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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造梦恨比爱长久


    下午,黎烟把《家园》完成。


    老爷子反复观摩夸赞,将装裱的重任交给孟斯奕。


    画框选的是老木雕花板,纯手工订制,好在不需等,当天就拿货。


    外框和里框都是榉木材质,替换了前厅先前悬挂的那幅山水画。


    选画框一来一回,就到了傍晚。


    孟斯奕刚回来就被喊进老爷子书房里。


    黎烟正读独自望着墙上的画出神,就听从书房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摔东西的声音。


    黎烟走过去,书房的门紧闭,听声音,是老爷子在训斥孟政。


    孟颖带着孟晚晚在楼上玩芭比娃娃,此时孟家的大人全在这道门里面。


    “你这个不争气的!都这个年纪了还没个正行,你娶二十多岁的小姑娘算个什么事儿?不说你儿子今年都比人家大,小颖今年都十八啦,你要让儿女在外面被说闲话吗?”


    “爸,您这是道德绑架,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的人生娶谁都是我的自由,反正晓卉明儿个就来拜访您,到时候可别弄得人下不来台。”


    老爷子捂住胸口,深觉早晚被这个竖子气死。


    孟泽上前扶住老爷子,“大哥,少说几句,爸身体受不住。”


    孟思娴一直看不惯她这个大哥:“没看出来啊孟政,一把年纪还玩儿这么花。”


    “孟思娴请你放


    尊重点,我是你大哥,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对我评头论足。”


    “我还就评了,怎么着吧。”


    “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方锡宁护在孟思娴前头,以免让局面不受控制。


    “思娴,理智些。”


    屋子里,唯独孟斯奕始终未发一言。


    他的父亲从来是一个不懂得责任的人,做任何事总是兴之所起,至于结果是乘兴还是败兴,那就要看命了。


    孟政和母亲是在孟颖出生的那年离婚的,那时候孟斯奕十二岁,短短的十二载光阴,父亲这一角色在他人生中基本缺席。


    孟政没有出席过他的家长会,也没有和他打过篮球,就连合照都屈指可数。孟政总说外面有多壮观的山川河流,却又总嫌女人和孩童麻烦,不愿与他们同去。好不容易回家,总是一张张摆弄带回的照片,又或和朋友没完没了通电话。


    孟斯奕亲耳听见过父亲在母亲坐月子期间与其他女人说不堪入耳的暧昧语言。


    他从不敢为此愤怒,因为任何动荡的情绪都因为在乎。


    他不想继续在乎这位名义上的“父亲”。


    爷爷告诉他:“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自己的成长既然已不需他的参加,那就让他离自己的心也远些吧,孟斯奕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不知不觉,他几乎偏执的要求自己往与孟政完全相反的地方走。


    他要求自己重责任、重情义、情绪平稳、志向远大、爱护家人,假使有一日他结婚,那也必定从一而终、之死靡它。


    若说他击碎过自己,那么他也重塑了自己。


    “阿奕,你怎么想?”老爷子穿过众人,站在自己一手教大的孙子面前。


    虽然孟斯奕平日也时常惹老爷子生气,但骨子里是沉稳知礼的。


    他面对众人,语气依旧如平时一般不急不缓:“爷爷,我尊重世上所有人和事,唯对他的事情不愿置喙,您也别再去问小颖,刚放假,不要毁了她的好心情。若有客人上门,就在外订一桌餐席吧,没必要来家里,到时候烦劳小叔和姑姑作陪,我和孟颖就先不去了。”


    孟政不是好人,可随着年岁增高,难免知道自己对于这一双儿女有亏欠,于是对于孟斯奕的提议,孟政默许了。


    老爷子:“就这么着吧。”


    黎烟听了全程,终于知道他为何身上没有一点父亲的影子。


    有意的剥离,是他人生中的一场荣耀杀戮。


    书房门被打开时,她有些猝不及防。


    孟斯奕目光一顿,“你怎么在这?”


    而后推着她往楼上走。


    退出这场家庭会议的似乎只有他一个,因为黎烟看见孟斯奕从书房出来之后重新合上了门。


    大概还有与之相关的细节需要商讨,而孟斯奕则是眼不见心不烦。


    他去了她的房间。


    黎烟顺手要将房门带上,被孟斯奕阻止。


    “以后任何男性来你的房间都不许关门。”他说。


    “也包括你?”


    “当然,难道我不是男性?”


    “可是别人怎么能和你相提并论?”她执拗的,不肯松开握着门把的手。


    孟斯奕拗不过她,最终随她去了:“你早晚自讨苦吃。”


    “自己讨的苦一般都是自己愿意吃的。”


    他有点听不懂她说话。


    “你们老师暑假发了多少套卷子?”


    触碰了黎烟的某些痛点,她肉眼可见的表情耷拉下来,“总听说高三是魔鬼,真见识了还是难以置信。”


    她的作业分量用“套”来衡量简直是轻蔑,黎烟觉得应该要用“座”当单位,几座高山的“座”。


    见她惨兮兮的表情,孟斯奕给小狗顺毛一般,抚平她后脑勺翘起的发。


    他的表情温和,黎烟却莫名觉得他心事重重。


    于是试探性地看他:“孟叔叔,你是不是不开心?”


    “怎么这么问?”


    “因为每次别人跟我说父母的时候,我也不开心。”


    孟斯奕明白她的意思:“小烟,我们是不一样的。”


    黎烟问有什么不一样,不都是不被父母所疼惜的吗?


    “不同之处在于,我的未来不确定性很多,而你,只要愿意,可以尽情发挥想象力。我大抵有几分为你造梦的能力。”


    空花阳焰,或是不舞之鹤,只要她想,她的人生列车可以驶向任何地方,方向错了也没关系,调转维修的责任他来担当。


    “你不惜捐楼让我进贤礼,不就是为了让我自己拼搏未来吗?”


    “进贤礼是因为那有最好的学习环境,这世上美丽事物繁多,我不想你做一个空荡的花瓶。”


    “孟叔叔,任何梦都可以吗?”


    “任何梦都可以。”


    也包括那个荒唐的梦吗?黎烟没敢问。


    “你恨不恨你的父亲?”


    “恨太费力气。”


    黎烟豁然,她决定向他学习,忘记烟州的人和事。


    恨比爱长久,她决定把力气留给后者-


    两天后,早上八点,孟斯奕的车准时歇靠在孟宅门口。


    黎烟拖着来北城的那个行李箱,正苦恼该如何将箱子搬下楼。


    孟斯奕站在楼下:“你这是要搬家?”


    然后走上去,接过这箱重物。


    “孟叔叔,你不懂,女孩子都是这样的。”


    “孟颖身上那点糟粕你算是全学会了。”


    孟颖不知什么时候从房里冒出来。


    “大哥,你们出去玩不带我就算了,还在我眼皮底下说我坏话,是不是太不厚道了?”


    “不是你说要好好学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孟颖这次期末考了了个稀巴烂,自觉无颜要求出去玩。


    还有就是,她好不容易说服林宴沉今晚陪她单独去看话剧,简而言之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孟颖闭了嘴。


    他们一个小时后抵达机场。


    黎烟今天穿的是条墨蓝色的连衣裙,长度在膝盖以上,坐在候机室里时腿有些冷,她下意识摩挲冰凉的皮肤。


    孟斯奕原本在看一本财经杂志,不知从哪变出一张薄毯扔给她。


    “孟叔叔,你身后长眼睛了吗?”


    “是啊,羡慕吗?”


    ……


    黎烟第一次坐头等舱,胜在宽敞安静。


    她跟空姐要了一杯加冰的果汁,起飞时耳鸣,黎烟直接嚼了块冰块。


    孟斯奕提醒她注意牙齿。


    南城是一座以旅游业为主的城市,主要靠这一项业务带动当地GDP。


    历史上,这座城市做过都城,所以博物馆里展览着许多重量级文物。也因一些特殊原因,这座城市原住民较少,据说南城真正的方言已经消踪灭迹,现存的不正宗。


    南城崇文重教,只是虽然高校众多,但总体上人才流失较为严重,归根究底,是房价太高的缘故。


    令黎烟惊喜的是,这里也有非遗传承人,接他们的车经过街道时,她看见了卖油纸伞的。


    不是那种粗制滥造的伞,她看见其中有古法油纸伞,做的是满穿的工艺,这种工艺需要在伞骨间来回穿三千多针,做的精细些的话有时需要长达一星期。


    令她回忆起小时候一些穿针引线的片段。


    本以为要去酒店住,没想到司机把车开到了一处高档小区的地下车库。


    她疑惑地看向孟斯奕。


    “这是我在南城的房产。”他说。


    “为什么在这买房子?”


    “公司在这有一个重点项目,未来几年可能要频繁往这里跑,干脆买套房子,方便些。”


    这里和西园公寓相比,除了布局不太一样之外,装修风格完全一样——一样的没有人气。


    就连阳台也空空荡荡。


    黎烟指着阳台:“孟叔叔,以后这里由我来帮你填满,怎么样?”


    孟斯奕听着小姑娘神采奕奕地比划,惊觉她和刚来自己身边时有了不小变化。


    最初,她的眼睛里对人总是有强烈的防范,或者说是敌意,她为了看上去成熟和无所畏惧,总是把自己弄得满身是刺,实则对待这世界有许多恐惧。


    从最初假装的乖巧,到现在个性中渗进一些阳光,孟


    斯奕并不足够清楚,治愈她的具体是哪些东西。


    朋友、家人,这些或许都是原因。


    尚未设想过“爱”之一类。


    第22章


    红豆不合时宜的东西


    “好啊,交给你。”他脸上是舒展的笑意。


    简单用过午餐,黎烟去房中睡了会,烟花秀晚上八点开始,之后还会有几位知名歌手登台演出,时长不会短。总之,需要做好熬夜的准备。


    这一觉睡到下午五点,太阳将落未落,黎烟因食物的香味醒来。


    味道像无形的手,从门缝中伸入,与她灵敏的嗅觉痴缠。


    黎烟睡眼惺忪地打开房门,夏日晚霞五彩斑斓,透过玻璃,整座屋子都像梦幻泡影。


    眼前的画面更甚。


    男人坐在餐厅的桌前,时不时在键盘上敲打,又不忘盯着灶台上的一锅汤。


    君子庖厨,凡尘烟火,有种冰为灯而化、雨为春而停的浮浪。


    黎烟不愿出声叫他,人总有一瞬会想要时间停驻。


    她倚靠在实木门框上,心安理得的灵魂出窍。


    “小烟,帮我关一下火。”


    他并不需回头,就知她在。


    灵魂立刻回归躯体。


    黎烟顾不上穿拖鞋,光着脚就跑进厨房,将火关灭。


    浅色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小巧的脚印,像是猫的爪子。


    孟斯奕回头寻她的拖鞋时,视线短暂的为地板上那些痕迹停留,然而很快他便起身,捡起草莓熊图案的拖鞋,朝她走过去。


    “你又不穿鞋。”


    话至此,他终于知道那些痕迹令自己想起了什么。


    大抵是某个春夜,窗外落雨缤纷时,也是这一双赤足,曾用力地踩住过他。


    他如今觉得当时她还踩住了些什么,孟斯奕左思右想,无法言说。


    黎烟狡辩:“我只是赶着来关火。”


    脚钻进鞋。


    又问:“你做了什么汤?好香。”


    孟斯奕将锅盖揭开,让她一探究竟。


    鲫鱼豆腐汤。


    豆腐和鱼肉的颜色几近相同,汤的颜色发白,不知是不是加了牛奶。


    黎烟用汤勺挖了点品尝,完全没有鱼的腥气,入嘴全是肉的精细。


    “孟叔叔,我敢说你是炖鱼汤最好喝的厨子。”


    “你夸人向来很有一手。”


    她笑:“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接着,孟斯奕盛了一大碗汤出来,告诉她锅里有米饭和时蔬炒虾仁,让她抓紧时间吃点,等会该出门了。


    黎烟拿两套餐具,和孟斯奕一起用餐。


    没来由的,她突然问他:“孟叔叔,大人结婚后的生活是不是就是这样——吃饭、娱乐、工作、睡觉?”


    她说“睡觉”两字时的表情过于圣洁,让人没法往歪处想。


    孟斯奕没看她:“结不结婚都要做这些事。”


    黎烟疑惑:“不结婚怎么睡觉?”


    “咳咳……”孟斯奕被汤呛到。


    也是,黎烟绝不是不谙世事的人,只是她说这些事的时候语气有些过于稀松平常了,像是吃饭喝水那样轻松。


    她这样突然袭击,孟斯奕没做好心理准备。


    “孟叔叔,你没事吧?”


    他摆手,示意没事。


    孟斯奕尽量装作专心致志吃饭,犹豫再三,还是开口:“这方面的知识,需要我跟你普及吗?”


    黎烟反应几秒才明白他要给自己普及什么。


    抬眸,眼前男人一副强装无事的模样。


    “您倒也不必给自己这么大压力,生理课有学。”


    他终于正眼看她:“那真是万幸。”


    万幸,不用亲自开口教她。


    一顿饭吃的如坐针毡,七点半两人出了门。


    烟花秀的地点在南城一处著名景点,里头有湖有山。


    湖叫临泽湖,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


    八零年代南城经济落后,相关决策人目光长远,把远景目标锚准旅游业。选在临泽山旁挖出一个人工湖,那时机械工具不发达,于是便动员民工,大家自带干粮,寒风酷暑,一铁锹一铁锹的将临泽湖硬生生挖了出来。


    时至今日,老一辈人回想起来那段经历,总会感叹一句:“那时候,是真的苦啊!”


    听说这个故事后,黎烟跟孟斯奕说:“孟叔叔,你发现没?受累的总是底下的人。”


    “那个时代大多是穷苦人。”


    “现在呢?”


    这个问题不能用感性回答,他答得相对谨慎:“据我看到的数据,中国的中产阶级人数在增多,但贫困人口也不是消失了。你得知道,个人进步尚且需要时间,何况偌大国家。只需知道,我们在走正确的路、做正确的事就行了。”


    黎烟夸他根正苗红:“你试图探究的医疗模式也是正确的路吗?”


    湖岸的路灯下,他回头:“不知道,希望它是。”


    他们沿着漫长的湖岸慢慢地走。


    黎烟:“孟叔叔,等烟花开始的时候我帮你跟它许愿吧。”


    “你准备跟它怎么说?”


    “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们在最高一级的阶梯处坐下,人渐渐多起来。


    与他们相邻的是一家三口,小男孩举着个香草味冰淇淋,由于吃得慢,奶油很快就不停往下滴,弄了满身。


    小男孩的妈妈拿纸巾去擦。


    黎烟嘟囔一句:“我怎么没看见有卖冰淇淋的……”


    广播播报,烟花秀还有十分钟开始。


    人人都忙着检查拍摄设备,或是拿出手机,随时准备按下拍摄键。


    唯独孟斯奕,在广播响后起身。


    “孟叔叔你干嘛去?要开始了。”


    “没事,赶得上。”他匆匆而去。


    为了烟花秀的氛围,岸边的路灯已经灭了。


    黎烟隐约知道他去干什么,看着男人昏暗的背影,她觉得自己化成临泽湖边的一株无名花草,明明花影伶仃,心中却有期期艾艾的瑟动。


    已经在倒数,烟花随时会绽放在夜空,孟斯奕还未回来。


    黎烟反复侧目。


    好在绽放的前一秒,那个冰淇淋准时被递到她的手中。


    孟斯奕买的是草莓味,粉粉嫩嫩一个球放置在甜筒里,他似乎很热衷给她买各种粉嫩的东西。


    Birkin包、草莓熊拖鞋都是这个颜色。


    黎烟挖一勺放嘴里,冰凉的甜味在唇齿间漫延。


    她闭上眼睛,向璀璨烟花许愿——


    希望我的孟叔叔,前路坦途、豫立亨通。


    所有人都观赏烟花、赞叹烟花、记录烟花,只有孟斯奕手撑在石阶上,等一片梧桐飞絮落下。


    黎烟发丝茂密,飞絮落在上面,像是一个小小的簪花。


    他长久落目,只觉这比烟花美上几分。


    他回忆起多年前的辩论赛上曾引用的一个论点,出处已记不清。


    只记得论点的内容是——爱情的开始,是对于美的欣赏。


    他心中警铃大作。


    对于嫣嫣他已经亏欠够多,不爱与遗忘都是罪过,遑论眼前这个未成年的少女是她最疼爱的侄女。


    他要有多丧失人伦,才会把事做到这种地步。


    孟斯奕轻轻将那缕飞絮取下,扔给风。


    不合时宜的东西,他从不令之久留。


    整场烟花秀长达半小时,剧烈的声响如同心脏跳动,浪漫是不可具象的,但是烟花可以。


    中间一段五彩斑斓的烟雾据说名叫《星云》,黎烟全程仰观,她觉得这是一种巧夺天工的艺术。


    “孟叔叔,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巧夺天工永远打不过浑然天成,你认同吗?”


    “你的问题就像一见钟情和日久生情。”


    “那你信哪个?”


    他睨她一眼:“我信佳偶天成。”


    黎烟觉得孟斯奕真是一个做领导的好人选,说话总是避重就轻、保持中立,要想从他口中套出点话,简直堪比登天。


    结束之后,广播提示观众移步演出台。


    黎烟刚从石阶上站起来就心觉不妙,立刻又坐了回去。想起刚刚吃完的甜筒冰淇淋,她暗暗骂自己一句“作死”。


    身边人影窜动,大家都在往演出台去。


    孟斯奕发现黎烟一动不动,问她:“怎么了?”


    周围人太多,黎烟只说:“孟叔叔,你能不能陪我再坐会?”


    她目光恳切。


    孟斯奕陪着她重新坐下。


    人群散去后,他才开口:“你一个人坐在这,我去车上拿外套,顺便帮你买东西,可以吗?”


    黎烟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


    “我恰好是个脑袋灵光的人。”


    她对于今晚明星歌手的演出那么兴致勃勃,怎么会突然失去兴趣,留在湖边看燃尽的烟花?


    他观察到,她的白裙沾上了一抹暗红。


    “孟叔叔,你快点回来。”


    他有几分理解她此时的脆弱,于是抚摸她头发,柔声道:“好。”


    黎烟独自在石阶坐了十几分钟,虽是夏夜,可人群散去,湖边便开始有些湿冷。


    她抱着臂,头埋下去,小腿一片冰凉。


    腹部开始隐隐作痛。


    黎烟生理期一般不痛经,可她忘了日子,今天吃了冰的。


    冷与痛一起,催发一身冷汗。


    她艰难的拿出纸巾,把头上的汗擦掉,动弹都会引发疼痛。


    黎烟本可以忍耐,她向来是一个耐痛指数很高的人,直到一只手接过她手里的纸巾。


    问她:“还好吗?”


    她的眼睛忽然就湿润,因为他的的这一问而倍感委屈。


    “一点也不好。”她说。


    孟斯奕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一个脆弱的小姑娘,又或者说,他只是不知应该如何应对这样的黎烟。


    一个坚强惯了的人将脆弱示人,他明白这是一份怎样的信任。


    孟斯奕为她披上外套,扶着黎烟的肩膀把她送到卫生间门口。


    往回走时孟斯奕为了减轻黎烟的痛苦,选择背起她。


    少女的手臂勾住他脖颈的那一秒,孟斯奕听见遥远的台上,歌手正唱到那句“一整个宇宙,换一颗红豆”。


    宇宙有多重,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红豆很轻,就像背上的她。


    第23章


    不灭不问缘由的爱护


    男人的后背宽厚,趴在上面很有安全感。


    黎烟的小腹完全贴在上面,他的体温令她想到夏日正午的阳光,灼热、烫肤。


    与此同时,黎烟自己的温度也在升高。


    孟斯奕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是在车里,他用手心不断触碰黎烟的脸,发现她无论是额头还是脸颊,就连脖颈,都是滚烫的。


    车上有一个医药箱,孟斯奕翻找一番,找到一根水银温度计。


    黎烟开始昏睡,孟斯奕尝试叫她,但她意识不够清楚,只知道说些乱七八糟的呓语。


    没法子,孟斯奕只得自己亲自上手,把温度计放进她衣服里。


    与她的体温相比,他的手算是冰凉的,触碰到黎烟的皮肤时,她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肩带滑落。


    孟斯奕面无表情替她拉上去,为防止她乱动,他的两只手紧紧按住黎烟的手臂。


    计时五分钟。


    漫长如一世纪。


    孟斯奕迎着窗外灯光看水银的刻度——38.9℃。


    得去医院了。


    急诊没什么人,挂号就诊没花太多时间。


    医生说黎烟这是生理期抵抗力下降,加之吹了风受了凉,于是开了一堆药,又让去打点滴。


    折腾了一小时,她终于不再昏睡。


    点滴室里空调柜机轰轰作响,她上身穿外套,下半身盖毯子,搞得坐月子一般。


    黎烟伸手要把毛毯拿开,她觉得这样捂着难受,被孟斯奕阻止了。


    “生病的人没资格要求凉快。”


    黎烟瘪着嘴:“本来还以为今天美好极了,没想到糟糕透顶。”


    看她可怜兮兮的劲,孟斯奕伸手把毛毯微微扯开一角,“这样行了吧?”


    她便展露了点笑意。


    孟斯奕:“你刚刚是在跟我撒娇?”


    她不承认:“我哪有?”


    可他觉得,她的每个字都像是。


    第一瓶水即将滴完,趁着护士换水的时候,孟斯奕看了眼手机。


    先前在车上手机响了好几次他都没顾得上管,如今空下来理应回个电话。


    共十个未接来电,均源自同一个人。


    夏韵。


    自从上次医院一别,他们就没什么联系。他只在夏韵偶尔接受采访时以“绯闻男友”的名义被提起。


    孟斯奕拨回去,响了没多久对面就有人接通。


    他开门见山:“夏韵小姐,有什么事吗?”


    听到他声音,她长舒一口气:“之前怎么没接电话?一直联系不上你,我担心你出事来着。”


    “陪家里人在医院,一时没顾得。”他再次问她,“所以夏小姐,你到底有什么事?”


    女人的嗓音千回百转:“没事就不能找你?”


    孟斯奕沉默一会:“抱歉,我不想浪费时间听这些无聊的话。”


    “孟先生,你对我总是这么无情。”


    “感情自然要留给有情人。”


    “反正你现在没有那个‘有情人’,说不准以后我能成为那个人呢?你说我和你的白月光长得很像,那么如果我说我甘为替身,你会不会有点兴趣?”


    他只觉头脑胀痛,“我以为我上次和你说的足够清楚了,夏韵小姐,你这不仅是侮辱别人,也是侮辱自己。为了避免你继续会错我的意思,我想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联系了。”


    说完,孟斯奕便挂断电话。


    顺便把夏韵的号码拉黑。


    回到点滴室,他看见黎烟正目不转睛旁观隔壁病友玩手机上的搭房子游戏。


    大概是止痛药效有作用了,感觉她的活力在渐渐回来。


    孟斯奕逗她:“需不需要我帮你跟人家商量,让他给你玩一局?”


    黎烟:“有些事旁观比亲自上手有意思。”


    生个病倒让她生出几分哲学家的风范。


    “如果昨天看到冰淇淋时你也这个反应,那我想你的肚子可能就免受其难了。”


    黎烟不理,只专注看人家玩游戏。


    一刻钟后,她把头扭回来。


    孟斯奕问她:“怎么了?”


    她看眼吊瓶,又看眼他:“我在想,如果我自己拎着瓶子去上厕所,瓶子会不会掉下去,又或是我会不会掉下去。”


    孟斯奕觉得她想太多:“我找护士陪你去。”


    正要起身,不远处的一个人忽然站到他们面前来。


    眼前的夏韵口罩墨镜一应俱全,但仍能看出她是笑盈盈的。


    她对孟斯奕说:“别麻烦护士了,交给我吧。”


    孟斯奕皱眉:“你怎么在这?”


    “你不愿意接我电话,我就只能亲自来见你咯。”


    “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会在南城?”


    “看画展啊,谁能想到就遇见你了,这可能是缘分?”


    黎烟静静听了片刻两人说话,原本的好心情像镜子,因为一颗石子而全部碎掉。


    她打算自己拿点滴瓶去找护士。


    手指即刚要触到瓶子,孟斯奕便先一步将之拿起,举高。


    语气中有轻微的责怪:“急什么?我带你去找。”


    夏韵再一次上前:“让我陪这个小妹妹去呗。”


    孟斯奕还是不让,此时黎烟开口了:“孟叔叔,让这个阿姨陪我吧。”


    夏韵眯了眯眼,感到一丝微妙。


    自己叫她“小妹妹”,她却叫自己“阿姨”。


    女性间独特的磁场告诉她,这个小姑娘对自己有敌意。


    其实又何止女性之间,孟斯奕同样察觉到了。


    但他不在意她是否无礼。


    只是看着黎烟:“那你小心点,别动到针头。”


    “嗯。”


    去洗手间的路上,黎烟相对夏韵走得稍微慢些。


    “小妹妹,你跟孟斯奕是什么关系?我看他还挺照顾你。”


    女人的高跟鞋一下一下戳在医院的地砖上,节奏像是催眠人用的雪弗式钟摆。


    黎烟最擅长回答这种问题。


    “反正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一句话便让夏韵明


    白,她可不是什么没有威胁的亲戚。


    夏韵的表情滞了滞,脸上带上虚伪的笑:“左不过,你还是个未成年。”


    黎烟觉得这个人段位比陈顷妤高很多,区别在于,陈顷妤的接近只因爱慕,而眼前的女人还有别的欲望和野心。


    “未成年不是更应该令你紧张吗?”黎烟的眼睛纯真无邪,说的话却不是初入世的小白花,“比你更靠近他,还比你嫩,夏韵小姐,你似乎很没有竞争优势啊。”


    她微微一笑。


    然后自己拿过点滴瓶往洗手间里面走。


    “小妹妹,等你稍微长大点就会懂得,”从洗手间外的镜子里,黎烟能看到夏韵说话的表情,“爱情里,不是谁年轻谁就占优势,同频共振才更重要,你确定你的幼稚能和他匹配吗?”


    幼稚。


    从没人这么形容她。


    黎烟与镜中人长久对视:“我不能,你就能吗?”


    “你应该知道,他有一个死去的爱人,他对你有些许的怜惜不过是因为你这张脸与那个人有点像。”


    “替代品而已,别说什么同频共振,你不配。”


    少女的目光灰白,像失掉灵魂的布偶淋一场凶狠的雪,有一种正中靶心的快意。知慕少艾的年纪,大抵都有几分这样分庭抗礼的勇敢。


    “你和他那个白月光有关系,对吧?”夏韵胸有成竹,“正因如此,他才对你这么特殊。”


    这世间哪来这么多无缘无故的好。


    见黎烟没有反驳,夏韵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看来你也没什么好得意的,小妹妹,你跟我一样,都不过仰他人鼻息。”


    黎烟提着点滴瓶进去了。


    她无法再说任何话回呛夏韵,因为她自己也知道,这一切关爱与好意都并非纯粹。


    她多卑劣,他将对小姨的所有亏欠都弥补于她,而她却不道德的妄图他纯粹的爱慕。


    自古既要又要的人都没好下场。


    夏韵被孟斯奕打发走了,但她成功的在黎烟心里留下了一根刺。


    那根刺像是慢性疾病,长久的令人不适。


    或许就如那句话所说——爱情的本质是一场连绵不断的疼痛,唯一的解药,是你也爱我。


    她的解药尚未找到。


    黎烟还剩一瓶水没有挂,之后的时间,她没再热衷看病友的搭房子游戏,只是耷拉着眼皮,呆呆坐着。


    孟斯奕不明白怎么去了一趟卫生间,活力十足的小姑娘就又变成了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摇头,问她是不是不开心,她也摇头。


    他只好也静静坐着陪她。


    良久,黎烟朝他的方向偏头:“孟叔叔,如果没有小姨,我们这一生是不是都不会有交集?”


    “为什么要想这种问题?”


    “遇见你是一件太幸运的事,我怕稍微松手,幸运就从指缝溜走。”


    所以忍不住一再假设、确认,无论如何,他都会毫无意外的出现在她的人生中。


    “小烟,不要去假设不幸。”


    “为什么不能?”


    “就当是迷信吧,我不愿你一语成谶,不愿好不容易让你拥有一些明媚开朗后又失去你。”


    他说“失去”,就仿佛他曾拥有。


    她深深注视男人的黑眸。


    忽然,黎烟站起来,去拥抱坐着的他。


    她的下巴撑在孟斯奕的肩头上,温热的湿润悄悄落在他的脖颈。


    手臂不慎扯到点滴的针头,血液开始回流,她哭不知是不是因为疼。


    孟斯奕觉得那些红有些惊心动魄。


    “小烟,别闹。”他想让她坐回去。


    黎烟却径自扯下针头,偏执的胡闹:“反正是最后一瓶了。孟叔叔,我想回家,你背我回去好不好?”


    “你的手在流血。”


    “我不管。”


    孟斯奕拿生病的黎烟完全没办法,只得顺着她。先将她手背上的血迹擦干净,再将外套的拉链拉到顶,然后蹲在她面前,等她上来。


    他从未如此尽心尽力的对待一个人。


    也根本不愿深想,除了弥补,是不是还有其他无法言说的理由。


    夏日晚风拂过少女的头发,像一片掉落的棉絮,一下一下戳在男人的脸上。


    那感觉就像他偶尔心中会有的,情不自禁的痛与痒。


    那一晚黎烟睡的并不安生,她总没完没了的发冷汗、做噩梦,连带着孟斯奕也得守在她身边,几乎一夜无眠。


    他在客厅的沙发将就了一晚,黎烟发汗后总爱踢被子,他一次次在她的房间与客厅间穿梭。


    睡梦中的她也擅察言观色,当孟斯奕用绝对的力量压住被子,她便乖巧安静。当他把手拿开,她便开始四仰八叉、肆意妄为,手和脚全都从被子里逃出来。


    他无奈叹气,只觉生平从未面对过此等难题。


    好不容易,将这个晚上熬了过去。


    黎烟醒来时整座屋子都是寂静的。


    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了睡衣,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肯定是孟斯奕让阿姨给她换的。


    小腹仍有隐隐痛感,只是不再剧烈。


    去洗手间接水洗漱时碰到手背,肿胀的感觉令昨日血流一手的记忆重回脑海。


    黎烟想起孟斯奕惊诧的表情。


    她发现自己的房门并未关严,而是留出一条缝隙,透过这条缝隙,她可以看见客厅沙发上躺着的人。


    当然,客厅里的人也完全可以看见房中的她。


    黎烟蹑手蹑脚走出去。


    薄毯盖住男人的腰腹,健壮的手臂一只枕在脑后,一只搭在毯子上。


    她默然靠近,几乎想要数清男人睫毛的根数,食指描摹他的鼻梁,那是一座高角度的梯塔。


    直到她快要触碰下方的嘴唇——


    “你想干什么?”他才睁眼,“小烟?”


    男人的声音里是清晨的沙哑,像低沉的钟鸣。


    黎烟被孟斯奕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他伸手去拽她:“地上凉,这几天注意一点。”


    “你干嘛装睡?”


    “自然是想看看你还要做什么坏事。”


    黎烟不服:“什么叫‘还’?我什么时候做坏事了?”


    他冷笑:“真应该把你昨晚的睡相用摄像机录下来。”


    见她吃瘪,孟斯奕岔开话题,问她:“早餐想吃什么?”


    “能来点重口味的吗?”


    他目光幽幽:“你觉得呢?”


    “哦,”她乖巧状,其实不悦,“那就随便吧,都行。”


    随便是天底下最难做的菜。


    小孩挺难伺候。


    孟斯奕煮了一锅八宝粥,里面加红糖,显而易见是在照顾某些人的身体状况。


    黎烟吃的很香,两碗粥下肚,她心满意足,摆摆手就要回房去睡个回笼觉。


    孟斯奕拦下她。


    “问你个问题。”


    “什么?”


    “昨天夏韵陪你去卫生间的过程中,是不是和你说了些什么?”


    黎烟沉默。


    他精准猜测:“那看来是说了。”


    “无论她说了什么,好的坏的,悦耳的、刺耳的,都别憋在心里叫自己烦闷。她并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不值得你为此浪费情绪。”


    “不重要,”黎烟重复这几个字,情绪并无过多波动,只淡淡阐述,“孟叔叔,在你眼中许许多多不重要的事,在别人眼中都重要极了。”


    “比如?”


    “比如我很希望自己与夏韵是不一样的,但很可惜,我们一样都是因为一个人,才会被允许与你的人生短暂重合。”


    “小烟,你这是钻牛角尖。”


    她微微一笑,“或许吧,可是孟叔叔,我的人生实在缺少不问缘由的爱护,我时常妄想,你对我的爱护是这种。”


    碗里的粥逐渐冷却。


    他没有回话,放她回了房。


    孟斯奕从不觉得黎烟与嫣嫣相像,她们一个温柔感性,一个坚韧果敢,就像不相容的雨和火。


    可今日,他发现了她们的重合点。


    许多年前,嫣嫣也曾用一双惹人怜爱的眼睛望向自己,问:“孟斯奕,你可不可以不问缘由的爱我?”


    那时候,他心中平静,无法装作满腔爱意的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


    而如今,他却要压抑心中幼小的火焰,努力浇灭自己。


    什么是不问缘由?


    浇不灭的火焰算是吗?-


    黎烟正准备睡回笼觉。


    孟颖发了信息来,张口就是国粹——


    「林宴沉就是个狗,看个话剧都能遇见前女友。」


    黎烟:「风流的人到哪都风流。」


    孟颖:「我跟林宴沉干了一仗。」


    黎烟:「我认为不把门牙打掉就不算干仗。」


    孟颖:「头发掉了也不算吗?」


    黎烟颇有兴趣:「难道林宴沉要变成秃子了?」


    孟颖:「他如果再拈花惹草,我必定叫他成为秃子。」


    黎烟对着手机笑,笑着笑着就出了神。


    她在思考,自己对孟斯奕的心思这几天会不会表现得太过明显了,她的那句“不问缘由”会不会引人怀疑?


    毕竟没有人会平白无故对另一人有这种奢求。


    她害怕暴露,害怕成为一刹不合时宜的烟火。


    第24章


    成人礼(二合一)一树梨花压海棠……


    之后的两天孟斯奕忙着考察一家医疗器械类企业,没空陪她。黎烟多数一个人在家,饭点时有阿姨来做饭。


    今日她起得晚,醒时看钟已指向十二点,阿姨问吃什么,黎烟突发奇想,想吃水波蛋。


    阿姨怕她吃不饱:“广吃这个?”


    黎烟:“没关系,我下午去商场逛逛,吃点别的。”


    然后去衣帽间换衣服。


    窗外日头毒辣,南城的夏天最高温度能有四十度,当地人笑称,这个天扔个鸡蛋在地上捡起来都是熟的。


    好在有司机送她,不然这种温度还真是让人没勇气出门。


    指尖在悬挂在衣橱里各式各样的衣服上轻轻划过,这些都是孟斯奕让人在她来之前给准备的,看到这些衣服时,黎烟觉得自己拖那一大箱子东西属实有点冤。


    她还为此埋怨孟斯奕:“你怎么都不提醒我?”


    孟斯奕拿她自己的话来堵她:“我以为你们女孩子都这样。”


    黎烟最终选了一条浅粉色的连衣裙,衣领做的水手服款式,鞋子穿透气的薄款小白鞋,搭配总体上简洁清爽,适合这个如火燥热的天。


    司机在楼下等她。


    黎烟去吃了块最近很火的甜点蛋糕,然后去文创店逛了逛,一个人逛街胜在自由散漫,不需有特别的目的,也不需刻意迁就。


    货架上一个迪斯尼联名的本子吸引她的注意,封皮上印着英文复古式字体“Diary”,附带**熊的画像,做的搭扣款式,不仅做工精致,据说还是限量款。


    黎烟觉得这样一个本子理应用来记点秘密。


    她伸手将之拿下来,发现扉页有一个透明的贴皮,黎烟想起那晚烟花之下定格的瞬间,这里很适合放一张珍贵的照片。


    那晚烟花秀她其实拍了很多照片,只是手机像素有限,照片远没有眼睛看到的烟花美丽。唯独几张拍人的赢在氛围。


    她最喜欢的那张拍的是孟斯奕一个人,光辉洒在男人洁白的衬衫上,他手臂上的青筋都是她想收藏的物品。


    若说青春岁月是性、药与摇滚,黎烟觉得孟斯奕可能是她全部的青春岁月。


    令她情不自禁,无法自拔,失魂恣意。


    付款之后黎烟去宠物店买猫粮。


    先前出门的时候,她在小区外面的草坪看到几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弱小的东西太易激起人的怜悯之心,从前的黎烟或许可以冷然漠视,如今的她却做不到袖手旁观。


    帮助弱小的前提从来是自己不再弱小。


    回去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多,天气没有中午那么骇人。


    黎烟拿来几个塑料饭盒分装猫粮,这些猫是被投喂惯了的,并不怕人,闻到味道就全凑过来。她被围住的时候在想,自己是不是误闯了什么猫咪星球。


    趁它们大吃特吃的时候,黎烟伸出手指轻轻挠挠猫咪的头。


    忽然,身后有人跟她说话——


    “下次最好不要买这个牌子的猫粮,猫吃多了可能会长结石。”


    说话的男生估摸着和黎烟差不多大,他穿黑色的连帽卫衣,帽子将眼睛几乎遮住,余下的半张脸看着苍白,像一块无暇白玉被黑布罩住。


    令黎烟联想到《棒球英豪》里的上杉和也。


    只是他穿成这样不热吗?


    黎烟茫然地望向对方。


    男生走过来,将一只抢不到食物的猫界幼崽拎到碗边。


    “你没养过猫吧?”他问。


    黎烟点头,男生靠近时她闻到一股熟悉的药味,侧目,看见他衣服袖子上沾到的毛发,看来他养猫。


    男生告诉了黎烟几个不错的猫粮牌子,给猫碗添了点水后便走了,来去都匆匆的。


    喂完它们黎烟也准备走,站起来的时候突然记起,这个男生身上的中药味,从前在小姨的身上也闻到过。


    先天性的疾病,西医没办法治,只让寄一点希望于中医。


    于是黎嫣嫣就差泡在苦涩的汤药里了,长此以往,身上便有股子草药味,她常说自己是个在这些汤汤水水里游泳的人,一个拼命挣扎都没能上岸的人。


    黎烟对着男生离开的方向发呆,觉得这世界上同病相怜的人真多。


    赤橙球体悬落于西,天空浸染几分七彩的光辉。


    阿姨已经将晚餐准备好,孟斯奕却仍没有下班回来,黎烟已经整整两日没有见到他。


    给他发短信,他只说让她先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躲谁。


    黎烟没有食欲,坐在沙发上看一部经典电影,由着桌上那些饭菜冷掉。


    这套房子总是那么静。


    叫电影台词入耳时更显清晰。


    「那天下午我做了个梦,我到了他的家,走出那房子的时候,我以为我会醒来,谁知道,原来有些梦是永远不会醒的。」


    黎烟不喜欢这部《重庆森林》,她不喜欢支离破碎的一切东西,无论是叙事手法还是别的什么,她都不喜欢。


    可这句台词叫人印象深刻。


    她想大概是因为她也有一个永远不醒的梦。


    电影还未结束黎烟就已经睡着,电视自动播放下一个,沙发上的抱枕被她无意识挤到地上。


    这个房子静的仿似永远只有她一人。


    直到夜幕彻底降临。


    一只修长的手将地上的抱枕捡起,空调的冷风把沙发上的人吹得手脚冰凉,孟斯奕用毯子将黎烟裹住,打横抱起,往她房间走。


    女孩子紧紧贴住那个温热的胸膛,苏醒是一瞬间的事情,她没有睁眼,只是暗自思索为什么他的身上会有烟味。


    孟斯奕是个非常讨厌烟味的人,即便是应酬的过程中不小心沾染了味道,他结束之后也会立刻把衣服换掉。他的车上永远会有一套备用的衣服。


    如今仍有留存,唯一的可能是他自己吸了烟。


    据说烟解千愁,他是有什么愁绪吗?


    孟斯奕将黎烟轻轻放在床上,为她盖好被子后便掩门出去。


    没有片刻的停留,任何东西好似都不值得他停留。


    她失去睡意。


    一墙之隔的外面,男人看向手机上的短信——


    「孟先生,您真的决定未来几年把工作重心放在南城吗?」


    这家医疗器械企业总部虽在南城,但是在北城也有分部,并且业务发展的也还不错,孟斯奕若是个人层面想要离家近其实也可以留在北城,与分部的人交洽。


    但考虑到想与这家医疗器械企业长期稳定合作,他还是决定在南城也设一个自己的分部。南城和北城的三甲医院数量在全国排前列,若要打通医疗市场,这两个城市是重中之重。北城是他发家的地方自不用过多担忧,但在南城他毕竟算是新起,与一些地头蛇相比,是有些势力不足的。


    这是站在公司长远发展的角度做的决定。


    当然,也有私人层面的原因。


    人生几十年,他虽然并非木人石心,但


    作为决策者,理智与冷静是起码的标准。


    创业初期,负债千万他也不曾眨过眼睛,他深知前期投入是为了把路走长走远的道理,所以慌张无措从未在他身上发生过,他坚定的知道苦的尽头是什么。


    可是如今也有一条路摆在他面前,他亦深知最冷静理智的选择应该是什么。


    内心却一次次摇摆,明明那是一条永不该涉足的道路。


    他第一次对一位罪犯的自述感同身受——


    「洛丽塔,我的**,欲望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


    嫣嫣从前读这本书时,孟斯奕所给的评价是“故事说的再唯美,也无法掩盖这个人丧尽天良的事实”。


    后来小说翻拍成电影,嫣嫣也与他一起看,电影被译作另一个更为诗意的名字——《一树梨花压海棠》。


    焉知诗的主语是十八新娘和八十新郎,苍苍白发与红装黑发,鸳鸯被里成双。


    孟斯奕觉得电影里的演员选角过于俊男靓女,有粉尘罪恶的嫌疑。


    美轮美奂的脸容易让人错以为感情本身也美轮美奂。


    “假使有一天,你对一个小你很多的姑娘动心,恰好她也爱你,你会怎么做?”嫣嫣问。


    “先不论你的假设概率有多低,我只知道我不会在一朵花还未盛放的时候就摘下她。”


    “孟斯奕,或许你根本不懂动心是什么感觉。”


    这几乎是他知识盲区,他那时认为自己对于嫣嫣已算得上是动心。


    “那你说是什么感觉?”他问。


    “不知所起、不可抑制、不听理智。”


    “你说的或许存在,但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嫣嫣长久凝视他的眼睛,说:“但愿你不会。”


    谁能想到,如今他竟游走在不冷静的边缘,为了躲避那些令他乱了心智的东西,他只能借工作之名逃离。


    不见面的时候,他会好一些。


    孟斯奕手肘撑在膝盖上,他闻到了自己身上的烟味。


    打算起身去洗澡,却在沙发下看见一张照片。


    该是黎烟遗漏下的。


    翻过来,照片里是烟花秀那天晚上,少女对着镜头比耶的大头照。


    她的眼睛像含苞的海棠,他但愿自己不要做一束残忍的梨花。


    孟斯奕悄悄将照片放进口袋。


    这绝非美轮美奂的感情,他唯一的道德是在冲动驱使自己伸手采摘之前,把她放置离自己远一些的土地里-


    黎烟在手机的搜索引擎里打字:「一个从不吸烟的男人开始吸烟意味什么?」


    其中一个回答是:为情所困。


    黎烟望着“情”字出神。


    她翻出今日买的日记本,在第一页写下一句话。


    「希望我的孟叔叔,做个无情的人。」


    黎烟是两日后回北城的航班,和孟斯奕一起。


    她敏锐的发现,孟斯奕这次回去什么行李都没带。


    问他,得到的回答是:“因为工作需求,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会留在南城。”


    原来今日他是特地来送她。


    她觉得太麻烦:“孟叔叔,其实我一个人回去也可以。”


    “把你安全送到我才放心。”


    “你总是把我当小孩。”黎烟小声埋怨,拿起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


    孟斯奕接过她手里的水,替她打开,“被当成小孩有什么不好?这意味永远有人宠爱你。”


    黎烟喝一大口水。


    “宠爱像是对小动物的感情,比起这个,孟叔叔,我倒情愿你单纯的爱我。”


    男人眼中有轻微的晃动,心想她口中的“爱”与自己给她的或许有所不同,她想要的是亲人之间的爱护,而非自己不道德的爱慕。


    “黎烟,我已经足够爱你了。”


    她差点被水呛到。


    侧目,孟斯奕的视线已经重新回到那本财经杂志上。


    爱分多种,她想要从他身上获得的是最为空花阳焰的那一种。


    孟斯奕下飞机后又将她送回孟宅。


    离开之前,黎烟问他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你的生日是在九月二十七号,对吗?”


    黎烟点头。


    他伸手抚摸她的发:“到时候见。”


    “我不在的时候也要好好学习,有任何事都可以给我打电话发短信。”


    “孟叔叔,你也要记得答应我的事。”


    “什么?”


    “如果你谈恋爱了,要第一个告诉我。”


    她浅红色的裙摆晃得他头昏眼花,像摇摇欲坠的海棠。


    “好。”他答。


    在南城的一周算是黎烟最后的欢愉时光,紧接着的是没完没了的卷子和补不完的课,由于是艺考生,她还得好好为即将到来的艺考做准备。


    甚至暑假都没放完,贤礼就通知学生提前返校上课。


    高三是没有日夜之分的。


    并不觉得辛苦,孟斯奕许诺她不必为未来担忧,但黎烟仍想要凭借自己去拼夺,无论是学业、事业,还是别的什么,只有凭借自己双手货真价实得到,才会有平等比肩的可能。


    这期间她唯一的放松方式是在南城买的那本日记本上写写画画,有时是画一张关于他的简笔画,有时是写几句想念。


    她将那晚烟花秀偷拍他的照片放入扉页,在旁边写下“不要爱的太深,情欲是敌人”这样的话来告诫自己别过于沉溺。


    可她再清楚不过,告诫是说给理智听的,人心最听不进告诫。


    黎烟在最新一次的月考中考进了班级前五,她将这个喜悦通过短信分享给南城的人。


    孟叔叔:「想要什么奖励?」


    黎烟:「想要孟叔叔早点回家。」


    对面久久没有回应,黎烟隐隐觉得孟斯奕不愿回孟宅。


    她猜想或许是因为孟政那件荒唐的婚事。


    婚期定在十月,这期间孟政的小女友不可避免常常来孟宅,渐渐生出一副女主人的架势。


    孟颖虽看不惯,但到底没有硬碰硬,她不想叫爷爷为难。


    于是只与黎烟吐槽。


    “她居然让我叫她小妈?给她点颜色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了。”


    黎烟拉孟颖进房看喜剧片,宽慰她不要与不重要的人动气。


    “还是我大哥有先见之明,躲风头躲到南城去了。”


    黎烟艰难挤出笑,“起码你的委屈可以跟我诉说。”


    孟颖笑黎烟幼稚:“你怎么就确定我大哥没人说呢?”


    她觉得孟颖有言外之意,“什么意思?”


    “那个夏韵,自从我哥去了南城之后三天两头往那跑,够痴情的,前些日子还被拍到和我哥同进小区。八卦小报上说两个人婚期将近,虽然我觉得说婚期有点扯,但恋情应该有几分真。”


    黎烟对着定格的喜剧画面发呆,网卡了。


    “小烟?”孟颖在她眼前使劲晃几下手,“你怎么了?”


    “我突然想起来,老师让明天交幅速写给他,我先去赶作业了。”


    她脚步僵硬,小腿被空洞的灵魂牵扯,叫她几乎迈不出步伐。


    今晚的画笔有一种失重的错觉,有时轻若鸿羽,有时重若千鼎。


    黎烟不想从别人的口中来知晓他,却也害怕亲自从他口中得到相同的答案。


    画室冷寂,她静默的下雪。


    呢喃轻不可闻。


    “孟叔叔,你失约了。”


    她画了一张黑白之色的烟花-


    一个月后,黎烟的十八岁成人礼也在瞻星里办。


    她盼这天盼了许久,可真到这天又觉这不过是另一场远征的起点。


    鸽子的幽冥,希伯来人如此称呼傍晚的开始。


    宾客渐渐到场。


    原本黎烟是想叫一些玩得好的同学朋友简单吃饭,再吹蜡烛分蛋糕就好,老爷子偏说要给她办和孟颖一样规格的。


    老爷子这个人嘴硬心软,一旦接受黎烟,那就会把她当做亲孙女来疼。


    孟晚晚牵着爸爸妈妈的手,红色蝴蝶结扎着两个小辫子,甜甜笑着对黎烟说:“小烟姐姐,生日快乐。”


    黎烟忍不住捏了两下小家伙的脸蛋,“谢谢晚晚。”


    然后偷偷把一颗橘子味的糖果塞进小朋友手心,家里人不让孟晚晚吃糖。


    “你这样纵容小朋友真的好吗?


    “顾今今天更加人模狗样,一身合身的西装搭配蝙蝠翼的领结,不说话倒真像个翩翩贵公子。


    他和李盈盈一起到的。


    黎烟不跟他们客气:“我的礼物呢?”


    “急什么?”顾今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两张门票,“你最喜欢的乐队,怎么样,合你口味吧?我和李盈盈排了一天的队才买到的。”


    黎烟接过,“算你们上道。”


    李盈盈:“小烟,那我们先进去。”


    她点头,送了几步。


    孟思娴挽着方锡宁进来,送的礼符合她一贯的做派——一沓厚厚的红包,厚度快赶上红砖了。


    “孟斯奕还没来?”:


    听到这个名字,黎烟顿了一下:“可能路上有事耽搁了。”


    孟思娴的语气奇奇怪怪:“连你的生日都迟到,看来是天大的事。”


    19:00,宴席开始,除了孟斯奕,其他人都已落座。


    冰淇淋蛋糕足有半人高,她被众人围着吹蜡烛许愿,顾今将奶油涂在她鼻尖,她笑着还手,孟颖和李盈盈帮她一起治服顾今,郭子哲则是帮她们把顾今按在墙上。


    顾今跳脚:“郭子哲你是哪头的?”


    “今天当然是寿星这头的。”


    众人笑。


    姗姗来迟的男人肩头沾染稀薄的雨水,他站在入口处,远远望着一群嬉笑打闹的少年人。


    黎烟今日穿的白色礼服裙,肩膀处镂空,黑发半扎,令人联想到圣洁的缪斯。


    顾今与她打闹时手指不甚轻轻擦过她裸露的肩膀,叫孟斯奕无端觉得刺眼。


    《怦然心动》里有一句台词。


    “她怎么可以和别人坐在那里,还笑的那么灿烂?”


    孟斯奕第一次觉得自己其实是个小肚鸡肠的人。


    他最终没有进去,而是让别人转交他的礼物。


    靠近是件危险的事。


    黎烟从服务生的手里接过礼物,单看礼物的包装便知价格不菲,只有一个人会送她如此贵重的东西。


    “送礼的人呢?”她问服务生。


    “那位先生把东西放下就走了。”


    黎烟拨通孟斯奕的电话,很快被接起,电话另一端有雨水落地的声音,竟不知,外面何时下了雨。


    她已经好久没有听见他的声音。


    “小烟?”


    她喜欢他这么叫自己,听着比谈霏玉屑更动听几分。


    “孟叔叔,为什么不亲手把东西给我?”


    “看你和朋友玩的那么开心,不忍打扰。”


    “你又失约了。”


    车门掩上,他上车。


    “小烟,什么叫‘又’?”


    “你答应过谈恋爱会告诉我,可你和夏韵的事从没和我说过,你还答应我十八岁生日来见我,你却把礼物放下就走了。”


    “听上去我真是个不守信用的人。”


    她的重点不在此。


    “所以孟叔叔,你真的谈恋爱了吗?”


    男人沉默片刻,并未否认。


    “我这个年纪,即便有一日突然说要结婚,小烟,你也不该觉得意外。”


    “可你看起来真的还很年轻。”


    “你也说了,是‘看起来’。”


    年龄绝不是不可逾越的界限,横倒在他们面前的其实是人生步调的不同,青春年少对孟斯奕来说是早已过去的事情,阅尽千帆的人难以和温室里的人共情。


    黎烟有点难过。


    她想要的生日不是和一堆人嬉笑打闹,而是和他静静坐在公寓的沙发上,看一部电影,或是赏一下午雨。


    黎烟鼓起勇气,问了他一个大胆的问题:“孟叔叔,如果有一天我爱上一个和你年龄相仿的男人,你会生气吗?”


    第25章


    深陷暗恋是一个人的事


    雨越下越大,像是要将偌大的北城浇灌成湍急的江河。


    “对于你的人生,你当然有绝对的自由。”孟斯奕的语气平淡如斯,令她怀疑他根本不在意这件事。


    但黎烟不敢直接问出“如果我爱上的是你,我还是否拥有这份自由”这样的问题。


    她腕上镣铐太深重。


    黎烟听见孟斯奕发动了车。


    她放弃等候迟迟不来的电梯,脱下高跟鞋,光脚从六楼往下走。脖子上的澳白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而碰撞,即将走到一楼的时候项链突然断裂,洒落一地。


    她踩到硌脚的珍珠,从台阶滑下去。


    孟斯奕听见电话里的人惊呼一声。


    “怎么了,小烟?”


    男人皱眉,将车熄火。


    黎烟捂着脚踝上流血的伤口,缓了半天才开口回答:“孟叔叔,我想见你。”


    我只是想见你。


    伤口并非疼痛难忍,黎烟没有哭,只可惜血色染红裙摆,像无尽蔓延的夜色。


    礼服脏了。


    孟斯奕立即往她那里赶。


    安全通道幽暗,男人将之打开时,光和雨一同从外面漏进来。


    孟斯奕对一切事情都不疾不徐,黎烟还从未见过他这副焦急的样子。


    他根本没顾上撑伞,雨水淋湿他的半边衣袖,额间不知是雨水还是汗,向后梳的短发掉落前额,令他看上去有种踏雨而来的狼狈。


    楼道里的风期期艾艾,青灰色影子罩住黎烟。


    孟斯奕蹲在她面前。


    “疼吗?”


    她望向他的眼眸无辜而委屈:“有点。”


    孟斯奕轻轻揭过染红的裙子,脚踝上的伤口已经不算小。


    她听见他叹了口气。


    “黎烟,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那时她读不懂他的隐忍和愁思,以为自己既麻烦又多事,可其实一切遥不可及的东西都在悄无声息中不再速朽。


    “孟叔叔,对不起,你又要陪我去医院了。”


    由于她穿的是裙子,孟斯奕只能抱着她走。快到停车的地方时他将她先放下,去车里取了一把伞。


    黎烟却玩心大发,根本不顾伤口是否沾水,她趴在孟斯奕肩头,将伞高举——收回——再高举,反反复复,雨珠全部落在两人的身上,颇有些像她刚刚散落的那几串珍珠。


    潮湿令白色衣服微微发透,她一时没注意到胸前。


    上车之后,孟斯奕瞥她一眼,微咳两声撇过头,用后座的毯子将黎烟盖住。


    她这才后知后觉。


    去医院的路上,黎烟的电话响了。


    是顾今他们问她去了哪里,怎么还没开始玩人就不见了,黎烟跟他解释自己弄伤了腿,要去医院一趟。


    “严重吗?”


    “不是很严重,去包扎一下就可以。”


    “这算什么事儿,办生日趴寿星先跑了。”


    黎烟安抚顾今几句,他才不情不愿把电话挂掉。


    雨刮器清扫玻璃上的雨注,红绿灯前排起长长的车龙。


    见她打完电话,孟斯奕伸手打开音乐播放器,随机放了首歌。


    歌名叫做《暗恋是一个人的事》。


    「像若无其事,又像孤注一掷,


    要怎么启齿,这深藏的心事,


    常年寄居在我日记的是你,


    擦肩时余光都不给的是你,


    暗恋是一个人的事情,


    你明明是从未拥过的梦境,


    可我像无数次失去过你。」


    听说身陷迷局,听什么都像是在唱自己。


    黎烟头朝向窗外,潮湿的衣裙令她感到冷,她抹拭了一下冰凉的胳膊,开车的人便默默打开了车内的暖风。


    “孟叔叔,你的歌单里怎么会有这样的歌?”


    “随机播放的。”


    难怪。


    “我觉得这首歌唱的真准确,暗恋一个人基本就是这样,明明不曾拥有,却患得患失,活的像贪图镜花水月的傻子。”


    “乐得其所就不算傻。”


    黎烟有一些吃惊:“孟叔叔,我以为你会问我是不是暗恋谁。”


    “既然是暗恋又何必要问?我尊重你的秘密。”


    黎烟将头转向他:“那你呢?暗恋过谁吗?”


    红灯转绿,车流终于开始流动。


    他缓慢开口:“小烟,你也应当学会尊重我的秘密。”


    去医院简单包扎之后,黎烟跟孟斯奕回了西园公寓。


    很久没过来,但是房子仍然整洁干净,大抵有人定期打扫,阳台上的那些绿植依旧充满生命力,那株枯黄的植物也居然发了芽,开出浅黄的小花。


    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作“苏瓦娜”。


    黎烟还清楚记得第一次到这个阳台的晚上,孟斯奕的手指轻轻拂过残枝败柳的枯叶,说他相信这枝绿植会找到自己生长的方向,那时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黎烟欣喜的意识到,他将她比作苏瓦娜。


    孟斯奕找来自己的一套衣服,让黎烟暂时换上,这是她第二次穿他的衣服。


    男人的一件T恤被她穿成了短裙,两只腿在孟斯奕的眼前走来走去,他觉得晃眼极了。


    找了半天才找到一条带抽拉绳的裤子。


    孟斯奕扔给她:“穿上。”


    黎烟瞪着双无辜眼:“我不冷。”


    他按揉自己的太阳穴,深吸一口气。


    “黎烟,你已经成年,应该时刻注意自己的穿着尺度,尤其是在异性面前。”


    黎烟低头打量自己:“我不认为我现在的尺度有多大,孟叔叔,你觉得我这么穿妨碍到你了吗?”


    孟斯奕一时不知怎么回她,沉默片刻只说:“那就随便你吧,开心就好。”


    他去洗了个澡。


    只是没人知道,花洒浇灌在男人身上的水温,比窗外的雨水还要冷几分。


    他本不是重欲的人,可是黎烟总能精准触碰他的燃点,每一次熄灭,都痛苦极了。


    孟斯奕出来时黎烟正在捣鼓许久未用的音箱,声音断断续续,像是接触不良。


    “如果想听音乐可以去我的书房,那里有个唱片机。”


    “唱片?那有我愿意听的吗?”


    “你想听什么?”


    “有一个法国的的钢琴曲,叫FrenchMovieWaltz。”


    孟斯奕瞬间理解了她的意思:“你又想让我陪你跳舞?”


    被戳穿后黎烟对他笑,带着几分谄媚,然而狐狸的讨好向来不安好心。


    “孟叔叔,今天我生日,你连这点愿望都不满足我吗?”


    “我记得我给你送了礼物。”


    “我不要珠宝,我只要你陪我跳舞。”


    “价值之几千万的宝石都比不上一支舞?”


    她坚定地点头:“比不上。”


    他又扯回上一个话题:“你穿上裤子,我就陪你跳。”


    黎烟乖乖照做。


    她左手搭在孟斯奕肩膀,右手搭在他掌心,脚下的步子凌乱不堪。


    孟斯奕却不让她像上次那样脚踩在他的拖鞋上。


    他说:“探戈是无所谓错步的,不像人生。”


    孟斯奕说的是《闻香识女人》的经典台词,可黎烟想说他们跳的是华尔兹,浪漫怎么可以错步呢?


    跳到后来,黎烟全身紧绷,肌肉都是僵硬的。


    音乐停止那一刻,她如释重负的松下来,全然倒向眼前的男人身上。


    黎烟的两只手勾住男人的脖颈,那股木质的香调又在诱惑她内心深处的渴望,孟斯奕牢牢从后托住她,防止她跌倒。


    “黎烟,起来,小心碰到脚踝的伤。”


    她一动不动,“孟叔叔,我有没有说过,你身上的味道特别好闻。”


    如果有人说喜欢你身上的味道,那么他实际上在悄悄说爱你。


    她如此隐晦的表达自己的爱意。


    可惜孟斯奕不懂,男人一只手环住黎烟的腰,径直将之拎起,往软皮沙发上扔,她觉得对待一个抱枕都不应该这么粗暴。


    “出汗了,我再去洗个澡。”他转身就走。


    黎烟觉得孟斯奕的洁癖似乎更严重了。


    趁他洗澡的时候,黎烟将那株苏瓦娜搬进了里屋,知道植物的含义之后便开始不忍它经受风雨了。


    她并非故意要接起那通电话,孟斯奕的手机就在里屋的花架上,她本来要将苏瓦娜放在那个架子上的。


    夏韵的名字过于醒目,黎烟按下了接听键。


    “亲爱的,你什么时候回南城?”


    是一种骄纵又妩媚的语气。


    黎烟知道不该物化贬低女性,可她那一秒确确实实想到了“俗物”这两个字。当然,不排除夏韵故意戴浅薄的面具扮猪吃老虎的可能。


    “夏韵阿姨。”


    对面顿了一下,“怎么是你?孟斯奕呢?”


    黎烟“哦”了一声,用很自然的语气:“他啊,在洗澡呢,刚刚我们做了点运动,出汗了。”


    她这话说得令人浮想联翩,然而夏韵是千年狐狸,并不中圈套。


    “小朋友,你最擅长的运动应该是自欺欺人。他洗完之后麻烦让他回个电话,我和他有很多事要说。”


    电话挂断。


    黎烟气的将孟斯奕的手机扔在地板上。


    男人刚从浴室刚出来,就看见自己碎了一地的手机残骸。


    “黎烟,我的手机怎么你了?”


    “它让我听到了讨厌的声音。”


    “所以你就摔了它?”


    “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吗?”


    孟斯奕无言,沉默的把碎片捡起来,暗自思考里面涉及工作的部分有无备份,又或是这些碎片还有无修理的可能。


    黎烟知道自己这是无理取闹,可她被嫉妒与愤怒冲昏了头脑。


    第26章


    狂风漫长离别的起点


    她盘膝坐在沙发上,眼眸柔软地低垂。


    “你会怪我吗?”


    上一次黎烟问他这个问题时是在某一次家宴,那次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搅黄了他的桃花。


    可他说只要她开心就可以胡作非为,他可以宽容她闯的任何祸。


    孟斯奕抬头看她一眼,“只是一个手机,值得你露出这副如临大敌的表情吗?”


    “我说的不是手机。”


    “你还弄坏了什么?”


    黎烟将腿伸直,走过去看着他拼凑那些碎片。


    “我刚刚接了夏韵的电话。”


    他看上去仍旧一丝不苟,“所以呢?”


    “所以我想弄坏的其实不是你的手机,而是你的爱情。”


    黎烟凑近看他手中那块怎么也塞不进手机的电池,他用指尖用力顶住里面的凹槽,试图把一些零件掰正。


    在她站到身边来的那刻,孟斯奕动作一滞。


    黎烟像一只讨好主人的猫,呼吸浅浅落在他的手背,只有一个自持力足够强的主人,才能忍住不伸出手,挠挠她的下巴。


    他只好顾左右言他:“真爱不是你想弄坏就能弄坏。”


    黎烟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夏韵算他哪门子的真爱?她觉得真爱起码永矢弗谖,以利益交换为起始的感情配不上这两个字。


    她夺过孟斯奕手中的碎片残骸,一把扔进垃圾桶。


    猫咪炸毛了,抚不顺的那种。


    小陈后来送了部新手机过来,电话卡刚插上,来电铃声就再一次响起,孟斯奕背过身,去阳台上接。


    他站在落地玻璃前,大多数时候只是聆听电话对面的人说话,手指偶尔触碰蓝冰柏坚硬的枝叶。零散的碎叶掉在花盆外,他低身去捡,不免圭章。


    这通电话不知持续了多久。


    孟斯奕进来时,黎烟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音箱被她瞎猫碰上死耗子修好了。她放一首摇滚乐,外国一支乐队唱的,音乐风格喧嚣至吵闹,叫他几乎觉得头疼。


    黎烟跟随音乐的节奏摇摆身体,夜幕深沉,她却有河倾月落的肆意。


    见他进来,她按停音箱。


    “怎么了?”


    孟斯奕发现黎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男人是不是都很善变?”


    “看来我又惹到你了。”


    “两个月之前,夏韵还是你口中无足轻重的人。”


    他坐到她旁边那张单人沙发上,“小烟,我很愿意尽我所能宠你爱你,但你对我的私事未免有些过分关注了。”


    “你觉得我多管闲事?”


    “只是希望你多把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


    “夏韵配不上你。”


    孟斯奕终于有些不耐。


    “那谁配得上?”


    “起码是我小姨那样。但你既然可以把我小姨忘了,那忘记夏韵更应该易如反掌吧?”


    他的眼中吹过一阵狂风,“黎烟,你不能这么揭人伤


    疤。”


    他的话令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已如寒冬刺人的风般恶劣,她故意吹破他的疮口,却为他的疼痛不为自己而心生妒火。


    孟斯奕第一次连道歉的机会都没给她,转身去了书房。


    很久之后回想,黎烟是有些后悔的。高中时代他们最后一个独处的夜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


    之后的很多年,她都没再有机会坐在西园公寓的沙发上,放一首颠三倒四的摇滚乐、为那盆苏瓦娜教一次水,又或是什么也不做,只静静听卫生间里花洒水流的声音。


    他们注定有一段不相交的平行人生,星离雨散是常态,可她仍为自己曾脱口而出伤人的话而后悔。


    他对她那样好,她不该用伤人的匕首试探他在乎的深度。


    孟斯奕第二天一早离开北城。


    没来得及好好告别,也没来得及好好道歉。


    他留给她一则浅淡而郑重的短信——


    「小烟,照顾好自己。愿你的明天像你喜欢的摇滚乐一样,自由肆意。」


    如果有上帝视角,这该是他们漫长离别的起点。


    北城美术艺考的前一个月,黎烟参加了最后一场集训,顾今和她一起。


    李盈盈由于对文学的热爱以及对美术的痛恶,最终转去了文科,顾今笑说她是文科生中画画最好看的一个。


    他全然不知李盈盈转班之前所经历的心理斗争。


    “黎烟,我转走之后你们不会忘了我吧?”李盈盈苦着一张脸。


    黎烟原本在背一篇英语范文,闻言抬头:“你想问的是我,还是顾今?”


    李盈盈目光闪躲:“当然是你们两个。”


    “盈盈,你不如诚实一点,”她叹气,“你喜欢他这件事,除了顾今自己,谁都看得出来。”


    “可是大家也都看得出来,顾今喜欢你。黎烟,你长得漂亮,是不会懂我们这种人的卑微的。”


    “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没遇到让我卑微的人?”


    李盈盈嗅到八卦气息:“小烟,你有情况!”


    她缄默不言。


    “还是不是朋友?朋友之间就应该互相分享秘密!”


    “朋友之间为什么不能互相尊重彼此的秘密?”


    李盈盈刨根问底:“你到底喜欢谁?”


    她勉强透露:“和你一样,一个会让我感到不自信的人。”


    李盈盈八卦的同时露出一点难过:“那顾今怎么办?”


    黎烟无语,重新打开作文书之前:“李盈盈,别这么圣母,你唯一的目标应该是想方设法让顾今也喜欢你,而不是担心他喜欢的人不喜欢他。那不关你的事,那甚至是有利于你的事。”


    “小烟,你头脑这么清醒,想要追谁都不是什么难事吧?”


    黎烟一脸遗憾:“可惜,我偏偏就爱做迎难而上的事情。”


    “因为你本身就是个追求刺激的人。”


    黎烟不置可否-


    艺考那天北城大降温,黎烟裹一件深色羽绒服,头戴针织帽,长发散在羽绒服帽子垂顺的毛上,发尾沾染清晨的湿气。


    司机在楼下等她,送她去考场。


    上车才发现司机不是常送她的那位叔叔,而是小陈。


    “怎么是你?”


    车里暖和,黎烟摘下帽子,疑惑地望向前面的人。


    “先生特地吩咐我来送你。”


    “他怎么不自己来?”


    “最近……有些忙。”


    黎烟靠在后座望阴沉的天,看样子是要下雨。


    “他总是很忙。”


    乌云像是一阵风无法吹散的迷雾。


    “先生让我转告你,他祝你考试顺利。”


    黎烟没有回话,她听够了祝福。


    考试难度完全在预料之中,没有什么波折的结束了。之后顾今说要庆祝,黎烟早已习惯,任何一场考试结束他都会嚷着庆祝。


    黎烟同意一起吃顿饭,接着便要联系李盈盈。


    顾今拿过她的手机,“小烟,今天就我们两个,行吗?”


    一向没个正形的少年突然一本正经地望着她,黎烟不否认顾今是个极擅长让朋友开心的人,可有些事她无法只图开心。


    见她不说话,顾今将手机放回她手里。


    “黎烟,听说今天是世界末日。”


    “如果人类在今天灭绝,我想和你一起。”


    黎烟皱了一下眉,“对不起顾今,你的心意很珍贵,但应该给值得的人。”


    顾今恢复不正经的风格:“你的拒绝这么官方?”


    黎烟便顺着他的话:“那你喜欢什么风格的,我可以酌情考虑。”


    不尴尬,是留给一场失败的告白最后的情面。


    不远处,来接黎烟回家的小陈对着路边的少男少女拍下一张照片,发给他南城的老板。


    配文——先生,黎烟疑似被告白,疑似要早恋-


    世界末日。


    黎烟坐在车后座想这四个字,假使人类社会真的面临结束,她会在这最后一夜做什么呢?


    思绪是烟雾弥漫的岩洞,她深深坠入里面,想起初见那天,不由好奇世界末日是否也会下雪。


    辗转纠结,她能想出的最疯狂的一件事,只有去见他。


    黎烟向来是个执行力强劲的人。


    最近的一班飞机是在九点,订完票黎烟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赶去机场,时间是足够的,只是为了避开小陈,她需要先回孟宅。


    小陈的车抵达孟宅之后黎烟飞速下车,像是演谍战剧,她跑进院内就躲在墙角,大气都不敢出,直到小陈走掉她才冒出头来,钻进刚刚在路上提前叫好的车中。


    李盈盈说她追求刺激,或许吧,她的确是个信奉一生只为一瞬的疯狂主义者。


    在这件事上她甚至不需回报,因为她将爱当作一种不断的、绝对的、完全的牺牲。如果胆小如鼠,便会错失良机。


    世界末日这一天,黎烟最幸运的一件事是在北城的暴雪来临之前顺利起飞。


    云层之上,她想象他见到自己时惊喜的脸。


    南城。


    落地时已经十点四十分,即便是偏南方的城市,冬天的夜晚仍然冷。


    黎烟裹紧羽绒外套,坐上出租车。


    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唱一支秦淮曲,听不分明曲子内容,只在夜景飞速划过车窗时听见一句“盘古到如今”。


    会有那么久远的情吗?


    她到地方了。


    黎烟熟稔的按电梯,输入公寓密码。


    打开公寓门的那一秒,她最先看见的是一个穿长裙的女人。


    裙子的颜色是绚烂欲哭的红,在空旷的阳台拥抱男人的背影。


    第27章


    时机(二更)唯一的不道德……


    黎烟曾认真思考这片空旷的阳台该放些什么,她向他承诺过要填满他的阳台。


    金钱草、天堂鸟、百合竹、千年木都是备选,这个阳台没有北城公寓的那么宽阔,不适合放蓝冰柏,太占地方。不过可以放一盆苏瓦娜在墙角,这是必不可少,因为有特殊意义。


    她喜欢拿着喷水壶漫天浇水,即便时常将屋里的地板也淋湿,她喜欢做为上帝给植物们下雨,即便她常常是个求而不得的上帝。


    她的鼻尖因为夜晚刺骨的风发红,但眼睛不是。


    黎烟不喜欢哭,尤其是为男女之情,就连看小说她也习惯跳过女主因为男主委屈哭泣的情节。今日才知道那并非矫情,而是自己缺少经历。


    她站在门外,根本无法迈进去。


    那条红裙像是战争前夕的旗帜,是夏韵挑衅她的证明,可她偃旗息鼓,丝毫没有一战的斗志。


    黎烟拿出口袋里的手机,拨了一个电话给孟斯奕。


    阳台的玻璃门紧闭,隔音效果看来很好,他根本没发现她站在大门外。


    孟斯奕看到来电显示的那刻推开了身后抱着他的女人。


    “小烟?”他似乎有些意外接到她的电话。


    这两个月就连短信他们都发的少,一是因为彼此忙碌,二是因为上次不愉快的对话。


    她吸了吸鼻子,尽量让声音听不出异常。


    “孟叔叔,今天北城下雪了。”


    如果她没有搭上这班


    飞机,大抵可以看见。


    “那你要多穿衣服,不要贪凉。还有,在家的时候也不要老是光脚,我不在,没人会一直跟在你后面给你捡拖鞋。”


    黎烟握着手机。


    “你为什么不在呢?”


    男人静默了一会,无奈地叫她:“小烟……”


    她没给他继续说的机会,接过话茬:“我知道的,你很忙。我也很忙的,孟叔叔,就连给你打这个电话我都是好不容易挤出来的时间呢。”


    阳台上,男人轻轻扯了一下嘴角:“知道,我们小烟是大忙人。今天艺考结束了吧?听说某人被告白了?”


    “小陈这个告状大王。”


    “顾今是个好男孩,但是时机不对,这些事情还是留到高考之后再说,好吗?”


    夏韵试图靠近孟斯奕听电话的内容,被孟斯奕躲开了,他走进屋内继续和她说话。


    黎烟躲到门外。


    “孟叔叔,并非只是时机的问题。”


    “嗯?”


    “虽然我很乐意做一个听话的小孩,但是这件事我无法按照你为我划定的轨迹行走。我不喜欢他,我喜欢的另有其人。”


    他没有追根究底她喜欢的究竟是谁,如他所说,他尊重她的秘密。


    挂断之前,黎烟问孟斯奕最后一个问题。


    “孟叔叔,你知道今天是世界末日吗?”


    “略有耳闻,那都是假的。”


    “如果是真的,你知道我会做什么吗?”


    “什么?”


    “我会买一张去南城的机票,在城市死前的最后一夜,再见一次你。”


    “然后呢?”


    然后从此忘记你。黎烟没回答,只在心中说。


    谁让他的身边已有了红裙身影。


    她希望自己做个狠辣果断的人。


    零点时,黎烟坐电梯下楼,并未有传说中的毁灭,他们都还好好活着。


    活着的人该好好想想今晚住哪。


    北城暴雪封城,她是回不去了,只能暂且住一晚酒店。


    黎烟在背包中翻找,不一会便出了一身冷汗。


    她的钱包不见了。


    身份证件由于刚刚下飞机被她随手踹在衣服口袋所以没有丢失,但是银行卡、现金之类的钱财全都不翼而飞。


    黎烟重新理解了一遍“世界末日”。


    翻遍背包,只找到一张二十元钞票。


    她晚餐没怎么吃,此时饥肠辘辘,但在便利店买泡面的时候,她还是带了两根火腿肠给小区外面的流浪猫。


    她的钱只够买两根。


    猫咪们还记得她,纷纷凑过来,舔舔她的手指以示感谢,然后开始用餐。


    “今晚我跟你们一起流浪吧。”她摸摸猫咪的脑袋。


    “你为什么要跟它们一起流浪?”


    黑灯瞎火中,角落的黑影差点没把黎烟的魂魄给吓散,她尖叫一声跌坐在草地上。


    定睛一看,发现还是上次喂猫时遇见的男生。


    那个上杉和也。


    这次他仍旧穿的一身黑,帽子扣在头上,外套拉链拉到顶,只剩半张脸。


    “大哥,大晚上的你要吓死人?”黎烟拍拍灰,从草地上站起来。


    他的句子仍旧平淡:“所以你为什么要流浪?”


    “钱包丢了,全身上下就剩二十块,还分了两根火腿肠给它们,可不得去流浪了嘛。”


    “你不是住在这个小区吗?”


    黎烟头也不抬:“家被偷了呗。”


    黎烟简短描述了一下刚刚遇见的情况。


    “你应该有所预判,这种特殊的日子情侣都喜欢一起过。”


    黎烟觉得他说话有种超脱年纪的老成。


    “上杉和也,你叫什么名字?”


    “宋初霁。你也喜欢棒球英豪吗?”


    “小时候看过。你是哪个‘chuji’?”


    “‘大雪初霁’的初霁。”


    “你出生那天下雪了吗?”


    “没有,我做心脏手术那天下雪了,对我来说胜似新生,所以就改了名字。”


    虽然空气寒冷,但是黎烟仍能闻到空气中淡淡的中药味。


    “上杉和也,我叫黎烟,交个朋友吧。”


    “你为什么还叫我上杉和也?”


    “因为你和上杉和也一样帅。”


    宋初霁抿了抿唇,拘谨地说了句:“谢谢。”


    黎烟见惯油腔滑调、游刃有余的人,宋初霁身上这点类似羞赧的东西叫她感到新奇。


    “所以你为什么大半夜躲在这?”黎烟问。


    “我睡眠质量一直不太好,失眠的时候习惯了坐这里逗猫。”


    “它们不要睡觉吗?”


    “它们的睡眠习惯和我差不多,都是凌晨四点左右才开始入睡。”


    “你偷跑出来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男生的眼睛比北城的雪还不掺杂质,说话时黎烟看不到里面有任何其他情愫:“我家里只有阿姨。”


    “抱歉。”她觉得自己问到了不该涉及的话题。


    “没关系。黎烟,如果你今晚没地方去,我可以借钱给你去宾馆住一晚。”


    她本以为他的后半句会是“既然你没地方去,我可以收留你一晚”,看得出来,宋初霁不是个没界限的人。


    “我们刚刚认识,你就敢借我钱?”


    “交朋友看的不是见过几次。”


    她欣赏宋初霁交朋友的态度。


    “那我该怎么还钱给你?”


    宋初霁将自己的号码给黎烟,她给他备注“上杉和也”。


    黎烟:“你家在哪一栋,以后我再来的时候可以去找你玩。”


    “16栋2901。”


    就在孟斯奕公寓的隔壁栋。


    宋初霁:“我送你去附近酒店吧,大晚上的,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


    “你的身体可以吗?”


    他幽默答道:“暂时死不掉。”-


    挂断电话之后,孟斯奕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忽然,他感到屋内有风流动,却并非来自阳台,而来自入口。


    孟斯奕走过去,门不知怎么是开着的。


    他问夏韵:“你没关门吗?”


    夏韵:“我记得我关了。”


    这都不重要。


    他看她一眼:“夏韵,你该回去了。还有,下次不经过我允许,请你不要来这里。”


    女人没什么所谓:“你把密码改了我不就进不来了吗?”


    她凑近他,“还是说,你怕改了之后,别的什么人也进不来?”


    男人的眼眸古井无波,这世上没几人能让他眼中吹起狂风。


    他将她推远一些:“夏韵,你如今已经名利双收,大可以去那些权贵中搜罗中意的一个,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你有心思关心她在家穿不穿拖鞋,如今却连与我逢场作戏都不愿?”


    孟斯奕对黎烟有所不同,从第一次见面拍下那株苏瓦娜开始就已初露痕迹。黎烟在他心中不止千金,而夏韵,就连一百万也不过沾了那位“黎嫣嫣”的光。


    “既然你知道是在逢场作戏,那就别太当真。不要随意拿自己和她比,这世上没人可以和她比。”


    夏韵气笑,“孟先生你如此一往情深,怎么不叫小姑娘自己知道呢?还是说你也知道,对一个刚刚成年的小姑娘动心是件多不道德的事。”


    孟斯奕没有反驳夏韵的话。


    相反的,其实他很认同。


    黎烟原本就是他道德感高束的人生中,唯一的不道德。


    第28章


    后退痛与痒交融


    黎烟跑来南城的事最终还是被孟斯奕知道了。


    起因是小陈去送黎烟遗漏在车上的钱包,却被家中阿姨告知黎烟并未回去。


    他意识到事情不妙,立刻查了航班信息,发现两个小时前,北城的暴雪还未落下时小姑娘就登上了飞往南城的飞机。


    小陈立刻给老板打电话报告这件事。


    凌晨一点半,孟斯奕穿上外套,步履匆匆走往地下车库,将导航地址定在孟氏旗下的一家连锁酒店。不久之前,这家酒店录入了黎烟的身份信息。


    据前台说,


    是一个与黎烟差不多大的男孩子陪她一起去的。


    孟斯奕为此心里打鼓。


    他实在不知,浪子回头的叛逆少女,如果重蹈覆辙了要怎么办。


    他也实在知道,醉吟风月,情关难过。


    车被歪七扭八停在大堂门外,男人将钥匙丢给大堂经理就往楼上跑。


    梅雪清绝,风吹起他衣角。


    电梯实在慢。


    他敲门的声音称得上扰民,手掌用力拍在木门上,抽人耳光也不必这么凶狠。


    足足两分钟,孟斯奕差点破门而入时,才有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过来开门。


    黎烟明显没有清醒。


    一头凌乱的发散落肩头,不仅又光着脚,身上还只穿一件发白的吊带睡裙,上面的图案像雾凇残枝,叫人想做压身的雪。


    他不忍细看。


    看清门外的是谁,黎烟渐渐从困倦中清醒。


    她瞪着双眸,心虚地叫人:“孟叔叔。”


    孟斯奕不理睬,迈腿就往里闯,想要看看拉她下水的混球究竟是谁。


    黎烟下意识拉住他衣袖。


    胆子大的像个法外狂徒:“孟叔叔,你是不是怀疑我‘金屋藏娇’?”


    他暂且停下脚步,冰冻三尺不及他目光幽寒。


    “黎烟,里头最好没人。如果有,我定叫他知道碰了不该碰的人是什么下场。”


    他自己小心呵护的、不忍采摘的苏瓦娜,怎容被他人折枝?


    寂静深夜,怒意弥涨。


    她径直拉着孟斯奕的衣袖往床榻那边走。


    床上除了团成一团的被子,什么也没有。


    他心中重担放下一些。


    “孟叔叔,金屋藏娇是你们这些大人专爱做的好事,我才不热衷。”黎烟坐在床边,双腿悬空,小腿洁白如某座女神雕塑。


    不管她是否在含沙射影,孟斯奕只关心她为什么要做这么危险的事——一个人、深夜、丢失钱包、陌生人送她来酒店。


    桩桩件件都令孟斯奕血压升高。


    “你在发现钱包丢失的那一秒,就应该过来找我。”


    “我是在为你考虑啊孟叔叔,万一我打搅了你的春宵一夜怎么办?”


    她总是伶牙俐齿,叫他万万千千恨都锤进棉花里。


    他想要的不是说赢她,而是说服她。


    孟斯奕冷静下来,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恢复平日的温和。


    “好,小烟,今天都是我的错。现在穿衣服,我带你回家,好吗?”


    黎烟没动。


    房间内暖气开的足,穿吊带也并不觉得冷,脚踩在软绵的地毯上,有种虚空感。


    黎烟问了一个不知好歹的问题:“孟叔叔,哪里算是我的家?”


    身后的加湿器令她的表情蒙上一层水雾,看不太分明她此刻的心情,但大抵白玉生隙,裂痕都是一点点萌生的,他不能不重视。


    孟斯奕感到燥热,他脱掉大衣,随手放在床上,和那团凌乱的被褥一起。


    “黎烟,跟我说说你的想法。”


    “我没有什么想法,只是看见她抱住你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又成了一个没有归属的人。”


    他思绪像是被一双无形之手搅乱。


    “可是你的归属也并不是我。小烟,你的人生万千可能等你奔赴,不要这么没有安全感,你身上的每一个品质都足以支撑你做一个自信的人。”


    “你不懂,孟叔叔,我不是不自信。”


    “那是什么?”他觉得少女心事着实难猜。


    她没法说,她只是陷入一张无解迷宫,迷宫里埋满令她脆弱又狂热的毒药,她燃烧自己的灵魂想要自救。


    可解药只有一颗,在他手中。


    他却不知。


    黎烟轻叹一口气,不说话了。


    少女的肩清癯,锁骨深陷如旋涡,孟斯奕从衣架上取下她自己的外套遮住那方旋涡,他不敢保证如果再多看一会,自己的理智是否会与之一同旋入谷底。


    “或许我是真的不懂你这个年纪的小孩到底在想什么,但是有一点我可以保证。小烟,有我在的地方永远算是你的家,无论你以后是远走他乡,还是嫁人生子,这句话都算数。”


    黎烟知这个承诺的珍重,但也深觉自己的未来太过漫长。


    她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路没有走过,既不能妄贪任何人的等待,也不能一蹴而就,一夜抵达那个终点。


    “孟叔叔,太晚了,我不想挪窝,让我在这睡吧。等雪停,我就买机票回北城。”


    她觉得是时候后退一步了,无论是今夜的红裙身影,还是自己脚下遥远的路途,都在告诉她一个道理。


    人不能站在起点遥想功成名就,那通常的后果只是一事无成。


    孟斯奕答应了,给她留下一些现金,嘱咐道:“这次别再弄丢。”-


    第二天下午,黎烟踏上归程,和来时一样,她没跟孟斯奕说,只在落地北城时发过去一则报平安的短信。


    另外问宋初霁要了一个银行卡号,将借的钱还回。


    这乱糟糟的一日终于过去。


    期末考临近,贤礼却在原本学习氛围特别紧张的时间节点办了个“喜迎元旦”的活动。


    活动地点在小礼堂,黎烟和李盈盈、孟颖坐在一块。


    演出已经开始,顾今迟迟没见人。


    李盈盈:“小烟,我觉得你和顾今最近有点奇怪。”


    “有吗?”


    “他最近都不主动和你搭话了,下课也是绕着你走,你们是吵架了吗?”


    黎烟犹豫一下,只是说:“盈盈,朋友之间也不会一直亲近,就算两个人有一天变得疏远了,那也只能顺其自然。”


    李盈盈没说话,只是觉得他们尚未毕业,尚未各奔前程,怎么会莫名疏远呢?


    除非发生了些自己不知道的事。


    舞台上,负责主持的同学为下一个节目说着引言,接着男同学拿着吉他上台,唱一首粤语歌。廉价灯光五颜六色,在场内缓慢移动照射,歌词听不大懂,歌声却是好听。


    沉浸歌声时,后排有人轻点了一下黎烟的肩膀,她微微侧目,一个戴着小丑面具的人略微凑近。


    是从前熟悉的欠揍的声音,却不是欠揍的语气。


    “黎烟,我们能不能不疏远?”


    顾今摘下面具,眼神像一只执拗的小狗,他整整一周都在为那晚的唐突后悔。


    黎烟接过顾今手中为了讨她开心买的一把棒棒糖,与李盈盈和孟颖分享:“当然可以,但前提是我们是朋友。”


    顾今爽快答应:“好。”


    这世上后退一步的,又何止她一个。


    寒假依旧被没完没了的补课和试卷淹没,距离离开烟州已经一年多,黎烟的成绩从中下变成了班级前五,这个成绩足以支撑她过一个心情愉快的年。


    家中两位阿姨已经开始置办年货,今年孟家人会比往年多。


    一则孟思娴从国外回来,二则孟政与年少的妻子今年在家过年,三则孟泽一家去年是在孟晚晚外婆家过的,今年轮到在孟家了。


    要置办的东西自然也就多了许多。


    黎烟跟着宋姨去了市场,亲自挑选了春联、中国结以及其他一些喜庆的挂件。


    中途看见卖烟花的,那时候北城还没禁放烟花。


    宋姨见她挑了一大堆,问:“小烟,买这么多,可别到时候不敢点火。”


    黎烟:“放心,我胆子大着呢。”


    她结了账,拜托老板把这一堆东西搬上车。


    天空雾蒙蒙的,空气夹着股湿。


    团聚的时间已在倒数。


    年三十,家中两位阿姨一早就起来准备菜肴,依照惯例,得先炖个肘子放入灵堂供奉祖先,寓意招财进宝,然后是一条整鱼,寓意年年有余。


    孟颖还在睡。


    孟思娴和方锡宁最先回来,两人陪老爷子在厅中喝了几杯茶后觉得无聊,看见黎烟在帮阿姨包饺子便起了兴致,洗手来和她一起。


    都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黎烟下意识询问:“您二位……真的行吗?”


    孟思娴:“小丫头瞧不起谁呢?我这双会捏陶瓷的手,加上方先生做财务报表的手,还捏不住一个饺子了?”


    捏陶瓷黎烟尚且能理解,做财务报表是什么鬼?


    但也懒得说,毕竟捏饺子是其次,主要图个氛围。


    如她所料,两个人确实不太行,包的饺子不是奇形怪状就是一煮就破,孟泽一家回来时正值饭点,却发现餐桌上尽是汤煮饺子馅。


    对此,老爷子夹起一块,犀利点评:“烦请你们两个以后少往我家厨房去。”


    一群人哄笑。


    黎烟瞥了眼墙上时钟,指针追逐,离别难捱,等待相见亦难捱。


    宋姨重新煮了锅不破的饺子端上桌。


    未燃尽的檀香烟雾从瑜石香炉中飘散而出,一处是绝尘仙气,一处是烟火饭香,杂糅在一起,叫年味更重。


    乌云始终没化作雨水,黎烟最先听见院外汽车引擎的熄灭声。


    她下意识就想跑去院子里迎接,可转念一想,后退一步的人不该迈步。


    一个走神,饺子的热汤洒在脚边的蒲团软垫和端着碗的手臂上。


    她“嘶”了一声,眼见皮肤红了一片。


    刚从外面进来的男人毫无征兆夺过黎烟手中的碗,握着小姑娘纤细的手腕,望着上面那一片红,他的眼神是不可掩饰的关切。


    “疼不疼?”他轻轻往她烫到的皮肤上吹气。


    痛与痒交融。


    第29章


    捏碎风展残书的书


    被烫到的皮肤开始微微发红,黎烟不动声色将小臂从男人的手中抽出。


    却又被宽大的手用力拽回。


    孟斯奕拉着她往厨房去,打开水龙头。


    小臂被冰凉的水淋湿,黎烟盯着一泻而下的水流,没有抬头看他。


    “怎么把自己弄这么狼狈?”


    头顶上方传来声音,潮湿与木质香调交杂,像一枝和月香。


    疼痛似乎已经没有知觉,黎烟想要收回手,孟斯奕仍然不让。


    “多冲几分钟。”他沉声道。


    黎烟依旧没说话,默默顺从。


    客厅中,联欢晚会前的预告节目里播放喜庆的新年配乐,一家人中除了孟斯奕的父亲与年少的妻子,已经齐聚,正七嘴八舌交谈。老爷子的金毛趁机凑上前去,试图讨要一块吃食。孟晚晚趁大人不备,偷偷从茶几的盘中顺走一颗果味软糖。


    总而言之,客厅热闹到像是与他们所在的空间完全割裂。


    两人之间,未免太静。


    “怎么不说话?”


    不必抬头,便可以觉察他在谛视自己。


    他眼中万山载雪,黎烟有时不敢直视。


    “是不是还在为南城的事生气?”


    他说的大概是撞见夏韵那件事。


    可她有什么立场为此生气?


    黎烟伸手关停龙头,回过味来才觉有些疼。


    她轻轻皱了皱眉,将疼忍下去。


    “孟叔叔,你去尝尝饺子吧,今天的饺子大部分是我包的。”


    黎烟打算去找药箱,涂点烫伤的药。


    不想让他帮忙。


    说完她就往楼梯去。


    “小烟,”他再次叫住她,“我帮你涂药。”


    女孩子身影停顿片刻,转头朝孟斯奕笑笑。


    天知道那个笑有多勉强。


    “不用,孟叔叔,我自己可以。”


    她一溜烟就跑上楼。


    并不难发现,黎烟在有意识的躲避他。


    虽然不知她躲避的缘由是什么,但大抵如同鸿渐于陆。


    这符合他们的轨迹——


    黎烟便是雁群中那只最勤劳的大雁,拼命扇翅,只为远离陆地。


    陆地不会因为一己私欲强留那只雁,只会吹去一阵助她高飞的风,静默凝视她飞离自己的背影。


    孟斯奕收回目光,麻烦阿姨为他盛了几个饺子。


    黎烟捏的饺子颇似沉睡的雪人,圆圆滚滚窝在一起,很容易辨认。


    “小烟不愧是画画的手,包个饺子都这么精巧。”孟颖一边赞扬黎烟的手艺,一边将饺子整个塞进嘴里。


    孟思娴故意逗侄女:“是啊,你说同样是十八岁的小姑娘,某人和黎烟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小姑,咱俩大哥别笑二哥行不行?”


    孟思娴伸手朝孟颖后背来了一下:“小丫头片子,跟谁俩呢?”


    孟颖立刻求饶。


    饺子是猪肉白菜馅的,孟斯奕吃了一个便没了兴趣,他觉得寡淡无味,原本孟斯奕就不爱食带馅的东西。


    一整个下午,虽然与她同在一个屋檐,但黎烟愣是躲在房中没再下来。


    中间老爷子问小烟怎么不见人,孟颖说她最近异常刻苦,照这个势头下去,黎烟恐怕要考状元。


    “少满嘴跑火车。”


    “真的,爷爷,我睡觉一直是家里最迟的一个,这学期以来黎烟就没比我早睡过。我有一次夜里饿了起来找东西吃,一看钟都三点了,黎烟还趴在桌子前做题呢。”


    老爷子皱眉:“知道刻苦是好事,但也不能这么熬,把身体弄坏了怎么好?”


    转头又吩咐孟斯奕:“小丫头是你带回来的,也最听你的话,没事你多劝劝她,没必要这么拼,再怎么样,孟家总还是能确保一个小姑娘未来一片坦途的。”


    孟斯奕:“她要强,由她去吧。”


    “什么叫由她去?身体真坏了怎么办?”


    拗不过老人,孟斯奕答应寻着空了去劝劝。


    下午,老爷子拿出文房四宝,亲自动手写春联,方锡宁帮着磨墨。


    孟泽一家子在旁围观,孟思娴原本也在旁站着,后来见孟斯奕魂不守舍坐在侧厅便走过去。


    她新沏一壶茶,今日是铁观音。


    “有心事?”


    孟斯奕双手接过茶饮:“没有。”


    热茶香气熏人,孟思娴耐人寻味地一笑:“欲盖弥彰。”


    她这个外甥从小就遵秉礼义廉耻义,喜欢一盆花都要藏在心里,活脱脱一个集克制与忍耐于一身的老古董。


    可忍耐不是美德,把忍耐当成美德是这个伪善的世界维持它扭曲秩序的方式,生气才是美德。


    他从小就不擅长生气。


    “她十八岁了,就算你有什么心思,那也不算下流。”


    这一次,孟斯奕没有再像孟思娴初回国那次一样,觉得她在说胡话,甚至多些心照不宣,不必多说,他便知道孟思娴口中的“她”是谁。


    “不算下流?你做人的标准什么时候这么低了?”


    “是你做人的标准太高,再说了,男欢女爱两厢情愿,有什么标不标准的。”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你多有主意一人,我自然多说无益。但我要是你,必定着眼当下、享受当下。”


    老爷子毛笔挥斥。


    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


    横批:万里合风。


    男人眼眸微动,似是在看那幅悬挂风干的春联,又似是什么都没看。


    “我的当下当然可以随意挥霍,她的呢?”


    她的青春多宝贵,她自己都那样刻苦向上,难道他大手一挥,就能以爱之名猎取吗?


    “孟斯奕,你以前对黎嫣嫣可没这么圣人。”


    他饮尽杯中茶。


    只说:“那不一样。”


    孟思娴心想,什么不一样?左不过是一个只爱了一点点,一个却是静静站着心中都生海啸。


    人生只有情难死-


    黎烟在房里刷了一下午题,直到孟颖喊她吃晚饭才又下楼去。


    家里人彻底到齐了,围满整张圆桌。


    菜肴琳琅,中间摆的是条清煮整鱼,阿姨最擅长的一道是四喜丸子。


    黎烟吃不下一整个,正准备分一半给孟颖,就见后者对着一整个丸子咬下去。


    手里那一半自然是没分出去。


    与别人平分也不太恰当,黎烟便准备作罢。


    此时,一双筷子伸到面前,夹走她剩余的那一半。


    孟斯奕什么也没说,动作比吃饭喝水还要自然。


    只有她,不自然地喝了口饮料。


    心中像是南方漫无边际的梅雨季,长出潮湿的


    苔藓。


    2013年,北城还未禁燃烟花爆竹,室外早已一片轰炸声,黎烟和孟颖吃着饭的时候心就飘到外面去,她们心心念念那一箱子炮竹。


    二十分钟后,一群人拿着打火机出门。


    也有没去的,守在客厅看春晚。


    孟斯奕陪着老爷子看了会晚会的唱歌跳舞,其实挺没趣的,老爷子也不见得多喜欢,不然肯定是要去现场的。


    孟斯奕去三楼书房待了会。


    从前黎烟还没把这当画室的时候他就喜欢在上面待着,三楼与阁楼相连,透过屋顶的窗能看清天上的星星。


    而今夜,则是能看见满天的烟花。


    并不比那个夏夜的烟花秀更壮观,或者说人生中的任何一场烟花都再也比不过那个夏夜。


    孟斯奕将窗打开,喧闹的轰鸣更明显。


    他坐在黎烟常坐着画画的那张椅子上,仰头,闪烁的倒影从眸中划过。


    风从阁楼的窗溜进来,翻开画板旁**熊联名的笔记本。


    不,仔细看,那该是一本日记本。


    他本无意窥探她的心事,然而风一再侵犯,扉页的相片被吹散在地。


    然后,孟斯奕看见一行娟秀的字体。


    「希望我的孟叔叔,做个无情的人。」-


    风太大了。


    黎烟和孟颖分工,一个点火,一个挡风,然而每一次火苗都在将要燃起时忽的灭去。


    今夜的风像个专爱恶作剧的坏人。


    孟颖:“你说别人是怎么点着的?”


    “要不,找个人帮忙?”


    “那还有什么意思?自己放的才好玩!”


    “照这样下去,我们今天晚上都好玩不起来。”


    两个小姑娘看着别人璀璨的烟火,在风中无措。


    身后有人轻笑。


    闻声,两个小姑娘回过头。


    孟颖:“大哥,你这算是袖手旁观吗?”


    “你不是说要自己点吗?”


    “那你快帮我们想想办法啊!”


    不知是不是错觉,黎烟觉得他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自己身上,并且夹带种小窗高卧的审视,而她,则是风展残书的书。


    孟斯奕从大衣口袋拿出一个印着“RAISEN”的白色小盒子和打火机,从中抽出一只,点燃,猩红的光点在风中闪烁。


    黎烟怎么会不认得他手里的东西?那曾是她来北城第一天,亲手奉上的“从良敲门砖”。


    男人走至她身前,含着一支烟俯身,对准她手中烟花,为她点燃。


    呛人烟雾中,男人轻咳了几声,他仍旧不擅抽烟,尽管铁塔猫足够温和。


    他的唇与香烟触碰又分离,黎烟片刻失神,那令她想到若是与人接吻,也该是这般苍苍晚色,临渊小立,稍一动弹,便坠深渊。


    黎烟将火分给孟颖,她们终于将那一箱子炮竹烟花放出动静来。


    身后的男人指尖绞缠,沉默捏碎那根烟。


    当然烫手,却不及她纸上的秘密。


    叫人看了吞不下去,更不忍吐出来。


    第30章


    新年欠诗翁的可怜风月


    夜深,暮色被烟花照散。


    零点差二十分钟时,她们的最后一根仙女棒燃尽,两个小姑娘打道回府。


    烟头也在男人的指尖化作飞屑,除了为她们点烟花,这根烟并无多余用处。


    孟斯奕将之掐灭,安静走在她们身后。


    黎烟今晚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与他说,她似是决意藏下难忍的秘密。


    看来他根本不必为此担心,她十分明白,很多事不适宜现在诉诸于口。


    十八岁,注定像一场欠诗翁的可怜风月。


    谈爱为时尚早,肆意不够底气,只有沉默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夜晚寒气重,家中暖气却开的足,孟颖进家门第一件事就是脱掉厚重的外套。黎烟跟在孟颖身后进门,伸手拉下羽绒服拉链。


    晚风依旧无休止,几乎令门合上,羽绒服的衣角在残留的风中扬起。


    黎烟伸手挡了一下门,还有人没进来。


    冰凉的手指触碰到的却不是被暖气熏得温热的门板,而是一只发烫的手背。


    两只手错位相触,宽厚与纤薄,男人与少女。


    然而黎烟注意到的却只有这只手不同寻常的温度。


    她抬眸,惊诧地望向从门外跨进来的男人,他眉眼与身后夜色融为一体,漆黑眸光却令人联想到石英石。


    一个外表坚硬不催的男人,其实此刻正在发烧。


    这样的情况下,他居然还陪着她们在外面吹了一晚上的冷风。


    黎烟微微皱眉,刚想说话,就见孟斯奕朝她做了个噤声手势,示意她别在这说。


    大概是不想老爷子大过年的为他担心。


    大人就是这样,教育起小孩来一套一套的,却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


    黎烟只好用手机与孟斯奕交流。


    「你发烧了。」


    「不碍事。」


    「孟叔叔,您是不是觉得只有死了才算“事”?」


    隔着屏幕孟斯奕都能体会到小姑娘炮仗一样的语气。


    黎烟在换鞋子的间隙,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告诉孟斯奕:“楼上书房有退烧药,我去给你倒水。”


    孟斯奕坐在她身边换鞋,同样也压着声音,嘴角留有轻微弧度,病容使之显得牵强:“终于舍得跟我说话了?”


    低弥的音量落在耳边,叫她起身时手再次不小心擦过他的,身体有一刻变为导体,触通了电流。


    黎烟有些不自然地拨弄一下头发。


    小姑娘难得露出一丝笨拙与慌张,叫人几乎觉得不可思议,她一向是人际关系中的上位者,应对任何人都游刃有余。


    可不必点破。


    孟斯奕先从玄关走进屋中,回到三楼书房。


    阁楼的窗与那本日记都已被他合上,说实话,孟斯奕并不知是该感谢那阵不知边界的风,还是责怪。


    可若感性替代理智,他想他是庆幸的。


    无论黎烟对他生出的情愫是否“成熟”,他卑劣的为她的心动感到开心。


    或许是发烧的缘故,他有一种类似于无疆之休的夸张感觉。


    退烧药在书柜最下边的抽屉里,孟斯奕抠出一粒正准备吞下,黎烟便端着一杯温热的水走进来,递到他手中。


    “你应该去床上休息。”


    恍然间,好像回到了某个炽烈的夏。


    那个夏与这个冬一样有漫天璀璨的烟火,只是生病的人换了一个。


    第一场烟火他萌生不合时宜的心思,第二场烟火知晓了她的。


    半刹那间八万春,有时候不得不信命运这东西。


    黎烟盯着孟斯奕把药吃下。


    “孟叔叔,你今晚总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我。”


    她不知该怎么形容那种眼神,从前他的眼睛温和静默,有一种微雨洗山月的清明。今日静默之下却似有一座喷薄欲出的火山,那团火仿似是要烧点什么。


    “有吗?”他又喝一口水,欲盖弥彰。


    火焰仍然静默燃烧。


    一滴温热的水沿着男人的下巴流经颈脖,最后落入毛衣深处。


    她盯着水的痕迹,“有。”


    原来少女的躯壳之中也可以装下一具侵略性的野兽,那只野兽此刻想扯断毛衣的线头,用厚重血腥的舌尖舔舐潮湿的水痕,就像电影里的狐狸舔舐纣王血淋淋的伤口。


    男人回视她。


    “我最近时常想起你小姨,她生前很向往哥伦比亚大学,却碍于身体原因一直搁浅。”


    黎烟收回目光,并未因话题的跳跃感到疑惑,声音像秋风扫落叶那样轻:“小姨的遗憾可不止这一个。”


    孟斯奕将空玻璃杯放下,靠在躺椅上垂目。


    “其实你也


    该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客观来说,国外学艺术的土壤更加肥沃,所以你不必局限于北城大学。”


    孟斯奕的话点到为止。


    他故意失手,放掉了些什么。


    而在黎烟的视角,则是孟斯奕默认了她的疏远,甚至为她的疏远铺下一级台阶。


    她闪过片刻疯狂的想法,譬如成为那只野兽,锐意进取、全盘托出。


    但到底在这件事上,黎烟不愿以失败的方式成长。


    “顾今已经决定考北城大学,我想与他一起。”


    黎烟在心中说一万句抱歉,她暂时只想到牵扯旁人这种卑劣的技俩。


    男人沉默片刻:“那就预祝你们成功吧。”


    看不出什么情绪。


    说完,孟斯奕闭上眼,他脑袋实在昏沉。


    黎烟从柜子里拿出毛毯给孟斯奕盖上,调暗书房内的灯光。她静静坐在画板前的凳子上,听着他缓慢规律的呼吸。


    零点,烟花燃放的最后一个高峰,孟斯奕却睡得深沉。


    昏暗中人的胆子也跟着变大,少女的唇最终落在男人的鼻峰,吻得轻慢而恭恪。


    镜里花难折,她心早已是一丛花瀑。


    “新年快乐,孟叔叔。”


    她的祝愿无声,埋没在每一场五彩的烟火里-


    夜里又量了两次体温,孟斯奕平时注重锻炼,身体素质好,烧慢慢退了下去。


    最后一次醒时后背一片潮湿,汗浸湿了衣服,他想找身衣服换,起身却瞧见黎烟趴在躺椅边睡着。


    他将毛毯盖到她身上,然后去卫生间冲澡。


    夜慢慢明了。


    黎烟醒时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大年初一,楼下早早就传来喧闹声,有人来拜年了。


    她快速洗漱,换衣服下楼。


    客厅的茶几上放满瓜果点心、饮料零食,旁边堆着客人带来的礼盒。


    这位客人是与孟家有生意往来的合作伙伴,姓苏,携妻女过来给老爷子拜年。


    苏家的女儿年纪比黎烟小几岁,穿着身纯白的大衣,衣领与衣袖处立着毛流,黑长直垂在身后,打眼只让人觉得这是个不染俗世的千金小姐。


    笑起来却是梨涡浅浅,看上去该是很好相处。


    “《家园》就是这丫头画的。”聊天时几人说到墙上挂的画,老爷子抬手指指黎烟,话里话外不乏自豪。


    “小姑娘年纪轻轻,才气不浅。”


    孟斯奕招呼黎烟过去:“叫苏伯伯。”


    黎烟弯弯嘴角:“苏伯伯,谢谢夸奖。”


    苏昭玥与黎烟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坐了会,一行人要走,老爷子留他们吃午饭。


    苏昭玥:“孟爷爷,我跟阿泽他们约好了去唱歌,再不走要迟到啦。”


    “汪家那个?”


    “是。”


    老爷子不强人所难,便起身送客,等人走后跟孟斯奕念叨:“汪家小子倒是不错,我还想着给咱家小颖牵牵线,看来要被人捷足先登了。”


    “爷爷,您就别操心了。”


    老爷子拐杖跺了跺地:“我不早早为她操心,难道还等她到你这个年纪?”


    接下来不免又是一堆催促他抓紧成家的话。


    黎烟在一旁听着。


    似乎每个年纪的人都有自己的困境,不巧,他们都解决不了彼此的难题。


    为避免继续听这个话题,孟斯奕躲去了后院。


    水壶洋洋洒洒灌溉着院子里的绿植,阳光穿透细微的水滴,他的另一只手放在腰间,手臂的筋脉像泥土里盘根错节的茎蔓,紧握泥泞的土。


    “不待在前厅,怎么也跟着跑这来了?”


    闻言,黎烟推开后院的玻璃门,“孟叔叔,总是被催婚是不是很烦?”


    “怎么?想帮我排忧解难?”


    “如果我再年长几岁,或许可以。”


    孟斯奕放下水壶,漫不经心问:“你能怎么帮我?”


    黎烟俯身触摸那坛旺盛的铜钱草,好像同样漫不经心的姿势就能让自己的话显得像一句玩笑。


    “夏韵能怎么帮你,我就能怎么帮你。”她说。


    孟斯奕反倒是轻笑一声,“那真是可惜了,小朋友。”


    她耳垂戴一枚小小栀子,却更像雪月清绝的梅,起身时落进繁茂的铜钱草里。


    黎烟手拨开叶子,伸进去捡。


    却被孟斯奕率先捡到放到她手心,“手别沾泥土,脏。”


    她乖乖收回手,握住小小的耳坠。


    心想,确实很可惜。


    “哟,大过年的人怎么都躲在后院?”林宴沉过来拜年,在孟宅走了半天才寻着人。


    黎烟跟林宴沉问了声好。


    孟斯奕:“你这么早过来干嘛?”


    林宴沉笑得不怀好意:“没办法,受人之托,带她来给你拜年。”


    孟斯奕皱了皱眉。


    林宴沉:“前厅有人在等你。”


    “什么人?”


    “当然是是美人咯。”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