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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最近江家每个人都在为吕尚安的事情操劳, 江书久的生日也被略过去,并未隆重举办。他们在医院耗掉了一整个春天,等到吕尚安彻底痊愈出院, 每天的温度已经可以维持在二十五度上下。


    江书久年后重新回到A大任职,对此各位同事并未多言,只是大概知晓是她家里的事。谭菁倒是很开心, 乐得与她继续发展友谊,时常约她去学校对面的商场试新。


    学校附近的大小店铺都很难开得长久,江书久偶尔答应惯常拒绝, 也不觉得惋惜。一方面她工作负担重, 春季学期她带了大一的一门必修专业课, 学院又推崇小班精品教学,一门课她要重重复复上好几遍,算上答疑的时间她经常在工作日忙得晕头转向;另一方面她打算申请隔壁S大的博士后,学术方面也丝毫不可以懈怠,院长念在情面看中她, 她没办法不往前走。


    时至今日江书久终于知道谭菁在那次开例会时告诉她的那个新来的小弟弟就是稽喻先。上次餐厅一面两人闹得不算愉快, 之后江书久没有再找过他, 她本以为延续多年的友谊就要止步于此, 谁料一次例会后稽喻先主动找到她办公室说想要和她一起合作一项省部级一般基金项目。


    江书久分得清公私,不会因为个人原因就将与自己研究方向相关且从前已经磨合过很多次的稽喻先拒之门外, 但她也不太能像以前那样毫无芥蒂地同他相处了。


    以往江书久待人和善,大家知道她家境优渥却也没什么架子, 做起合作工作也毫不拖沓。在她从北城回来以前谭菁就知道稽喻先和她是校友,留学圈那么小一点点, 所以某次难得三人同时下班,她主动张罗大家一起去外面吃个饭, 意欲缓解一下办公室近期略有些僵硬的氛围,顺便探探话,了解一下这两位从同一所学校留学回来的小朋友为什么看起来如此生分。


    江书久做完工作当即拎包走人,路过谭菁工位时往她桌面上放了包小零食,说:“上次你说喜欢吃,今天我去便利店解决午餐的时候给你顺了一包,聚餐我就不去了。”


    谭菁懵懵看一眼她又扭头扫了下明显不快的稽喻先,待到江书久走出门后问远处的稽老师:“你们之前认识吗?关系不好吗?难不成有过节?”


    稽喻先挠了挠脑袋,模棱两可地回:“认识吧,还行,就那样。”


    江书久终于得以在春天的尾巴上抽出时间与陆聿哲见一面。


    她直到昨晚还在犹豫自己要不要来赴个约。江书久在国内朋友不算多,知道她和温敬恺往事的更是寥寥,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故事的后半段继续讲予一个与温敬恺并不认识的人听。陆聿哲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她在向他陈述时心理负担会少很多。


    江书久已经提前对温敬恺说过自己今晚有活动所以会晚点到家,同时拒绝了他“我来接你”的做法。温敬恺倒是没有坚持,只是提醒她将约会地点发给他一份,他今晚也要加班,如果时间凑巧两人可以一起回家。


    江书久很爽快地应下了,关上手机后她先去解决了一下晚餐。


    其实陆聿哲本来无意应下邀约,不过他最近与他的女主角重逢,两人虽然相处融洽但他把握不住对方对他是否还有心动感觉,刚好趁此机会了解一下女孩子到底能有多么百转千回的心理活动。


    两人实在腾不出精力约餐厅,最后还是将见面地点定在了于晖的咖啡店。作为曾经解掉老板娘燃眉之急的公寓房东,陆聿哲得到了一盘馈赠的甜品。


    江书久比他要晚到一些,进门时路灯已经渐次亮起,于晖看到她推门进来后拐过前台将门上的停业牌翻过去,说今夜不打算继续营业,让她与朋友可以安心聊天。


    陆聿哲给人的压迫感远没有温敬恺那样强,他在江书久坐下后先开玩笑说:“难怪你一定要约在这家店,原来不光有老板娘的缘故,光这份曲奇就足够很多甜品爱好者难忘了。”


    江书久并没有因此放松下来,她敛起嘴角沉默了很久,直到周围安静下来,她才接着上次讲到的地方,说:“我与人交往没那么容易战战兢兢的,可一旦遇到与他相关的事情就会加倍小心,越小心越容易出错,所以我在海德公园说斯人已逝,这又是我的一个错误。话已经说出去了也改变不了什么,我只希望你作为知情人不要再提此事,我巴不得他长命百岁。”


    陆聿哲全然相信,顺着她问:“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形容他?或者说坐在野餐垫上的那时候你有意识到大家谈话的主题词是first love吗?”


    “我当然知道,但我觉得用love这个词应该不算正确,我们算是明确过彼此心意却没有谈过一天正经恋爱,所以first crush这样程度轻微的词应该更恰当。”


    陆聿哲疑惑地挑眉,问她为什么是“算是”,又为什么明明心动过却没有选择在一起。


    “我还是从初一那次没教养事件往下讲吧,说明顺序是时间顺序的话你会更容易移情。”江书久哀哀地笑了一下,“他扣下相框的力道很大,我站起来的动作就更加无措狼狈,后来他家阿姨邀请我与他一起吃晚餐,我拒绝了,他也没有去餐厅,而是先去楼上给我取卷子。我站在他房间门口,什么也听不见,再也不敢抬头看,匆匆接过就跑回了家。”


    回家之后江书久哭了一场,她是在练琴前突然崩溃的。江书久觉得自己爸爸妈妈接她来到这样一个幸福美满环境的最根本的出发点是她不能让别人对她失望,她的存在让江太太不对人生失望,让江书淇不对明天失望,这是支撑她不断前进的动力。


    当然,江书久在家里也不是没有犯过错,可江永道和吕尚安总会好声好气地对她说话,他们就连教训都是冷静沉稳,她从小到大受过最严厉的惩罚就是进房间闭门思过两个钟头。


    所以温敬恺冷漠双眸下的沉默不语让江书久觉得难以置信。


    温敬恺没有责怪她,正因如此,她才不知道该怎样道歉。


    高中两人考上同一所学校,江书久在入学典礼作为学生代表致辞,时隔很久再次见到温敬恺。彼时他作为学生会主席拿着秩序册检查核对流程,台下乌泱泱一群高一新生,初中部也派了成绩优异的初三生过来参加,颜色类似细节不同的制服混杂在一起,江书久被大礼堂中央空调的冷风直直吹着,很快感受到不舒服。


    与温敬恺搭档统筹这次活动的女同学看她脸色不对,用卷成柱形的册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好心地建议她说:“后面有一间休息室,校长今日忙着招待局里来的领导,典礼开始时间得往后推半个点,你要是累的话先去那里面坐着。”


    江书久知道那个房间,她刚才来的时候就听从温敬恺的安排将自己的书包放了进去,里面的空调温度的确要比礼堂更高一点。她原本没有前往的打算,可又担心突如其来小腹坠感会是经期提前,所以当机立断决定从书包里取一下备用的卫生巾再去卫生间查看一番。


    休息室的门是紧闭的,江家规矩不少,按理说江书久在进这种公众场所的房间时会提前敲门,偏偏她那天太着急,门把手刚摁下去就冲进室内,蓦地与远处两人惊诧望过来的目光对上。


    “看到房里的两个人时我耳中忽然出现了一股很刺耳的寂静,那几秒钟在我印象中是完全静止的,我什么也听不见,我只觉得自己又闯祸了。”


    陆聿哲看起来比她还要惊讶,他放下咖啡,问道:“你撞破了不雅观的事情?”


    没有,谈不上不雅观。休息室里站着的人是温敬恺,他眉头紧皱,一只手搭在面前女孩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捏着纸巾递给对面泪流不止的人。发觉门口动静后立刻偏头送过来一眼,江书久意识到他眉间的那一小簇和两年多以前还是一样的紧度。


    可是江书久很难不乱想。青春期的小道消息是满天飞的,她即使因为初一那次事件极其厌恶揣度别人的八卦,也从阳蘅嘴里听到过一些流言蜚语。比如今年与她们同一级的一个小姑娘就与高中部的某个大男孩在放学后一起去吃饭,这种拍拖现象发生在学生时代既纯洁又幼稚,江书久看到那个画面的当下就想到温敬恺一定会是那种没那么体贴,但会尽己所能通过各种途径实现女孩所有愿望的男孩。


    只是温敬恺如何如何与别的小女孩压马路或给别的小姑娘擦眼泪都与江书久无关,但是这种轮回一样的事情让她觉得很绝望。她好像永远躲不开温敬恺,就像躲不开没有分寸的旧日尘埃。


    江书久心想自己已经足够小心了,比如她拒绝了父母“给你换所更易升学的初中”的建议,每天路过温家时回头的动作都很谨慎,就连为数不多的几次温敬恺来家里跟江书淇一起补课或者给姐姐送作业她都紧闭房门从不出门面客,可还是让她在初入高中第一天就遇到这样荒唐的事情。


    这样荒唐的事情。


    江书久又一次没有道歉,慌张地逃了出去。


    第22章


    “基调奠定得不够好,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他都是能避则避。关系的转折点发生在一次体育课后,我遗失皮筋而在收银台的他帮我顺手购买,那天他也教会了我怎样在手指上转头绳。后来我也与他产生过几次交集, 但几乎都是公事上的往来。”江书久抿了口咖啡,像是忽然想起,补充说:“不过我毕业的时候他作为优秀学长还回访过母校, 我与很多人进行合照,其中也包括他。”


    陆聿哲打断她,语气带了点艳羡:“这样很好啊, 十六七岁就解开心结关系缓和, 而且你们还上了同一所大学, 故事的走向合该很圆满。”


    江书久点头:“对,沉默是一种很微妙的暴力,所以当我和他开始面对面交流,一切都显得不那么可怕。包括之后我也知道了那天在休息室跟他站在一起的是他表妹,女孩为什么哭我不知道, 但我的确清楚了温敬恺没有早恋。”她叹了很长一口气, 说:“因为有比他早恋更令我难过的事情发生。”


    早年江永道和吕尚安会订购文学杂志给江书久读, 这个良好习惯一直保持到江书久上高中, 因此江家别墅门口的信箱一直是江书久一人的所有物。高二那年的四月初五,也就是江书淇葬礼的前一天, 江书久在里面看到一封情书。


    她不知道情书是谁送的,但看到封面上写有“赠予江书淇”五个字, 字体落拓俊逸,是很漂亮的手笔。江书淇有爱慕者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十七岁以前都在学校度过,按理日日都是衰败的启程她却永远努力明媚。


    江书久与这封无主情书的主人达成了某种协议, 在这场死神参与的悲剧爱情里做了一次好心人,将其带去墓碑前烧给了早已殁去的江书淇。


    第二年同一天,学校给高三生放了很短促的两天假期,江书久本该在两点前就去学校参加拔高培训,却因为急性肠胃炎在家里多留了半天。


    吕尚安熬好清粥专门端上她房间,又看到窗外阳光正好便指使窝在床上看书的江书久去阳台上晒晒太阳。那时候班上大多数同学已经有了归宿,超过半数的同学都收到了海外名校的offer,打算留在国内奋战高考的人寥寥无几。江书久算一个,况且她的父母还给她制定了A大这样一个目标。


    那段时间她压力倍增,江氏夫妇察觉到她的焦虑,甚至不打算带她去墓园见见江书淇,只安慰道让她安心考试。


    江书久边喝粥边斟酌拒绝的措辞,可命运万般蹊跷,她刚见碗底,一站起身就看到寂寞很久的信箱前出现一个人。


    陆聿哲问:“是温敬恺?”


    “是他。”时至今日,江书久也幻觉般感到自己膝盖处有一股锥刺的冷冽,她脸上没有表情,愣愣地看着桌子的圆角,开始自嘲,“生活比艺术无理多了,谁能想到会是他。我都没意识到自己居然会有点难受,这种难受其实挺错误的,我无论如何都不应该产生这样的情绪。”


    “这一点你没必要苛责自己,我作为旁观者很理解你的矛盾。”


    “但他也不是完全无辜吧,高中几次校园活动他其实帮过我很多,我太迟钝了,怎么会猜不到那是因为他喜欢我姐姐,或者是我姐姐专门拜托过他也不一定,”江书久露出今日第一个还算狡黠的表情,“因为我中学时风评很一般,我在出国前只有阳蘅一个好朋友,再者,今日坐在这里听我讲垃圾话的是你就看得出来我交友圈的狭窄,sorry浪费你时间啦。”


    陆聿哲不打算接对面人调笑下的抱歉,他意识到故事还没有讲完,示意江书久继续说。


    “我姐姐头年忌日我最后听我爸妈的话没有去,我当时肠胃炎没好透,物理也没办法拿到百分之九十,焦虑到头发都要掉光了。不过我承认确实有温敬恺的原因,并且我还是得坦荡表达我的龌龊——我没有把第二封情书烧给姐姐,这也是我这么多年一直不太敢与温敬恺相处的原因之一。”


    陆聿哲看起来有话要说,江书久坐直身子制止他,“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啦,我也是会主动寻求帮助的。这件事情困扰我最厉害的其实是高考前的那阵子,我有一天实在受不了还翘课跑去A大了,我原本没想着找他,毕竟这是一个很越界的事情嘛,偶遇他之后我明明不喜欢撒谎还谎称我是来看学校。”


    十七岁江书久的心态十分小女生,她自己也不好意思接着回顾,便一键跳转到对自己有利的部分说:“越轨算越轨,只是我读大一的时候同样有很焦躁的一个时期,也许春天本身就容易让人躁郁吧。我在天台上吹春风,他可能怕我做傻事,看我放松后才离开,还留下了牛奶和曲奇。我觉得他当时应该没认出我,这反向证明了他对所有人都温和友好,以前他对我关照的一切都可以被合理解释了。”


    但那两封情书不行。


    大二的时候学校校庆,整数年的庆典办得恢弘盛大,江书久被抽中学号当了志愿者,负责在场地引导嘉宾入座。春末天气很好,人人脸上都喜气洋洋,她脸色灰扑扑的,工作做得不专心。


    阳蘅跟她讲学校这次下了血本,什么参加过国家航天保密项目的学长呀、给西边盖了一栋新宿舍楼的企业家呀,还有一路升到上头的领导呀都来了。志愿者够多,江书久百无聊赖,抽了空脱掉小马甲摸鱼跟阳蘅去校内景观湖旁边的绿荫下纳凉。


    那阵子她见不到温敬恺,两人上大学后也没碰到过几次。即使他有经管学院第二学位的课程,江书久也很少会在他要来学院上课的时候主动出现。


    或许是那天人员太杂乱,各个学院的同学混在一起,大家都停止求学脚步为一个校庆浪费光阴,这增大了相逢的概率——江书久很不巧地看到在景观亭里的温敬恺,他背对湖面,正在跟一位穿套头T恤的男孩讲话。


    阳蘅对温敬恺完全没有印象,也感知不到江书久暗暗的尴尬和不安,还拉着她去湖边用剩下的早餐面包喂鹅。


    “周围太安静了,草坪那里有多喧闹这里就有多寂静。我听到那个人问他是否还记得起来他在江书淇忌日前送过一封信,温敬恺说他妹妹已经烧掉了,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他的语气平静,像是冬末的每一场雪都与往日的每一息风无关。


    江书久宁愿自己误读了,可那的的确确是温敬恺亲口说出的话,她在想一段感情真的可以这样轻轻松松地被抛弃吗?温敬恺会是这样薄幸的人吗?


    她自问过很多次,自己彻底对温敬恺气馁的到底是什么时候,无数回答都是此刻。剧里唱“才觉得改却三分少年气”,温敬恺上大学以后倒是真正对青春爱恋挥手作别了。


    二十岁向往天长地久和情深到老的江书久不接受这个答案,她对姐姐自私,对温敬恺苛刻,料想哪怕自己对其动过一点真心的少年不曾喜欢过她,她也希望对方是个愿意为那样好的江书淇沉溺在悲剧里多一会会儿的人。


    可她印象里很好很好的温敬恺轻飘飘地用一句话令江书久怅然,她午夜梦回时分总能想到以前的事情,而温敬恺的收放自如令她羡慕,她也想收起那份不正确的感情,可到底该怎么办。


    而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没有找到,运动会先来了。


    运动会上江书久专门报了集体项目,因为她知道江书淇一定喜欢,她想替姐姐试试。


    比赛的那天众人在塑胶跑道中心的草坪上传递排球,江书久将东西运给下一棒后听到一千米发令枪的枪/声,她下意识迢遥地望向温敬恺。


    他好像什么时候对任何事情都可以应付得毫不费力,爱恋就交付情书,不爱就与我无关,奖杯永远有他一个,令江书久头脑发麻的一千米他说跑就跑。


    江书久已经意识不到自己对他到底是不是喜欢了,也许根本不是,羡慕会更多一些。她羡慕他永远如意,永远满分,永远不会经历失望。


    一个比赛项目结束后江书久去自动贩卖机买水喝,温敬恺很自然地递了冰茶给她,江书久忽而想让他也品尝失败,加上心中有沉郁多年的闷气,所以她别过身没接他的好意。


    这个动作是很多个一念之间联结才可以呈现的,她扭身到底是为姐姐恼怒还是在替自己烦懑,她划不出比例。


    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售卖真心的自动贩卖机,否则她早在那个午后就坦陈所有,这样她就不用一边对温敬恺已经结束初恋开心,一边对自己拥有阴暗想法进行批评而持续拧巴这么多年了。


    “后来我们在一场学术报告上遇见,他在会后突然约我去青龙寺玩,约会日期刚好是我姐姐忌日,我纠结了很久,还是没有去。在他等待我的那段时间里,我跑回家告诉我爸妈我要出国,我想我得离开这个地方,我没有办法面对他。”


    陆聿哲反问她:“四月五号吗?青龙寺?”


    江书久说是,“我到现在都还保留着他发送给我时间地点的那部旧手机,每隔三天拿出来充一次电,像是在进行某种神秘仪式。”


    陆聿哲眉头紧皱,他想到一些阴差阳错,因此大胆发言:“没人会想到在清明的第二天约女孩出门,去的还是青龙寺那样的地方。他约你应该是阴历四月五,因为那天是立夏吧?”


    “你猜对了,之后有一年过年很晚,我才想起来去翻看日历,发现那年闰四月,他约我那天并非我姐姐忌日,且节气恰好是立夏。”


    陆聿哲倒吸一口冷气,江书久听到后抬头笑了:“跟你讲了一遍我才捋清楚这些事情,我也没想到自己还记得这么多往事。现在情书的事情还是没有办法解释,我打算什么时候问问他。当年紧闭双唇没有讲出的话,我都打算和他好好聊一聊。而且现在我们不也结婚了嘛,说起来他提出结婚要求我还挺诧异,当时也在想这么多年了,他应该是放下了。”


    陆聿哲说:“你也知道是这么多年,这些事连我一个外人都会为你们感到可惜,我不相信你没有一点点遗憾,你不道德绑架别人至少也别为难自己啊,怎么就会没有去呢?多好一个机会。”


    “我总怕他跟我剖白,就像长了龋齿的人想吃糖果却怕吃糖果,当然遗憾啦。不过是我没有赴约,他已经足够勇敢了,是我首先在这段感情里弃权,再惋惜也没有办法,本来可以这个词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陆聿哲不愧是同她一样在爱情里吃过时光的亏的人,他脸色并没有好转,只是讲话更客观,语气像是在分析文献资料:“Shea,你很擅长在每段感情里消极等待,我的建议是你们还是不要再蹉跎了,立夏时节快要到了,你找他好好聊聊吧。”


    江书久倒有些郁闷:“其实我生怕自己对温敬恺的喜欢是叶公好龙,直到目前我也无法判断那是不是心动,我怕他那么久,后续又出现这么多事情,我的心境真的好复杂。”


    “是叶公好龙又有什么关系?你去问问他对你什么感情比你自己在这里胡思乱想有用多了。”


    江书久面前的咖啡已经凉透了,她盯着陶瓷盘子里的小光点,捅碎了雾障,抬头笑着对陆聿哲说:“好。”


    第23章


    四月份是财报披露季, 资本动向昭显企业动向,温敬恺在与各位投资者开会时已经接受过不少赞许目光,而财报一经刊出众多专业人士也了解今年未终总裁又赚了个盆满钵满。


    股票一路飘红人人心情向好, 而温敬恺本人则看不出喜怒,大约成大事者都可以做到心有惊雷而面若平湖。何助理本来在夏天到来之前就开始眼皮子极浅地惦念丰厚的年终奖,但在温敬恺开完一次项目推进会后他看到上司的脸色并不那么友好。何识从工位上站起来, 正准备提醒老板今天下午要去北城出差一趟见一见那边机构的投资人,便看到温敬恺后面的公关部经理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记者是在医院拍到温敬恺和江书久的,这是一次很偶然的事件。


    那天吕尚安结束中期治疗, 众多好友前去拜访, 而江永道早年也陆陆续续上过一些财经频道的访谈, 电视台和新闻社里熟识的朋友也派了人来拜访。病房里人员密集起来后江氏夫妇嘱咐江书久先行离开,而她出了住院部的楼门后才想起来给接她回家的温敬恺拨电话告知他今天有记者。


    温敬恺已经很小心了,他指示司机将车子停在停车场很隐蔽的地方,可初春天气凉,江书久早上去学校前将外套落在了车上, 他只好下车走远几步去接她。


    装有两人一沓亲密合照的信封一周后被公关部经理甩在温敬恺的办公桌上, 井女士第二次因为他擅自结婚而动怒, 历来雷厉风行脾气火爆的她对自己的顶头上司说:“温总您当时结婚就没有提前知会, 好在我们为这一天的到来做好了预案。网站三个小时前与我们取得联系,信封和新闻稿一起到公司前台, 我现在就可以代表官方发文公布您与江小姐的婚讯,总不好让一个三流报社抢了先, 到时候我们晚了一步流言蜚语又要满天飞,互联网讲话难听, 更何况未终还要被连坐,实属得不偿失。”


    温敬恺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一直放在那面厚厚的信封上,等井舒讲完她的公关方案后,他倾身将其拿起,慢悠悠拆开。


    虽然井舒说这个第三方是个三流小网站,可他家记者的拍照水平的确不错。温敬恺一张一张扫过去,画面上他和江书久几乎张张都姿态亲密。七点钟的天空呈现静谧的蓝色,饱和度极高的傍晚天色下是他搂着妻子行走在略显空旷的露天停车场上,镜头被拍摄者拉到最长,分辨率不够反而显得其更具有艺术感。


    温敬恺冷观自己搂着江书久的模样,心想他们以这样的状态迎接铺天盖地的闲言碎语或许真的有一种患难的姿仪。


    井舒看他没什么反应,再次开口提醒他:“择日不如撞日,这是个很不错的时机,一个click就能永绝后患,温总你到底在纠结什么?”


    温敬恺将照片整理好,规规矩矩地塞回原位,直到现在他才看到对方发来的初版新闻稿上撰写的标题——原来还可以以这种方式将自己的名字同她的连结在一起。


    温敬恺面无表情地将信封收到抽屉,抬头问对面人:“对方提的条件是什么?”


    井舒立刻推椅子站起来发飙——“温敬恺你疯了?!”


    温敬恺没有纠结她的称呼和用词,他慢条斯理地合上钢笔,用签字笔的尾端规律地敲击桌面,直直盯着井舒的眼睛。


    井舒很快冷静下来,她整理了一下仪态,重新坐回办公椅上,张口意欲继续劝说他:“公开之事百利而无一害,我们衡量过这篇新闻稿的价值,要是今天下午四点前发出去,你最早后天早上就可以收到财务部算出来的未来现金流折算数目,初步估计是至少翻一番。且不论江家是棵大树,未终创始人已婚的消息在营销上的作用、在你个人品牌塑造上的作用,这些隐形价值不可估量。温敬恺,你分明不是意气用事的人。”


    “可我要是偏偏就想为她意气用事一次呢?”


    未终用新产品的广告位从一个门户网站的手里买下了这篇零备份的新闻,知情人都要在背地里絮叨一句CEO是昏君。温敬恺豪掷千金拦一个对自己有利的讯息,对此第一个对他失望的人是跟随他一路走来的井舒。可温敬恺并没有想要获得谁的理解,他单单将那沓照片带回了家。


    当天井舒回到办公室后让下属停止修改公告,骂了句脏话说这就是一场闹剧,但她没想到真正可以称得上荒诞的是四月底的这次事件。


    何识看着温敬恺和井舒一起走进办公室,五分钟后投资者关系部的主管也匆匆jojo赶来,他的脸色并没有比方才进去的那两个人好看多少。


    井舒进门后一直没有开口,等到第三个人进入温敬恺的办公室她才把资料轻轻搁在办公桌上,语气丝毫没有一个半月前的紧张感,反而很弱势小心地说:“女主角还是江小姐,但这次抱着她的人不是您。”


    她讲完后感觉空气都冷却了一个度。


    公关是个很特殊的岗位,它的重要职能之一是处理突发事件。以往井舒为未终处理过最多的其实是产品发布后的新闻传播和组织内外的协调沟通之类的事情,这个现状从去年温敬恺在一次紧急会议上宣告自己已婚后被打破。


    井舒擅长见招拆招,但她也实在想不到温敬恺与江氏小女儿竟然是形婚。她心想多年好友也不像是那种为了私利而出卖婚姻的人,更何况她前段日子强烈建议他公开他也坚决不同意。温敬恺到底在图什么?


    两人关系再牢靠井舒也不敢在这个关头造次,温敬恺开一场项目推进会的时间足够她了解清楚绯闻男主角的底细。她在温敬恺浏览与之前那些东西大同小异的资料时解释:“男方叫陆聿哲,本地人,本人留学回来后经营一家影视营销公司,父亲是知名企业家,与江先生在生意上有往来,母亲是大学教授。他和江小姐是在英国留学期间认识的,两人私交不错。”


    她不用说温敬恺也看得出来。照片的背景他很熟悉,是他跟江书久久别重逢的那家咖啡馆,包括江书久第二次约他见面也是在那里。


    大约是为了吸引眼球博取流量,新闻的文字部分用词很过分,温敬恺开始有点欣赏这家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网站,居然不自量力到用“出轨”“小三”这样丑陋的字眼去评价两位出身良好到只需传承家族财富就可以一生自在应有尽有的上帝宠儿。


    不过它多少有些聪明,两篇报道连起来发出去效果只会无限加倍,获得的热度比那个以CPM计费的广告位只多不少。而要是他们还保有契约精神,第一篇作废却将这篇发布出去,温敬恺自问不愿意承担这个后果。


    井舒看不出来他脸上的悲喜,只好捏着汗继续往下说:“动作不算很出格,只是拥抱而已,不排除有记者措辞不当的可能。”


    她讲的是实话,温敬恺也自然不会相信江书久会做出背德之事。教养放在那里,再出格也不会是外遇。但他还是心怀沮丧,不为别的,只为江书久脸上的笑意。


    这次偷拍的人学乖,将拍摄对象的面部表情抓取到位了,江书久的笑容真诚灿烂,环在对面人肩膀上的手臂都泄露出洒脱与释然,像是某块好端端的生活又被重新交付于她手中,四月好春夜间疯长的春意像藤蔓一样攀上两人拥住的身姿,真切美好如失而复得。


    他从没见到江书久这样对她笑过,一些逼近记忆的影像如同滚动的荧幕,令他觉得恍惚——她站在自家沙发前的无措,与他同坐一条长椅上的尴尬,自动贩卖机旁毫无理由的气恼,以及许多年前他提出拍摄一张合照后,她过分大方的古怪刻意。


    温敬恺看着那沓照片,才意识到与自己缔结婚姻前江书久也拥有过关系不错的异性好友。跑到他办公室耀武扬威用过往七年批责他手段下流的稽喻先也好,她在咖啡厅里与之畅谈过且不小心留下八卦爆料的陆聿哲也好,每一位发展成与她同床共枕的丈夫的可能性都要比他大得多。


    回忆远没有现实残酷,温敬恺发现自己只剩下一点点微末的、极其不足道也的哀痛。他将那篇报道折起来,迅速冷静下来,问井舒:“跟他们沟通的最后期限是什么时候?”


    “下午三点。”


    温敬恺思索了半晌,然后说:“我去年秋天是不是跟融禾传媒张总一起吃过饭?让何助找出他电话,我会亲自致电他,询问能不能赏脸与我吃顿午餐。”


    井舒很快反应过来:“您要公布婚讯?那这个网站这边?”


    温敬恺眉间很冷,很明显动了气,甚至难得吐了个脏:“签函,协议作废,张总会卖我这个人情,毕竟这么好的事怎么能次次轮到一个三流货。”


    第24章


    科技公司创始人温敬恺疑似已婚的消息被媒体踢爆, 记者擅长捕风捉影,有人扛着长枪短炮天天蹲在未终楼底等一个回应。这样不体面的场景实在不适合在新新世纪出现,许多高管在私下议论, 疑惑一向对待媒体还算友好的温敬恺为何不主动出面解决一下,反而放任流言发酵。


    温敬恺日日上班都会面临这样的问题,直到一天早晨他终于肯松口应下采访邀约, 通知下属接下电视台一个综合类频道的访谈。电视台台长与融禾传媒总裁私交甚笃,张总做局替两人搭线,温敬恺参加应酬时带上了何识和井舒。


    半个月后一份被公关部、投资部和总经理办公室三个部门联合缩减修改了数版的采访提纲和答案经由何助转交到温敬恺本人手中, 他在工作间隙松松扫了几眼, 似乎并没有将其放在心上。


    这是温敬恺进入公众视野以来第一次上这种受众范围比专业性更强的节目, 何识在前往电视台的途中替他捏了把汗。而料想自己绝对会迎接一些超出那份提纲的过分问题的男主角倒是四平八稳,甚至反常地并没有在车上处理公务,全程闭目养神。


    在后台同时遇到稽喻先和阳蘅是温敬恺没有想到的事情。工作人员为他安排了单独的待机室,待机室的门上贴有印制他姓名和头衔的姓名牌,这方便了熟人串门。


    诚实讲温敬恺与这两人其实都只有一面之缘, 两两回溯起来都可以追忆到他对自己与江书久婚姻尚抱有光明希望的去岁早秋, 但他对妻子的一切总是本能一般的记忆深刻, 所以在他们进门的当下就认出来对方。


    何识还在一旁为这两位不礼貌陌生人的突兀闯入而起身皱眉, 温敬恺制止他的询问,让他先出去与待会儿采访的现场主持交流机位问题, 于是何识识相走开,将空间留给三人。


    温敬恺了解过稽喻先, 知道他祖上很早就下南洋,所以他在录制前十五分钟这样紧俏的时间里居然还分心思同他们开玩笑:“听说新加坡人素质极高, 稽先生怎么还二次失礼?”


    稽喻先从进门开始就灰沉的脸色并没有因这句话而缓和多少,他别扭地看了温敬恺一眼, 到底也还记得维持风度,“这次闯入十分不好意思,不过我恰好趁此机会跟你一并道个歉。上次未了解清楚事态原貌就擅自开车到未终打扰你工作,很是抱歉。”


    温敬恺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并不像延续这个话题。稽喻先讲完之后也没有想得到他的回应,跟阳蘅招呼一声就自顾自离开了。


    稽喻先走到门口处,温敬恺维持着坐姿对他强调:“不必关门。”


    阳蘅闻声挑了挑眉,走到温敬恺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主动跟他打招呼:“温总好,Yariel代表学校来台里参加财经频道的访谈,我作为特邀嘉宾也来凑凑热闹,顺便找久久玩,毕竟她冬天离开北城之后我们就再没有见过面了。”


    温敬恺有一晚睡到一半被突如其来的暑意热醒,夜半起身后很难再酝酿困意,他打算去厨房里做早餐的时候发现与他同样失眠的江书久正在客厅连接的露台上吹风。她好像正在跟朋友聊天,其中有提到约会地点这样的安排,想必那时与她通电话的就是阳蘅了。


    “她妈妈已经痊愈了,你可以去拜访一下。”温敬恺补充说,“她最近在忙一个项目,再加上作为老师还有一些固定的日程,今天大概率没有空闲,你要是可以多待几天,周□□点后去找她会比较妥当。”


    阳蘅讶然,她此刻完全可以理解江书久的纠结了。温敬恺这样一个周全温和的人,要让她决然地提出分开也势必得耗费一些心思。哪怕是自己这样一个旁观者,也难以真正置身事外地做到毫不可怜温敬恺的体贴入微。


    毕竟她也曾亲眼见过温敬恺将外套披上好友肩膀时眼里的爱意。


    阳蘅看着他,出声道:“好,久久也已经跟我联系过,不过我没告诉她我会跟Yariel参加同一场录制,打算周六中午去A大给她一个惊喜,希望温总可以帮我瞒住。”


    温敬恺看了眼手表,答应地很爽快:“当然。”


    阳蘅以为他着急录制,所以收起犹豫,当机立断讲出自己来到这间房间的根本目的:“上次在北城久久在场,你问我们是否经常聊到你,我回答地很模糊,原因无他,单纯因为我确实对你没什么印象,但你的确是很体贴的伴侣。我想说下次久久要是提出跟你去青龙寺玩,我建议你最好抽出时间赴约。”


    温敬恺来不及反应,他听到青龙寺。


    青龙寺?那是他寄存心声却永远不会再次踏足的地方。读本科时有次去舅舅家,温始夏指出他手机上有这家寺庙的照片,取笑他是否心有所属,他只笑笑不说话。后来立夏三十度高温里等到闭寺,山门缓缓关闭都没有进成那柱香等来那个人,他就知道自己不会再来这样的地方了。


    神佛也无法帮他完成夙愿,彼时以为情深意重,无论如何努努力总会有情人终成眷属,最后才知道有些事情全力以赴都做不到,所以温敬恺不再信赖苦等有效。


    江书久居然会想要约他去青龙寺,温敬恺压根不相信。他终于皱了皱眉头,对阳蘅说客气话:“没印象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与你们本来就不在同一个年级,平时来往也很少。至于青龙寺,阳小姐怕是听错了,江书久是绝对绝对不会约我去青龙寺的。”


    阳蘅离开时替他带上了房门,她本来已经退出去,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复推开门,轻轻敲了敲手腕的位置,语气狡黠:“温学长的手表精致又漂亮,很符合你的气质,值得久久连续两周飞港城的直营店,为此她还跟钱老闹了点不愉快。本来很看重她的小老头最后对她连连叹气,甚至在开会的时候当众批评她不够专心,学长这块江诗丹顿无价。”


    温敬恺一愣,下一秒何识就敲了敲门:“温总,该进演播厅了。”


    温敬恺应下的这档节目远没有隔壁稽喻先和阳蘅参加的那个专业性强,由于受众相对年轻,主持人也是电视台里资历较浅但性格随和机敏的新人。一场持续了快两个小时的访谈愉快又轻松,虽然很多问题温敬恺回答得都没有部门交上来的答案标准,但总体中规中矩,幕后的策划笑言观众靠着那张脸就可以撑过一整段采访,这期节目收视率大约会成为年度新高。


    最后快问快答环节最可以创造爆点,前几个问题还只牵扯到了温敬恺学生时代的趣事和一些旧友,他提到技术部的学弟、从大学毕业就加入未终的井舒、在台下一脸紧张与期待的何识,还有他在参加第一轮天使投资时的原始股东,甚至丝毫没有架子地讲出自己大学跑完一千米后向喜欢的女孩递茶水而对方没有接。


    主持人有意将其往赞许夸耀嘉宾的方向引:“怎么会有女孩看不上温总呢?听说您在大学时就已经十分出众优秀了。”


    温敬恺全程平和待人,却在听到这句话时明显不快:“女孩当然有拒绝我的权利,这与我本人是否优秀无关。”


    妆发精致的女主播面色淡了几分,但职业素养支撑她迅速调整状态。她的节目有固定的观众,台长将这个任务交给她时她也训练过很多次,直到开始录制前她还与温敬恺沟通了一下这个被全权授意的私人问题应该如何讲出口。


    演播厅明亮的灯光打在两人脸上,她侧坐着可以很清楚地观察到温敬恺的表情。她扶了扶麦,摄影师敏感地抓取到她的动作,知道这是一个暗示。


    温敬恺脸色已经缓和下来,两分钟后观众席稍微安静一些,他听到主持人问他:“最后一个问题,近期未终创始人温敬恺深受绯闻困扰已经不是秘密,业内有小道消息称您已经秘密成婚,有相关人士透露您是成家年龄已到被家里人迫使,不知道是真是假?温总可以回应一下吗?”


    演播厅的温度略高,温敬恺听到观众席有细微的私语声,他沉默了很久。


    按理说这个时间已经超过节目组规定的思考时间,在大家都以为这个隐秘的问题得不到回应而主持人这所谓“最后一个问题”会被剪辑师剪掉的时候,温敬恺轻转手上的婚戒,并抬手正了正领带。


    一直处于不突出机位的摄像机很快对焦他的左手并随之挪动,温敬恺就在这样平白紧张的氛围里回答:“婚讯属实,但我与太太并非包办婚姻,而是自少时便情投意合。”


    慢悠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温敬恺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悲怆。可是面对着数十台闪着红点的摄像机,他无暇顾盼忧伤,只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这样安静地、果敢地、在公众面前讲出埋藏多年的私人愿望。


    第25章


    江书久看到这期采访时已经是隔周周六, 阳蘅结束出差公事提前约她见面。她这段时间不太敢回家,否则只会面临空荡荡的房间,因此周末也赶到学校工作。那天江书久中午吃完午餐后回到办公室准备改完最后一个班的期中试卷就离开, 谁料在自己的工位上看到再次霸占她人体工学椅的阳蘅女士。


    她下意识看向远处同她一起加班做学术民工的稽喻先,对方心虚地只敢同她对视零点一秒,而后实在捱不住主动坦白, 摊摊手辩白:“真没办法,她老早以前就说要给你惊喜,还赠了我一份美味杨枝甘露, 我没理由不载她进来。”


    江书久被诓骗也不气恼, 她收拾好托特后拽了下阳蘅的手臂:“换个地方聊。”


    阳蘅做司机, 江书久上车后帮她输入目的地,而后从挎包里掏出iPad开始检索温敬恺那天的采访视频。已经有无数条带着配乐单截爆点的短视频在实时火爆,她忽略掉那些断章取义或褒或贬的速食品,径直翻到节目官号观看完整版。


    视频只有一节课的时间,阳蘅本来想同她搭话, 却看到旁边人一脸严肃的样子。她还认真回想并确定了一下温敬恺参加的应该就是非知识类节目, 才在途中很自然地同副驾的人聊天:“我跟Yariel那天去电视台的时候还碰见他了, 果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 撒谎都这么真诚可信,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和他是规规矩矩走完婚前流程的。”


    江书久戴着耳机, 注意力全在温敬恺身上,只随便答了一句:“我再前卫也不至于浪荡到轻视婚姻, 哪有丝毫不知底细就答应的道理。”


    阳蘅与她聊天时很少出现牛头不对马嘴的情况,她感受到江书久的敷衍, 识趣地闭上嘴巴专心开车。


    两人又来到于晖的咖啡店,阳蘅直接跑去后台找正在烘焙的老板娘, 十分钟后衔着一块肉桂贝果出来。估摸着江书久已经看完了采访,她拉开椅子坐到好友对面,抬额问:“忽然看他干嘛?有这功夫你不如去财经频道看看我,那天我表现还不错,我的老父亲都隔空发了三个点赞的emoji过来。”


    江书久无心同她说笑,她想说这是自己这一周以来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丈夫,尽管是从电子屏幕上。


    那天温敬恺结束录制后就直接去出差,行李是何助理回家取的,江书久难得下班早,进门时看到匆匆忙忙拖着箱子从楼梯上往下走的何识被吓一跳,张口就问温敬恺呢?


    何助理神色尴尬,说温总参加完采访要去北美参加一场国际交流会。江书久问他怎么没有一起跟着,对方看起来比她还要纳闷,挠头回答道温总让他买了趟最早赶往港城的飞机,说有紧急事情要处理,稍后两人会直接在北美会和。


    江书久不敢拦何识公务,询问完就让身让他先走。


    此时听到阳蘅这样问,江书久察觉出一丝不对劲,她目光从iPad上挪开,问对面人:“你去找他说什么了?”


    “没什么啊,我就提醒他你可能会找他聊天,然后再顺嘴提了一句你为他那枚手表奔波操劳的事,不算越界吧。”


    江书久不好责怪阳蘅,毕竟是她当时没有跟好友讲清楚,今天刚好聊到这里,她索性省略复杂心事直接跟她摊牌:“温敬恺的采访你肯定也看到过,他没有撒谎,我确实与他自少年时便情投意合,只是爱恋有时差,他目前还不知道我的心意,所以我现在想要追回这段时间。”


    阳蘅与江书久做朋友超过十年,十年,是桃李春风一杯酒后漫长无止境的十载江湖夜雨,她们一起经历四处漏风的中学时代,本科四年又共同面对重叠的焦虑,在国外的七年更是在伦敦凌晨夜里为彼此点烟,她跟江书久认识的时间远比陌生的年份要长,竟从来不知道她会对温敬恺有感情。


    阳蘅轻轻扬了下唇:“江书久你不要拿在叔叔阿姨面前讲过的话来欺骗我,你说你喜欢他不如说自己跟楼上那位陆先生fall in love了,这样至少可信度高一些。我早就讲过你的背德在我这里不算大罪,你既然决定跟温敬恺讲清楚了就不要再在我面前掩藏,要知道你俩要是离婚我立马举双手赞成还去民政局外面等你领完绿本本出来带你去吃大餐,没必要的久久,你不用骗我。”


    阳蘅一次性讲了这么多话,江书久全程都是只分三分心的状态,直到她提到离婚,江书久才有了点反应。她的目光从画面上温敬恺的侧脸移开,表情看起来很是困惑:“可是温敬恺真的想跟我离婚。”


    阳蘅脸上的笑僵住了,她忽然意识到江书久是认真的。


    “还记得我跟你通电话的那个失眠夜吗?按照二十四时制来计算,准确来说就是那天,他问我想不想跟他离婚。”


    江书久不知道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是她那夜在书房突兀的亲近吗?是她在北城与他饱含轻微恶意的争吵吗?还是早就追溯到她没有去赴约的那年立夏?好像统统都不对。


    温敬恺对她是没有预兆但又极其平静地疏远的,一道奇妙无形的槛从七岁起就斩断他们的亲近,以至于很多年前的一次失仪的揣测超过被解释的期限,她便失去了与他弥补罅隙的机会。


    温敬恺已婚的消息被知情人散播,江书久惴惴不安了半个月。闲暇时她总能很轻易地想起那次出小车祸时自己内心强力的孤独,令她感到难堪的不是相偕美满的夫妻两个,而是距离她只有一墙之隔的温敬恺的消极态度。


    连续一周失眠后她决定不再平躺在大床上辛苦地装睡,窗外月亮与温敬恺生日那天的一样恒久,远比头顶的黑暗吊灯有希望。她蹑手蹑脚趿着拖鞋去露台,与在实验室泡到三点钟的阳蘅打电话。


    两人聊到一些很无用的东西,将公寓楼下那家可以把吐司烤成干巴巴淀粉片的面包店都吐槽了一遍,阳蘅才讲出一些真正令江书久可以兴奋一点的事情。


    温敬恺的身影是在她说出于晖咖啡店名称之时出现的,他站在楼梯口,哪怕放轻脚步江书久也仍然感受得到他的存在。


    她想到偷影子的人,要是月光可以将她的身影拉得长长,那么温敬恺站在她心尖的位置,也许早就将她尚未宣之于口的心事了解清楚,她便可以少花功夫去回望那些并不光彩并不坦荡还被主人迟迟察觉的深切情感。


    温敬恺只是静静站了一会儿,江书久一通电话没有打完,他就回身上楼了。


    第二天一早江书久懦弱地从床上醒来,重复自己扮演多日的角色,打算与温敬恺心照不宣地假装昨晚谁的梦都很香甜。


    她站在镜子前洗漱,吐漱口水的动作传递出一点并未安眠的乏力,一旁的温敬恺伸出左手撑住她,用手背碰一下她的脑袋,问她是不是没睡好。


    江书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从镜子里看着温敬恺的眼睛很小心地问他:“你今天要送我上班吗?”


    这样排排站共同洗漱的生活场景其实是很温馨的,江书久亲眼见识过父母的恩爱,以为全天下夫妻都该是那个样子。她万万想不到自己有一天要为一场爱情坦白铺垫如此之久,这场草蛇灰线花费她了半生,但她心甘情愿地愿意为此付出代价。


    温敬恺已经洗漱完,他垂下头打开水龙头,在水流声中低声说:“最近的绯闻已经影响到公司,公关部建议我向公众坦白婚讯,我答应了。”


    江书久梳头发的手顿了一下,她想温敬恺做到这个程度很多事果然都是身不由己的,他注重个人隐私不愿公开婚讯但公司方面给他的压力竟可以影响他如此之重。


    而她的犹疑落在温敬恺眼里则是完完全全不同的意思,他用手指试探了一下温度,继续说:“你要是不愿意也是可以的,我再重新想办法,广告位那么多,签一个是签签两个也是签,用手握的股份力排众议也并非零胜算。”


    江书久不知道一个小事情他怎么就能牵扯多,于是她很随便地擦了两下脸颊,语调轻快地说:“看你了,我都行,不过你要是公开的话别暴露我身份,毕竟职业特殊,给学校带去舆论影响教学就不好了。”


    说到最后她还是顺着温敬恺的个人意愿补充:“不过我还不太愿意的。”


    温敬恺这次沉默了很久,他洗完手后一直没有离开浴室,背靠在江书久刚搬进来那天倚靠的位置,等待她洗漱完,才冷静地问:“你想不想跟我离婚?”


    江书久看向阳蘅,她整个人看起来很脆弱,眼神里透露出一股茫然:“可是难道不是他不想公开吗?”


    阳蘅缓缓放下手里的贝果,看不得好友这个样子。


    温敬恺晚上十一点钟到家,还没进院门便发现屋里灯是亮的,他没有即刻进门,而是站在门口等待了一会儿。


    从北美回来的飞机本来四点钟就落地,何识劝他回家休息周一再来上班,但他听说项目部在加班开会时去旁听了一下。


    未终除了做本公司的产品开发和数据库建设外还会接一些外包项目,前两年一位与江书久同一个硕士学校毕业的员工入职后接手了一个动画电影的制作。小朋友兴趣在此众多前辈也就放任他当领头羊去做。


    温敬恺留意过这个项目,刚开始财务部那边就做过预算,说动画周期长回报率低,不算上上举,但他随着年龄渐长也开始欣赏新人身上蓬勃的热望,他们仿佛可以只为热爱兴致冲冲地推开很多扇未来的门。


    现今项目终于成形,会上担任项目组长的小朋友汇报说三期已经大功告成但电影上市或许还得几个年头等。谁都知道时间成本不可估量,于是温敬恺插嘴问了句为什么。还在穿公司文化衫的少年告诉他业内顶尖的影视营销公司折页映画拒绝了这个项目,主创团队又不愿意多年功劳打水漂,宁愿等待机遇也不愿意浪费好电影。


    温敬恺看着PPT上的特效展示图,几秒后推开椅子离开了会议室。不好好戴工牌衣服领子乱垮的格子衫少年好奇心重,冲上来问何助温总为什么看上去心情不太好,他方才应该没有说错话吧。


    何识用文件夹捂着嘴小声讲闲话:“主创团队找谁做marketing不好,偏偏找陆聿哲。”


    温敬恺站在家门外,有点遗憾自己没有向江书久学会抽烟技能。他估摸着她应该睡觉了才进门,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江书久还没有上楼,她正坐在客厅沙发上加班。


    温敬恺那一刻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难以从这段婚姻关系中得到正反馈,况且人人都在教他不懂抽身就是不聪明。可不聪明又怎样,江书久坐在那里为他亮一盏灯他就想接着爱她。


    江书久看到他进门,快速收起电脑站起身,却一步也没能迈出去。


    这是温敬恺说出“离婚”字眼后两人第一次正面碰上,他微微点了个头,手扶在自己行李上,平静地问她:“还没睡?”


    江书久站在原地,手背去身后摇了摇头。


    他不置可否地点了下额,说:“困了就上楼,明天周天你可以多睡一会儿,我不会叫你下来吃早餐。”


    “你去哪儿?你不睡吗?”


    “我睡客房。”


    江书久虽然不认同分睡策略,还是听话上楼。


    走到温敬恺旁边的时候,她主动拉住他的手,轻轻攥了一下:“立夏被你一趟出差晃过去了,过两天等我们都闲一点,找个时间好好聊聊吧。晚安。”


    第26章


    江书久连着两个周末都跟同个项目组的同侪在学校加班, 同时又马不停蹄地准备进站材料,江永道那边也找了熟识的伙伴联系,目的是向S大管院大拿引荐自己的女儿。这些琐碎又重要的事情占据了江书久整个五月, 正因如此她才少了些时间去思考剖析日日同她分房睡的温敬恺的态度。


    两人最近的状态类似于室友,会在同一张餐桌上共进晚餐却绝不会拥有早安吻的室友。江书久为此耗心劳神过几个夜晚,也在很多次两人难得凑在一起吃早餐时张口向他提过要不要还是上楼来睡, 还主动提出邀约说要不要这周末一起出去玩散散心,说他最近或许是因为工作忙所以状态看起来很差劲。


    温敬恺对于同床共枕一事不冷不热,听到后说句“先这样”后便专心致志刷新邮箱, 不过出行要求倒是爽快答应下来。


    江书久得到肯定答复后立刻啃着三明治抬眼问他:“周六可以吗?我查过何助理发来的日程表, 你周六没有工作, 我来挑地方好不好?”


    她声音听起来十分轻快愉悦,连眼睛都亮晶晶。温敬恺隔着一整面长桌望向对面人,心想原来讲出分开做出了结是一件这么容易令她兴致高昂的事情。


    温敬恺拧眉看着她思考的样子看起来十分投入,江书久澎湃心潮等待一个回答,而结束用餐后他才站起身对江书久说:“六一怎么样?至少六一氛围快乐一点。”


    江书久说可以啊。


    敲定好日子, 江书久的询问与坦白就都有了确定的锚点, 她只需要全心全意等待成年后最快乐的一个儿童节的到来。连谭菁都夸她工作热情上涨得厉害, 去上早八也不再愁眉苦脸, 问她最近是否有喜事发生。


    江书久干完活后提起包就飞走,说:“大喜事。马上过节了我要去商场给吕女士挑母亲节礼物, 顺祝谭太太节日快乐,挥挥啦。”


    未终这个月有三个新产品发布, 温敬恺十天内飞了好几座城市举办签约仪式,母亲节当天他还在羊城见合作方。对方的CEO临时有事耽误了, 他的助理抱歉地告诉他仪式需要往后推迟一刻钟,温敬恺慷慨地表示自己可以等待, 但在心底还是为这家公司减分。


    工作人员放下咖啡后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机亮起,温敬恺抬起来看了一眼,是江书久发来的舞台照片。


    她近期似乎有意向他展演自己生活细节,时常主动传送来自己进行的事宜。


    温敬恺很早就在逐渐练习抵抗孤独的准备,建立起来的防护却次次被江书久颇无道理的举动打碎。


    许多年以前就是这样的,江书久每次荒唐失约后他都会在心底发誓自己绝对绝对不会再抛出橄榄枝了。


    可也许人本质就很爱犯贱,相比被暗恋的对方,暗恋的人更容易辜负自己的感情。譬方他永远没办法做到对江书久彻底失望,她在他这里总会有无数个最后一次。


    十五分钟快要到了,温敬恺看了眼手表,发觉对方总裁还没有到。他厌恶毫无时间观念的合作方,这很容易让他对对方失去信心,所以他站起身意欲离开。


    一直在他侧后方的何识忽而在他迈步的前一刻上前拦住他,温敬恺脸色一下子变黑。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责怪助理少见的冒失,何识就慌乱地贴在他耳边说了句话。


    今年母亲节江书久送给母亲的礼物是一款手提包,原因是吕尚安今年秋季打算入学老年大学,她点名需要一个用来装合唱本和舞蹈服的崭新托特,江书久挑来选去还是回到了第一家店直接拿下最初看上的那只。


    母亲节当天吕尚安大清早就拨电话问她是否佳人有约,如果可以她希望女儿今天下午可以陪她去剧院看歌剧,江书久没有拒绝的道理。


    歌剧是国家艺术基金资助的演出,开场前主持人提醒大家将手机调节至免打扰状态,她照做后拍了张舞台的照片发给温敬恺,在“愿大家可以拥有一个愉快的午后”的客套话中向他说明自己今天陪妈妈来看剧了。


    五分钟后歌剧开场他还没有回话,江书久便关上手机专心享受了。


    歌剧完整版总时长一百四十分钟,吕尚安间或跟旁边的江书久低声交流几句,大多数时间两人都安心观看。


    到整场结束演员集体谢幕吕尚安红了眼眶,江书久递张纸巾给她,另一只手掏出手机看到来自何识和父亲的二十三通电话。


    吕尚安平缓心情后也摁开手机,疑惑地问道:“江永道什么事这么着急,反常地接连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


    江书久手心冒汗,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跟母亲从音乐厅出去后立刻回电给温敬恺,没人接。


    剧场里的音乐还没有停,协奏曲悠扬地昭示天下太平,而江书久就在这样祥和的氛围里继续拨出下一通。


    旁边向丈夫了解过事情原委的吕尚安蓦地摁住她撑起的手臂示意她不要再打。


    在混乱中,江书久听到母亲低声说:“温敬恺的妈妈去世了。”


    温辛余自杀了,失血性休克死亡,在精神病院。


    划破她腕部桡动脉的是温敬恺重阳去看望她时遗落在茶几上的眼镜镜片,中午护士去照顾她吃药,她将药片全部压在舌头底下,而那块镜片被她埋在窗边盆栽的泥土里,持续度过了凛冽的冬日、万物苏醒的春天,最后在热烈夏日发挥出了它本不具备的割腕功能。


    她临死还要将温敬恺一军,用数月前护士发的新年贺信的信封内页写下一封遗书,信上哭诉她这不被爱不顺利、连婚姻都不自主的的悲哀一生。六百字长信的倒数第二句话力透纸背,书写“我宁愿自己不曾结婚孤独伶仃度过一辈子,也不愿受旁人蛊惑跟裴成钧结婚生下温敬恺”。


    这像是一个花甲老人的示威,温辛余专挑了这样一个皆大欢喜的孝敬日子,企图用自己的死亡告诉亲生儿子“你不算苦”。


    她不原谅自己的人生,也绝不允许温敬恺好过。


    温敬恺是在飞机上读完这封遗书的。医院那边的工作人员清清楚楚地替他拍下患者临终前大方磊落地摊开摆放在茶几上的倾诉和呕吐,将整张照片发送到他的邮箱。


    温敬恺在待机室里接收新邮件,却只敢在离开地面的时刻打开细读。他阅读的全程都没有什么真实感,纸张因为背光轻微透红,黑字的旁边还标有印制的鲜红喜庆的“新年快乐”。可温敬恺不快乐,他只看得到死亡。


    精神病院对这样的事情熟视无睹,每天各个楼层都会有各种病人闹事,他们熟练地走流程检查病床上的女人的生命体征,准备后事,通知家属,末了询问温敬恺是否需要直接将死者载去殡仪馆。


    温敬恺脸绷得紧紧的,他做不出什么表情,何识问了他三遍他才回过神,然后,很轻地点了下头。


    温敬恺还不太相信,他以为温辛余会一直站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恶毒且持续地传达她对自己的厌恶,无论多么过分的词语他都可以全盘接受,前提是他知道她在那里,她永永远远地在那里。


    可当温辛余的姓名被人用黑框圈起来,当旁人称呼她为“死者”,温敬恺觉得自己像个顽劣不改的叛逆小孩,满含恨意地想该用死亡提醒大人“你是个失败的家长”难道不应该是他自己吗?


    温辛余口口声声对他说裴成钧该死裴成钧该死,裴成钧真的在几年前从天台上一跃而下。殡仪馆的工作人员通知他去认领,那时候未终在进行第几轮融资呢?他记不太清了,只知道穿黑衣服的先生并没有将他带去冰库里,只是指着裴成钧的鞋子问他“这是你父亲的鞋子吗”,指着裴成钧的裤子问他“这是你父亲的裤子吗”,然后让他出示一下身份证,说需要做一下登记。他出奇冷静,仿佛与他无关。


    之后温辛余开始说该死的是他,“他该死他该死”,这句话温敬恺从五岁听到现在,可为什么比他先走的人会是温辛余自己呢?


    飞机落地时何识提醒他出于礼节,消息已经通知给了太太和江先生,说给江太太打电话时她正在跟母亲听歌剧并未及时接听,看时间这会儿大概率已经知道了。


    温敬恺想到去年江书久因为重阳回家陪父母,他在车上问她要不要跟温辛余见一面。讲礼貌的女孩甚至不敢沉默太久,思索一会儿后就故作轻松地告诉他当然可以,还嘱咐他一定要提前预告,她好留出时间准备见面礼。


    现在她要拜访的人连死亡都毫无预兆,他再也不用犹豫摇摆了,可他要怎么向她解释。


    重阳当天他在精神病院受新婚的力量牵拖,大胆地对母亲坦白自己跟江家小女儿江书久结婚了,母亲说江家怎么会看得上他,江书久是不是眼瞎。


    那时候他被激怒,对她辩解说自己也不是多么差劲的人,现在看来温辛余的话并不是毫无道理,他就是一个孱弱、外厉内荏、连自己的痛苦都处理不好的人。


    江书久那么善良乖巧、方方面面都得体的人一定会来接机,他要怎么面对她。他要说“谢谢你,又给你跟江先生添麻烦了”,还是“你不要来我身边,媒体会拍到”,或者是“对不起,婚姻不自主是不是真的很不开心”?


    第27章


    江书久并没有在机场接到温敬恺, 反而是何识在她心焦等待时打电话告诉她说温敬恺落地后直接独自一人开车去了殡仪馆。温辛余作为温鹤鸣唯一的养女,个人财富不尽其数,银行和基金那边还需要温敬恺处理, 所以他让何识转告江书久自己这段日子可能都没有办法同她见面。


    助理言辞恳切,在电话的末尾不断替上司传达歉意,他告诉江书久:“前阵子温总让我调整日程安排好空出六一的档期用于跟您出行, 如今事发突然,他在未终的大部分工作大约都得停摆,公司那边已经有投资人闻到风声强烈建议召开股东大会, 因为最先一轮融资时银行和投资机构都是看在温老先生的面子上放款的, 如今温老和温总母亲都去世, 这层关系彻底断掉,未终内部再坚稳也需要时间周旋。江小姐,温总说他很抱歉。但作为助理我希望您可以体谅他,毕竟,毕竟当年裴先生去世时, 他身边还没有人陪伴。”


    江书久喉咙有点哽咽, 她一时受不了停车坪上涌动的夏日热浪, 遂支着胳膊将方才降下的车窗缓缓升上去, 向后仰靠在座椅上,抬手摁了摁眼下, 小小声问:“他情绪怎么样?”


    何识没说话。


    江书久心中明了,这才意识到自己讲了句废话。再怎么样也是骨肉相连过着人生的母子, 无论多么惊心动魄的故事发生过,温敬恺见到她还是可以叫出一声“妈妈”。


    挂断电话前江书久慢声说:“谢谢你, 何识,感谢那时还有你在他身旁为他递纸巾。”


    第二天是工作日, 按理来说江书久应该安分回家等温敬恺在某个盼望拥抱和歇息的夜间归来,可没有人会比她更清楚这种变故对一家上市企业的影响。


    年少时站在讲台上把大型企业的人事变动当作案例分析评讲,用PPT条分缕析列举一二三四,然而等到事情真正发生,她才发现自己唯一可以做的居然只有回家找父母。


    三个小时前跟江书久一起看过歌剧的吕尚安在她进门时正坐在沙发上跟隔壁的周阿姨聊天,她看到后过去礼貌周正地问了声好,接着就四处瞅:“爸爸呢?”


    吕尚安不接她的话,笑着拉住她的手对周阿姨说:“久久回国好久了你们都没有见上面。”


    江书久难得无礼,插嘴问道:“爸爸呢?我找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谈,妈妈你先在这里陪周阿姨,我等会儿就过来。”


    吕尚安面色淡下去,却顾忌有客人在场,仍好言好语地跟女儿讲:“爸爸在后院处理公事,他嘱咐我告诉你有些事情是免谈的,你不要去打扰他了。待会儿周阿姨的女儿要来家里玩,小妹妹今年读大三,也想出国留学,你可以跟她多聊一聊呀,你之前不是老跟我们吐苦水说英国的饭不好吃么,你也去美西交换过,有没有推荐的环境呀。”


    于是江书久只好乖巧坐下,但一旁的周阿姨中途接了个电话,借口说女儿肠胃炎刚好就跟一帮小朋友出去玩耍,今天大概是来不了了,她自己也不好久坐,要赶回家看汤的火候,女儿玩回来要喝的。


    吕尚安在这个别墅区里跟她关系最好最合得来,闻言也不能再留人,便遗憾地将她送到门口,重复了好几遍“改天来访哦”。


    江书久趁机坐起来径直走向后院,不过玻璃门还没有打开,身后就传来一句严厉的“站住!”。


    她明显被吓一跳,回身的表情带着慌乱,小心翼翼叫了声“妈妈”。


    吕尚安好似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声音大了些,她筹措了一些平静的神色,放缓音调说:“久久,今天过节,妈妈本来定了餐厅要带你去你最喜欢的粤菜,你不但没去成,反而把妈妈丢给司机叔叔一个人离开了,你不需要先安慰一下妈妈吗?”


    江书久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事,站在原地低声道歉。看到女儿这样吕尚安反而是第一个心疼的,她走过去拉起她的手柔声说:“我和爸爸也为那件事情感到伤心无奈,但温敬恺是成年人,你要相信他具有解决问题的能力,一言不合就越过他来向爸爸求助反而是看不起他,你觉得呢?你不要让他觉得被轻视,也不要让爸爸妈妈为难,好吗?”


    吕尚安本来对江书久与温敬恺的婚事就没那么赞成,为此她还跟周太太疏远过一段日子,在心里责怪过她为何给自家女儿介绍了这样一位出身不算上上乘的对象。


    好歹是她跟丈夫捧在手里心好好养大的女孩子,与她迈入婚姻殿堂的应当也是一位家境同样优渥的男士,而温敬恺家里都凑不出一对父母,所以她很理解江永道对女婿的偏见。


    此次变故兹事体大,她倒是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心想要是久久确实对对方感情不深,要想借此机会断掉也不是不可以。


    “爸爸妈妈看过你的课表,你周一早晨是满课,还要连着授两节微观经济这样困难的专业课,给小朋友们任教就全力以赴,不要因为一些杂事分心,上课的时候没精神生病了怎么办?你晚餐肯定还没有吃,我让阿姨给你留了点,你去垫垫肚子然后陪妈妈散步,今晚就在家里睡吧。”


    江书久最终还是只说了一句:“好。”


    温敬恺多久没回家江书久就在爸妈家睡了多久,她每隔两天会给何识去一通电话,询问那边情况如何。何识不能对她坦白公司里的事情,只挑着讲一些跟温敬恺生活有关的琐事,比如他哪天又开会开到没能吃饭呀、见投资人被困在会议室一个下午这样的小事。


    江书久是可以从这些边边角角的细节里推测出温敬恺这段日子绝对比她想的还要难捱,不过那天吕尚安的话她听进去了一部分,相爱的确需要牺牲,只要事态还在温敬恺可控的范围内,她完全给予他足够的尊重,绝不插手半寸。


    可就在江书久以为这样的慌乱局面终于要在夏至来临之前结束时,真正把未终推向风口浪尖的是温辛余那封绝笔信的泄露。


    媒体曝光她写下的句句血泪,多处与温敬恺有关的字句足够让未终市值一夜间蒸发掉百千万。


    热搜爬到最高的时候江书久正在上期末周前的最后一节课,铃声响后她从明理楼穿过阳光明朗的回廊回到学院,进到办公室时里面只有稽喻先一个人。


    稽喻先察觉到动静后抬头凝眉对刚进门的人说:“看手机。”


    江书久从小在爸爸妈妈设立的框架里我行我素,由于安全区够大所以她极少偏离航线,哪怕当年突然提出要去国外读书父母也只是轻微阻拦,看她态度坚决后亦是在权衡利弊之后向她妥协并帮女儿安排好一切,所以江氏夫妇对她一向都纵容。


    这天午后江书久突然驱车来到江氏大楼,前台大约受过培训很快认出来她,在楼底将她拦住,不好意思地说:“江小姐,江董说您要是下班了可以先回家,他回去后再跟您讲。”


    江书久压根等不及,她不笨,联系父亲对温敬恺的态度很容易就可以猜出来他是怎么想的。现在事态来不及她再仔细解释,出去表态才是要紧。一份公文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她受不了让温敬恺再次陷入困境了。


    江书久站在一层大厅,向父亲拨电话说自己这次是真的有正事,令她感到意外的是江永道并没有阻拦她,他只是在电话里长长叹了口气,然后对她说:“你上来吧。”


    五分钟后江书久进入父亲的办公室,她无暇欣赏其中装潢,而江永道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这纯粹是犯蠢”。


    “你从小功课就好,人生顺遂,为什么要巴巴地去吃爱情的亏,还是为一个你不爱的人?”


    江书久隔着办公桌看向江永道的眼睛,言之凿凿地说:“爸爸,我爱他。”


    江永道是一副任你行的表情,他根本不相信她。他自认是十分开明的家长,可江书久想要拥有的一些宽容是必须在他接受的范围内的,温敬恺明显不在这个值域里。


    他盯着女儿的脸,显然对接下来要说什么已经做好了准备:“你可以骗妈妈,妈妈对你的宠溺已经无底线,但你骗不过我。初中一年级你第一次从温家回来后哭到发烧,爸爸妈妈整夜没睡给你量体温擦酒精,你胡话都在说自己讨厌一个人。高二时你姐姐去世,你在她墓碑前烧毁过一封情书,高三时你姐姐忌日,你从信箱里收到一封温敬恺放入的信。那是送给你的吗?你敢看吗?你多么勇敢的一个女孩,却连求证都不敢,那封信现在还在你书房二层的架子上放着。爸爸妈妈给你的自由够多,可我实在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的,他有对你大方示爱吗?他就一定是你的最优解吗?他就值得你这样一次次让爸爸妈妈灰心吗?你居然肯为他没有礼貌地闯入爸爸办公的地方。”


    江永道说完后从旁边抽出一份文件,将其反放在江书久面前。


    “你很幸运,这个年纪了各个方面的试错成本仍旧很低。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你被一中提前录取的那个春天我们一家人去公园野餐,那时候少女情窦初开,你姐姐逗着问你有没有喜欢的男孩子,你坐在方格垫说自己期待纯粹饱满的爱恋,现在二十八岁的你真的得到了吗?”


    江书久看着文件上的字,心想人果然不能处处顺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过久了多多少少也能意识到自己总该赔一些什么回去,跟否极泰来一样的道理,时时幸运是天方夜谭,太过亨通酝酿灾祸,她情愿自己承担一些中伤,好让温敬恺身上背负的恶意少一些。


    江永道没有拆散鸳鸯的决心,他只是在陈述一些极其简单明了的道理。他没有对吕尚安讲出自己揣测得出的二次结论,有些东西早该在它尚未萌芽的时候就斩断祸根。


    至少现在江书久犯的错还不算太大,他可以为他覆住所有,为她建立维护她一直所向往的乌托邦世界,一个浸泡在爱里长大的孩子,当然可以做到爱情友情亲情三者兼得,而他与太太百年后陪伴女儿走到生命尽头的不应该是与她百分百不合适的温敬恺,对方签文件的动作因为过分利落而显得格外驳杂,交换来交换去令他恶心厌烦。


    “白纸配白纸,什么人搭什么菜,你人生从遇到温敬恺开始就出现偏差,爸爸不希望你不开心,更希望你及时止损,你不必服这种苦役就可以活得轻松,为什么要替他做如此不值当的事情,还要搭上我和你妈妈呢?”


    江书久没有多言,江永道说的是对的。她当然可以尽己所能地为温敬恺提供价值,但她的爸妈却毫无义务为他解决麻烦。况且她只消看一眼文件头就知道它大概讲了什么内容,这样难看地争取圆满不出意料会让温敬恺觉得不被尊重。


    如果这是一场交换,那江书久愿意拱手相让一段爱情。


    江书久全程只表达了一句爱意,最后她很轻地呼出一口气,合上文件离开了。


    江永道看着她转身推门,温声提醒她回去后告诉阿姨记得把那箱鲜蟹做了,最好可以熬一点绿豆粥,降降火气。


    江书久说好。


    几乎她前脚刚走,温敬恺就从与江永道办公室相连的休息室出来。


    “你也看到了,她会为你争取。”


    温敬恺知道,这样就已经很好很足够了。他目光平静,甚至因为看到了江书久而表露出一丝丝温和:“您是很好的父亲。”


    江永道摇摇头,他将文件缓缓塞进碎纸机内,说:“我会代表江氏发公告认下你这个女婿,一半为女儿一半为温老。但久久从未在媒体上露过面,我和太太也没有这个打算,所以希望你可以保护她的隐私。”


    “江先生,其实”


    温敬恺早知道这一天会到来,但他没想到江永道会对他说:“你是很聪明的后辈,在商场上遇到你我会乐意提携,但你也知道久久嫁给你难以拥有普世意义上的圆满幸福,不是吗?我为在你生日那天讲出那样一番话感到抱歉,也为你失去父母感到惋惜,但为人父,我希望你可以理解我。”


    在江氏大楼楼下遇到江书久,温敬恺脸上并没有露出多少意外的神色。


    她已经很久不抽烟,今天竟然敢当着父亲员工的面点燃一抹猩红。


    江书久手搭在半降下的车窗上,转头笑着对他说:“你接我上下班太多次了,这次我来送你好不好?”


    盛夏哀灼,她是打个商量的语气,唇角漏出一点点笑意,仿佛刚才在办公室里跟自己父亲对峙的人不是她。


    温敬恺忽然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他大方地坐上江书久的副驾,好像全然不在乎了。江永道视角脆弱但勇敢的江书久,他视角古怪又稍显可恶的江书久,所有故事拼凑起来可能都不及他心理活动的万分之一。


    两人谈起来就是一笔烂账,而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太大的期望了,也就不会经历更大的失望。只是有些事情竟然可以做一个了结,做一个痛快的了结,这个去年晚夏他铺设下的一个庞大的婚姻骗局,终究是要在第二年夏天结束。


    江书久倾身试了试出风口的温度,声音很轻地问他:“热不热?”


    温敬恺注意到她还戴着婚戒,眼睛很快从她的手指上撇开。


    他回话的声音有点哑,且答案与问题无关:“何识说你那天去机场接我了,可我太懦弱,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包括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去殡仪馆的路上我在想这倒是一个很好的提出分开的机会,这是我妈留给我们的礼物,算是吧。到地方后工作人员让我再去看她最后一眼,说他们已经整理好了她的仪表,让人走也走得好看端庄。我本来不想去的,但还是去捂热了她的手,一小会儿而已。”


    “她这一生都很悲哀,却用自己的死亡教会我不止一个道理。在爱里姿态好看很重要,我不想让你做我妈,不过你放心,我也做不出来为情所困就割腕自杀的事情。我只是在想,有些事情该让你知道,你得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用自己愚蠢的方式贡献过一份不被受主知晓的心意。”


    直到现在江书久才认识到温敬恺的惨烈,她想到小时候吕尚安给她跟江书淇讲故事,书里爱丽丝掉进兔子洞不会造成任何损失,迎接的反而是一个漂亮新世界,她此刻想打断他,问一问他有没有听过童话故事,想告诉他这个年纪也依然可以抽身做美梦,人总会重新开心起来的。


    但她想还是不要开口了,苦情的人要想消耗情绪能量难度是她的指数倍,今日温敬恺下定决心坦白,他不再打算在过往里逗留,那她也不要逼他回眸了。


    毕竟她的难过是无能的,她做不到让温敬恺轻轻松松原谅自己,只好被他当作兜在怀里许多年的坏肉,而今彻彻底底地割舍掉。


    第28章


    “小区里车辆限速二十迈, 每次你路过我家门口偏头看的时候我都能感受到一道视线,某次夏日清晨你降下车窗,我第一次在闪过的掉帧画面里看清你的脸。”


    温敬恺对这张脸并不完全陌生。三年前的万圣节他因为在放学后被外公接走带回老宅吃饭, 所以并没有应约与同学们在学校门口小店会合购买过节用的装饰品,江书淇吃完晚餐后拨打他家座机,那时候他刚换好鞋子进家门。


    在酒柜前挑选红酒的母亲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 他不愿让刺耳的铃声扰乱一室难得的安宁,快步接起电话。江书淇在电话里质问他为什么没有来赴约,他没来得及解释对面人就说我们去你家找你玩好了, 刚好让他看一看父母亲手给她跟妹妹缝的特色服装。


    一群小鬼闯入他家, 温敬恺手足无措。温辛余在别墅区一直风评不错, 她惯会打理邻里关系,哪怕家事一团糟她照样可以做客旁人家里喝下午茶。今日家里涌进一堆小崽,她也可以立刻放下高脚杯过来给小朋友们分糖果。


    温敬恺没有准备好的服装,身上还穿着学校统一购买的制服,像荒诞世界里的怪胎。人群最后面披白色布料的小女孩在进入客厅时被台阶绊倒, 他本来还在为自己格格不入而出神, 闻到动静后略显惊慌地将她扶起来。


    很狼狈的, 其实是两个身高差不了多少的小朋友, 八岁的温敬恺力气也没有多少,可他们被落在队伍后面, 温辛余被包围住也注意不到这边,一番搀扶耗费了两人不少功夫。


    温敬恺极少体会到尴尬, 那天是真的不好意思,不过好在女孩没有哭, 他只听到一声很小很轻的“谢谢你”。


    温敬恺受外公影响,从小学的都是传统那一套, 他虽然理解并尊重这种文化体验,但着实无法设身处地快乐度过。明明是这个家庭的小主人,他却全程坐在沙发角落当透明人,一板一眼地注意着母亲,看她给他的伙伴们分发糖果。


    江书久收到自己应得的之后磕磕绊绊地走过来坐到他旁边,他这才意识到江书淇进门牵着的这个小孩应该是她的妹妹。小孩儿好奇心重,小时候也问过爸爸妈妈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裴成钧不乐意回答他的问题,温辛余听到他问这个总是情绪激动,时间久了也就不敢再提。


    温敬恺和江书淇一直做同桌,也听过班上同学问江书淇江叔叔是不是从孤儿院给她带回来一个新妹妹,江书淇磊落点头,且总是大大方方讲出自己久久妹妹的好。


    今日江书淇口中那样可爱乖巧的久久就坐在他旁边,温敬恺忐忑了很久,才凑近旁边人,打开话题说:“刚才摔痛了吗?对不起,我没有扶住你。”


    比旁人少一颗糖果的小女孩也不见沮丧,摇摇头诚实地说:“痛,一点点而已,这个衣服挡住我眼睛了,不怪你。”


    温敬恺曾经也听过家教不好的小孩在背后议论江书久这个来路不明的人怎么可以名不正言不顺地跟江书淇分享江氏夫妇的爱意与财富,他那天刻薄地想自己从小得到父母的咒骂和不耐烦也许也是因为并非亲生,所以他自发地将江书久归为他的同类,极其不礼貌地问她:“你知道我们是怎么出生的吗?你有没有问过叔叔阿姨这个问题?”


    他问完后发现她还捏着裹糖果的玻璃纸,所以很自然地将其接过,倾身扔垃圾的时候他听到很平静很温和的一个回答:“我知道啊,爸爸妈妈说我出生是因为有人以前相爱,我从福利院来到这里也是因为要接受更久更稳定的爱。”


    而未及温敬恺仔细揣摩这句话的意思,他就看到台阶上走下来一对男女,是裴成钧和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温辛余并没有立刻看到,是人群中的一个小男孩出声叫了句“裴叔叔”,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包括温敬恺。


    裴成钧面色晦暗,松开怀中女人的肩膀皮笑肉不笑地应了声“小朋友们好!”。温辛余脸皮再厚也无法面对这样荒唐的场面,她回过头努力撑着笑对孩子们说今天就招待大家到这里,下次再来找阿姨玩。


    小朋友们也觉得无聊了,陆陆续续回家去。温敬恺敏锐地察觉到家里或许又要爆发一场争吵,因此他主动承担送客,牵着年龄最小的江书久往门外走。这次他提醒得及时,女孩没有摔倒。


    别墅的大门敞开,江书淇站在门口花坛等待江书久,没有跟温敬恺说再见。温敬恺小小年纪已经学会替自己父母感到难堪,他松开江书久的手,告诉她你姐姐在前面等你。


    可江书久没有离开,她侧过身艰难地从那块白色布料的小兜中摸索出一块巧克力,对他说:“你是不是没有收到温阿姨的糖果?牙医阿姨说小朋友容易坏牙齿不要多吃糖,可今天过节日好不容易可以吃,我这里有妈妈出门前塞给我的巧克力,送给你。”


    温敬恺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过,他看到由于室内温度过高,巧克力已经有些融化,锡箔纸金银的边缘卷开一部分,在昏黄壁灯下闪着光,黑色的液体糊了一些在江书久手上。


    “江书久,巧克力化了,你手脏了。”


    江书久的好意没有被接受,她用另一只手拨了拨挡住眼睛的布料,“脏的吗?我看不见,那算了你还是不要吃了,我还以为是干净完整的。”


    江书久是那天所有人里唯一没有看到他家庭丑陋一面的人,室内的争吵已经开始,温敬恺蹲靠在墙上目送姐妹两个离开。江书久走出很久后回了个头,她脚步那样磕绊,却对着他的方向挥了挥手。过了一会儿爸爸搂着的那个女人出来,看到他之后朝他轻轻笑了一下。


    温敬恺懵懂茫然地看着这张陌生的脸,在心里松了口气。很莫名其妙,他以为自己不在乎的,明明大jojo人谈论起来出轨就跟股票和包包一样简单平常,可他发现自己居然还是有自尊心。所以他别开脸,没有理这个女人。


    “后来我无比感谢你的眼睛被衣服遮住了,这虽然使我没有看到你的脸,但给了八岁的我一种体面,一份你从不知道的体面。”温敬恺将手伸到出风口,感受到凉意,“隔天我主动去你家里送道歉的糕点,你晃着两条腿坐在沙发上,阿姨正在给你的膝盖上药,江书淇在帮伤口吹气。叔叔摸摸我的头邀请我进去,可我不敢,我不太想打破这样温馨的画面,更重要的原因是你回头了,于是我匆匆扫了一眼你的脸就逃走了。”


    原来那就是江书久。温敬恺暗暗想自己一定要记住了,可小时候的大脑根本不可靠,直到车窗里的女孩与他对视,他才在三年后重新回忆起来。


    比起那张脸,温敬恺最熟悉的其实是江书久的名字。但他很少叫出来,他只是常常在心里默念。


    小升初择校结果出来的那天,他问江书淇你妹妹会不会跟你读一所学校。答案在他意料之中,可他心头还是有很轻微的失落,像羽毛划过。那种情感无关风月,仅有纯粹的遗憾。他只是在想自己一直欠江书久一句“对不起”,或者是“谢谢”。


    初中二年级,周围很多同学已经在散发青春的荷尔蒙,温敬恺觉得同龄人幼稚,收到表白也礼貌婉拒,但某天江书淇忽然偷偷摸摸凑近他,询问他需不需要补习物理。


    温敬恺拒绝得很果断。他学习物理不到一年,由于这是一门崭新学科,所以老师授课节奏已经很慢,他课上就可以将知识点完全吸收,没必要在放学后给自己找不好受。


    江书淇“切”一声,将他的物理试卷还给他,说:“好吧好吧,知道你蝉联榜首许多年,但也没必要这么傲慢吧。”


    温敬恺觉得江书淇突然变得很古怪,她以前绝对不会对物理这门学科上心,更何况她的数学成绩分明更令人没眼看,所以他讲出自己心里的疑惑,江书淇支支吾吾的,没说出个所以然。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一次期中考后。温敬恺被安排去参加省上的奥数比赛,他放学后去班主任办公室领取报考资料,谁知在里面看到了拿着试卷去做考后分析的江书淇。


    看到班主任旁边坐着的戴眼镜大男孩时,他当即意识到江书淇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天他和好友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争执。说争执其实也不恰当,因为他全程都在冷静地跟江书淇分析这件事情有多么可笑滑稽无厘头,可女孩冷漠地看着他,在他停止输出后对他讲:“你说完了吗?说完我要回家了,他是我爸爸同学的学生,比你想象的厉害多了,今晚他就要去我家给我补课,七点钟开始,你要来吗?我可以让你蹭课。”


    温敬恺气得要炸掉,背起书包就走:“不去。”


    再怎么样也是从小一起长到大的好朋友,遇到这样的事情温敬恺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恼怒毫无用处,回程的路上他都没能平复心情,到家后他对阿姨说自己上楼睡一会儿再下来吃饭。


    他没想到那天江书久会来。


    第29章


    温敬恺一场觉睡到七点钟, 看到时间的时候他烦躁地挠了挠头,而后在书桌前坐了十分钟醒神。肚子适时产生饥饿感,估摸着阿姨已经做好饭, 他拉开房门下楼。


    刚拐出楼梯平台他就看到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后脑勺,他一时感到意外,因为家里一般不会有女孩子来访, 而唯一可能来的江书淇是短头发。


    温敬恺站在原地盯着那个晃着小腿的侧影思考了几秒,才意识到那个女孩是江书久。他几乎是立刻联想到江书淇和那个大学生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场景,所以他极快速地走过去摁下江书久正在望着的相框, 想问是不是她姐姐支她来的, 做动作的同时他下意识看了眼她的膝盖。


    未及他组织好妥善不出格的语言, 江书久站起来垂下了头。


    阿姨很快走过来向他介绍到访的女孩,温敬恺隔着一张茶几看向她,想借此判断江书久是否还记得自己。


    答案当然是否定。她的目光传递出一些不解和慌张,这令温敬恺觉得挫败——原来每天早上偏头望他的女孩压根不记得自己。


    紧接着更让他觉得不安的事情出现,江书久望向他对他道歉, 并且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肯定了他心中的猜想。


    他不理解江书久为什么要道歉, 明明该道歉的人是他。很久以前就该是他。


    因为江书淇的缘故, 温敬恺并没有留江书久在他家吃饭。而出于两个小时前刚与江书淇吵过架,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教训好友的行为有些逾矩, 所以他答应了对方借物理小测试卷的要求,打算去房间拿取。


    阿姨又回到厨房, 温敬恺估计父母快要回家,他不太愿意让江书久看到一些不美好的画面, 因此在上楼前告诉她:“你跟我上楼取吧。”


    物理试卷很好翻找,就在试卷夹第三层, 完全没必要让江书久站在他房间门口等待长达五分钟之久。温敬恺知道男女有别,自己的行为也绝对称不上君子,但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思考。与江书久相见的机会不可错失,他想择日不如撞日,索性今日就约她讲清楚以前的事情。


    导致她摔跤还没接她的巧克力,他打算一次性把这些心结统统解开。


    江书久丝毫不催他,她规规矩矩地站在木地板与瓷砖的交界处静候。


    温敬恺默默压手腕落低试卷袋,注意力从小测卷上挪开。


    他此刻的心思不算聪明敞亮,甚至有些不应当,可是他无法控制地望向江书久。他的余光看见她伸出手指捏了下从窗户漏出来的光线,日落后一束冷色调的蓝光打在她的春裙上,裙摆晃动的时候像一只蝴蝶。


    作文大课上语文老师教导他们写三段式记叙文,华丽词藻获得高昂分数,温敬恺从来写不好。他的情感没有载体,生活体验乏味无聊,给予事物意象升华的时候难得要领,可那天他却无师自通地把无比罗曼蒂克的一个漂亮词语交付于一个女孩。


    意识到这点的温敬恺有点脸红,头脑发热让他想到江书淇以前提过江书久在练习弹钢琴,因此他略显急促地问:“你吃饭了吗?”


    江书久点点头,说我吃过了。


    他又问你作业写完了吗?


    江书久又点点头。


    他松口气,别扭地扯了扯家居服的衣摆,看着对面人的眼睛郑重地发出邀请:“我也在弹钢琴,要是愿意的话,你可以把试卷交给江书淇之后来我家一起练习。”


    江书久瓮声瓮气地回了个“嗯”,拿起卷子就离开了。


    温敬恺愣了愣,没想到她答应得如此干脆。在江书久身影离开自己视线的下一秒,他没有下楼去吃迟到的晚餐,反而奔去阳台上注视她离开的姿态。


    温敬恺已经开始构想半个钟头后的美妙场景。他钢琴要比同龄人练得快,已经弹到849了,江书久比他小一岁,或许还在练拜厄?还是599?他不清楚,但他乐意搭一个小凳子从琴房书架上取下自己两年前就弹尽的琴书——哈农、拜厄、车尔尼599、自己弹的849,以及钢琴老师早就让他买好的巴赫和肖邦。


    吃饭的时候温敬恺避开了重口的饭菜,匆忙扒拉了几口就去琴房擦琴键。一周三节的钢琴课和阿姨打扫卫生的频率不至于让黑白键落灰,他还是仔仔细细将角落检查了一遍。


    温敬恺坐在琴凳上,打好解释过往的腹稿,并提前操练了几首拜厄里的曲子。


    四手联弹,如果演奏成功那一定会是很漂亮的回忆,遑论如果这次共同练习顺利,他便有了借口同江书久建立深厚的友谊。


    半个小时后江书久没有来,傍晚天空中最后一抹蓝全然收起,他不再想得起来那只蝴蝶。


    温敬恺等够了两个钟头,耐心耗尽的时候他开始思考,思考口头契约真的具有约束力吗?


    所以去年夏天他坐在会议室里等江书久来签结婚文件,何识以为他着急,频频侧目注意他看手表的动作,可只有温敬恺自己明白他怕的是江书久不来了。


    “我不知道我愉快擦拭钢琴的时候你正趴在绀色的琴布上哭。”温敬恺转头看向江书久,车里浮动的光线与多年前并无不同,黄昏后天空呈现的湛蓝的饱和度还是那样高,“所以你父亲给我讲述时我很惝怳,故事在我这里截然不同,时至今日我也已经搞不清楚到底是谁犯了错,也许是命运吧,荒谬得可怕。”


    温敬恺很会赌气,此后很长时间内他听到江书淇讲她妹妹都会不自觉翻脸。他厌恶没有时间观念还出尔反尔的人,自问这辈子都不会想与这样的人交好朋友,之后江书淇也邀请过他去她家里一起补习物理,他想去又不想去,每次事到临头都只有一句“我不用”。


    事实证明他就是不用。温敬恺中考以高分考入市一中,学生时代单薄的评价体系令他满足,无数的正反馈促使他不断进步,他不再频繁想起以前的种种差错,也很少想起江书久。


    后来温敬恺从江书淇的口中知道她妹妹也以不错的成绩进入了一中,两人当然也不是没有在学校里碰到过。


    高一年级的开学典礼上温敬恺在后台安慰情绪突然崩溃的温始夏,江书久贸然闯入又突然离开,他觉得这个女孩真的跟记忆里一样古怪又缺少礼貌。不过逃跑是应该的,她那日没来赴约让他苦等两个钟头,事后却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如今没办法面对自己是很正常的事情。


    温敬恺自认掌握交友密码,甚至以那次开学典礼为起点,企图寻找机缘单独跟江书久谈谈。


    十四五岁太幼稚,现在大家都读高中了,多多少少会对过往错事坦荡一些。矛盾嘛,都是在不长嘴巴的人之间才会造成的,他很早就见识过江书久的善良可爱,自然愿意包容对方的缺点。


    可一心向好是本能,凄凄惨惨才是现状。人这一生其实很难拥有把矛盾说开的机会,误解造成的当下没有及时讲清楚,大多数人都只会叹叹气假装无事发生。事后大家都会反思的,但道歉只讲给自己听,以求良心过得去。


    温敬恺心头交织悲观与谨慎,到最后发现自己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能做到的只有同江书久坐在长椅上把玩一根黑色皮筋。


    那是他与江书久极其稀少的和平时刻,盛夏催生惰意,百年老校景色漂亮,他不想扫兴牵扯过往种种,从结账处随手捏一包头绳仅仅是因为他看到她披散着头发,而自己想跟她说说话。印象中这是江书久第二次用他的名字呼唤他,“温敬恺”这三个字被她讲得字正腔圆,他好怕她再来一句对不起。


    好在并没有,她只是想向他学习如何在手指上转动皮筋。这是一个奇妙轻松的技巧,可弯弯绕绕的动作像他不够磊落的心思,两根手指在树荫下对碰又对碰确实暧昧,温敬恺的心虚令简单娱乐活动失败数次。


    他少见地失措焦灼,一边红耳朵一边讲“再来一次”,江书久替两人找补,说真的没关系啦,也许是因为自己习惯用左手。


    温敬恺捏着那根皮筋,发觉自己不生江书久的气了,他一点儿也不怪她了。一次失约有什么了不起,更何况很久以前跟朋友失约导致江书淇带着伙伴们找到家里来的本来就是他自己。


    在那些笃笃悠悠的、对十七岁的温敬恺而言并不久远的记忆里,比起两个钟头的荒芜,他发现那只蝴蝶才更加抢戏。


    当天晚上他做梦了,半夜醒来发现睡裤湿了大半。空调二十四度,房间里温度并不高,他却浑身发热,久久难以入睡。


    那是温敬恺第一次梦遗。初中的生物书上就讲过这个知识点,在书页的右上角。戴眼镜的老师教导大家要毫无羞耻地看待此事,他也知道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可当事情真正发生,温敬恺发现自己手忙脚乱。


    他在床上呆坐了很久,仲夏夜的梦境根本经不起深究,梦里他想把一只蝴蝶占为己有。


    第30章


    三十岁的温敬恺已经和江书久做过很多次爱, 当下他在狭小密闭的车厢内讲出十七岁不光彩事情时的神色也依旧坦荡光明。他想起很久以前自己从书房接完工作电话回到卧室,江书久暗示一般坐在他惯常安寝的位置。


    事实上简单温馨的生活场景很难促使冲动发生,可他的欲望就是会因为她而轻轻松松抬头。他仓皇地、窘迫地应对渴求, 自此习惯在高/潮时捂住江书久的脸。


    那根烟早已烧尽,烟雾却没有散完全。温敬恺不习惯这样的味道,不知第多少次轻微咳嗽:“我以为自己永远不会有机会讲出这么粗鄙丑陋的往事, 你在床笫之事上向来讲话俭省,大概率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人从十七岁开始就可以为这种事情动脑筋。”


    坐在驾驶位的江书久感受到他的视线,并没有敢回头。


    再遇到江书久是在江书淇的葬礼上。温敬恺受委托将那位家教老师给予他的一封情书悄声放入江家信箱, 也在葬礼当天穿着黑衣站在人群之外眼睁睁看着江书久将其烧掉。草本信纸燃烧在墨黑簇新的墓碑前, 他红着眼眶看到她在哭。


    温敬恺亲眼见证了江书淇和那位叫陈嶙的物理系学生的一路走来, 到那天才知道他们的一切情意都是你知我知却从未被大方堂正地展示过。


    暗恋是件很小很小的事情,小到只有当事人才可以参破。温敬恺不清楚江书久愿不愿意揭晓谜底,只好在隔年春天寄出自己的心意。


    直到刚才在江永道办公室,他才明了原来那封他翻了很多聂鲁达和叶芝、浪费掉无数纸张作废稿的情书被江书久会错了意。


    温敬恺不再想得起来自己一笔一划写下的煽情却真诚的内容,当时坐在图书馆角落忐忑的心情倒记得一清二楚。


    气温如果没有连续五天超过三十二摄氏度馆内是不允许开空调的, 三层外国文史书库最左边开着一扇小窗, 角落有温和的穿堂风吹过。他坐在那个位置, 周围寥寥几位学生, 各个面前摆着冰咖啡。


    温敬恺手心出汗,生怕被别人发现。他明明知道学校里同时认识他与江书久的人不超过个位数, 且对写情书这件事情需要从容的要求心知肚明,可他就是放不下心。心头吃紧口水吞咽频繁、握笔更懆懆, 手汗洇湿落笔的句号都要重来,一个下午轻轻松松撕掉半沓信纸。


    温敬恺暗骂过一千遍自己是胆小鬼, 将信封塞进信箱的时候嘴角却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他千算万算都不会想到江书久压根没有拆封,甚至将信的收件人误读。其实那个春天他只消抬抬头就可以看到阳台上暖洋洋伸懒腰的江书久, 被抓包后像小时候来送糕点一样扭扭捏捏地敲敲门然后塞封情意的行为即使笨蛋,但总归不会让人误会。


    只是时至今日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不过温敬恺在这件事情上绝不认错。情书是孤本,爱也只有一份,他难得当了一次江书淇和陈嶙的邮递员,可上天并没有在他跟江书久这里做好人。


    十九岁使用的碳素墨水早就风干成碳屑,回溯起来当真无聊没用。温敬恺不觉得惋惜,他只是无力。好不容易跨出一步,多年之后才发现是徒劳无功,那他从交出情书到当下的这么多年里,所有心境的起承转合都是妄诞可笑的颅内高/潮,他就这样自娱自乐自哀自伤了半辈子。


    柯谨辰都评价他爱得太稚拙,他说自己虽然稚拙但够勇敢了。因为除了情书他还干过其他事,他在爱情这个赛道竭尽所能全力以赴了。


    温敬恺连续两个夏天回一中,第一次是作为状元演讲,第二次是为A大宣讲。


    第二次发生在他写情书之前、江书久因压力过载闯入A大之后。


    市一中的副校长直接通过学校毕业册联系上他,询问他可不可以在高考前回母校鼓励一下学弟学妹,顺便为名校A大做宣讲,还说今年高考的很多小朋友理想院校都是A大。


    温敬恺对那个“很多人”没兴趣,却对江书久的目标大学心中有数,因此哪怕日常学习工作已经很繁忙,也依旧应下这份苦差事。


    他是从高三读上来的,知道宣讲结束后照例会有一个合照环节。这对身处苦海的高三生亮出希望的牌面,踮起脚尖同达成自己目标的前辈站在一起,仿佛可以借此沾上一部分喜气洋洋。


    温敬恺无比明白江书久的成绩不需要这份喜气,他却务必要把握这个唾手可得的珍贵机会。


    他事先在脑中排演过画面。活动到尾声他就会借机靠近江书久,首先问她最近这两周状态和情绪有没有好一些,接着问她还想不想去A大,这时候主持人宣告活动结束,他便顺势问她要不要拍张合照。


    会有些突兀,不过江书久大概率不会拒绝。他会用祝福的话解释,讲一些“金榜题名”“不要焦虑”“按时睡觉、好好吃饭”之类的漂亮话。


    温敬恺提前两周开始挑选相机,那个年代数码相机炒得火热,他家里有母亲买的富士,还有外公在他小学时为了给他拍照买的徕卡,按理说完全不用他重新购买,但当时他到账了一笔比赛奖金,数目可观意义重大,买台相机绰绰有余,更可以奢侈地盛放他的心事。


    温敬恺去请教辅修了学校摄影培训的赵思雯,对方问他买相机有什么需求,他说为了拍张合照。抱着相机蹲喜鹊的女孩闻言冷笑了下,他头脑一热,补充说为了跟喜欢的女孩拍张照片。


    赵思雯吓得摁了下快门,过了几秒后小心翼翼地偏头问:“你喜欢的女孩不会是我吧?”


    温敬恺知道她跟程学长是青梅竹马,说了句“当然不是”后将话题生硬地扳回相机上,赵思雯贼兮兮地看他,没回话。


    当天下午他用暗恋故事交换来了一段铺不满整张A4纸的摄影技巧,赵思雯写道:早上九点以前或者下午四点以后拍摄效果最佳,晴天应该选择一个顺光的角度拍,避免阳光直射,阴天散射光比较柔和,拍摄层次会更好。


    于是温敬恺第一天祈祷宣讲当天是晴天,因为在他印象中礼堂门口是顺光。第二天又挠挠头觉得阴天更好,光线再漂亮也不如十四岁那只扇动翅膀的蝴蝶,层次重要一些。第三天他对着潮湿阳台外的雨丝叹气,心想当天晴天阴天都无所谓了,最最好老天赏脸,不要落雨。


    相机选的是奥林巴斯,他跑了三个大商场才买到的冷门款。买之前做了那样多的功课,到最后摄影论坛上一位等级高得离谱的人一句“光学领域的顶级强者”就可以让他三秒钟之内拿定主意。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奇怪,犹犹豫豫许久的事情最终打勾只需用掉一瞬间的相信。


    温敬恺站在礼堂的讲台上,灯光照下来的时候他看到江书久朝他送来一眼,他很容易地获得了买相机时被用掉的那点点相信。


    宣讲结束后每个步骤都按照他预演的那样,他如愿同江书久拍照了,用那台奥斯巴林。那天天气很好,而礼堂的确顺光,而且他比自己想象的要更自在舒展一点,也许是因为当天的身份使然,“学长”这个词给了他丢丢自信。


    唯一令他觉得有点遗憾的是江书久的表情看起来并不是很乐意。


    温敬恺揣摩不出来理由,谁料他的相机还没有收回书包,周围就有爱好摄影的男同学认出他手中的新款相机,问他能不能用此拍张照。


    温敬恺平日里不难讲话,在学校学生会任职时工作严肃而并未在学习生活上为难过学弟学妹们分毫,所以他很自然地点头,说“当然可以”。


    后来他格外后悔。温敬恺痛恨自己过分爱好脸面和风评,男孩站去江书久旁边,说“学长麻烦帮我们拍一张”。


    有一种直觉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他一眼就可以看出来这个乖巧学弟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他作为回母校宣讲的学长不可以失掉风度,只好撑起相机,为心爱的女孩和她的男同学拍合照。同样地点、同样角度、同样风景、同样顺光、在胶卷定格上只差一分二十一秒的合照。


    “没想到吧,从那时候我就在自私地、没道理地嫉妒你身边的男孩子。稽喻先那天怒气冲冲地闯进我的办公室,我的应对预案从十年前就做好了,他的态度比那位学弟好对付多了,至少我贬斥对方的时候你不在我身边,我用词多么过分、表情多么轻蔑都不会被你看到。”


    温敬恺拉开副驾前面的储物盒,不出意料在里面看到曲奇饼干和糖果,他轻声问:“你还记得自己重逢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不等江书久回答,他就接着说,“你问我要不要吃曲奇,你还在家里的镜子上用口红画过饼干,当时我很疑惑,直到那晚喝了点酒去接你下班,我才想起来你大一在明理天台的那晚,其实换做是谁我都会那样做,但不是所有人都会得到一盒牛奶和一块曲奇。”


    “运动会后你没有接我的冰茶,我回去失眠到凌晨四点,心想或许是冰茶错了,你喜欢喝牛奶。”


    温敬恺像一个不断被购物者杀价的卖方,心意被一次次折损,他以为自己足够坦诚足够明显,可江书久总是在关键时刻跟他想得不同。


    大学时他无数次想过约她,最基本的自习都可以,可见上一面就花掉了两人之间许许多多缘分,从小江书久被遮住面庞来他家的那次开始,他们总是在差错中原地踏步,无论谁的进取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温敬恺大三时参加过一次心理实验,是柯谨辰的本导与A大心理学院副教授联合研究的项目。他作为被试去了一趟心理学院的实验楼,进入测试间读完测试须知后发现这大约是一个关于交友人际的研究,被试者两两一组进入相邻的房间,仅通过可以变声的话筒在聊天中熟悉对方。


    温敬恺手里捏着柯谨辰递给他的卡片,在两侧锁骨和最后一根肋骨上一厘米的地方贴上电极片,外面的机器会根据这三条线实时监测他的心率。


    那本该是一场稀松平常的实验,他为朋友帮忙而来,顺便体验新鲜事物。眼前的电子屏幕上显示实验三分钟后开始,温敬恺百无聊赖地扫了眼卡片上的问题,下一秒就听到听筒里传来一声“听得到吗?”。


    设备出问题了,变声器并没有起作用,女孩的声音很清楚。柯谨辰立刻推门问他方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他迅速思忖了一下,然后坚定地摇摇头,说并没有。


    温敬恺撒谎了。四个字,只需要四个字他就可以听出来对面是江书久。他们的尘缘被用在极其小概率的事件上,温敬恺有些无奈。


    情书没有后续,冰茶没有被接收,连合照都不是唯一,可那天他坐在那间小房间里,同连声音都不匹配的江书久进行了耗时三十分钟的相互了解。


    卡片上有一个问题温敬恺时至今日还念念不忘,是“和对方分享你人生中最尴尬的时刻”。他是这个问题的提问方,按照规则得在对方回答后再阐述自己的情况。


    一组问题只有十分钟,没有回答完就自动跳过,江书久前几个问题都回答得很流畅,到这个她却突然卡壳,思考够了半分钟才回答:“小学一年级过万圣节,与朋友告别时送他巧克力,他没有接,理由是巧克力融化了糊了我一手。好尴尬的,我怎么会把坏掉的巧克力送给朋友。不过当时年级过小也体会不出来什么叫尴尬,现在每每回想起来都会想要抠脚趾。”


    温敬恺笑出了声,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可能是有点气恼,转移话题问他:“你呢?”


    他悠悠地回道:“小学二年级过节,没有接朋友送的巧克力,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现在想想好尴尬,怎么把人家晾到了。”


    好不容易收集到的样本被当作垃圾裁掉,柯谨辰没有生温敬恺的气,只是问他是不是听到了对面女孩的声音,不然为什么一整场都心率过快,数据实在高得离谱。


    温敬恺做贼心虚没有回答,隔天在管院下课后随机装同学拉住阳蘅要了张她的课表,第三天就去限选课教室门口堵江书久。


    他很讲礼貌,这次带了牛奶送给她,问她周末有没有时间,说青龙寺的樱花开了,可不可以一起去玩。


    江书久抱着书警惕地看他一眼,迟疑几秒后点了点头。


    温敬恺吃一堑长一智,以防万一还掏出手机对她说:“我们留个联系方式,我把时间和地点发给你。”


    江书久答应了。


    可她还是没有来,像很多年前一样。温敬恺一个人在立夏节等到闭寺,拨的电话都没有人接。


    他彻底对这段漫长心事灰心失望了,看到傍晚天空蓝色风光时他意识到喜欢江书久从一开始就是他一个人的事情,每跟她多讲一句都是一次僭越,是超出本分在冒险,而江书久没有义务为他激进、浮夸而曲折的冒险活动提供入场券。


    再收到她的消息就是她去另一个国度念书,温敬恺也决心不再做一个强求的人,日复一日等待内心潮水退去,直到很少再想起过往种种。


    在未终成立最困难的那几年里,他日常的娱乐活动是翻看江书久的ins账号。私密地Fo一个账号就像把爱倾倒给一个想象中的人,他看她井然有序学管理、快乐放肆追太阳、大起大落过春天。时光有手段,七年弹指一挥间。


    江书久像温敬恺年少时钟爱的一款游戏,游戏早已停服,他却私心将以前的存档记录都买断,打算在往后人生中都用这些回忆支撑只占他生活千分之一的爱情部分。


    他以为等不到这款游戏上新至少游戏也不会被变卖,可江永道告诉他江书久踌躇满志跨海求学本身是为了一场躲避,温敬恺这才意识到自己过分到了头。


    他没有接她的巧克力还要求她跟自己弹钢琴,他没有跟她好好相处就递给她情书,她已经表示不会接他的冰茶他还要迈一大步直接约她去青龙寺,更别提人家只是让他尝一尝曲奇他就提出要不要结婚。


    太荒谬了,温敬恺复盘起来更加觉得自己荒谬,所以他不得不半途而废。


    “诚实讲我依然有些许难过,可这场婚姻的损益平衡点很长很远,我现在已经没有信心让你看到一个足够精彩的余生。”


    那首歌怎么唱的,他新婚第一天何识在车上放的那首——“我穿的衬衫/你拣的耳环/都有刻意/隔空互衬”。


    温敬恺想江书久永远也不需要知道他每天送她上下班仅仅是为了打着跟她衣服色系相同的领带同她站在一起,赏心悦目的场景他体味一万遍都不会觉得厌倦腻烦。


    可今日过后,他不再拥有这样的机会。


    这次弃权的人是温敬恺自己。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