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三章合一
宋家, 歌风山房。
与官府打过招呼,人证物证齐备,宋远洲便不用操心了。
茯苓在和厚朴在院子里说着话, 宋远洲听了个大概。
茯苓吩咐厚朴,“这几日太阳毒, 英英脸伤还没好,再晒到就糟糕了。之前的帷帽丢了,你出去再给她买一顶回来, 能遮一遮也好。”
茯苓给了厚朴银钱, 厚朴放下画笔小跑着去了。
宋远洲皱着眉叫了黄普,“去金陵城的人还没回来?”
话音一落,外面就来报,说是去金陵的人回来了。
宋远洲叫了人上前,宋川特制的药霜到了他手中。
他瞧了瞧, 质地均匀细嫩, 透着微微的清香。
他曾听院子里的丫鬟说计英这两日敷红褐色的药膏,丫鬟们笑话她“脸上跟抹了泥一样”。
宋远洲念及此,叫了黄普, “让计英过来。”
小西屋附近,有两个小丫鬟在晾衣服,嘴里嘀嘀咕咕。
“她都没脸出门了, 听说香浣笑死了, 说她的脸废了,二爷以后再不会看她一眼了!”
“可不是吗?谁会喜欢一个破了相的婢子?”
两人晾完衣裳转身要走, 一眼瞧见了黄普。
“咦?黄大哥, 你怎么到这来了?”
黄普呵呵笑了一声, “替二爷传话, 让计英姑娘到正房伺候。”
两个丫鬟吃了一惊,相互看了一眼。
二爷怎么还传计英伺候呢?
破了相的婢子,还真的把二爷迷住了?
计英却不这么想,她正偷偷翻看蓬园的图,想着还有哪些地方欠缺,回头如何画更好,黄普就来了。
计英吓了一跳,赶忙把画收了起来。
黄普没瞧见,只是带了她去见那位二爷了。
虫鸣啾啾,房中的二爷等来了人,他看过去,果见那巴掌大的小脸上敷了红褐色的药膏,如同抹了泥一样。
呵,叶世星就送来这样的药?
“二爷有什么吩咐?”计英低着头问他。
宋远洲指着窗下的水盆,“把脸洗了。”
计英被他说的一愣,又见他不是说着玩的,只好去了。
红褐色的药膏洗下来,脸上的伤立刻露了出来。
那些青红伤痕还明显地印在脸上,宋远洲看得皱眉不止。
说起来,她没错,只是被误伤了。
她在他这里犯下的错事,他原谅不原谅是一回事,但她被伤,确实是误伤。
他将药瓶拿了出来,“换上这个药。”
计英看向那药瓶,疑惑不解。
宋远洲,给她药?
她露出了疑惑的目光,宋远洲被刺了一下。
他眯起了眼睛,不悦道:“疑惑什么?这是你夫主对你的疼宠。”
疼宠?
就算他这么说,计英还是惊讶。
宋远洲真的会给她药霜擦脸?
之前她高烧好几日,他不都没给她请医婆吗?
难道因为她替他表妹顶了罪名,他心生愧疚?
计英不懂了,但宋远洲催促她立刻敷上药。
计英拿过那药霜打开,清新的香气飘了出来,是洁白如珍珠粉的药霜,计英指尖轻蘸了一些涂到脸上,清清凉凉很是舒服。
药霜白色的质地,还能将伤痕遮去些许。
宋远洲瞧着她擦了一遍,却没有擦到脸颊的一处指甲刮伤。
房里没有置铜镜,他忍不住给她指了指,但她很笨,还是擦不到地方。
男人没耐心了,指尖蘸了药霜,替她擦上去。
他伸手过来的一瞬,计英下意识躲闪了一下。
这一躲闪,宋远洲指尖又好像被刺到,顿了一下。
他来了火气,他干脆一把将少女拉了过来,拉到了怀中。
计英下意识要抗拒,男人箍住了她的腰,迫使她紧贴在他怀中,还想要被他嵌进怀里。
男人气恼的声音响在她耳边。
“你夫主今日发了善心,别不识抬举。”
他声音火气十足,计英抿着嘴不动了,默默忍受他。
但男人贴近他脸颊的指尖却没有火气的冲动,他轻轻贴上了她受伤的脸颊,慢慢替她擦了擦药。
计英讶然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他果真是发善心?
宋远洲只当瞧不见她眼中的疑惑,不去理会。
室内的幽香与药霜的清香交错在两人的呼吸之中。
宋远洲指尖擦在少女柔嫩的脸颊,看着少女不住地眨巴眼睛。
羽睫扇动,好像向他心头扇来了一阵风,扇得他心下快跳了一番。
但在这快跳中,不知怎么冒出一丝轻快来,是这些日以来难得的轻快。
连宋远洲都没能察觉,他下意识里,好像想让这一瞬稍稍慢一些,停留一会。
然而事与愿违,外面院中忽的闹了起来。
有喊声传了过来。
“表哥!表哥!”
宋远洲一愣,计英也是一愣。
接着,孔若樱快跑着奔了过来,撩开帘子闯了进来。
外面的风一吹,幽香与清香顿时散了。
宋远洲之间稍稍一顿,计英立刻从他指下撤开了去,退开他一丈远。
宋远洲来不及问计英如何,只见孔若樱头发散乱,哭得慌张,一下扑到他身前。
“表哥,求求你,放了曹先生吧!放了他吧!”
宋远洲英眉倒竖。
“若樱,那厮卖假画骗我,你如何还要偏袒他?此人决不能放。”
孔若樱一听,浑身都抖了起来。
“不是假画!表哥那不是假画!那是计英陷害他!是计英害他呀!”
计英站在一旁见孔若樱还在疯狂指责她,不由地又往后退了几步,只怕孔若樱又疯了起来。
果然,孔若樱又要疯了,要跳起,只是宋远洲反应极快,早早抓住了她的手臂。
“若樱!不要胡闹!计英说的没有错,如今我已经联系到持真画的人,那曹盼不过是有幸临摹过此画,便以此画骗我。这事已经水落石出?你如何还能信他?!”
孔若樱恍惚了起来。
计英大大松了口气。
宋远洲眼角扫过她,刚要示意她下去。孔若樱突然向他怀中扑了过来。
这一下扑得宋远洲怔住,计英也是一惊,而孔若樱颤着声开了口。
“表哥,我求求你放了他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要我,我现在就给你!行不行?”
她神情恍惚,手下乱颤,解开了衣带。
计英傻了眼了。
宋远洲坐在交椅上,孔若樱扑在他怀中解开了衣带。
宋远洲多爱他的表妹,如今表妹来了,宋远洲会如何?
计英惊觉自己简直多余,连忙向后退了几步,又退错了方向,便低着头尽量不打扰到那两位,匆忙往门外退去。
她这番动作,还是落进了宋远洲眼中。
宋远洲只看着她慌乱退出去,非礼勿视地避嫌。
把一个懂进退的奴婢本分做到了极致。
他不知怎么就有些着急,甚至有是一瞬想要叫住她说些什么。
只是他什么都没说成,计英就退了下去。
宋远洲心下一阵空荡。
而孔若樱还在颤着手解衣裳。
宋远洲蓦然大怒,一把制住了她的手。
“若樱,你这是做什么?!你疯了?!”
孔若樱同疯了也差不多了,她不停地说着,“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把他放了吧,把他放了吧!”
宋远洲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表妹。
表妹一直性子柔软,从小连蚂蚁都不敢踩,她乖巧懂事听话,从来都不惹事,也很少出门,更不会像计英那样出门跑马。
甚至她只读《女训》《女戒》《女论语》,杂书一概不看。
她是最规矩的姑娘,从不有一丝逾矩,家中亲朋都说,“若樱这样的才是一个姑娘家该做的,她以后定是相夫教子的贤内助。”
宋远洲一度也如此认为,他甚至还觉得,让这样的表妹嫁给自己这个的病秧子,是亏欠了她。
所以,计英与他的婚事横插一杠,使得表妹嫁给了后来的夫家,而她夫婿早逝的时候,宋远洲只觉得对她的亏欠到了极点。
他一直想要弥补,表妹要什么他都能给,但表妹从未开过口。
这次曹盼来了之后,他也想要促成此事,他看得出来,表妹对那曹盼有些意思。
谁想到那曹盼不怀好意,分明就是以假乱真的诈骗。
尽管如此,他也没有去怪表妹,可表妹的作为实在超出了他的认识。
那日,她竟然冲进雅间掌掴了计英,把计英的脸打得红肿破相。
今日,更是跑来胡言乱语,说什么要把自己给他,求他放了曹盼。
宋远洲不可思议地看着孔若樱。
“你被曹盼给控制了?你有什么把柄被他抓住了,你告诉我,我给你想办法。”
宋远洲猜测是不是孔若樱无意间犯过什么错失,被曹盼发现。
甚至他怀疑,会不会和孔若樱早逝的丈夫有关系。
他低声引导她,再难堪的事情都可以说出来,没关系的。
可是宋远洲猜错了,什么都没有。
孔若樱不住摇头,眼神迷离。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是带我出泥潭的人,他说很快就要娶我了,他说他会一辈子对我好,我不能没有他,没有他我就没人要了。我是个没有孩子的蠢笨克夫寡妇,没人要我的!”
宋远洲听得头晕目眩。
“谁说的?你是杭州孔家的小姐,怎么成没有孩子的蠢笨克夫寡妇了?!怎么就不能再嫁人?纵是不嫁人又怎么样?家里还能养不起你?!”
可孔若樱就好似听不懂一样,只是哭着骂自己蠢笨克夫,不停地说着。
“没有他,我就没有希望了,我就得死了!”
宋远洲看着精神恍惚的表妹。
从前那个乖巧的小女孩不见了,眼下是个瑟缩着抱着一根稻草求生的苦命妇人。
她眼里没有广阔的天地,她只有眼前的一根稻草。
她确实被曹盼控制了,但不是拿住了她的错处,而是拿住了她的魂魄。
她已经没有自己的思想。
宋远洲不知道该骂醒她,还是该耐下心来劝慰,他着实没经过这种事情。
还是继母小孔氏打发人过来问,宋远洲冷静了几分。
他叫了孔若樱,“你要不要去姨母处歇一歇?”
孔若樱哪有心思见别人,她只是扯着宋远洲,“表哥,你放了他好不好?”
宋远洲见她还是如此执着,那曹盼控制住她如同控制傀儡,她的一举一动尽在掌握之中。
他假意安慰孔若樱说别担心。
“这又不是杀人放火的罪,你先回去,我好生想想怎么给他开脱。”
孔若樱安心了,宋远洲又让人看着她,不要出了岔子。
孔若樱一走,宋远洲脸色狠厉起来。
曹盼必须得死。
只是在此之前,最好让表妹明白那到底是什么人
翌日,宋远洲密切关注着柔园那边,孔若樱暂时没什么动静,只不过他安排打听曹盼事情的人还没有回来。
宋远洲等着消息,又注意到了小西屋也安安静静。
他不知那人的小脸是不是好了些,照理说,宋川的药霜要比叶世星送的药,见效十倍不止,若是不见效,他回头可要好生问问宋川。
宋远洲只是想看看宋川的药是否见效,于是把小西屋的人叫了过来。
计英正在把蓬园的草图誊画到正经的画纸上,听传唤,连忙藏起了东西过去。
只是她一到那位二爷房里,二爷就准确地说出了她的事。
“又画画了?”
计英吓了一跳,难道宋远洲知道了什么?!
她紧张地想着,被男人抬手招了过去。
计英只能顺着他的手走过去。
男人瞧了她两眼,又把她抱到了腿上来。
计英心虚,怕被他瞧出来端倪,不敢有什么其他表现,低眉顺眼地依着他。
她这般柔顺,在宋远洲眼里实属罕见,他打量着她,少女眉眼盈盈,脸上好多了,红肿消退下去,只有些青色的印记。
但那小脸上墨迹实在太明显,宋远洲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跟厚朴学画就学画,做什么还学他,把墨弄到脸上?”
少女睁大了眼睛,好像这才晓得脸上有墨。
她伸手摸,却不小心碰到了伤口,疼得小小缩了一下。
“别乱动。”
宋远洲连忙将她的手拉了下来,握在手里。
两人这般亲密姿态,不免都想到了孔若樱闯进来的情形。
尤其宋远洲,他下意识想要跟她解释些什么。
可解释什么呢?
他有必要跟一个小通房解释?
幽香在从香炉升起,绕在两人之间。
男人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少女的手紧了紧。
“以后画画,不许再把墨画到脸上。”
计英眨巴眨巴眼。
也就是说,宋远洲不知道她在画蓬园的园林图,对不对?
而且,宋远洲也默许了她画画。
计英眼睛登时一亮。
那光亮像是昏暗中的夜明珠,闪了宋远洲的眼睛。
宋远洲心下一阵乱跳,控制不住地乱跳。
这般不受控的情形,令他极不适应。
他将计英从他身上赶了下去。
“你去书房把那曹盼的假画拿来,那画虽是假的,但画功倒是不错。曹盼确有几分书画功底。”
计英去了,拿了画回来,这次再仔细看此画,突然觉得有些熟悉。
倒不是画的内容熟悉,而是笔法。
这笔法尤其的熟悉,熟悉到计英好像能看出来曹盼是如何落笔走笔的。
计英盯着一处假山来回看,宋远洲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这一点上。
几乎是一瞬间,两人不约而同抬头看向了对方,对了个惊奇的眼神。
计英在宋远洲眼中读懂了他的意思,宋远洲更是直接叫了人。
“把茯苓姐弟叫过来。”
反反复复看着那幅画,茯苓泪光闪动。
“这是我父亲自创的笔法,这笔法并不易学,我一直没学会过,但我知道有两个人会,一个是厚朴,另一个 ”
她哽咽起来,“是我师兄潘江潮!”
厚朴也在旁点头,他指着画上的山石笔法,“是师兄。”
计英看着姐弟两人,想说什么竟说不出口。
她要怎么告诉茯苓,茯苓一直找寻的失踪的未婚夫,她的师兄潘江潮,就是那个曹盼。
潘江潮 曹盼
她怎么早没想到?
宋远洲脸色也有些不好,但事已至此,应该让茯苓知道真相,不然下一个被迷惑的人,说不定就是茯苓。
宋远洲三言两语将事情说给了茯苓。
茯苓听得脚下一晃,向后踉跄了一步。
计英连忙扶住了她,看到她眼中的泪光,心里也跟着酸了起来。
“姐姐,别伤心,他不是姐姐的良人。既然不是良人,便也不必为他伤心,姐姐舍了他还有更好的人!”
茯苓忍不住,抱着计英哭了起来。
宋远洲倒是听住了计英的话。
不是她的良人,她便不会为那人伤心。
这话说的没错,但宋远洲莫名心下如灌铅,坠的难受
茯苓哭了一会,清醒了不少。
茯苓从前不想猜测那些坏处,可眼下她也不得不清醒地认识到,当年曹盼带着他们家剩下的所有钱,去给父亲请大夫看病,如果没有被大水淹死,为什么不回来?
父亲病卧床榻,厚朴尚且年幼,家中只有一个姑娘家撑着?
他为什么不会来?
从他不选择回来开始,他就不是那个潘江潮了。
茯苓清醒了,擦干了眼泪。
但孔若樱还没清醒。
宋远洲不再等探子的消息,径直带着茯苓姐弟,又让人请了孔若樱,去了狱中。
*
昏暗潮湿的大牢,有老鼠吱吱叫着疯狂乱窜。
睡在如被水浸湿的草席上,曹盼被打的身上一抽一抽的疼。
宋远洲还没撤诉,他已经挨了两顿刑罚了。
他不能认,认了就要被判流放,最少也是五年,只要他不认,等到宋远洲撤诉,他就能出来了!
但这一切的关键,是要孔若樱说通她表哥。
曹盼等得心慌,总觉得那寡妇不中用,无趣呆板,连个床都爬不上去,所以他才又在这里受苦!
他思来想去,拔了头上的簪子给了牢头,请牢头去一趟柔园,把那寡妇叫来。
这会,他远远地听见脚步声,腾地一下就坐了起来。
是不是那寡妇来了?
曹盼远远听见脚步声就冷笑了三,如厉鬼一样道:
“你这妇人,是不是想让我死?”
若是孔若樱在此,定然吓得浑身颤抖地大声说着不是。
可来人依然步履平稳,从阴影中走近,走到了曹盼牢房前的一盏幽暗小灯下面。
鸦青靴子进入了光中,铜绿色的锦袍上,腰封中嵌入的玉佩闪了曹盼的眼,他最后看到了来人的脸。
幽暗的小灯照清了来人的面目。
他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笑得曹盼遍体发寒。
“宋、宋二爷?”
宋二爷上下打量着他,笑容变得柔和起来,如同在跟老朋友打招呼一般,轻声问他。
“那鞭子的滋味不太好吧?多忍着些,我又替你打点了一下刑房,接下来还有更好的。”
若是听不清的人,还以为这口气在问客人,“招待不周?”
曹盼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宋家二爷,是要杀了他吗?!
曹盼强忍着惊恐,“宋二爷,那画我不卖了,五百两我还给你行不行?我再倒赔你一百两可不可以?!你放了我吧!求你了!”
宋远洲低声笑了起来,好像在仔细想曹盼的提议。
“这么论起来,宋某还赚了一百两?倒也不错。”
“是是是!宋二爷一分钱都不亏!还赚一百两!能把我放出吗?!”
可惜,宋二爷笑着摇了摇头。
“不成。”
曹盼立刻垮了心态,“那、那要怎样?!”
宋远洲说不怎么样,好似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给你带了位旧人过来,说不定你正想见见。”
他说完,曹盼就见有人又走了过来,他抬头看去,险些以为自己花了眼。
“茯苓?!厚朴?!”
不远的拐角处,孔若樱见曹盼当真认出了茯苓和厚朴,也惊了起来。
接着,她便听到了茯苓的声音。
“师兄,别来无恙?”
曹盼哪里想过,还有一天能再见到茯苓。
当年他揣着茯苓给他的一大笔钱财,忍不住心馋,碰巧遇到了大水,曹盼险些被水冲走。
侥幸逃生,他决定再也不回去了,那个画匠潘江潮被大水冲走死了,他要改名换姓,拿着这笔钱重新过活!
他用了曹盼的名字,拿着钱想找个地方做个小生意,他会画画,又有了钱,日子很快就能过起来。
至于茯苓一家如何,他管不了了!
只是他一个外乡人,人生地不熟,钱花了不少,却没能安稳落脚。
就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一个找他画画的男人。
那男人并不算有钱,但出了定金让他去蹲守一个举人老爷家,然后给那家的小姐画像。
那小姐经常去银楼绸缎庄买东西,曹盼得了那男人的定金,一共给那小姐画了五张像,都署上了那男人的名字。
五张像陆续送到那小姐手上之后,某一天,那男人穿金戴银地来找他结清钱款。
他惊诧于男人暴富,问及如何赚来的钱,那男人笑了。
“自然都出在你画的那个女子身上。我眼下,已经是那家老爷的得意门生,老爷还要把小姐许给我为妻。”
曹盼惊诧,“你要娶那小姐了?一步登天了?!”
可那男人更是笑了。
“这老爷科举二十年也才是个举人,我娶个举人的女儿做什么?”
曹盼睁大了眼睛。
“举人的女儿你都不要?”
那男人笑得前仰后合,笑着笑着正经了脸色。
“我一穷二白起身,用了一番手段,就能娶到举人的女儿了。我若是踩着这举人的肩膀向上爬,你猜我能娶到什么样的女人?”
“你、你还能娶郡主不成?”
男人摇头晃脑地笑着,“郡主也好,公主也罢,只要有手段,要什么女人都有!女人不过是踏脚石而已。”
曹盼被他说得脑子发晕,但听见了关窍。
“你说手段?什么手段?”
男人笑了,“想学吗?”
曹盼拜了师,跟着那男人学了半年控女的手段,很快翻了身,而后到了扬州教授书画,做了个西席,很快盯上了孔若樱。
一个嫁妆丰厚即将大归的无知寡妇。
后面的一切如他预料的那般,他在孔若樱处捞了大笔油水,路过苏州时,一个偶然的机会,又让他接触到了要买画的宋二爷。
他跟着师父的学手段的时候,见过那幅幻石林的图,这可真是天助他。
曹盼只觉两千二百里从天掉落,马上就要落在他的衣兜里面。
谁曾想,钱没到手,他下了牢狱!
他看着茯苓姐弟,又看着宋远洲,“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宋远洲说不想如何。
“我就是想跟你确认一下,你从小家贫吃不饱,被茯苓父亲带回家中教养,后来尹先生将你养大,你说想要娶茯苓报答先生,先生答应了你,于是你与茯苓定了亲。是这样吗?”
曹盼都快把这些事忘了。
他说是,“是,怎样?你到底要怎样?”
他说是的时候,孔若樱身子便是一颤。
他怎么会说“是”呢?难道不是先生动辄打骂他?而他卑鄙无奈娶了先生的女儿,还是个肥胖痴女?
怎么、怎么会是茯苓?!
孔若樱想要上前问个清楚,黄普赶紧拉了她。
“表小姐稍安勿躁,二爷还有话没问完。”
计英远远站着,也听得一清二楚。
曹盼嘴里所言的身世,真是和实际情形,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孔若樱跟在他身边这么久,心里定是信他信的紧,若不是茯苓在此,她恐怕更不会相信。
而远处,宋远洲又开口问了话来。
“曹先生,我再问你,这些日子为何与我表妹一道?你要实话实说,说不定我就放了你。”
曹盼哪里还有讨价还价的机会。
眼见着宋远洲都已经识破了他,说就是了。
“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就是想从令表妹身上弄些钱。一点小钱而已。宋二爷,不至于杀人吧?”
宋远洲没有回答他,叫了转角处阴影里的人。
“若樱,你都听见了吧?”
孔若樱好似被冻住了一样,黄普在她耳边连声叫她,“表小姐!”
她猛然回过了神来。
接着,她径直冲出了阴影,跑到了牢房门前。
“盼郎!你说的是什么话?!你不是爱我吗?你不是说要跟我白头到老,这辈子只有我吗?什么钱?为了什么钱?你到底在说什么?!”
她质疑的声音再大,曹盼也没有任何动容。
从头到尾,她只是他控制的对象,捞钱的工具,向上登的垫脚石罢了。
孔若樱疯了一样地摇晃着牢门,曹盼只顾着跪地求宋远洲饶了他。
宋远洲看着自己表妹疯魔的模样,对着曹盼和气的笑了笑。
“五百两你拿去,宋某不要了,宋某没有别的愿望,就是想送你一程而已。”
宋远洲说完,曹盼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咣当摔倒在了地上。
待他回过神来,又想起了孔若樱。
他想要命令孔若樱替他求情,使出千般万般手段替他求情,但孔若樱早已被宋远洲带走了。
牢笼内外什么人都没有了。
刚才出现的人和说的话都像是个幻影一样,曹盼有些恍惚不知道是否真的发生过,或者只是他做的一个梦。
但狱卒来了,把他带去了刑房。
曹盼一眼看见血污满满的刑具,哆嗦着立刻全都认了。
“我认!我认罪!我骗了宋二爷的钱!判我流放吧!我认了!”
可是刑房里的狱卒全都笑了。
“早做什么去了?宋二爷可是给咱们哥几个买了好酒好菜,咱们得听宋二爷的,好生送你上路。”
话音一落,曹盼就被按在了地上。
板子一下下砸在了他身上,曹盼又惊又怕,疼得尖叫,他拼命呼喊,但喊破了嗓子也没人来。
他后悔了,他不该骗钱,更不该骗女人!
有没有人能放他出去?!
“师父!师父!”
他喊得哪个师父,旁人不得而知,但是这刑房里,不会有人来了。
*
孔若樱病了一场,宋远洲的继母小孔氏和宋远洲的姐姐宋溪过去看她,两人还不清楚曹盼的事情,只是见孔若樱眼神空洞,还有些神智不清,怪吓人的。
小孔氏问宋溪,“川哥儿何时沐休回苏州,让他过来给若樱瞧瞧。”
宋溪摇着头说不清楚。
宋远洲说已经请了宋川,“待他沐休自然过来。城里的大夫过来瞧了,说若樱病得不是特别厉害,但心郁难解,母亲和姐姐得闲常来看看她,带她出去转转也好。”
小孔氏也说应该,“到底是在苏州生了病,病不养好,也不便送她回杭州,平白让她爹娘担心。我那兄嫂都是最疼孩子的,要知道她又是守寡又是大归,眼下又生了大病,还不知道怎么心疼。”
宋远洲不再多言,让继母和姐姐多留心,回了歌风山房。
曹盼此人已经消失了,假以时日,孔若樱总会忘了他,到时候身上的病还是心上的病,自然都能好了
茯苓到没有受到什么太大的影响,只是把小厚朴气到了,一连几日画出来的画,走笔粗狂好像要将画纸戳破。
宋远洲干脆放了姐弟俩几天假,让两人到外面走走散心。
茯苓姐弟出了门,计英便无聊了下来。
宋远洲瞧着她一心扑在画画上,每日勤练笔法认真,当真有一副要把画学好的架势。
男人并不拦着她,带着她看了几次收集来的图,她对蓬园极感兴趣,每次瞧总能入神,还问他幻石林的真图能不能买到。
宋远洲已与那持画人接触,买图并不难,无非价钱问题。
她听说了,模样乖顺。
乖顺模样瞧得宋远洲心软,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总是占据他的心头,仓促把她赶走了。
没过两日,到了早先与计家人约好的、交付快哉小筑园林图的时间。
这日是个好日子,孔氏带着孔若樱去了城外的木塔寺上香。
宋远洲想了想,也把小西屋里画画的人叫出来。
计英穿了一身月白色素色衣裙,原本青红带伤的脸,基本已经恢复如初了,只有划伤的地方还有浅浅的印记。
宋远洲瞧着暗自点头。
他跟计英道,“今日你家便要将快哉小筑交过来了,你一同去吧。”
计英低着头道好。
宋远洲带着计英去了和计家约好的茶楼。
这次宋远洲倒是没找人从旁见证,反正计家在他手下折腾不出花来,也不敢折腾。
宋远洲很爽快地就把钱付清了,计家也把快哉小筑的园林图卖给了宋远洲。
计英看着计家最后一幅图,到底也没能留住,还是让了出去,心里酸了一酸。
不过听着桂三叔说,族里的孩子束脩全都交齐了,还有钱翻修了各家的屋子,给几户老弱病残的人家添置了东西,又资助两人举业,给族里其余造园师也都疏通门路找了活计做事。
计英心里的难过消散了不少。
眼下是难些,但计家还有希望。
尤其她在宋远洲这里,宋远洲要收集图,她要画图。
蓬园和快哉小筑到了他手里,幻石林的真正持画人也找到了。
计英还听说,宋远洲也在打听其他的图,除了流入宫里的那两幅,剩下的两幅计英很有信心,很快就能到手。
这样一来,计家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算不错。
交易完成,叶世星偷偷拉着她说话,见她脸好了许多,大松了口气。
“你的脸好的倒是挺快,我就担心破了相怎么办?你三哥算是破相了,我不能让你也破了相。看来我给你买的那药还成。”
计英点头,“师兄的药极好,我就快没事了。”
她跟叶世星说着,宋远洲隔着屏风都听见了。
男人挑眉,刚要插上两句话,就见有人过来报信了。
“二爷,太太传信过来,说表小姐在木塔寺里丢了!”
宋远洲不由吃了一惊,“好生生的人,怎么能丢了?”
“二爷,太太和寺中师父们快把寺庙翻了一遍,也没找到表小姐,二爷快过去吧!”
宋远洲眼皮腾腾地跳了起来。
他叫了计英,直奔木塔寺而去。
☆、第26章 第 26 章
宋远洲到的时候, 寺中木塔下面围满了人,人人仰着头看着塔上月白色衣裙的女子,女子已经站在了围栏外边的飞檐上, 木然站着,好像一不留神就能脚下一滑掉下来。
“那是什么人?要寻短见吗?!怎么能在这里!这可是佛祖圣地!”
“太过分了, 来寺庙里寻短,我们还都要在此上香祈福呢!佛祖要是怪罪怎么办?!”
“那到底是什么人,到底要干什么?!别害了我们!”
计英也看了过去, 远远地看不清孔若樱的脸, 但那麻木而颓败的身姿,确实是她。
她要寻短见了吗?
因为一个男人?
计英有些惊诧,但那二爷看到心爱的表妹站到了檐上,脸都青了,大步向塔内冲了过去。
计英只得快步跟在他身后, 跟着他顺着木梯盘旋上了塔顶。
塔顶上挤满了人, 小孔氏和宋溪愁眉苦脸,寺内的住持脸色也是十分难看,一面念着佛语, 一面和孔氏宋溪一道,连声劝孔若樱快些回来。
然而孔若樱根本不为所动。
宋远洲这边刚上来,小孔氏就扯了他的袖子, “远洲, 你可来了!若樱她眼看着要想不开了,这可怎么办了!”
宋远洲眉头紧压着, 低声询问, “怎么不找个孔武有力的婆子, 把她抱下来?”
小孔氏连声说找了, “可是婆子一靠近,她就跟受了惊一样,往塔檐边缘退去,婆子哪里还敢上前?”
住持也说是,“老衲也近身不得。”
这可就麻烦了。
但小孔氏叫了宋远洲,“远洲,若樱同你最是亲近,你再劝劝她吧,定能将她劝回来!这里到底是神佛之地,见了血污,佛祖会怪罪的!”
“阿弥陀佛!”住持连番点头。
宋远洲也晓得轻重,立刻走上前去,叫了孔若樱。
“若樱,你在那做什么呢?风大,快回来吧。”
宋远洲连说了两遍,孔若樱才微微侧过头来。
美丽的眉眼空洞地看着宋远洲,又好像没有在看,就好像人还在,神魂已经抽离。
宋远洲惊讶不已。
是因为那曹盼吗?
宋远洲眼皮跳了一下。
狱卒告诉他,曹盼快死的时候疯疯癫癫,嘴里大喊着,“我死了,他也得死!他活不了的!他必死无疑!”
宋远洲还以为那个“他”,是曹盼对他的诅咒,眼下突然明白了过来。
不是“他”,是“她”。
宋远洲心下冒出凉气,又叫了孔若樱。
“若樱,你在那吹什么风呢?今天风大,小心着凉了。你是不是在房里闷着了?还是昨儿晚上做了噩梦?”
孔若樱稍稍顿了顿,而后眼神仍旧空洞着。
宋溪却在宋远洲身边低声跟宋远洲提醒,“之前我们叫表妹,没有反应的。”
宋远洲心下思虑了一下,又道,“你是不是昨天晚上做了噩梦?那都是梦,醒了就没事了!”
孔若樱又顿了顿,眨了一下眼睛。
宋远洲明白了,“若樱,你过来跟我说都做了什么梦,让住持帮你解梦,解开了就好了。一切都恢复如常了,还和从前一样。”
孔若樱闻言,终于开了口,“是吗?”
这次不只宋远洲回答了,连小孔氏和住持也道,“是,是,梦醒了就没事了!”
孔若樱听住了,嘴里轻声反复念叨“梦醒了没事了”,反复念叨了十几遍。
宋远洲眼见这等情形,连忙伸出了手来,“若樱,快过来,让住持给你解梦。”
他伸了手,孔若樱浑身紧绷了一下,而后又看住了宋远洲。
“表哥?”
“是我。”
“表哥?”
“是。”
她终于伸出了手来。
计英在旁瞧着宋远洲那温柔小心的模样,在孔若樱伸出手的一瞬,他眼中有了光亮。
她想,若是孔若樱跳下木塔,宋远洲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坠落,定然会疯起来吧?
她就这么默默想着,突然感觉有人在看她。
她看过去,是孔若樱。
孔若樱在看见计英的一瞬间,仿佛想到了什么,神情瞬间紧绷,手腾地一下收了回去。
宋远洲就差一点就拉住了她的手,眼下她手收回,所有人都深吸了口气。
小孔氏当先朝着计英投来厌恶怨愤的目光,宋溪微微皱了眉,住持深叹一气。
宋远洲眼角扫了一眼计英。
“下去。”
计英也不知会出现这种状况,她再不敢停留,只怕孔若樱看到她再有什么反应,万一孔若樱出了事情,她怎么解释?
计英匆忙下了楼去,只在最后离开的时候看了一眼孔若樱月白的衣裙。
恰巧她今日也穿了月白色的衣裙。
她和孔若樱,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
计英不觉得是什么好事,匆忙下了木塔。
这木塔九层,下到一半的时候,计英听到塔顶的方向传来一阵声音,她不知是不是孔若樱有了什么状况,会不会宋远洲没有抓住孔若樱的手,人掉了下去。
计英愣了一下,可仔细去听,却没听见什么摔下的声音。
塔底下反而吵闹了起来。
她不再停留下了塔。
谁料她刚一出来,突然有人叫了一声。
“那人下来了!在那呢!”
计英怔了一下,刚才围在木塔周围的人全都看了过来。
所有人的眼中都是愤愤,他们瞬间将她一个人围在了中央。
“你到底是什么人?!不知道这是佛门净地吗?!你怎么敢在此寻短?!要是佛祖怪罪怎么办?!你想让我们都跟着你遭报应?!”
“就是!你是不是要害我们?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人活世上不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管你父母也就罢了,还来祸害我们!你就是个祸害!你要死就去跳江,别污染佛门!”
计英大吃一惊。
她看着自己月白色的衣裙,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
这些人竟然将她认成了孔若樱。
而她抬头向上看去,孔若樱早就不在塔檐上了。
换句话说,她替孔若樱背了锅!
塔下面的情况,塔中人立刻就知道了。
但孔若樱仍然神志不清,紧握着宋远洲的手不肯松开。
宋远洲只能拉着她下楼,听到外面的声音,便猜到了情形。
他顺着窗户看了一眼,计英独身站在一堆人中,前来上香的香客还在不断涌过来,将她一个人围得水泄不通。
被围住的少女想跟众人分辨什么,但指责的声音如潮水一般将她淹没。
她只能挺着脊背,把脊背挺得笔直。
小孔氏低声“哎呦”了一声。
“我正犯愁如何掩着若樱下去。咱们到底是苏州城有头有脸的人家,若樱也是杭州孔氏的小姐,若是被人传出去,还不知道如何胡言乱语。就算没有胡言乱语,下面这些香客的吐沫也把人淹死了。这下好了,多亏计英了。”
小孔氏一边说着,一边叫了宋远洲。
“远洲,你让计英往后门走,将人引开,咱们方便带着若樱下去。”
宋远洲抿了嘴,“母亲,到底不是计英的所为。”
然而他话音一落,小孔氏睁大了眼睛,她打量着宋远洲被孔若樱握住的手。
“远洲,你不会想让若樱去认下吧?你觉得她还能经受这般事情?你不心疼她了?”
宋远洲知道,孔若樱是经受不住的,眼下她便好似意识到什么危险一样,恍惚地瑟缩了一下。
可如潮水般指责甚至谩骂的声音,一浪盖过一浪,人群里那无助的少女被人潮挤着,无力应对。
围着她的人越来越多了,言辞也激烈了起来,甚至有人推搡了她的肩膀。
“滚出去!别脏了佛门净地!”
计英被推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远远看着,宋远洲心下咯噔一下。
他立刻准备脱开孔若樱的手,交到宋溪手里。
小孔氏见了,眉头挑了起来,“远洲,你这是做什么?你不会要为计英开脱吧?”
宋远洲只是反复劝着孔若樱松开他,没有理会小孔氏。
小孔氏却忽的问了一声。
“远洲你这是怎么了?你不是说,她只是一个通房而已,消解的玩意吗?你在意了?”
话音一落,宋远洲手下一顿。
而塔外的人声更加响亮了,“滚出去!滚出去!”
宋远洲一下被那整齐而愤恨的声音震回了神。
正这时,被推搡的少女忽然转头向木塔内看了过来。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又落在他身后瑟缩的孔若樱身上,最后落在了两人紧紧攥着的手上面。
她明亮如洗的眼眸忽闪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了恍然的表情。
她好像明白了,她明白她被推出去,是给他表妹顶了缸。
她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来。
她闭起了嘴,任由旁人辱骂,不再有任何辩解。
宋远洲心头蓦地一疼。
再回头,他彻底冷静了下来。
“就算要为若樱遮掩,也不必用这等手段。母亲今日就派人送表妹回杭州娘家,也免得她在苏州受人非议!至于计英,她再不济,也是我的人。既然是我的人,便不能背上这样的名声!”
他话音落地,用力脱开了孔若樱的手,再顾不得小孔氏的惊讶问话,闪身挤出了门去。
宋远洲闪身挤了出去,可人潮汹涌,那孤身一人的少女早已被人推搡到了后门边。
她整齐的发髻散乱了下来,衣衫歪扭而凌乱,甚至有人要往她脸上吐口水,她伸手捂住头脸遮挡。
可她不再为自己辩解了,一句都没有,只默默忍受着不明真相的人的辱骂。
宋远洲胸口闷得要命。
那一瞬,他想要伸手将那少女一把扯住,扯进怀里,替她阻挡那些侮辱指责,替她澄清洗脱罪名。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少女突然被人推出了后门。
砰——
木塔寺的大门砰得关闭。
辱骂声消减了下来,少女的身影消失在了门后中,消失在了宋远洲的视野中。
好似握不住的流水从手中滑落。
宋远洲心中蓦然一空,他慌乱了一时。
“英英!”
人声鼎沸,没人听见这声呼喊。
门外的计英踉跄了三步,险些摔倒在门前的山坡。
衣裳已经被人扯破了,头发亦是散乱落了下来,她凑着门外的小水洼看到自己。
当真是狼狈。
但比起那世家大族的小姐名声,她一个小通房的名声算得了什么呢?
她不过是个卑贱的通房而已,她知道的。
☆、第27章 第 27 章
头发散乱下来, 推搡之间打成了乱糟糟的结。
计英手指梳了几下也没能梳开,她干脆坐到了老槐树下的溪水边,撩起了山上流下的清水打理头发。
她安静坐着, 没有气恼也没有怨恨,刚才的一切好像和她无关。
风吹起那月白色的衣裙,吹动她散下来的头发。
波光映着她清瘦的倒影。
宋远洲站在门下的石阶上看着她, 看着她一点点梳开打结的发,整理好歪扭甚至开了线的衣衫, 最后捧起清水轻轻泼到脸上。
溪水叮叮咚咚地从树下流过。
男人走到了她身后。
溪水中倒影了男人的倒影。
宋远洲看着水中倒映的少女擦干了小脸,睁开了眼睛, 清水洗过的小脸白皙干净, 睁开的双眼明亮透彻。
他心头软了下来, 刚要说什么, 少女恰从溪水中看到了倒影中的他。
几乎是一瞬间,她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迅速向后退去,甚至顾不得叫踩在了溪水里, 溅起水花。
两步退开, 小溪如同楚河汉界,将两人隔开了去。
宋远洲怔怔看着她下意识的行为, 然后听见她低头规矩行礼, “二爷。”
方才在舌尖上打转的话,尽数消散没了影。
宋远洲看着与自己拉开距离的少女, 她脸上无神表情,只是规矩地叫着“二爷”。
她不怨他没有及时澄清, 也不恨替她表妹顶了这罪名。
只是在他到来时, 立刻拉开与他的距离。
宋远洲胸口瞬间难受了起来, 止不住重重咳出了声。
“咳——咳——”
计英吓了一跳。
“二爷没事吧?奴婢去叫黄普来。”
她说着就要走,宋远洲只见她连离开都要绕到这老槐树的后面,与他始终保持着一丈以上的距离。
他胸口更难受了,他极力忍着那咳喘,叫住了她。
“不必去,回来。”
少女定住了脚步。
他不让她走了,她也没有靠近,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听从吩咐一般。
宋远洲说不清自己心头什么滋味,两步走上前去,站到了她脸前。
她下意识还要退开,被他眼睛瞪住了。
宋远洲冷笑。
“你夫主还能吃了你不成?你躲什么?”
计英顿了一下,“奴婢没有躲。”
她确实没有躲开,她也躲不开他,她只是不想离他这么近罢了。
她不承认,态度大方不似作假,宋远洲抿嘴看了她几眼。
少女今日刚穿的新衣又被扯破了几处,有些地方还被不知谁人抓上了香灰。
宋远洲没在追究她。
两人在老槐树下静默地对着站了几息。
宋远洲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开口,还是黄普办完了事走了过来。
“二爷,小人已经替计英姑娘澄清了,就说他们认错了人,小人另外找了穿月白色衣裙的人从另一边离开,那些香客起了疑,便都散了。”
宋远洲闻言松了口气。
他看了一眼计英,他想,有了黄普的话在这里,她定然少了些委屈。
宋远洲紧紧看着计英,以为她或许会因为解除了误会对他换了神色。
可他错了。
少女神色一如方才,只是微微含笑着说了一句。
“二爷费心了,奴婢为主子分忧,本就是本分。”
本分
宋远洲定在了当场。
胸口难忍的涌出咳喘,他再也忍不住了,扶着老槐树咳了起来,咳得心肺具震动。
“二爷!”黄普连忙跳过来替他顺气。
宋远洲眼角扫到了那个少女,她还在那里稳稳站着,看他的眼神冷漠仿佛一个毫无关系的外人。
不,就算是毫无关系的外人,她也会关心。
他记得有一年冬天,雪下得很大,她牵着马儿从宋家不远的路上走过。
过拱桥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拉着重货的老头,她本从那桥上打马跳了过去,却又牵着马走了回来。
她用她那西域宝马替那老人拉货,一直过了桥才卸下来。
老人跟她鞠躬道谢,她摆手又扶住了老人。
她跟老人说了什么,远在歌风山房假山顶上的宋远洲听不见。
他只能从望远筒隐约看到她的笑脸,然后看着她一身红衣打马离去。
但那个冬天,老人每次拉着重货出现在高拱桥下,她就会打马从此路过,替他将货物拉过去再离开。
宋远洲记得很清楚,他甚至打听过计英是否与那老人有些关系。
结果是,毫不相干。
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她尚且如此相帮,但此刻,她看向他的眼神,好似透过花窗看墙外的人,只是看看而已,与她毫无干系。
“咳——咳——”
宋远洲不想再看到她的任何表情,他甚至害怕从她脸上看到怜悯。
他连忙挥手让她走。
“走开!快走开!”
他连番赶她,计英没有留下的必要,立刻转身离开了。
少女身影不见之后,宋远洲几乎咳得站不住了。
嘴里好像有些异样的味道,他从袖口抽出帕子捂住了嘴,又是两声咳嗽,他打开帕子。
雪白的帕子上,印上了一滴刺眼的红。
黄普惊得险些跳了起来。
“二爷怎么又咳血了?!川二爷不是都给二爷治好了吗?一年多没有再犯了!二爷,小人这就去请川二爷吧!二爷最近病情反复,这样不行 ”
黄普惊慌失措,宋远洲厉声叫住了他。
“住嘴,不要说出去。”
黄普闭上了嘴,只能反复求他,“二爷去川二爷那吧。川二爷来信说今晚就回来,快让川二爷给二爷瞧瞧吧。”
宋远洲并不想去,可他也不想回歌风山房,他不能回去,不能让她看到他这般模样。
*
连夜从金陵赶过来的宋川,先给孔若樱看了看。
孔若樱的情形当真不好,人有些糊涂了,甚至会把宋川认成宋远洲。
宋川也同意送孔若樱回杭州娘家。
苏州是她的伤心地,如果遇到和曹盼之事相关的人和事,极其容易刺激到她。
宋远洲不免想到了计英。
不过宋川悄悄将他引到了一旁。
“表小姐情形很不好,最近还落过胎,很有可能是那姓曹的孩子。她身子完全经不得折腾了,送她回娘家静养最好不过了。”
宋远洲皱眉低咳了两声,立刻吩咐了人和车,送孔若樱回杭州。
翌日一天,宋远洲都在安排送走孔若樱的事情,宋家人送了孔若樱一程,回来的时候,时近黄昏。
孔若樱总算离开了苏州。
只是孔若樱的事情安排妥当了,宋川却拉着宋远洲跟他回了他府上。
两人前后脚进了房中,宋川便从袖中抽出一条帕子,径直拍在了桌案上。
帕子上染了一滴血,扎着人眼。
“我说家主大人,如今你可真是厉害了,咳血这么要紧的事,你瞒着我?要不是黄普偷出帕子给我看,你就不准备说了是吗?”
宋远洲皱眉,“黄普这小厮 ”
话没说完,又开始咳嗽起来。
宋川叫了他,“宋远洲,伸手!”
可那位家主只是摇了摇头,“我没事。”
他说完,就要走。
宋川简直要气笑了。
“宋远洲,你这是发什么疯?我给你诊脉还能诊出你心里话来?你怕什么呢?有病看病行吗?”
可那位家主就跟没有听见一样,还是要走。
这回宋川真是笑了。
“行,我宋川医术再高明,也治不好一个想死的人。你爱死就去死吧,你死了宋家归谁倒是无所谓,就是你那小通房,不知道会落到谁手里。”
男人顿住了脚步。
宋川仍旧调笑着,“你要是让我帮忙照顾,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她不是白家送来的吗?你死了,估计还得回白家。白家我可听说,近来和金陵城的达官贵人们联络紧密,会不会用你这小通房做什么事情,那可就不得而知了。”
宋川有件事情说对了。
计英的卖身契还在白家手中。
宋远洲面色阴沉地定住了脚步,宋川一看,摇头叹气地直接将他拉回到桌案旁,抓着他的手臂切了他的脉。
“惜命吧家主大人,多活几年没坏处。”
*
一早,宋远洲被宋川压着头皮喝了两碗苦药汁,才被放出门去。
他去了茶楼,和幻石林的持画人交易了那副险些被顶替的幻石林园林图。
出手阔绰的宋二爷花了一千二百了拿下了这幅画。
到此为止,他已经拿到了蓬园、快哉小筑和幻石林三幅园林画。
除了两幅流入皇宫的无法探知消息,另外两幅云澜亭和拂柳山庄宋远洲正在着人打听。
不过,一连三次重金买下名画,便是宋家家主宋二爷,也有些吃不消。
于是当天,他就应了绍兴一家的邀请,去了绍兴为那家人造园。
宋远洲在江南园林界地位颇高,寻常人家根本请不动,那绍兴人家也没想到宋远洲会应下他们家的造园事宜,准备的还有些仓促。
宋远洲倒不在意,不用回歌风山房,不用见到什么人,更不用去看她脸色猜她心思,宋远洲以为,他会舒坦许多。
可惜他错了。
来了绍兴才两日的工夫,就有些待不住了,又忍了一日,总觉得人不在苏州,如果发生了什么无法掌控。
他干脆将园子大致地形图绘了出来,带回苏州计算写画。
那家人没有不同意的,还亲自给他送行。
宋远洲颇有些过意不去,可他没料到的是,送行宴上,竟然碰到了一个熟人。
说来,可不是意外碰到,而是那家人特意请来作陪的。
“白家大爷怎会在此?”
那白家大爷不是别人,正是白家的嫡长子,白秀媛的大哥白继藩。
绍兴那人家正是听闻白宋两家有婚约在,就把宋远洲的以后的大舅兄请了一起前来。
眼下宋远洲这么问,白继藩笑着说做生意,打了马虎眼过去了。
宋远洲这顿饭吃的寡然无味,白继藩也没有对他过多热情。
两家婚约的内里详情不足为外人道也,但宋远洲对于白继藩前来赴宴还是感到惊讶。
白继藩为何会在绍兴?
白家是做石料木料起身的商户,到了白继藩的父亲,终于考中了举人有了出身,便也让儿子做起了造园师。
白继藩毫无文人气息,做不成造园师,科举也是不通,只能捐了个官挂着名,仍旧做生意。
眼下白家与金陵城里权贵打得火热,就是白继藩在中间联络。
白继藩不去金陵城,也不去扬州、杭州这样的地方,跑来小绍兴作甚?
宋远洲没问,白继藩倒是前来同他问了话。
“听闻宋二爷买了那幻石林的图,先前还买了蓬园和快哉小筑,不知这三幅画用了多少银钱?”
园林图多半是造园师才感兴趣,白继藩这种半吊子会感兴趣?
宋远洲给他报了幻石林的数,“一千二百两。”
白继藩挑了挑眉,“另外两幅,不会也这个价钱买的吧?宋二爷可真是出手阔绰。不过你买这么多园林画做什么?到底是上千两的价格,实在太贵。”
宋远洲还是那套说辞,作为一个江南有名的造园师,想要园林画有什么不正常吗?
但他瞧着白继藩来回思量的神情,心下一动。
“白家大爷也要买园林图么?不知看中了那一幅?”
他这么一说,白继藩神思立刻归位,连忙笑着朝他摆手。
“我要那园林图做什么?随便问问而已。倒是你买了这三幅园林图,可还要接着再买旁的?计家的七幅图,每一幅都是名画。”
白继藩这话,就有些打探的意味了。
宋远洲便没有跟他说实话,只道眼下手里吃紧,过几年再说。
白继藩约莫觉得也是这样,宋远洲家里又不是国库,哪来这么多钱?
两人都无意再深聊下去,随口说了两句便做了罢。
宋远洲要回苏州,白继藩直奔金陵。
只不过两人刚一分开,宋远洲就叫了人来,“好生去查查,白继藩来绍兴做什么。”
他启程回苏州,留下人手查探消息,待他刚回到苏州城门口,探听消息的人连夜赶过来报了信。
“回二爷,那白家大爷去绍兴,好似是为了云澜亭的园林图。”
宋远洲一听,眼睛眯了起来。
云澜亭?!
他就说,白继藩怎么会对园林画这么感兴趣,又怎么特意去了一趟绍兴,
竟是为了云澜亭的画吗?
“那他到手了?”
下面的人摇头,“约莫没有,白家大爷是空手离开的绍兴。”
宋远洲松了口气,“那云澜亭的图现在何人手中?”
如果可以,他要抢在白继藩之前拿下此画。
毕竟白继藩要买此画做什么,实在不得而知。
可回话的人又是摇头。
“回二爷,白家行踪隐秘,咱们好不容易才探听到他们在打听云澜亭,但在何人手中却不得而知。而绍兴也并没有人知晓此图的下落。”
宋远洲颇为意外。
马车悠悠向宋家驶去,他坐在车里捏了眉心。
计家败落的时候,云澜亭是第一幅被官府卖出去的园林画。
此画比其他六幅园林画简易许多。盖是因为云澜亭此园本就是前朝造园师为自己女儿造的一座嫁妆园林。
云澜亭不大,胜在那位造园师心血全部在图上面,又为后世造源女儿园做出示范。
然而,从这幅画被官府卖出之后,便再也没有了下落。
没人见过,更没人听说有买卖易手之事。
宋远洲曾去官府衙门查过此画卖了何人,谁想到一查,更意外了。
官府当时变卖计家的产业,没有仔细核查,买了此画的人登记的名字,竟然是个假名。
查无此人。
宋远洲以为这画会比流入皇宫的两幅还难办,没想到眼下竟然露出了冰山一角。
白继藩追到绍兴,说明此画大概是在绍兴了。
宋远洲加派了人手继续查探,希望不时便能有些线索。
思虑之间,马车已经回到了歌风山房。
歌风山房一如往常,绿树葱郁,星花点缀,风丝清凉。
宋远洲一路从绍兴赶回苏州,到了歌风山房门前脚下又有些犹豫了。
脚步略略一顿,他不快起来。
这是他的歌风山房,是他的园子,他来此为何要犹豫?
念及此,宋远洲大步走了进去。
院中忙碌的丫鬟婆子纷纷退到了两边,规矩地行礼,“二爷。”
宋远洲没有停留,眼角却止不住向两边扫去,没有什么令他不适的人。
但他心里没有丝毫的愉悦,反而禁不住皱了眉。
继续大步向前走去,直到快走到正房门口,他终于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在了耳边。
那声音脆而清亮。
“茯苓姐快点过来 ”
他看了过去,那少女穿着水红色的衣衫,手里端着竹筐,笑着从后面走出来。
行走间带起来的风,令她裙摆翻飞。
宋远洲心下微停,而少女也抬头看到了他。
就在看到他的一瞬,那小脸上盈盈的笑意消失了。
她甚至没有似第一天她来歌风山房那样,有些无措忐忑地站着。
几乎没有停顿,她也同那些丫鬟婆子一样,退到一旁规矩地行礼。
她眉眼无波,没有一点逾矩的错处,更没有多看他一眼。
她只是行礼,“二爷。”
不知为何,宋远洲心头噌得一阵恼火。
☆、第28章 第 28 章
宋远洲心头噌得一阵恼火。
这火莫名其妙, 宋远洲压不下去也消灭不了,他只是瞪着计英。
她低着头,好似看不见他的眼神一样。
还是茯苓过来,打破了两人的奇怪状态。
“二爷回来了?”
宋远洲这才收回了目光, “嗯”了一声, 茯苓跟他解释, 她和计英准备晒一晒厚朴的画具, “时间长了, 要长毛了。”
宋远洲无暇理会这个, 刚要点头离开,忽的心下一动。
“这两日天朗气清,一会你们将书房里的物件也翻晒一番。”
他说了“你们”, 将谁点在里面不言而喻。
男人走了,回了房中换衣洗漱。
茯苓戳了戳计英,“怎么一回来就跟二爷对付上了?”
计英也不知道, 她只是按照一个守规矩的奴婢的作为做事而已,哪里惹那位二爷生气了?
她想不明白, 也不是非要想明白。
她看了一眼书房, 问茯苓, “姐姐, 二爷刚买回来的幻石林的图,也在书房里吧?这个也需要翻晒吗?”
茯苓笑着说不行,“日光太强,哪能直接晒呢?但翻出来晾一晾还是要的。”
计英眼睛有了光亮。
快哉小筑的图家里已经仿好了,蓬园的图, 她陆陆续续画了个差不多, 眼下正好要开始画幻石林了。
计英这么一想, 什么看她不顺眼的人,她就不在乎了,跟着茯苓去了书房里
计英正站在书案前看着那副幻石林的园林图,图中景致似真似幻,几处房屋如同阵法。
计英在葱郁复杂的树木和阵法般的房舍里,脑袋发蒙,总也无法似蓬园一般,尽数记在脑袋当中。
她不免想到茯苓说的话,茯苓说厚朴小小年纪也记不清那许多景致,还是宋远洲给他讲解之后才能明白地记下来。
可见她还得弄明白幻石林景致排布的规律,才能记得明白不出错。
计英在这片木石房舍中认真回忆从前跟着父兄学到的东西,可还是看不太明白。
她伸了手点着画中景致分析,嘴里嘀咕着,“ 五块大石,坐落中间,颜色瞧着还不一样,做什么用 ”
她自顾自地嘀咕,却没想到有人忽然在她耳畔替她解答起来。
“这五石,无色错杂,若拱坐,若蹲腾,形状不一。自五大石向北看,短垣围屋,向南又蔬果苗圃,向西是花木之荫[1] 五大石看似无甚用途,其实乃是分割标向,又显园主之志。”
经这一解说,计英再看这片地带,立刻条分缕析一般明了。
“哦!我明白了!”
她笑了起来,一双水眸只映着画中的景象,盈盈间流光溢彩。
宋远洲嘴角也止不住跟着她勾了起来。
他问她,“这画你看的倒是认真,蓬园那幅也是,怎么突然对园林画感兴趣了?”
计英正瞧得入神,被这话一问,忽的愣住了。
她的笑僵在了当场,侧过头来,这才刚刚看到了那个替她讲解、又问她问题的男人。
计英愣住。
男人站在她身后,见她笑容再一次凝住,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怎么?这个问题不便回答?”
计英一愣,连忙要退开给他行礼,却被他一把搂住了腰,将她向怀里拢来。
计英在他不快的眼神下,心下咚咚跳。
她不会被宋远洲发现什么吧?!
她知道自己要立刻给出一个答案。
“回二爷,这些画作曾是奴婢家中收藏,如今散落各处,奴婢心里感慨,于是多看了两眼。”
宋远洲瞧着她,“是吗?但我瞧着你不是感慨,倒着意画中景致。”
计英见瞒不过他,又换了说辞。
“奴婢也是造园世家出身,也想学一学画中造园之法。”
她有点心虚,声音低低的。
宋远洲听了,没有再追问下去。
计英见自己过了关,大松了口气,但心跳的实在快,怕被他瞧出来,便想要从他怀中挣出去。
可她这么一动,男人又眯起眼睛看住了她。
他瞧着她的眉眼。
几日不见,脸颊已经好了完全,脸色也红润了些许,一双唇瓣红艳艳水盈盈的。
可见他不在家,她惬意的很,就算他回来了,也完全不想同他接近。
宋远洲又用力箍了箍她的腰,不免问她,“旁人的通房见了自家夫主,莫不殷勤上前,你倒好,口口声声做通房的本分,怎么连‘殷勤’二字都不懂?是不是不想你夫主回来?”
计英直想皱眉。
那些殷勤的通房无不想要借机开了脸,升格做个姨娘,得到更多荣宠。
可她恨不能离宋远洲越远越好,如何殷勤?
换句话说,她还真就不想宋远洲回来。
她干脆说,“奴婢只是个小通房,没别的念头,只想恪守本分伺候主子。”
好一个恪守本分伺候主子。
宋远洲险些冷笑出声。
他刚要反唇相讥,却在她紧绷的神色里意识到了什么。
她这一次说“恪守本分伺候主子”,上一次在木塔寺也道“为主子分忧本就是本分”,说来说去,是不是因为木塔寺里,她为表小姐背了罪名而委屈?
宋远洲没再责问她,只想要看出她心里到底如何作想,正好茯苓回来了。
茯苓见着宋远洲抱着计英,赶忙要退出去,可却收到了来自计英的求助眼神。
少女的眼神很无奈,茯苓实在不能装作看不见。
“二爷,晚饭已经备好了,二爷用饭吧。”
她都这么说了,宋远洲也不便揪着计英不放。
他松了手,计英连忙侧开了身。
但她刚给茯苓投去感激的眼神,男人就叫了她。
“晚饭在旁伺候。”
计英伺候了那位家主晚饭,一丝一毫的错处都没有,她只想让男人放了她,放她赶紧回小西屋,把下午记下来的幻石林园林图画下来。
她尽量不触怒男人,当真的规矩本分。
但落在宋远洲眼里,只觉得她浑身上下都在委屈。
木塔寺那件事,他是真的没有预料到,他也没想到计英下去就被人误以为是孔若樱了。
房中没了旁人,幽香在空气中弥漫。
宋远洲叫了计英上前,“是不是还在委屈?”
计英被他问的一愣。
“二爷说什么?”
宋远洲干脆拉了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抱了她在膝头。
两人有些日子没这般亲密说话,宋远洲想想前些日的事情,胸口有些隐隐发疼。
他连忙不再去想,叫了计英,“那件事着实是个意外,我已经让黄普替你澄清了。莫要再委委屈屈,别别扭扭。”
计英却道,“原来二爷是说这个,奴婢无妨。”
宋远洲一听,定定看了她两眼。
她说无妨好似真的无妨,连眼帘都不抬一下,如同府衙门前的石狮子,赞誉也好辱骂也罢,浑不在意。
“你真的不在意?”宋远洲挑眉。
少女还是那般淡然神色,“这是奴婢的本分。”
几乎是一瞬间,宋远洲心头的憋闷窜了火上。
他终于忍不住冷笑,将她从他怀中推了出去。
“原是我多想了,还以为你委屈了。看来你明白的很,表小姐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自然紧着表小姐,你算什么呢?一个通房丫鬟。”
计英被他推了下去,反而觉得舒服自在了,听他又冷嘲热讽起来,也如同吃家常便饭,浑不在意。
她一切按规矩行事。
“奴婢卑贱,这些都是本分。”
宋远洲又听她提及本分,只觉得头上窜火。
他今日原本想好生同她说话,可眼下,他怎么努力压制火气都压不住。
他瞪着她。
“那你就把你的本分做好给你夫主看,一丝一毫都别错!”
他说着,目光掠过她暗含倔强的脸,冷笑了一声。
“眼下天色已晚,你的本分该做什么了?”
他这么一说,计英就明白了。
不就是那事吗?
她甚是干脆,径直将衣带解了开来。
宋远洲还以为她至少还有些抗拒,可少女完全一副公事公办地态度,好像身体不是她的,任他施为。
宋远洲胸口又是一阵翻涌,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少女。
“好,计英,你既然要,我就满足你。”
少女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男人已经无暇细究她的心思,径直去了内室。
幽香浓郁而刺鼻,室内只有一盏小烛,散发着幽冷的光。
计英起初还能极力忍耐,可男人疯了一样地施为。
她在大力挞伐下终于忍不住了,不住喘息着,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宋远洲只觉方才那石头般的表情扎了他的眼,眼下少女小脸红白交错,秀眉紧皱,眼角有泪光闪动。
只是一闪之间,男人心下一阵酸疼。
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算完?
他停下了动作,缓缓抱住了少女。
可嘴里仍旧不轻易饶恕。
“这就是你的本分?你不应该笑着面对你的夫主?为何做这般难受表情?”
计英只是喘息着,眼泪忍不住滑落。
那滴眼泪滑落下来,宋远洲心头酸疼地好似要滴出血。
烛火闪动。
再没有心思做旁的事情,宋远洲搂住她的腰身将她带到了锦被中。
他将她后背紧贴在他怀中,令她枕在他手臂上,他鼻梁抵在她的发间。
没有衣缕的阻隔,距离好似拉到了最近。
这是最亲密的姿势。
但少女背对着他,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他亦不想让她看到自己。
少女的发香在宋远洲鼻尖环绕,这些日子一来的难受短暂的消失。
从前那些事情他在这一刻不愿去想,只想搂近怀中的人。
哪怕就这一刻,哪怕她是背对着他。
或许这样,短暂的亲密与安静,能给时刻经受折磨的心带来些许和缓。
就这样安静一会吧。
室内飘着幽幽的香气,一盏小烛火苗摇摇晃晃,周遭静谧的如同远离了喧嚣的尘世。
宋远洲深吸一气,缓缓吐了出来。
然而就在这静谧不过几息的时间里,怀中的少女突然坐了起来。
宋远洲握了她的手臂,“今日不用回小西屋,就在这。”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得更清楚一些,声音低了几分。
“也不必睡地上。”
他许她睡在他的床榻上,就像方才那样安静即可。
他以为他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但少女还是坐直了身子。
烛光在她细瘦的腰身和挺直的脊背上勾勒出弧线,男人听到了她的声音。
干脆、毫无感情。
“二爷要是没有别的事,奴婢今晚还有二爷吩咐的最后一次罚跪,就不打扰二爷歇息了。”
她说完,拾起地上的衣衫,穿衣离开。
宋远洲坐在床边看着她步调平稳地离开。
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房中已经没有了人。
炉中香烧到了尽头,香气散了。
室内的小烛火苗晃动,终于被长芯拖到蜡油中灭掉。
室内陷入了冷清的昏暗。
宋远洲坐在床边,在门被关闭的吱呀声后,沉默了几息。
接着,他止不住冷笑出声,一声胜过一声。
冷清的昏暗内室里,冷笑异常的清晰而冰冷。
呵,他真是忘了,计英是什么人?
是因为一己私欲害了他满门遭难的人。
他凭什么给她温柔?
她不想要,更不配要!
她只配在他脚下做一个卑贱的奴婢,看着他与宋家代替当年计家的位置,成为江南第一世家。
她没有资格后悔。
*
翌日,宋远洲早早离开了歌风山房,去了宋家族人居住的地方。
云澜亭的园林图并非只有计家持有过,在几十年前的时候,宋家也持有过此画。
宋远洲并没有见过那幅画,但宋家的老辈中有人见过。
维老太爷今年七十有三,在他曾在宋家见过此画。
“ 那画不大,跟院子一样秀气的很。因着是女儿园,倒也没什么人研习。便是在宋家,也多是放置。还是某次我给武昌的一人家建嫁妆园子才看到了此图 ”
维老太爷说了些这图的情形,又道,“那图要是一直在宋家就好了,不至于跟着计家抄家被人买走。”
宋远洲皱眉,宋家持有过画,又到了计家手中。
这七幅园林画极其珍贵,宋家既然持有过,做什么又给计家?
他琢磨不透,维老太爷却似想到了什么似得,又叫了他。
“说起来此画与我有缘,宋家旁的人里是没人见过的,我见过两次,除了借画那次,另一次是你爹当年拿此画来请我讲过。”
宋远洲愣了一下。
“父亲也持有过此画?那此画是何时去了计家?”
维老太爷记不清了,只说了个大概的年月,恰是他父亲和计英父亲计青柏刚做家主的时候。
那时候,宋远洲还没出生。
宋远洲见再问不出什么旁的来,立刻回了宋府,令黄普将当年相关的记录都找出来。
这画怎么到了宋家,又是怎么从他父亲手里回到计青柏手里的?
宋家和计家,莫不是有什么隐情?
宋远洲心下紧了一时。
*
[1]此段摘改自《中国庭院记》。
☆、第29章 第 29 章
宋远洲的父亲宋毅甚少有笔墨留下, 宋远洲翻遍了宋毅的书房也没有找到与云澜亭相关的只言片语,只偶尔提到计家, 颇有几分仰望之姿。
宋远洲晓得,父亲一直羡慕计家在造园之技上合族光辉,而宋家不仅人丁稀少,连技艺也总是差上一口气。
父亲见他颇有天资,原本也想竭力培养,甚至与族中长辈商议,要不要送去计家学习一二。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做了罢。
计家造园技艺精湛,怎么会愿意尽力培养宋家的继承人?
加上他身子一直不好, 父亲便没有再提过此事。
但宋家计家和云澜亭之间的事情, 宋远洲还是没有查到。
宋远洲想了想, 让黄普将当年的老账本翻出来。
如果是云澜亭的正当交易, 宋家的账目上应该有数。
如果没有这个交易之数,或者交易之数过低, 比如二三百两,那么宋家计家或许有秘密存在, 是他不知道的。
宋远洲这么一想, 心跳快了起来。
也许, 计家和宋家之间的关系,不是他想的那样?
那么计英
宋远洲亲自与黄普一道翻查账册,黄普眼睛尖,没多久就翻到了。
“二爷,在这!”
宋远洲心中一紧, 立刻拿过账册看了过去。
时间久远, 不过账册勉强还能看出字迹。
那一笔账记得一清二楚:
宋家卖出云澜亭园林图给计青柏, 五百两。
五百两,一个不多也不少的数字,可又过多又过少。
不是二三百两这种做障眼作用的数字,也不是正常上千两的价格。
宋远洲脸色冷了下来。
他买最便宜的蓬园尚且用了一千两,就算云澜亭此图不大,价格偏低,市面价格七八百两总是要的。
五百两算怎么回事?
计青柏是在欺负他们宋家,欺负他父亲吗?!
偏他还一厢情愿地以为有什么隐情。
宋远洲彻底冷了脸。
计家、计青柏、计英 他到底要给他们留什么余地?
宋远洲回了歌风山房。
他脚步刚落定,有人过来传话,宋远洲见了,是白家的人。
他琢磨着是不是白继藩买画的事情,来人却不是为了这件事。
“宋二爷,白家送来的丫鬟不知是否恭顺,伺候二爷是否得二爷满意。我们夫人怕那计姑娘做不好事情,让二爷不快,因为让小人过来,叫计姑娘回去白家听训。”
听训?
宋远洲下意识就像将这事推回去,但转念一想做了罢。
她既然要做个本分规矩的丫鬟,他便成全她。
他让人引了白家仆从下去喝茶,叫了计英过来。
他端着茶盅饮茶,并不看那上前行礼的少女,她仍旧守着她的规矩和本分。
宋远洲叫了她。
“计英,白家叫你回去听训的事情,你已知晓了吧?”
她说知晓,还是那副淡然表情。
宋远洲心下冷笑,他果然不应对她有什么好,她也受不起。
他干脆道:“你桂三叔托人为计家造园师找路子的事情,你可晓得?我倒是可以帮帮忙。”
他这么说,少女抬头看了过去,目露疑惑。
宋远洲立刻读懂了她的意思,她在想他会有这么好心?
男人心下冷哼,不再有一丝犹豫,将白家买画的事情告诉了计英,然后挑眉看了她一眼。
“你应该知道我想要云澜亭的园林图,如果你能探知图的下落,此事不在话下 ”
计英抬头看向宋远洲,男人也看住了她。
计英明白过来,她不仅要做一个合格的通房,还要做个能刺探情报的细作。
没关系,只要计家族人能好过些,这算什么?
她说好,“奴婢会尽力,还请二爷照拂计家。”
宋远洲看着她决然地没有犹豫就应了下来,为了她的族人,她什么都愿意。
他缓缓点了点头,哼笑一声。
“很好。”
*
白家。
计英不过离开月余,便觉得陌生了不少。
倒也不是她自己感觉上有差异,而是确实有些差别,白家修葺了房舍,主子房中更换了家什。
从前还有商户的感觉,如今倒比那世家大族更有贵重的气质。
计英一边想着,一边跟着人去了白秀媛的母亲孙氏的院中。
计英知道自己身份尴尬,孙氏自来对她也没有什么好脸色,进了院中便被晾在了一旁,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白家的仆从开饭吃饭,服侍主子,又是一个时辰,到了下晌计英估摸着孙氏该午睡醒了,等来了人。
“计英姑娘,夫人有请。”
计英恭敬跟着过去,见了孙氏更加恭敬行礼。
“奴婢计英,请夫人安。”
孙氏哼笑了一声,“你也是宋二爷的人了,我也不敢折腾你,看座吧。”
计英要是敢坐,今日估计出不去白家了。
从前她在白家的时候,没少跟着这位孙氏夫人“学规矩”。
她连道不敢,垂首站在一旁。
她其实不太明白白家叫她过来做什么,直到有人钗环叮咚响着从后面走了过来,开口就问她。
“计英,通房做的如何?”
计英看去,一人身穿大红色衣裙,昂首挺胸,浓妆艳抹地走了过来。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她自小的对头,后来的主子白秀媛。
当时计英被官府所抓,白秀媛就像是狼看到了肉,当晚就冲过来把她叼走了。
买回去当然不是为了照看,而是对着她大笑了三个时辰,问她,“计英,你以后要给我做丫鬟了,你开不开心?”
计英那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白秀媛却十分地兴奋,立刻把她提到她身边做大丫鬟,当天晚上就让她伺候洗脚。
计英哪里伺候过人?不小心打湿了白秀媛的裤脚,白秀媛直接将洗脚水从头顶浇到了她身上。
那天,计英终于清醒过来,知道了自己的处境。
计家败了,她已经是个奴婢了。
而后,白秀媛仍旧让她做着大丫鬟的活计,让她亲自伺候洗漱穿衣一举一动。
但凡有一点做不好,就会受到白秀媛的打骂。
打骂挨多了,活就会做了,计英慢慢也练了出来。
仅仅这样,不能满足白秀媛的恶趣。
她又想出了新招数,走到哪里都带着计英,逢人便把计英拉出来遛一遛。
“你们瞧瞧我的丫鬟,眼熟不眼熟?”
白秀媛也有一头西域名马,是她从前看计英骑马闹着让她大哥买回来的。
她某次骑马,非要计英当街给她做踏脚石,她高贵地踩着计英的后背上了那匹马,才洋洋得意地跑马离开了。
计英倒没如何,苏州城里不少人都看到了,议论纷纷起来,说这白家女儿太过分了吧?
白秀媛到底是未出嫁的女儿,名声还是要的,白家老爹自诩文人,听说之后脸上难堪,把白秀媛骂了一顿关进了房里。
而计英则被白家四爷白继苏带了回去,这才过上了正常人过的日子。
她以为这样平静的日子还会延续很久,却没想到白秀媛和宋远洲定了亲,而白家不想嫁女,把她扔给了宋远洲。
再见白秀媛,那些年月恍若隔世。
当下,白秀媛走上前来,细长的指甲染成了鲜红的颜色,挑起计英的下巴。
“计英,快跟我说说,通房丫鬟做的如何?宋远洲他 那事上待你好不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别有意味地笑了一声。
计英不由惊讶。
白秀媛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孩子,从前再怎么折腾,也仅限于作弄而已,如今问这样的话,也能脸不红心不跳地问出口?
果然连孙氏都看不下去了。
“秀媛,那些事情娘自然会问,你一个姑娘家浑说什么呢?”
然而白秀媛一副不在意的脸色,“那有什么?反正计英也是破了身子的女人 ”
孙氏差点吸气过去,“你到底说什么呢?谁告诉你这些事的?你还未出嫁呢,别再说了!不然你爹定要罚你禁闭!”
白秀媛见孙氏脸都青了,终于闭了嘴。
计英忍不住惊讶打量了白秀媛一眼。
那浓重的妆容,鲜红的衣裙和指甲,身上还有似有若无的酒气。
一月不见,白秀媛好似变了很多。
孙氏把白秀媛拉到了自己身旁好生坐着,这才正经问了计英。
“计英,宋二爷近来身体如何?”
计英一晃想了起来。
白家是打量着让她熬死了宋远洲,不用嫁女的主意,当然叫她过来,是为了这件事。
她实话实说,“宋二爷虽然药不离身,但有宋太医在旁,身子尚可。”
照宋远洲目前的情形看来,再活十年八年都没问题。
不过计英想到了有两次他猛烈的咳喘,那突然发作的模样倒是厉害的紧,也不知是为何。
她没有多嘴,白秀媛却把脸一拉,“我就说那太医在他身边,他是死不了的!果不其然!”
白秀媛暴躁了起来,孙氏也犯愁,但更顾忌着女儿。
“好了好了,你不要躁。宋二爷如今是江南园林的名人,咱们再想想其他办法 ”
她要说什么,又瞧见了下面的计英。
“行了,你下去吧。”
计英被遣了下去,身后还有白秀媛烦躁不安的声音传过来。
没有孙氏发话,她还不能走,又想起了宋远洲令她打探消息的事情。
白继藩要买画,那她应该从白继藩的人下手。只可惜她眼下这情形不能随便走动,又怎么见到白继藩?
或者,探一探孙氏和白秀媛的口风?
她正想着,房中跳出几声白秀媛烦躁的话,“ 画是画,我是我,有画管什么用 我看大哥还未必买得到!”
计英竖着耳朵去听,但被孙氏压着白秀媛说话,再没听到了。
看来白秀媛是知道那画的。
她安静地等了一会,她有预感,孙氏还得叫她进去。
果然,不过几息孙氏就叫了她,她这边刚进去,孙氏就问,“听闻宋二爷在买园林图,他都买到了那几幅?多少银钱?”
计英照实说了,孙氏嘀咕着这么贵,却又问计英,“那他买到云澜亭的图了吗?”
计英终于等到她提及了云澜亭,心下一转,回道,“宋二爷倒也想买,一来手里并不阔绰,二来没有此图下落。宋二爷让家人打听,不知夫人可晓得此图下落,奴婢回去告知二爷。”
话音一落,白秀媛就哼笑了一声,好像计英说了什么笑话。
孙氏说没有,“我们怎么知道云澜亭的下落?”
计英说是,“宋二爷只是在绍兴遇见了咱们家大爷,也提及了园林画的事情,这才想到了让奴婢问一嘴。”
她这么说,孙氏和白秀媛对视了一眼。
计英看着孙氏,孙氏性子不够稳重,说不定会说出什么。
当下,只见孙氏遮掩一样连忙道,“和云澜亭有什么关系?大爷只是过去找人刻石去了。”
孙氏不再问计英,又把她撵走了。
计英却心下一转,宋远洲那边得到的消息,可并没有白继藩找人刻石这一说。
这次没了别的事情,孙氏院里的婆子便将她向外引去,送她回宋家。
计英向探听别的消息也是不便,从善如流地准备离开。
哪里想到走了还没多远,被白秀媛的人叫住了。
白秀媛从后面走了过来,计英看到她的神色,便觉得不妙,还没开口,白秀媛已经命令她。
“跪下。”
计英只得跪在地上,白秀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计英,宋远洲是让你来问云澜亭的下落,还是打探消息?你要给我实话实说。”
计英心下咯噔了一声。
孙氏性子急嘴碎,她刺探两句孙氏倒没什么,但白秀媛这一个月来变得奇怪,没想到关注到了这件事情。
她说是打听下落,“宋二爷买画的事情苏州城里都晓得,奴婢只是听命而已。”
白秀媛走过来,绕在她身侧,眯着眼睛看她。
“是吗?我为何觉得你说的不是真心话?”
她说着,上前勾了计英的下巴,“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计英心下快跳了几下。
如今的白秀媛令她有些忌惮,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住心神。
她手下攥了攥,看着白秀媛的眼睛。
“回小姐,奴婢绝无虚言。”
然而白秀媛没有放开她,反而用力掐住了她的下巴。
“不是撒谎,你攥什么手?”
计英愣了一下,她也没想到自己下意识的行为,落进了白秀媛的眼睛里。
而白秀媛再见她有一瞬的愣住,更是冷笑了起来。
白秀媛的手一下放开了计英的下巴,接着,径直掐住了她的脖颈。
“好啊计英,你果然在撒谎,你方才是不是再套我娘的话?说!”
那手掌卡住了计英的脖颈,血红细长的指甲掐进了她的皮肉中。
计英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白秀媛却笑着眯起了眼睛来。
计英不知白秀媛怎么会突然如此,紧抿了嘴更不敢透漏出去,而白秀媛手下更紧起来,仿佛要掐断她的脖颈。
正这时,一道声音陡然传来。
“住手!”
竹青色长衫的男子从竹林小道转过,快步走上了前来。
☆、第30章 第 30 章
竹青色长衫的男子从竹林小道转过, 快步走上了前来。
“秀媛住手!”
男子一步上前拉开了白秀媛掐着计英脖颈的手。
计英险些倒在地上,方才那一瞬的窒息令她惊魂甫定。
男子连忙将她扶了起来,“英英没事吧?”
计英连道无事, 脱开男子的手要跟他行礼, “多谢四爷。”
那男子皱眉,要说什么, 白秀媛冷哼一声叫住了他。
“四哥又发什么善心?计英回白家是刺探消息来了, 四哥还护着她?我才是你妹妹!”
竹青色长衫的男子正是白秀媛的四哥白继苏。
白继苏听见白秀媛叫嚷也不理会,又问了两句计英无事, 才回头看了白秀媛一眼。
“你看你如今还有什么姑娘家的样子?掐人脖颈这种事情也能做出来?”
白秀媛只是冷笑,嘴角斜斜勾着, 一副浑不在意的姿态。
不知道的, 还以为是哪家秦楼楚馆、章台走马的纨绔少爷。
白继苏瞧得直皱眉。
恰孙氏的人过来寻白秀媛,白秀媛便也没再同白继苏多言, 反而定定看了计英两眼。
“计英,你的卖身契还在我这儿, 别忘了谁才是你主子!”
说完, 转身离去。
她一走, 白继苏便连声叹气。
“秀媛最近也不知着了什么魔, 打扮出格也就算了,言行举止更 偏父亲无暇管她,母亲又管不了她,大哥更是纵着她, 唉 英英, 你果真没事吧?”
计英也觉得奇怪, 但白秀媛最近的事情, 她并不了解。
她连道自己无事, “四爷不必忧心,奴婢尚好。”
白继苏眉头却紧皱了起来。
“你怎么同我称起了‘四爷、奴婢’这样的话?英英,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计英晃了一晃。
她从前确实不是这样。
白继苏与她三哥同在一处同窗读书好几年,颇有些交情。
计英被白秀媛买走之后,白继苏便到白秀媛处要人。
彼时,白秀媛正折辱计英寻开心,当然不肯把人给白继苏。
而白继苏又是白家唯一的读书种子,为了他举业,孙氏一个通房小妾都没给他塞过,亲事也不曾定下,就想着他一朝登科。
孙氏也不许白继苏从白秀媛手中要走计英,这件事情便搁浅下来,直到白秀媛行为太过,被白老爷关了紧闭,白继苏才趁机要走了计英。
计英到了白继苏院子里才过上了正常人过的日子。
白继苏待她很好,甚至不许她叫他“四爷”。
“我与你三哥是同窗,也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就算计家出了事,从前那些情谊还在,你做什么同我见外?”
计英恍然想到了从前的事,心下一热,她低了低头。
“计英谢过白四哥了。”
白继苏露出了笑来,又上下打量计英,见少女一月有余不见,清瘦了不少,原本莹润的脸蛋瘦了下去。
他敛了笑意。
“你去宋家,宋远洲他 待你不好吗?怎么瘦成这样?”
计英不想过多提及,便说自己偶感风寒生了病。
“白四哥不必为我担心,今岁秋闱在即,四哥快些回去读书吧。计英还要回宋家。”
她刚说完,孙氏的人就来叫了白继苏。
白继苏也无暇同计英多言,看着她叹了口气,“你才病好,注意着些身子骨,我让人送你回去。”
计英连忙摆手,白继苏却不容她多说。
“这点小事,你就不要推辞了。过几日白家的花宴邀请了宋家,你定是要过来的,咱们到时候再一处说话。”
他说完,跟计英点头,跟着孙氏的人离了去。
白继苏的好意计英推辞不过,坐了白家的马车回了宋家。
她让白继苏的小厮在离着宋家半里处停了车,剩下的一段自己走回去,免得招惹是非。
她同白继苏的小厮道谢,“替我谢谢四爷,以后不必如此麻烦。”
那小厮与她还算熟络,笑道,“姑娘真是太客气了,我们四爷叫姑娘英英,又让姑娘叫他四哥呢,姑娘这么客气,我们四爷要伤心了。”
计英低头笑了笑。
只是她一抬头,看到了路边不知何时停了另一辆马车。
马车里的人她看不到,却看到了车架上坐着的黄普。
黄普在此,车里面的是那位二爷吗?
计英心下咯噔一跳,她却不得不上前请安行礼。
那位二爷冰冷的声音从车中传了出来。
“上车说话。”
计英有种不妙的预感。
她低眉顺眼地上了车,行礼,“二爷安好。”
宋远洲方才行至此路,便听到了计英和白继苏的小厮说话的声音。
白继苏派人派车送她回来,叫她的乳名,还不许她叫四爷要叫四哥
宋远洲挑眉瞧着行礼的少女,“看来今日在白家过得不错?”
计英心道确实不错,不过是险些被白秀媛掐死罢了。
但她不想提,也没有必要提,她只当听不懂男人阴阳怪气,公事公办地把宋远洲交给她的差事说了来。
“ 奴婢行动受限,只从孙氏夫人处听来,说白家大爷去绍兴是找人刻石去了。”
宋远洲本还想说两句什么,听了这个消息倒是顿了顿。
白继藩跟他说是做生意,说是木料上的生意,可没有说找人刻石。
那么孙氏说了这句,定不是凭空蹦出来的。
宋远洲立刻吩咐黄普着手沿着这条线路查探。
吩咐定了这桩事,他眼角又瞥向了少女,少女垂头坐在矮处,面无表情。
她方才在白继苏的车前和小厮说话,可不是这等表现,那时可愉快的紧。
男人暗觉不快,一种酸酸的情绪不停上涌,他不喜欢被这样的情绪控制,因而更加不快了。
她是他的通房,白继苏也是知道的,还能怎样?
若是要抢人,她在白家的时候,白继苏做什么去了?
宋远洲迫使自己不要多想,也提醒自己不要把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只是个通房丫鬟而已。
马车摇晃着想宋府驶去,车里没有风吹进来,闷了几分。
宋远洲干脆撩开窗帘,风立刻扑了进来,吹起少女颈边的长发。
宋远洲不过是不经意看过去一眼,却一下看住了。
那脖颈上有指甲掐出的红痕,红痕极其明显,最深处好似出了血。
男人眼睛被刺了一下,径直扯住少女的手臂将她抓到了身前。
“谁人掐你脖颈?”
马车吱呀吱呀作响,男人声音低沉如闷雷。
计英不想多言,拢了拢衣领和头发。
“奴婢没事。”
她这般说,男人嘴角扯平压了下来。
她在白家还能受何人欺负,无非白秀媛。
那白秀媛,竟疯癫到这种地步了吗?
宋远洲眯了眯眼睛,细发间遮不住的红痕刺得他眼睛发疼。
偏她从头到尾就不想跟他提及,一句都不想
宋远洲手下攥着少女的手臂紧了紧,少女只是低垂着头。
他只觉得她这般神情姿态更令他难受,他想要深呼吸令心绪平复,可马车里又闷了起来。
宋远洲胸口发闷,咳喘的感觉涌了上来,他不想一副病秧子模样,当即松开了少女的手臂。
少女被他松了手,立刻就要向后面退去。
她要退开他,一息都不在他面前停留。
宋远洲胸口闷得更厉害了,用力压制着咳喘的冲动,就在这时,马车忽然晃了一下。
车马摇晃摇晃之间,少女还没站稳,只那么一晃,她合身向宋远洲扑了过来。
男人不知自己何时伸出了手,一把将歪倒的少女抱进了怀里。
她双臂搂在了他颈侧,秀挺的鼻尖蹭到了他的脸颊,柔软的唇蜻蜓点水般从他唇角蹭过。
车内陡然一静,静的落针可闻。
宋远洲听到自己的心跳,如雷般咚咚地响亮。
方才的闷瞬间消散了,压制着的咳喘也消失了。
车外没有扑进来的清凉风,但男人抱住怀中的少女,搂住了她的腰,心下有一瞬的停歇。
计英被晃得七荤八素,听着外面车夫训斥乱跑的小孩,一回头,撞进了男人的眼睛里。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摔到了什么地方,立刻要起身。
但男人的手却没有顺势松开,她试探地叫了一声,“二爷?”
男人终于松了手。
恰好马车到了宋家门前,计英飞快地欠身下了车。
她一走,车内陡然一空。
宋远洲还坐在那个地方,怀中空荡荡的,好像什么都未曾来过。
烦闷的感觉再次笼了过来,这一次,更强烈了。
*
晚间的二爷没有再召唤他的小通房,小通房也没有再见到那位二爷。
两人是一起回了歌风山房,却好像回了两个世界,见不到听不到,连第二日都没有再遇到。
计英听茯苓说,那位二爷一早帮人相看园中假山石去了,晚间才能回来。
计英乐得清闲自在。
茯苓会打理书画,擅装裱,宋远洲书房里画作颇多,都是茯苓在打理。
计英趁机跟着茯苓,去男人书房又看了半日幻石林的图。
下晌,她清清静静地在小西屋里画图。
待到天色渐晚,计英便把叶世星前两日送过来的黄桃罐头拿出来,叫了茯苓姐弟一起吃东西聊天。
天气正值寒凉已退,暑热未至,三人在小西屋门前说笑,难得的热闹惬意
而那位家主大人忙了一日,夜幕四合,他回到歌风山房,房中冷冷清清地点着孤灯。
他没在园子里见到什么人,想来那人定在她的小西屋里守着规矩。
他这么想着,不住留意西边的方向,听见隐隐传来热闹的笑声。
宋远洲想要问一问,可一琢磨,又算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多关注她。
他铺了图纸作画,绍兴那家人的园子不算小,既然经了他的手,便不能敷衍了事。
平日铺开了图纸,伏案作图,状态慢慢进入之后,便听不到周遭声音了。
可今日不知怎么,耳边总能听见西边后院传来的笑声,甚至能听见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但他停下笔来细听,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如此反复几次,宋远洲头疼起来。
到底是他耳朵出了问题,还是那边确实吵闹?
他又去听,还是安静着,就在这时,厚朴咯咯大笑的声音忽的从小西屋方向传了过来。
宋远洲好像等到了什么,立刻叫了人。
“把计英叫来。”
吹着清凉的风,计英正与厚朴姐弟聊得开心,就被叫了过去。
“计英姑娘,二爷有请。”
厚朴连忙捂住嘴巴,“是不是我笑得大声,二爷生气了?我去领罚。”
茯苓也道是,拍了厚朴,“定是你扰了二爷画图。”
不过计英觉得和厚朴没关系,“没事,许是二爷有事差遣我。”
她去了那位二爷房中,一进门就挨了训斥。
“看不到已经入夜了吗?为何还要吵闹?”男人斜看她一眼。
少女并不解释,垂头听训。
她耳边戴了一朵粉色绢花,她甚少戴花,许是茯苓前几日出门买回来送给她的。
绢花粉嫩似真,柔柔地依在她耳畔,衬得少女安静而温柔。
宋远洲心里的烦躁不知何时消减了下来。
他没再训斥,低头作画,晾她在旁,看她准备如何尽她的本分。
她倒是自觉,先是上前磨墨。
这次极有分寸,墨磨得匀,不知是不是在“白四哥”处练出来的。
而后便去收拾了衣裳。
宋远洲今日出门相石,刮破了衣摆边缘,她倒是瞧见了,拿过来左看看右看看,大概觉得太过为难,准备放到一旁。
男人适时开了口,“把衣裳补好。”
话音落地,她愣了一愣,呆站着眨巴眨巴眼睛。
计英实在不知道自己稀烂的针线工夫,怎么才能把男人的长衫补好。
宋远洲也想到了她歪扭七八地走线,心下好笑了一丝。
“好生补你夫主的衣裳,这是你通房的本分。”
少女应了,找来针线做事。
她坐在博古架下的绣墩上,拿着细针与他的长衫较量。
宋远洲不想理会她,但眼角至少看到了她缝了三次,又皱着眉头拆下来三次。
他想,他件这长衫算是废了
男人暗暗摇头,又开始画起图来。
这次不知怎么,心思聚拢起来没再分神,耳边也安静下来,很快进入了状态。
男人在书案前画图,少女在绣墩上补衣。
窗外星光闪烁,房中烛火摇晃。
直到蜡烛光亮恍惚,少女过来剪灯芯,男人才从图中回过了神来。
他看到少女安静莹白的脸,目光下落到了她脖颈。
细微的红痕在灯下清晰可见。
他盯着那红痕看了半晌,开了口,“过几日白家的花宴,你就 ”
话没说完,少女抬起了头来,飞快道:
“奴婢届时跟二爷去白家,趁着人乱,定能再探查出什么。还请二爷照拂计家。”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