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浸湿的青石板路泛着幽光,空气清冷,吸入肺腑,带来一种近乎凛冽的清醒。
一辆半旧的青帷小车,早已等候在侧门外的巷弄里。这是秀竹用仅剩的一点体己钱,托一个老实可靠的老门房悄悄雇来的。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汉,见她们出来,只微微点了点头,便放下脚凳。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轱辘声,向着京城最繁华的东市驶去。车厢内光线昏暗,叶沁慧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袖中的钥匙紧贴着肌肤。
锦园。
她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母亲叶林氏当年亲自选址、命名,斥重金打造的京城绸缎头一份。它不仅仅是一间铺子,更是叶家商业版图在京畿的心脏,是财富与地位的象征。卢氏想用它去填朱春明的野心?痴人说梦。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车外喧闹的人声渐起。东市到了。
青帷小车并未驶向锦园气派的正门,而是在叶沁慧的示意下,悄无声息地拐进了一条与锦园后巷相连的僻静小街,在一扇不起眼的黑漆角门前停下。
这是锦园内部仆役及货物进出的通道。
叶沁慧在秀儿的搀扶下下车。角门紧闭,门环上落着一层薄薄的灰尘。秀竹上前叩门,铜环撞击门板的声音在寂静的后巷显得格外突兀。
好半晌,门内才传来拖沓的脚步声,一个打着哈欠、睡眼惺忪的小厮拉开一条门缝,探出半个脑袋,不耐烦地嚷道:“谁啊?敲什么敲?后门不开张,送货的走前头去。”
秀儿上前一步,沉声道:“放肆!睁大你的狗眼看看,主子来了!”
那小厮揉着眼睛,借着巷子里昏暗的光线,看清了脸,又瞥见她身后那个裹在莲青色斗篷里、身形瘦削、看不清面容的人影,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僵住,随即化为惊疑不定:“秀……秀儿姐?主子?”他显然认出了秀儿是表姑娘身边的大丫鬟,但对“主子”二字充满了难以置信。府里谁不知道表姑娘病得快要死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叶沁慧没有理会他的惊愕,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
秀儿会意,厉声道:“还不快开门迎主子进去,想挨板子吗?”
小厮被对方的气势慑住,手忙脚乱地拉开沉重的角门。
叶沁慧抬步,径直走了进去,秀儿紧随其后。
门内是一个堆放杂物的后院,显得有些凌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属于丝织品的特殊气味,但更多的是一种懈怠和疏于管理的腐朽气息。
几个正在懒洋洋搬动布匹箱笼的伙计,看到突然闯入的陌生人,都停下了动作,惊愕地望过来。
叶沁慧脚步未停,斗篷的兜帽遮住了她的表情,只有清冷的声音清晰地传出,不高,却足以让这方寸之地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锦园管事何在?”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瞬间盖过了后院的嘈杂。
伙计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机灵些的,丢下手中的活计,转身就往前头铺面方向跑去报信。
叶沁慧不再言语,径直穿过堆满杂物的后院,走向通往前铺的那道门。她的脚步很稳,仿佛对这里的布局了如指掌。
秀儿紧张地跟在她身后半步,手心里全是汗。
刚穿过门,一个穿着酱紫色绸面直裰、身材微胖、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男人便急匆匆地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虚假的、带着惊疑的热情。
此人正是锦园明面上的管事,姓周,是卢氏从娘家带过来的陪房心腹。
“哎哟!这……这不是表姑娘吗?您怎么亲自来了?”周管事夸张地行了个礼,眼神却飞快地在叶沁慧苍白瘦削的脸上和那身半旧的衣裳上扫过,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了然,“您身子骨金贵,有什么吩咐,打发个小丫头来说一声不就得了?这铺子里人来人往,气味杂,万一冲撞了您可怎么好?快,快请到后面雅间歇着!”他一边说着,一边侧身,试图引着叶沁慧往旁边供贵客休息的雅间去,显然是想将她隔绝在核心经营区域之外。
叶沁慧脚步未动。
她微微抬首,兜帽下露出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直直刺向周管事。
“不必。”她开口,声音清泠如碎玉,“就在此处。”她的目光越过周管事,投向铺面深处。
铺面轩敞,装潢古雅,一排排紫檀木的货架整齐陈列,本该是琳琅满目、锦绣辉煌的景象。
然而此刻,那货架上稀稀拉拉挂着的几匹锦缎,颜色陈旧暗淡,花纹也多是些过时的样式。
本该是最显眼位置摆放的流光溢彩的云锦、缂丝、妆花缎等顶尖货色,竟一匹不见!整个铺面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萧条和刻意的敷衍。
几个伙计懒散地靠在柜台边,见主子进来,也只是象征性地站直了身体,脸上毫无恭敬之色,只有好奇与打量。
周管事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干咳一声:“表姑娘有所不知,近来市面不大景气,好货难收。不过您放心,舅太太那边已经吩咐了,正在想办法调拨。”
他试图将责任推给“市面”和卢氏。
叶沁慧没有看他,目光缓缓扫过空荡荡的货架,扫过伙计们懈怠的神情,扫过柜台后那本积了层薄灰的流水账簿。
空气里那股腐朽的懈怠气息,比后院的杂物气味更令人窒息。这就是母亲一手打造的、曾经冠绝京华的锦园?被蛀虫啃噬得只剩下一副徒有其表的空壳。
她抬步,径直走向那方宽大的紫檀木柜台。周管事心头一紧,想上前阻拦:“表姑娘,这……”
叶沁慧脚步不停,一个眼神扫过去,那眼神冰寒刺骨,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竟让周管事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后面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
她走到柜台后,伸出苍白纤细的手指,拂去账簿封皮上的灰尘。
啪嗒。
账簿被翻开,纸张摩擦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铺子里显得格外刺耳。泛黄的纸页上,墨迹或浓或淡,记录着所谓的“流水”。
叶沁慧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些条目,属于百货女王的商业直觉在疯狂运转。
进货价虚高,出货价低廉得离谱。几个关键日期的记录笔迹明显不同,显然是事后填补。
最可笑的是,连续数月,账面上竟显示锦园都在“微利”甚至“持平”,这与记忆中锦园鼎盛时期的恐怖流水相比,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更别提那些本该陈列在架上的顶级货品,在账面上竟毫无踪影!
周管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强笑道:“表姑娘,这账目繁杂,您身子弱,还是别劳神了……”
叶沁慧合上账簿,动作很轻,却像一声惊雷砸在周管事心头。她抬眸,目光终于落在了周管事那张油滑的脸上,丝毫没有掩饰眼底的冰冷和洞悉一切的锐利。
“周管事,”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铺子里,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锦园库房钥匙,给我。”
周管事的笑容彻底僵在脸上,眼神闪烁不定:“库房钥匙?这…表姑娘,库房重地,钥匙一向是舅太太那边保管着,说是为了安全。”
“锦园,是我叶沁慧的产业。”叶沁慧打断他,语气平静得可怕,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库房钥匙,何时轮到外人保管?给你半炷香时间,取来。否则,”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几个站姿松垮的伙计,最终落回周管事脸上,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你,连同这些懈怠渎职、欺主罔上的奴才,今日便不必再留在此处了。”
叶沁慧的话,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在这死气沉沉的锦园炸开了锅!
周管事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油滑的笑容彻底碎裂,只剩下惊愕。
他指着叶沁慧,手指都在哆嗦,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变调:“你…表姑娘!你这是什么话?我周有福在锦园兢兢业业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舅太太信任我才将铺子托付给我,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懂什么经营?竟敢如此污蔑于我,还要赶人走?这铺子离了我,还能转得动吗?”
他色厉内荏地吼着,试图用资历和卢氏的“信任”来压人,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铺子门口,仿佛在期盼着什么救星。
那几个原本懒散的伙计,此刻也慌了神,面面相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又忍不住偷眼去看那个站在柜台后、裹在莲青色斗篷里的瘦削身影。
叶沁慧对他的咆哮置若罔闻。她只是微微侧首,对身旁的秀竹吩咐道:“秀儿,取香炉来。”
秀儿也被自家姑娘这突如其来的强硬震慑住了,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目光在铺子里一扫,立刻快步走到角落一个摆放装饰品的博古架前,拿起上面一只小巧的紫铜三足香炉,又寻了半截线香点上,恭敬地捧到柜台前放下。一缕细细的青烟袅袅升起,带着廉价的檀香气味。
“半炷香。”叶沁慧的目光落在那点微弱的火星上,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却像无形的绳索,瞬间勒紧了周管事的脖子。“时间一到,见不到库房钥匙,后果自负。”
那缕青烟,此刻在周有福眼中,简直如同催命符,他脸上青白交错,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滚落。
他没想到这个病得快死,一直被他们拿捏在股掌之中的表姑娘,竟然如此强硬,如此不留情面,下意识还想继续狡辩,想搬出卢氏来压她,可当他的目光撞上叶沁慧那双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噎在了喉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