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汾州城里大排夜宴，为此赫赫之战庆功。
帐内烛火通明，数十支牛油大烛燃得噼啪作响，照亮了摆满桌案的佳肴美酒，帐篷顶上悬着缴获的敌军战旗。
李世民居中而坐，红袍半解，双目炯炯有神。
众人分坐两旁，豪气干云，推杯换盏，酒碗碰撞声不绝于耳。
从去年六月刘武周南下，一路墙倒屋塌，大唐摇摇欲坠。
生死存亡之际，秦王踏兵渡河，柏壁相持近五个月，再到如今不到半月便彻底解决战斗，一战灭国！
这一仗就是场惊心动魄的豪赌，赌赢了大唐成霸主之势，赌输了便是**之祸！
林溪挺着胸脯坐在琳琅满目、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桌案旁，觉得自己是马上就要掉眼泪。
这仗打得，太不容易了！
中央架着几大只烤全羊，铁盘里堆着烤得焦香的兔肉，陶钵盛着炖得软烂的牛腱肉，汤汁浓稠，飘着葱段与姜片的清香。
另有腌制的酸菜、干制的鹿肉条、几碟炒得脆生的野菜，色泽鲜亮，酸辣开胃。
美酒装在粗陶大碗中，酒香浓烈，入口如火烧喉，引得帐内连声叫好。
林溪好像从没有过这么豪迈的吃相。
端着大酒碗来者不拒，左碰一碗、右干一个，一线热流咕咚咕咚进了肚子。
哎呀呀！热辣痛快，烧得五脏六腑都活了过来！
大羊腿烤得金黄油亮，直接双手薅个羊棒子，狠狠吞啃，油汁四溅，香得直冲脑门。
胡饼裹着酸菜，没嚼两口一伸脖，咕噜咽下！
此时的疯狂干饭，大概就是一种报复性释放压力，并享受劫后余生狂喜的方式。
抽空抬头一看，嗨！众将也没个正经的，个个吃得豪迈忘形，那就谁也别嫌弃谁。
既然一辈子的饭有数，吃一顿少一顿，那更得趁着吃嘛嘛香的年纪，敞开了好好干一家伙！
终于，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同志们酒劲儿上头外加晕碳，个个昏昏沉沉、东倒西歪。
一时间，大帐内片刻寂静。
李世民脸颊泛红，拄着脑袋在座位上晃来晃去，醉眼朦胧地望着众人，咧嘴一笑。
“怎么啦？各位，突然安静了是怎么个意思？都等着我讲两句呢
？！”
有人醉态萌生，嚷道：“也别安静着，不如找几个乐师，奏军中旧曲，助助兴！”
李世民一挥手，豪气干云：“找来找来！哈哈，今儿刚好有兴致，不如，我先给大家来一个！”
帐内顿时炸开，“好！好！秦王要来啦！秦王！秦王！”
一片热烈的巴掌声此起彼伏，众将拍桌跺脚，笑声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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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有模有样地咳了两声，抄起筷子敲着瓷碗打节拍，眯缝着双眼，一副陶醉模样，低声吟唱道：
“与子同袍，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岂曰无衣？”
这首穿越千年的厚重秦腔，在大帐中悠悠唱响，声声入骨。
凡是有过沙场从戎经历的，哪怕一年、一月、甚至一天，都不能不感于此情此景。
大帐中一片寂静，只剩粗重的呼吸和偶尔吸鼻子的声音，烛光摇曳，映照着众人眼中忽明忽暗。
林溪耷拉着脑袋，低头听着。
这首歌曾在记忆深处的某个雨夜，紧急集合拉练时，随着晃动的手电筒唱响整片荒野。
虽说曲子不同，记得当时就感动得心潮澎湃。
恨不得穿越千年到那铁血金戈的年代，亲眼看看那同袍浴血、金戈铁马、气吞**，是何等豪情壮志、铁血浪漫！
可如今，身处其中，只觉得恍如隔世。
眼眶一阵发热，却流不出泪来，胸膛一阵闷咽下满腔激荡。在这豪情背后，是乱世硝烟中无数生灵殒命的、血淋淋的沉重。
嘴角扯出一抹苦笑，这，也算是成长吗？
她拿起筷子，随着李世民的节奏，敲着案上酒坛，带头轻轻跟唱起来。
慢慢地，独唱变成全帐男声合唱，声震屋宇：
“与子同泽，王于兴师。
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岂曰无衣？”
唱着唱着，忽听到帐外传来隐约的歌声。李世民猛地站起，豪声道：“走，出去看看！”
帐帘撩起的那一刻，粗犷而雄壮的歌声如潮水袭来，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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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夜空。
熊熊篝火前，军士们昂首挺胸、列队
整齐，刀枪寒星闪烁，火光在他们眼中跳跃，映出晶莹的光芒。
似战意，似泪光。
李世民喉头一阵滚动，微笑着向士卒们致意，缓步从队列间穿行而过。
林溪和众将跟随身后，纷纷向左右笔直的士卒们抱拳致敬。
谁知这军歌越唱越响、越传越远，走出营门，远方歌声依旧不止，响彻汾州夜空。
李世民当即让人牵马，打起火把，继续前行。
于是，一场帐中庆功，演化为全城检阅。
大街两旁，士卒夹道而立。
不少缺胳膊断腿，有的拄着削尖的木杖，有的缠着血迹斑斑的布条，伤口犹在渗血，却仍咬牙跳出来，脊梁如枪。
街边破败的屋舍里，百姓们本怯生生躲在门后探头张望。
但当看到秦王领着人马，火把如龙蜿蜒，歌声如**天时，便再也按捺不住，纷纷踉跄走上街头。
老人拄杖，妇人携幼，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却不约而同仰头注视那迎风招展的唐旗，和气势雄壮的队伍，泪水无声滑落。
曲调简单粗犷，百姓跟唱两遍便学会，起初低怯，很快便融入士卒的雄壮歌声。
在繁星璀璨的夜幕下，汇成一片雄浑的洪流，声震长街、响遏行云。
“与子同裳，王于兴师。
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岂曰无衣？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岂曰无衣？”
大概是因为酒劲上头，在胸中压抑许久的泪水，在这一刻终于绷不住了。
林溪紧咬着牙，眼泪却不争气地一颗接一颗，顺着沾满征尘的脸颊滑落。
每次看到那明灭不定的火光下，或苍老、或憔悴、或稚嫩一张张无比鲜活的脸庞时，心潮翻涌、难以自抑。
她只能别过头去，努力平复自己起伏的胸膛。
抬头一望，身前那位红袍背影，肩膀早已控制不住地颤抖，却仍挺直脊背，不断向街道两旁抱拳致敬。
千年一瞬，却可以用一生去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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