独自坐在床前审视着绫枝。
她平躺在床上,双眉痛苦的蹙起,显然在梦中也从未有丝毫放松。
李御不经意想起今年春日,西湖小舟上的小姑娘。
眼眸清澈,纵使一见面就卷入刀剑纷争,仍有一股坦然天真。
他要的不是任人摆布的呆滞木偶,而是江南春色中, 温婉灵动的小姑娘。
李御冷冷垂下眼眸。
方才沈千章已经来报与他, 曾欺凌过绫枝的姑父姑母, 已和她那表哥,一同被问斩于西市。
想必绫枝听罢后, 倒能有几分波动。
李御也不知为何,倒有几分怀念绫枝仰着脸, 和他辩论争执的模样。
那时候,他能感觉到眼前人的勃勃生机,而不是像如今,如同生命正在流逝, 只留下无神无力的躯壳。
正在此时,绫枝已在床上张开了眼。
不比往常,这场高烧过去,哪怕是睁开眼,双眸仍如同布了一层雾,让人看不透,也让绫枝好似和这个世间隔了一层,眸光好似虚虚的漂浮在空中,没有落到实处。
“孤已经在此地守了半个多时辰,你架子还真大。”李御扫视绫枝,冷冷开口:“你也只有这么个身子能入孤的眼,却这么经受不住,你说,孤养你在宫中还有何用?嗯?”
绫枝沉默,唯有睫毛轻轻一颤。
“差点忘了告诉你。”李御不愿看绫枝平静到呆滞的侧脸,冷眼盯着她,想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你的那对儿好姑父姑母,已经和他们那不长眼的儿子一同在西市上路了,孤为你报了仇,可是快慰了?江姑娘,你欠孤的,可是越来越多了!”
李御本觉得绫枝会有所震动,可那如琉璃般剔透的眼眸只是微微转了转,随即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李御皱皱眉,正要开口,却听绫枝缓缓开口道:“为何如此?”
李御微微挑眉,才明白她是在问姑父姑母的事。
“还记得陆嘉进狱吧。”李御淡淡道:“那是因了有证据证明他和反贼卓月互通书信,后来有人查明那证据是伪证,系你姑父伪造,按照律法,自然要问斩。”
绫枝微微侧头,双眸一动不动的凝视窗外,如同在认真倾听,也如同在看窗外秋光下纷飞的落叶。
李御皱皱眉,心里莫名竟涌上一丝恐慌,他还未曾开口,绫枝已沉沉闭上双眸,似是极疲乏,休憩片刻才能回神。
“你……”李御望见清露含着眼泪恳求的眸子,把自己想要说出口的话咽回去,毕竟太医曾说,绫枝如今甚是虚弱,要尽可能多的休息养神。
他也算是为她报了仇,她却连个眼神也不给。
李御一甩衣袖,负手走出宫院。
清露含着眼泪蹲在床前,用沾了水的巾帕擦了擦绫干涸的唇瓣,也许是因了连着好几日高热,从前姑娘娇嫩如春花的唇瓣,如今却日渐凋零,如风卷枯叶般凄清。
她动作轻柔,不经意抬眸一看,却发现绫枝已然张开眸子,面无表情的凝视着自己。
清露心里咯噔一跳,从前还未觉得如何,这场高热却如同抽走了姑娘残余的活气儿和精神,虽说姑娘忧郁沉静别有几分病西施的模样,容颜更胜往昔,但她每次和姑娘对视,都不由得暗暗心惊。
好似她的目光已经定定的穿透了自己,透着几分将死之人的衰败。
清露轻声道:“姑娘,方才殿下来了,看了您无恙便又走了。”
不知为何,清露如今倒是想让姑娘如同一般的宫妃,承欢侍奉,这次主子高热,殿下只要有空闲便会来看上一眼,看来主子在太子心中,也不是等闲之人,再说在这东宫,若是有太子的照拂,她们姑娘定然过的不差,不论如何,都比如今这模样要好。
她咬咬牙道:“姑娘,殿下还是很关照您的,让太医给您诊治,甚至亲自来看着您好几日……您好好吃药养伤,好吗……”
“还有老爷和夫人,他们那样对姑娘,也被殿下明正典刑了。”清露听了都觉得出气:“从前觉得老爷那么大的官,如今看来,在殿下眼里,也不过是个芝麻,说斩就斩了,看看谁以后还敢再惹姑娘!”
绫枝怔愣注视着清露,好似从来不认识她一般。
清露被她看得心里一慌,心虚似的移开眸光。
她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如今……姑娘已是东宫的人,再不比从前,若是能得宠于太子,岂不也是很好的出路么,只是望着姑娘似缥缈又似能看透一切的眼神,没来由心里惧了几分,忙移开了眼眸。
半晌后,忽然听她冷不丁道:“不该是如此的。”
清露一怔,忙道:“姑娘再说什么?”
绫枝疲倦的半闭上眼眸,不再说话。
是啊,不该是如此的。
她还记得,那时因了陆嘉一事,陆郁日夜忧心,顾不得她,没曾想陆嘉倒轻飘飘放了出来,太子还反手将罪责推给了张家。
这么一想,陆嘉之所以入狱,也少不得太子的推波助澜。
位居东宫,轻易便能翻云覆雨,若他喜了你,会用通天手段将得罪过你的人统统打压,若他厌了你,便将这些欺压手段,尽数都用在你身上。
这世道,不该是如此的。
绫枝记得很小的时候,问过陆郁为何要如此辛苦读书,陆郁便用清朗稚嫩的嗓音说,致君尧舜,天下清明。
可他效力的君主却轻易的用权势摆布众生,这个天下,混沌不堪,却又无法挣扎。
不该是如此的。
绫枝又想起姑父,姑父并不算是坏人,她始终记得,在走投无路时,是姑父接纳了他们。
也许姑父只是为了江家的钱财,也许最开始,的确是好的……
但无论如何,他即便吞占家产做尽了恶事,也自有律法制裁,而不是像如今,被稀里糊涂扣了罪名,断送一条性命。
黑白颠倒,任人摆布。
绫枝始终闭着眼眸,轻轻扯出一丝疲惫却自嘲的笑意。
她并不快意,甚至觉得,今日上路的姑父和自己,并无什么不同。
*
太子生辰日将近,因皇帝下了旨意让礼部操办,京城上下倒是都忙了起来,皇帝站在窗边沉思半晌,倒是直接去了贵妃处。
贵妃这些年来仍是恩宠不衰,只是一直未曾有子。
宫人朝臣虽然明面上不说,但都晓得,若贵妃真是有了身孕,恐怕要东宫易主。
可如今贵妃年纪渐大,再加上太子又渐渐在朝中站稳了脚跟,闲言碎语才少了起来。
皇帝一进门便怔住了,贵妃倚着窗,正在垂泪,瞧见自己来了,才忙抿了抿眼角,笑道:“陛下来了?”
“怎么了?”皇帝看向贵妃并不年轻的眼眸,柔声道:“谁给你委屈受了?”
贵妃强笑道:“有陛下的宠爱,谁敢给臣妾委屈呢?”
“那就还是因了太子生辰?”皇帝看向她:“心里还介意?”
贵妃表情一滞,偏过头道:“陛下如今日理万机,又新选拔了不少秀女在侧,也好几日未曾来看过臣妾了,没曾想倒还惦记着太子的生辰。”
“如今他也渐渐大了,在朝局上独当一面,朕日后要倚重他,自然要给他体面。”皇帝拦住贵妃的肩头,轻声道:“但是在朕心里始终只有你一人,皇后都不在了,你也不要和孩子争长短了。”
“听陛下这话,倒是臣妾太过小气,惹人笑话了。”
“朕知道你心里憋屈,但这有何法子?朕这些年来,一直冷落太子,你还记得杨言?”皇帝叹口气道:“就是他的太傅,当时太傅触动了你娘家的利益,朕后来因了莫须有的罪名抄了太傅的家,太子嘴上不说,心里定然一直记恨着朕,你说此时再不弥补,等朕百年后,后世会如何评判朕?”
“太子是陛下之子,怎敢怨怼君父,再说……”贵妃顿了顿:“陛下不是还有个儿子吗?”
“放肆!”皇帝怒道:“太子是嫡子,如今在朝廷上也有了势力,贵妃,你出言要谨慎,莫要惹祸上身。”
“惹祸上身?”贵妃忽然含着泪笑道:“臣妾又有何惧,臣妾早就想去找孩儿了。”
“你……”
皇帝一怔,眼神透出凄清:“此事已过去许久,朕已经狠狠处罚了当时守夜的宫人,你还想如何?”
“处罚宫人?陛下说得轻巧。”贵妃眸含热泪:“怎么就那么巧,台阶恰在臣妾去之前洒了水,怎么就那么巧,当晚的太医都在皇后处诊治!连专门给臣妾把脉的唤不回来!”
“够了!你怎么又来提这些陈年往事!”皇帝纵使宠爱贵妃,也是心头起火:“那也是朕的孩子,朕难道不心疼吗?但那日皇后的确犯了病,太子年纪小,心疼母亲才下令把太医都传了去,你无凭无据疑心一个孩子,到如今还耿耿于怀,又是何必!”
皇帝叹口气,抚上贵妃的肩:“我一直等着,有了我们的孩子,可如今……”
“我如今年纪也大了,这江山终究还是要靠他。”
“至于那些秀女,也都是取个乐子的摆设罢了,你何苦和她们斗气,再伤了身子。”
贵妃轻声道:“陛下之意,臣妾都懂,是臣妾无能,未曾给陛下延续龙嗣。”
“傻不傻?给朕说这些话……”皇帝轻轻拍了拍贵妃的手背:“那时候朕不被先皇所喜,还不是你在宫中传递消息,明里暗中护着朕,当时先帝驾崩,留下那衣带诏,若非你灵机一动找寻到那般巧手的绣娘,又怎能如此天衣无缝?”
这都是宫闱密辛,许多年未曾有人提起过,如今已过去了这么多年,地位已稳,才敢坦然说起。
提起此事,贵妃不由叹气道:“当时那主意乍听是想的不错,但后患无穷,谁能想到那绣娘竟跑出了宫去,这么多年了,也未曾找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