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番话倒满是小姑娘的天真, 以为太子殿下就如同戏文中一般,为民伸冤除害。


    他笑笑道:“殿下自然是宽仁的, 但他也不是寻常人家公子,宫闱之中尔虞我诈,他稳坐东宫之位,对人和事的考量,便和常人不同。”


    看着绫枝一脸懵懂,陆郁便道:“太子从前势微, 如今已在朝中,军中安插不少势力, 连陛下也不敢小觑他。”


    身为臣子,自不会谈及主君性情,但绫枝如此天真,陆郁终究没忍住给她提个醒:“人心险恶,枝枝莫要轻信他人,也莫要把他人想得过于良善了。”


    陆郁自然不好给小姑娘讲李御曾经做过什么铲除异己之事,只点到为止道:“不过你和殿下碰面的时机终究有限, 行事恭谨即可, 再说殿下对小事宽仁, 想来也不会难为你。”


    绫枝只是默然听着:“那……殿下也算是个宽仁的人,不会太小心眼儿, 总记着别人的过错,对吗?”


    她忍不住要再求证, 也只是为了让自己放心。


    “他是君主,自然有君主的冷僻多疑,心狠寡情。”陆郁轻声道:“民间也知,殿下早年处境艰辛, 因贵妃无子,陛下才将他立为太子,过惯了朝不保夕的日子,背叛欺瞒,便是殿下的逆鳞,是他绝不能容忍的。”


    立李御为太子,始终是今上的无奈之选,前些年,倒始终有种若贵妃有孕,这太子之位不保之感。


    未被坚定选择过的人自然多疑寡情,不过这两年太子凭着自己,也在朝中立住了脚跟,往事也不必再提……


    这话沉甸甸砸在绫枝胸口。


    她觉得很不安,本来甚是盼望的京城之行,也因了李御,如同悬了把利刃,她唯一倚仗的,便是太子对陆郁的看重和大度。


    陆郁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读书人,已觉这番话十分冒犯:“枝枝,我上述之言,只因殿下是我一心辅佐的主君,朝廷之事瞬间万变,如今我们处于逆水行舟的风波之中,但日后无论如何,我都会护你周全。”


    “枝枝,还未问过你,你可否愿同我进京,做我陆家妇,从此一生相伴?”


    陆郁眸光甚是温柔认真,他特意将如今的处境交待清楚,也是诚恳的让绫枝明了当下事态和他的决心,而不是让绫枝稀里糊涂的便走下一步至关重要的棋。


    绫枝回望向陆郁,终是一字一句道:“若君不相负,绫枝此生定不相离。”


    无论前路是行至天光,亦或阴云密布,只要能和郁哥哥携手共度,便是她此生之幸。


    一番话说完,二人相视一笑,都觉情谊如昨,更是亲近。


    *


    李御此番特意命陆郁前来,自然是有想让他在江南官场助他一臂之力。


    陆郁不负期待,纵横其中,借着查案之名,几日的光景,已将江南官场的勾勾绕绕摸了清楚,上禀李御道:“殿下,贡品案不止涉杭州一地官员,南京,苏州多地皆有牵扯,新近三年,他们或借皇家之名收缴,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准其买卖,臣将三地官员在此案中负责的关卡写在此奏疏上,殿下可细观。”


    李御面色凝重的翻了翻陆郁呈上来的奏疏:“朝廷养士几百年,对江南一带的官员更是从不亏待,他们为了几两钱财,做下征敛民财,中伤朝廷之事,真是让人寒心!”


    这番话说得甚是正大光明,然李御话锋一转:“此事说到底,最无辜之人便是贵妃——江南没有贵妃的亲信只怕还是不成,阿郁,你把名册先梳理好,等去了京城,我们再给贵妃一份重礼。”


    陆郁颔首:“臣晓得。”


    四目相望,有些事,不言自明。


    陆郁何等聪慧,自然知晓,此事一开始便是太子布的局。


    贵妃身边的大太监安怀生贪财,借着贵妃的名义多征收了贡品,下头的官员知晓贵妃得宠,她的事儿自然不愿参与,此事若无人刻意去查,想必几十年都会如此过去。


    江南民富,民间又怎会骤然怨声载道,以至上达天听?——自然是和眼前这位主子脱不了干系。


    皇帝在意贵妃,贵妃想当皇后在意声誉,李御便利用这二人的在意,一步一步布下此局。


    如今,官员为自保,吐出安怀生座下的万福,太子拿到这证据,安怀生自然该知道如何选。


    之后,太子便可借安插贵妃亲信为由,借着安怀生的手,将江南官场洗涤一场。


    至于他这些时日的摸查,表面是为查案,实则是为了探明谁该留下,谁该抹去。


    毕竟如前所说,下头的官员都算是间接参与,那把罪名安在谁头上,都算不得错。


    猜出此道,是君臣二人相伴多年的默契,从不点破,亦是君臣默契。


    望着李御微微眯眸略带笑意的模样,陆郁愈发觉得他的主君倒如同深夜潜行的狼一般,认准目标便迂回度势,只为了在最后露出利齿。


    也幸好,他们是友非敌。


    “阿郁,前几日贵妃生辰,你还未曾启程。”李御含笑道:“京城是何情形?孤送贵妃的贺礼,贵妃还欣喜吧?”


    李御一提,陆郁才想起那“麒麟送子”的杰作,不由摇头失笑:“那贺礼打开时臣恰好在侧,陛下倒是欣喜,还夸您有心,贵妃……脸色当下便不是很好,当着陛下的面强撑着言笑晏晏,谁知背后会如何呢?”


    李御眸光一眯,唇角便噙了冷漠的笑意。


    麒麟送子。


    贵妃寻遍千山仍未有孕,陛下不知,他却晓得贵妃此生不会再有孕,这绣品送的,想必如同千万根绣针往她心尖上戳。


    陆郁不由暗笑无奈,殿下和妇人斗起气来,倒甚是孩子气。


    但他也晓得李御秉性,向来睚眦必报,幼时受了委屈,如今自然会千方百计的还回去。


    “说到那绣品,其实孤还有些舍不得。”李御忽然缓缓开口道:“阿郁可知晓?那绣品中有名为霜月冷的珍丝,孤一见倾心,乍看还不觉得,送出去了却好生惦念,”李御自嘲一笑,如寒潭般深不见底的双眸定在陆郁身上:“你说孤要不要再把这霜月冷要回来?”


    “要回来?”陆郁一怔,未曾多想便摇头笑道:“殿下说笑,就算不是贵妃娘娘,给旁人的东西,也断无要回之理,您日后富有四海,轻如鸿毛般的珍线,岂能和江山相比,殿下切勿因小失大。”


    “给旁人的东西,断无要回之理……”李御懒散的抚着扳指,深眸晦暗:“阿郁,你又在说君子之道了,孤和你相处久了,也愈发君子。”


    李御感叹:“可孤终究不是君子啊……”


    陆郁自然知晓,李御绝非君子。


    他只是在宫闱之中寻了件君子外衣,用温和谦让的模样方便行事罢了。


    虽说太子已明言,过往只当没发生过。


    但绫枝终究不安,毕竟那些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就算他们二人矢口否认,也总会留下痕迹——陆郁又说了他去探访过张家,那自己的院子也早晚会被他知晓。


    绫枝思索再三,还是决定趁着陆郁忙于政务,自己先偷偷溜去那院子,把痕迹收拾收拾。


    结果一推门却怔了片刻,荷花静立,铃铛轻响,她绣架上的绣布丝毫不乱,满室皆是小姑娘的闺房气息,拉开书斋的门,也找不到任何他留下的只言片语。


    绫枝将院落的所有角落都仔仔细细清点了一番,找不到任何二人来过的痕迹。


    如同从未有人借住过。


    她放下心来,又特意去了一家杭州很出名的成衣绫罗店,她向来是个细心人,当时李御送她的衣衫料子,其中夹的纸上有印着这店的徽印。


    她到店特意问了问,那掌柜眯着眼睛查了半天,却告诉她:“那日并未曾有单子,当日客人里也并未有姓江的小姐。”


    绫枝沉吟了一番,又让此人查了查衣料。


    掌柜查了又查,那几匹名贵衣料皆在柜中,并未曾有人选购过。


    绫枝不得不感叹,不愧是太子,行事天衣无缝,心里又不禁有一丝冷意——那些衣料分明在自己家中,也不知太子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能让掌柜都无知无觉。


    他轻易的抬抬手指,那些确切的往事,就被轻易抹杀在世间,不留丝毫痕迹。


    绫枝也不知心里是何滋味,方才的欣喜已褪去,只觉得一阵怅惘和烦躁心慌。云端上的人能轻易的将她在顷刻间化为齑粉,可她曾经无知无觉,和他同住一屋檐,甚至妄图接近……


    绫枝回到了李御为他置办的宅子,却恰好碰到宅主,她想着也是时候搬到自己院落,便开了口,宅主已笑道:“江小姐,前几日你为了躲恶戚,在我手中租下这宅院过渡,如今听说恶戚被抓,那离开也是应该的。”


    这宅主没有丝毫异常,却让绫枝轻轻颤栗。


    当时这房契,分明是沈千章替她办的,她踌躇半晌:“那,能不能把房契给我,当时是个男子签的——其实他是舍弟,若是他人问起,你就说……”


    “江小姐在说什么?”那宅主一脸诧异:“当时不是江小姐和本人签的合同吗,你看,字迹都是您的呢。”


    白纸黑字,用她的字迹,在一封她从未见过的房契上,写着她的名。


    宅主神色平常,絮絮叨叨说着二人第一次见面的细节。


    春阳恰好,绫枝只觉全身一阵阵发冷。


    亦真亦幻亦如梦,那些记忆,是曾真实存在的吗?


    绫枝颤抖着走向房内收拾行囊,她先打开屉门。


    五色浸的金蝉名玉,世所罕见,静静躺在屉中。


    绫枝轻轻闭上双眸,胸腔上下起伏。


    她的过往,可以被他轻易篡改。


    他不只是颠倒黑白,而是颠倒了她所在的世间。


    绫枝只觉得不止自己,就连周遭的一切,都越缩越小,最终缩到李御的掌心,任他为所欲为。


    她抖着手翻看玉佩,那背后果然有一御字。


    这竟是名正言顺太子佩玉,这等重器,若不归还,后患无穷。


    绫枝不放心将这玉随意放置,咬咬牙,终究决定将这烫手山芋一起带走,想着日后找到合适的时机,再归还给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