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叙平认得这东西。
他心里那片深潭,被扔进了一粒小石子,发出脆脆的声响,激起层层波浪,也惊动出更多回忆。
可他表面嗤之以鼻:“你就拿回来这么个破烂玩意儿?”
周静烟头埋得低,嘴动了动,声音太轻,赵叙平没听清。
“说的什么?”他弯着脖子凑近她的脸,皱眉问。
“这不是破烂儿。”周静烟声音大了点,也没大到哪去,还带着微微哭腔。
赵叙平目光落在保质期上,皮笑肉不笑:“过期多少年了,还不是破烂儿?”
他说话京腔不重,可多少带了些,“破烂儿”三个字从他嘴里出来,损得没边。
周静烟没底气跟他吼出那句“就不是”,眼巴巴看着他手里的巧克力,颤声求道:“能把它还给我吗?”
赵叙平笑了,转身抬手一扔,巧克力进了垃圾桶里。
周静烟冲过去弯腰捡,还没碰到盒子,又被他夺去,他狠狠将巧克力往地上摔,指着它命令路过的保姆:“把这破烂儿扔掉。”
保姆是个四十岁的女人,第一天来这儿上岗,对雇主不了解,一头雾水看着他俩,见男主人面色阴沉,赶紧捡起地上的盒子,正要往垃圾桶扔,又听男主人怒道:“扔外边去。”
保姆满腹疑惑没敢问,拿着盒子小跑着出门。
周静烟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咬破唇也没哭出声。
赵叙平猛地抬起她下巴,盯着这张泪流满面的脸冷笑:“刚演完暗恋戏,又演上苦肉计?”
关于周静烟喜欢他这回事,他早就知道。
抱也抱了,亲也亲了,周静烟没说开,他也不戳破。
忍了这么些年,这会儿他忍不了了,问完刚才那句,见周静烟死咬着唇不答,又笑着问:“你他妈别是真爱上我了吧?”
周静烟哇的一声哭出来,抽抽搭搭回了句:“你干嘛呀……”
她的心被很多人戳过刀子,又被赵叙平缝过伤口,她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会亲自往她心上捅去一刀又一刀。
被咬破的唇都没心脏那么痛。
赵叙平攥住她手腕走向电梯。
二楼左边客房旁有个套房,赵叙平进入套房,穿过起居室,一脚踹开半关着的卧室门,加快脚步走到床边,猛地将周静烟拽过来。
周静烟不受力,跌坐在床,仰脸泪汪汪望向他。
“我告诉你周静烟,甭管咱俩以前怎么着,有过什么,都他妈是以前,打今儿起,咱俩就是怨偶,别指望老子对你好,也别假惺惺演戏恶心老子。”
周静烟痛糊涂了,问了句废话:“那你娶我干嘛呀?”
他笑起来,拍拍她脸颊:“当然是欺负你,糟践你,恶心你啊。怎么着,不服气?不服气让周知宇多蹲几年牢,我再嘱托牢里几位熟人多照顾照顾他?”
周静烟不言语,更不敢哭出声,撇着嘴止不住落泪,胸口剧烈起伏,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错了,你别生气……”
“错哪儿了?”赵叙平冷笑着问。
周静烟说不出话来。她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
“你错就错在,有这么个不省心的亲弟弟。”他捧着她半边脸,指腹轻蹭泪湿的脸颊,拇指覆在她唇上咬破的地方,用力一摁,刚止住的血又渗了出来。
周静烟疼得惊呼,脖子往后缩,躲开他的手。
“疼么?”他笑了笑,“疼就对了。伊伊死那会儿,比你疼多了。”
周静烟有许多话想说。
她想说周知宇对不起赵庭伊,作为周知宇的姐姐,她也对不起赵庭伊。
她想说伊伊是顶好顶好的姑娘,她为伊伊的离去深感痛心和惋惜。
她想说如果早点儿发现他俩在一起,早点儿阻拦就好了……
可她什么也说不出,喉咙堵得发苦,发痛,千言万语卡在那里,一个字都出不来。
她就这么仰脸望着赵叙平,破了的唇颤啊颤,什么也说不出。
等了一小会儿,她始终这样,赵叙平估计觉着没劲,头也不回走开。
周静烟独自在这个陌生的卧室待了许久。
这里很大,装修得很好,却也很冷。
墙面,家具,床品……一律都是冷色调,跟赵叙平一样冷。
她结婚了,搬进了漂亮的大房子,然而这里不是家。
她早就没有家。
不被爱的孩子,从出生那刻起,就是没有家的。
这世上唯一给过她温暖和爱意的亲人,只有弟弟周知宇。
小她三岁的周知宇,出生那年,他母亲还没上位。
她生母刚死,继母就带着周知宇搬进来。
从此周知宇是掌中宝,周静烟从扫把星“升级”为眼中钉。
小小的她恨过周知宇,可同样小小的周知宇,会抱着继母哭求“妈妈别打姐姐”;小小的周知宇会偷偷藏起一块生日蛋糕,再偷偷拿给她吃;小小的周知宇会在她的伤口上轻呼气,奶声奶气说“姐姐痛痛,知宇吹吹”……
多么小的概率,在这样的家庭里,她有个天使般的弟弟。
她爱她的弟弟,她也有愧于伊伊,所以她恨不起赵叙平。
她只是心痛,不明白为何命运如此待她。
这世上,好似老天也有偏爱,有人命好,有人命苦。
她不幸成了命苦的那个,从小苦到大,吃得苦中苦,吃不尽的苦。
她在这个冰冷而陌生的房间里,躺在柔软的床上,望着天花板哭泣,哭累了,翻个面,趴枕头上继续哭。
越哭越痛,越痛越哭,恨意忽然涌来。
她恨父亲母亲,恨外公外婆,恨爷爷奶奶,恨那些亲戚,也恨继母,最恨的还是她这破命。
都说人生如戏,怎么偏偏是她分到这么悲苦的剧本?
这些年周家陆陆续续死人,父亲躲到国外生死未卜,毫无音讯,她和弟弟相依为命苟活,大学毕业眼看着快熬出头,又出了这事儿。
周静烟恨得往地上摔枕头。
她想起赵叙平摔巧克力时怒火中烧的样子,心又被刀子扎了一次。
反复想,反复被扎,痛得她瘫倒在床,捂着脸放声大哭。
赵叙平把她的巧克力扔了。
那是她这么多年受伤后用来续命的东西。在家被虐待了吃一块;在学校被霸凌了吃一块;无家可归时和弟弟分着吃一块……
无论她多爱弟弟,赵叙平给的巧克力,她只舍得分给弟弟半块。
那是赵叙平送给她的啊。
送这些巧克力的人,是她悄悄爱了这么多年的赵叙平啊。
最后一盒她怎么也舍不得吃,因为吃完就没有了,再没有了。
难过的时候她就拿出来看看。多难过她也不吃,只是看看。看一看心里就好受了,就觉得有盼头了。
可是如今,爱与恨,在生与死面前,那么卑微,那么渺小,那么微不足道。
如果她的死能让伊伊活过来,她会死得毫不犹豫。
可她死了又如何?世间不过是划掉一个无用的苦命人。
她卡在命运的悬崖边,活着有罪,死了浪费。
太阳最烈那会儿,保姆来敲门,在外头问:“周小姐,午饭做好了,您是下去吃,还是我给您送上来?”
“不用。”周静烟声音又哑又轻,外头听不见,继续敲门,她下床走到门口,隔着门对保姆说,“谢谢,我不吃。”
保姆劝道:“还是吃点儿吧,不知道您喜欢什么口味,酸甜辣,还有清淡的,我一样做了一道,您尝尝看,喜欢什么以后我多给您做。”
她在里头哭得惨,保姆听得心酸,想着让她吃点东西,肚子饱了,身体舒服了,或许就不那么难受了。
周静烟抹抹泪:“真不用,你吃吧,我饿了再吃。”
保姆只得说:“那您好好休息,饿了随时找我,我给您热热饭菜。”
离开时保姆一路琢磨,没琢磨出什么名堂,只觉得女主人可怜,男主人怪——怒气冲冲让她把那盒写满英文的洋货扔出去,没多会儿又叫她捡回来。
她把东西捡回来,他拿纸巾在盒子上擦了又擦,捧着当个珍宝似的,变脸未免也太快。
门外没了动静,周静烟确定保姆已经走开才放心。她捡起两个枕头放回床上,怕赵叙平忽然进来,看见地上的枕头就知道她拿枕头撒过气。
在这个不像家的家里,她没有资格生气。
周静烟躺回床上,脖子枕着一个枕头,怀里抱着一个枕头。
她把那个枕头想成一个人,没人抱抱她,她就抱抱人。
什么人都成,只要能让她抱一抱,抱着暖一暖,这一刻活下去好像也没这么难。
她抱着这个假想的人又哭了,哭到精疲力竭,不知不觉睡去。
她睡了很久很久,做了个长长的梦。
梦里她真抱着一个人,可是周围太黑了,她看不清这人是谁。起先是她抱这人,后来变成这人抱她。她察觉出这是个男人,身上有淡淡的檀香。
香味让她认出抱自己的人是谁。
“赵叙平,”她轻声唤他大名,鼻酸眼润,“把巧克力还我。”
梦里赵叙平紧抱着她,什么也没说。
她气得挣开怀抱,一巴掌扇去,黑漆漆的,位置倒是找得准,正正好打在他脸上:“赵叙平,你个王八蛋!”
赵叙平又抱住她,语气特平静:“嗯,我王八蛋。”
日上三竿,周静烟醒来,屈膝靠在床头,抱着腿回味许久。
还是梦里好啊,梦里的赵叙平任打任骂,现实中赵叙平欺负完她就跑。
“王八蛋,我再也不爱你了。”她自言自语,起床冲了个澡,下楼吃早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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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