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枝缓缓闭上双眸, 不愿再看这场太子精心布下的局。


    他无非是要自己亲眼望着陆郁捧走那牌位,将她的心碾碎成灰。


    杀人诛心, 不过如此。


    陆郁进殿后也看到了长余一丈的乌木屏风,却未曾见殿下现身,想来是在屏风之后接见——陆郁未觉异常,但有几分淡淡的恼意,毕竟他是太子宣来的,如今太子却连面都未曾露, 但他并未深想,行礼起身后恭立在侧:“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阿郁, 孤知你此刻定万分煎熬,本不该此刻宣你,”太子的声音从屏风后缓缓传来,语气沉静:“桌子上是孤的恩典,你掀开看看。”


    陆郁上前,掀开蒙在桌上的红布,瞳孔剧烈收缩。


    深沉油亮的乌木牌位端正摆放在桌前, 赫然写着陆家养女安和县主江绫枝之位。


    殿内落针可闻, 绫枝在屏风后, 甚至能听到陆郁的喘息声,沉重, 震惊,迷惑, 不解,还有几分屈辱。


    良久,才听屏风外一道略微沙哑的语气沉沉传来:“殿下这是何意?”


    李御眸光如薄刃般冰冷,语气却一如往常般和缓:“孤知你用情甚深, 但天意难违,非人力可更易,你正当好年岁,切莫过于伤悲了。”


    绫枝被李御牢牢捂住嘴揽在胸前,闻言只想冷笑,什么天有不测,明明是有人从中作梗,太子言语间并未有一丝愧疚心虚,倒好似早已自居为天,摆弄拨乱她的命运甚是随意,她恨得心头气血翻涌,却半丝声音也发不出。


    陆郁闻言,心头复杂,低声道:“多谢殿□□恤,这是臣的私事,劳殿下担忧了。”


    “毕竟是一同进的京。”李御微微叹息,唇角却噙着阴鸷的冷笑:“江姑娘是个识大体的,和你……也甚相配,不过近日因江姑娘一事,伯母身子欠佳,陆府厄运不断……阿郁,这些事情,你不能否认啊。”


    绫枝气得全身轻颤,只想大骂太子无耻!


    伯母身子欠佳是不小心落水,陆嘉进狱是因之前的案子,太子语气淡然,却分明是将祸水往她身上引,她真的不敢再听下去,唯恐听到陆郁只言片语的赞同。


    倘若心上人在她死后,叹息伤情中还有几分释然解脱,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屏风外,陆郁缓缓握拳。


    不得不承认,太子说得对,枝枝抵京后,的确牵一发动全身,陆家一直不安生——但陆郁从不觉得这是绫枝的错。


    若真有错,也错在他一人,是他在京城根基不稳,不能护她周全。


    若非他焦头烂额之际,无暇分心照料她,她也不至……


    屏风后的李御如同猜到了陆郁的情绪,淡淡道:“虽说此事怪不到她头上,但伯母病重,陆嘉入狱,却也是事实,罢了,如今……人去事终,这也是她的死后哀荣。”


    死后哀荣……


    腔子里的一颗心叫嚣着掀起尖锐的痛楚,陆郁握拳,闭了闭眸,强自压抑着要将那牌位毁掉的冲动。


    枝枝还活着!还活着!


    她根本不需什么死后哀荣,她要的是自己堂堂正正的站在她面前,凤冠霞帔将她娶回家,过人世间安稳,平凡,相守的日子。


    陆郁血红的眸死死盯着那牌位,趴俯在桌上缓缓换气,双拳轻轻颤抖。


    隔着屏风,绫枝的眼泪顺着微红的眼角流下,有情人心心相印,隔着屏风,她能清晰的感受到陆郁此刻的心潮翻涌。


    李御望着这对儿苦命鸳鸯,嘴角扯出凉薄的笑意,将怀中的绫枝拥得更紧。


    绫枝冷冷转眸瞪他,李御竟如此铁石心肠,她为陆郁不平,几乎不忍再看。


    微带薄茧的指尖轻柔拂过自己的眼角,绫枝抬眸望去,李御竟眯眸舔了舔指尖上挂着的泪珠,唇角微勾,似咂摸出甜意似的,对她含情一笑。


    绫枝再也忍不住心头悲愤无助,不由得挣扎起来,可掌控她的大掌微微用力,她连呼气都愈发困难,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头顶有声音缓缓响起:“阿郁,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以后江姑娘就是你的妹妹,这是孤给她的哀荣,你……带她回家吧。”


    李御低叹一声,低眸望着绫枝,唇角掀起挑衅的笑意:“孤想江姑娘,也定然想家了。”


    绫枝全身颤抖,不知为何嘴巴里已有了淡淡的血腥味,她恨,她好恨——她日夜嚷着回家,李御便让陆郁当着自己的面,将她的牌位领回家。


    好狠的手段!好毒的心肠!


    绫枝从前觉得继姑母和表兄已是绝情人,如今才晓得,升斗小民的手段再狠也不能和上位者相比,太子的招数层出不穷,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正中她的死穴。


    绫枝闭上眼眸,大掌的力道压制着她,让她几乎无法喘息,若真的就此死去,倒也不失为好结局。


    太子那般恨她,想必亲手扼死自己,也能消解几分怒火怨气。


    可世事偏不如她所愿,太子的声音仍清晰的传入她耳中:“封江姑娘为县主,伯母便是诰命夫人了,她年纪大了,又吃了许多苦,也能让她高兴高兴,还有你和林家的婚约,也能再续佳缘……”


    一字一刀,宛如凌迟。


    绫枝双眸空洞的盯着东宫巍峨恢弘的藻井,泪水缓缓顺着脸颊滑下。


    此刻她的心头,唯有一个念头,那便是不管陆郁如何选,她……都不会怪他……


    太子如此无耻绝情,又如此心狠手辣,她甚至已想让陆郁顺着他心意捧了牌位回去,以免忤逆这疯子。


    外头似乎静了一瞬,随即那如竹般清俊修长的身影跪地,缓缓道:“敢问殿下,此事可发谕旨?”


    李御的声音似有诧异:“怎么?”


    “若殿下未发谕旨,臣请殿下收回成命。”陆郁一字一顿,和缓却坚定道:“绫枝是臣之未婚妻,并非臣之妹,改妻为妹,有违臣之本心,此其一。县主其位,食有邑,殿下轻许其位有违爱民之心,此其二。臣母无功,若因县主骤升诰命,来位不正必将受其损,此其三。”


    陆郁跪俯道:“请殿下收回成命,以全臣之心。”


    “好。”李御听完这番话,静了一瞬才冷冷道:“甚好!好个有情有义的陆大人,孤得阿郁在身侧,此生无忧矣!”


    这话似夸似讽,陆郁仍笔直跪在地上,声音微哑却字字有力:“臣既认殿下为主,此生绝不负殿下。”


    不知为何,李御听到这话倒沉默了一瞬,双眸深沉如寒潭,让人看不出丝毫情绪。


    但绫枝却觉得,也许此刻李御无悔,但定然有愧。


    “罢了。”李御语气里并未有阴谋未得逞的愠怒,反而有淡淡的疲惫:“这恩典也是因了阿郁才给的,既然你不愿,你也明白——孤绝不会强人所难。”


    绫枝在李御怀中听着这一番话,只余冷笑。


    何其讽刺,何其无耻。


    外头似乎静默了一瞬,随后陆郁微哑的声线传来:“多谢殿下恩典,不过这牌位,臣还是想带回家。”


    上面有枝枝的名字,哪怕只是个作废的牌位,陆郁也不愿将它留在别处。


    李御点头:“随你。”


    陆郁缓缓起身,也许是过于悲伤,他起身的动作迟缓许多,纵使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身影轮廓,绫枝也知晓他此刻会如何悲痛,她眼睁睁的望着陆郁颤抖的走向那桌子……


    她情绪起伏,血腥味上涌,喉头间忽然溢出一声透过指缝的轻咳。


    屏风外的身影一顿,陆郁微微侧头,似乎朝自己的方向看了过来。


    绫枝屏住呼吸,面色苍白指尖轻颤,唯恐陆郁走上前来。


    可陆郁只是微微侧了一下头,随即缓缓要将那牌位抱在怀中,动□□怜轻柔。


    绫枝不由得松了口气。


    也许方才只是自己多心了,看此情形,郁哥哥根本没听到那声轻咳。


    透过烟雨微茫的山水屏风,她眼睁睁的望着陆郁的背影蹒跚远去,那重重叠叠的山水氤氲在二人之间,此去路遥,再难相见。


    大掌缓缓松开口,绫枝再也忍不住,如一尾将死的鱼般剧烈喘息,全身颤抖得抽噎起来,她的少年郎,明明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触,她明明就在她面前,却连一声咳嗽都不敢被他听到。


    绫枝鬓发微微散乱,黏在清冷的脸颊两侧,衬得小脸愈发清丽可怜。


    “不必哭得如此肝肠寸断。”李御居高临下的俯瞰她一眼,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漠:“过几日他娶妻时,你还要笑着去送贺礼呢。”


    “郁哥哥根本不会娶妻。”绫枝冷冷的看向李御,此刻非但不惧,还多了几分挑衅:“殿下总是以己度人,如何?他并未应下那县主之位,他对我有情,又怎会用我的死去成全陆夫人?”


    “也许吧。”李御面无表情的摩挲着指间扳指,淡漠道:“但他护不住你。”


    陆郁不要那牌位也情有可原,毕竟绫枝是他未婚妻,也是全京城都知晓的事儿,况且他向来自视甚高,这番名不正言不顺的县主诰命,他想来也不屑要。


    绫枝看李御丝毫没有被激怒的模样,反而甚是失落:“你胡说,他一直把我照料得甚好,若非你……”


    李御冷笑一声道:“若真的无懈可击,孤能动手脚吗?”


    绫枝只穿衾衣的身子甚是单薄,笑容却似嘲似讽,眸光轻蔑:“殿下手眼通天,有何不可?”


    李御端坐在椅上,难得没有动怒:“到京城已近两月,孤并未动手,可是你过得并不开怀。”


    李御缓缓敲着桌案,语气沉稳:“你自问入了京城,开心的日子比往日多还是少?”


    他始终未曾动手,也是存了观望之意,他宁可绫枝心灰意冷,也不愿她日夜怀念。


    可明明她已知晓自己入京后的境遇,却仍执迷不悟。


    “这么说来,殿下倒成救世主了?”绫枝冷笑:“如殿下所见,我到京后的确诸事不顺并不开心,但与此刻在东宫相比,从前的种种皆是最好过的极乐日子。”


    李御唇角微抿。


    小姑娘来京后甚是灰暗,处处碰壁,可如今她却这般形容。


    心头不可言说的痛意缓缓浮现,令他心烦意乱。


    偏偏眼前的小姑娘如同逮住了他的逆鳞般得意,毫不畏惧的抬头挑衅道:“殿下,你出身尊贵,是日后的一国之君,但在我眼中,你只是个无耻小人,根本不能和陆郁相提并论,他是如日如月,光曜清高的君子,请殿下日后勿要再诋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