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梦还是和胥坛有关。
再次变成幽魂的晏尘完全不担心,没有丝毫慌张,虽然他身处荒郊野岭这里没有任何人的踪迹,但是不妨碍他随风飘来飘去。
直到他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一个地方飘去,他就知道剧情要开始了。
又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格雷沙姆的府邸。
他在这扇门前再次看到了胥坛。
他来这里干什么?
晏尘不解,但是他一想到胥坛和格雷沙姆竹马竹马的关系,瞬间又觉得这件事情合理了。
他默默跟在胥坛的身后,看着他敲门,又看着格雷沙姆亲手开门,两人就这样在门口对视。
一方面容精致,眼神冰冷;一方灰头土脸,满眼热忱。
这次会面,仿佛回到了一百多年前他们还没决裂的时候,面容未变,只是两人的身后都是各自的队伍,他们终究还是水火不容。
晏尘不想看他俩的视线战,率先飘进了屋内。
这里和他在现实中见到的也差不多,就是冷冷清清的,看不到一点人气,当然,格雷沙姆身上也没有什么生气,晏尘总感觉他下一秒就会死。
他还在房间内到处找伯特伦,按道理说应该是能找到的,但是此刻的城堡里空无一人,就连仆从都没有,奇怪的很。
得益于幽魂的状态,他在房间内来回穿梭畅通无阻,再次确认这里除了格雷沙姆和胥坛没有一个能喘气的,他也不能。
只是扫现在不能。
回到会客厅,胥坛已经跟着格雷沙姆进门了,他坐在沙发上,有些局促。
格雷沙姆仍是一副十分平常的打扮,他似乎很喜欢穿袍子,此刻手上正端着两杯茶,走到胥坛的身边,递给他其中一杯。
胥坛轻声道谢,两人面对面坐着。
胥坛没有说话,格雷沙姆率先开口:“你好多年没来过了,这次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呢?”
晏尘一听就觉得有戏,他坐在两人中间的茶几上静静看着他俩聊天。
格雷沙姆的眼底没有丝毫惊讶的情绪,似乎已经料到胥坛会来找他,他垂下眸子,端起茶杯,轻饮一口。
胥坛没有动那杯茶,只是看着他,晏尘看不清他的脸,因为格雷沙姆的家比科波菲尔更加阴森,他直接没开灯。
现在是夜晚,只有那扇门上一成不变的花样的缝隙中透露出月光,堪堪照亮会客厅内的景色。
胥坛终于开口说话,只是声音很沙哑,晏尘想,这大概是因为常年奔波在硝烟战火中吸入了过多的烟尘导致的。
他道:“一百多年没见了,忽然有些怀念小时候,所以就来看看。”
格雷沙姆放下手中的茶杯,抬头看他。
光只照亮了胥坛的下半张脸,而格雷沙姆整个人都隐匿在黑暗中,从晏尘和胥坛的方向看,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黑色的剪影。
“往日也没见你怀念。”
胥坛岔开话题:“你的病治好了吗?”
格雷沙姆轻笑:“你应该知道是治不好的。”
晏尘能猜到他此刻的表情一定是斜睨着眼睛,满脸讥讽。
胥坛被怼到了,也闭上嘴不再说话。
格雷沙姆见半天没有反应,忽然起身走到胥坛的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半晌,忽然伸出手放在胥坛的头顶。
“哥哥,你呢?你为了什么?”
胥坛被格雷沙姆笼罩在阴影里,现在他们两个人都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晏尘也看不清楚,他在一旁急的打转,但也没有用处。
胥坛似乎是在笑,笑的很用力,他说:“哈……我也不知道我为了什么……你就当我在发疯吧。”
格雷沙姆低头看着他,却被对方忽然抱住腰身,他的手有一瞬间顿住,随后便是毫无痕迹的重新放回胥坛的头顶。
这暗中的一切只有他们两人知晓,晏尘看得不太真切,他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无聊,没有一直盯着他俩看。
胥坛将头埋在格雷萨姆的小腹,良久,他抬起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方形的东西,又握住格雷沙姆的手将其塞到他的掌心。
“送给你。”
格雷沙姆的声音很轻,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他有些疑惑:“是什么?”
胥坛咳嗽两声,哑然:“等我走了你再看。”
格雷沙姆没有回应他,但是晏尘好像看到他点了点头,动作非常轻,如果不是他一直看着格雷沙姆身后那幅隐隐约约的画像他也不会注意到。
就是不知道胥坛有没有看清楚?
晏尘咂吧咂吧嘴,换了个姿势,趴着,双手托腮看戏。
那两人就这么站着,久到晏尘打了个哈欠还在想为什么今晚的剧情这么无聊的时候,胥坛站了起来。
他比格雷沙姆高上许多,这就是遗传基因病的弊端,格雷沙姆因为发育不良而格外的瘦弱,甚至比亚雌还要瘦弱些。
胥坛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的落在了格雷姆的额头,随后又就顺着发丝的方向滑到脸颊,将他散落的长发别到耳后。
“我知道你和外界传说的不一样。”
格雷沙姆拂开他的手,语气生硬:“我和他们说的一模一样。”
胥坛笑出声:“你的性子肯定不会和那些低等种,中等种交朋友,他们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吗?”
晏尘好像看到了黑夜里有什么东西闪着光,他定睛去看,是因为胥坛站起了身,所以月光照亮了他的双眼。
他好像在哭,不过在场只有胥坛本人和晏尘知道,格雷沙姆倔强的不肯抬头。
胥坛继续道:“你小时候,连训练用的野兽都舍不得杀死,上学之后就算被欺负了都不还手……”
“那是我蠢!”格雷沙姆的声音很生硬,晏尘听出了几分不耐烦和厌恶。
胥坛完全忽略了他的话,继续回忆:“我知道你不想伤害别的虫,你只是……太苦了……”
胥坛的手再次拂上他的脸颊,格雷沙姆这次没将他的手打掉,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晏尘在一边听得额头青筋都在跳,按照胥坛的意思,格雷沙姆少年时和现在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样子,他知道格雷沙姆的痛苦,但是那时候却不理解他因为痛苦而大变样。
所以到底是怎么样的绝望才能让一个温和有礼、热爱生活和生命的格雷沙姆变成一个视生命为草芥的弄权者呢?
晏尘不知道,他又听到胥坛在低声浅笑:“我一直都知道,我们格沙是最听话的孩子……所以不要出门。”
而格雷沙姆似乎是被这句“最听话的孩子”刺激到了,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小腿狠狠撞上茶几,发出来的声音差点没把沉浸式观看电影的晏尘吓死。
晏尘脑袋里不禁开始想:这腿给撞断了吧……
话说格雷沙姆一直很不对劲啊,他和格雷沙姆的第一次会面,他脚踩玻璃渣满地的血都不痛的感觉……
这时候格雷沙姆尖锐的声音打破了平静,也斩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滚!我从来不是什么听话的孩子,你能不能不要再用这副语气跟我说话,你有多远走多远,不要再来管我了!”
说罢,似乎是还不够解气,他伸手将茶几上的茶杯拂开,瓷器摔在地面上粉身碎骨,清脆的声音在空荡的空间内回荡。
他喘着粗气,胸口起伏很大,胥坛想要安慰他,只是话还没说出口,又被一声“滚”给斥退。
胥坛只能好声好气道:“那我走了,你别……”
“滚!”
回应他的还有瓷杯碎裂的声音。
没办法,他只能渐渐退到门口,看着眼前几乎失去理智的格雷沙姆,胥坛只好放弃了叙旧的想法。
他退到大门外,格雷沙姆和他面对面站着,脖子以上的部分还隐在阴影里,他又说了声:“你给我滚!”
晏尘追出来,明显看到胥坛脸上的笑容很难看,但是他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甚至没有回过头。
晏尘皱着眉,向前飘了两步后忽然回头,刚好看见格雷沙姆颤抖着扶着门框走了两步,将脸暴露在月光下。
泣不成声。
他用强烈的情绪反应和咒骂去隐藏他的真实情绪,晏尘看到他的手上拎着一个方形的牌子,好像是金属的,因为它正在月光下反光。
这时候格雷沙姆的身边出现了一只虫,晏尘没有见过,但是他十分清楚的听到那只虫说:“伯特伦解决了。”
格雷沙姆没有给他回应,一只手扶着门框,眼睛直愣愣的望向前方。
晏尘还想走近看清楚些,却被一股没由来的吸力直接吸走。
一阵头晕眼花后,他又来到了一个全新的地方,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浓烟滚滚、血沫飞溅,残缺的尸体和看不出形状的肉块分散在地面上。
撕裂的美丽翅膀成为这片灰暗世界里唯一的色彩,却还要被无情践踏。
冲锋的号角一次又一次吹响,进攻的命令萦绕在耳旁。
晏尘站在他们的中间,格格不入,他们的眼底不是热血和兴奋,而是满满的疲惫和绝望。
偶然升起的希望又迅速被卷土重来的反叛军迅速扑灭。
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仿佛只剩下了两种色彩,灰和红构成了这个世界。
晏尘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被拽到这个场景,但是鉴于之前的主体一直都是胥坛,那胥坛也应该在这里吧?
他穿梭在人群中,看着他们灰头土脸的样子,逆着他们奔跑的方向跑了一分钟,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他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任由无数的军虫穿过他透明的身体带起一阵看不见的烟尘。
如果是胥坛,他应该在最前线。
晏尘转身,和军虫们冲锋的队伍重合,像是一滴水汇入了河流,被裹挟着一同流往远方。
他猜的没错,胥坛就是在最前线,他看到了这里的一切,当然也包括天空中飞溅的血和拟态化啃食同伴的反叛军。
他有些犯恶心,晏尘忽然觉得库铂害怕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了。
他随便扫了一眼,就看到一只反叛军跪坐在地上,手指拟态化,锋利的指甲将仍然在喘着粗气的军虫开膛破肚,手指伸入腹腔,似乎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重要的结构。
晏尘似乎听到了那只可怜军虫的哀求和吸气声,他走到那只军虫的身前,拳头从反叛军的身上掠过,他碰不到他们。
他沉默下来,看着那只军虫正在紧紧盯着他,看着那只反叛军从他的胸腔里终于掏出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鲜血泵出,溅在反叛军的脸上,他似乎很享受,将主动脉的口子怼到嘴边,大口吸食着残留的鲜血。
晏尘清楚地看到那只军虫在瞳孔骤然紧缩之后变没了反应,而那只反叛军正在大口吞食着他的心脏,他的肌肉、内脏,他的精神丝很浅,晏尘看到它直捣军虫的大脑,连它也在进食。
大概如果不是战争的话,他们会成为很好的外科医生。
晏尘向前飘去,遍地都是一样的场景,这是一场几乎必败的战争,晏尘觉得虫族或许不需要他的故事也能明白族群的含义,只是他们明白的似乎太晚了。
晚到他们的家无药可救的时候,他们才幡然醒悟,只是最终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死去。
晏尘开始恍惚,他似乎看到了遥远的天边有一座神庙。
白发苍苍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踏上阶梯,九百九十九级台阶,金光闪闪的神殿和西沉的太阳散发的余晖正照亮着火红的地毯。
当他穿越漫长的红毯,坐上一个笼罩在夕阳余晖下的王座时,疲惫的眼睛扫视这片战场,慈悲吗?不,是绝望。
那场面该是何等的暮气沉沉和令无畏英勇的信仰者们绝望。
这就是虫族的未来,晏尘和他对视,他在求救,他还不想死。
晏尘猛地低下头眨了眨眼,随后眼神再度恢复清明,昂首去看,天边啥都没有,只有浓烟蔽日。
他终于走到了胥坛的身边,看清了他的表情——坚毅、视死如归,还有隐藏在深海之下的绝望。
这是一场必败的战争。
但是虫族血脉中的天性终于得到释放,这才是他们最原本的模样。
厮杀、掠夺、蚕食、凶恶、自私、血腥、残暴。
战争持续了多久,晏尘就在这里待了多久,他走遍战场的每一个角落,无数的子弹武器从他的身上穿过,无数的虫嘶吼着掠过他,他逐渐变得麻木。
最后的最后,他走到被虐杀的胥坛面前。
他还剩一口气,他看着晏尘,眼底倒映出晏尘的身影。
他说:“你看清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