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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谢家两房的龃龉,要从几十年之前说起。”嬷嬷过来后,向顾明宸和顾明珊说起了谢家旧事:“别看现如今朝堂上大半文臣,可往前数几代,家里都出过武将。像谢家早年追随先帝的,家中子弟从文从武的都有。”


    相比当今,先帝是有统一南北的雄心的,甚至还是皇子时,便亲自领兵,与南燕过招。


    这也是福王为何不受宠,偏偏还得了这么个封号的缘由,因为这封号是先帝给的。他出生那一年,正好靖朝打了胜仗,先帝龙颜大悦,就给才出生三天的福王封了王。


    而谢月泉的祖父,曾担镇远大将军,手握兵权,常年征战。


    然常年征战,哪里会不遇到危险?


    尤其是早年的南燕,正值燕威王统治之下,兵强马壮,名将如云。


    两国对峙多年,终究谁也打败不了谁,更不用说旁边还有个东楚虎视眈眈地看着。


    于是这三组鼎力的天下,便就这么持续了下来。


    嬷嬷是个宫闱女流,对打仗的事儿知道得并不是很清楚。


    她就是记得有一年又打仗了,谢老将军遇到埋伏,是秦将军带人支援。


    秦家与谢家是姻亲,谢老将军娶了恩师的女儿秦家女,两家关系极为亲近。


    秦将军更是与他情同手足,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然而不论秦将军如何青年才俊,却到底抵不过战场上刀剑无眼。那次支援虽然解了谢老将军的围困,但秦将军自己却中了一箭。


    那一箭没有当场要了他的命,但送回来之后不久,到底还是不治身亡了。


    偏偏他唯一的兄弟,也因为染了天花,死在了那年夏天。


    谢老将军一听到消息,当场就哭了。


    好友为就自己而死,恩师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下子两个儿子全没了,这不是要他的命?


    谢月泉的父亲秦柊当时不过三岁,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却是秦家唯一存活的血脉了。


    虽说出继自己的嫡长子这种事天下少有,但谢老将军一定要这么做,别人也说不得什么。


    更何况,看着秦家后继无人,便是再硬的心肠,也于心不忍呀。


    于是在偕老将军的力排众议下,他将与发妻秦氏所的长子送回了秦家,冠了亡妻姓氏,成了秦家人。


    谢老将军一方面想要为恩师留个血脉,另一方面,又深觉对不起这个儿子,因此对秦柊,那是又愧又怜。


    秦柊虽长在秦家,但每年花用衣食,谢家都会巴巴地往过去送,全是家里头一份儿。


    其他什么仕途关系,谢家也是紧着他先挑,他不要的才能轮得上别人。


    这原本没什么,但谢老将军继室进门又生了孩子,情况就不同了。


    “后面进门的那一位,是涂南舒家的女儿,据说还是个什么才女,十分的心高气傲。虽进门前就知道是给人做继室,但因秦氏走得早,唯一的儿子也送去了秦家,她便把自己当发妻看的。如此一来,家里有个什么都来跟自己儿子抢的外姓人,她就不能忍了。


    她自己倒是不敢说什么,硬生生等到儿子成年娶妻,媳妇都进门了,才开始找事情。


    也是那儿媳妇是她娘家内侄女,本就相信她的话,人啧傻,听了婆婆的撺掇,居然趁着秦柊两口子来拜年,上去说人家不要脸,明明是秦家人,却处处来抢自己丈夫的东西。


    她是真觉得自己想的没问题,于是当着谢老将军的面儿,骂秦柊的妻子活着秦家的人,吃着谢家的饭,好大的脸。


    这一骂可不得了,秦柊的妻子都还没什么,顶天了对骂回来。


    可秦柊却不同。


    那位秦公子自小心思敏感纤细,别说被当面唾骂,就是被瞪一眼,也要难过好半天。


    他的身份本就总是被拿来议论,如今在自己父亲的家,就被当面骂,脸色一红,当时就要带着妻儿回秦家。


    谢老将军哪里看得儿子受委屈?他本就心存愧疚,几十年来巴心巴肝地讨好弥补都还嫌不够,如今却被一个才来几天的人给骂了,那还得了?


    谢老将军本就是个暴脾气,一时气不足,伸手就给了那小儿媳妇一巴掌。


    要知道,平常人家,只听说过丈夫打老婆,婆婆折腾儿媳妇,很少听说当公公的亲自跟媳妇动手的。


    不管这背后是不是出自一家之主的意思,但身为公公,这个身份,总是要庄重一些,便是对儿媳妇有不满,也绝不会自己动手。


    谢老将军却是被气急了,来了这么一下。


    先不说别人怎么看,那挨了打的小儿媳妇,可是觉得丢了天大的天。


    同样是挨打,哪怕打她的是丈夫或者是婆婆,哪怕是隔房的兄弟呢,那也和被公公打了不一样。


    至于怎么个不一样法,谁也说不清,但从此以后,她是别想抬起头了。


    那小舒氏挨了打,再也不敢见人,一个人在屋子里躲了几天,等人发现不对劲,推门进去看,就见她一根绳子挂上梁,把自己给吊死了。


    要说家事难理呢?


    不过是说坏了一句话,竟闹出了人命。


    小舒氏的娘家不干了,带着人轰轰闹上门来,要让谢家陪命。


    自然,让谢老将军这个一家之主低命不可能,但事情一开始和秦柊的老婆有关系。


    她要是不在人家面前瞎晃悠,别人为什么会骂他?


    而且人家为什么不骂别人就骂你,肯定还是你有问题。


    现在你还逼死了人,不给个说法说不过去吧?


    这这就是舒家的逻辑,他们要让秦柊的妻子给自家女儿陪命。


    可问题是,骂人的又不是她,打人也不是她。人一个挨骂的媳妇,凭什么来为你付这个责?


    先不说她娘家人怎么想,就是秦家也不会答应。


    到最后,闹得实在没办法,年过花甲的秦老爷子居然做主,让秦柊两口子离婚了。


    他理由给得充分,这事是谢家闹出来的,闹的原因,还不是因为秦柊姓秦不姓谢,让你谢家人觉得自己被占了便宜?


    那行,这儿子你们自己领回去,改姓谢不就是了?


    至于他的老婆孩子,嘿!秦家养孩子也不是一两年了,这就是他们秦家的种,媳妇和孩子留在秦家顶门立户,你们谢家人自己闹去吧。


    这事乍一听起来有些莫荒唐,但谢老将军仔细一想,还真的可行。


    你们不是嫌我大儿不是外姓人么?那好,改回来不就是了?


    恩师那里,儿子已经生了三儿两女,秦家的香火已经解决了,让一切回归正轨,也不是不行。


    如此这般,秦柊在秦家当了二十多年儿子之后,又回到了谢家。


    而舒氏膈应多年,千方百计撺掇儿媳妇找事,就是想让秦柊再也没脸上谢家门,却没有想到最后搭进去一条人命,不仅没有让秦柊远离谢家,反而让他回到了谢家,恢复了谢家嫡长子的身份。


    老舒氏差点儿没被气死,最终却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柊改了姓氏,排在自己的儿子面前,成了谢柊。


    回到谢家之后的谢柊,到底没能和前妻复婚。那位脑子清醒得很,她知道自己即便和丈夫感情好,但到底出过小舒氏的事,她谢柊是谢家人,回谢家也就罢了,她一个上门媳妇,当年嫁的是秦家子,往后当不了秦家妇,给秦家当女儿也不是不行。毕竟要是真去了谢家,谁知道后面又要闹成个什么样,何况她的几个孩子可都是秦家人。


    谢柊等了五六年,见她心意已决,到底没有再坚持。


    又过了几年,在谢老将军的安排下又娶了妻生了子,成了完完全全的谢家人。


    但和后面那些个兄弟,关系就完全没法提。


    谢老将军也知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于是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就主持分了家。


    虽然分了家,但他们之前的怨恨却不可能消除。又都是一家人,不论是祭祖或者官场仕途,总是免不了见面。


    因着早年的积怨,两房处处别矛头,这仇,也就越结越深了。


    “到了现在,他们彼此之间记恨的,早就不是当年小舒氏死的事情了,但这仇怨,显然一时半会儿还化解不了。”


    说句不好听的,先皇后当年千方百计给王爷挑谢家这门亲事,还真不能说她没花心思。


    但谁能想到呢?


    千方百计的谋算,就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能登上那个位置。可最后,太子还是年纪轻轻就早死。


    可见命里有的终须有,命里没有的,强求也不过是一场空欢喜。


    “可是嬷嬷,那个小舒氏她是不是傻呀?她挨了打不高兴,她打回来呀,干嘛要自己去死?”听完了嬷嬷的话,顾明宸很不解。


    “谢老将军是长辈,她一个儿媳妇,怎么敢打回去?真要是那样,丢得可就是舒家的脸,舒家其他的女儿,可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可她死了,难道她家的女儿们就有好日子过了?而且我觉得这样很没有道理,你都要死了,还管别人有没有好日子过干嘛?”


    “姑娘您说的有道理,人都要被逼死了,还顾那么多作什么?但世人愚鲁,并不会想你是不是被逼无奈,只会一味地指责女子。”嬷嬷叹一口气,说道:“就比如你和六姑娘,您们是姊妹,在外做了什么,别人不会说是你做了什么,而是说肃王府的女孩儿做了什么。而这肃王府的女儿,自然也包括了其他几位小姐的。是以为了家中姐妹,所有人都要以大局为重,不能凭着自己心情肆意妄为。”


    妄为?


    小舒氏妄为了什么?


    她想来想去,也就觉得她不过是嘴巴臭脑子蠢,听了别人的撺掇就去得罪人,但不论如何,也罪不至死呀。


    这一点小毛病,教训一顿就是了。而她的所作所为虽然错,但是和平辈吵架顶多算多事,却称不上妄为的。为什么嬷嬷要用妄为这两个字来评价一个什么都没做的人,和一件根本不曾发生的事?


    妄为这个字的标准这么低么?


    “不过这都是谢家的事,和咱们没关系。小姐您只当什么都不知道便好了。”


    “好吧,本来也和咱们没关系。”


    顾明宸满足了好奇心,决定去们外等着父王,好帮阿兄阿姊求情,让他们不要再跪下去了。


    顾明珊当然也和她一起,俩人不知道父王什么时候回来,就端着小凳子坐在外院偏房里等。


    结果这一等,就等到了夜里。肃王上午进宫,居然在宫里待了大半天,直到夜里才回来。


    幸亏顾明宸和顾明珊白天睡过了,不然绝对等不了。


    其实俩人才到下午就等得不耐烦了,可已经等了这么长时间,难道不等了?那可不行,于是俩人反而较真儿地等了下去。


    顾珩回来时,她们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只看了他一眼,倒头就睡。


    顾珩很无奈,只能先把两人抱回去,看着他们睡着了,才回正院。


    其他人都没睡,王妃更是备着热汤热水,等得小心翼翼。


    顾明晖和顾明心已经还跪在外面,他不发话,没人敢让他们起来。


    顾珩洗了一把脸,这才吩咐道:“让他们进来。”


    “是。”


    丫鬟出去,没过一会儿,就领着顾明晖接地一瘸一拐地走进来。


    至于和他们一起跪了大半天的谢丞,却没有被叫进来,而是直接被被送去了客房休息。


    “父王。”


    “父王,我们知道错了。”


    顾明晖和顾明心一进来就道歉,顾珩饮着温茶一言不发,等他们自己反省和剖白。


    等顾明晖说完之后,顾珩才道:“我对你的要求,从来都不能说严格。但至少我希望你明白自己的身份和需要承担的责任。如果你喜欢什么都不管,只当一个小孩,那也不是不行。王府不是容不下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公子,只要你确定你以后不后悔。”


    “王爷,这次的事是我的做,晖儿早就说了不妥,是我一意孤行。晖儿孝顺,拗不过我,这才……”


    顾珩却按下不准她说话。


    “这是他自己的事,让他自己决定。不用你来替他回答。”


    “父王,我知道了,您放心,儿子再不会犯同样的错。”顾明晖趴下身体,认真地说。


    顾珩这才叫他起来:“知道就好,去歇着吧,让太医给你瞧瞧腿。”


    顾明晖起来了,这才轮到顾明心。顾明心刚刚开口说了句:“我也知错了……”就被肃王打断:“你有什么错?你没错呀。”


    顾明心发现父王并不是在反讽,他是真没觉得她有错。


    所以他要罚顾明晖,是真的只罚顾明晖。


    这一下让她再也没法把剩下的话说出口,只能傻傻地跪着,感觉自己非常好笑。


    顾珩好笑地揉了揉她的头顶,道:“你跟着罚跪,我还以为是你喜欢呢。”


    “父王!”顾明心气哭了。


    顾珩冷笑:“哭什么?难道还怪我?我可没说让你一起跪。还不起来,跪上瘾了么?”


    顾明心再不想理他,抹着眼泪回去了。


    因是头一次来不认识路,又光顾着哭,听不见内侍的引导,居然走错了路,最后三转两转,居然走到顾明宸和顾明珊的住处。


    两个小的已经睡着了,顾明心看着两个傻乎乎酣睡的妹妹,没好气地在俩人的脚上个掐一把,然后洗漱完,钻进被子里跟他们一起睡。


    顾明宸被掐醒了,睁开眼一看是大姐姐,便把眼睛一闭,又继续睡了。


    按照往常的习惯,顾明宸一定会睡到自然醒,醒来前不会有人打扰她。


    但这一次,明显和以前不同,天还没亮,嬷嬷就推门进来,叫醒她们开始帮着穿衣裳。


    顾明宸被强制叫醒很不高兴,浑身低气压,黑沉沉地看着来打扰自己睡觉的人。


    顾明珊更是哼哼唧唧撒起了起床气,抱着被子死活不愿醒。


    嬷嬷见状没办法,只好柔声哄:“郡主,五姑娘六五娘,不是不让你们睡,是今日王爷王妃要带你们一起进宫见皇上,必须要早起。”


    “进宫?要去宫里看皇爷爷?”三人这才稍微清醒了一些,再不由着脾气耍赖了。


    顾明心也揉着睡了一觉更加酸痛的膝盖问:“父王昨天没说呀,我还以为我们暂时不用进宫了。”


    “王爷昨天夜里才回来,怕说了你们睡不着。”


    “好吧。”三人赶紧穿好衣服又洗漱,随便对付吃了口早饭,便跟着父母天还没亮就出了门。


    肃王离京六七年都没回来,王府的孩子们更是第一次进宫。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皇宫,对宫里自然是很好奇的。


    但当他们在内侍太监的带领下,穿过黑压压的朱瓦宫门,那旺盛的好奇心,忽然就被死死地压了回去。


    顾明宸说不上为什么,就是觉得盛京这宫门,和王府很不一样。


    “我不喜欢这儿。”顾明宸小声告诉顾明心:“我觉得这儿黑黢黢的很吓人。”


    “别胡说,这可是宫里。”顾明心警告顾明宸和顾明珊:“待会儿见了皇爷爷,一定要谨言慎行,不要胡说八道,知道了么?”


    “知道了,我们肯定不说话。”


    两个小不点儿拍着胸脯作保证,表示自己一定会很乖。


    但实际上,她们完全想多了,皇帝根本没想见她们,只有顾明晖和顾明林被带着去见了皇帝。


    至于顾明心三姐妹?见她们的是皇后。


    皇帝见皇子,皇后见女眷,道理还是清清楚楚的。


    但真要说起来,这件事还真的挺搞笑。


    怎么说呢?名义上顾明宸和顾明心等人是皇后的后辈,她们拜见理所应当。


    问题是她们之间,根本没有太多的关联,既没有感情更没有血缘,如果不是必要,甚至根本不用见面。


    皇后别看位份很高,实际上才二十有三,比皇帝整整小了四十岁有余。


    即便已经很努力地往老了打扮,但站在顾明心和顾明宸她们面前,根本不像个祖辈。更别说王妃谢华年,俩人居然同岁,生日都只差了几个月。


    这两个相差不到两个月的女人,一个因为嫁了个小三岁的丈夫,每天想尽办法把自己往鲜嫩了打扮。


    另一个和老男人结婚,从十几岁起,就在想方设法让自己的扮相和皇帝看齐。


    如今四目相对,那样子十分有趣。索性他们都是高门贵女,从小就习惯了粉饰太平,一点都不觉得尴尬,行过礼后开始寒暄,聊得极其的顺利。


    顾明宸听她们说话,听得云里雾里,感觉说了半天,完全没有说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就这样傻乎乎地在皇后宫里待了半个多时辰,皇帝那边终于派人来传话,说要留她们在宫里吃饭。


    说是留饭,实际上是摆了桌子让他们自己吃。吃完之后,便和一家人穿上丧服开始守灵了。


    太子灵停在东宫,顾明宸等人还得两边跑,因为益王那边还有丧要守。


    顾明宸和顾明珊还好些,她们年纪小,又都是庶生女,只需要乖乖陪跟在其他人后面跪着就行,跪一会儿,还有人还抱他们下去休息。


    顾明晖和顾明心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他们不仅要跪在前面,还得应付很多人。


    这些人看见他们都会上来问一问,仿佛太子孩子事他们,但对顾明心姐弟俩来说,却全都是些生面孔。


    他们要一边记事一边记人,不可谓不辛苦。


    等到下午,顾明心嗓子都哑了,顾明晖更惨,整张脸都是一片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他死了爹。


    “我想回家,我不想在这跪着。”顾明珊哭唧唧,小声抱怨。


    顾明宸问顾明晖:“二兄,我们要在这里跪多久?”


    “七天,父王说的。”


    “七天?那么长时间!”


    顾明宸后悔了,她就不应该来京城,她应该和三姐姐还有阿娘待在彭州的家里。


    这一路从彭州到盛京,虽然很惊奇,但吃苦也是吃大发了。


    顾明宸皱着脸,真有点伤心了,然后开始和顾明宸掰着手指算日子。


    顾珩百忙中抽时间过来看了一眼,就看到几个孩子耷拉着脸愁成一团,好不可怜。


    他想了一想后,叫过肃王府总管,让他把顾明宸和顾明珊抱走。又叫人看着顾明晖与顾明心,让两人轮着守,不用一起陪着吃苦头。


    安排好了所有的孩子,顾珩又要去查那群冒牌铁甲军的来历,便和总管丧事的王叔说了一声,匆匆出了宫。


    是的,皇帝把彻查冒牌铁甲军的任务交给了他,这事朝堂上并不太看好。


    明眼人都知道,现在太子死了,现在所有的皇子,都一眼不错地盯着那个空下来的位置。


    肃王不论是个人还是名分上,都是个非常有力的人选。


    在这个前提下,换成任何一个皇子去查案,都不会得放弃这个方便铲除对手的机会。


    但皇帝却铁了心,一定要把这件事交给肃王顾珩。


    顾珩推脱不能,只能接过这个烫手的山芋。


    其他人见状,心里都在想,福王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不知道到这对兄弟之间,又将闹出什么样的狂风和暴雨。


    顾珩当然知道别人会猜测自己会怎么给福王安罪名,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甚至从宫里出来后,他都没有着急去见那群被抓住的冒牌铁甲军俘虏,然而径直回到了王府。


    肃王府门外挂着白幡,一边一个,分别纪念太子和益王。


    顾珩径直入内,穿过门厅,到了正院,见到了等候多时的谢家人。


    大房家主谢月泉,六房老大谢月辉,一个清瘦潇洒,满身文气,一个身肥体大,粉面油头。


    别的不说,光看外表,根本看不出他们是堂兄弟。


    难怪不合,光这外貌,都合不了。


    “拜见王爷。”


    两人同时向顾珩行礼,却相互离得八米远。


    顾珩好笑:“我这地方是烫脚吗?你看你们,一个天南一个海北,多走两步就像会要命了似得。”


    “王爷的地方当然是福地,但有些人么,人品不行,平白玷污了您的地。”


    “谢月泉,你休要阴阳怪气,要说人品,我谢月辉不敢说自己可比圣贤,但亏心事可从来不做,不像某些人……”


    “亏心事不做?您当然不觉得亏心,毕竟心这东西,您也没有呀!”


    “你!王爷你看!这人长着一副伶牙俐齿,全完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歇一歇吧。”顾珩打断他们:“都多大的人了,还要像个小孩子一样吵嘴。”


    “王爷,不是我故意要和他吵,大房可恶哇!”


    “大房可恶?你好好说说到底是谁可恶?明明我们才冤枉!”


    两个都快当祖父的中年人,一个指着一个的鼻子,一个瞪着一个的脑袋,在顾珩面前吵得面红耳赤。


    到最后,双方都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居然忘地上一坐,开始嚎啕大哭了起来。


    哭着哭着,又挨个掰扯起了旧事,从刚刚进门时谁走在了谁前面,到几天前路过某条街遇见,居然被谁谁瞪了个白眼。


    又扯到几年前祭祖,两房人马半路道上相遇,谁都不愿让一步。争执中不知道谁推了谁一把,然后开始动手,差点儿把供奉给祖宗的羊肉摔在当场。


    两个老男人一边哭一边骂,丑态毕露,看的顾珩眉头一抽一抽地痛。


    他当然知道这俩人分别代表谢家大房和六房,既然准备化解多年恩怨博个握手言和的美谈,就必须要演这么一场。


    但两个老男人演戏是真没什么看头呀,但顾珩还是得看他们演完,不仅看,害得跟着一起演。


    等他们哭得差不多,顾珩才叹一口气,把人拉起来,道:“你们的话我都听明白了,你们各自都有道理,也都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说来说去,到底是同宗血亲,哪里就真的有那么多深仇大恨?不过是心结未解,恩怨越积越多罢了。”


    才不过二十来岁的顾珩,给两个年近五十的老男人当见证,好生开解,让两人握手言和。


    小舒氏的事到底过去几十年了,大房和六房只要还要同顶一片天,就不可能真的完全摆脱了彼此。


    现如今又牵扯到肃王府,为了大家共同的前程,两房必须握手言和,肃王可不会由着谢家的性子来。


    总而言之,在肃王的见证下,两人涕泪横流,代表两房化干戈为玉帛。


    为此,他们还要挑日子,去祖宗坟前告慰,以表达后人团结友爱的心。


    哭完了之后,才说起正事。


    谢月泉脸一抹,上面哪里还有一丁点儿泪痕?


    “殿下,那贼兵出现得委实蹊跷,即便福王并没有在里面插手得痕迹,我也不相信他们真的与福王没有关系。”


    可问题在于,皇上怎么想?皇上认为它跟福王有关系么?更或者,皇上希望它和福王有关系么?


    谢月泉为官多年,自认为还算有一点识人之能,但要牵扯到皇上,那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皇帝是否在意真相,决定了他们要不要找出真相。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盛京出现乱兵,此事非同小可,不能不查。”顾珩道:“父皇乃一国之君,即便因皇兄去世,伤心欲绝,也绝不会拿盛京安危做儿戏。”


    “殿下说的有道理。”谢月泉点点头,没有再劝。


    “我听说,宫里有一位寻贵人十分受宠,谢大人可曾听说过?”顾珩不理会谢月泉有关案子的建议,反而提起了宫里的事,让他稍显诧异。


    但他身为外臣,到底不适合谈论皇帝的后宫,于是他想了想,颇为保守地回答:“倒是听说过有这么一位贵人,然宫闱女眷,哪里是我们这些臣子该打听的?只是听说这位贵人教导的十五皇子十分争气,在才才学上很有几分过人之处。”


    十五皇子的确有几分聪明气,常常听到他被太学的先生们夸赞。但优秀归优秀,却没有多少人把他放在眼里,理由很现实:他毕竟年纪太小了。


    跟动则大他十几二十多的兄长们比起来,他一个排行如此靠后的小皇子,还真捡不到太大的便宜。


    的确,顾琛年纪小排行靠后,还没什么靠得住的外家。


    所以谁也想不到,他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十五弟,才是皇上最满意的储君人选。


    在‘顾明意’的叙述中,顾琛是成功被立为太子了的。甚至还差点儿登基,只不过最终和福王拼得两败俱伤,死在了储君的位置上。


    要知道,福王年长,比自己还大个十几岁。


    顾琛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即便有皇帝的支持,能跟福王斗的有来有回,就说明他不容小觑。


    顾珩回京到现在,往宫里也跑过多回了,至今却还没有见到他。不知道这位谁也不曾发现的对手,如今是个什么样子。


    看谢月泉的态度,显然和他们一样,就连这些朝中的大臣们,也没看出顾琛的特殊,与皇上的心思。


    于是他没有再追问。只道:“我离京好些年,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就要靠你们提醒了。”


    “殿下哪里话,这都是我们该做的。”


    “走吧,去地牢里瞧瞧,那些穿着铁甲军军服的乱贼审的怎么样了。”


    “殿下请。”


    顾珩点点头,带着两人一起往大理寺去。却不知道自己一直没有见到的十五弟顾琛,先被顾明宸撞见了。


    “我说你,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人?”顾明宸是跑出去闲逛时遇到的,她实在是跪的膝盖疼,即便被照看着跪一会儿歇一会儿,也疼得受不住。


    其他人是哪里来的那么大忍心?顾明宸不理解,她反正是跪一会儿就疼的脑子昏想晕倒。


    实在是受不了,干脆找个机会躲出去。


    躲在人多的地方会被注意到,她便找了个要去上茅房的借口越跑越远,这才一下子跑到了御花园。


    冬天的御花园委实没什么好看,但这冷飕飕的园子里,居然有人还如此悠闲,正靠着小茶椅坐着,一边品茶一边让人念书。


    那念书的十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不晓得犯了什么错,口里在背书,双腿还跪着。


    对于皇宫里的人来说,双膝跪地不过是日常,除非跪得时间太长,否则根本算不上惩罚。


    然而这青年,却是跪在凳子上,而那凳子的上面,还放了不少石砾子。


    那石砾有很多棱角,还非常尖锐,跪在上面的青年,膝盖已经在流血。


    血沿着凳面流下来,染红了整条凳腿。


    顾明宸觉得就算是犯错被惩罚,那也不应该是这个罚法。


    罚跪也好,或者打板子,总而言之,这种跪在石头上的惩罚,不像是惩罚下人的行为。它更像是……


    顾明宸想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这之间的差别。


    打板子或者罚跪,它是一种惩罚。而这种跪在铺满了石砾的刑罚,不是惩罚,而是折磨。


    惩罚是为了让受惩罚的人改正,折磨是为了让折磨他的人取乐。


    可是什么人,能用折磨人取乐呢?


    顾明宸不喜欢这样,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阻止对方道:“如果你实在闲得无聊,可以去伺候太子,而不是在这里拿人取乐。”


    “哦?你是谁,为什么觉得自己有资格说我?”


    “自然轮不到我说你,但是父王说了,太子殿下薨逝,举……唔,举国哀悼,所有人都在为他祈福,你在宫里做这样的事,有伤天和!”


    “啊,你说的有道理。”少年点点头,却把手一摊:受伤道:“但不是我要罚他呀,是他弄坏了我的东西赔不起,这才自愿受罚,我都说不要了他还不肯,我能有什么办法?”


    “啊?是这样么?”这可出呼了她的预料,顾明宸看向受罚的青年,面露不解。


    “是的,是我自己弄坏了殿下的东西,我自愿受罚。”


    少年就笑:“看吧,你是错怪我了,该怎么赔我?”


    “这……”顾明宸此时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自愿,叫不得不自愿。所以她听少年说自己错怪他了,就真的觉得自己错怪他了,开始真心实意向他道歉。


    第27章


    “那……对不起,我错怪你。”顾明宸努着小嘴,为自己的轻率结论而懊恼。


    少年却笑了笑,道:“没关系,错的不是你。”说着还问跪着的那人:“你看我说的没错吧?你这样的确让我很容易被误会。”


    “殿下恕罪,是奴婢愚蠢,奴婢枉为人……”青年把身子蜷下来,看那样子是想磕个头,但人跪在椅子上,磕不了,只能小心翼翼地垂着头。


    顾明宸看得皱眉,忍不住道:“但你就算再怎么磕头,再怎么跪,弄坏了弄西还是要赔的。如果实在赔不起,那也能慢慢赔,磕头有什么用?”多疼啊?还血呼刺啦的。


    可能她的建议不怎么样,青年脑袋垂得更低了。


    顾明宸无奈,看向一旁的少年,迟疑开口:“这位……”


    “我是你王叔。”


    “这位王叔,他弄坏了你什么东西,我可以帮他赔。”


    “你帮他赔?为何?”


    “我刚才不是错怪你了么?应该做补偿。正好你失了心爱之物他又赔不起,不如我帮你赔了,既能为刚才的错怪道歉,也能免除他的惩罚,更能让你减少损失,三全齐美!”


    “这可真是个好主意!”少年笑盈盈地,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顾明宸就鼓着眼睛等他说话,这感觉可太难受了,这个人好拖沓。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她几乎快开始生气了的时候,少年才叹一口气,说道:“但是我要怎么答应你呢?见了自己的叔父,连招呼也不打,一来就责问,问完后还让我开条件,这让我很为难啊!我到底是应该叫你给我赔东西,还是先给你见面礼?”


    顾明宸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啊,他说他是我王叔!


    “你不是姓王嘛?”


    顾琛:……


    “哦王叔?你是我王叔嘛?”顾明宸一下喜笑颜开,笑呵呵你上去拉他的胳膊:“王叔你是我的哪一位王叔呀?你怎么知道我?王叔你以前见过我嘛?”


    在来盛京前,顾明宸没有见过除了柳家之外的任何亲戚。上京后倒是见了皇后娘娘,但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人了。


    礼部要办两场丧事,城外还有冒牌的铁甲军要查,人心惶惶,根本不顾上正式见面。


    连皇帝都没说见她们一下,就更别说其他人了。所以在太子的灵堂前,她们虽然被安排着一起为先太子守灵,却一眼望去,谁也不认识谁,只知道跪在前面的是亲戚。


    顾明宸不能说记性不好,但凡她见过的,多少都会有印象。但面前的少年,显然并未与自己见过面,他居然认识她?


    又点儿惊喜,但其实不是很相信。


    “没有见过你,但我知道你是顾明宸。”


    “哎?”


    “所以你来京之前,都不背族谱的么?”


    “背了。”顾明宸从头到尾把自家亲戚长辈们的名字背诵一遍,然后让对方挑选:“你是这些人里的谁?”


    “好吧,看在你这么认真的份儿上,我就答应你的要求,让你帮他把东西赔了。”顾琛轻笑着站起来,用扇子敲敲后颈,起身离开。


    顾明宸此时才看到他手里还捏着一把折扇,这大冬天……他拿个扇子点火嘛?


    当然这不关自己的事,所以顾明宸只高声问:“你都还没说他把你的什么东西弄坏了。我怎么赔呀?”


    “把他我的好心情弄坏了。”少年并未回头,随口应了一声,便一晃一摇地走了。


    顾明宸莫名其妙,把他心情弄坏了?这是个什么情形,自己又要怎么赔?


    再回头看看一眼跪在凳子上的人,顾明宸无奈:“还不起来,人都走了。”


    顾琛没发话,何甸原本是不敢起来的,但他也不敢得罪这一位,毕竟管顾琛叫王叔,这位至少也是个郡主。


    撑着颤抖不停的腿,何甸从凳子上下来,还没站好,又要赶紧下跪向顾明宸行礼。


    顾明宸看着他血呼刺啦的膝盖,无语道:“快别跪了,你膝盖都要烂了,还是先找个大夫吧。”


    “是,多谢郡主。小人何甸,谢郡主出手相救。”


    “我还没有封号呢,还不是郡主。”顾明宸问他:“你还能走么?不能走我给你叫个人?”她是偷跑出来躲懒的,不太想被人瞧见。


    何甸十分懂事,立刻摇头:“不必,不必麻烦郡主,小人还能走路,很快就能离开了。”


    “那就好,你赶紧走吧,以后别傻兮兮地去给人下跪,不管弄坏了什么,赔就是了……”说着说着反应了过来,刚才那谁说是弄坏了什么来着?他的心情?


    顾明宸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是是被人给耍了。


    可对方已经离开,她想理论都找不到人,更不用说她甚至都没弄清楚他时他那么多的王叔中的哪一个。


    好生气!


    顾明宸气呼呼地鼓着脸,问何甸到底为什么弄坏了王叔的心情。


    然而何甸能说什么呢?只能苦笑说自己不知。


    顾明宸更无语,连这个人也不想搭理了。


    她冷哼一声转身就走,深深觉得,王叔的的心情是不是真是被何甸弄坏的不一定,但自己的心情,却是实实在在地被弄坏了。


    没心情再躲懒,顾明宸沿原路返回,东宫还是哀嚎声一片。


    顾明宸悄悄地走回去,在顾明珊身边坐下,小声问她:“你该不会一直就在这里跪着吧?我不是让你过一会儿就找个借口开溜么?”


    “我没溜走,刚才来了好多人,他们盯着我看,我没敢溜。”


    “好多人,谁?为什么要盯着你看?”她们这样的小虾米有什么好看的?在场大人小孩儿有一个算一个,都比她们有看头不是么?


    尤其是前面那对姐弟,据说是太子的儿女,他们从灵堂搭起来开始,每天从早到晚不间断地跪,人都快厥过去了,光顾明宸看见的,每天参汤得灌好几回。


    大的那个姐姐不仅呆而且傻,一直那么跪着一动都不动。另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小堂兄受不了,晕倒过好几回。


    但每次都被她娘娘和另一个亲戚,大概是舅舅还是什么的,灌一碗药就又送回来了。


    顾明宸觉得他很惨,那个堂姐姐也惨。


    但是她要是有弟弟的话,她肯定不让他这么跪,就是母妃和阿娘要求也不行,她肯定会叫人来带阿弟回屋里休息。


    “我不认识那些人,他们就站在那边角落里看,还说了什么。”顾明珊小声和顾明宸咬耳朵:“他们长得可好笑了,一个圆圆的,像南瓜,一个瘦瘦的,还长着尖尖的胡子。他们盯着我看了好久,还看大姐姐,然后就走了。”


    “那可真讨厌。”


    “是呀,那可真讨厌。”顾明珊道:“回家我就告诉爹爹,让爹爹打他们。”


    “打他们?是他们看得你不高兴么?”


    “嗯,不高兴。”顾明珊小,并不明白大多数时候被看是很正常的事,但有时候被看真的很不舒服。但她的感觉很真实:“我不喜欢他们那样看我。”


    “那好,那就让父王打他们。”说到打人,顾明宸就说起了自己刚才的见闻,一个不认识的王叔和一个被惩罚跪凳子的年轻人。


    “哇,她真可怜。”顾明珊惊叹,但她一边觉得被罚的人可怜,一边又觉得跪凳子这可真是个好方法,正好用来教训那几个看自己的人。


    就在她们一边小声嘀咕一边暗自纠结的时候,外面忽然来人,喊了一声:“皇上驾到。”


    灵堂内外忽然静了下来,很快所有人便跪伏在地,山呼万岁。


    顾明宸下意识地抬头,想要去看那位传说中的皇爷爷,却被顾明心一下把头摁了回去。


    “别乱看。”她小声对她说到。


    顾明宸赶紧点头,然后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乖乖跪趴着,等待皇帝降临。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概有喝了一盏茶那么长时间,才终于听到有人进来了。


    没有人说话,喘气儿的都很匀。


    顾明宸低着头,只能看到一个明黄的下裙衣摆从她身旁走过。


    过了一会儿,顾明宸听道那人说话,好像在问什么东西,但因为离得远,她并不能听清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直到有人忽然说:“回陛下,肃王殿下奉命前去调查铁甲军之事,尚未回来。”


    肃王?他们在说阿耶?


    顾明宸刚抬起头来,就听见那个身着黄袍的老人沉声喝道:“奉命调查?朕有让他连自己长兄都不祭拜吗?哼!太子之不幸,乃他们之大幸,但他也太迫不及待了些。”


    皇帝这话说得不可为不重,几乎就要把不忠不悌的帽子压到肃王脑袋上。


    在场没有一个人敢说话,生怕帮肃王解释一句,皇帝就恨上自己。而那些愿意冒险帮肃王的人,此时缺都没有在这里—谁也不会想到皇帝会亲自来灵堂呀,这于礼不合,还犯忌讳。


    顾明宸虽然不明白被一个皇帝这样评价会不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但是他很不喜欢别人误会自己的父王。


    她看看大姐姐,又看看二兄顾明晖,甚至还想回头找找王妃,毕竟是她们这段时间耳提面命说在宫里要守规矩。


    可看了半天发现他们一个都不给力,居然全部低着头一言不发没打算说话。


    大姐姐仿佛还很害怕,撑在地上的胳膊居然瑟瑟发抖。


    顾明宸就生气了,这个皇爷爷怎么一点儿都不慈祥,误会父王不说,还吓大姐姐!


    于是她直起身子,高声说道:“皇爷爷,父王他给太子伯父守灵了,守到天亮了才走呢!说要为皇爷爷办差晚上才回来。”


    “宸儿!”顾明心吓个半死,赶紧去拉顾明宸,一边摁她一边磕头:“皇爷爷恕罪,宸儿年纪小不懂事,她不是故意的。”


    “阿姐,我只是在向皇爷爷解释父王没有不守灵的事呢。父王他又要守灵又要办差,好累的了,不可以误会他。”


    周围的人身子压得更低了,现场的气氛黑沉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样死一般地沉静过后,上方那个看不清脸色的老人忽然道:“你是谁?抬起头来。”


    顾明宸就抬起头了。


    那张和顾珩如出一辙的脸暴露在众人面前。皇帝看着这章稚气未脱的小脸蛋,居然沉默了一瞬。


    实际上他恍惚想起了很多年前,肃王也曾有这样的时候。


    那时候他也小小年纪,长灵秀,聪明可人。只可惜……


    “你说他又要守灵又要办差十分劳累,要不然,朕叫他回来,从今往后后,什么都不用干了,如何?”


    第28章


    “你说她又要守灵又要办差十分劳累,要不然,朕叫他回来,从今往后后,什么都不用干了,如何?”皇帝的话让所有有人都心高胆悬。


    顾明宸从出生到现在,来到世间总共也有五个年头。


    这些年她从来没有被教过要看人脸色,甚至连王妃时不时会挂在嘴边的女孩儿要乖巧的话都没听过——肃王不允许。


    按说作为幼崽的求生本能,也让她拥有一些读懂气氛的本能在才对,但顾明宸是个少见的异类。她漂亮可爱的外皮下,藏着一把桀骜不驯的横骨头。


    皇帝那阴沉沉饱含深意的话,并没有让她产生畏惧和担忧。然而她即便不懂看人脸色,却又天然拥有一股野兽一样的敏锐直觉,让她根本不用细想,就知道该怎么做。


    所以在听了皇帝的话之后,她高兴地说道:“皇爷爷的意思是我说什么就答应什么?那我觉得大臣们每天要上朝还要办公,都挺辛苦的,不如让他们全都回家?哦对了,还有那些百姓们。我们这一路上来,看到他们的日子过的很艰难,又要种地又要徭役还吃不饱十分可怜。皇爷爷不如下令,让天下百姓全都不必纳税服徭役了如何?哦对了,还有宫里的宫人,他们每天从早忙到晚,还要挨打挨罚不能回家更可怜,皇爷爷,要不然……”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这么会顾左右而言他?朕刚才不是在和你说你父亲的事么?这关天下人何事?”


    “可父王也是天下人呀。”顾明宸坚定地说:“父王又累又辛苦,天下人也又累又辛苦。天下人都又累又辛苦,凭什么父王就累不得苦不得?这不应该呀!皇爷爷您是皇上,那你应该比天下人更累更辛苦,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难道你还能因为又累又辛苦就不干了?”


    什么叫做“天下人都又累又辛苦,凭什么父王就累不得苦不得?”。听听这话,像是个孝顺儿女能说出来的么?


    但放在这个场合说,好像反而没什么问题。


    皇帝都被绕住了,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要说她牙尖嘴利讨人嫌吧,她说的话仿佛又有点中听。要说她聪明伶俐反应快吧,又顶撞长辈没脑子。索性她才四五岁,他总不能真的跟一个小孩子计较。


    所以最终,皇帝没再说什么,冷笑一声就走了。


    他一走,整个灵堂都有了活人气,大家终于敢抬头了。


    不过这时很多人在看自己,顾明宸发现,他们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她一样,从头到脚那样打量她,带着探究和审视。


    正当她还在想珊儿之前被看的是不是这样的眼光,脑袋上就被狠狠敲了一个响。


    “哎哟!”顾明宸赶紧捂住头:“大姐姐你做什么呀?干嘛打我。”


    “打的就是你,你胆子也太大了,居然顶撞皇爷爷。”


    “胡说,我没有顶撞皇爷爷。”她就是说实话而已,说实话就算顶撞?怎么可能!


    顾明心却不听她辩解,还教训她道:“以后再不敢了听见没有?皇爷爷是皇爷爷,他不仅仅是我们的皇爷爷。”


    天家血脉,看上去是一家人,实际上和权力比起来,血脉根本没那么重要。


    先不说顾明宸这种生母卑贱的小庶女,就是她这个有封号的郡主,都没那资格在皇帝面前真的把自己当皇孙。


    别说她了,连顾明晖都没那个牌面。


    他们是谁?是生于彭州从未见过面的血脉。如这样的血脉,加起来几十上百人,皇帝记得你是谁?


    尤其是京中还留有太子与别的王叔们。


    相比起他们,至少东宫那几位自小待在皇宫里,长在皇爷爷面前,那才是皇爷爷的真孙子。


    五妹妹的还是太小了,又没人教,父王对她纵容太过,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


    顾明宸却不理解,还道:“皇爷爷就是皇爷爷,这还有真的假的之分?”在她看来,她是父王的女儿,父王是皇爷爷的儿子,那她就是皇爷爷的孙女,这点不论如何都不能改变。


    有差别的,不过是皇爷爷喜欢或者不喜欢自己。


    但问题是,他喜欢自己也好,不喜欢自己也好,难道她的血脉还能变?自然是不能的。


    只要变不了,其他的就无所谓了。


    至于会不会闯祸?那是她应该考虑的吗?不是呀!她才五岁!她为什么要考虑自己会不会闯祸?


    皇爷爷计较,那是他小肚鸡肠不容人,错的是他和小孩子较真。


    父王受到处罚,那是他没有能力不抗事,是这个父王没当好。普天之下,万万没有让五岁的小孩子承担责任的道理,绝不会有。


    顾明宸见大姐姐满脸担心的样子,就赶紧安慰她,让她不要担心自己会被罚。结果顾明心听了她的话,脸色更差了。


    “我的老天爷,你可真是个厚脸皮。”顾明心早就知道自己这妹妹脾气横,但没有想到她直接横到父王身上了,还……父王受到处罚是他没有能力不抗事?


    “你可真敢说呀,看我回去不好好教训你。”顾明心揪着妹妹的耳朵,真想给她两巴掌。


    但看她肉嘟嘟的小脸蛋,还有那又长又圆的大眼睛,又觉可爱的紧,哪里舍得真下手?


    顾明心手捂心脏,受不了地咬牙:“不行了,你这祸害,我非得让父王好好罚你不可。”


    “父王才不会罚我,我说的又没错。”顾明宸不以为意:“更何况就算我说错了又怎么样?我是为了帮父王解释,让他不要被误会。就算说错了,父王不会也不应该罚我。”


    这倒是真的。


    顾明心到底比顾明宸大一些,在谢家住了一段时间,对某些人情来往,有了比从前更加清楚的认识。再加上有王妃的耳濡目染,自然知道在某些时候,小小的一句话,都能影响所有人的前程。


    父王是一家之主,是肃王府的天。他要是被扣上和不忠不悌的帽子,整个肃王府都要遭殃。


    妹妹虽然胆大包天顶撞了皇上,但她至少帮父王解释清楚了,没让那顶帽子真的扣下来。即便,这很可能让她从此被皇爷爷厌恶上。


    “妹妹。”顾明心怜爱地抱住顾明宸,用力地摇了摇:“我的宸儿怎么这么勇敢怎么聪明呢。”


    “哼哼,我就是这么聪明,这么勇敢。”


    “就是就是,宸儿聪明又勇敢。”顾明珊也凑上来,小声地抱了抱顾明宸,并道:“皇爷爷可真凶,还骂父王,我不喜欢他。”


    “嗯,我也……”


    “嘘!快别说了,母妃要把脸瞪绿了。”


    顾明宸往前一看,果然发现王妃的面色黑如锅底。


    她小小地吐了吐舌头,赶紧规规矩矩地跪好,再也不说话了。


    直到下午,守灵结束,她们可以暂时回家去了。


    顾明宸开和顾明珊都还挺雀跃,觉得自己今天立了功,回去肯定被嘉奖。


    谁知刚跨进王府大门,走在前面的王妃就突然转过身,冲顾明宸扔下一句话:“顾明宸,你给我在这儿跪好。”


    不光是顾明宸,就是顾明珊和顾明心都愣了。


    她们看看王妃看看顾明宸,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母妃,您怎么了?为什么要罚妹妹?”


    “为什么要罚她,让她自己想。”王妃瞪着顾明宸,呵道:“跪下。”


    跪下?顾明宸短短的人生中,第一次受到这样的训斥。她脸涨得通红,顽固地梗着脖子,不求饶也不说话,更不跪下。


    王妃生气道:“怎么?我的话你听不见?跪下。”


    “不要!”顾明宸突然高声道:“你凭什么要让我跪下,我又没有犯错,凭什么让我下跪?我不要!”


    “你……好大的担子,你敢忤逆我?”王妃可不止是王妃,还是顾明宸的嫡母。


    她的话在这个家里的分量,和肃王起鼓相当。她让顾明宸跪,她就得跪,否则就是大不孝。


    但孝?


    那是什么东西?顾明宸天天听别人说,但还理解不了。


    一个理解都理解不了的东西,又怎么可能吓住她?


    让她罚跪?没门儿!


    顾明宸转身就跑。


    王妃一看顾明宸不仅不听话,反而直接跑了,简直把她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这可不仅仅是不听话,这是对她的忤逆!这可比丈夫差点被降罪要严重得多了。


    谢华年气得差点晕倒,一只手指着顾明宸,有生以来第一次高声吼道:“你这大胆的婢生子,等着,让王爷回来亲自处置你。”


    “处置就处置,让他来!”顾明宸飞快地跑回了自己院子,把自己关进了屋子里。


    第29章


    顾珩人还在衙门,宫里的消息就已经传到他耳中。同时王妃一回家就惩罚顾明宸的事情,也被属下报告给了他。


    不能让人发现自己消息灵通到对宫里的情况都一清二楚,顾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把犯人都审完了交给大理寺胡大人,这才回府。


    谢华年冷着一张脸,端端地坐在正厅内,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顾珩回来后,怡然地喝了一杯茶,也不说话。


    自己已经表现得这么明显了,谢华年原本以为顾珩肯定会问她发生了什么事。结果他明明看见自己表情不对,却还是跟没有发现一样,实在让谢华年忍不住了。


    她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直接开口,而是默默地掉起了眼泪。


    这时候顾珩终于不能装看不见了,他笑盈盈地转过头,问:“怎么了?平白无故哭什么?”


    “平白无故?你是不知道……”谢华年啜泣着,把宫里发生的事情说了。


    但她真正想要表达的,是顾明宸对自己的态度。


    她才五岁呀,这么点儿大年纪,都已经目中无人敢忤逆自己了,再不管教,还怎么得了?


    但她是大人,还是名义上的嫡母,在明知道丈夫对那庶女宠溺非常的情况下,她不可能直接说难听的话,告状也是要有技巧的。


    “皇上本就因太子之事心烦,她小小年纪,居然敢当众顶撞。”谢华年先说了东宫事情的前因后果,才继续道:“陛下虽未当众责罚她,是看她年纪小,但心中必定不喜。若害陛下误会肃王府,以为王爷您是个胆大包天的,才教出了那样目中无人的孩子,那该如何是好?我则不是要惩罚她,不过是做做样子,好教人知道,肃王府的子女,都是有教养的……”


    “宸儿是本王的女儿,名义上,也是你的女儿。你说她没有教养,是在骂谁?”肃王表情没变,依然是笑盈盈的,但谢华年就是知道他生气了。


    说句实话,顾珩为人豁达,对身边人从不苛刻,绝大多数时候,还非常体贴。但很奇怪,有的人就是看上去脾气再好,也让人心存畏惧。


    哪怕谢华年打心底里认为自己处事正当,也坚信丈夫会认同自己。但当她说完后,还是忍不住心虚,所以也敏锐地发现他生气了。


    明明他什么都没有做,没有露出不满的表情,甚至连说话的语气都没有变。


    谢华年不解,但这不是现在要纠结的事,她几乎马上就开始反省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对。


    瞬间想完后,发现自己是对的呀。


    顾珩却是把手中的茶盏一放,站起来准备出去了。


    谢华年下意识也站起来,跟了两步,还没想到问他要去做什么,却见走在前面的男人忽然停了。他小弧度地侧了下脸,对她道:“因为我罚了世子,你就要在宸儿身上找补回来,王妃,你的行为,让我怀疑,你到底适不适合做妻子。”


    谢华年耳边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炸开。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急切地为自己辩解:“王爷,妾就算是有一千个不妥,也绝没有要与您对抗的意思。我都是为了王府为了王爷,宸儿她是我们的女儿,我这个做嫡母的,教导她难道还错了?何况事关皇上,如何小心谨慎都不为过。我只是想做做样子,罚她一下好让陛下消气。您却这样想我,难道我是那种狠毒刻薄的嫡母?”


    “做做样子,让父王消气?有意思。”顾珩回过身来,语气轻飘地说:“若是为了让父王消气,当时在场的有你有世子,为何身为本王正妻,你不为本王辩解?事关父皇,如何小心谨慎都不为过,作为王府继承人,为何世子不为本王辩解?若你们辩解了,回来不必你自己领罚让陛下消气,本王亲自去太和殿罚跪。可你做了么?没有。宸儿做了,到最后,却是她来受罚。为何?因为她聪慧,因为她勇敢?因为她维护我这个父亲,便要被推出去让人惩罚消气?再让什么都没有做的人坐享其成。谢氏,这便是你谢家的教养?”


    谢华年脸色一片煞白,嘴唇颤了颤,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想要辩解,想要狠狠地反驳,她谢家清名,不容污蔑。


    但她实在无法解释,当时在东宫,皇上发怒,自己为何没有站出来。


    是,她其实是知道的,不论是脑海还是心中,都知道那个时候自己应该站出来打岔,为丈夫,为整个肃王府分辩,决不能让皇上给丈夫扣一个不忠不悌的帽子。


    然而不论她想的多明白,心里多清楚,在那个时间,她的膝盖就是站不起来。


    她深呼吸好几口气,告诉自己下一息便起身解释,却一息又一息,直到顾明宸开口都没说出一个字。


    不得不承认,当时她是松了一口气。


    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是对顾明宸行的不满。


    不是不满她抢走了自己出声的机会,而是她居然用那么强硬的口气跟皇上说花。


    什么叫做天下人都又累又忙,不如免税?简直是胆大包天了呀!


    那是皇上的天下皇上的百姓,轮得到你一个小小的女娃在那里置喙?


    当时谢华年鼓起勇气抬头,悄悄看了一眼。


    皇上的表情很不好,显然是对丈夫心生不满了。


    这让她非常着急。


    丈夫想要继承皇位成为太子,必须要得到皇上的宠爱看重才行。


    若因为顾明宸一个小孩子的三言两语,就害得王府落于险境,那该如何是好?


    惩罚她,是为了做给皇上看,做给外人看。


    教育她,是身为嫡母应有的责任。


    谢华年坚信这个道理,所以她真的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问题。


    前提是,顾珩不要追究她没有在皇上面前帮他辩解的事。


    肃王却不在乎她的心中所想。


    “宸儿的事情,以后你就不必操心了。王妃,你管好你生的那几个就行了。”顾珩淡淡地说了一句,转身就走了。


    谢华年掐着手绢,在原地站着,看着他的背影,眼泪哗哗地流个不停。


    她其实并不太理解,都说父母之爱子,为其计长远。丈夫那么宠爱顾明宸,却一味宠溺纵容,从不严加管教,这难道是好事吗?她甚至都有点看不懂,他到底是真的宠爱那孩子,还是只是装一装而已?


    然而那人并未转身,自然看不清她疑惑和伤心的样子。


    顺着长廊小径,顾珩转了几个弯,来到了顾明宸的院子。


    宫女婆子们都站在外边,低头耷脑的,十分安静。


    顾珩没有询问,直接推开门进去。


    看一眼,正堂没人,再往后走,还是没有。


    转了两圈,终于在立柜角落里,找到了自家鼓着脸生气的小闺女。


    只见她梗着脖子昂着头,一副随时都要与人干仗的架势,眼睛还一瞬不瞬地盯着人,显然自己从门口一进来,她就听见了。


    顾珩叹一口气,走过去道:“怎么,你躲在这里不觉得冷么?”这大冬天的,橱柜里可没炉子给她烤火。


    顾明宸却是鼓着脸,不说话。


    顾珩只好撩开衣摆蹲下,问她:“怎么了?今天明明很威风,这会却躲这不见人是什么意思?”


    “没有。”


    “好,你没有,是阿耶怕你冻着,叫你出来暖炉子,可以么?”


    顾明宸嘴巴动了动,到底没忍住,眼泪滴嗒落下来。


    顾珩叹一口气,把人抱进怀里,问:“委屈了吧?”


    顾明宸不说话,只是抽泣声越来越大。原本被王妃斥责被呵骂,都硬憋着不哭不掉泪。甚至打定了主意要是父王归来责罚她,就直接回彭州的顾明宸,被他抱在怀里一说委屈了,就再也忍不住哇哇哭起来。


    “我没打算罚你,别哭了。宸儿又没错,怎么会受罚呢?”


    “呜呜呜呜,我,我唔……我要跪台子,母妃说我错了,说我不懂事是个忤逆的坏孩子,呜呜……”顾明宸哭得肝肠寸断,她有生之年头一次受这么大的委屈,心都要碎了。


    顾珩也不走了,干脆把人抱着,也整个坐在了立橱里。


    他的手臂很长,肩膀宽阔。刚刚年满五岁的顾明宸,抱在怀里真的很小,像只颤抖的小猫。


    顾珩见小儿哭闹看多了,早就习以为常。但顾明宸颤抖的小身板,还是让他揪心不已。


    他知道她伤心又委屈,更多的是对王妃态度的不理解。


    原本他想着她还小呢,有什么不能慢慢教的,一切等她长大了再说。


    她是公主,再不济也是王女,哪里需要像别家女儿那般从小就知情识趣?知情识趣通情达理的,都是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只是现在,他想,她终究是敏感柔弱的,即便自己可以保护她,让她永远不会被欺负。但她自己有心,与人结交却遭遇背板,到底还是会伤心。


    于是她拍着幼女稚嫩的后背,叹一口气,哄道:“王妃她并不是故意要惩罚你,而是畏惧皇上,这才急于表现,想让外人看见王府的孝顺乖觉。她让你跪着,不是因为觉得你有错,而是需要让外人看见你受到了惩罚。所以你不要因为她罚你而伤心,她不是讨厌你和你生气。”


    顾明宸抽泣的声音小了一些,抬起头来,用通红的眼睛看他,万分不解:“可是为何?为何觉得我没错,却还要惩罚?为何要让外人看见我受罚,哪怕我没错?外面的人都不讲道理么?既然他们不讲道理,那我们又干嘛管他们怎么看怎么说?”


    “这世上,很少有人讲道理。”顾珩把他抱起来,从立橱里出去,在外间小榻上坐下来。


    炭盆烧得旺,他还是给顾明宸塞了个手炉让她抱在怀里,才继续说道:“你皇爷爷是天下共主,他认为谁对,谁就对,认为谁错,谁就错。这和对错本身并无关系,而是他就是有这个权力。”


    “权力是这样一个可怕的东西吗?”


    “比你以为的还要可怕。比如,你认为它可怕,是因为你从前没有意识到。但没有意识到它可怕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它不常见,而是因为它于你而言太过平常。你是本王的女儿,权力这东西,从你一出生就有了。你习惯了它,自然看不到它。但是,当你面对比你更高,更强的权力之时,你就能看到它了。皇上的权力,于我而言,于王妃而言,于天下人而言,都是如此明显而可怕。你母妃畏惧她,不过人之常情,正如她一回来就准备惩罚你,也是她在向你使用权力。她是你的嫡母,她拥有这权力,所以她认为此事稀疏平常。你的反抗,并不是让她意识到你没有犯错却被惩罚的委屈,而是让她感觉到权力遭到冒犯。”


    顾明宸眨巴着眼睛,不明白自己明明在和父王说自己无辜被惩罚的事情,他却突然说起了这些不明白的东西。


    所以她问:“所以母妃惩罚我是有原因的,那我不接受惩罚是错了吗?”但她不喜欢这样,不喜欢这样只是因为自己是小辈,就被理所当然要接受别人在自己身上彰显权力的感觉。


    “你没有错,因为你不需要接受她彰显的所谓权利,更不必遵循她所习惯的逻辑。甚至连去理解都没有必要,因为她毕竟不是你生母,和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顾明宸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在顾明宸天然的世界观中,自己是柳氏所生,但王妃也的确是自己的母亲。


    因为王府内宅尚算太平,即便有几个小打小闹喜欢拈酸吃醋挣表现的,也鲜少有人敢闹到王妃甚至肃王面前。


    再加上不论是顾明心还是顾明晖,尤其是更后面的顾明宸等人,顾珩都时常亲自带在身边。


    他就一个人,给这么多孩子当父亲,当然不可能一个一个带而是一带就是一群。所以王府的孩子,没人敢纠结嫡庶,大家从小待在一起,感情都很不错。


    这就导致,不论是顾明宸还是顾明珊,甚至大一点儿的顾明意顾明曦,都没有太多的身份观念。


    与他们而言,王妃是嫡母就是嫡母,生母是阿娘就是阿娘。硬要说嫡母和生母有什么区别,那也是有的。但区别在哪里?那不就和姑母伯娘之类的一样吗?甚至因为生活在一起,还更亲近些。他们以为,人天生就有很多个母亲,那是正常的。


    你说嫡母没生你?


    可父王也没生他们呀!


    和生母比起来,嫡母还更明理大气些,大家即便跟生母更亲近,但对嫡母也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和敬爱。


    在肃王府,没有人敢对她们说,嫡母毕竟和你没有血缘关系,更不会有人敢说,你不必真的将嫡母当成自己的母亲付出感情。


    所以顾珩的这句话,这对顾明宸来说是很震撼的,因为它好像推翻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认知。


    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顾珩揉揉她的头顶,好半晌才道:“原本我想着,你还小,应当长大了之后再去了解一些事情。又或者在你长大的过程中,会自然而然地去理解。但长大之后再了解太迟,自然而然地去领会,往往代表吃了亏。”他哪里又舍得让他吃苦头?


    于是他用一个成年人,男性的立场,来向自己的女儿,教导关于成年人的人情世故:“王妃是谢家女,她从一出生就被教导成为一个贤良淑德的妻子。


    像谢家那样的名门世家中的女儿,尤其是嫡女,是很珍贵的。这样珍贵的一个女儿好不容易养大,自然也不能浪费了。所以她们即便被养得对丈夫顺从恭敬,也必不能忘记娘家的利益。这是她们被娘家抬举高嫁的回报。所以王妃即便嫁给我,成了我的妻子,顾家儿媳,但她代表王府的身份只有一半,另一半,代表着谢家。”


    谢家家族繁盛子女众多,王妃谢氏算是她们姐妹中嫁的最好的。


    你嫁得好地位高,那自然而然地就成了谢家女子的代表。所有人都会通过看你,来看谢家其他子女,尤其是那些未嫁的女孩儿。这是谢华年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也是贯彻始终的生存哲理。


    从某种方面来说,不能说它不对,但现实中大部分家族联姻,并不会太看重女方,尤其是那个出嫁的女儿本身的才华与德行。


    毕竟是为联姻,只要双方认可了对方的权势地位,或者话事人的身份和才能,这件事就能定下了。


    至于德行?


    这时代的女子,尤其是大家族的女子,有德行不好的么?即使有,也只少数。可就算算是那些位数不多的坏德行,和男人们干的事情比起来,也不过是玩笑一般的毛毛雨。


    但为什么人们还是会盯着女子的德行不放?


    因为他们得给家里的女人们找事情干呀。


    那些被圈养在家的主母,那些等待上位的儿媳,她们一生当中,少有的,有可能摸到的权力,就是在挑选儿媳,或者跳调/教媳妇这件事上了。


    所以在绝大部分不重要的婚姻上,男人们并不关心更不插手,把它下放还主母们安心。而真正重要的联姻,身为一家之主的男人敲定之后,不论人选是谁,都反驳不了。


    人们当然会相信一句话,认为一个好母亲能够旺家至少三代。


    那是不管家事的男人们拿来糊弄人的说法,他们懒得管,自然要把女眷的功劳吹高点。


    但真正关心家事的男人们都会将真正重要的,比如长子,尤其是嫡长子,长孙嫡长孙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再不济,也会挑选厉害的名师悉心培养,哪里会真的把继承人的教育交到女人们手里?


    首先当然是不相信她们的能力,也实在是大部分家族不太注重对女儿培养。


    比如谢华年,她是谢家嫡女,身份比起这世上绝大部分女子已经十分高贵了,但她的家族,也依然没能给她什么太像样的教育。


    当然,并不是说谢家不在她身上投入,相反,作为嫡女,谢家对她的看重还是很明显的。不仅从小就延请名师教,还请了宫里退休的嬷嬷在身边教导。


    所以谢华年不论是诗词针线还是琴棋书画,都很有几分造诣。


    然而与所有人教导女子的习惯一样,谢家教给她的,依然是琴棋书画这些没什么用的东西。


    是的,琴棋书画于他们来说,就是没有什么用的东西。像他这样的身份,或者哪怕身份再低一些的男人,哪个不是手握权柄,或者至少家境富裕?


    这样的人家里,会养不起一二擅长诗词的门客,或请不起拨琴弄弦的家妓?差别只在会不会那么做而已。


    真正重要的看事的眼光与做事的决断,不会有人去培养。他们并不认为一个注定要嫁出去的女儿需要什么眼光和决断的能力。反正家去夫家,一切由夫家说了算不是么?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个好媳妇人选。


    哪怕是谢华年这段时间以来的表现让他一言难尽,其实他也没什么不满。


    真的,在没有经过培养的前提下,天生拥有洞察力和决断力的女子何其稀少,他又不指着她救命,她能把家里一群孩子管好不出事,他就已经很满意了。


    毕竟对他来说,这门亲事真正有用的,还是谢家的助力。


    但他真心这么想,却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被养成她那个样。


    别说顾明宸,就是最早出生的顾明心,他也没有想过要让她长成一个知书达理的人。


    他为何要亲自教导一众儿女,甚至很程度上对女儿们的关注度都要高过男丁?


    因为他深知世人对女子要求苛刻,而妻子本身就是受着那种苛刻教养长大的人。一不小心,在世俗的影响下,她们就会被样成温顺软弱的性子。


    这不能怪她们,女人们总是要出嫁,既然是去别人屋檐下讨生活,性子温顺柔软些也好活命不是?


    但他是谁?


    他是超品亲王,是未来的皇帝。


    他的女儿是公主,最不济也是王女。


    嫁人这回事,在他这里并不是个必选项。且不论是郡主还是公主,她们都会有自己的府邸。成婚之后,也会住在自己家,而不是去别人家里看脸色。


    既然都不必去别人家讨生活了,那她们什么性子又有什么要紧?


    总不能为了不会吃的苦,去提前习惯多吃苦吧?


    然而他的想法,跟王妃显然是相悖的。


    顾明晖还罢,顾明心却是随着越来越大,对王妃的思想越来越认同了。


    他无意强行干预她们母女之间的感情,所以也不强求长女一定要听从自己。


    但在顾明宸这里,情况截然不同。


    顾明宸不是一个乖顺的孩子,他也不允许她被任何女子需要柔顺温婉的观念裹挟。


    所以哪怕孝道这些东西,他都不愿强求。


    以前听到某人指着自己的孩子说这是他的种,他总会下意识地唾弃,十分接受不了这种粗鲁的叫法。


    尤其是在他成了父亲后,就更难以理解。孩子就是孩子,儿女就是儿女,为何能叫得那么猥琐?


    担当顾明宸出生后,他忽然间就理解了那种感受。


    倒不是开始认同儿女是自己的种这种概念。而是他突然发现,顾明宸本身,就是一颗种子。


    她恰好生在了自己的家里,恰好让自己成为了她的父亲,他只会由衷地感觉到庆幸。


    人的感情在某些时候是非常玄妙的,按理来说,对于更为重要的顾明晖,他才更应该产生这种感觉。事实上他的确是在顾明宸身上,第一次有了那种,拥有了一个后代的感觉。


    是后代,区别于儿女或者继承人,是哪怕自己身为一棵树,也得到了一颗小树苗的那种后代。


    他没有办法等闲视之,没有办法让她像其他人那样懵懵懂懂憋憋屈屈地活着。


    她像一颗奇怪且不知名的种子,柔弱又坚强,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枯萎死去,又仿佛只给于一点风光雨露,就能长成参天大树。


    没人知道这种子会发出什么芽长出什么枝,他对她产生了无比浓烈的期待与好奇,想知道,在自己的全力支持下,她能长成什么模样。


    这种奇异的感觉,从她一出生就有了。或许是因为她长得和自己太像,或许是她看着自己的眼神总是让他倍感甜蜜。


    她哪怕什么都不做,都让他充满了骄傲与成就感。


    谢华年是女子,世人给天下女子的教导都是让她们温顺懂讨好。这让她们有一种错误的认知,以为自己只要足够好足够讨人喜欢,便会得到喜爱,便会被宽容善待。


    实际上并不是如此。


    有的人就是什么都不用做,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喜欢得不得了了。


    即便顾珩已经极尽全力公平对待每一个孩子,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就是偏心。他无法忍受宸儿会遇到任何伤害与轻慢,哪怕是还不曾到来的将来,也不行。


    所以他对顾明宸说道:“所以你不必理会王妃的态度,不必在意她的观念与想法,更不必为了她伤心,她对你来说,本来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可她是母妃。”


    “他是你母妃,不是因为她生了你或者养了你,只是因为他嫁给了我。不论是谁,嫁给我谁都可以是你的母妃,仅此而已。”


    顾明宸嚯一下转过身来:“什……什么叫嫁给父王,谁都可以是母妃。难道母妃还能换么?父王的妻子也可以随便换么?”


    “所以这一生你要记住的第一件事,就是永远不要想着依靠某个与你缔结婚姻的丈夫或声称钦慕于你的男子。因为于男子而言,妻子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可以随时换,端看愿意不愿意。”


    “为,为何?”顾明宸震惊极了:“但,但那样的话,母妃怎么办?有了新母妃,那现在的母妃呢?”


    “与本王又有什么关系?反正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顾珩柔声道:“当然这只是打比方,我当然不会这么做,但我的确可以这么做。你应该知道,我与谢家的联系,是两个姓氏的姻亲。我娶了谢家女,王府有了谢家女所生的血脉,我们的利益就绑在了一起。但是,谢家有女无数,并不是说必须是你母妃才能是我的妻子。


    “没有哪个男人把婚姻和妻子看的那么重要。当然,不是说它不重要,而是不那么重要而已。因为在这之上,还有很多东西是男人更追求的,金钱,权势,名誉,甚至理想,这一切都要远远高于婚姻和妻子。我告诉你这一点,并不是让你对自身产生怀疑,而是让你知道,男人这个东西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所以你永远不必为了讨人喜欢,或者被世人认同,而去做委屈求全的事。不论对方是血亲还是皇帝亦或者是某个不知名的美男子。”


    顾明宸张了张嘴,想了一会儿,忽然说:“你说母妃对你来说,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是不是对母妃来说,你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就跟你说,男人对我来说,也不应该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


    “当然呀!我前面不是说了么?王妃来自谢家,所以她一边顾忌谢家的名声胆小怯懦,一边又代表王府,又不得不为王府的谨慎纠结。实际上就算不嫁给我,而是嫁给别人,她也一样一半代表谢家,一半代表丈夫。她要做的事和能做的事,依旧大同小异,没有太大的区别。”


    “母妃嫁给了父王后,母妃一边代表谢家,一边代表王府。”顾明宸问:“所以她现在既是顾家人,也是谢家人么?”


    “恰恰相反,她现在既不是顾家人,也不是谢家人了。”


    “不懂。”


    “不难懂,因为所有的出嫁女都一样,是不管在夫家还是娘家,都是最先被放弃的那个人而已。”


    啊!啊?


    顾明宸好像听明白了,好像又不太明白。


    顾珩只是捏捏她的脸:“不明白也没关系,你只需要记住,对顾家来说,对王府来说,你比王妃重要。在重要排序中,你的位置在她前面,王府就算放弃王妃,也是不会放弃你的,不仅是你,还有意儿,还有珊儿,还有明奇明林。你们是顾家人,只要不主动离开这个家,就不会有人放弃你。”


    顾明宸慢慢地点下头:“好的,我知道了,我比母妃重要,所以母妃没有资格罚我。”


    “明白了就好。”顾珩又道:“但这是个秘密,心里知道,不能说出来,懂么?不论如何都不能说,也不能被看出来。”


    “为何?”


    “因为所有理所当然的事情,都是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说的。你只需要知道,这是个秘密,藏在心里就好。”


    “唔,明白了,心里知道,不说出来。”


    “来吧,拉钩。”


    “拉钩。”顾明宸伸出小手指和他拉了下勾。


    顾珩这才笑问:“不伤心了吧?”


    “不伤心了。”


    “那就好,去洗漱,然后吃饭,父王待会儿要出去,今夜大约不会回来,你要乖乖睡觉,不能玩闹。”


    “嗯嗯,知道了。”


    顾珩这才把她放下来,径直出去了。


    他离开了院子,顾明珊从里间斗柜里爬出来,抱着被揪乱头发的娃娃,努着嘴问:“宸儿,你和父王都说了什么呀?怎么说了这么长时间?”


    她躲在斗柜里,只听到了顾珩和顾明宸在立橱旁边时说的话,知道父王没打算罚她。


    等他们出来到了正厅后,说了什么,她是没听到的,又不敢出来怕被父王责骂,就一直躲着,躲得都快睡着了。现在父王好不容易离开了,她才爬出来,肚子饿的咕咕叫。


    “父王说,成婚不是一件好事情,成婚了后,就两边不是人了。”


    “啊?”顾明珊傻眼,他们不是在说罚跪的事情吗?怎么扯到成婚的上去了,谁要成婚?宸儿?可她还这么小!


    第30章


    顾珩连夜到了宫外。


    此时宫门已经下钥,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但顾珩也不是要进宫的,他来之后往门口一跪,就不动了。


    顾明宸和顾明珊吃完了饭,正准备上床睡觉。


    北方天黑得早,又是冬天,黑灯瞎火的,又没什么游戏好玩,还不如早早上床休息。


    可她刚把头梳好,顾明林就气呼呼地踢着鞋进来了。


    都这时候他还不睡觉,跑过来要做什么?顾明宸先是奇怪,然后又开心起来,以为他是因为下午的事来安慰自己的,便拍了拍床板,叫他过来:“你要来和我们一起睡嘛?我们今天晚上听嬷嬷讲山鬼和猫妖的故事哟。”


    “我才不和你们一起睡,我永远都不要和五姐姐好了,五姐姐是坏人。”


    顾明宸脸上的笑意敛去,不高兴地问:“我哪里得罪你了,你说我是坏人?”


    “你就是得罪我了,你惹母妃生气,还害的父王出去。父王去给皇爷爷陪罪去了,要在雪地里冻坏,五姐姐是坏姐姐,呜呜呜,我以后都不跟你好了,六姐姐也不跟你好了。”说着就去拉顾明珊,要让顾明珊和他一起走,都不和顾明宸玩儿了。


    顾明珊甩开了他的手,护短道:“你胡说,宸儿没有做坏事,你才是坏弟弟,你欺负宸儿还撒谎,我要告诉父王,让父王和母妃罚你。”


    “我才没有撒谎,父王都没有吃饭就出去了,今天晚上都不回来。他都没地方去,要在外面冻坏了。”


    顾明珊哪里肯信他的话?她刚才还见着父王呢,自然觉得顾明林在撒谎,于是和他吵了起来。


    顾明宸却嚯地一下站起来,吩咐嬷嬷道:“嬷嬷,给我穿衣服,我要出去。”


    “小姐,您要去哪儿?这黑灯瞎火的……”


    “我要去找父王!”父王刚才说他要出去,晚上不回来了,让她好好睡觉。顾明宸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经常晚上出门,这很正常,所以他说不回来,顾明宸根本没有多想。


    此时听到顾明林的话,她自然相信了,所以想知道他去了哪里。


    介于今天发生的事情以及王妃的态度,让她很难不觉得父王此行和自己有关系。


    嬷嬷劝不了顾明宸,只能为她更衣,又听她说要出去,更是拿了厚厚的斗篷和炉子,裹着顾明宸才陪她出门。


    因是夜里出门,嬷嬷担心危险,通知了侍卫准备车马,这才浩浩荡荡地出去了。


    这么大的阵仗,自然不可能瞒过其他人。当然,也没有人想过要隐,王妃那里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因为白天东宫发生的事,谢老夫人不放心,专门派了弟媳楚氏过来看她。因来得晚就没想回去,干脆借住在王妃院子里,正陪着她烤火说话。


    听见外面的动静,她很是惊讶了一句:“这是郡主要出门?怎么闹这么大动静。”


    “哪里是郡主,是偏房里那个。”


    谢华年简单说了一句,没有认真解释。


    虽对顾明宸不满,但她毕竟要脸,不好意思让别人,尤其是娘家人听说自己被一个庶女忤逆。


    然而对谢家人来说,光是独自出门,不向嫡母报备这一样,就已经是大逆不道无法无天了。


    她少不得提醒一句:“你自来性子好,是个贤良大气的人。但再怎么贤良柔顺,也该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势,这家里该管的还是要管,可不能让庶出的在纵到自己面前。”


    谢华年讪讪笑过没接话,心道她哪里是不管?她是管不着。


    丈夫对顾明宸的纵容已经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了,今日居然警告她不要插手顾明宸的事。这简直是活生生在打自己的脸。


    但她又能说什么?她没有那个本事与王爷叫板。


    为今之计只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她倒要看看她能狂多久。


    楚二娘见她不说话,十分惊奇,竟问道:“王妃娘娘到底宽宏大量,这府中的娘子们,平日都是这么自作主张么?”


    换成别人家,她一个几岁大的小娘子,不经过父母长辈的同意就想出门?开玩笑呢?就算是家里的小郎君也没有那胆子。


    但肃王府的情况竟不相同,不论是顾明宸顾明珊亦或者是其他的公子女郎,只要带足了人手,向来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在这种事情上面,他们的自由度很大,肃王从来不限制他们。


    以前谢华年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但此时被婶娘这么一说,她忽然就发现不妥了。


    可要让她承认自己管家不力,那是坚决不行的。


    所以她轻蔑地笑了一声,道:“王府的姑娘,与别家女孩儿怎么一样?你当是你家呢?好好的孩子关在家里,像个家雀儿似得,呵!”


    楚二娘被臊得满脸通红,赶紧起来赔罪,谢华年硬是讽刺了好几句,这才放过她。


    等打发走了楚二娘,王妃这才叫过嬷嬷询问:“那边做什么去了?怎的天都黑了还出门?”


    “还能去哪儿?是找王爷去了。”嬷嬷说道:“但这大半夜的,她一个小孩子出门到底不合适,要不咱们派个人去看着?”


    “呵!真是个会谄媚的狗腿子。王妃嗤了一句,又道:“不必了!她的事情,从今往后都和我没关系,咱们不必管她。”


    嬷嬷欲言又止,但看了看王妃的脸色,到底把话咽了回去,没再说什么。


    宵禁时间还没到,但街上稀稀拉拉并没有多少人,只有零散几个酒楼铺子还开着,挂着几个红灯笼揽客。


    顾明宸坐着马车,在侍卫与宫女们的护送下,走了小半个时辰才看见宫门。


    见有车马过来,立刻有人上前阻拦。待走近看清了肃王府的车马标志,便没有强硬驱赶,只说宫门之外不能聚集,请他们车马人手全都退到一边去。


    顾明宸便下了马车,让其他人在一边等着,自己踩着兔毛短靴,走到宫门前。


    父王正端端地跪在那里,看见顾明宸过来,便皱了眉头,道:“你怎么来了?快回去。”


    顾明宸没说话,只是蜷着身子钻进了他的斗篷里。


    北风呼啸,夜雪纷扬,顾明宸幼小的身体团在怀里,暖烘烘的。


    顾珩怕把她冻着,一直小心地用斗篷捂着,却没有想到她心倒是大,就这么冷的天,靠着他居然还能睡着。


    第二天一早,皇帝就收到了报告,说是肃王带着幼女在宫外跪了一夜。


    他心中有气,冷笑一声便罢了,没有派人去让他们起来。


    倒是瑞王听了这个消息,专门跑到城墙上去。


    他站在城墙上,拿着新得的扬目镜从上往下看,什么都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长得可真像,如果天下人都这么长,就不会出那么多人伦惨剧了。”


    一旁的内侍听得后背发凉,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然顾琛嗤笑一声,把扬目镜抛到内侍怀里顿顿顿从城墙上跑下去。


    内侍接过扬目镜小心地抱在怀里,擦擦冷汗跟上。


    皇帝直到下了朝,才终于想起让肃王觐见。


    肃王跪得时间太长,是被人给扶进来的,拜见时又要下跪。


    顾明宸乖乖地跟在他身后,但刚到太极殿外就被拦下来了。皇上召见肃王,她没有资格进去。


    大殿内,皇帝高坐宝座,居高临下地看着牛高马大的儿子。明明跪了一夜,但他的身板还是那么挺拔壮实,丝毫没有因为一夜的惩罚颓废萎靡。


    他挑剔地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说实话,从他回京觐见的第一天,皇帝就已经打量过的,但即便如此,每次见到他,他还是忍不住去打量。


    肃王的容貌极其优越,优越到每次见到他,都让人忍不住想起他那位容貌艳绝的母亲。


    这让皇帝本就不怎么样的心情就跟不好了。


    “你还知道来见朕?朕以为,你光是忙着拉拢大臣,就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


    “儿臣奉旨调查城外乱军,并无拉帮结派之心,请父皇明察。”


    “哼!这么说还是朕的不是了?你在怪朕?”


    “儿不敢,儿臣惶恐万分。”


    顾珩声音低哑姿态谦恭,但皇帝怎么看他都不顺眼。


    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一通后,直接把人赶了出去。


    他不必顾忌顾珩的脸面,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小儿子的威胁。


    作为皇帝,他只需要明明白白地将自己的喜恶表现出来,立刻就能左右大臣们的决定。但这个决定依然是支持其他成年皇子而不是年幼的瑞王。


    皇帝很着急。


    他时间不多了,得快。


    不出皇帝所料,肃王回去当天就称病了,连太子的灵柩出门的那天,被扶着出来祭拜时,竟然当着所有大臣的面直接晕倒。


    皇帝评点了一句他身体不济不堪大任,便由他回去养病了。


    至于调查乱兵一事,就交给魏王。


    魏王?


    与乱兵对阵,甚至在混乱中把益王打死的魏王?


    朝臣们都有点傻眼。


    就连魏王自己都琢磨起来了。


    “这情况不对呀,我观父皇之心,高深莫测得狠呐。”


    魏王年少便称英才,怎会头脑简单?


    便是天大的利益摆在面前,他也会冷静下来想一想,这果子自己吃不吃得下去。


    更何况,他还有了女儿顾明茜的预言,就更不会有皇上想把皇位给自己想法了。


    于是摁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门客们,顾凭往床上已倒,自己也开始装病。


    理由都是现成的——思念皇兄,伤心欲绝,偶感风寒,不幸病倒。调查乱兵的事,自然也没力气管了。


    这下好,两个儿子全都乖巧躺平,另一个还在半路上拖拖拉拉,说是被大雪封路不能前进,至今还在半路上堵着,没能抵达京城。


    皇帝一下子被架了起来,就好像一个斗蛐蛐儿的爱好者,捉来几只蛐蛐儿想让他们打斗,却不料两只蛐蛐儿都安分守己脾气好,完全没有上进的心思。


    如果他们年纪再小一点儿,或者瑞王年纪再大一些,他自然是乐于看到这样的场景。


    但问题是,他们的优势是明摆着的,即便再不争不抢,朝臣们也会支持他,而反对顾琛做太子。


    皇帝当然不相信他们是真病了,连续派了几次太医却没用,因为人想让自己健康长寿不容易,但想把自己弄病却很简单。


    就在皇帝气得砸桌子时,瑞王突然站了出来,说:“父皇,既然两位王兄都病了,把彻查乱兵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你?”皇帝看着年少的幼子,心中惊疑。


    他的确是相要立幼子为储君,但正因为如此,才必须要藏着意图,先把前面几个儿子定罪,至少让他们永远失去争抢的资格才行。


    如今三国分立,在有成年皇子的前提下,是不会有人愿意皇帝立幼皇子为储的,又不是满朝佞幸。


    所以他不想让任何人提前注意到瑞王。


    但顾琛并不这么想。


    他诚恳道:“儿臣也是父皇的孩子,如今兄长们相继病倒,儿臣也想为父皇分忧。”


    皇帝还想拒绝。


    却见少年坚定地说道:“请父皇成全。”


    皇帝嘴巴动了动,终于还是同意了。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