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骤起,玄月高挂。
庄园临池而建,遵循传统园林「前堂后寝」的规制,主体为两层重檐阁楼,屋顶覆黛色琉璃瓦,檐角悬铜铃,风吹时叮咚作响,被曲水回廊与假山竹林环抱。
闻政开门下车,踏入朱漆月洞门,迎面便是一座玲珑剔透的太湖石屏风,石身多孔,月光穿过孔洞,在脚下青砖铺就的冰裂纹地面洒下点点光斑。
侯永言脚步匆匆地跟上他,嘴里说着:“您先等等,我这就去喊董事长起来。”
闻政冷着脸,一语不发,径直走入会客厅。
厅内灯火辉煌,将鎏金浮雕的穹顶照得泛起暖芒,铜制壁灯把阴影投在汉白玉浮雕的仕女图上,恍惚间,这些眉眼盈盈的古画美人仿佛正在注视着这位闯入者。
侯永言不敢拦他,唤来佣人给他斟茶倒水,自己则匆忙离开。
闻政不言不语,站在厅中央。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跟他两年前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自嘲笑笑。
想起自己当初离开这里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再也不要和这里的人扯上任何关系。
轮椅划过地面,发出细碎的吱呀声。
满头花白的李沧被侯永言推着进入会客厅,佣人赶紧给他递上一杯热茶,醒醒神。
他似乎对于闻政到来没有一似吃惊,神色平静,示意他落座。
“上好的狮峰龙井,底下的人说你喜欢,我便找人翻遍了杭州城的老字号茶行,赶在明前雨前各收了两斤,用锡罐装着裹了三层棉絮送来。”
茶香四溢,侯永言手法老练地拿起茶壶,壶嘴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琥珀色的茶汤顺着壶嘴倾泻而下,稳稳注入白瓷杯中,接着双手捧起茶盏,躬身送至闻政面前。
“请。”
闻政看了他一眼,接着又看向李沧,没有接茶。
“是你干的。”
他语气森冷又十分肯定。
“只有你有动机,有这个能量,一通电话打到苏富比亚洲区总部、佳士得的董事会,甚至是巴黎大皇宫的策展人办公室,就能让那些画家、收藏家、机构,不敢和纸间美术馆合作。”
侯永言仍保持着递茶的动作一动不动,在父子两的冰凉气场中保持沉默。半响,李沧朝他摆了摆手,侯永言心中如释重负,重新直起腰,将热气腾腾的茶杯放在闻政的面前。
闻政:“你到底想做什么?”
李沧声音苍老,裹挟着睡眠不足的倦意。
“没想到她对你那么重要,甚至为了她来见我、质问我。”
“她叫什么来着?夏棠跃?好名字,海棠摇曳,跃动春色。”
闻政的眉眼隐隐露出杀意。
李沧止住话头。
“说起来,你的名字也是我取的。政通人和,仕途坦荡,朝中有人,家里才有依靠。那会我都给你规划好了,长大之后就进体制内,从科员一步步往上爬,娶个高干家庭的女儿,让李家的根系深扎在权力中枢。”
“……没想到你最终的命途,是踏足商界。”
“阿政,其实当年我是被逼无奈,那个年代下海是浪潮,我是迫不得已才离开听云,没想到一别就这么多年,直到两年前,公司高层聚会,你我在这里碰面,我才发现你一直在我身边。”
侯永言鼻观眼眼观心,默默当背景板,回想起两年前的事,他历历在目。
李沧很少在媒体上露面,在此之前也一直在美国,不常回来。曜影也一直由职业经理人团队打理,LUMINOVA集团没有直接持股,而是通过离岸信托与多层控股公司架构隐匿股权,所以导致闻政作为大中华区总裁,每日在董事会与资本博弈中杀伐决断,却始终不知道那个远在纽约长岛别墅里的幕后老板,是自己的父亲。
说不清是因为这事还是其他什么,总之这件事爆发后不久,大概过了几个月,闻政就主动辞职了。
李沧亲自挽留了他好几次,他都不为所动。
闻政忍无可忍:“我不想听你编故事。有话直说,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李沧轻悠悠地品茶:“阿政,你是天生的掌舵者,你的才能与手腕很适合曜影,曜影也能给你更大更好的平台,大中华区总裁的位置我一直都属意你。包括LUMINOVA集团全球执行董事一位。”
“你是我李沧的儿子,只要你肯回家,一切都好说。”
更深露重,侯永言拿来一条披肩给李沧披上。又将四周的窗户关了起来,权力更迭,在这一小方空间中凝成实质,像茶盏上盘旋的白雾,看似轻盈却能将人烫出血泡。
闻政情商高,做事有分寸,很多时候即使他不愿意,但还是会为了顾全大局把事情做好,没有纨绔子弟的脾气,上上下下的人都拜服于他,手段轻巧,八面玲珑。明明刚入职曜影时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实习生,结果短短几年就稳坐了大中华区总裁一职,带领曜影在中国区内一路高歌猛进,稳坐豪华汽车市场的头把交椅。
闻政嗤笑一声。
李沧把话说的天花乱坠,可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他如今年老病重,LUMINOV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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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团后继无人。曜影近一年来的亏损已达10亿美金,投资商的撤资如同多米诺骨牌似的一个接一个,华尔街投行的做空报告飞向纽交所,就连常年合作的电池供应商都将预付账款周期缩短至15天。
所以换句话说,李沧需要的不是儿子。
而是一个可以帮他扛起集团万亿资本帝国的棋子,如果今时今日的他只是个普通人,那么他连坐在这里的资格都没有。
针落可闻的沉默在不断蔓延,戾气在闻政的眼中逐渐聚焦又逐渐消散,拳头握紧又松开。
他重重地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时,语调平稳。
“我明白了。”
李沧枯槁的面颊骤然泛起病态的潮红,发出介于咳嗽与低笑之间的气音,他欣喜地拍了拍紫檀木桌面,连续说了几个“好”字。
“阿政,你终于愿意回家了。”
闻政盯着他,面无表情,一字一句。
“不要再动她。”
李沧没说话,向后一摆手,侯永言马上会意,小跑着去打电话了。
“放心,她可以一直都是你的妹妹。”妹妹两个字特意被他用重音紧咬。
闻政起身就走,李沧驶着轮椅追上他。
“阿政。”
闻政停下脚步,侧头。
“集团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你,姓闻,总归不能服众。”
闻政没说话。
李沧继续:“车祸的事可以慢慢查,但阿尧继续待在警局对公司会有很大的负面影响。”
苍茫的月光洒在李沧的发顶,鬓角霜白的老人,在闻政的眼里,却是那么的面目可憎。
他转身走进夜色,带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他憎恶这里的一切人事物,无意角逐权力的漩涡,如果可以,他想完完全全和这些人割开关系。但纸包不住火,明枪暗箭纷至沓来。血淋淋的现实就是,以他现在的能力,根本没办法保护他想保护的任何一个人,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有可能被李沧利用,成为要挟他的筹码。
既然已经被逼的上了牌桌,就不能再做任人拿捏的棋子,想全身而退,就只能做最狠的庄家。
闻政坐在车上没有发动,银纱般的月光透过车窗斜斜切进驾驶座,将他的脸裁成明暗两半,左颊浸在冷白的光晕里,右脸则陷在阴影的褶皱中。
手腕光洁的表盘映出他阴郁的眉眼。
改姓李?
呵……
他现在姓闻,以后也会姓闻——至于LUMINOVA集团,很快也要改姓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