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
我年轻, 贫困,彷徨, 想死。
——西川《我是谁》
6
许璟伦跟在方龄身后,两人同时站在锃亮无尘的电梯轿桥门前,谁也没说话。
他保持着绅士距离,可他们心照不宣即将要做的事,像在审判他的“道貌岸然”。
无声流淌的,还有两人不经意间撞上的目光。
方龄家在顶楼, 电梯快要停下时,她忽然想到什么, 转头打破平静,“家里没套。”
许璟伦一愣。
他意识到自己在做的事,出格到摒弃了多年的教养与持重,潜意识却疯狂叫嚣,要他不要停。
方龄看出他的窘然,笑道:“算了。”
她说完往外走,被许璟伦扯住, “我去买。抱歉, 没想到这个, 下次会注意。”
方龄脸上的笑容更甚,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你要觉得麻烦,我吃药也行。”
许璟伦的脸色沉下来, 他正色道,“方龄,你拿我当什么人,还是真就这么不在乎你自己。”
方龄闻言嘴角放平, 笑意散漫下来。
她双手搭上他的肩膀,红唇贴到他的下巴上,轻嗤道:“许璟伦,你要真这么清高,还跟上来做什么?现在再来跟我说教,是不是不太够格?”
许璟伦看着她,没说话。
等他重返,方龄已经洗过澡,靠在阳台上抽烟,手边还倒了杯酒。
许璟伦走过去,她转头看他,轻声问:“先洗澡?”
她的直白,以及全然不掩饰的走肾不走心,还真是印证了她刚才说的每一个字。
见他仍旧不说话,方龄抬了抬手,笑道:“还是说,你想先喝点?”
许璟伦看着她扬起酒杯,那双潋滟的眸子微微弯着,像月牙,有极致反差的澄澈透亮,又一如既往的木然,毫无生气。
他不禁会想,她这么明艳的女人,调动起真情又是怎样一番模样。
是不是会更让人上瘾,永远戒不掉。
方龄喝的威士忌有点烈,口感接近“泥煤味”,像是深吸液体的烟,余味绵长。
她的眼神始终落在他身上,眼尾轻挑,无形为夜色增添几分狎昵。
许璟伦盯着她热情而凉薄的脸,不作它想。
“看来你没有事前喝酒的习惯。”方龄低声总结。
她试图主导这段无谓的关系。
但她显然忘了,眼前站着的男人从来不是表面上看到的这般无害。他沉着冷静,甚至有些木讷、无趣的不知如何回应。
但他十分懂得在关键时刻,一口咬住你的脖子。
是典型的,有缜密思维的金融脑。
许璟伦这时偏头,喉咙溢出声轻笑,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倏然伸手,接过她手里的酒杯。
杯中酒摇曳两下,他仰头一饮而尽。
喉结上下微微滚动,舌尖尝到辛辣涩然的味道,却眉也不皱。
下一秒他放下酒杯,没有预兆的将她抱了起来。
那种人性强烈的反差感又翻涌而至,叫她癫狂。
方龄下意识叫了声,下巴抵在他肩膀,问他要干什么。
许璟伦脚步停顿两下,像是在辨别陌生的方向。
他说,“酒也喝了,该洗澡了。”
方龄双腿蹬两下,拍他的背,笑骂他有病。
许璟伦无谓,继续找卧室。
“我洗过了。”她说。
许璟伦不说话。
方龄却是笑出声,抬手指了指,“在那儿。”
*
自那以后,方龄开始以一种绝对直白而又闭塞的方式,侵入到许璟伦的生活。
她的慵懒随性,与他的自律严谨截然不同。但又极好的,让他在废墟中还能寻求到一片干净的落脚地。
那是他甘之如饴的决心。
许璟伦往返深城的这半年,大多住在方龄那。
她由他来去,一如开始就设定的规则,自由且疯狂。
圣诞夜这天,许璟伦从京市赶到深城,落地就直接去了方龄家。
方龄素面朝天的脸要比上妆后清丽,披着的睡袍松散,勉强罩住身体。见着他来也没什么反应,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许璟伦像是习惯了,拉着行李箱进屋。一秒内视线所及,太阳穴就跟着突突跳起来。
近两百平的屋子,再怎么乱也不过尔尔,只是看在许璟伦眼里,多少还是略显狼藉。
他生活向来井井有条,直到和方龄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才被反向植入某些振振有词的惰性。
他走的这一周,倒不知道她是怎么过的。
许璟伦叹口气,把行李箱推到角落,躬身拿起搭在餐桌椅背上的黑色内衣。
若他没记错,那是他临走前一晚,和她在厨房门口厮混,他亲手脱下的。
大抵是命运的轮回,谁脱的由谁来收,公平的很。
好在方龄不爱点外卖,家里除了一些散落的衣服,还有就是菱角水晶玻璃烟灰缸里,那长长短短的十几截烟头。
方龄搭着腿,靠在沙发上,眯起眼睛看他。
他穿了件黑色羊毛大衣,模样清贵,来来回回走,手里还拿着她昨天刚脱下来的黑色丝袜。
方龄轻笑,起身走进厨房喝水,喝完再出去,许璟伦已经在倒她的烟灰缸。
有时候她会忍不住想,自己究竟是找了个炮.友,还是免费的保姆。
这样说或许不太妥当,但她还是意识到,他们的关系有逐渐脱轨的迹象。
她连忙说,“你不必做这些,若是不习惯大可以告诉我一声,我上你那里就行。”
左右在哪里都一样。
他们之间连合租的室友都谈不上。
许璟伦动作一顿,直中要害,“不过顺手,你紧张什么?”
方龄心虚,接不上了。
当晚他们出去吃的晚餐,深城的大街小巷圣诞味很浓,到处洋溢着浪漫气息。就连餐食都做捆绑销售,到哪儿都是奇葩的圣诞套餐。
落在方龄他们身上,就有些莫名的违和感。
许璟伦依旧淡然。
方龄对吃的向来无所谓,而许璟伦早已将她的口味和喜好摸清楚,点餐时甚至不需要多问,全都妥帖到位,不错漏一点细节。
正因如此,也更叫方龄觉得恍惚。
吃完饭回到家,方龄问他,“你和深大的合作似乎快要结束了。”
许璟伦看过来,“到月底。”
方龄点点头,想着那应该很快了。
他的工作重心在京市,深城这边的项目结束后,他总不可能还这样两地跑。他们之间也就自然而然的断了,无需多说什么。
都是成年人,这点觉悟还是有的。
许璟伦不清楚她心里所想,只知道她的表情,由暗转明,比今晚任何时刻都要松懈。
她温了点红酒,客厅的灯光也被揿暗,幕布投影上放着老电影,一帧帧画面闪过,照亮两人心思各异的侧脸。
方龄平时酒量还不错,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喝了两杯就觉得要醉了。
大抵是许璟伦神情淡然,没怎么说话,只偶尔与她聊两句,但存在感仍然强烈。他没戴眼镜,喝着酒,坐姿不似往日板正,适当松懈下来,眼神落在幕布上,很认真在看。
哪怕那部电影他们早已经看过。
方龄想,不过也快了,至少眼前这个男人,是真的长在自己的审美点上。
她从习惯了一个人,到放任另一个男人进入自己的地界,已经是不可思议。哪怕他们只是纯粹的男欢女爱,基于肉身欢愉的本能,至少这半年来因为许璟伦,她过的还算畅快肆意。
身体上的愉悦也算,她那颗心早就被挖空,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去应对两性关系可能发生的烦恼。
方龄撑着下巴看他,而他似有所感,下一瞬也朝她看过来。
接下来的事顺其自然,他们很快吻在一块儿,和以往一样,没有太多交谈,只用力在做。
直到两相餍足,电影早就结尾,荧幕上映着一片停摆的白,才堪堪偃旗息鼓。
7
原以为这段关系维持到年底,怎么样也要结束。可方龄没想到,她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意外给打乱。
元旦假期结束,许璟伦抽空过来深城。
他车子刚停稳在咖啡店路边的车位上,就看到店门前围了一群人。
当他拿着手机快步走过去,视线越过人群,只见方龄靠在展柜上,漠然的抽着烟。
看起来没吃亏,他下意识松口气。
店门口有几个闹事的,说昨天他们在这买的咖啡蛋糕,吃完回去就上吐下泻,指不定有什么不干净的猫腻。
几人吵着要方龄给个结果,不然就砸了她这块招牌。
方龄听完缓缓吐口烟,眼皮轻掀,笑道:“砸,不砸不是男人。”
闹事者一愣,没料到她会是这样的反应,吹胡子瞪眼说别以为我们不敢。
方龄咬下烟嘴,弯弯的眼睛十分好看。可若是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的指尖此刻微微颤着,像在极力隐忍。
她仍是笑,“唐婉卿给了你们多少钱,让你们来做这种事?拼着我这家店不要了,信不信也要告你们一个诽谤和蓄意滋事。”
闹事者互相对眼,一时没跟话。
许璟伦就是在这个时候,拨开人群走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手。
看到他,方龄脸上的笑瞬间凝滞。手里烟头长时间未抖,就快要烫到指尖。
许璟伦挡在她身前,伸手替她掐灭烟。他揽住她,语气冷静地问咖啡师,“报警了吗?”
咖啡师回神,立马点头,“刚才就报了。”
许璟伦低声说,“等警察来,别的不用管。”
方龄蹙眉,没点头也没摇头。她眼皮跳两下,只是轻轻把手抽出来,转身进到前台。
*
从警察局出来已经是晚上七点,闹事者咬死是咖啡店的问题,工商介入,需要先停业几天。
方龄坐在许璟伦车上,侧着头看窗外,对今天的事只字未提。
许璟伦亦是沉默。
回到家,她踢了鞋子,没走两步就差点被地上扔的毛衣绊倒。她无所谓的看过去,抱起扔在地上的一堆衣服,全部扔进洗衣机里。
茶几上刚开了瓶酒,她也没拿酒杯,拧开瓶盖,就这么喝了两口。
许璟伦开灯,走过去把酒瓶子扯过来。
方龄一愣,笑道:“喝口酒也不行?”
“别这样喝,一会儿该醉了。”
方龄直起上半身,顺手揽住他的脖颈。她身上还带着从室外裹挟而来的凉气,以及淡淡的威士忌酒味,和她常用的香混合在一起,有点上头的辣感。
她故意在他耳边笑,呼吸微喘,“你在,我怎么舍得醉?”
许璟伦敛眸,扶住她的腰,生怕她摔下去。
他没在意她那句略显浮浪的话,只拍拍她的背说:“想喝就先起来吃点东西。”
方龄的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试探,可以说不规矩极了。她脸上表情慵懒,双唇微启,像个迷人心窍的妖精,一点点在他身上汲取温度。
见许璟伦没有反应,她不禁抬头轻声问,“不想吗?”
许璟伦只是认真地看着她。
他在等,等她为他揭开万事万物的谜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一种看似“奉献”的精神,来试图混淆自己的感知。
他不为所动,掌心有力托着她的身体,没有半点深入的意思。
方龄甚至觉得,他克制到令人窒息。
分明身体早已经起了兴,却还能睁着那双过分清直的双眸,不知道在折磨谁。
她讨厌他这副清白自省的模样,与她浑浑噩噩的态度背道而驰,生来就不是一类人。
想到这,方龄忽然觉得没意思。她的手退出来,身子打直重新坐回到沙发上。
敲根烟出来点上,木然地抽着。眼底没什么情绪,更是全然没有刚才难以自拔的情动。
她问他,“不想做你来干什么,看我笑话?”
许璟伦:“我们之间难道就只有这些?”
方龄笑起来,“许璟伦,我们开始不就说好的吗,只保持这种关系。”她吐口烟,“你现在反悔了?还是说,你喜欢我?”
许璟伦盯她半晌,“不行吗?”
方龄怔然道:“就因为这半年,我们在床上很合拍,以至于让你有了误解?”
“我三十多,还是分得清自己感觉的。”
方龄掸下烟灰,“你今天看到了,跟我在一起可能时刻都要面对一些,你这辈子都不会碰到的烂事。我们两个相处的这段时间,有大半都在床上,如果仅仅因为这样的欢愉让你昏了头,那我劝你及时回头是岸。”
许璟伦低头笑,“你在为我想?”
方龄蹙眉,难得觉得烦躁,“听不懂?”
他目光灼灼,盯着她正色道:“你拒绝我,是因为你心里还想着谢礼安吗?”
方龄诧异,为他这个直白过界的问题。
烟灰掉落在地毯上,无声无息,没掀起一点风浪。
她连忙把烟掐灭,扔到烟灰缸,再抬头时眼底俱是冷意,“你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她那点事。
她应该想到的。京市人,年纪轻轻就出类拔萃,学历高长相好,刻在骨子里的教养骗不了人,绝非是普通家庭出身。
他憋着一股劲,今天还游刃有余地替她应对,甚至不清不楚与她搅和了大半年。
想到这些,方龄笑了声,“许先生既然都知道,还愿意和我这样的女人扯上关系?”
许璟伦的确知道。
从在民宿碰到她的那一刻他就认出来了。
诚然是因为她在娱乐圈混了几年,那时候大街小巷都有她的广告。二来则是谢唐两家的联姻当时闹的沸沸扬扬,就算他再不关心,总也能听到点风声。
更遑论,他不止一次在咖啡店门口,她家楼下看到过谢礼安的身影。
“你是什么样的女人,这些天我有眼睛,我会判断。”
方龄脸色沉下去,“要我细数吗?你既然知道这些事,那京市圈子里头是怎么议论我的,想必你不会不知道。捞女,不要脸的小三,还是婚后仍旧能把唐家搅的不得安宁的狐狸精?”
那么他应该知晓全貌。
她过去那点事,称得上不堪。
退圈,回到深城,都是她不够体面被逼回头的佐证。
许璟伦推下眼镜,“方龄,那都是过去的事,与我们之间没有关系。我想确认的只有你的心意。”
方龄哈一声,“我的心意?”
“许璟伦,我跟你说过不要认真,你今天如果是来跟我扯这些的,那么请你现在就离开。”
“一提到谢礼安你就跳脚,究竟是因为你还想着他,还是你不想让我知道这些事?如果你不在乎,又何必这么紧张?”
就连今天在警局处理那些事,都抱着无谓的态度。不想叫他知晓前因后果,更不想他牵扯进来。
方龄眸底轻颤,难得有些慌乱。
她起身往卧室走,抱着半回避的姿态,边走边说:“你走吧,以后都不要再来。咖啡店或是这里,都不要出现。”
许璟伦跟着起身,“你硬拿你的过去来掣肘我,这对我不公平。”
“许先生想要公平,何必来我这种人身上找?我就一破烂人,给不了你什么,不要再浪费时间。但至少这半年来,我们玩的也还算开心,就好聚好散吧。”
8
那晚的谈话不欢而散,却叫许多事隐隐浮上了表面。
方龄退避三舍的态度,反倒让许璟伦有了几分底气。她会恼羞成怒,至少证明他有些话戳到了她心尖。
许璟伦回了京市,他最近手上有个投资项目,到了推进的节点,不好在这个时候掉链子。
当天他约了人谈事,没想到会在散局时碰上谢礼安。
两人仅仅对视一眼,眼底那点审视和火药味顷刻间就呼之欲出。
许璟伦知道谢礼安,同样的,谢礼安也知道他跟方龄那点暧昧不明的关系。
谁也没说话,却默契的一道往胡同外的死角去。
胡同深处的梧桐树木叶凋零,枯黄的残叶迎风飘零,落下几片,打落在两人的大衣上。
谢礼安丢了根烟给他,两人相对而站。星火在夜色中忽明忽暗,裹挟着白雾茫茫,有悲戚之色。
直到一根烟抽完,谢礼安才开口说:“你和她不合适。”
许璟伦掀眸,朝他看过去,忍俊不禁道:“你拿什么立场来跟我说这句话?我和她合不合适,也轮不到你来下定义。”
谢礼安闻言,低头苦笑,“你说的没错。”
许璟伦推了推眼镜。他面前这位谢二公子,从小就顺风顺水,依循着圈子里头那点准则,到最后连喜欢的女人也守不住。
他舍弃不了那点固步自封的利益和身份,从开始就低看方龄一头,才会有后头那些事。眼下还来装什么深情。
这些话许璟伦不愿说,因为那都已经过去。
那些方龄引以为耻的过去,于她而言每个字都是刺耳。
许璟伦说:“我和方龄怎么样是我们的事,但请谢总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更不要再去打扰她。”
谢礼安抬头看他,“你也还不是她什么人,又凭什么在这里替她开腔?”
许璟伦眼梢轻抬,他平时挺冷静一人,这会儿却是忍不住咬紧后槽牙,上前两步,朝着谢礼安的脸挥上去。
谢礼安猝不及防,被他这一拳打的后退两步。
许璟伦的眼镜应声落地,他没管,攥紧谢礼安的衣领,冷声道:“谢礼安,少在我面前标榜你那所谓的深情。你一已婚人士,还纠着她不肯放手,不觉得自己恶心?”
谢礼安背靠在树上,仰着头喘气。他嘴角被打破,一声不吭,倒是没还手。
像头斗败的兽,早被拔了利爪,空洞无力。
许璟伦抵着他的脖颈,褪去斯文稳重,脸上是难得的厉色,“你知道她过的是怎样的生活,知道你所谓的‘痴情’又给她带去多少麻烦?”
他松开手,往后退一步,轻别下手腕。
“你不光把她伤的体无完肤,还要让唐家那位趴在她身上吸血,有这样的道理?”
谢礼安脱力蹲下身,怔然到一句话都接不上来。
许璟伦捡起地上的眼镜,重新戴上。
“回去管好你家那位。至于方龄,我不会再放手。若是你管不好,我不介意替方龄跟她算总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