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影子吻最擅用眼睛骗人
黎烟失眠了。
一门之隔的外面,她能听到键盘敲字的声音。
这间套房不怎么隔音。
刚刚那张女人的照片像是幻灯片,没完没了在脑海里反复放映。
动画效果还是陀螺旋转式的。
有一个问题困惑着她——最近他身上的神采,是因为这个女人吗?
黎烟最终选择从床上起来,抬手揉一把疏散的发,打开了门。
睡衣是临时买的,不是很合身,又或就是做的这个款式,腰身处有些紧。
她没有穿拖鞋,酒店的拖鞋薄薄一片,聊胜于无,她干脆赤脚踩在地毯上。
男人坐在沙发上,见她出来,合上了电脑。
“这么晚,怎么还不睡?”
她倚在门框,并不靠近他,“孟叔叔,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搞不懂你们这些大人。”
男人靠在沙发上,慵懒的等她下文。
“昨天还怀念这个人,今天又和另一个人成双成对,你的的世界容纳得下那么多人吗?。”
“你看到了那些八卦新闻?”
“我想,是有几分真实性的吧?”
他不置可否,“小烟,我是个成年的单身男人,就算有,也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你刚刚才捧着一束玫瑰去见我小姨,不久前你曾说时常想念她。”
从大雪时的初见,她就默认他们是一对真心相爱的伴侣,是深刻的、特殊的、珍重的,无法替代的。
分离是这个世界的错,而不是他们的。
“想念只能是爱人之间吗?还有很多比爱侣更加重要的感情,在我眼中更值得想念。”
她不愿相信:“孟颖说,你们在一起时,你能记住和小姨的每一个纪念日,小姨不开心的时候,你会用各种方法哄她开心,甚至曾为了她买下一块玫瑰种植地,那些花活在阳光房里,就像你们的爱情,几乎不必遭遇风雨。”
孟斯奕从沙发上站起来,窗外霓虹不及北城恢弘气势。
他走至窗边,不愿看她。
第一次把外人不知的真相说给她听:“我不否认从前的美好,但都是过去的事,我也不否认我喜欢过嫣嫣,但后来不喜欢了也是真。小烟,你不必给我戴高帽子,这些年我戴够了高帽子。独身一人除了因为工作繁忙之外,只是因为对此兴致缺缺,但若有一天我有了兴致,你也不能站在道德制高点。”
“你说你不喜欢了,那为什么照片上的女人那么像她?”
“正是因为像她,我才会配合这场炒作,你大概不知道,这会给一个无名画家带来多少话题和收益。”
“所以你没有恋爱?”
他转头,深邃的眸子倒出她的身影:“很不幸,目前我对此仍旧兴致缺缺。”
窗外的雨停了,氤氲的雨雾像是她房中的那幅画。
黎烟坐到他刚刚坐的位置,软皮上的体温还未散去。
孟斯奕注意到她的赤足与睡衣,对于深夜,这个装扮过于危险。
他毫不犹豫脱下身上的大衣罩住少女,从进门的柜子里拿来一双不知何时准备的、刚刚拆封的女士拖鞋,放在她脚边。
放下之后他准备起身走开,腿下却被一道力量压制。
一只少女的赤足踩住他,盘曲的脚趾也在用力,她脚尖到脚跟的长度基本等同于男人脚面的。
隔着柔软的的男士拖鞋布料,孟斯奕感受到力量正在加深。
黎烟两只脚都踩到他的拖鞋上,然后站了起来。
“黎烟,你做什么?”
“上次孟颖的生日会,她教我跳华尔兹我怎么都学不会,孟叔叔,你会吗?”
“如果想学我可以给你找专业的老师。”
“我就想让你教。”
她最擅用真诚的眼睛骗人,她妄想他会因此做一个和她相同的荒唐梦。
孟斯奕无法,只得扶住她腰身。
没有音乐,他带着她在厚厚的地毯上走着舞步。
她的手搭在他肩头,身躯不稳时偶尔会紧握上去,一次也不跌入他的怀抱是她自以为的欲拒还迎。
他的注意力全在脚步对错,全未发现摇摇晃晃的的影子已在拥吻。
“你是一个好老师。”黎烟这么评价。
“大半夜陪你在这胡闹,我确实很好。”
“孟叔叔。”
“嗯。”
“如果以后你谈恋爱了,能第一个告诉我吗?”
“小孩子管得真宽。”
黎烟不是很服气:“你管的不宽吗?连校服裙子多长都要管。”
他笑笑,不反驳。
“只是希望你穿的安妥些,毕竟……”
“什么?”
“你这张脸,长得不够稳妥。”
黎烟默认孟斯奕是夸自己漂亮。
他掐着她的腰,把少女从自己的身上拎下去,放在沙发边。
宽大的手掌触碰少女的脚心,皱眉叮嘱:“穿上鞋,夜里凉。”
她的脚听话地钻进拖鞋。
已是深夜。
“小烟,该睡了。”他提醒她。
“孟叔叔,晚安。”-
他们本该第二日一早启程,黎烟却说要带孟斯奕去一个地方。
这次没带小陈,黎烟拉着孟斯奕坐出租。
少女跟司机报了一个地址,是一个村名。
出租车七拐八弯,驶入一条白色水泥路,道路年久失修,轮胎压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晃荡得过分。
孟斯奕打开车窗,车里太闷,晃得他头疼,身边的黎烟却没什么不适,像是来过这里很多次。
“你似乎对梧津很熟悉。”他说。
“对于我和小姨来说,梧津是个特别的地方。”
“多特别?”
“就像我们的第
二故乡。”
黎家不是大富大贵的家族,却一整个家族都是手艺人。
名声大起是近十年的事,归根究底离不开“传承”二字。
太公兄长那一脉擅碑拓,梧津最大的古寺外墙上的佛经就是经表舅拓上;太公小妹那一脉擅刺绣,曾有幅双面绣作品被收入文物馆;黎烟太公则是做油纸伞的,后来传承给阿公、舅舅、小姨,八十年代曾有一部电影钦点阿公为之制伞,黎氏油纸伞的名声就是这么起来的。
黎烟随母姓,除了父亲早逝之外还因黎家的手艺不传外姓。
在黎氏的手工艺品还没名声大噪时,曾经在梧津有个汇集黎家手工艺品的作坊,空间宽阔的厂房是黎烟童年的容器。
黎嫣嫣心脏不好,不能跑不能跳,黎烟便把橡皮筋扯开,一头套住装满桐油的桶,一头套在黎嫣嫣的小腿。
黎嫣嫣总是坐着看她蹦蹦跳跳。
有时候黎嫣嫣使坏,在黎烟快要越过的时候突然把皮筋提高,七岁的黎烟便会鼓着嘴生气,她生气的时候不叫“小姨”,而是连名带姓:“黎嫣嫣,你是世界上最大的坏蛋!”
黎嫣嫣便捏捏小屁孩的脸:“大坏蛋带小坏蛋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算是哄她。
从那时候黎嫣嫣便开始在伞面绘玫瑰,盛放与枯萎,却一把也卖不掉,全堆积在仓库。
反而七岁小屁孩绘的伞面卖了出去,黎烟曾引以为傲,却忽略了小姨脸上笑意有多勉强。
出租车停下,他们到了。
仓库外长了无数杂草,并未上锁的门本应因生锈而难以打开才对,可黎烟轻轻一推就开了。
“孟叔叔,你猜放了十年的油纸伞会变成什么样?”
“大概……会氧化?”
破败、褪色、枯萎,是一把沉积多年的伞理应的结局。
她掀开货架上的巨大苫布。
它们虽不是崭新如初,却也和破败毫不相干。
油纸伞是需要护理的,否则会变干变脆,它们要时常淋雨,才能不失光泽。
黎烟猜测,它们最后一次被护理,是在上一个寒冬。
第18章
流沙席卷灭顶而不自知
数不清架子上究竟有多少把伞。
十年前。孟斯奕在心中暗自计算,那时候他和嫣嫣刚认识不久,读大二。
“黎烟,”他的身影有些僵直,“为什么带我来这?”
为什么?
黎烟觉得自己是个拧巴的人,既心疼小姨为一厢情愿蹉跎半生,又暗暗窃喜眼前这个男人还不曾为一个人深切的动心。
她不敢猜测小姨的自我了结与这些玫瑰是否有关系,如果有,那么自己心中隐晦的动心是否不合时宜?
可还是想让他看见这些,趁这些伞还未破碎的时候。
“没什么特殊用意,只是觉得它们值得被你看见。”
孟斯奕上前,抽出其中一把。
据说一把伞的制作过程非常繁琐,全部依赖手工完成,从号竹、构建骨架、上伞面,到绘花、上桐油、晾干。
油纸伞有“多子多福”的寓意,他仔细观摩伞面花纹的走势,发现边缘有一个小小的“孟”字。
手指轻轻拂过。
可惜,嫣嫣这一生与儿女无缘。
“护理这些伞的具体步骤是什么?”他问黎烟。
少女却答道:“不用了。”
“什么?”
黎烟抽回他手中那把伞,放回原位。
“任它们去吧,无论是氧化、褪色、枯萎,都任它们去。孟叔叔,你们早已结束了,小姨想要你爱她,如果不爱,那就请怜悯都不要有。”
平滑的伞骨从指尖溜走,他清楚,黎烟说得对。
要不全心全意爱,要不什么都别有。这件事无法中庸,中庸是对另一人的亵渎。
黎烟把掉落在地上的苫布捡起,重新盖在货架上。
她的童年和小姨的青春都被盖住。
吃完午饭后他们启程回北城。
由于绕了路,回到孟宅时已是深夜。
插上早已没有电的手机,才看见李盈盈发的消息。
「顾今住院了。」
黎烟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于是她没有继续询问,打算第二天去看看他。
第二天放学后,黎烟和李盈盈约着一起去医院。
通过李盈盈的叙述黎烟才知道,顾今昨天逃学滑雪去了,他一个人在高级道上滑,后来不小心摔了下来,手臂和小腿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
“真是个人才。”李盈盈如此评价。
单人病房里,顾今一失往日的滔滔不绝,看上去憔悴极了,李盈盈嘴里说着奚落的话,心中却不这样想,她切一块苹果塞进顾今嘴里:“你最好赶紧给我恢复。”
黎烟看着病床上疼得咧嘴的少年,心中也难免有些同情。
她唯一能做的是把课堂笔记分门别类的整理好,和作业一块,放在顾今面前。
顾今哀嚎的声音更大了:“救命啊小烟,你可真铁石心肠,我都这样了,你不抱抱我表达关心就算了,还拿一堆作业来气我?”
李盈盈:“抱你?顾今,别给你点颜色就开染坊。”
“我让你抱我了吗?我要的是小烟。”说着顾今就朝着黎烟的方向张开手。
李盈盈一把把他拍回床上:“待着吧你。”
两人怒目相对,今日仇恨又加一。
黎烟做和事佬:“好了好了,别吵架,顾今你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跑腿。”
“还是小烟好。”
顾今点名要吃城南的一家双层芝士汉堡,这家店几乎不外送。
黎烟穿外套准备出发:“行,那就请顾今少爷稍等片刻了。”
那家店经常要排队,何况现在还是饭点。
这家私立医院外面有一栋老式洋楼,长廊很安静,落地玻璃外的天色已经暗下去,洋楼外壁的钟摆刚刚敲响,护士们完成换班。
黎烟步行到出口,春天的夜晚仍然是寒凉的,她将外套拉链拉到顶,抬头时,偶遇了一辆熟悉的车。
她在不易被人察觉的角落停下脚步。
不动声色。
小陈为车里的人开门。
不似平日,男人今天穿了一件深灰的厚毛衣,短发垂顺的遮在额前,他独自拎着一箱看上去是送给病人的营养品走进医院的自动大门,样子有几分网络上说的“人夫感”。
今早新闻的头版头条是“新晋画家夏韵昨夜急性阑尾炎入院”。
黎烟是明白孟斯奕口中“炒作”的,天下熙攘,皆为利往,人趋逐利益没什么无法理解,可她还是没忍住跟了上去。
他怀中那束漂亮的小苍兰过于碍眼了。
黎烟记得《花草图鉴》里小苍兰的花语有好几个,“纯洁、天真、幸福”,都是美好而带有感情色彩的词语,她宁愿他送上一千支百合,那起码证明他只是在探望一个病人。
病房内,夏韵独自躺在床上,右腹的痛感依旧无法忽视,医生说可以喝点粥,她却被痛得连口水都喝不下。
孟斯奕将东西放在床头的柜子上,不紧不慢坐下。
“好点了吗?”
夏韵咬着嘴唇,一脸的痛苦:“我大概天生就是对疼痛敏感的体质。”
孟斯奕表示同情。
“希望你的银行流水能让你觉得好受一些。”
他们的恋情新闻让她名声大噪,最近的画展由此卖出了不少高价画作,这些出钱的人有为了巴结孟斯奕的,也有是单纯欣赏她艺术才能的。当然,两者相较,后者是少数。
没有名气之前,艺术不值钱。
夏韵笑:“谢谢,这么一想我觉得好多了。”
黎烟靠在门框边,像一个低俗的窃听者。
她不喜欢他用那种轻松愉悦的语气和夏韵说话,可又自知没有立场不喜欢。于是她看了一眼门隙中
隐约的小苍兰,没有再继续听下去。
她想起自己还要去买汉堡-
“孟先生,我能问问你为什么帮我吗?”
夏韵本名不见经传,小画家在这座偌大的城市能解决温饱就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她从来不敢奢想一幅画能卖出一辆奔驰大G的价格。
第一次见孟斯奕是在一个慈善拍卖会,那场拍卖收入的善款都会捐给贫困山村里有先天性疾病的女性,夏韵的画作也在拍卖行列。
那天大多数都是助理代上司来,报价之前要特地打电话与上司沟通,才能确定数额。
只有他,一个人坐在最前排,沉默的聆听拍品的介绍。
后来,他被一个名叫《寒秋》的绿植吸引,报了高价。
说是绿植,可叶子都是枯黄的,夏韵不理解他怎么会中意这样一盆植物。
别说她觉得起拍价三千就足够离谱,遑论他举起牌子,说了个一千万。
真是有钱没处花。
夏韵信奉“喜欢就要牢牢握住”的俗世真理,于是从后排坐到前排——孟斯奕的邻座位置上,她伸出手指,戳戳男人手臂:“这位先生,下一个拍品是一位知名青年画家的作品,我认为很符合您的品味。”
她并未发现男人有片刻的愣神。
只觉他不仅皮囊出众,音色也低沉悦耳:“知名?我倒是没听过‘夏韵’这个名字。”
他看见画作旁的作者名。
她恬不知耻伸手,强行与他相握:“不才,正是鄙人。”
经过夏韵的一番自荐,孟斯奕最终举起了拍卖牌。
但是对于他的报价她有所不满:“孟先生,为什么那盆枯黄的植物您拍一千万,我这幅画您就出价一百万?”
孟斯奕觉得有些趣味。
比起虚与委蛇的接近和假装的真心,直来直去的对金钱的欲望反而真诚。
“夏小姐,如果我不出价,估计没人会买你的画。”
她被这个假设说服:“抱歉孟先生,我的意思是,我不太明白那个盆栽的价值。”
“物品的价值都是人赋予,我出高价是因为它令我想到家里的小姑娘。”
虽然夏韵觉得,那株植物宛如死去,不能与小姑娘相提并论,但还是选择闭嘴。
识人的经验告诉自己,这是个讲情义的人,与一个重情义的有钱人结识相交会对自己有所助益。
她也曾清高,不屑结交一切与利益好处相连的关系,她认为那愧于最初学艺术时心中追寻的梵高与莫奈。
可人要先生存,高风亮节就暂且交给吃得饱饭的人。
那晚夏韵主动约孟斯奕在一家高档餐厅吃饭,提前安排好了人拍照。
只是没想到孟斯奕极度配合,甚至故意对着镜头的方向朝她伸手,绅士地扶她下车。
于是才成功有了通篇新闻稿的炒作。
对于夏韵的提问,孟斯奕没有遮掩:“一个年少有成的人可以免去许多挫折,我希望你有更多的坦途,就像从前我没能给另一个人的。”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替身梗?”
他笑:“人瞧见相似的物品尚且忍不住心念一动,何况是人。但是夏韵小姐,我的帮助点到为止,你放心,我没有想借机与你发生什么的心思。”
他如此豁达聪明,却不知她并不因此开心。
这确是一个重情义的人,可也是个难以靠近的人,要是不幸喜欢他,一定累极了。
高山令人仰止,攀援向来不是一件易事。
夏韵触摸小苍兰的的花瓣,这是她点名要他送的,虽然他说这花不适合她。
纯洁和天真是不容浑浊的,她是一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
爱情是一片流沙,它看起来又温柔又无害,但是你的第一只脚踏进去之后,你会被一点一点吸进去,席卷灭顶而不自知。
很不幸,今日她确信自己沉陷了。
第19章
愠怒恭贺你踏上老路
黎烟买完吃的回到医院时已经八点,顾今因为饿先行喝下两碗猪蹄汤,顾今妈妈说这叫“以形补形”。
两大碗汤水下肚,顾今没撑死。
但是当黎烟把保温袋子打开,顾今却恨不得循着汉堡的香气坐起来。
李盈盈:“你不是饱了吗?”
顾今:“你懂屁。”
汉堡和滑雪一样,都是能填补灵魂的。
黎烟看他狼吞虎咽的,递上纸巾,沙拉酱沾到了他的嘴角。
不打算再多留,她不喜欢这家医院。
与两人告别之后就打算离开。
“小烟,路上小心。”
“好。”
她打发司机先回去,自己一个人在路上乱晃。
黎烟有预感,今晚一定会失眠,倒不如走累一些,回去倒头就睡。
这一刻,倒有些怀念从前和狐朋狗友胡乱厮混的日子了。
她现如今也有朋友,可她只愿把自己向上的的一面展现给他们,任何颓靡的、伤心的、隐暗的,都自己藏着,坏情绪成了一件私密的事。
步行至听风胡同时,黎烟下意识停下脚步。
没想到北城还有这样的地方。
昏暗的灯照射在狭小的路上,路面有断裂处,蓄着一个个水坑,令人走路都要小心翼翼垫着脚。然而人声却鼎沸,烧烤店的烟火气与肉的香气一同撞在隔壁旋转的三色灯上,而后飘散。
令黎烟想到从前总去的烟州老街,年华歌厅里无数个扯着嗓子胡乱嘶吼的夜晚。
她垫着脚往胡同里走。
黎烟努力不撞到任何一个人,然而人实在多,她顺着人流,不知怎么就挤进一家店去。
一家几乎坐满的网吧。
“小妹妹,我们这不向未成年开放哦。”老板娘坐在前台,一边嗑瓜子一边看八点档肥皂剧,从头至尾只瞅她一眼。
黎烟无所谓,她原本就没打算玩。
但是此时一群少年人的欢呼引起了她的注意。
被围住的男生在打一款枪械类游戏,全程一副所向披靡的架势,她一个不了解游戏的人也有了几分兴趣,于是上前围观。
不知不觉就被带进那种氛围里,击中目标时她下意识一起跟着开心,失误时和人群一起发出失望的叹息,直到屏幕上跳出大大的一个“win”。
打游戏的人很享受这种被围观的胜利,结束游戏后男生站起来和身后的人一一击掌。
轮到黎烟的时候,双方都愣了。
“黎烟,你为什么在这里?”
她半天才憋出一句话:“郭子哲,你游戏打得挺不错啊。”
郭子哲退散身后的人群,把旁边的座椅拉出来让黎烟坐。
“还没回答我呢,你怎么在这?”
她解释:“放学之后我去医院探望顾今,从医院出来之后想四处走走,结果被这条街的烧烤香味吸引了。本来想买点吃的,可是人太多,挤着挤着我就进这里来了。”
“饿了?”
“嗯,晚饭没怎么吃。”
郭子哲朝着柜台举起手,“老板娘,来碗泡面!”
“你经常来这吗?”
“算是超级VIP吧。”郭子哲一脸得意。
与她相差几个月的成年人真是活的自由多了。
老板娘端来一碗红烧牛肉面,步履匆匆,生怕耽误看电视剧。
郭子哲:“你先吃,我出去打个电话。”
黎烟捧着泡面桶,食物的热气熏在鼻腔,味道不比孟斯奕前几日带她吃的西餐三大名菜之一的西班牙海鲜饭差。
她没用几分钟就把一碗泡面吃完。
人的胃填满了,负面情绪便无容身之地了。
郭子哲迟迟没有回来。
黎烟见他的电脑屏幕一直亮着,本着不浪费时间的原则,她坐到他的座位,点下了“start”键。
先前旁观郭子哲玩的时候没觉得多难,真到自己操作的时候却手指僵硬,宛如打架。
没几分钟一局游戏就结束了,郭子哲回来的时候对着黎烟的战绩鬼哭狼嚎。
黎烟:“我能再来一把吗?我觉得这局是我没发挥好。”
郭子哲要把黎烟从座位上拽起来,黎烟
不屈服,他只得使出杀手锏。
“你要是不想等会斯奕哥过来的时候看见你这么一副网瘾少女的样子,你倒是可以再来一局。”
“什么意思?”黎烟想起他刚刚说去打电话,立刻恍然:“郭子哲,你告密?”
他狡辩:“你一女孩子晚上一个人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乱晃,我只是担心你安全。”
黎烟才不理,想着本来也要大难临头了,倒不如玩个尽兴。
她拿郭子哲的号一通乱打。
抵达听风胡同的时候,孟斯奕皱了皱眉。
街道太窄,车无法开进去,他只能下车,步行去找她。
他对鞋子有一种近乎执念的洁癖,即便是鞋底,每天出门前也要确保不染一尘。
大多时候他根本不需涉足什么泥泞之地,他看着街道地上大小的水坑,不禁疑惑:她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网吧并不难找,只是里面透着股令他不悦的颓靡之气,尤其是想到黎烟也在里面的时候。
她坐在很显眼的位置,不知何时身后聚集了一群人,对着她打游戏的界面指手画脚,想要指导一个游戏菜鸟打赢一局。
郭子哲对自己的号被如此祸害已经自暴自弃,他也泡了桶面,自顾自吃起来。
经过不懈努力,黎烟终于打赢一局,在身后人热烈的欢呼声中她眉开眼笑。
唯在转头试图与大家击掌庆祝的时候目光一滞。
她无法形容孟斯奕此刻的眼神。
从第一次相见,她对他就算不上多讲礼貌,可他从未苛责。
之后与他谈论各种话题他也从不会因为她有何唐突之处而心存不快,他允许她闯祸,疏导她可以成为任何。
他说相信一棵枯萎植物可以在寒冬发芽,将最大的温柔和耐心都交予她。
这样一个情绪稳定的人,她几乎想象不出他生气发火的样子。
现在倒是不必想象了,孟斯奕正满眼愠怒地盯着她。
黎烟自知有错,在过道上立定站好。
一旁的郭子哲仍没脸没皮的对她上一局的表现评头论足,泡面的汤滴到牛仔裤上,他问黎烟有没有纸。
却瞥见她一脸见鬼的样子。
郭子哲差点忘了自己的告密行为。
“黎烟,该回家了。”男人表情冷冽地站在网吧入口,灰色毛衣不抗风,他静静等着她出来。
黎烟递给郭子哲一张湿纸巾后跟孟斯奕走了。
一路无言。
走到孟斯奕停车的位置时,黎烟有意想坐后座,伸手拉车门却发现门仍旧锁着。
她在原地等了几秒,见他毫无开锁的打算,终于忍不住主动开口。
“孟叔叔,你今晚打算怎么教育我?”
两人站在车旁。
孟斯奕伸手在她口袋里摸索,拿出刚刚那包湿纸巾,距离相近的时候,木质香调和微凉的指尖一同折磨她不坚韧的心志。
而他只顾弯腰认真擦拭自己的鞋子。
白色球鞋沾上的污迹,叫他几乎可以闻到刚刚那个空间里闭塞难忍的烟味。
“我为什么要教育你?”从他的语气中,她听不出更多。
擦干净之后,他慢斯条理又抽出一张湿纸巾,蹲在黎烟面前。
黎烟下意识后退,男人握住她小腿:“别动。”
孟斯奕心无旁骛地帮把她小腿上的泥点擦掉,然后遵循刚刚的步骤把她的帆布鞋也擦了一遍。
全部结束之后,孟斯奕才允许她上车。
黎烟预感山雨欲来。
果然,下一秒孟斯奕就问她:“我是不是应该把你从良的敲门砖还给你?叫什么……铁塔猫的,对吧?要不我再附送一个打火机?算是恭贺你踏上老路。”
黎烟从来不知道他责备人可以这么损。
“孟叔叔,我知道错了。”她的道歉显得苍白。
他没说原谅,也没说不原谅,只是无端的沉默,叫人如鲠在喉。
空调的暖风吹出来,黎烟的心情却无法像身体一样感到温暖。
直到抵达孟宅,她下车,孟斯奕都没再跟她说一句话。
恨不得没有任何停留,车疾驰而走。
黎烟沮丧的进门,孟颖正敷着面膜,从楼上下来。
“小烟,你怎么看上去世界末日要来了一样?难道顾今那小子……”
“不是,他好的很。”
“那你这一脸的伤心是为什么?”
黎烟抬起头,握住救命稻草一般:“孟颖,你哥生气的话,你通常怎么道歉?”
“说什么天书呢?我哥这么个七窍少情根的人,让他生气还是有一定难度的,起码我没做到过。”
接着又问:“怎么?你荣幸的做到了?”
荣幸?黎烟倒是觉得自己很不幸-
车厢里,男人拨通助理的电话。
长驱直入:“小陈,你最近做事不太周全。”
小陈被这突如其来的奚落弄得不知所措:“先生,我有什么让您觉得不满意?您说,我一定改。”
他把最近公司里的所有工作都回想了一遍,绞尽脑汁也没想到自己有何纰漏。
“让你给黎烟买两条裙子,你怎么光买裙子?这么冷的天,光腿穿裙子不冷吗?”
小陈:……
“好的,先生。我明天就更正这个错误。”
挂断。
孟斯奕坐在驾驶位上,眼神空洞的对着前方,车驶离孟宅没有多远。
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今天自己的情绪有些不自控。
第20章
家园山中有雾,只缘身在
黎烟完全没有想到,下一次与孟斯奕见面竟然已是暑假。
春去夏来,七月一日对于孟家来说是个特别的日子,每一年的这一天孟家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除了前几年孟思娴缺席,其他人大概率都会回来相聚。
孟家老一辈的峥嵘岁月,是孟家人必须记住的荣耀。
老爷子孟恩礼有三个子女,长子孟政,也是孟斯奕和孟颖的父亲,黄家驹有一句歌词特别适合这个中年男人——“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这个人一辈子都在追求刺激,蹦极、滑翔、潜水样样精通。
唯一与他人设不符的事是他年纪轻轻就结了婚,当然,后来也因为追寻所谓“自由”结束了婚姻,孟斯奕和孟颖的母亲离婚之后去了国外的舞团工作,在那里定居,因此兄妹两人和父母都不亲,他们是在老爷子身边长大的。
小儿子孟泽,只比孟斯奕大八岁,完全没有大腹便便的油腻中年男人样,反而清瘦干爽。他是老爷子三位子女中唯一还在从政并且身居高位的,也是唯一婚姻一直幸福的的一个,就连女儿孟晚晚也水灵可爱。每次在家中出现,老爷子都会拿他做榜样,借此批评孟政和孟思娴的不着调。
黎烟很早就起床了,今天她穿了件贴身的白色短袖,外面搭一件浅牛仔背带裙。每到夏日一头厚密的头发就令她心烦,她干脆将之全部扎到脑后,低低的盘起,只是碎发仍老往脸上贴。
孟颖说人类悲欢果然不相通,她擦生发液,挑剔洗发水,发量还是愁人得很。
黎烟说很乐意分她一半发量,又被孟颖骂“何不食肉糜”。
早上洗漱完第一件事是做两篇英语听力,经过这几个月的刻苦,黎烟的英语已经很有起色,成绩也从最初的班级中下到了前十,顾今对她刮目相看,说她不再是他的印度朋友。
对此,黎烟觉得顾今的腿好的实在太快,于是委托李盈盈将之揍了一顿。
唯一令她堵得慌的是,这些小小的雀跃都没能和孟斯奕分享。
上次惹他生气之后,黎烟曾主动去西园公寓找他想要真诚的做一篇检讨,却被小陈告知他出国了,并且这次出国的时间还很长。为避免叨扰他工作,加之时差,这段时间两人竟然连一条信息也没发过,这场冷战莫名其妙延续到今日。
“小烟,下来。爷爷找你。”孟颖在楼梯口叫她。
虽然她和孟斯奕的关系没搞好,但是这段时间黎烟和老爷子的关系算是搞好了。
老爷子刚开始很夹生,把她当外人,可自从某天她给老爷子和爱犬画了一张肖像画后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发生了质的改变。之后黎烟一有空老爷子就将她喊到后院,让她给自己来一张。
黎烟为老人画画,老人给黎烟泡茶,有时候还偷偷给她塞点零用钱说是“打赏”。
孟颖说自己一家子都是偏心眼,尤其是在自己被克扣零用钱的时候。
黎烟:“你少买几个包就啥都有了。”
“你不懂,包包是女生的生命之火欲望之源。”
“您的这把火烧的太旺了些。”
老爷子携狗在后院,孟泽一家已经到了,见到孟颖和黎烟,孟晚晚小朋友甜甜地扑上来叫人。
对着孟泽夫妻,黎烟礼貌地颔了颔首。
“小烟,你帮我和晚晚画一张,”老爷子转头跟儿子说:“这丫头画得好着呢!”
自豪感满得溢出来。
黎烟支起画板,孟晚晚乖乖坐在老爷子腿上。
孟颖和小叔小婶坐在一边吃点心喝茶,落笔时,黎烟想起十九世纪一幅叫作《家庭聚会》的油画,于是自作主张,让在一旁喝茶吃点心的三人也入了画,后在旁题字「家园」。
最后一笔落下,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你这画是不是还少了好几个人?”
也不知道在她后面站了多久,他这个人总是这样不动声色。
“孟叔叔。”多日的冷战倒是令她多了几分礼貌。
礼貌多是给疏离的人。
大家围上来看她的画。
“可不是还少好几个人吗?既然是家园,每个家人都应该在里面才对,”孟颖掰着手指头数:“大哥、小姑、爸爸、妈妈、小烟,一共漏了五个!我妈你可能是见不到了,等会我爸和小姨回来,小烟你记得把人补齐。”
黎烟听着孟颖把自己归类于“家人”,心中感觉奇特,见在场没人反驳,于是点头答应。
老爷子说画好后要裱起来挂在前厅。
她的目光偷偷跟随孟斯奕。
几个月不见,他看上去清瘦了几分,男人一边神色淡漠地品茶,一边与孟泽小声交谈。
茶是庐山云雾,叶厚、毫多,像他给人的感觉。
山中有雾,只缘身在。
他们在谈论互联网的前景运用,说到图灵测试、AI智能,在2012年,这还是个比较前卫的话题。
孟泽:“听说你特地去国外考察,为互联网型商业医疗模式摸底,结果如何?”
“我坚信这套模式是行得通的,只是前期投入会很大。”
“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有风险的。”
“可总要有人去探路,万一成功了,不仅于我个人,于整个国家的医疗行业都是一场革新。”
“要是失败了呢?”
孟斯奕为孟泽重新斟满茶,茶杯在鼻尖轻晃一下,一饮而尽。
“那便失败。”
令黎烟想起《悟空传》里大闹天宫前的大圣,问他“此去欲何”,他说“踏南天,碎凌霄”,又问他“若一去不回”,他说“便一去不回”。
归来不是英雄的意义,前往才是。
她像是被美杜莎凝视,口干舌燥、四肢僵硬。
她俗套的为自己心属一个英雄而激奋。
中午时人才到齐,孟政穿了一身花衬衫,戴黑墨镜,黎烟实在想不出这么一个花里胡哨的中年男人竟是孟斯奕的亲生父亲,在她看来,孟斯奕与文质彬彬的孟泽倒更像些。
到底是龙生九子。
方锡宁跟在孟思娴身后进门,孟颖秒懂:“小姑,这次我可以叫姑父了吧?”
孟思娴嗔怪地白孟颖一眼,倒是没有反对。
一家子开饭前给先祖敬香。
黎烟第一次进入孟家的祠堂。
白蜡长久不灭,几张黑白照片旁放置着无数荣誉勋章,外人道孟家显贵,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几十年前人丁兴旺的孟家,后来为什么只余老爷子一个。
连平日嬉皮笑脸的孟颖也难得严肃。
数年之前守卫家国的先祖,数年之后为国革新的子孙。
黎烟心中隐隐被什么推动了一下,她突然有些为成为那张《家园》的一份子而感到荣幸。
作为一个不信鬼神的人,黎烟第一次行了一个虔诚的跪拜礼。
从祠堂出来,黎烟不慎被石字路绊倒,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坐下去的时候,孟斯奕拽住她胳膊,一把将她拉起来。
黎烟下意识用手抓住男人的手臂,他穿了件白衬衫,衣袖挽上去,难免手指贴肉,她的手心立刻出了汗。
“几个月不见,路也不会走了?”
她站好,“孟叔叔,你还生我的气吗?”
“一场气生三个月,小烟,那样我也未免太小气了。”
她有些委屈:“那你怎么都不联系我?”
“一开始是想晾一晾你,后来,是工作真的有些忙。”
“你生气的时候都这样不理人吗?”
其他人去了餐厅,只有他俩站在石子路上说话。
孟斯奕:“我不是个爱生气的人,可做家长的大概都爱草木皆兵,小烟,我实在怕你再行差踏错。”
家长。
她像是吞了个酸桃子。
“孟叔叔,其实你也应该向我道歉。”
孟斯奕一脸等着听她强词夺理的表情:“怎么说?”
“你的冷暴力伤害了我幼小的心灵。”
他伸手捏捏她低垂扎着的丸子头:“好,那么为了弥补黎烟同学幼小心灵受到的伤害,后天我去南城出差,带你一起吧。”
“您出差我去干嘛?陪皇帝上朝吗?”黎烟猜想一定特没意思。
“既然这样,”孟斯奕故意遗憾地说,“那南城的烟花秀我就不带你去了,票还挺难抢的,可惜了。”
说着他就要走。
黎烟双手拉住男人,“别呀孟叔叔。”
“我去。”
孟斯奕无奈一笑,没再逗她,“后天早上八点,我来接你,大概会在那待一周,你带好换洗衣物。”
“这趟出去,就当奖励你期末考进步。”
“小烟,以后别再犯上次那样的错,你孟叔叔担待不起你的人生出一点纰漏。”
孟斯奕知道她考试进步。
原来这几个月他也并不是对她漠不关心。
一个忙的连睡眠时间都需要压缩的人,还能想起过问一个高中生的近况,黎烟简直觉得自己惹他生气真是该死。
“好。”黎烟诚恳地点头。
“走吧,吃饭了。”
“嗯。”
她跟在他后面,悄悄踩住他的影子。
如果不能光明正大的爱慕一个人,就爱他的影子。
她意识到自己越来越变成尼采口中的那个——病得很深的一类动物。
深到身体血管阡陌纵横,却找不着一条不爱他的路。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