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郁上前一步, 望着绫枝细瘦的肩,心头一阵难过:“枝枝……”


    绫枝身影伶仃却坚韧, 她抬起苍白的小脸,黑漆的眸平静的凝视陆母,缓缓道:“陆伯母,未见的这些年您辛苦了,京城的人非富即贵,种种艰辛, 绫枝一想便知,您独自将郁哥哥抚养长大, 定然极为不易,如今郁哥哥前途广大,您也总算苦尽甘来。”


    这番话正中陆母心坎,她一人在京飘零,其中艰辛一言难尽,听绫枝如此说,也不好多说什么。


    “我懂您的顾虑, 也明白您的考量定然是为了郁哥哥好。”绫枝轻声道:“可上天垂怜, 让我和郁哥哥十年后终相见, 陆伯母……从记事起,我的记忆里, 便有郁哥哥了。”


    从她记事起,有关夫君的所有想象, 都和陆郁有关。


    这十年来彻骨的思念,终于换来重逢,她又怎会放手?


    陆母望着绫枝,倒有几分诧异, 从前只觉得江家小姑娘长得还算秀气,没曾想长大后出落得唇如点朱,眸若秋水,真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


    也难怪儿子十年来未曾到江浙一带亲自找寻,如今一见面,便再也离不得。


    她暗叹一声,温和道:“枝枝,瞧见你出落成如此模样,伯母也是开怀的——郁儿小时候是你的郁哥哥,如今长大了依然是,你们既然相认了,他以后啊,定会如同妹妹般照拂你。”


    “我不是她的妹妹。”小姑娘的嗓音里有隐隐的颤抖,却满是决绝的一字一顿道:“我是她的未婚妻。”


    “我和郁哥哥,是有婚约在的。”绫枝仰头,眸间氤氲易碎水汽,却倔强的未曾落下:“不管谁阻拦,只要郁哥哥心意未变,我便绝不会妥协。”


    陆母未曾想到绫枝一个大姑娘,竟不顾廉耻,当着她的面说出这番话,一时哽住:“你……”


    陆郁定定的望着绫枝,小青梅软玉般的脸颊白净到透明,却满是说不出的坚韧,他眼眸一酸,轻声道:“枝枝……”


    若和她对弈的不是母亲,他早就跑过去,紧紧握住枝枝的手,将她揽在怀中了,可对面恰是他的母亲——抚他长大,为了他受尽委屈的母亲,陆郁只得站在原地攥紧了拳头,强忍着没有朝她走去。


    绫枝也并未看向陆郁,似乎她只是来说出自己内心所想,和陆郁倒没什么关系。


    绫枝说罢,轻轻福了福身子,纤细的身影缓缓走出了二人视野。


    陆郁深呼一口气,抬步便要去追那抹背影。


    “陆郁——”陆母的声音透着几分急躁:“母亲知道,你是看中了她出落的容貌,但她再美,也够不上做你的妻子,待你娶了晴柔,多纳几个美妾——”


    “够了!”陆郁终于忍无可忍,转身望着自己的母亲,眸底一片冰冷:“母亲,别再如此侮辱您儿子了,成吗?”


    陆郁向来如松如竹,气质淡然,陆母也是第一次看到向来波澜不惊的儿子紧攥的拳头都在打颤,一时不敢言语,只喃喃道:“男子都是一样的,你如今对她如此,还不是因了美色。”


    “随您怎么想,总之,此生儿只娶绫枝一人为妻。”


    “好,好啊。”陆母看管不了儿子,便颤抖着道:“我倒是要看看,你如何给你叔父说起此事,如何给林家说起此事。”


    “不劳母亲费心,儿已修书多封,寄往京城。”陆郁已平静下来,淡淡道:“儿只是在信中实情相告罢了,想来纵使是叔父和林大人,也不可强迫他人改易婚约!”


    陆郁寄信给叔父后,却没有听到半点风声,还是他在府中的小厮传递书信告诉他,家中并没有听到一丝半点关于他婚约的消息,想来信上的内容,是被叔父牢牢的瞒住了。


    他既然下了决心要娶绫枝为妻,便想在绫枝进京前就传遍风声,既然叔父未曾如此,陆郁便亲笔写了不少书信,从至交好友到官场中人,他都提到了此事。


    当然,林家也包含在内。


    “你——”陆母气得简直要厥过去,万万没想到一向谨慎的儿子,此番竟如此冒进:“你这是自毁前程,自断后路啊!!”


    陆郁抬眸,一字一句间尽是少年锐气:“若所谓锦绣前程需背妻叛誓换来,儿宁愿不要。”


    说罢,他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出房门,径直去寻绫枝。


    *


    绫枝趁着情绪一口气说完那些话,走出来后才发现这陌生的园子里自己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也不晓得方才的侍女去了何处,她心里涌出几分茫然无措,缓缓拖着身子朝前走,却冷不丁撞上了一个温暖结实的胸膛。


    清冽的竹香中裹挟着令她安心的味道,她不必抬眸也晓得,是她的郁哥哥。


    温热的大掌轻轻抚上了她的头顶,他还未说什么,她便不由得掉下了眼泪。


    朦胧模糊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一只剔透的玉蜻蜓,雨过天青色,振翅欲高飞。


    “枝枝,”陆郁轻声道:“这是我们一同选的玉。”


    这是他这几日,夜以继日,亲手打磨出的蜻蜓。


    绫枝含着水汽的眸光缓缓看向那玉蜻蜓,轻盈的翅盈满剔透日光,和他们儿时夜间,一起提灯看过的蜻蜓那么相似。


    绫枝勾起苍白的唇角,轻轻道:“它真好看。”


    她好想和儿时一样,顺着蜻蜓飞过的小巷走啊走啊,就能寻到家。


    路的尽头,有在她衣襟上绣桂花的母亲,有总爱抱起她转圈圈的父亲。


    路的尽头,有和善的陆伯母,有从小宠溺她的郁哥哥。


    ……


    绫枝颤抖着伸出指尖,轻柔的抚了下蜻蜓的翅膀,那般小心翼翼,似乎只要自己一用力,这蜻蜓就羽化成风了。


    继而,她又缓缓用力,将那盈盈欲飞的蜻蜓抓在掌心,如同攥住了曾经流逝的光阴。


    “我很喜欢。”绫枝目不转睛的望着那玉蜻蜓,喃喃道:“我不会弄丢它的。”


    陆郁心里一阵酸涩,修长的指轻轻握住小青梅的手掌,将那发簪缓缓抽出,绫枝豁然抬眸,陆郁忙安抚道:“我帮枝枝插在发髻上。”


    他动作轻柔,将剔透的玉蜻蜓,插在她乌黑如绸的发鬓上。


    儿时他说过,顺着蜻蜓的方向,就可以寻到回家的路。


    如今他将这蜻蜓送与绫枝,日后回家的路,他们一起走。


    陆郁弯下挺拔如竹的身姿,将他家小青梅抱在怀中,顺着前路,一步一步往前走。


    他走得并不快,却满是风雨无悔的坚定。


    绫枝窝在他怀中,心渐渐安定,眼角洇出委委屈屈的淡淡粉色:“可你已经有婚约了。”


    “自然。”陆郁清雅的眉眼微微眯起道:“我和枝枝的婚约,是从幼时便定下的。”


    “你明明知道我在说什么。”绫枝偏过头,不去看他。


    陆郁淡淡道:“你一出现,那婚约自是不作数了。”


    绫枝默默垂下头。


    如此说来,那婚约确有其事。


    他说自己出现,那婚约便不作数。


    言外之意,自然是倘若自己不出现,他还是会和旁人成亲的。


    这是最明了不过的。


    只是她从未想过,她的郁哥哥会和旁人成亲……


    再看向陆郁时,似乎什么都没变,却又觉得心里某个角落,徐徐坍塌。


    她低眸轻声道:“可陆伯母定然介意我的身份。”


    “她会同意的。”陆郁抱抱她,轻声道:“有我在,枝枝大可安心——况且我母亲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她一个妇人,在京城这些年受了许多委屈,你也要体谅她,好吗?”


    绫枝微微一怔忡,乖乖点点头。


    陆伯母是长辈,是郁哥哥的母亲,她本就想着三人一起开宅的,她愿意将陆伯母当成母亲般孝敬。


    只要她愿意接纳她。


    日光灼灼,繁花盛开,修长挺拔的年轻郎君,抱着心上人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乍看上去,岁月静好。


    *


    金吾卫早就守在了陆母门前,自然第一时间,将陆郁随绫枝来看望陆母一事禀告了上去。


    他不晓得三人聊了什么,禀报的都是自己瞧见的:“陆公子抱着江姑娘走了很远,两个人一直在低声说着什么。”


    月光下,座上人眉目冷峻,淡淡道:“她见了陆母,就毫无异常?”


    那人一怔仔细回想,禀道:“是江姑娘先从屋子里出来的,低着头看不清神色,随后陆公子才追出来。”


    听罢这话,李御才缓缓提起唇角。


    他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里的平安符。


    旖旎的石榴花开,恰恰落在他的掌心。


    从前他对小姑娘,倒是有几分怜惜的。


    可如今知晓她的境遇艰辛,眉眼反倒多了几分阴冷和淡然。


    这个身世和现状,倒适合他……


    只是适合做何事,李御念头转了转,却未曾深想。


    只微抬眉眼漠然道:“孤让你去寻的东西,寻到了吗?”


    那人忙将手中匣子打开呈上:“没曾想殿下说的这线倒甚是名贵,且织造局早就下令停产,属下寻了好久,也未在民间寻到,还是辗转托了知府大人,从多年前的珍藏里寻了这么些。”


    李御冰冷的视线掠过匣中的霜月冷,银光流转,在月光下清冷柔韧。


    他缓缓走上前,微带薄茧的指尖不带丝毫感情,冷漠捏起那柔软的丝线。


    望着如月光流泻蜿蜒在他掌心的霜月冷,李御无声勾了勾唇。


    这死物,倒甚是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