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御未曾想到绫枝会丢下陆郁孤身前来, 他眸光微微亮起,如暗夜星辰。
她来……会有何事?
略微一想, 李御也能猜出个七八成,女儿家心肠软,容易动情,和自己种种情缘,虽然开始时只不过是错认,总也要有一番交代。
李御面色平静的走向外厅, 珠帘外,纤柔的女子垂眸跪在地上, 纤腰楚楚,惹人怜惜。
女儿家也真是好笑。
不过是一番露水情缘,也巴巴儿的过来了断,想必绫枝对他尚有几分挂念,他也定然要告诫绫枝,只当没有过去之事,伺候好陆郁, 才是她的本分。
李御目光掠过小姑娘精巧的发髻, 沉声开口:“怎么?江姑娘寻孤有事?”
“民女此前眼拙, 冒犯了殿下,特来请罪。”绫枝听到太子靠近的脚步声, 脑袋又垂了几分,软绵绵的声音离是遮不住的惶恐:“还请殿下恕罪。”
她去而复返, 终究是心下不安——毕竟方才太子和她虽心照不宣的装成陌生人,可她分明曾和他有情,而且……还是她主动勾引,也是她有眼不识泰山, 竟将太子错认成竹马。
这一切囧事由她而起,太子不提,是太子宽厚,她却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就算是错认了旁人都要道歉,更何况是太子?
该她请的罪,自然是要请的。
“冒犯?”李御面上如镀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轻笑道:“江姑娘说笑,你如何冒犯孤了?”
“民女将殿下错认为未婚夫,以蓬门陋室招待贵人,大胆直呼贵人之名,还不分尊卑不顾安危,与殿下同游……”绫枝盯着太子的筒靴,索性把过往之事一桩一桩的讲出来:“这都是民女万死之罪,只望殿下莫要牵连旁人。”
蓬门陋室,直呼其名,不分尊卑,不顾安危。
他所珍视的,二十多年来除了尔虞我诈,头次品尝到的愉悦轻松,她竟然都化为了一句冒犯,一声请罪。
她来此地,不是痴心未了,只是一次次提醒,他的心思,有多狼狈可笑。
方才平息的心口,如被银针精准刺穿,泛起痛意。
绫枝跪在地上垂着头,没看清男人的目光何其冷戾。
李御咬牙冷笑:“有眼无珠,冒犯东宫,你的确罪该万死。”
若非她主动招惹,自己何至于平白受此屈辱!但凡没有陆郁夹在中间,他定要——定要冷酷责罚她,狠狠给她教训,让她知道有些错误要用一生偿还!
绫枝听出了太子语气中的冰冷之意,想起那些冒犯,不由得轻轻一颤。
“但是江姑娘多虑了,陆郁福荫能及你,你的罪,却不配牵连他。”李御语气淡漠,冷如寒铁:“你对孤的种种冒犯,本不可轻饶,但陆郁是孤心腹,孤自然要给他面子。”
“所以江姑娘,你今日能有幸跪在此处,皆是因了陆郁。”李御压下心头翻涌情绪,放在膝盖上的手掌紧握,淡漠道:“你和孤从不曾相识,往后你只要侍奉好他,就是报答孤了。”
李御语气极为随意,如同发落一件毫不在意的物件。
也唯有如此,心头的耻辱愤怒才能稍稍排解。
只是一双深黑眼眸目光沉沉,如暗夜中闪着冷光的箭簇,未曾见血,只是因为不知射向何处。
绫枝自不晓得这些,她只是个没经过□□,也不太懂世事的深闺少女,太子殿下对她来说,无疑是天边的人物,在她心中,这样的人物坐拥天下,无数人跪伏在地,山呼千岁——这样云端之上的贵人,又怎会留意她这朵乡野不起眼的小花的冒犯呢?
她请罪也只是走个过场,那些种种担忧想来也只是庸人自扰。
殿下虽说了几句重话,但殿下是贵人啊,总会如同戏文里的天子一般,高抬贵手从轻发落,
她彻底放下了心,怀着三分感激,五分敬重,两分喜悦,仰起小脸真情实感的道:“多谢殿下宽容,民女明白!民女日后定然不负殿下之意,定会好好侍奉陆大人,效忠殿下!”
小姑娘激动欣喜的小脸澄澈如玉,晶莹似雪,看不出丝毫的心机与狡诈,却令李御心底陡然升起可怖之感。
是,她只是顺着他的意思回话。
他说让她忘记前事,她便毫无负担的说忘就忘了,没有一丝挣扎,犹豫,眷恋,倒是松了口气。
他几乎要怀疑,这女子是旁人精心培育,否则怎能让他本已决定放弃,本已熄灭的心火,一次次死灰复燃?
他几乎不敢再和绫枝说话,他怕总有一日,这烈焰会烧及陆郁,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李御闭眸,尽力让语气冷下来:“你回去吧,日后不必再与孤私下相见。”
绫枝听了这话,反而更是放心,乖乖磕了个头,甚有自知之明的离开了。
对于太子,她很难说有什么少女情怀,毕竟以往之事,只是因了郁哥哥,就算是从前相处时,有片刻的朦胧心动,她也从未想过,是因了太子,还是因了郁哥哥的记忆。
更何况太子的身份压倒一切,她再回想前事,没有一丝儿女之情,倒好似曾与玉皇大帝认亲般可笑——除了感叹自己眼拙蠢笨,不自量力,便是感叹太子仁慈,再也不敢将殿下当同龄男子看了。
也正因如此,她也从未仔细想过,她的言行也能激起云端之上贵人的情绪。
况且,她也确实没有什么心思,去琢磨李御的情绪起伏。
毕竟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的郎君,正站在路畔,温柔的眸光望向她。
他在等她。
只念及此,绫枝便登时不好意思向前了。
陆郁轻轻一笑,不紧不慢地朝自家的小青梅走去。
小巷四下无人,左右她是逃不脱的。
春风温柔,将他的袍角吹拂,卷起飞絮落花,如画中公子,世间无双。
绫枝登时便觉得小巷逼仄,否则怎么连气都喘不来了:“你……怎么在此地?”
憋得脸颊都红了,只憋出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来。
“有人不识路,需要有人带路。”陆郁低沉的声音透着无尽温柔:“我只好在此地等了。”
绫枝登时红了耳根。
小时候家门口住在巷子深处,她总不记路,有次独自出去,回来时便走错了道。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她害怕得要哭,却猛一侧头,发现小巷那侧,亮起一盏烛火。
陆郁手提烛灯,整个人被烛镀上朦胧却让人安定的暖光。
她带着哭腔娇气的喊郁哥哥,朝他奔过去。
陆郁的手掌抚上她的脑袋,十岁孩童的掌心并不宽厚,恰恰好的温暖包裹住了她的小脑袋:“哪个小笨蛋,在家门口找不到路了?”
“我不笨。”绫枝揉着小眼睛,委委屈屈:“天色暗啦,看不到啦。”
陆郁低声笑着,温暖的手掌牵起自己的小手,举着烛火照亮路边荷叶:“枝枝你看,我们巷子的人家总爱在门口的景观池中种荷,蜻蜓又是最爱在荷叶处停留的,你看,这一路都是蜻蜓。”
“以后你顺着蜻蜓的方向走,就能回家了。”
顺着蜻蜓的方向走,就能回家了。
她记住了这句话。
可父亲被罢官问罪,最终饥寒交迫死在冰天雪地之中,母亲悲痛欲绝,身子每况愈下,最终也离她而去。
她便再也回不了家。
想到往事,明知和他无关,也不由得对陆郁生出几分怨怪。
绫枝微微一笑:“我已不是幼时,回家的路,我还是记得的,不必劳烦旁人。”
“是我不认路,要姑娘带一遭。”陆郁一怔,轻声道:“江姑娘可否将在下带去杭州驿馆?”
他眉眼笑意浅浅,胜似春风,让人讲不出拒绝。
天色渐渐有些暗了,绫枝朝前走着,能察觉到她背后的脚步不紧不慢,始终相距一段距离,却紧紧跟随着自己。
他们的影子,在黄昏的小巷里重叠相交。
本该想起的应是和陆郁的往事,可绫枝不知为何,脑海掠过的却是和太子盈园初遇那日,他便是如此跟随自己,回到了自己的小院中。
他说只当从未相识过,也不知那小园的痕迹,要如何遮掩……
江南驿和她的院子离得甚近,想来也是陆郁已暗中调查了一番,才会刻意找借口让她带路,也不知他可否察觉到了什么……
正胡思乱想着,陆郁的脚步已经停下,微笑:“枝枝,便是此处了。”
夕阳时分,驿馆灯笼高悬,门口有几个侍卫把守,陆郁站在门廊下,长袍随风荡起。
绫枝点头:“既到了,公子便好好安歇吧。”
乍一见面,情绪激荡下倒是能喊出郁哥哥,如今脑袋冷静下来,四下无人双目对望,能叫出口的,却只剩一句公子。
“枝枝,”陆郁声音低沉,透着几分寂寥:“我有话对你说。”
绫枝顿了顿,还是随着他走进了驿馆。
一进房门,陆郁便开门见山:“枝枝,这十年离乱,我知你对我有怨气,有恨意,你多怨我多恨我皆是人之常情,但我的心意,却已当着殿下的面,与你言明。”
“往后的岁岁年年,我都会在你身畔,把过往的亏欠都补回来。”
绫枝抬头,不让眼泪落下:“十年了,你可知当时江家败落我和弟弟有多绝望,你是我未婚夫,并不是我的家人,我没有资格苛求你,但是你连只言片语都未曾给我,连一句关心,一句解释都没有……”
陆郁本只是耐心倾听绫枝的诉说,可到此实在忍不住出言道:“枝枝,这些年来,我给你寄了无数封信,可从未等到过一封回信,父亲去后,我和母亲寄居在叔父家,姑苏离京城万里之遥,我前些年苦读功名,后又入了东宫,又联络不到你,实在不知该往何处寻……”
“伯父身故了?”绫枝一惊,连满腹的委屈都忘了:“这又是何时的事?”
“刚进京的第二年就出事了,那年我本想等到八月份和父亲一同返乡探望你,谁知……父亲是在任上出的事,也算殉职,哀荣倒是有了,可又有何用……”
绫枝心里一沉,茫茫然道:“所以这些年,你都住在叔父家中?”
她记得陆郁有位在京的堂叔,曾来姑苏省亲,她还专程去拜访过一次……
原来,痛失亲人的不止是她一人,年少时无忧无虑的岁月终究一去不复返……
他在京城,也是无人庇护的……
心里对他的怨怼,倒渐渐化成了同病相怜的怜惜。
“眼下的确如此,不过枝枝莫慌,如今我受殿下器重,俸禄不薄,只是曾受叔父恩德,如今也不好骤然开府。”少年说到此,语气微妙的顿了顿:“等枝枝随我一同进京后,情况便不同了。”
绫枝脸颊微红,低声道:“这和我有何关系?”
陆郁唇角轻轻上扬,方才的离愁褪去,室内满是小儿女的情态:“成婚开府,人之常情,就算是叔父,也不能阻我成家离府。”
他口无遮拦,成婚成家的,让绫枝周身一阵燥意,心跳也不自觉的加快。
“等我们在京城有了自己的府邸,便是重新有了家。”陆郁怜惜的捏住绫枝纤细手腕,声音低沉坚定:“我们的家风雨不动,不会再有离散,奔波,就如同天底下平凡却安定的人家一样,彼此相守着过好这一辈子。”
他说罢,等了半晌,却未曾听到绫枝回话,低眸去看,才发觉绫枝漂亮的粉唇轻颤紧抿着,要哭不哭的抽动着细瘦的肩头,他心里又痛又急,一时弄不清楚那句话招惹了绫枝,忙愧疚道:“枝枝,枝枝……是我说错话了吗?”
绫枝抽抽噎噎的,终于哭出了声:“郁哥哥……”
他哪里说错话了呢?
这话太诱人,每个字,都是她这辈子最渴求的。
她不止想要爱人,还想要个风雨不动的家,她是那宅中的女主人,哪怕平凡,却不卑微,不是寄人篱下,不是看人脸色,是正正当当的,从门里走进走出,操持门户。
平凡安定,一生相守。
陆郁向来不染尘俗,清冷自持,可当下却双眸通红,紧紧将面前哭着唤自己的小青梅紧紧拥在怀中,恨不得将全身骨血立时化为屋脊,只求给她一方安稳。
“枝枝,枝枝……”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轻声道:“上天垂怜,我们又相逢了,如今一切都未晚,我们之间也不曾有丝毫改变,等过些时日,我忙完江南贡品案,我便带你进京,十里红妆,聘你进门。”
在他坚定的怀抱中平复片刻,绫枝终于安了几分心,只是一瞬间有几分恍惚,就在三日之前,也有个男子,曾用倨傲漠然的语气,如同开恩般训斥她:“我的确会带你入京,但你要懂规矩……”
绫枝不由得轻轻一颤,心底深处,说不出的惶恐失落。
“怎么了?”陆郁最是温柔,小青梅任何异常痕迹都瞒不过他:“你似乎在担心什么?嗯?”
“江南……江南贡品案,是怎么回事儿……”绫枝轻声支支吾吾道:“你不会有危险吧?”
她担心的不是这个,她担心的事情,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陆郁压低嗓音轻笑了一声,绫枝对他的关怀如一汪清泉,慰藉他奔波多日之苦。
他为绫枝大约讲了几句这案子,忽然一顿道:“枝枝,你和姑父张家闹了一场?”
绫枝平静点头:“是,我已和张家断绝任何关系,从此他们生死富贵,都和我无关。”
她本以为陆郁会问为何,还想着要将张平强娶一事说与他,谁知陆郁并未问缘由,清雅的眉心蹙了蹙:“枝枝,你如今亲人不多,张家和你也算近亲,且抚你十年,怎能说断就断?我方才去了张家一趟,从管家到门房,都对你评价甚恶——君子断交不出恶声,你是女儿家,为人处世,更要留几分余地。”
绫枝心登时也颤,如同不认识般抬眸,目光在陆郁清俊如谪仙的面庞上扫视着,视线却越来越冷。
“是啊,抚我十年,也算近亲,你为何不问问我,我为何决意断绝关系?”绫枝冷笑道:“君子断交不出恶声,可那些人绝非君子!他们对我的评语,我为何要在意?”
“枝枝,我知晓这十年,你受了诸多委屈,这一切皆是我之过,旁人给你的委屈,你都可找我出气泄愤。”陆郁心中酸涩,轻轻抚上小青梅倔强的脸颊:“可张家你却不得不在意,你可知如今你姑父投靠了贵妃座下最得宠的太监安怀生,张家早已不是昔年小小的盐运司官……你……”
他想说你我二人无父母庇佑,此去京城,险象环伺,且莫未至京城,已四处立敌。
他想说如今朝廷事态复杂,对谁都要留三分余地,就连太子都在隐忍,如你我这等人,自然更需忍耐……
可陆郁最终只是长叹一声,一句话也未曾说出口。
他不愿让她明白这些,也不愿她委屈迁就,他本已亏欠她,又怎能让她还未进京,就又受委屈呢。
可他未曾想到,竟是绫枝微哑着嗓子开了口:“郁哥哥,京城不易,我明白的,日后入了京,我定会与人为善,不让你为难牵挂。”
“可是……可是张家实在欺人太甚,他们竟想趁你不在,将我许给张平,张平甚至还想对我动粗,”绫枝看到陆郁霎时冷下的眸光,忙道:“不过我躲过了,也正是因此,我才不和他们来往的,郁哥哥,你说我做错了吗?”
小青梅柔柔软软的声音渗入心尖,让陆郁心头一阵酸楚:“枝枝怎会错呢,是我错了……”
在朝堂上,他要更强大,他要永远立于不败之地,这样他的小青梅,在京城就不怕得罪任何人了。
“不过我们不必担心张平。”绫枝抬起明亮的眸子,认真道:“他贩卖贡品,是太子殿下要问罪的人,自然不会再翻身,太子是好人,不辞辛苦专程来江南一趟,定会按照律法办事。”
绫枝自己都未曾察觉,不知不觉间,她已把太子当成了自己的庇护和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