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县城丁局长那位四姨太现在在回春堂里?
蓝火掠出, 掀起汹涌炙烫的热浪。
不远处墙头打闹的几只野猫弓起身子,浑身毛发炸开,本能地感受到危险, 慌张着四散跳跃开去。
胡同内, 接近一人高的血色纸人张大血红的嘴, 发出无声的尖啸。
它漂浮起来,急速后撤, 不及一厘米厚的薄纸腰身轻盈弯折,在风中飞荡,如遭天敌般躲闪着燃火的长刀。
红线再次从它背后射出,如钢鞭般的触手,绕着火焰袭击王曼晴。或劈抽,或突刺,或猝不及防地席卷攀扯, 牵制拖延着王曼晴几乎闪出残影的狂猛攻击, 长刀擦着它的边缘斩在墙上, 被拖出深长无比的刀痕。
“躲什么!”
王曼晴疯狂挥刀:“打啊!打啊——!杀了我!你就不想杀我吗!拿了线索就走, 就不想要我的命,不想要我的魔盒吗!”
“来啊, 来杀我!”
连续不断的砰砰巨响,胡同的杂物崩飞, 蓝火四溅, 一追一赶的翻转跳跃间, 青石板被红线击碎, 长刀将四周变作火海。
刀锋上的蓝火像是能将万物都全部点燃, 却不会无故随风扩散。
血色纸人随着刀锋与火焰不断地变换着方向,看似与王曼晴有来有回, 不相上下,但转眼一看,四面退路却不知不觉都已被封死。
火焰化作高耸的山峰,完全阻隔了它逃脱离去的可能。
它似乎没有飞翔到较高的天空的能力,只飞快地向左右转着头,看向全部燃起蓝火的墙壁。
尽管王曼晴此时已目露癫狂,一脸嗜杀,像是丧失了冷静思考的能力,但她仍旧谨慎万全地向上抛出了一个金属圆球,圆球炸开,变成一片银白色的金属网,电花闪烁,将头顶上空也封锁了。
天罗地网,蓝火肆虐,血色纸人彻底无处可逃。
“躲啊!怎么不躲了!”
王曼晴咧嘴大笑,旗袍高跟根本不能限制她的动作分毫,她踩踏着破碎的石板和燃火的墙面,快步冲刺,炮弹一般射向血色纸人。
半空中,她双手霍然一分,长刀由一变二,交错成密封的十字。
随着她高高跃起,狂怒地向下斩去,刀锋与身体的力量撞破空气,发出了爆炸般的响声。
血色纸人在空中疯狂腾转,试图躲避。
长刀轨迹却忽地一变。
“刺啦——!”
一声类似纸张被割破,却又好像迥然不同的尖锐刺响传出,震得人耳膜如被针刺。
血色纸人的双腿被切断,一片鲜红的血液喷洒出来,又在刹那间被幽蓝色的火舌卷入,吞噬。
细小的火苗沿着切口向纸人的上半身窜去,纸人仓皇向前冲着,月牙一样弯曲的眼睛和血红的嘴都被拉扯得极大,充满惊恐与邪异。
它两手果断撕下了着火的部位,试图以此避免燃烧。
血水洒落蒸发,尖啸凄厉。
然而,再快的反应,也终究是太迟了。
王曼晴落到地上,双手持刀,没有追击,只轻蔑地勾起了唇角,朝血色纸人笑嘻嘻地歪了歪头:“太弱了,真的太弱了……只有这么一点本事,真身都不敢出现,凭什么来截我的胡呢?”
“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算了,我不想玩了。”
说着,她长刀向前赫然一挥,四面八方燃烧的蓝火瞬息窜起,张牙舞爪,如一条条火龙般,猛地扑向了纸人。
一片幽秘刺眼的蓝光伴随着火浪砰地爆开,又被迅速捏成一团!
因火焰遮挡视线,不得不跳上一处有屋檐遮挡的墙头,远远观察着这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战斗的黎渐川和宁准齐齐眯眼,避开了这勉强局限在胡同内的怪异恐怖的火光。
片刻后,王曼晴收起了应当是奇异物品的长刀,充斥着整段胡同的蓝火随之消失。
站在破烂的青石板路上,她左右看了看,表情恢复冷漠,还透着一点烦闷的无聊。
“我就说高端局最无趣了,一个比一个胆小,试探来试探去,都是大怂包呀。”
她嗤笑着,一边拢着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掸去衣裳上的灰尘,一边略提高了一点音量,低喊道:“这就完了?这个操纵纸人的怂包,真不打算亲自出来打一架?”
“我身上可是有二十三个魔盒,八件奇异物品,你就不想杀了我?”
“其他那四个呢?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在哪儿偷看呢?”
“真要躲,那可就躲好了,不要被我抓到哦,我可是想把你们全部杀光的……”
抛去王曼晴的扮演,二号就像一个恶劣疯狂的愉悦杀人犯一样,做作而病态地表露着她的狂妄与狠辣。
她面无表情地吐着含了温柔笑意的恶意话语,袅袅婷婷地漫步走向血色纸人最后被吞没的位置。
然而除了些许烧焦的碎纸,那处地面空空荡荡的,被纸人塞进肚子里的线索一样没有,好似凭空消失,不翼而飞了。
“不太可能是被烧了……难道是类似传送的特殊能力,纸人只是特殊物品?又或者恰恰相反?”
她绕着这段胡同又走了两圈,仔细查探,确定陆小山和宁来福的线索确实是没有了,又听见不远处传来说话声和跑动的脚步声,想是被这边的动静惊动了,过来查看这边的镇民,不愿现在对上镇民,二号只能遗憾地叹了口气,转身快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算了,解谜我可不在行,还是杀人有趣些。”
“小老鼠们,我很快就会找到你们喽,猫捉老鼠,我最喜欢了……”
随意的低笑声里,身着墨绿色旗袍的绰约身影转过一处拐角,消失在了灰扑扑的墙瓦间。
在她消失前,黎渐川眼尖地注意到一块极小的烧焦的碎纸从青石板的缝隙钻出,无声地贴在了她的高跟鞋底,上面似乎隐隐写了什么字,却因碎纸速度太快,而无法捕捉看清。
三分钟后。
两名小孩带着三个短打的混混绕进这段胡同。
“就是前边儿……我跟狗蛋都听见了!有人在喊,有爆炸的声音,好像还有火!肯定是有人在打架,说不准就是来抢咱们常哥地盘的!”
小孩中的一个离着段距离就嚷嚷道。
扛着根大木棒子的混混落在后面,一把按住小孩脑袋,嗤道:“得了吧小子,要真像你说的又是这个炸了,又是那个着火了,那还能是来咱镇上抢地盘的?那得是上了战场,去顶枪子炮弹!”
正说着,前面走着的俩混混突然僵在原地,不动了。
“旺子,怎么回事,到了?停这儿干——”
抗木棒子的混混吐出嘴里一根狗尾巴草,边说着边推搡了面前的人,上前一步,正要再骂,却忽然看到了眼前比战争废墟还离奇上百倍的场景——杂物焚成灰烬,青石板全部碎裂,墙上地上全是带着灼烧焦痕的拳头粗的深沟,交错纵横,仿若犁地。
“这、这是……”
抗木棒子的混混率先反应过来,一拍前边俩人,面带惊惧震骇地骂道:“他娘的,快!别傻站着了,快去通知常哥!”
“旺子,你跟我去叫黑皮去!这是大事,肯定是大事……咱们管不了!”
一阵吵嚷响动,三个混混拎着两个小孩,又惊慌失措地跑远了。
窄小的胡同内再次恢复安静。
远处屋檐的阴影下,黎渐川和宁准仍半蹲着隐藏身形,遥望着斜前方,没有丝毫移动或离去的意思。
“你感应到了什么?”
宁准看了黎渐川一眼,低声问。
“什么都没感应到。”
黎渐川拿出印章再给两人盖了一次,延长隐藏气息、降低自身存在感的效果时间:“但这个用纸人的玩家我应该见过,我怀疑他就是昨晚睡前我跟你说的那个身材高大的混混。我打听过,他应该是叫常松,朋来镇的混混头子,地头蛇,也是刚才那个混混嘴里的常哥。”
“昨天他是常松,今天不知道是谁。”
“之前他在石九身上用过纸人后,又冒险来亲自回收,这种举动在这样的对局里多多少少有点奇怪,不够谨慎。”
宁准意会道:“你怀疑这个纸人有必须回收的限制,或者不能留存在主人以外的地方太久?”
黎渐川点头,目光凝沉:“没错。要是没限制,那他大可不必亲自到公寓附近,想知道是谁主导或引导破了案,去听茶楼的闲言碎语或让小弟来打探,都比自己过来要安全。”
“而且就算不是,或者纸人残骸不需要回收,我们多等上一会儿也不算耽误事儿。我不太相信陆小山和宁来福身上的线索,真的已经被纸人传送走了。”
宁准弯起唇角:“传送能力,在魔盒游戏里有是有,但可没有这么神奇。等一等,我相信会有惊喜也不一定。”
两人扶着墙瓦,相视一笑,自有默契。
日头正当午,光芒炽烈,四处都是燥热难安的蝉鸣。
胡同内寂静无声,只余残纸和灰烬被不知何处而来的徐风带起,飘荡打旋儿,被惊走的野猫又好奇地回来了,灵巧矫健地踩过墙头生满苔藓的瓦,小心闻闻,被落下的树枝响动一吓,再次飞窜着逃走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黎渐川掏出李新棠镶着蓝宝石的银色怀表看了眼。
他和宁准悄无声息地随着阴影移动,不断调整着自己隐藏的位置,已经在此等待了将近半个小时。
被偷偷骂作黑皮的警察来过了,附近看热闹的镇民来过了,不知怎么瘸了一条腿拄上了拐棍的常松也带着手底下的混混来过了,还带了一些灰烬和烧焦的碎纸离开,但无论来过多少人,过了多久,下方胡同也仍是毫无异样。
然而,黎渐川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细密的汗珠湿透了西服里的白衬衫,怀表的指针也缓缓走向了中午十二点。
突然,黎渐川目不转睛紧盯着那段胡同的眼神一变,瞳孔略微缩紧。
胡同内,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牵连,所有藏身于各个缝隙或是静止躺于地面的烧焦碎纸都悄悄飘了起来,并在一瞬间合拢,变成了一个小脚缺了一半的巴掌大小的焦黑色小纸人。
小纸人飞上墙头,在杂草和瓦片的掩映下,快速掠向一个方向。
“走!”
黎渐川低声道。
他看小纸人飞行的方向蹿墙跳檐,有些难走,便一把将宁准揽到了背上,然后迅速起身,无声跳跃在屋瓦间,跟了上去。
小纸人飞行速度很快,但飞行的距离却并不远,刚掠过两条胡同和几处房屋,就向下朝着前方临近主街的一处房屋的后院扎去。
“是回春堂。”
宁准微眯起眼。
回春堂?
那有点不好进,李新棠似乎是回春堂的熟客。而且他暂时还没有和这名玩家摆开锣鼓,打个你死我活的想法。
黎渐川心头转过这个念头,眼见小纸人就要消失在视野范围内,便不再犹豫,果断出手,指间射出一块碎镜片。
叮一声轻响,小纸人直接被准确无误地钉死在了墙头,身下指厚的灰瓦无声碎裂。
自墙头跃过,黎渐川落在隔壁的一条胡同里,皮鞋踏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宁准从他背上滑下,简单拍了拍衣裳下摆,同他并肩,悠闲无事地朝外走去。
“是特殊能力。”
宁准展开手掌,小纸人躺在掌心,已全然没了动静:“这个能力还有点意思,刚才如果不是我出手拿的,而是你不戴手套亲自触摸,那它就极可能融进你的身体里,侵蚀操控或为你加上某一类效果了。”
“比起那个二号的‘制造意外’,还是这个更强一点。”
他又捏起小纸人抖了抖,目光幽深地端详了片刻,道:“没有传送,线索应该就塞在这小东西的肚子里,算是特殊能力某个附加的一点……好像有点多,现在不方便,回去用饭时再看吧。”
黎渐川自然赞同:“饿了?”
他看了眼摆弄小纸人的宁准:“先去回春堂附近看一眼,就回别庄吃饭。我上午出来前,嘱咐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菜。”
“说起这个……”
宁准笑了下,微偏过头,眼瞳浮动着树影阴翳与阳光交错闪过的潋滟色彩,被纤长的眼睫遮了些,只泻出一丝幽昧绮亮的勾缠,仿佛细密的蛛网,随一声低语黏黏地抛来缠上。
“哥哥好久没有塞满……让我的肚子里也有点多了呢?”
黎渐川脸色一沉,一巴掌压在宁准后颈,按下了这轻声吐出的虎狼之词。
看来他不管过去多久,都注定无法完全适应宁博士这随时随地骚话连篇的性格,尽管宁准比起刚认识时已经收敛太多。
三两句闲谈间,两人已经走到了胡同口,外面便是朋来镇最繁荣的主街。
宁准早已将小纸人收入袖中,两人仿佛只是简单去看了个热闹,闲逛了一圈朋来镇特色的弯弯绕绕小巷,又踩着饭点溜达了回来。
主街上人来人往,并无人注意他们时隔几个小时后的回返。
回春堂附近有家钟表商店,黎渐川摆着李新棠热爱收藏西洋钟表的人设,带着宁准进了商店,上到二层,寻了个靠窗的钟表就开始鉴赏。
商店的老板似乎与李新棠颇为熟悉,介绍起来也是没完,不断地推销着店里的新货和他昂贵的一些藏品。
推销到一半,宁准瞧出这位八卦的性子,便不着痕迹地将话引到了回春堂身上。
商店老板不敢怠慢这位李三少的好友,顺着他的话聊起了回春堂,聊完了前前后后的历史和彭老大夫与他的小徒弟,又压低声音道:“两位刚才进来没瞧见彭老先生在前边坐堂吧?”
“今日一大早,蓬莱观上就下来了个小道士,把人给请走了。问去哪儿,不告诉。”
“要不然丁家老宅那位四太太也不会扑个空,等到现在!”
黎渐川拨弄钟摆的散漫动作一顿。
他抬眼,和宁准无声地对视了片刻,宁准又笑着道:“县城丁局长那位四姨太现在在回春堂里?”
“可不嘛。”商店老板道,“一早就来了,但还是来晚了,彭老先生早一步上小定山去了。”
宁准摆足了一个好打听的架势,疑道:“这位四姨太来回春堂作甚?若病了,不能请人回去?”
商店老板眼珠子一转,压低声音道:“这位赵少爷,您得知道,这四姨太可不是别的病症,丁家瞒得严,但还是传出来了,她脸毁了,但可不是一般的脸毁了,而是生了鬼面疮!”
“彭老先生两年前发过誓,绝不再治一个鬼面疮的病人,但他却是咱们这边唯一一个治好过鬼面疮的大夫,您说,这可不得亲自上门来求嘛。”
第212章 没有任何人能幸免,除非甘愿背叛永生。
鉴于钟表商店老板的热心情报颇有用处, 又因李三少财大气粗,见了稀罕的藏品级的钟表就走不动道儿,每每来此都从不空手而归的传言, 最终离开商店时, 黎渐川还是选了两块雕饰华美的怀表带走。
回去李家别庄的路上, 黎渐川都在琢磨丁家老宅那位四姨太阮素心与回春堂的事。
毁容,鬼面疮, 两年前彭老先生的毒誓,这些信息不全,都姑且不提。
只说这位已经非正面地遭遇过两次的纸人玩家今天的身份,虽然能大致锁定一个范围,但还是一时难以辨清。
被回收的焦黑纸人飘落的位置是回春堂的后院,而此时正值晌午饭点的回春堂并没有其他病人,后院里只剩等待的四姨太和她带的丫鬟仆妇, 另外就是回春堂的一位坐诊大夫和他带来的一个小徒弟。
彭老先生和他的徒弟彭松墨都一早就上了山, 不在回春堂。
黎渐川对这些人全无了解, 要想判断出这名纸人玩家的身份属实是有点困难了。
但真要盲猜一下的话, 依照他的魔盒游戏经验和对目前这局对局的了解来看,他首先会排除的就是从一开始就聚焦着所有玩家目光, 且周身缠满谜团的四姨太阮素心。
黑皮笔记本为他们七个读者游魂安排的七个镇民身份,暂时看来都不是能直接触摸到谜底的, 也不是什么特别关键的人物, 且各有优势劣势, 只要不主动暴露, 很难一下子就被所有玩家注意到。
像四姨太这种不太可能。
其次要排除的, 就是除彭老先生外,回春堂的另一位坐诊大夫。
中医与西医不同, 民国时期的中医与百年后的中医也不尽相同,而且回春堂是朋来镇唯一的医馆,每日大病小病来看看的镇民只多不少,若坐诊大夫是七个镇民身份中的一个,对医学水平要求实在太高,不可能连续两天,两名玩家都能顺利胜任。
还有一点就是,黎渐川猜测这七个镇民身份都没有需要展现极强的专业性的时刻。
比如王曼晴,她虽然是位作家,但目前手头上没有必须要完成的稿子,李新棠也是个公认的纨绔,虽有点商业头脑,但和精通挨不上边儿。
还有常松,宁来福,陆小山,都不是需要某类专业知识或技巧才能扮演的角色。
所以另外两个还不明朗的镇民身份,也应该不会有大夫之类的存在。
排除掉这些,剩下的便只有四姨太的丫鬟仆妇,和坐诊大夫的徒弟了。
前者可能性最大,后者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并且前者里还有一个让黎渐川比较在意的人,那就是罗大的相好。
“留心提防着点便是,他们藏不了多久。”
宁准听着他低声的分析,颔首赞同。
这局游戏他到底不是玩家,有规则需要遵守,在解谜方面无法真正参与。
黎渐川很清楚这一点,但无论是独自解谜,还是并肩作战,宁准都是他唯一可以完完全全坦露所有推测和想法的伙伴。
回应和交流可以不存在,诉说与倾听却是不可或缺。
黎渐川每回想到最终之战里那个和自己相同却又迥然不同的King,都会忍不住思考自己是怎么变成那副从里到外都冷酷残暴的模样的,缺少一个宁准陪着,估计得是主要原因之一。
脑子转着,随意聊着,两人从路边摊买了两把扇子,一边扇着一边在店铺屋檐的阴影下走着,赶在下午一点钟前,回到了李家别庄。
宁准以李新棠好友的身份光明正大迈进了大门,半点不虚。
一桌好菜早已备上了,主人家携贵客进门,里里外外便立刻忙活起来,等到两人进了饭厅,最后一样菜正好上桌。
黎渐川遣退了伺候的人,但炎炎夏日,总不好再关门关窗吃饭,便又起身把一张唱片放到留声机上,打开,让悠扬的钢琴曲曼妙飘出,恰好能压住两人的交谈声。
宁准净手时,黎渐川也不避讳,装模作样在盆边碰了碰,就拿起干帕子擦了手。
“是这个?”
宁准目光扫向他。
黎渐川知道宁准猜出了他的法则,隔墙有耳,他只抬手拍了拍宁准的肩,权作默认。
一张八仙桌,两人在紧邻的位置坐下,低声闲聊着所谓的留学趣事,不紧不慢吃着菜。
聊到一半,宁准状似不经意地从袖内掏出几样东西,称是自己一路旅途搜集到的一些有趣玩意儿。
借着饭菜和桌角的遮挡,黎渐川看向桌面。
这与其说是陆小山和宁来福的线索,倒不如说是今日扮演他们的这两名玩家一天两夜获得的线索,因为其中与陆小山和宁来福有关系的似乎还真没有多少,估摸着是都被第一天扮演的玩家隐藏或毁掉了。
一枚叠好的黄符,两本道术相关的书籍,一张报道过朋来镇挖脑魔案的两年前的旧报纸,还有一块绣了一个罗字的蓝色帕子,一共四样东西。
“倒确实有趣。”
黎渐川留心着四周的动静,随手翻看这些物件,一副漫不经心的表情。
黄符叠得很有讲究,他拆开看了眼,因对符箓一窍不通,便没看出什么所以然,只是这张符似乎并不是新近求的,而且应该被常常随身佩带,边角都有很大程度的磨损。
看起来很是与它相配的两本道术书册也是被翻烂了,很多地方还做了注释,可见阅读学习之认真。
不过这两本书册并不是传统的道家经书,或符箓学习之类,而是全部在讲各种鬼上身的情况,并告知可能的破解方法。很多法子又是人血人脑,又是童男童女,非常歪门邪道,不是正统东西。
依照上面留下的书册主人的笔记看,他对这些假道术相当相信,并应当做过某些尝试来破解自己的鬼上身。
但没有记录结果,不知是否成功。
至于绣字帕子和旧报纸,两者都非常脏,沾满了泥尘和不知何种动物的鲜血与毛发。
前者只能让黎渐川产生一个联想,那就是罗大,而帕子脏污,明显是掉在了泥里未曾清洁,那就说明这就算是罗大的帕子,或别人赠给罗大的,但也是已经遗失丢弃后被捡来的,却是不知出于什么目的。
或许涉及某件不为人知的事。
后者不能只指向报童陆小山,但他确实是最可能拥有这条线索的人,在第一天做过陆小山的二号也在潘多拉的晚餐上交出过与挖脑魔案有关的碎片,所以这张报纸和挖脑魔案极可能都与陆小山有不浅的关联。
值得注意的是,这张旧报纸上关于挖脑魔案的报道,跟黑皮笔记本描写的故事略有出入。
报纸上的报道称,两年前,也就是民国二十年的七月初十晚上,有一名年轻男子在朋来镇主街附近的胡同被残忍杀害,血流遍地,头颅打开,里面的大脑不翼而飞。
这名年轻男子的尸体被发现时,一只瘦小的流浪猫正扒着他洞开的颅顶,张望舔食,令见者皆是毛骨悚然。
也是因此,这桩案子被称为了挖脑魔案,亦或食脑魔案。
但这桩案子真正诡异的地方不在这里,而是在死者身上。
这名被害的年轻男子的穿着略有些奇怪,袖子和裤管皆是只有半截,脚上穿的鞋子也古怪,像拖鞋又不是拖鞋,样貌更是非常陌生,经确认不是镇子上的人,甚至都不是这附近几个县城的人。
而他没带行李,又细皮嫩肉,显然也不可能是旅人或山里的土匪。
他的尸体被发现后,就运送去了小定山那边荒废的义庄,等到某个日子蓬莱观统一为孤魂野鬼们做过法事后,就埋了下葬。
可他的尸体被送进义庄没多久,就忽然消失了。
棺材空空如也,只留一滩干涸的血浆。
当时镇上很是害怕了一阵,疯狂流传起僵尸或鬼上身的传说,还有人长出了鬼面疮。
就因这鬼面疮,县城的警察抓住了挖脑魔案的凶手,蓬莱观的冯大师作证,只有被复仇的恶鬼盯上的人,才会长出这鬼面疮。回春堂的彭老先生不赞成,愤慨至极,为了证明这只是一种普通疾病,费尽心思为这名凶手诊治。
可鬼面疮治好之时,这名凶手却亲口承认自己杀了人,并疯狂大喊恶鬼已盯上这座镇子的所有镇民,无穷无尽的杀戮地狱已经降临,没有任何人能幸免,除非甘愿背叛永生。
喊完,触柱身亡。
自此开始,朋来镇凶案频出,再不复往日平静。
挖脑魔案这出现在朋来镇的第一件案子,已经非常明显地显露出它的不同了,就算不是与谜底有关,也极可能是关键线索的前奏。
除了挖脑魔案,报纸上还登了一些其他内容,招工广告,寻人启事,离婚绯闻,武侠或言情小说,不管现在是否有用,黎渐川全都一一记了下来。
“这桩挖脑魔案,是一定要查一查的。”
黎渐川低声道:“下午我们得去找找李新棠这个身份可能带有的线索,再去一趟蓬莱观。”
宁准点了头,两人继续状若无事地边聊边吃。
酒足饭饱,小憩片刻,黎渐川看了看时间,便捏起帽子,和宁准起身准备出门,先到四号昨日没有去拜访过的李家族老那里打探一下,再决定如何去见那位和四号见过的族老。
但事情大概总是会有些意外。
两人刚走到前院,就见院子里停了一辆马车,车夫丫鬟都规矩站着。
别庄的管家一见他们到来,忙迎上来:“我的好三少,您再迟一点可就要过了时间了!二太老爷最是讲究准时准点,您昨日就差点误了,今日钓鱼的事可是您昨日亲自约好的,怎么又要晚!”
“快快快,快上车!”
黎渐川神色不变,同宁准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
昨日约好的?
看来四号不是没挖坑,是挖在了这里。
这绝不是四号好心提供的线索调查方向,只会是他挖的陷阱。
可有一点黎渐川不解。
四号做李新棠也只有短短一天时间,这位二太老爷又应当不知玩家身份,在他眼里不管第一天还是第二天,都是李新棠,如此,主动让今天的李新棠去见这位二太老爷,又能帮四号达成什么目的?
借刀杀一个玩家,还是获得其他什么东西?
而且还有一种可能,四号知道玩家不愿意与原身熟悉的人接触,便反其道行之,答应去不是陷阱,拒绝不去反倒会中招。
明知有险,但不论是为了人设和不知详情的约定,还是为了这位二太老爷处可能存在的某些消息,都该去走上一遭。
“差点忘了这事儿。”
黎渐川装作恍然:“还是叔想得周到,马车都准备好了。也行,云洲,那咱们就走着吧?”
“去陪我这位二太老爷,好好钓一钓鱼。”
第213章 一体两面,我们灭不了蓬莱观。
从看到等候的马车的那一刻起, 黎渐川就已经踩进了一个早就画好的圈内。
如果暂时舍不了李新棠这个身份,不打算以过于显眼的姿态跳出圈去,显露身形, 承担此时破局的未知后果, 那就只能在这个圈里继续走下去, 寻找一个更为稳妥的时机。
而且,想杀轮换来的玩家, 方法有太多,完全没必要再扯进来一个李家族老,这位李家族老应当不是玩家,没有玩家立场,不一定能帮上四号。
但四号仍主动或被迫地选择了这样做,其中必然有更深一层的蹊跷在。
黎渐川压低了眉头,挂着散漫的笑意, 从容上了马车, 和宁准并肩坐下。
“怎么说?”
黎渐川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一半借刀杀人, 一半是想利用你, 完成什么或获取什么。”宁准扬眉,同样无声道。
“赶快着点, 莫要再晚了时辰!”
管家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紧赶慢赶地催着。
丫鬟晓晴爬进车厢内, 福了福身, 规矩地跪坐在毯子上, 开始倒腾冰盆与凉茶。
又有一名小厮跳到车辕上, 和车夫挤在一起坐着, 随行伺候。
黎渐川和宁准自然而然地停下了交流,开始看似闲聊, 实则借彼此间的话语从晓晴口中套这位二太老爷的消息。
但此举收效甚微。
晓晴虽一直在李家别庄伺候,消息也灵通,可却也是对李二太爷知之甚少。
唯一能知晓的,就是这位李二太爷不仅是李家目前还活着的辈分最高的族人,还是镇上那座洋人建的基督教堂的神父,日常总是一副西洋人打扮,西装革履,礼帽手杖,脖子上挂一条银色十字架项链,时刻不曾离身。
他离群索居,并不住在镇上,而是在小定山山脚下修了座小院,勉强和蓬莱观算邻居,但比起待在家中,他更喜欢待在教堂。若有事寻他,去家中不一定能找见,去教堂却极可能遇到。
除此之外,晓晴口中这位李二太爷,还有一个广为人知的爱好,那就是钓鱼。
这钓鱼可不是在宅子里开辟一方池塘,撑杆放饵,随意钓钓,修身养性来的,而是实打实地乘船海钓。
“海钓?”
黎渐川早已知晓般,未表露出好奇探究之色,而是聊累了似的,阖目假寐起来,只剩宁准倚靠车厢,摇着扇子,眉目端谨中压着一派风流意蕴,颇感兴趣地瞧着晓晴,低声问道。
“朋来镇的码头不是早就荒废了吗?”
他道:“昨日我从县城来,特意打南头的海边转了圈,除了一处破旧船坞,未曾看见别的船只,李老先生海钓,又是怎么出的海?”
晓晴小心地看了眼似是熟睡的黎渐川,轻声道:“少爷还未来得及和您说过吧?”
“朋来镇的码头虽然荒废了,但要用自然还是能用的,别庄这边就奉二太老爷的命去修葺过好多次呢。二太老爷要出海去钓鱼,当然是有船的,奴婢也只见过一次,是艘极威风的大船,全身都黑漆漆的,挂着血红的帆,比不得县城那边的客轮,但也不是寻常小渔船可比的。”
“这船平日都被二太老爷收起来,海边起大雾的时候才会放出来,停去码头,或出海钓鱼,镇上的老百姓也都没见过几回。”
宁准露出不加掩饰的疑惑:“收起来?如你所说,那是一艘大船,要怎么收起来?莫不是要拖上岸来,藏进宅子里?”
晓晴摇头笑道:“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奴婢没见过,只是听别人说的,二太老爷就那么一下,伸出手抓抓叠叠,便把船收起来了,总之应当是有法子的。二太老爷可是神父,能得到神的恩赐,又有什么不会的?”
她的话音里不见一丝奇怪或诧异,像是这种事已司空见惯,不值得大惊小怪。而她提起神,也是显而易见的亲近敬畏,透着怪异的熟悉感。
宁准挑眉:“你也信神?”
“信呀。”
晓晴理所当然道:“朋来镇的人少有不信神的,若没有永生之神,就没有我们朋来镇在。除了那些疯子和穷凶极恶的杀人狂徒,还有蓬莱观的道长们,哪有人会不信神呢。”
说着,她望着宁准的眼神微微一变,露出刹那的空洞与幽凉:“赵少爷,难道您不信吗?”
黎渐川眼皮跳动,听着这话古怪。
但不等他睁开双眼打断,或是宁准开口回答,外面就传来了车夫的喊声:“三少,教堂到了!”
吁一声长音,马蹄踏步,颠簸的马车随之停下。
车帘被小厮挑开,方才的话头自然是接不上了,晓晴恍惚木讷的神色也消失无踪,仿佛只是一瞬间的幻觉。
她堆起笑容,麻利地跳下车,迎车内的两位少爷出去。
黎渐川抬起眼皮,看了宁准一眼,深感默契的队友或搭档的重要性,今天如果没有宁准,很多消息他要再多花许多功夫才能套出来。
永生,这个词语出现在朋来镇的频率,似乎不低。
而且一个基督教堂,信仰的不是上帝,竟然是一个所谓的永生之神,未免太过古怪。
黎渐川琢磨着,同宁准一块起身下了车。
下车时,宁准的脚步忽然晃了晃。
黎渐川反应极快地伸手扶住他,略偏头,就见宁准面色微带苍白虚弱,定定地看着他,轻声道:“许是天气太过潮闷了,有些不大舒服,劳烦昭华兄扶我一扶了。”
黎渐川知道宁准是在装病,也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突然装病,于是便顺势应下,拒了小厮的帮扶,扶着人,脚下朝教堂走去。
这座坐落在朋来镇最南头的海边教堂占地是相当广阔的,但这片土地的大部分面积为姹紫嫣红的花园和绿地所有,真正的教堂所占并不算大,很符合一个小镇教堂的规模。
暗色,尖顶,哥特式的建筑风格。
此处乍一看,是和整个朋来镇都格格不入的风格。
但相隔不远的北面便是李家别庄和主街,南面则靠海,紧邻码头和旧船坞,看似游离在外,实则却与小镇密不可分。
今日晴空万里,海面上远远的有一些雾,令海平线稍显模糊,雾中大约是海市蜃楼,隐隐有一座建筑的虚幻轮廓。从雾中穿梭而来的海鸥栖落于教堂的顶端,身姿矫健,精神昂扬,被钟声惊起时,羽翅掠过彩色玻璃,牵来了一片咸腥的海风。
黎渐川穿过花园间的小径,来到了小教堂前。
教堂门半掩着,里面只零星地坐了三两个人,又有两名洋人牧师穿梭在座椅间,打扫着教堂的地面,一切安静而又祥和。
黎渐川扶着宁准的肩膀走进去,左右看了眼,正要叫来牧师询问,却见坐在最前排的一个老人突然站了起来,提着手杖回过身,双眼暗藏精光,直直地看了过来。
“是新棠来了吗?”
黎渐川状似不经意地侧了侧身,目光扫过丫鬟晓晴的反应,心中确定,面上也恰到好处地显出几分掩藏在玩世不恭下的规矩笑容来:“是我,二太爷。”
“今天倒没迟。”
老人哼了声,显然是对李新棠平素的不守时相当不满。
他从一排排的桌椅间走出来,高大的身躯佝偻着,满头花白,皮肤松弛,从颈侧到脸颊印着几块非常明显的老年斑,嘴唇内扣,牙齿应当也是掉了不少,可见年纪着实不小。
但他精神头儿不错,眼神清明,步伐也利索,又不太像七十高龄的人。
走到近前,黎渐川注意到了他脖子上戴的那根十字架项链,不知是巧合还是别的,这项链上的十字架竟和王曼晴床头的一模一样。
“这位小友是你朋友?”
李二太爷扫了眼朝他行礼的丫鬟小厮,又着重盯了盯黎渐川的脸色和暴露在外的手掌与脖颈,这才将目光落在半靠着黎渐川的宁准身上,语气略微缓和地发问道。
黎渐川按照预先想好的说辞介绍了宁准,宁准也露出一个虚弱有礼的笑:“晚辈见过李老先生。”
李二太爷蹙了蹙眉:“既然身体不适,便不要强撑,让新棠陪你去回春堂看看,钓鱼不钓鱼的不急在一时。”
宁准笑着摇了摇头:“谢老先生关心,不妨事,只是马车坐得太闷,有些难受,现下吹了吹海风,已舒畅不少。”
黎渐川暗自挑眉,他本以为宁准是打算借势破局,拒绝钓鱼,同他前去回春堂,这虽时机不好,有点刻意,但也不失为一个脱离未知危险的办法。不过看样子宁准并不打算这么做。
此外,李二太爷的行为举止都没有表露出明显的针对,似乎并没有什么陷阱特意等待。
“那就好。”
李二太爷点点头,扣上圆礼帽,边引着众人往外走,边道:“今天天儿不错,正适合出海钓鱼去。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惯来是坐不住的,昨日让你多陪我钓一会儿,你小子就像有人逼你上断头台似的,死活不乐意,还神神叨叨的,一会儿说是自己会被鬼上身,一会儿说是要到蓬莱观去。”
穿过花园,李二太爷侧头,眼神凌厉地瞪了黎渐川一眼:“不要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能不知道我们李家和蓬莱观是什么关系?”
“还独自上蓬莱观,我看你是去找死!”
“整日说话都是成心气我。”
黎渐川眼皮跳了跳,扫了宁准一眼,颇有几分混不吝地朝李二太爷笑道:“您大人有大量,怎同我一般见识。”
宁准适时插言道:“李老先生,您说的昭华兄鬼上身是什么道理?我昨日未到朋来镇,但今日瞧着昭华兄,和从前一般无二,还更像个正经人了些,怎么就有鬼上身一说?”
李二太爷似乎没打算要隐瞒什么,直接道:“这你得问这臭小子,脑子里一天天究竟寻思什么。”
“昨日鱼钓得不痛快,恍恍惚惚的,临走却又跟我说今天还要再钓,还说今天他要是没来,就是被鬼上了身,出事了,定要我亲自去找他,带他到教堂驱鬼,便是来了,最好也进一趟教堂,不然心里不安生。”
“别人我不知道,身边人是人是鬼我还能老糊涂了,分不清不成?”
迎着海风,李二太爷压住帽子,随意道:“若这小子真被游魂上了身,方才一进教堂就得露了馅,眼瞅着镇上又出了凶案,开始自己吓唬自己罢了。”
闻言,黎渐川下意识地看了眼自己落在宁准肩臂上的手,恍然明白宁准让他搀扶的缘由了。
毕竟,按黑皮笔记本的说法,他们这些玩家全部都是游魂,如果教堂当真有什么特异,只怕针对的就是他们。
来或不来,果然都有陷阱等着。
而且对镇上的凶案,李新棠和李家都本该是知道些什么的。这似乎又与所谓的游魂上身和蓬莱观有关。
宁准演足了留洋归来的好奇外来者:“李老先生话里的意思,莫不是这世上当真有鬼神游魂之流,这教堂或那蓬莱观,还可将其驱除?”
“不错。”
李二太爷给出了肯定的回答,目光淡淡扫了宁准一眼:“你们外头的人不信这些很正常,无神论嘛,我也听说过。但朋来镇的人大多是必须要信的,若是不信,那便也没有这朋来镇了。”
说罢,却不欲再多言,只抬了抬手,便有一名等候在教堂外的老管家迅速上前来,搀扶着李二太爷,加快两步,走到最前头去了。
教堂距离海边是当真没有多远。
走了没多久,一行人就已到了废弃码头上。
码头也被从海面上漫过来的雾气半遮半掩住了,一走上去,镇上连绵成片的白墙青瓦建筑就忽地远了些,四面的景象连同远处的小定山,都变得影影绰绰,不甚清晰。
黎渐川看见李二太爷在码头边缘站定,佝偻的腰背艰难地挺直了些,向四周眺望了一番,然后从衣服口袋内取出了一个用漆黑色的纸折的小船,两指夹着抖了抖,甩进前方的海水里。
纸船一落水,顷刻就张牙舞爪地膨胀起来。
像被封印的囚徒怪物拥挤着自己柔软的脑袋和触手,疯狂地突破枷锁,重获自由一般。
只一眨眼,一艘由漆黑的骨架和形似章鱼触手的血肉生长而成的三桅帆船就完全地取代了小纸船,出现在了码头的泊船处。
果然,没有明显的意识存在,不是魔盒怪物,不是怪异,似乎只是一件类似现实世界实验品的奇异物品,和宁永寿的银色手机状态差不多。
打量着面前这艘通体散发着诡异气息的三桅船,黎渐川暗自沉思。
三桅船延伸出一道黑色骨梯。
李二太爷从老管家手里接过钓具,率先攀着骨梯登上了船,身手是与年岁完全不同的矫健。
“小心。”
宁准借袖子遮掩,在黎渐川手臂上快速敲了敲一串简短的密码。
黎渐川安抚般拍了拍宁准的肩,也没露怯,提着小厮递来的钓具,紧随李二太爷之后,踏上骨梯,顺手把宁准也扶了上来。
虽然从李二太爷所言可以看出,四号设的套应当是已经避了过去,但无论是宁准的态度,还是黎渐川自己的直觉,都不认为事情当真如此简单。
随从们没有一个跟上船。
骨梯收回来,漆黑诡异的三桅船便自动放下了帆,随风鼓动,朝着更远的海面徐徐行去,转眼就离开了窄小简陋的码头。
船上除黎渐川三人外,再不见其他人影,李二太爷来到甲板上最适宜钓鱼的位置,在两条黑软触手组成的板凳上施施然坐下,招呼道:“怎么还跟昨天似的只会傻站着?先坐下,理理鱼竿鱼线和饵料,等一会儿到地方了,就可以直接甩钩了。”
黎渐川别无选择,只能拎着钓具,在李二太爷旁边落座。
宁准则稍远一点,坐在撑了一把血红色遮阳伞的小椅子上,也取出一根鱼竿,像模像样地摆弄起来。
“二太爷,不是我故意气您,这蓬莱观我是真打算上去一趟,不论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李家,都得去。”思忖了半晌的字句吐出喉咙,黎渐川一边拉开鱼线,一边好似漫不经心地说道。
李二太爷手上动作一顿,耷拉着眼皮道:“你有把握杀了那冯天德?”
李家想杀蓬莱观的冯大师?
新祠堂不还是人家给看好,才盖的吗?
黎渐川神色不变:“有,但不大。”
“几成?”
黎渐川道:“六成。”
李二太爷眉毛颤了颤,有些讶异地瞥了黎渐川一眼,沉默了一阵,才语气苍老深沉地道:“你们年轻人有锐气,敢尝试,不怕失败,这是好事。但莫怪我丑话说在前头,蓬莱观的事绝不是杀一个冯天德就能解决的,大家都闹不清楚这里头的究竟,只知道没了这个冯天德,总还会有下个冯天德。”
“一体两面,我们灭不了蓬莱观。”
“你想做,我不会拦你,只是若办糟了,也不要想着请我这老胳膊老腿儿去给你收拾烂摊子。总归你人是死不了的,就这样罢。”
李二太爷的话语里总是透露出令黎渐川侧目不已的信息量。
他有心再问,但却也知道原本的李新棠应当都知道,多问便是露马脚。
他看了眼另一边摆弄钓具的宁准,暗示他和自己打打配合,可宁准却好像忽然感应失灵一样,只自顾自低头挂饵,没有理会黎渐川半分。
黎渐川隐约觉得不太对劲。
在说话这当口,三桅船早已鼓足了风劲,来到了一片平静安稳的海面。
码头上的身影和朋来镇的轮廓都已消失不见,全被愈发浓重的雾气淹没。四周都是一片朦胧模糊,连帆顶的血色旗帜和下方的深蓝海水都看不清晰。
大约是到了海钓的地方,船不知不觉停了下来,李二太爷起身甩出了自己的鱼钩。
半空中银光乍然一闪,便被浓雾吞下,消失不见了,只有极小的落水声遥遥传来,隐约标示了鱼钩所在。
黎渐川和宁准也依次甩了钩。
三人并排垂钓,海面与船上俱都平静无声。
黎渐川不知道李新棠钓鱼的状态,但猜也猜得到他不是能安分坐上许久的人。
他盯了雾茫茫的海面十几分钟,手里握着的鱼竿没有感应到丝毫动静,旁边的李二太爷却已钓上来了三条鱼,摘下来,摔在一个铁皮桶里,散着腥味。
宁准也一无所获,只持着鱼竿,静静坐着,望着前方,好似一尊凝固的雕像。
那股不对劲的古怪感越发强烈。
黎渐川侧头看了看宁准,眉心渐渐拧紧。
终于,在旁边的李二太爷拉上来第五条鱼的时候,黎渐川霍然起身,猛地回头一把抓住了李二太爷收杆的手臂。
怎么会有人每次收杆动作都复制粘贴般分毫不差,钓的鱼也一般无二?
果然,原本枯槁似干枝的手臂在黎渐川的掌心触到的瞬间倏地漆黑软化,似一坨烂泥,又似一条滑腻无比的触手。
手臂上青色的血管一根根突兀暴起,啪啪断裂,从皲裂的皮肤下蛇一般钻出来,蓦地朝黎渐川扑来,想要吸附在他身上。
黎渐川当即松手,迅疾后退。
细蛇似的血管没有继续追来,反而是折返回去,化作千丝万缕,紧紧缠绕包裹住了李二太爷。
李二太爷的面容不知何时已变得空洞木然,呆呆坐着,被血管裹成了一个巨大的蚕茧,又在血管交融成片的刹那,如同一根人蜡一样,飞快地从头到脚迅速融化了。
鱼竿啪地落地,触手搭成的矮凳上只余一滩腥臭的血水。
等等……人就这么没了?
这是什么情况?
黎渐川怔了下,又迅速看向宁准,这边发生如此诡异的变化,另一边的宁准却仍凝固在伞下,一动不动地维持着钓鱼的姿势。
这便是傻子都能看出不对了。
黎渐川皱眉,挥动鱼竿,隔着一段距离轻轻敲向宁准。
宁准被敲中的瞬间,他整个身躯就如被猛然推倒的积木般,血肉骨骼全部散架了,噼里啪啦一阵骨头相撞声,成了一堆腐烂的骨血。
人体一块一块散落的画面不可谓不惊悚,但黎渐川却已顾不得恐惧与否,只在环顾四周的同时,翻手取出一枚镜片,狠狠扎进了自己的掌心。
鲜血肉眼可见地从指缝溢了出来。
刺痛分毫不减。
“不是梦境,也不是简单的幻觉……”
黎渐川立刻做出判断。
他没多犹豫,直接利用手中染血的镜片开启了镜面穿梭。
昨天整整一个下午,他也不光是探听消息与了解情况,还顺手在朋来镇大大小小的各个角落都扔下了一些碎镜片,以便使用特殊能力进行穿梭。
可以说,整个朋来镇都处在了他的能力范围内,只要他想,他可以在任意时间,出现在朋来镇的任何地方。
心神微动,镜面穿梭开启。
黎渐川的身影在原地消失了一瞬,却又重新出现。
显然,镜面穿梭失败了,他无法感应到朋来镇上的任何一面镜子或一块镜片,并不是距离限制,而是好像被什么阻隔一样。
“是幻觉,但不是一般的幻觉……幻觉的开始应该是登船,十有八.九与这艘船有关,或是这些浓雾,亦或是李二太爷的问题……”
黎渐川走到甲板边缘,望了眼下方的海面,伸出鱼竿搅了下,确认三桅船确实还是正常漂浮在水上的。
镜面穿梭无法直接解决眼前的诡异情境,得另想主意。
黎渐川放下鱼竿,解下西装外套,正琢磨着要不要先游个泳,去看看周围海面和雾气的情况,就听背后空荡无人的船上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黎渐川转头,双眼微眯。
他可以断定,他登船时这艘船上再没有第四个人。
脚步声来得很快,从船舱走了上来。
来者是一名模样颓丧的汉子,混混打扮,睡眼惺忪。
他一眼看见黎渐川,便打着哈欠,压低声音,极为熟络地开口道:“行了,到点了,换我,你睡觉去吧,前半夜没什么事吧?”
前半夜?现在不是下午?
黎渐川下意识望了眼天空,浓雾遮蔽中,原本称得上明亮的天色不知何时竟完全暗了,漆黑如午夜。
“没事。”
收回视线,黎渐川看向混混,慢慢摇了摇头:“我还不困,陪你待会儿。”
第214章 所以……你是四号玩家?
“你要陪我待会儿?”
混混颇有些惊异地瞥来一眼, 旋即恍然地一挑眉,趴到甲板的栏杆上,浑身懒散, 语气无谓道:“我看你不是想陪我这糙汉值夜, 而是想从我嘴里套一点老大的私人消息吧?啧, 这局副本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有这种闲心……听我一句劝, 老大不喜欢你这个类型的,她的理想型可是拳头比沙包大的肌肉型男……”
黎渐川扫了眼自己身上,还是李新棠那套金贵整洁的西装。
他也顺势后靠住栏杆,手指捋了下头发,状似不经意地描摹过面部轮廓。衣裳没变,面容也没变。
“总要试试。”
他选了模棱两可的一句话。
“也是。”混混叹了口气,“连尝试都不敢, 那未免也太不爷们儿了, 更让老大看不上。”
“但不管怎么说, 你现在还是先别想这些了, 好好把你这船开回去才是眼前的正事。要是连一件这么简单的奇异物品都控制不好,老大那朵霸王花能直接把你头拧掉, 到时候就别提什么追不追的了,保个小命儿就不错了。”
黎渐川看了眼三桅船下方。
船似乎是在随着海风的吹拂移动, 但速度绝对不快, 甚至可以说是相当得慢, 随时都可能因风停而静止。
通过这名混混模样的汉子的话语, 黎渐川对眼前的情况有了一个简单的了解。混混应该是一名玩家, 他口中的老大和自己现在的身份也都是玩家,且与他是队友。
他们身处某个副本当中, 黎渐川怀疑这个副本极大可能就是朋来镇,只是并不是他正在经历的朋来镇。
而脚下的三桅船正是自己这个身份的奇异物品,他们借助这个奇异物品,因某个缘由出海,现在正在归途中,收获大抵不好,游戏内的处境或面临的局势可能也较为紧迫。
此外,混混和那位老大的关系更紧密一些,或许是追随的时间更久,自己这个身份对那位老大有爱慕之心,但关系却更疏远一些,还需要从别人口中打探私人消息,以便展开追求。
黎渐川不着痕迹地观察着面前的人,沉吟片刻,道:“就这么回去,我不太甘心。”
混混嗤道:“这谁能甘心。”
“这种时候,咱们能腾出这么一晚来也不容易,本来是抱着拿一个触碰谜底的大线索的期待出的海,结果海市蜃楼还真就是海市蜃楼,跟小定山上那虚影一样,看得见,碰不着,白跑一趟。”
“大线索没落着不说,小线索也没摸到,真不知道老大为什么非要折腾这么一趟,让咱们三个都费劲儿出海来看。”
他说着,眉目间浮起一丝烦躁之意,翻手从魔盒里取出一根香烟点上,还朝黎渐川递了递:“来一根?”
黎渐川滴水不漏地拒绝道:“现在的身份,不好沾上烟味。”
混混收回手:“也是,李三少爱钟表,可不爱烟。这种风流纨绔种子,居然不沾烟,也是怪事。”
看来对方眼里看到的也是李新棠的模样。
黎渐川道:“老大这么做,自然有老大的理由。”
“你倒是够相信老大。”混混吐出口烟圈。
灰白的烟气由聚集到散开,落进雾里,弥漫四周,甘烈刺鼻。
“这次没收获,只能按备用计划行事,你回去小心着点吧,”混混道,“我总感觉真去按照那笔记本说的,犯下这所谓的玩家凶案,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但老大的意思是,魔盒游戏不会给绝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不到最后谁也说不好是个什么情况。”
“都已经第五天了,还没一个玩家亲自杀人,我们这时间是真的不够用了,拿到手的线索挺多,但都不关键,也算是走投无路了,不然也犯不着让你去以身犯险,当这第一个吃螃蟹的。”
“你体谅体谅老大。”
混混抬手拍了拍黎渐川的肩膀:“真要出事,老大不会不管你的。虽然你是后来的,但咱们毕竟是队友,多少要给点儿信任。”
肩臂的肌肉微绷了一瞬,又迅速松弛。
“我知道。”
黎渐川沉声道。
信息太少,他暂时还有点拿捏不准这场幻觉里自己目前的身份脾性,多说多错,便只能少说。但幻觉的究竟大概率是与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有关的,说得太少,套不出关键,也是不行。
他正寻思怎么创造一个良好的套话时机,旁边的混混就突然道:“反正还得在海上漂上半宿,你控制三桅船也不需要清醒不清醒的,不如我去拿点酒,咱俩喝两盅?”
“我看这船舱酒窖里,你还藏了不少好酒,还挺会享受。”
这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黎渐川目露犹豫。
混混又道:“哎,老大不管这个,咱们又不多喝,点到为止,不耽误守夜。再说了,这么大雾,还有三桅船在,哪会遇到危险,这又不是怪物或灵异副本……”
说着,他也不等黎渐川回应,就飞过来一个得意的笑,掐了烟,起身溜溜达达进了船舱。
没几分钟,船舱门再次打开,混混提着两瓶红酒走上来,也没拿杯子,直接抛给黎渐川一瓶,拔了塞,就是一口猛灌,颇有喝啤酒对瓶吹的架势,没有半点讲究。
“这酒还行,当饮料喝。”
混混砸巴着嘴,煞有介事地点评道。
黎渐川也拔下瓶塞,慢条斯理喝了口,遥望着远处被浓雾覆盖的海面,道:“我怀疑老大执意要在今晚出海一趟,不是为了躲避镇上的某些事,或完成镇上的某个预定计划,就是确定自己可以从海上拿到某样线索,并且极可能隐瞒着你我,已经把它拿到了手。”
“当然,也不排除两者皆有,一石二鸟。”
混混缓步走过来,没说话。
“你在等什么?”
黎渐川忽然道:“等这瓶毒酒发挥效力,见血封喉?”
混混懒散的神色猛地一变:“你果然不是陈沛!”
他的目光冷酷阴沉,倏然射来,仿佛利箭。
黎渐川在吐出话音的同时就已向侧方跳去,防备紧随而来的袭击。
但似乎还是晚了一步,他的身形刚刚闪动,头顶上的礼帽就突兀地被削去了一截,衣服裤子也纷纷炸开细长的划痕。
甲板上悬挂的风灯光芒昏黄,隐约映射出一道道交错密布的细线,宛若蛛丝,却远比蛛丝锋利,不知何时已缠满黎渐川的四周。
“你的特殊能力?”
黎渐川边扬眉问着,止住自身的大幅度动作,边手掌一翻,将满满一把细碎的镜片全部抛洒了出去,落满甲板,滚进船舱。
混混冷笑,一根根蛛丝飞射而出,追向散开的碎镜片,试图把它们抓回来:“这些碎片也是你的特殊能力?”
不等黎渐川开口,他又急迫地连续发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什么时候取代的陈沛?小定山和海面上那片疗养院的海市蜃楼虚影和你有什么关系?”
一根蛛丝横在了黎渐川喉间,吹毛断发。
如芒刺骨的锋锐感侵袭而来,黎渐川毫不怀疑这根蛛丝可以在血液喷溅之前就完美地切割下他的头颅,不浪费一丝一毫的皮肉。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慌乱恐惧之感,因为他没有从敌人身上察觉到决绝的杀意。
“如果我诚实地回答,你会放过我?”
黎渐川扫视着周身越绕越多的蛛网,微微眯了眯眼。
混混皱起眉,下意识看向船舱的方向,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一道女声却忽然从船舱内传出,尖利冰冷:“汪辛!杀了他!他不是我要的东西!”
“立刻杀了他!”
混混汪辛怔了瞬,下一秒眼神陡厉,甲板上错综缠绕的无数蛛丝随之绷紧,化身为一道道利刃,朝着黎渐川飞快收缩起来,切割绞缠,像是要在刹那间将他削成残肢薄肉。
黎渐川的腰胯肢体骤然一拧,以一个人类难以达到的姿势向后仰去。
泛着银光的细丝只来得及在蜜色的皮肤上匆忙压出一线血痕,还未深入,便已无声飘断。
一柄镶嵌着血红眼睛的冰片一般的匕首从黎渐川的手掌里旋转而出,锋利无物可挡,密密麻麻的蛛丝如遇天敌般,被狠狠撕开了一道缝隙,刺穿灵魂的尖叫无形扩散,随着崩断的蛛丝四裂。
汪辛身形一晃,双眼淌下血水。
几乎同时。
船舱的舱门缝隙出现了一道黑洞洞的枪口,一团血色的火花猛然炸开。
“砰!砰!砰!”
数枚子弹射出,在空气中带出一道诡异的红痕,好似空间被划破的伤口。
黎渐川破开蛛网,身躯矫健如豹,在甲板上飞快跳跃奔跑,残影于灯下模糊,躲避急射而来的子弹的同时,冲向汪辛,一手握匕首,一手抽枪射击,匕首寒光凛冽,子弹疯狂倾泻。
“操!这速度!”
汪辛愕然一惊,猛地咬牙,身体侧闪,双臂抬起,横到身前,密不透风地挥动了起来。
铛铛铛!
一阵清脆响声。
衣袖撕碎破裂,两条钢刀般的黑硬蛛腿替代了汪辛的胳膊,准确无误地挡住了一连串的子弹。
然而子弹刚落,薄冰般的匕首却已转动着血红的眼球,穿透迸溅的火星与雾气,锵的一声刺在了蛛腿上。
咔咔细响,以刀尖为中心,蛛腿如摔碎的破镜,裂开数道纹缝。
纤薄的刀刃灵巧滑动,诡异地绕着蛛腿不放,似是要沿着青色的血管纹路将皮肉细细拆解,再由此攀援上脆弱的喉管,或心肝脾肺的要害,实现剥夺一条鲜活生命的乐趣。
“老大!”
汪辛吃力急退,浑身震颤,无数蛛丝再次密密麻麻缠来:“我要撑不住了!”
“这不是人,这是个怪物!怪物!”
他发出了求救信号。
但他大可不必现在求援,因为黎渐川在冲杀过来的瞬间就已经发现了背后的古怪——船舱里射来的那几发拉出红痕的子弹,竟然没有被彻底躲开,他明明已经跳离了子弹的落点,却仍被它们追了上来——它们好像长了眼睛,在空中停滞了片刻,就施施然转了个弯儿,以夜幕为纸,弹痕为笔勾出一朵妖冶的血色花朵后,便再度朝他扑来。
黎渐川身形如鬼魅,眨眼掠过汪辛身侧,出现在了他背后,匕首如跗骨之蛆无声绕过来,汪辛右肩出现一条环形的血线,整条臂膀落地。
没有惊叫恐惧,汪辛吞下一声痛极的闷哼,直接趁此机会拼命向前扑去,与黎渐川拉开距离。
他的背后,更多蛛丝疯狂生长叠加,在汪辛与黎渐川中间隔出了一层惨白的厚茧。
几根明显更为坚韧的蛛丝还试图偷袭黎渐川的右手,扫落匕首。
面对拦在弹道上的汪辛和厚茧,鲜红的子弹再次绕了弯,避开障碍,直奔黎渐川而来,如同死咬不放的血红毒蛇。
“奇异物品?”
指间镜片弹出,精准地击中子弹,却没有造成分毫影响。
子弹没有爆,也没有偏移轨道。
“砰砰——!”
船舱内再次传来枪声。
黎渐川在甲板上快速奔跑跳跃,木板破箱被他抛出踢飞,但子弹却没有受到半分阻拦,只依旧绕开拦路者,冲向他。
黎渐川怀疑这件奇异物品有着类似弹无虚发或诡异定位的能力。
念头闪动,镜面穿梭立即开启。
黎渐川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追击而来的鲜红子弹没能跟进镜子内,而是终于找到目标一般,齐齐射落在了一小片碎镜上,炸着团团爆裂的火花和毒气,气息邪恶。
黎渐川在镜中通道一眼扫过无数通道的方向。
特殊能力进化带来的一点小好处,就是他可以在镜中通道内就观察到每条通道外的大致画面,捕捉到模糊声音,这种观察和捕捉受限于镜面的状态,但也已经好过之前太多。
整个三桅船甲板上和船舱门口都遍布着大小不一的碎镜片,他剩了不到半个魔盒的存货几乎都要消耗殆尽。
幸好这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可回收利用,也可下船之后随意补充。
就是这条!
黎渐川很快选定了一条镜中通道。
在通道口处,他看到了一片濛濛的灯光和汪辛从下至上的近距离身影。
跳出镜中通道,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甲板上的风灯下。
在他的脚边,一片破碎的镜面静静匍匐着,恰好在灯光照射的范围内。十秒钟隐身效果出现,这足以让他这艘船上成为真正的鬼魅,索命无形。
“老大!人不见了!”
汪辛后退了两步,警惕万分地左右环视,在身侧密密麻麻地编织蛛网保护。
“应该是特殊能力,与那些镜子碎片有关……”女声从船舱传出,“离镜子远点,用蛛丝把它们全部翻过去,击成粉末!”
相当合理的紧急处理方法。
但到底晚了。
黎渐川任由蛛网切割着自己的手臂,划破皮肤肌肉,勒紧森白骨骼,神色不变,平静而快速地将匕首插进了汪辛的太阳穴里。
刺入,用力一搅。
“嗬!”
汪辛的喉间挤出一声短促的尖鸣,眼球突地暴起,目眦欲裂。
随着一串红白血箭飚飞出来,十秒隐身结束,黎渐川的身形显露。
他紧贴在汪辛的背后,缓缓抽刀。直到此时,他附近的蛛网才渐渐染上血色,挂上他的血珠。
汪辛僵硬地转头,眼睛翻白,痉挛着颓然栽倒下去。
无数蛛丝随着主人的死亡坠落消散。
没有击杀喊话响起。
意料之中,眼前的场景必然是有古怪的。
“砰砰砰——!砰砰!”
三桅船上静了一息,旋即船舱内的子弹便以更癫狂的姿态激射而出。
黎渐川不退反进,闪开弹道,拖着一道残影冲进船舱。
船舱门砰然碎裂,煤油灯光芒填满角落,舱内却空无一人,同时,枪声再次响起,却是从桅杆上传来。
黎渐川一把拉住舷梯,窜上甲板,桅杆被浓雾遮蔽,但仍能看出是光秃秃的三根。
而此时,枪声却又从甲板后方的杂物堆传出,伴有飞射的追击子弹。
不对。
是特殊能力。
闪现,还是像他一样通过某种通道快速移动穿梭,亦或是短距离的传送?
黎渐川感受了下腹部传来的一点灼烧感,双眼微闭,第二次使用镜面穿梭。
这次他没有立刻出去,而是谨慎地观察着各个镜面通道口的情况,但之前镜片没有进船舱,而现在进了,对方却是明显有了防备,刻意避开了镜片附近。
但这位老大比起坐以待毙,明显更喜欢掌握先机。
镜中通道的通道口在一个个减少。是那些鲜红的子弹瞄准了镜片,挨个儿把它们炸作了齑粉。
黎渐川默然不动,眼底蓝芒涌动,凝视着面前的通道口。
在通道口减少到只剩十几个时,有模糊的女声从这些通道的尽头飘进来,虚渺如裹了一层纱:“你应该藏身在镜子里吧,我见过类似的特殊能力。如果我把剩余的这些镜片全部粉碎,你也会死。”
“我想我们可以谈谈。”
“我对你的来历很感兴趣。我可以确定,在登上这艘船,前往疗养院虚影的路上,你还仍是陈沛。”
“你是疗养院虚影内的东西?”
黎渐川蹙了下眉,将这个所谓的疗养院虚影暗暗记在了心里。
汪辛和这位老大都提起过这个东西,还特意出海去寻,并且把他的诡异之处和陈沛的消失都往这上面猜测。
这或许隐隐暗示着什么。
黎渐川的沉默似乎也算是一种回答,女声失望叹息:“果然,必须要真正接触凶案,去做一回真正的凶手或侦探,才能拿到有关谜底的线索……这一趟出海,是我太贪心了,得到一点提示就已经足够了,再多的根本不会存在……”
“你不是我的队友,我杀你没有任何限制,所以就请你去死吧!”
砰砰枪声继续传出,通道口飞快湮灭。
但黎渐川并不着急,他笃定这位老大不可能消除所有的碎镜片。
他和这位老大就像是在比拼谁是更有耐心的猎人一样,以不断消失的通道口和随时可能乍现的杀机,压榨着彼此的神经线。
摧毁镜片是狩猎,还是等待摧毁是收网,犹未可知。
突然,黎渐川的目光顿住了。
镜面倒映出的桅杆上方,有道娇小的黑影短暂地出现了一下,又立即消失了,仿佛只是一刹那的错觉。
像是闪现。
来不及思索,黎渐川抓住这瞬间的战斗直觉,直接脱离镜中通道。
冰冷的海水顷刻将他包裹,一枚镜片挂在三桅船外缘的破烂渔网上,在海水的浸泡下浮浮沉沉。
黎渐川如潜行的水鬼,眨眼就沿着渔网爬上了船栏。
他现身的一刻,双腿猛地一蹬,虬结的肌肉释放出澎湃的力量,让他整个人成了一道疾驰的风刃,一往无前地斩向桅杆下方。
然而。
这风刃扑了个空。
匕首刺破空气,穿透出尖锐的风鸣,落处却空空荡荡,只有一道细长的属于桅杆的阴影。
“怎么可能!”
黎渐川身形急停,皱眉看向匕首刺去的位置,好像愣住了。
也就是这一愣,一道娇小的身影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身后,唇角冷冷勾起,稳着近在咫尺的金色袖珍枪,干脆地扣下扳机。
子弹射出,啪一声脆响,击碎了一枚镜片。
与此同时,有三两枚碎镜片不知何时,滚落在地。
持枪的身影笑意凝固,左手毫无征兆地扬起,一根缠绕着无数红色血管的三.棱军刺向后猛然刺出。
匕首擦着三.棱军刺掠过。
红宝石般的眼睛疯狂转动,无数血管砰砰跳胀起来,两件奇异物品诡异的气息瞬间碰撞在一起。
娇小身影骤然旋身侧踢,空气被撕裂,黎渐川擒拿阻挡,手腕的骨骼被震荡得嘎吱作响。
风灯的光照过来,描出敌人的面容,是一名蓝短衫黑裙子,长相极为文静的民国女学生,只是这一脚踢来的力量,绝不是寻常女学生可以拥有的。
这名的玩家身体素质也是超出常人。
一脚没有逼退黎渐川,女学生眉梢微扬,显出一丝诧异:“改造人?”
话出口的同时,她改枪为棍,一截巴掌大的短棍在甩动开的刹那拉长为一根扎满倒刺的长棍,直捅黎渐川面门,另一手仍是握着军刺,角度刁钻如伺机而动的毒蛇,不断试探着刺向黎渐川的要害。
黎渐川的双手都换为匕首,一把是宁准送的奇异物品,一把是普通匕首。
短兵相接,拳脚缠斗,两人厮杀在一处,动作快若闪电,眨眼就有血肉横飞而出,淅淅沥沥的鲜血坠落甲板。
黎渐川深黑如刀锋的眉死死压着,眼眸幽深如潭,映照对方的所有细微动作。
如有感应般,在女学生军刺再度穿来,势如扑火,扫棍逼上时,黎渐川向旁猛地一闪,腰背屈弹,诡异地变了动向。
砰!
沉闷的血肉撞击声!
有裹挟着腥味的风荡开浓雾,将细弱的切割声掩盖在这撞击之下。
黎渐川的手臂被折断,像是蛮横穿出的一根枝桠,从女学生的颈侧探出,匕首如冰,锋刃染血。
一颗头颅被轻轻抛起,又重重落下,砸在潮湿的甲板上。
“挺强……”
胸膛剧烈起伏,黎渐川重重喘着气,瞥一眼滚开的头颅,随意地自语着:“但和二号那样的水平还差得有点多……不出意外,二号还不是这局游戏最强的。”
“这局游戏没有组队的玩家,他们的战力似乎也整体高于你们……”
他一边按住骨折的胳膊,粗暴地把它接正,用木板和从衬衫下摆撕来的布条简单固定住,一边甩了甩匕首,走到甲板另一边,拎起还算干净的西装外套,披在身上,盖住一身血腥。
身上除了蛛网的伤,只有一处被三.棱军刺刺穿的较为严重。
这受伤程度在黎渐川的职业生涯里算是轻的了,但麻烦的是,蛛网和□□伤都是奇异物品造成的。
前者明显带毒,伤口泛黑,有些麻痒,但打了一针宁准的解毒剂就好了很多,后者在肩头刺了个洞,血流不止,任何止血药物都没用,血流速度快得很不正常,应该是奇异物品的效果。
如果不是黎渐川目前的愈合能力已经达到了非人程度,可能顶不过十分钟就因失血过多而身亡了。
黎渐川捡起女学生手里的三.棱军刺掂了掂,奇怪地没得到任何奇异物品应有的感应。
他想了想,卷起裤腿,眼都不眨地从自己的小腿内侧切下了一条细长的肉,敷上止血粉后,团巴一下就把肉塞进了三.棱军刺的伤口里。
血肉粘合,弥补了空缺,强大的细胞对接,流血速度开始减慢。
愈合能力与流血能力对抗着,令原本无法合拢愈合的伤口开始缓慢修复起来。
忍着一身剧痛,黎渐川在整个三桅船上转了圈,搜寻一切可能破局的线索。
但很遗憾,他没有任何发现。
在船舱清洗了下身上的鲜血,黎渐川又走上甲板,绕过两具尸体,爬上桅杆,观察远方。
三桅船无人操控,仍在缓慢朝着一个方向前进,但浓雾滚滚,却是看不清究竟。
如果没有那个名叫陈沛的玩家操控,这艘船还会正常靠岸吗?还是说,它本就不能再靠岸了?
黎渐川眼神冷静如寒冰,一边望着前方,一边在脑海中列举、排除着各种猜测和计划。
就在这时,下方船舱处忽然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
黎渐川瞬间转头,就见船舱门边走上来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模样颓丧,睡眼惺忪,正是混混汪辛!
而甲板上一片空荡干净,鲜血和尸体不知何时全都消失不见了。
“陈沛?”
汪辛望见桅杆上的黎渐川,愣了下,道:“这三桅船不是有自动防御功能吗?这副本又没有怪物和灵异东西,你小子守个夜至于这么认真吗?还爬上去观察……”
“行了,到点了,我来换你,你赶紧歇着去吧。”
黎渐川沉默片刻,从桅杆上下来。
汪辛借着风灯的光看清了黎渐川的模样,吓了一跳,惊道:“怎么回事,前半夜出事了?你怎么受伤了?怎么不叫我们?”
黎渐川暗藏审视地盯着汪辛,摇头道:“小事,已经处理好了。”
汪辛皱眉,还想再问什么,黎渐川却已经扣好西装外套的扣子,吊着胳膊,同他擦肩而过,进了船舱,只留下一句:“你守夜吧,我先去休息了。”
“也是个古怪人。”
汪辛嘟囔一声,抽出根烟来点上,趴到了甲板的栏杆上。
船舱内,煤油灯光线昏暗。
黎渐川熟门熟路地迈着长腿,走过外间,摸进了漆黑一片的卧室。
卧室最里边是上下铺,下铺帘子掀开,空荡无人,上铺则静静躺着一道娇小的身影,长发垂落,呼吸轻缓。
似乎是察觉到了黎渐川的注视,背对着门口躺着的人从床上缓缓坐了起来,目光冰冷,看向黎渐川。
“陈沛,前半夜是出事了吗?”
她嗓音沉沉地问。
另一边。
下午三点。
朋来镇的废弃码头。
宁准看着提着钓具登上骨梯的黎渐川头也不回地跳上了船,微微抬起等待搀扶的手臂缓缓落回了身侧。
他没有立刻上船,而是仰起头,开始打量这艘三桅帆船。
周围的随从仆人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不对劲一样,仍规规矩矩低着头,沉默地侍立在一旁,三桅船的骨梯也未收起,匍匐在他脚下,一动不动。
“一种碎片粘结的精神世界?”
宁准喃喃道:“还是意外存留的过去的谵妄景象?”
“又或者两者皆有?”
“这一局我不是玩家,有点难办。”
桃花眼半阖,他失神地凝望着船身,像是陷入了一种怪异的沉思状态。
不过这种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很快,就有一道极轻的脚步声磨磨蹭蹭地出现在了码头上——不是他此刻为心爱之人防备着的那些窥探目光和恶意触角,而是一只缺了一个眼睛的棕色小玩具熊。
玩具熊似乎注意到了码头上还存在宁准这个不规矩的因素,往前挪动的小脚一顿,停在了原地。
它大概是在思索怎样开启合理的试探,或果断的杀戮。
但宁准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这是一件奇异物品?是可以承伤,也可以当作替身傀儡的那一类吧,相当稀缺。”
他静静地注视着玩具熊:“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应该是来等待结果或坐收渔利的,所以……你是四号玩家?”
第215章 熟能生巧,任何事情皆是如此,杀人也不例外。
卧室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半敞的粗宽门缝渗入昏黄的光和水一般粘稠的雾, 将船上的一切都熏染上了古老诡异的油画色泽。
黎渐川没有解开西装外套,露出那一身明显与这两人脱不开关系的伤痕,只摘下帽子, 挂到门后, 道:“只是小事, 雾里好像有些东西想要袭击,我和三桅船动手挡下了。”
“它们已经跑了, 不会再来了。”
这是一个含糊但还算合理的说法。
他借着挂帽子的动作摸了下衣服口袋,打女学生那里捡来的金色袖珍枪和军刺都已经不知不觉地从里面消失不见了。
就好像他得到的只是幻影,从未真实地存在过一样。
女学生道:“来自海上,还是那片虚影?”
“不清楚,”黎渐川停在灯光的背面,任由眉目神情被阴影隐没,“但应该和虚影无关。”
女学生眉心皱起, 冰冷的神色里带出一些显而易见的失望与烦躁。大约是真的还不算熟, 或当真相信了黎渐川的说辞, 她没有再继续追问前半夜的袭击, 而是转口问道:“你想好怎么作案了吗?”
黎渐川之前从汪辛口中知道这趟出海若是结果不尽人意,那这个叫陈沛的玩家就要按照他们原定的计划去杀人, 犯下玩家凶案,进一步推动朋来镇的剧情或改变目前似成死局的情势。
但他知道的也仅仅只是这么多。
去杀谁, 何时杀, 怎样杀, 他根本不清楚。
“设想再好, 也得看实际情况。”黎渐川没有正面回答。
女学生看了他一眼, 漆黑的眸子沉沉的:“按照原定计划实行,不会发生任何意外。陈沛, 我知道你一直有自己的主意,但这主意最好不要对我的计划有一星半点的影响。”
“我不会因为你是上面塞过来的特殊人才,就手下留情。”
这话用一把稚嫩冰冷的嗓音说出来,多少是带点中二在身上的。
只是其中的杀机,却也是切切实实,斩钉截铁的。
看来这个三人队伍似乎隶属于某个组织,彼此间的关系也不像表面上那么和谐。
而且陈沛的现实身份,可能不太一般。
说到这个,这局游戏虽然到现在还没有显露出什么明显的恐怖和危险来,但不论是之前在朋来镇,还是现在在这场幻觉里,出手过的玩家们好像都怀揣着至少一件奇异物品,或特殊能力相当强大。
这与朋来镇的平静祥和,目前已知剧情规则的简单普通,形成了极为怪异的反差。
不符常理。
黎渐川垂眼,以沉默应对着女学生的警告,心头暗自思量。
见黎渐川闭口不言,女学生像是知道自己的威胁奏效了一般,目露满意,拂开长发,重新躺了下去。
船舱卧室再次恢复寂静。
黎渐川犹豫了下,还是走到了床边。陈沛是没有现在摔门而出,离开船舱放弃休息的合理理由的。
他掀起帘子,正准备矮身钻进下铺,凑合装一下睡,却在低头的瞬间忽然注意到上铺看似熟睡的女学生的脖颈——她仰躺着,散开的长发被拨到枕边,在黑暗中露出了颈间一圈鲜红的细线,像是一条红绳项链,只是太过紧绷,贴着皮肉死死缠着。
但黎渐川很清楚,那不可能是一条项链,因为那是不久前他亲手留下的,割首断头的伤口。
他回想起刚才和混混汪辛擦肩而过时的场景,汪辛的行动非常自然,头巾边缘和衣服领口像是有点暗红,但他脑袋和一套破烂长褂子裹得严实,看不出更多,也毫不引人注意。
难道说除了自己,另外这两人的伤势也都留了下来?
这不是船上时间的循环重启?
也不对,自己的伤势是完全保留的,血迹、伤口和对身体的影响都在,但汪辛和女学生,一个是被切了右臂捅了太阳穴,一个是被割了脑袋,要是伤势没变,那人也就死透了,像现在这样是不可能的。
血迹也完全消失了,两人衣裳都完好无损,身体也似乎很是康健。
只有伤口残留。
除了三个人的身体,其他或许都被刷新了一样。
应该是幻觉里的循环或重置,但大概率不完全是。
思绪千万,实则只有一瞬,一个晃眼,女学生侧翻了身,黎渐川也躺进了狭窄低矮的下铺里,交错触及的视野重新被昏暗填满。
床铺逼仄,身下的木板硬且潮湿,微微一压,就会传出腐朽到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像入了膏肓的痛苦病吟。
黎渐川平躺着,一手虚握,压在脑后,指间镜光细闪,一手落在腹部,袖内按着匕首,另外两条腿一个屈起,一个搭在床沿,是个看似放松实则随时可以弹身而起的姿势。
他盯了一会儿头顶的床板,就仿佛困意来袭一样,慢慢闭上了眼。
深夜黑暗蔓延,万籁俱寂,只有海水拍击船身的低沉闷响和海风撞动舷窗与帆的轻鸣合奏,拉长飘荡海上的迷茫与无助。
一颗爬着些许红血丝的眼球出现在床板的缝隙里,转动着,窥视昏黑一片的下铺。
它投射出的视线牢牢钉在了那张双眼闭合的英俊面孔上,似是在小心地观察什么。
片刻,黑洞洞的枪口取代了眼球,瞄准了下方熟睡的人。
巨大的枪响紧随着咔拉的扳机扣动声传出,一团血色花火爆炸。
如此近的距离,可能枪声还未真正入耳,子弹就已经摧枯拉朽地将目标粉碎。势在必得的一击,却穿透空气,只响起一声脆响。
子弹猩红的尖端刺在了平滑的镜面上,镜面翻飞,裂开无数红色的残影,最终被压缩到极致的能量吞没,散成阴暗里的尘埃。
持枪的人一惊,身形一虚,就要闪现离开原地。
但仍是晚了一步。
冰凉的匕首狠狠扎下,刺穿后颈,断裂颈骨,像一根牢固无比的铁钉,将人砰地钉死在床板上。
刀尖从喉管前出现。
所有声响都被切断在未发出时。
扬起的长发徐徐飘落,安静下来,纤瘦的四肢蓄力之下带来的痉挛抽搐也很快平复,鲜血迅速染红上铺的床榻。
黎渐川半跪在床边,探了下女学生的鼻息,又特意避开之前的伤口,抬手利索地割掉了她的脑袋。
他们没有上一次对战的记忆,但黎渐川有,熟能生巧,任何事情皆是如此,杀人也不例外。
“老大,陈沛?”
舱门处传来汪辛的声音:“我刚才听到有枪声,老大,是你开枪了吗?出事了?”
没有脚步声进来,但密密麻麻的蛛网却从地板上无声地爬了进来。汪辛嘴里是没心没肺的试探询问,手上的动作却是百分百的谨慎警惕。
黎渐川抽刀,眉间堆上一丝无奈的懊恼。
他隐约猜到了露馅的地方,并且心中还有需要再次印证的推测,便也不再犹豫,直接如潜伏暗影的鹰隼般,一掠飞出,短暂交手,干脆利落地在甲板上将汪辛击杀。
第二次杀死这两人,黎渐川心湖平静,已经再生不出丝毫波澜。
他把两具尸体都挪到了甲板上,搜查两人身上的物品。
没有副本的线索掉落,只有军刺和枪两样奇异物品,能装进口袋,但收不进黎渐川的魔盒里。
除此之外,女学生身上还有一张被水泡得烂了大半的彩色照片和一份入学证明。
前者清晰度和色彩明显不是这个时代能有的,照片里隐约看出一栋隐藏在林间的国外建筑,边缘有残缺的疗养院英文单词,后者放着女学生的黑白照片,她叫刘馥蕾,十五岁,是朋来镇人,将要去上海一座女子中学读书,证明崭新,上面写的证明开具时间是民国二十一年春,油墨气味仍在。
这船上的时空,和这时空里的玩家,似乎都属于去年。
收起搜到的东西,黎渐川用更短的时间再次在船上转了一圈,观察变化,然后就返回了甲板,往栏杆上一靠,紧盯着两具死相颇为狰狞的尸体。
嵌宝石的银怀表翻盖时开时合,在骨节分明的手指间轻巧转动,如一片旋动的银蝶。
表针走过三十分钟。
黎渐川眼前一花,甲板上的尸体和血迹突然全部消失了,一切干干净净,四周雾气与黑暗一同涌动,一如幻觉初临时。
黎渐川收起怀表。
准确地算,是从他将两个人全部杀死开始,到现在重置,过去了整整三十分钟。和他估算的上次的时间间隔相差不大。
口袋里搜到的东西再次消失。
很快,船舱处第三次传来了渐近的熟悉脚步声。
黎渐川自然而然地转头看去,表情松弛,恰到好处地透出了一点疲惫和困意:“来了?”
汪辛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脖子上绕着一圈明晃晃的血线,是刚才被黎渐川切下头颅的痕迹。
他睡眼惺忪地朝黎渐川走来,嗓音沙哑,叹道:“来了来了,到点了,换我看着,你下去睡觉吧,前半夜……哎等等,陈沛,你受伤了?怎么回事,前半夜出事了?”
黎渐川仍旧用了上次含糊的说词,但说完之后,却没有立刻离开甲板,而是打着追求女学生的旗号,开始试探汪辛,套他的话。
汪辛起初并没有察觉,但很快反应过来,又借口要去拿酒。
黎渐川也不迟疑,果断将人一刀砍了,又潜入船舱,先下手为强,杀了女学生。
三十分钟到,尸体和血迹消失。
接下来,黎渐川又把这个过程重复了整整六次,只更换了面对汪辛时的话术和问题,确认再不能利用陈沛这个身份从汪辛嘴里榨出新的信息后,黎渐川改了目标,以他摸索的最接近陈沛本人的性格表现,忽悠过汪辛,进了船舱。
与汪辛不同,女学生显然是更资深更聪明的老玩家,戒心很强,注重细节,城府深且心狠手辣。有时候只是多问了一句,她就已经闪现到了黎渐川背后,扣下扳机,捅出军刺。
黎渐川在她身上重复询问了足足十八次,才勉强得到一些相对靠谱的信息,再多就挖掘不出了。
这二十四次循环重置,不仅给汪辛和女学生的身体要害铺满了纵横交错的血线和窟窿,也让黎渐川的伤势加重了很多。
他不是完美的机器人,蛛丝和闪现军刺也不是次次都能准确躲过,料敌先机。
不过总归这些功夫不算白费。
从汪辛和女学生处获得的信息,让黎渐川终于能相对完整地拼凑出他们三人目前的经历和陈沛其人究竟如何。
这三人中,女学生真名不知,是骑士团组织的成员,代号叫凯瑟琳,实力相当强大,但并不是骑士团的上层人物,而是被招揽来,后加入骑士团的魔盒玩家,已经进行了换血手术,身体被改造,超出常人。
汪辛现实里便叫汪辛,是凯瑟琳带来的手下,因金钱利益和救命之恩追随凯瑟琳。
两人组建了一个小队,在魔盒游戏内外都为骑士团的一些大人物卖命。
或许仍是不放心他们这些招揽来的玩家,骑士团往每个小队都空降了一名据说拥有古老贵族血统的玩家,作为副队长或所谓的监理人,跟着小队一起生活,行动。
陈沛就是凯瑟琳队伍里的监理人。
他是一名混血,当然,也不是骑士团的核心,可地位还是要高于凯瑟琳和汪辛,只是能力比不上凯瑟琳。
他出于猎艳或想要掌控小队的目的,表露出了追求凯瑟琳的意思,并有心交好汪辛。
这次他们进入的副本正是黎渐川他们所在的朋来镇,说明人仍是金色钢笔和黑皮笔记本的组合,晚餐形式也完全相同,照旧也要身份轮换,但不同的是,他们这一局进来的玩家有足足十七人,组队的明显不少,单打独斗的几乎没有。
他们仍被要求犯下玩家凶案和去侦破其他玩家做出的案子,时限却更长,有十天,目前已经过了五天,虽然镇上死人频繁,但却都不是玩家亲手作案。
所谓的剧情只能知道大概是和凶案、假死、永生之类的词相关,却摸不到具体的脉络,也接触不到比较关键的线索,可以说是完全陷入了僵局。
剩余的七名玩家损失了部分身体功能,都隐隐显出了焦躁之意,开始准备在剩下不到一半的时间里各显神通。
凯瑟琳因为某样线索,能看见小定山上和海面上起雾时会出现的海市蜃楼虚影,她称那是一间疗养院,极可能与谜底有关。
三人先上了小定山,但小定山过了蓬莱观,再要往上,就是前路断绝,浓雾与黑暗笼罩,超出了副本规定的活动范围。三人无法抵达虚影所在,只能换路,前往海上。
正好陈沛从骑士团拿到的唯一一个实验品就是这艘三桅船,所以他们便选在晚餐结束后的第五天夜晚,出海了。
在这次晚餐结束后,陈沛成了李新棠,凯瑟琳是女学生刘馥蕾,汪辛是一名地痞混混。
他们从晚上九点半航行到大约十点半,方顺利抵达了虚影所在。
但可惜的是,虚影只是虚影。
那片海面除了一片虚影,再没有其他东西存在。三人都下水在附近搜索了一番,最终一无所获地开始返航。
至少表面上,三人都是一无所获。
返航的前半段,三人认为航程很短,都没有休息,但很快大雾将他们包裹,再看不清任何标志物,三桅船的定位导航也失灵了,只能摸索前进。
陈沛操纵着船,不知基于什么条件,给出了一个航行最多六个小时就可以靠岸的推算。
于是三人决定轮流休息,前三小时陈沛守夜,后三小时换汪辛来,凯瑟琳因受女学生的身体条件影响,体能不如原本,水下搜索结束时就有些不舒服,所以没有安排她守夜,只让她安心休息。
而出海无功而返导致的第一个结果,就是陈沛要按照凯瑟琳的计划,去当在这局游戏第一个犯下玩家凶案的玩家。
这起凶案他们三人详细谋划过,选定的死者也非常熟悉,就是最亲近李新棠的族老,李二太爷。
熟人下手,年轻力壮的青年对年老体衰的七十老者,应当是个再简单不过的行凶过程。
但陈沛对此有些不满。
他认为所有玩家都不肯犯下凶案,必然是因为凶案里有陷阱,他不愿意做这个主动去踩陷阱的傻子,有意要推汪辛代替自己,只是凯瑟琳否决了。
眼下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
黎渐川心里差不多有了个底儿。
从汪辛和凯瑟琳的表现以及话语,还有自己对这艘船一次复一次的不断观察看,黎渐川初步猜测,破解眼前这片重置泥沼的方法可能有三个。
一是成功扮演陈沛,不露馅,直到船靠岸,下船,二是自己学会怎么操纵三桅船,直接开回去,三是与陈沛打算犯下的玩家凶案有关。
答案具体是哪一个,得让这出戏接着往下演才知道。
操纵船、靠岸回去、玩家凶案,这也是汪辛和凯瑟琳都频繁提及的三点。
至于强行下船游回去和解除船上这种似循环非循环的情况,这不在黎渐川的接下来的计划范围内。
前者他已经试了两次,根本游不出三桅船周围的海面,后者他绞尽脑汁,也没看出船上哪里存在打破重置的线索或关键,甚至烧船,逼问凯瑟琳和汪辛离开途径之类的法子都用过了,没有一丁点效果。
其实只要黎渐川的身体支持,他或许真的有充足的时间,无数次地实验下去。
但越来越多的伤和渐渐出现的饥饿感,令他明白,不管船上的时间是否倒退重置,他本身的时间还是一直在前进着的。
他没有真正的无限制时间。
所以沉心总结,将最有可能的三个法子试验一遍,才是最优选项。
黎渐川想通这一点的时候,面前整齐摆在甲板上的两具尸体恰好到点,消失无踪。
他心里默数着心跳声,几下过后,同样的时间,船舱的脚步声传出,汪辛再次打着哈欠走出来。
经历过总共二十七次失败,这次黎渐川终于能堪称完美无瑕地扮演陈沛了。
他和汪辛熟络地随口聊了几句,然后钻进船舱,应对过凯瑟琳的发问,躺在了下铺的床板上,闭眼假寐。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凯瑟琳和汪辛都没有再对他显露杀意。
他们完全没有怀疑他已经不是真正的陈沛。
三个小时将过,凯瑟琳无声地从上铺翻了下去,到桌边喝过水,走出了船舱。
黎渐川做出被惊醒的样子,拍拍衣服,也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怀表已经到了上午五点多,外边的天已经蒙蒙亮了,曦光穿透雾气,氤氲在侧,令人如坠仙境。可伫立甲板上,前后依然是浓雾滚滚的海面,根本没有岸边的影子。
汪辛拿着一个望远镜,从桅杆上爬下来,眉头紧锁,神色凝重:“老大,还是在海上,看不到陆地。船虽然一直在走,但帆好像不可控,方向经常随风而变,没头苍蝇一样。”
说着,他目露怀疑地看向了黎渐川:“陈沛,你真的在操纵着这艘船吗?昨晚你不是还说最多六个小时,就能开回码头了吗?现在都已经要六个小时了,我连陆地的影儿都没看到!”
陈沛是如何操纵三桅船的,汪辛和凯瑟琳都不知道,黎渐川问不出来,也感受不到这件目前无主的奇异物品的气息,就只能暗自尝试。
刚才装睡的难得安宁的三个小时,他已经试过了研究所、宁准还有道听途说的各种与奇异物品建立连接,进而操控的法子,所谓的滴血都非常谨慎地取了指尖血手腕血心头血舌尖血等多种位置的血,精神吸引也是足足做了一小时冥想,但结果很明显,他失败了。
这艘三桅船他无法操纵。
三个离开方法,直接排除了前两个。
面对汪辛的质问和凯瑟琳阴沉凝视的目光,黎渐川想了想,用非常陈沛的方式带着三分装模作样的讶异和一分无辜与心虚,微抬起下巴,蹙眉道:“这些浓雾有问题。”
“我所说的情况是在雾气正常的时候,可现在的处境告诉我们,它们显然不正常。”
汪辛脸色一青,嘴角抽搐,却没有发作。
他已经对陈沛这种逞强加推卸责任的行为模式非常熟悉了。
凯瑟琳也不想在这件事上继续纠缠,她想要的是解决问题,而不是浪费时间。
“三桅船是怎么回复你的?需要做些什么才能突破雾气,把船开出去?”
她直接问道。
三桅船当然什么都没有回复,但黎渐川明显不能这样回答。他说出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计划,也用以试探他的第三个破局方法:“我们需要手动把它划出去,当然,前提是点亮朋来镇的灯塔,为我们提供一个方向。”
说完,他像是打补子一样,又挑眉补上了一句:“当然,这只是一个可以试验的法子,具体操作起来行不行,我可就不打包票了。”
他猜不那么相信陈沛的凯瑟琳,不会把所有的砝码都压在陈沛身上,一定会留一手,保证自己在没有陈沛的情况下,也能顺利返回朋来镇。
汪辛瞪了他一眼。
凯瑟琳则是收回了凝视黎渐川的目光,敛眸沉思了片刻,然后翻手从魔盒里取出一个黎渐川非常眼熟的银色手机。
黎渐川扫过围绕手机屏幕的七个诡异笑脸,暗自皱眉。
在另外两双眼睛的惊异注视下,凯瑟琳打开手机,按下了数字9。
一阵忙音后,电话被接起,宁永寿沙哑懒散的声音传了出来:“……是刘小姐?这么早,找我是有什么事?”
凯瑟琳言简意赅:“我们迷航了。点亮灯塔,开启手机的定位接引设置,到码头接我们。”
第216章 Triplekill!
“刘小姐, 我早劝过你,海上起雾了,最好不要夜里出海, 你看, 还真找不着方向了吧。”
宁永寿调侃着讥了一句, 复又叹道:“按交易,我会帮你这一次。但不巧的是, 我现在是在县城,不在朋来镇。这样吧,我让教堂的李二太爷去点灯塔,迎接你们。接引定位不用开,这雾虽不普通,但灯塔足够了。”
凯瑟琳沉声道:“可以。但如果灯塔无效,你必须立刻赶回来接引我们。这是我们的交易。”
“我明白我明白。”
宁永寿睡意朦胧地含混道:“放心吧, 哪怕你们飘出渤海了, 飘去远洋了, 灯塔也肯定是能把你们招回来的。要是不成, 我亲自出海去接你们,刘小姐, 相信我,整个朋来镇都找不出我宁永寿这么诚实守信的商人了……”
不等宁永寿再吹嘘些别的废话, 凯瑟琳就已经按了关机键, 截断了他的声音。
黎渐川在旁耳听着这段简洁快速的对话, 眼神微沉。
宁永寿和凯瑟琳看起来还算熟悉, 虽然口中称呼的是刘小姐, 但凯瑟琳轮换到刘馥蕾的身份还不到一夜,显然不可能和宁永寿建立多么牢固的关系, 做下多么值得信任的交易。
而且宁永寿送出的其他八个银色手机中,有一个竟然在凯瑟琳手里。
这种情况,要么是银色手机本就是凯瑟琳的奇异物品,宁永寿对王曼晴说的故事纯属扯淡,宁永寿知道凯瑟琳游魂外来者的身份,与她在前几天就认识,要么就是刘馥蕾这个身份曾被陈沛汪辛用过,并用这个身份和宁永寿混熟,透了些信息,达成合作。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陈沛这个民国二十一年的时间线里,宁永寿是玩家,而非NPC。
如果不是汪辛没有对凯瑟琳掏出银色手机对话宁永寿的举动表现出好奇疑惑,黎渐川完全可以侧面发问,尝试套话。但汪辛的表情却告诉黎渐川,这件事应当是三人早就知晓的安排,只是大概没想过会这么早动用这一手段。
就这件事套话,露馅是小事,怕就是怕露馅了还没问出来。
凯瑟琳的口风之严,他已经领教过太多次了。
“等等看吧。”
凯瑟琳道。
黎渐川和凯瑟琳伫立在海风潮咸的甲板上,汪辛则爬上了桅杆,用望远镜继续四面观察。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船头斜前方的茫茫大海上突然亮起了一点赤红色的光。
这光明亮夺目,凝实不散,如剑般穿透了潮水般浓稠的雾气,直抵人类惶惑困顿的眼底。
劈海分浪似的,面前的浓雾滚动,被一分为二,露出一条笔直清晰的航道来。
“调帆!”
汪辛大喊一声,立刻从桅杆上滑了下来:“这肯定不是普通灯塔,还给开航道,风向也变了,是朝着灯塔方向吹的,不用我们操控船!”
黎渐川和凯瑟琳都动起来,根据风向调整船帆。
慢悠悠飘荡的三桅船开始加速,如被巨浪狂推一样,奔着灯塔的方向,冲进了航道。
航行不到十分钟,朋来镇和旧船坞旁发出光亮的灯塔都在晨光朝阳里,渐渐显出了轮廓。
若是保持现在的速度,三桅船大概只需要二十分钟左右,就能靠岸,到达码头了。
汪辛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很是大松了一口气,直接靠坐在了甲板上。
凯瑟琳紧皱的眉头也微微放开,黎渐川配合着挂起悠闲放松的笑。
眼看困局解开,船将靠岸,遥望着前方的凯瑟琳突然开口道:“既然接引的人换成了李二太爷,那我们原本的计划也可以顺势变一变了。”
她转头看向黎渐川。
“李二太爷清晨来废弃码头接人,应该是孤身一人,不会带随从。陈沛,等下船靠岸,汪辛会出手用蛛丝绑住李二太爷,我清理四周,除掉码头和沙滩上其他玩家可能存留的眼线,你不要犹豫,直接杀了李二太爷,用化尸水处理掉。然后趁着天还未完全大亮,用特殊能力伪装成他,返回教堂。”
“半个小时后,汪辛再去镇北,找丁局长报案。”
汪辛点头:“明白,老大!”
黎渐川口中应下,只是思绪还挂在凯瑟琳的最后半句话上。
这个副本的时间应当和切尔诺贝利一样,是前进的,而非如其他寻常副本一样,在玩家离开后就刷新重启。在陈沛的时间线,民国二十一年,朋来镇还没有罗大,报案需要找的竟然是可能暂居镇上的丁局长。
是随着游戏的深入,高端局和低端局显现出差异,还是因为他进入切尔诺贝利和朋来镇时,都是在冈仁波齐附近?
他心底隐有一些猜测。
二十分钟眨眼即逝,三桅船在海风猛烈的助力下,驶到了海岸附近,朝着朋来镇的废弃码头停靠过去。
还隔得很远,黎渐川就已经看到了穿着棕色大衣,站立在码头上的李二太爷。
他周围空无一人,当真是悄悄出来,没有带一个随从。也不知宁永寿与他又是什么关系。
三桅船降速,于晃动中进了泊位。
黎渐川一马当先跳下船来,环视四周,眼前景象和背后凯瑟琳和汪辛紧随而至的脚步声都没有丝毫改变。
看来靠岸下船并不是结束这场幻境的条件。
“新棠,不要怪我总是教训你……你瞧瞧,多大个人了,都是早该成家立业的年纪,还跟个毛头小子一样,宁永寿这不着调的胡闹,你也跟着他闹,大半夜的出海去看那些镇子上人厌烦忌惮的东西就罢了,自己还没些本事,不长记性,让船都迷了航,险些回不来!”
“你说说你,就不能让家里放心点儿,还得让我这个老头子来接你!”
“好好的,学学你两个哥哥,多做正事儿,少四处鬼混!”
黎渐川双脚刚落到码头上,还没立稳当,李二太爷恨铁不成钢的叱骂声就已经连珠炮般响了起来。
也不知宁永寿是如何同李二太爷说道的,李二太爷对他们这八竿子搭不着的三个人一同出海的事情,并没有表露出太多怀疑,也没有对三人这一身破烂狼狈的伤痕和那艘模样恐怖的三桅船多看一眼,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一样。
他只压低了些音量说着话,以眼角余光留意着四周,似乎在提防可能出现的陌生身影。
黎渐川弯出一个玩世不恭,却又颇得长辈喜爱的讨喜笑容:“二太爷,我要做起正事来,那就也忙得见不着人影,跑出朋来镇了,到时候谁来陪您老人家说话解闷儿?”
“再说了,这次出海不还是没事嘛,有您老人家这定海神针在,我再胡闹,又有什么可怕的!”
李二太爷严肃沉冷的表情有些维持不住了,嘴角颤了颤,到底还是忍俊不禁地瞪了黎渐川一眼,骂道:“你这臭小子,净会哄人!”
“要哄我也是只哄您,旁人哪里值得我哄。”
见李二太爷紧皱的眉心松开了,黎渐川顺势上前两步,搀扶住李二太爷,将一个油腔滑调又会来事儿会做人的公子哥儿演绎得入木三分。
这边说话间,黎渐川已吸引到了李二太爷的全部注意力,凯瑟琳埋头,趁机从一侧悄悄遁走,下了码头,一边沿着沙滩往前走,一边将一捧闪着细碎光芒的银沙向外洒去,大概是在用奇异物品进行着她方才说的清场封锁。
汪辛则降低了存在感,像个跟班一样走在黎渐川身后,不着痕迹地截断了李二太爷的另一侧。
虽然他们要对付的不是玩家,而仅仅只是一个镇民,但却依然谨慎万分,不见丝毫松懈。
“对了,二太爷,你都不问问我这次夜里出海,有什么见闻收获,遇没遇见别的危险?我还是不是您最疼爱的晚辈了,您可得多关心关心我!”
周围空间似乎隐隐有些奇异的波动,黎渐川扫了眼沙滩上的凯瑟琳,扶着李二太爷转身下码头的同时,忽然开口挑起了话茬儿。
不知道是否是他的错觉,他的心绪有点难定,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汪辛听到他的话,皱起眉,飞快地扫了他一眼,但到底没有开口说什么。
“雾天出海,你能有什么见闻?”
李二太爷嗤道:“这雾离奇,兴许跟咱们朋来镇的忌讳有关。去年事情刚闹出来时镇上来来往往去过那么多船,爬过那么多次山,有谁真有过什么见闻收获?”
“没人真正闹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就算是蓬莱观,也不过就是那样。”
李二太爷明显不愿意多谈这件事,说了两句,便直接摆手:“行了,别在这儿耽误,天都亮了,这边少有人来,但也不是完全没人来,被人瞧见不好……现在镇子上的人,大多数都不乐意去碰去招惹了,你这回出去进来,没人看见还好,不然少不得风言风语。”
黎渐川直觉这所谓的忌讳可能就是凯瑟琳他们说的漂浮在远海和山顶的疗养院虚影,想要再问,但远处的凯瑟琳却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大的咳嗽声。
这是动手的信号!
声音一出,旁边的汪辛立即就反应了过来,眼神陡然一厉,无数蛛丝抽出,将整个码头瞬间变作了天罗地网的盘丝洞。
他的蛛丝可锋利似刀,可柔软如绸,在李二太爷惊疑抬眼,张口欲呼的刹那,就团成一团,堵住了李二太爷的嘴。
同时又有诸多蛛丝如绳索,飞快地缠上了李二太爷的全身,将他牢牢绑死在原地,好似黏在蛛网上挣脱不得的猎物。
“什……呜呜、呜!”
李二太爷用力去吐嘴里的蛛丝球,发觉这只是白费力气后,他第一时间转头看向身旁的黎渐川。
黎渐川满面堆起的笑容已经消失,只剩下陌生而冰冷的审视。他毫不在意地松开了搀扶着李二太爷的手,眼睁睁看着他被蛛丝一圈一圈缠绕,裹成一个巨大的茧,丝毫动弹不得,任人鱼肉。
李二太爷像是明白了什么,眼神骤变。
凯瑟琳回身朝码头走来,冷冷道:“那些惹人发笑的小玩意儿已经都被幻觉笼罩,发现不了这里的异常。周围一切安全,陈沛,动手吧。”
黎渐川看了凯瑟琳一眼,道:“我有些问题想问他。”
“时间可能有些紧,但杀人之前,最大可能地榨干他的价值,才更有利于我们顺利地在这局游戏里走下去。我怀疑,他可能是朋来镇上知道秘密最多的几个人之一。”
这是很正常的玩家想法。
但汪辛和凯瑟琳却像是并不赞同。
凯瑟琳直接阴沉道:“不要浪费时间,陈沛,立刻动手!我以队长的身份命令你!”
汪辛也急切道:“陈沛,你在磨蹭个什么,该知道的我们都知道了,还想知道的马上也能知道,你直接杀人就行,别管那么多!”
“汪辛!”
凯瑟琳警告地截断了汪辛的声音。
纤薄如冰片的血瞳匕首滑入掌中,黎渐川叹了口气,看向凯瑟琳:“如果是真正的陈沛,心里再如何不满,最后都应该是真的动手了。但不好意思,我暂时不打算上这个当。”
话音未落,寒芒自袖底起,刹那间势如破竹地切断道道蛛丝,以一个恰好让汪辛躲闪不及的刁钻角度,穿过他的颈前。
鲜血喷洒,头颅侧滑抛起。
红得鲜艳刺目的项链又多了一条。
血影交错间,凯瑟琳的身影从沙滩消失,闪现到黎渐川背后死角,军刺与金色袖珍枪翻手而出,枪响与狠狠捅下的寒光相映。
然而,黎渐川却早有准备地身形诡异一撞,借汪辛的尸体阻挡了这一击的同时,镜面穿梭开启。
朝阳带来的橘红色晨光中,他出现在凯瑟琳的另一侧,呼吸屏住,身躯隐没,手持匕首一刀划过,结束了这场短暂的战斗。
码头上的蛛丝和远近漂浮的银沙随着主人的死亡,都在飞快消散。
黎渐川毫不迟疑,回身拎起即将恢复行动的李二太爷,就跳进了不远处的旧船坞,顺路拽下一根绳子,将李二太爷重新绑了个结实。
旧船坞内潮湿阴暗,尘埃漂浮,一股木头腐烂的陈年臭味扑面而来,只有极少的光线漏进来,打出块块光斑。
李二太爷被放到角落,口中的蛛丝球已经消失,但他却仍垂着头,闭口不言,既没有发出惊叫求救,也没有疑惑质问。
圆礼帽的帽檐压着,让他的面容完全笼罩在一片晦暗诡异的阴翳中,难以看清。
黎渐川没有因他已被轻松制住就掉以轻心。
他停在三两步远可进可退的范围,目光凝沉地看着沉默的李二太爷:“你选择了杀死李二太爷,所以才会变成他。”
李二太爷的身影微微一动,脑袋缓缓抬起,阴影如水一般从他的脸上淌下,显露出他大大勾起的怪异的笑容:“对,我选择按照凯瑟琳的计划,杀死这个老家伙,然后扮演他,因为我别无出路。”
“但你也看到了,这确实是凯瑟琳的陷阱,杀了李二太爷之后,我完全不需要扮演他,我会变成他,而只要二十四小时内无人破案,将我抓获,那么我就会真正变成他——不止外表,我还能继承他足足一半的记忆,和所有的身份、人脉、线索。”
“当然,我也将以李家二太爷的身份,顺利离开这场幻境,回到朋来镇,继续我的游戏,只要最后达成通关条件,我仍能以玩家身份离开。”
“怎么样,这个选择是不是很诱人?”
黎渐川道:“告诉我这些,你是想让我杀了你,取代你成为新的李二太爷?”
李二太爷摇头:“不不不,你杀不了我。我现在不是NPC李二太爷,而是玩家李二太爷。况且,更好的主意难道不是你我联手,去朋来镇再骗一个NPC出来,将人杀了?”
他看向黎渐川,笑容更大:“就像我将你骗来码头一样,很简单。”
黎渐川神色不动:“玩家谋杀其他玩家,也能取代他,成为他?”
“或许吧。”
李二太爷含糊道。
“看来话不挑明,从你嘴里是掏不出几句真话。”黎渐川扬眉,拉过来一把瘸了条腿的破旧椅子,不讲究地随意抖了抖灰尘,长腿迈开,往上一坐,似笑非笑地盯着李二太爷,“你不是四号,陈沛,没必要再往这个方向误导我。我没那个闲工夫儿诈你,没有七成以上的把握,我不会和你扯这些。”
李二太爷,不,装在李二太爷壳子里的陈沛的眼神一沉,表情猛地变了。
他太了解人类的细微动作与反应,所以他知道,面前的人确确实实是已经肯定了他的身份,他再否认,也几乎不可能动摇对方的想法。
“上一个李新棠,可没有你这么肯定。”
陈沛突然道。
黎渐川沉思了片刻,否定了陈沛这句话:“不,你没见过四号。如果四号在这场幻境里来到过码头,见过你,知道你和凯瑟琳、汪辛三人身上可能存在的秘密,那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有再大的诱惑或杀机,他也不太可能再设这个套让我进来。”
“除非他自信过头,认为他之外的其他玩家全都是傻子,不然他不可能冒着分我一份秘密,以及被我拿走线索的风险,做这种局。”
“但他还是离开幻境了。”
“没有见到你,也没有杀你……还有其他离开的方式?和海面,大雾,或是三桅船有关,这些是这片幻境产生的关键?”
陈沛沉沉地看着黎渐川:“我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甚至更多问题,但你也要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们做一场公平的交易,你不放心的话,也可以开真空时间见证。”
“不需要真空时间。”
黎渐川观察着陈沛的表情,心里隐隐猜到他可能并不知道船上循环重置的情况:“我能分辨真假。”
“好。”
讶异地动了动眉毛,陈沛果断应下,直接道:“你所说的四号玩家确实是成功离开了这里,也没有见到我。他离开的方式你应该是无法复制,那与特殊能力有关。”
“他的特殊能力应该和我类似,可以控制精神体,去短时间内改变□□外表,去附身某些物品,这包括奇异物品。所以他肯定是用附身的法子,实现了对三桅船的操控,用三桅船本身的感应,脱离雾气,找到码头,下船离开了。”
“凯瑟琳没有找人接引,我也没有出现,这就是没有后续的真正的离开。”
“但你明显没做到这一点,所以我才会出现。”
黎渐川皱眉:“你是什么?”
“我当然不是真正的陈沛。”陈沛听出黎渐川问题的意思,嗤笑道,“真正的陈沛应该没有通关,已经遗失作为玩家的记忆,变成了真正的李二太爷吧。你作为李新棠,肯定见过他了。”
“我呢,只能算是陈沛当初被李二太爷躯壳吞没时,想要留下一手,故意割出来扔到三桅船上的精神体碎片。”
“不过很显然,事发突然又被凯瑟琳牵着鼻子走的情况下,这留的一手也没有派上什么用场。”
“你们是新一批进来的玩家吧,死了多少人,还剩几天?”
黎渐川道:“这算一个问题?”
陈沛讥嘲一笑:“还挺小气。不回答就不回答,有什么想问的赶紧问,我只是个碎片,困在船上,无法探知外界,知道的也不多。”
黎渐川当然不客气,直接问道:“对这个副本,你都知道些什么,又拿到了哪些线索?玩家凶案,宁永寿和银色手机,疗养院虚影,蓬莱观,挖脑魔案等等,我不相信你到了第六天早上,还是一无所获。”
“我就知道你会问这些。没有玩家对解谜通关不感兴趣。”陈沛笑道,“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虽然我的记忆停留在了第六天早上,在这个副本已经度过了一半多的时间,但我,包括凯瑟琳和汪辛,甚至其他玩家,应该都没有真正接触到朋来镇的所谓主线剧情。”
“全是无头苍蝇,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找线索,试图去摸清这片轮廓。拿到的,也都只是一些还不够深入的东西。”
“真正要触碰剧情,触碰谜底,还是要依靠玩家凶案的奖励,或是破案后给予侦探的奖励。即使它们都显而易见地带着负面效果。但玩家要想真正了解朋来镇,还是一定要做出这个选择。”
“凯瑟琳和汪辛应该比我知道的多一些,我甚至怀疑,他们之所以忽悠我去杀李二太爷,就是早就知道犯下玩家凶案后,玩家会取代被害者,成为镇民的事。”
“没错,我们经常是分头行动的,而且他们明显看我更不顺眼,在排挤我呢。所以你想知道的这些,我只能告诉你一部分答案,因为我也不完全了解。”
“玩家凶案我知道的就是刚才这么多,宁永寿和银色手机说实话我并不清楚,他手里的银色手机很像三桅船,就是玩家变成镇民,无法通关,失去记忆后留下,没了魔盒,奇异物品掉落后被副本同化的东西。”
“我个人猜测,他是比我们更早以前来到副本,犯下玩家凶案最后却没能通关的玩家。”
陈沛仿佛还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再说疗养院虚影,这是凯瑟琳的发现。”
“在进入副本的第三天,她借刀杀人,灭了回春堂一个大夫,从他那里拿到了一些线索,其中一个就是有关民国二十年的朋来镇的一个传闻,说的就是那桩挖脑魔案。”
“具体细节她没有告诉我,只说那桩案子发生之后,朋来镇外的海面上,还有小定山山腰以上,就全起了大雾,一旦走进去,就看不清半个人,方向也会迷失,难以出来。”
“而雾中的海面和山顶,有一座建筑的影子。”
“她给我们看了一张照片,说那是一间现代建筑风格的疗养院,不是民国时期的东西,超脱这个时代却存在,那肯定有古怪。”
“我决定调查这个疗养院虚影,但是朋来镇去年的那场雾,在第二桩凶案发生后就散了,之前很多镇民,包括县里的警察局,都上山或出海去看过,不少都没能回来,回来的也什么都没见到,说是海市蜃楼。”
“雾气偶尔会出现,但极少,疗养院的虚影当然也是少见的。我们前几天根本没有见过起大雾的迹象。”
“没有雾,我们想查也没法查,上山下海都是空荡荡的。但就在第三天晚上的潘多拉晚餐上,凯瑟琳却突然告诉了所有还活着的玩家一个消息,明天天亮时,小定山和海上将起大雾,雾里有关键线索。”
黎渐川察觉到问题:“凯瑟琳知道起雾的消息,或者说,起雾与她有关?”
陈沛挑眉:“我猜也是这样。”
“后来我们和其他玩家都上过了小定山,一无所获,依靠奇异物品才走出来。凯瑟琳不甘心,就决定了这次出海。算是最后一搏,不成的话,备选计划就是让我去做一桩玩家凶案。”
“我不乐意,但也没办法,我知道他们不太可能杀我,而且我们总不能陷在僵局里,最后就选择了答应。”
“至于蓬莱观,我只知道李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相当肯定挖脑魔案的凶手就是蓬莱观的冯天德冯大师。别的就不清楚了,我还没去过蓬莱观,蓬莱观前几天都没人在,冯天德据说去了县城,汪辛进去查探过,只说里面建筑和供奉的神像很怪,也没别的线索。”
“这就是我知道的一切了,怎么样,都是真话,诚意够吧?”
黎渐川道:“最后一个问题,刚才在码头上,如果我选择杀了你,会发生什么事?”
陈沛道:“也许你真的会取代我,成为李二太爷,利用这个身份就此离开幻境,返回朋来镇,也说不定。毕竟你现在扮演的,是当初的我,大可以重复我之前的行为轨迹。”
“那如果选择不杀你,跟你离开码头,进朋来镇呢?”
黎渐川追问。
陈沛嗤地一笑:“不用再试探了,你知道我离不开码头。我就被困在了这一片幻境,而这幻境,就是三桅船上我的精神体碎片衍生而出的。我离不开,你跟着我当然也离不开。”
黎渐川眉头微压,淡淡道:“你的话应该大部分都是真话,但缺失隐瞒的太多,我只信六成,所以你最多只能问六个问题。”
陈沛也不辩驳,不以为意地道:“不,不用六个,你只要回答我三个问题就行。”
他顿了顿,道:“第一个,你是怎么猜到我就是陈沛的?第二个,你在三桅船上都遇到了哪些事?第三个,你身处的朋来镇,是民国哪一年?”
一口气问完,陈沛向后重重一靠,微笑注视着黎渐川,等待解答。
但他注定是等不到了。
黎渐川自认是个相当诚信守诺的人,可这他的诚信守诺绝不会在与敌周旋时生效。
“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意外,我问了这么多问题,却偏偏没有问怎么离开这场幻境?”黎渐川忽然道。
“什么?”
陈沛愕然皱眉:“离开的方式,你没问,我为什么要答,而且离开的法子就那一种,你已经错过了。”
黎渐川站起身,挑眉道,“幻境是由你制造,但却不由你一个精神碎片掌控,你是被本体故意放在这里的,也是幻境的一环,不然你绝不会不知道三桅船上的事。玩家无法凭空建造幻境,三桅船是基础,还需要受魔盒游戏的影响,遵从规则,所以除了四号这种涉及特殊能力的方法,必然还有另一个离开的方式。”
“这个方式民国二十二年的李二太爷,也就是失去玩家记忆的你,从一开始就告诉我了,只是我一直没有把它和离开幻境联系在一起。”
“直到我排除了我想到的三个法子,还得到了你、汪辛和凯瑟琳的提示。我想,现在我可以试试这个新法子了。”
陈沛道:“你什么意思?”
黎渐川掀了掀唇角,不答,走过来直接一个手刀下去,把人打晕,背起来走出旧船坞,直奔不远处的海边教堂。
由红转金的璀璨光芒落在教堂的尖顶,铺满花园的小径。
黎渐川来到教堂半掩的门前,门内有一些做礼拜的人和洋人牧师。
他观察了片刻,背着昏迷的陈沛推门,迎着瞬间投来的诸多视线,踏进了教堂内。
一只脚刚落到教堂的地板上,黎渐川就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灼烫感。
这感觉比他腹部累积的那些使用镜面穿梭的烫伤斑痕还要烫上千倍万倍,一时如置身大火熊熊的火场,一时又好似走进了火葬场的焚化炉中,只在看不见的高温热浪下,将要燃成灰烬。
生存本能让黎渐川的动作出现了一秒的迟钝和退缩。
但下一刻,理智压过,强迫他迈出了第二只脚,将自己和背上的人完全地送进灼烫之中。
“鬼,鬼!他是鬼!他们是鬼!”
黎渐川刚刚站定,教堂内就突然传出了许多声惊恐的尖叫。
“又来了,游魂又来了!”
“神!神在驱鬼,在惩罚他们!”
纷乱的脚步声和更多的叫喊。
但黎渐川已无从分辨,无形的火焰将他死死包裹,被活生生燃烧的剧痛完全侵占了他的大脑,让他面孔扭曲,发出嘶哑的低吼。
他的视野飞快模糊,好似眼球在融化。
不,不是好似,是确实在融化。
黎渐川看到了旁边彩色玻璃上的影子,也摸到了手上的黏腻——他和他背着的李二太爷躯壳一同像蜡烛一样,在从头到脚,逐渐融化——陈沛大概是被痛醒了过来,咆哮大叫。
“你疯了!快出去,出去!离开这里!”
他嘶吼着:“我没有故意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我是为了我们能够最终通关才留下这个幻境,是为所有玩家好!”
“出去,出去!”
“我什么都告诉你!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出去……出……去……”
他的脑袋已经融化不见了,声音也随之消失。
黎渐川没有理会,他渐渐感受到了一种向上的拉扯感。
顺应着这种感觉,他好像灵魂出窍一般,脱离了那具在融化的躯壳,不断升空,飘出了教堂。这种形态让他在失去了眼球之后,也仍能看到四周。
他急速飞高,完全无法自控,朋来镇在他脚下飞快变小,镇子的轮廓在高空视角下浮现出来,形状很像一个熟悉但又不是时常能看到的东西。
黎渐川想要细想,但过于巨大的疼痛令他整个脑子都浑浑噩噩,无法看真切,也无法再思考,只能慢慢沉重地闭上眼,陷入短暂的眩晕。
不知过了多久。
剧痛褪去,连续三道击杀喊话惊醒了黎渐川半昏的神智:“King Killed Wwwang!”
“King Killed Catherine!”
“Double kill!”
“King Killed Snowman!”
“Triple kill!”
黎渐川一个激灵,霍然睁眼,弥漫的雾气和海面映入视野。
身躯飞快恢复感应,他面色不变,不着痕迹地扫视四周。
是之前上船时的下午天色,自己西装革履,一身完好,拎着钓具,脚下不是诡异的三桅船,而是一艘普通小渔船。李二太爷的身影在前方,正弯腰在选定的钓鱼位置坐下。
如果不是使用镜面穿梭带来的腹部灼烫伤隐隐作痛,黎渐川几乎都要怀疑方才经历的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觉。
他回头看向背后,寻找宁准的身影。
恰好,宁准站在码头上,也抬起头来,正望向他。
“你回来了。”
宁准神色微松,桃花眼弯出一个笑,无声地做出口型:“再不出来,我就要坏一坏规矩,带着礼物进去找你了。”
他抬起手晃了晃,袖子滑开一点,露出掌心一个三四寸高的小玩具熊。
黎渐川绷紧的心神瞬间安定下来。
他笑了笑,伸出手,见宁准抓住,跳上船来,虚揽了人一下的同时,声音极低道:“船和李二太爷是不是变了?”
“对。”
宁准轻声道:“等我‘晕船’后再说。”
第217章 这局游戏,也终于要热闹起来了。我喜欢热闹。
魔盒游戏内, 三道击杀喊话,如一声重过一声的巨钟震鸣,在连续响起的瞬间, 刺进了数双有心的耳朵内。
流火之月, 天刚擦黑。
主街旁的西洋公寓门厅荫凉, 一名身穿长衫马褂,瘦骨嶙峋, 脸色带青的男子夹着皮包,笑着同门房简单叙过两句话,正要迈起四方步朝外走。
下一秒,那脚步下意识一顿,又迅速不着痕迹地接上。
“天果然是要变凉了。”
男子抬手压了压自己的大沿礼帽,像是接着和门房的话茬儿一样,踏上飘着濛濛细雨的青石板路, 让自言自语般的叹息散进风里:“看来我这预言家还真是属了乌鸦的, 好的不灵, 坏的灵。”
“但幸好, 我到底还算是预言家,未来嘛, 一眼看不清,那就等一等, 再多看几眼好了……”
不远处, 回春堂的大门关上, 柜台后忙忙碌碌收拾药材的少年面孔微低, 将一瞬间变化的神情藏进了浓重的阴影里。
“怎么可能!”
他咬牙, 低哑的声音挤在喉管里,未露分毫。
回春堂背后, 弯弯绕绕的平民胡同里,一座新砌了没多少年的颇有些讲究的四方宅子伫立着,与周遭的杂乱迥然不同。
台阶上的雕花木门半开着,一把纳凉用的摇椅掩在半条小腿高的门槛后,慢悠悠晃着。
一簇簇秋海棠围绕在侧,枝蔓欣荣,娇羞若泣。
身形佝偻的老者勉强舒展开身子,躺到摇椅上头,端起一杯盖碗茶,一边漫不经心地赏着檐下清雨,一边朝立在背后面色惊变的老管家道:“说了你多少次,不要动不动就把心里头的事往脸上放,一惊一乍的。”
“也跟我一块走过不少副本了,这演技和稳重劲儿还是差得远。”
老管家却不吃他这套,望了眼四周无人,就索性白眼一翻,直接一巴掌扇在了老者脑袋上,压着嗓子骂道:“臭丫头,还对你爹我摆谱儿……你演技好,真把你爹当老奴才使唤教训?”
“哎爸!”
老者忙捂住脑袋躲闪:“悠着点悠着点!我这副身子骨不太行,您老别一巴掌给我送走了!”
“再说了,我这不是为您好嘛,纠正您的一点小错误,不过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四周也布下了监视,您放松一点也是正常。要是时时刻刻绷着,那确实是神仙也做不到。”
“来来来,您坐,我站着!”
老管家没搭理女儿的笑闹殷勤,而是皱眉道:“要是寻常三道击杀喊话,我当然不放在心上。但刚才这三道击杀喊话里出现的四个玩家名字,我们在这一局里却没有一个见到。”
“场内二十五名玩家,到昨天晚餐时只剩下了七个人,除去你我,另外五个中我们和已被全镇通缉的那两个都打过照面,也知道他们的玩家名字,你说,哪来的全然不认识的四个玩家?”
老者嬉笑的表情渐渐沉了下来。
“这局游戏,太不对劲了。我们自认为将要摸到谜底,但真要按这个脉络解谜,却还有一些根本解释不清,也难以理解的东西。”
老管家道:“明天准备的解谜,只怕会出意外。”
柔风细雨悄寂,秋海棠静默垂首。
摇椅上的老者低了低眼睑,轻声道:“实在不行,咱们就放弃魔盒,走三人通关的路子吧。等今晚随机的全镇通缉时间到时,先把那两个玩家杀了,我可不想让咱爷俩真折在这儿,白发人送黑发人,黑发人送白发人,都痛苦。”
他顿了顿,苍老的声音透出浓浓的涩意:“爸,我都有些后悔当初非要去实验室里找你,带你进来了。”
“这局游戏出去后,爸你就别再进魔盒游戏了吧,反正它也不会规定时限,强制你必须进去。”
“我也是个大人了,不能总靠着你。”
老管家沉默片刻,叹了口气:“父母眼里,你多大都还是孩子。再说,这游戏是我自己想进的,我拒绝不了魔盒问答的诱惑,也想要知道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抱着什么目的,出现在地球,是友善,是邪恶,是高维世界的试探,还是远古文明遗留的冒险……”
同一座宅子,却是孟夏时节。
大门边的秋海棠未开,回廊下却展开了一片繁茂的月季花海。
老者佝偻着背站在熹微晨光里,双眼望向码头的方向,空洞迷茫的眼神慢慢显出一点神采来:“是出海的那三个。”
“他们出事了,不是因疗养院的虚影,而是被其他玩家杀死了。但昨晚我已经杀了一个,剩下两个我也都已确定,哪里再来的陌生玩家?”
“难道,真的是我猜的那样?”
他喃喃念着:“就算是,那也晚了,一切都晚了……”
胡同外,居高临下俯瞰着大半个朋来镇的小定山上,蓬莱观内。
无声返回屋内,躺下不久,佯装初醒的小道童在悉悉索索的打水与走动声里睁开眼,目光冰冷凝沉。
“果然。”
他勾起唇角:“前有狼,后有虎呀。”
……
码头,渔船上。
黎渐川和宁准在李二太爷身旁坐定,两名早就等候着的水手得了吩咐,立刻推船出海,扬帆掌舵。
“一会儿到了地方,耐心点儿钓,别总一天到晚毛毛躁躁的,坐都坐不住。”李二太爷边整理着钓具,边瞥了一眼黎渐川,顺嘴训道,也不顾及在旧同窗面前给自家曾孙留不留面子的事。
黎渐川观察着李二太爷身上细微的变化,故意笑着开口道:“那您看我昨天来海钓,是坐得住,还是坐不住?”
“你也好意思提你昨天?”
李二太爷哼了声:“那简直是如坐针毡,忐忑难安,知道的你是来钓鱼,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跳海。你二太爷旁的看不出,钓鱼的人心静不静,还是看得分明的。”
“你小子年纪长了,养气的功夫却没长,还跟从前一样。”
黎渐川心里有了点底儿。
他看了宁准一眼,闲聊般朝李二太爷问道:“二太爷,您说驱鬼这事,这整个县里是只有教堂和蓬莱观能办,但要放眼整个华国,别的地方是不是也有能办的?”
“比方说上海,北平?”
李二太爷悠哉地望着被渔船徐徐破开的雾气与海面,摇头道:“这个老头子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外头再如何乱,再如何邪门,也都没有这实打实的鬼上身的事,由此可推,别处的驱鬼也定没有实打实的本事。”
“就说你一年前被鬼上身,驱鬼那事儿,要放到别处,都只是哄骗糊弄罢了,哪能真让你顺顺当当免了游魂侵扰?”
宁准低低咳嗽了声,模糊发问:“一年前?李老先生上船前不是说昭华兄念叨鬼上身是昨日的事儿,还只是假的吗?”
李二太爷叹气:“昨日自然是假的,这小子除了心绪不宁,也没什么怪异之处,哪就又被鬼上身了。只是从前的事在心头留下了影子,让他成了只惊弓之鸟,看朋来镇又出凶案,兴许就是又想起了去年,自己把自己唬住了。”
“真要是跟去年一样,被游魂附了身,那方才在岸上,一进教堂便得跟去年一样,火烧火燎的,从头到脚融成蜡油!”
黎渐川拉着鱼线的动作一顿,心头沉了沉。
脑子里乱糟糟一团,但黎渐川却还是隐隐摸到了一根线,沿此溯流而上,一个个大胆至极的猜测像电火花,在他的神经中迸现闪动。
“从头到脚融成蜡油?”
宁准苍白的脸上显出惊疑之色:“人要是成了蜡油,那现在的昭华兄……莫非是假的不成?”
李二太爷像是被宁准这外地人的反应逗到了,哈哈一笑,摇头道:“驱的是游魂,又不是人。游魂被驱,没有归处,便只有死路一条,人嘛,身体还在朋来镇,还是朋来镇的人,顶多假死一次罢了,没有别的事。”
到这儿,李二太爷却是不愿再多说了,只转移话题道:“这些事,你若是要留朋来镇,日后便也知道了,现在还是先陪我这老人家好好钓鱼吧,到地方了。”
说着,他回头招呼两个水手:“就在这儿吧,不远走了,准备停船!”
船帆落下,船锚抛了,李二太爷不再理两个小辈,利索甩杆,在甲板上坐着,安然钓起鱼来。
宁准见状,适时地露出了难受恍惚的模样,扶着栏杆缓缓起身道:“李老先生,容晚辈先去船舱内歇歇,再来静心垂钓。”
李二太爷目露关切:“还是不适?”
“到码头时本来好些了,但这船一路行来有些晃,再加上之前暑气熏蒸,可能有点晕船,晚辈自己的身子,晚辈清楚,歇上片刻便好了,老先生切勿忧心。”宁准虚弱一笑道。
“若实在不适,即可返航也无碍,老头子我钓个鱼,不缺这一日半日的,莫要强撑。”
李二太爷说道,又朝黎渐川瞪去一眼,“快着,别傻坐了,送你好友去船舱歇歇,仔细照顾着些,人家是客!”
黎渐川连声应着,起身扶住宁准。
两人对视一眼,朝船舱走去。
渔船虽叫小渔船,但那是同客轮及诡异三桅船相比,若单来看,这仍能称得上是一条有些气派的船,远不是旧船坞那些真正的小渔船可比的。
船舱参照画舫的模样改造了些,舷窗半明半暗,内里置了桌椅床凳,还有一扇苏绣屏风,隔开内外,足见风雅。
一名水手来上过岸上提来的热茶,并一盒晕船的药丸子,就重新回去了甲板。
船舱内半敞着,屏风遮掩的床榻边,只剩下了黎渐川和宁准两人一坐一卧。
风声浪涌,将压得极低的话语声和轻轻的敲击声渐渐覆没,只留一点外人无法辨清的余音,似是而非。
“在我眼里,你是从踏上那道骨梯时便不对了。”
三言两语的笑语掩饰后,宁准率先开口步入正题:“像是消失了,被另一处空间吞入了,又不像真的消失。时间没有凝固,只是忽然变慢了很多,在旁人眼里大概还是如常,只因为我是这个副本的局外人,所以才能真切感受到。”
被雾气遮蔽,没有烈日直射的海上,有些凉爽在,但碍于夏日未去,仍不算真正凉爽。
黎渐川感觉有些闷气,探手拿来一把扇子,展开对着两人轻轻扇动:“回来后我见你还没上船,就大概猜到了进入幻境的时间点。”
宁准轻声道:“确定是幻境?”
黎渐川面上仍扬着风流随性的笑,语气却沉落下来:“不确定。也可以说,回来之后的改变,让我更偏向于这极可能不是幻境的猜想。”
他顿了顿,从头到尾地向宁准叙述了一边自己的遭遇,虽言简意赅,但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关键点和可能存在问题的细节。
宁准听罢,桃花眼微垂,略有些恍然道:“怪不得你回来之后又朝李二太爷问鬼上身与驱鬼的事。”
“李新棠是李新棠,无论是曾轮换到他体内的陈沛,还是附来的你,都是朋来镇镇民眼里的游魂,鬼怪,动用驱鬼的法子,必然是能驱除的。若不能,循环也会大概率会重启,你仍有试错的机会,只是代价也许会有些大,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
黎渐川颔首:“在发现陈沛似乎并不知道三桅船上的循环重置时,我就有点怀疑那并非是彻头彻尾的幻境。以这个为前提,我在和陈沛的问答里设了些小陷阱,确认他极可能是隐瞒了陈沛本体的情况,是本体故意留下的圈套,也确认,在陈沛碎片眼里,我的身体是陈沛本体曾轮换到的李新棠的身体,而非我现在的身体。”
“虽然穿着打扮几乎完全一致,但这可能只是以我的视角看来,上岸后,陈沛碎片对我和汪辛、凯瑟琳遍体鳞伤的情况都恍若未见,那不是表演出来的,而是真的没有看见。”
“不论是真的幻境,还是穿越到了去年的那个时间线,我在没有针对精神体或灵体的特殊能力和奇异物品的前提下,想离开那具身体,唯一的办法都只有利用外力把自己驱除出去。”
“我是游魂,驱鬼的法子正合适。”
“魔盒游戏不会让玩家陷入真正的绝境。我没有忘记过这句话。”黎渐川道,“一线生机,上船前失去玩家记忆成为李二太爷的陈沛,就已经给了。”
“知道那不是我在的那具李新棠身体后,我的打算是试验一下这个驱鬼离开的法子,在被驱除的时候,及时使用镜面穿梭,先进入镜中世界观察。带着那具不属于民国二十二年的身躯无法穿梭回我们的朋来镇,但作为本就属于这里的游魂,大概率可以。”
“实在不行,就像你说的,再试就是了。”
“失败没什么可怕的,怕的是连失败的机会都没有。”
“不过事实就是,我还没来得及动用镜面穿梭,就像刚才李二太爷所说的,被驱除的陈沛碎片和那个时空同在那具身体内的陈沛本体都当作游魂被驱除,没有归处,就彻底死亡了。”
“而我还有这具身体作为归处,就被牵引回来了。”
说着,黎渐川低头扫了眼自己的腹部:“除了这些,有一点你之前还真说对了,这个新的特殊能力造成的负面效果,灼烧伤,确实是在精神体上,而不是单纯的身体上。”
“游戏内的各种治愈机制没用,我的自愈能力也拿它没辙,只能通关结算时清除。”
宁准目光转动,微凉的手指移动,探进黎渐川的衬衫扣缝:“在我最喜欢的腹肌上?”
黎渐川一把按住他的手。
宁准勾起唇角,带着一丝调戏成功的愉悦,继续接上之前的话题:“你认为那不是幻境,而是真实地进入了民国二十一年春的时间线,并且在那条时间线上,曾有玩家进来过?”
黎渐川压住他的手腕,握一个玉摆件般,将他的手指收拢按进掌心,一边解气地细细揉着,一边道:“不是曾进来过。”
“变了的船和李二太爷,以及三道击杀喊话,让我有理由怀疑民国二十一年春的十七名玩家和我们并不是先后进入副本的关系,而是从来都是同一批玩家,同时匹配,进入了同一个副本,只是被分别派送到了不同的时间线。”
“而且,我还怀疑,这个副本不仅仅只有两条时间线,两拨玩家。更大的可能是三条线,三拨玩家。”
“民国二十年,民国二十一年,和现在的民国二十二年。”
“这个猜测依据极少,可以说目前没有什么确切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但要真按这个走,却可以解释太多古怪。”
宁准神色微凝:“如果按这个猜测算的话,三条时间线的人数,给的身份和解谜期限,具体的细微规则和时间流速,都可能完全不同。比如目前我们还身处七天的第二天下午,但民国二十一年的时间线,却已经到了十天里的第六天早上。”
“我们为第三条线,民国二十一年为第二条线,民国二十年为第一条线,以此类推,第一条线的期限应该更长,但也快到了尾声。”
“前两条时间线的玩家的行为势必会对我们产生极大的影响,我们现在所处的情况,应该是副本按照前两条线的进程推演出来的结果,在没有意外——你这种借助三桅船闯入过去的情况——的前提下。”
黎渐川思索着道:“也就是说,要是我没有走这一趟,陈沛在第二条线迄今为止的行为选择造成的结果,就是他最终不会死,也不会通关离开,而是会成为真正的李二太爷,失去玩家记忆,停留在副本里。”
宁准道:“三桅船和精神碎片,是他留的后手,他知道自己在第二条线已经没希望了,所以借助魔盒游戏的规则和他所获得的某种朋来镇的特异,制造了类似幻境的短暂的时空穿越。”
“目的很明显,是想帮助他自己脱困,唤醒记忆或是替身转换,以求通关离开。”
“但你杀了他,让他的谋划还没如何展开,就胎死腹中了。”
“当然,这不是最关键的,现在我们最该关注的,其实该是你的击杀喊话。”
黎渐川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看向宁准:“你的意思是……原本魔盒游戏切分了三条时间线战场,让晚餐和击杀喊话都没有互通,所以前面两条线的玩家并不一定有多少猜到了目前的情况。而因为这场穿越,我杀了陈沛三人,魔盒游戏没有继续封锁,而是让击杀喊话传了出来,就意味着这种切分已经被我人为打破,之后的晚餐和击杀都会恢复互通,其他玩家也都将知道有三线玩家存在。”
“没错。”
宁准轻轻笑起来,兴致颇高道:“你的猜测是真是假,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这局游戏,也终于要热闹起来了。”
“我喜欢热闹。”
第218章 比较接近真相的,应该是潘多拉晚餐的版本。
“可惜你不能亲身参与。”
黎渐川眉梢微扬, 懒散的语调拖出一点低沉的促狭:“但看热闹的乐趣应该比混在热闹里被人当猴儿看要强上不少。”
说到这儿,他忽然想起一个可能,扇扇子的动作微顿。
“如果这个副本真有三线并行, 三条时间线还在刚才已被打通, 那各线具体的规则和时限以及晚餐上的内容极可能也全部统一合并, 而且应该是并入我们现在的第三条时间线。”
“当然,这有个前提, 就是这个副本中我们确实是最晚的那条线,之后不再有。”
宁准目光转动,摇头道:“这条时间线之后,应该不会再有其他线了。”
“魔盒游戏开放的副本区域有点小,只有朋来镇,和近海及小定山的一部分,没有达到大型副本的标准, 这也是我一开始根本没有怀疑过在你们七人之外, 是否还会有其他玩家存在的原因。”
“但魔盒游戏总是会给我一些小惊喜。”
“空间做出了限制, 却仍想要塞进更多的玩家, 制造更复杂的难题,那就只有在时间上做文章。”
“但总归, 空间作为基础在这里摆着,这局不是大型副本, 魔盒游戏本身再怎样开辟时间并行, 也不会破坏规则, 超载太多, 所以我猜测, 这里能存在三条线就已经算是极限了。”
“不会有更多。”
黎渐川已经习惯了宁准说起魔盒游戏时知之甚详,却又含混遮掩的态度。
两人对此已有默契, 黎渐川没有好奇追问,而是沉声道:“现在我所处的游戏进度才只进行到第二天,有关其他两条线的线索少之又少,可以说是几乎没有。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按照前两条线目前的进度推演,绝对有前两条线的玩家准备了后手,以某些形式留到了第三条线。”
“比如第二条线的陈沛。”
“第三条线是7名玩家,时限7天,第二条线是17名玩家,时限10天。这没什么数学方面的规律,但大致也能推断出,第一条线的玩家数量可能在17到25之间,时限则是10天到15天之间。”
“发现蹊跷、手段繁多的老玩家肯定不少。”
宁准侧头枕臂,在随海浪微微晃动的榻上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轻声道:“你还怀疑谁,那个宁永寿?”
“对。”
黎渐川借助对宁准的叙述,也在仔细地整理自己脑海里纷乱的想法:“我怀疑他是第一条线遗留的玩家。”
他沉吟道:“依照一根线索和比较大胆的一些猜测,来分析这三条时间线的话,第一条线,民国二十年,玩家切入的时间应该也是在农历七月,我作为王曼晴,和宁永寿交谈时,宁永寿提起过他假死的事,是在前年戒大烟时,也是朋来镇开始凶案频发时。”
“这个所谓的假死,可能就是玩家谋杀镇民,取镇民而代之的情况。”
“但也不绝对,挖脑魔案之后,朋来镇这两年的凶案没有断过,假死的事也是如此。”
“宁永寿说上个月周二老爷也刚假死过,所以这可能有两种情况,要么是周二老爷假死依旧是玩家做下的——前两条线遗留的玩家出于某种目的用某种暂时无法想到的方式办到的,要么就是与副本剧情本身带来的。”
“又或者,两者结合。”
他抬眼看向宁准:“宁永寿和周二老爷的情况又不同,我昨天打听过周二老爷的事,没听说他有类似银色手机的物件。其他传出过假死事情的镇民,也都没有出现这样靶子一样明显的东西。”
“宁永寿称银色手机是来自于他兄长的房间,但我认为,这是谎话的概率很大。他分发银色手机给一些镇民的行为,也是故意的。”
“在第二条线里,凯瑟琳作为刘馥蕾有一台银色手机,这应该是属于刘馥蕾这个镇民本身的。而宁永寿在这条线的表现,和他称他能进入县城的情况,都可以表明,他在这个时间段已不是玩家。”
“那根据他前年假死的事,他是第一条线的玩家的可能性就极大了。”
“分发出去的银色手机,也许就是他布置的后手也不一定。”
“我甚至怀疑,他对玩家轮换的那些镇民躯壳也有一定的掌握和了解,这样的话,刘馥蕾手中的银色手机,我刚刚进入王曼晴躯壳就被他敲门,也都不是偶然。”
“他没有玩家记忆,真正成为了一名镇民,但却仍保留着某些特殊。”
“除了宁永寿之外,第一条线作为一切的开始和最早接触到朋来镇异状的时空,还有令我比较在意的两件事,那就是挖脑魔案和由此案带来的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第二件案子出现才消散的小定山与近海的大雾。”
“先说前者,挖脑魔案,我第一次听说这桩案子是在昨天下午的茶楼,有人谈起过,朋来镇上的镇民对其他案子的态度都是无所谓,唯独对这桩挖脑魔案讳莫如深,提的很少。”
“之后就是晚餐上,黑皮笔记本从二号提供的凶案碎片完善出了一个故事,就是挖脑魔案。”
“冯天德的梦,来拜访他的年轻人,人脑雕塑……再结合陆小山的旧报纸和陈沛的说法,完全可以判断出这桩案子在不同的视角下,具体的模样和内里的原委也是不尽相同的。”
“比较接近真相的,应该是潘多拉晚餐的版本。比较公认的则是旧报纸上那一版。”
“在这旧报纸这一版的表述里,这桩案子最关键的两点,死者和凶手,都存在明显的诡异之处。尤其是它对于死者的描述,让我联想到了现代人的穿着打扮,短裤短袖拖鞋,还有,他和深夜拜访冯天德的人,都是年轻人。”
“这桩案子距离我们有点久,目前看来,突破口只能是李二太爷或者说李家,蓬莱观,和前两条线可能知情的玩家这三方。”
“比起我们午饭时对这桩案子的认识和调查思路,算是拓宽了不少。”
他顿了顿,继续道:“再说后者,大雾。”
“如果第二条线的玩家没有被第一条线的玩家扰乱的话,那关于大雾的信息就相对比较可靠。雾起的时间在挖脑魔案和第二桩凶案之间,雾中的小定山山顶和近海海面出现了一座建筑的虚影,那可能是一座非民国时期的疗养院。”
“说到这个,我在凯瑟琳的身上搜到过这张照片,烂了相当大一部分,但能看出挂的半个牌子确实是疗养院,而且剩余的建筑边角有些眼熟,偏外国现代建筑风格,崭新,没什么标志性特色。”
他向宁准简单描述了一下那张照片。
凯瑟琳虽死,但那张照片却没有被黎渐川成功带回来。
“……疗养院?”
宁准眯了眯眼,瞳色深沉:“你和凯瑟琳持相同的想法,认为这场雾有问题,这个疗养院虚影更是触碰到了谜底?”
“差不多。”
黎渐川应着,视线状似无意地扫过舷窗与船舱门。
他的注意力始终保持着一半在内思考,一半在外监视李二太爷和两名水手动向的状态,确保自己和宁准的谈话不会被第三双耳朵捕捉。
一些关键词句,也掺杂进了轻轻敲击的摩斯密码,被压在海风与浪涌声里。
“而且好巧不巧,今天下午,小定山和近海又起了雾。”
他道:“与朋来镇本身的秘密和玩家触发,绝对都脱不开关系。”
徐徐风来,折扇掩着两人的口型,只露出好似谈笑风生的悠闲轻松。
“第一条线,我想的大概就是这些。”
黎渐川舒展肩背,靠着床边,散漫地压着眉:“第二条线,得益于陈沛先生的无私奉献,了解得更多一点,但仔细拎出来看,也有限。”
“这条线的玩家有十七个,到第五天晚餐时,算上陈沛三人,还剩七个。他们进入民国二十一年的具体时间是农历四月二十八,和另外两条线的七月不同,很可能是另有原因。”
“剩余的这七个玩家没有人犯下玩家凶案,也没有人摸到了谜底,至少表面上还没有。”
“但我认为他们之中一定有人对多线并行这件事有一定的猜测。作为一条恰好被夹在中间的线,所处时空游戏进度过半,却还没有任何对其他两线的发现,几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比起第一条线的玩家来说,他们对后续时空的影响或许不是最大的,拿到的线索也或许不是最新鲜最正确的,但遗留下来的后手却绝对会是最多最可能奏效的。”
“目前唯一的,也是最鲜明的例子,就是陈沛。”
宁准笑意微敛,道:“从结果向前倒推,陈沛对凯瑟琳和汪辛的陷阱应当并非一无所知。”
黎渐川颔首:“他隐有察觉,但心中却并不肯定,直到杀死李二太爷时,才意识到自己上了当。凯瑟琳和汪辛对陈沛有保留,陈沛对他们两人自然也是。所以当时的情况和陈沛精神碎片所说的必然不同。”
“按照陈沛精神碎片明里暗里表达出的说法,是陈沛杀死李二太爷后,仍保持着对凯瑟琳的一部分信任,虽留下了三桅船和精神碎片当作后手,但还是跟着凯瑟琳和汪辛一起离开了码头,返回了朋来镇,继续游戏。”
“这个说法有很明显的矛盾存在。”
“若真是这种情况,陈沛设置的这道后手绝不能让我在打破魔盒游戏的时空切分,也不可能让我实现对凯瑟琳和汪辛的击杀。”
宁准专注地听着黎渐川的声音,低声开口接道:“真实的情况应该是陈沛在码头意识到陷阱后,虽无法反杀,但却成功反制了凯瑟琳和汪辛。”
“而且,他应该是与这局游戏内的关系到魔盒或游戏规则的什么存在,做了一个交易。否则单靠他的三桅船和切分下来的精神碎片,是不可能打破时空切分的。”
第219章 最终构成了这局游戏暂未被摸清的主线。
“你是说这里有监视者?”
黎渐川立即反应了过来。
宁准笑起来:“只是单纯的监视者也许还能算是最好的一种情况了。你知道我的特殊。在一般的副本里, 如果有多线并行存在,当我以非玩家身份出现时,是可以察觉到的。”
“但这局游戏, 我知道有古怪, 可却看不清。”
“那些像恶心的蛞蝓一样, 惯来喜欢将黏滑阴冷的目光投注在我们身上的眼睛,也都像是被隔在了一层朦胧的纱外。”
他闭了闭眼睛, 像是陷入沉思。
“陈沛很有可能就是通过某样线索,与这个不太一般的监视者产生了一些联系,借用了一些力量。当他和凯瑟琳、汪辛来到码头,杀死李二太爷,发觉事情不对,自己即将离开李新棠的身体,被李二太爷吸附过去时, 就已经知道了凯瑟琳和汪辛的打算。”
“他此前对玩家凶案很可能已经有了一些怀疑, 而凯瑟琳他们的行为证实了他的怀疑。他不想受制于人, 坐以待毙, 以自己的冒险为这两人换来更多的线索或利益,所以果断动用了自己的后手。”
“从交易里借用来的力量将第二条线的码头和海面改造, 与雾气融合,变成了一个类似于转接站的时空夹缝。”
“夹缝存在于第二条线和第三条线, 也影响着第二条线和第三条线。”
“陈沛并不寄希望于自己的队友或其他玩家解谜成功, 让他脱离李二太爷的躯壳, 通关离开, 他和大多数玩家一样, 只信任自己。所以他布置后手的目的,和这个布置想要达成的结果, 也非常直白。”
“那就是在第二条线的玩家期限将到,通关失败的前提下,仍给自己留一个机会,让未来的自己可以恢复记忆,转换身份。”
“从这一点上看,陈沛知道的秘密绝对比凯瑟琳和汪辛要多上太多。但他对于其他时间线的存在是否有一定的猜想,却不好判断。因为留下这个布置,可能是给第三条线的玩家挖坑,也可能是准备替换这个副本以后进来的新玩家。”
“这个布置,看似复杂,但在有规则力量的加持下,实现得也很容易。”
“切割自己的精神体,将抵达码头之前的部分变作碎片,留在了这个转接站,成功储存下记忆。三桅船和诡异的大雾、海面彼此影响,成为转接的桥梁,也成为凯瑟琳和汪辛的囚牢,让他们在这里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出海那一夜,转接站被打破前,无知无觉,不死不灭。”
“这很好地辉映着我们最近听到比较频繁的‘永生’话题。”
黎渐川顺着宁准的思路,完善着脑海里原本较为模糊的陈沛的布置手段,沉吟道:“简单点说,就是陈沛杀完李二太爷,知道不对,立即动手建起了时空夹缝,把凯瑟琳和汪辛困在了里面,也把自己第六天早上之前的所有记忆全部留下了,只以纯粹的一个李二太爷的身份走出去,返回了朋来镇,并在二十四小时无人破案的前提下,拿到了李二太爷三分之一的记忆,成为了真正的李二太爷。”
“他这么做,既可能是情急之下,退无可退的唯一选择,也可能是认为自己在第二条线已再无希望,索性留待以后。”
“不排除有第三种可能,铤而走险,将计就计,从李二太爷身上拿到足够多的线索且充分利用足这个身份,等到日后时机到来,记忆回归,一举通关。”
“抱着这个盘算,他这个布置的最后一部分,应该就是他的本体和所谓的海钓爱好。”
黎渐川掀起眼皮,从半明的舷窗里望向露出半截身子,阖目安然垂钓的李二太爷:“从第二条线到刚才三桅船变成渔船,这期间的一年多,李二太爷的躯壳都是陈沛本体在使用。”
“他以喜好海钓的名义经常放出三桅船,带人来出海钓鱼。”
“而通过三桅船这道桥梁,进入转接站的条件,就是陈沛本体、三桅船、雾天海面以及玩家这四项。”
“起雾时,陈沛本体的李二太爷带着玩家出海钓鱼,登上三桅船,条件达成,布置被动激发,两人进入转接站,来到第二条线和第三条线的夹缝。”
“夹缝里的时间点是第五天的后半夜到第六天早上李二太爷被杀前。”
“因为时间的回溯,陈沛本体和被拉入的玩家都进入了第二条线的李新棠体内——这里还有一个疑问,那就是当初第二条线陈沛布置后手时,从李新棠体内到李二太爷体内后,李新棠的身体后续如何了,这在没有我进行更改的推演结局里,似乎没有给出答案,只是让第三条线的玩家继续使用了这具轮换躯体——但总之,在时空夹缝里,可以确定陈沛本体和玩家都是在李新棠体内,这没什么问题,并且玩家是占据身体的主导地位的,因为陈沛本体没有融合岸上的碎片,还没有属于玩家的记忆,精神体残缺,不够强大,无法压过被拉入的玩家,占主导。”
“陈沛本体无法主导,但却设置了足够真实的引导,推动被拉入的玩家一步步做出最终的选择。”
“如果没有得到驱鬼的提示,或没有联想到,没有重视到,那被拉入的玩家最后的结局只有三个。”
“一,最简单,扮演陈沛露了馅,还没能打过凯瑟琳和汪辛,被两人联手格杀。”
“凯瑟琳和汪辛得益于转接站的特殊,在转接站未被打破前,只会循环重置,不会真正死亡,但被拉入的玩家可就不一定了。和他们对战时,我一直有一种预感,要是真一着不慎,死在三桅船上,那就是真的死了,不会再有下一个循环出现。”
“第二个,就是活了下来,按照推动,见到了码头上的陈沛碎片,杀了碎片的李二太爷。”
“转接站这个时间点的李二太爷被杀死,被封在他体内的精神碎片回归陈沛本体,进入李新棠的身体,而被拉入的玩家因杀死了李二太爷,换出了碎片,那就会顺势变成这个时间点的李二太爷。”
“转接站因少了碎片就此打破,玩家的李二太爷也就留在了第二条线里,在转接站的影响下,实现穿越,改变了曾发生过的事实。”
“陈沛融合碎片,获得自由,在转接站打破后,随着玩家之前的来路,返回第三条线,进入玩家随他登船时的身体。到时,他拥有了完整的记忆,新的玩家轮换躯体,和最新的解谜时间,而被拉入的玩家,却大概率已经失去玩家记忆,成为了真正的李二太爷。”
“角色彻底转变。”
“第三个,察觉不对,和陈沛碎片合作,或其他种种,最终导致的结局应该也和第二个选择差不多,都是玩家被坑,而陈沛脱困,大丰收,更接近谜底。”
“当然,四号明显是个例外。”
“他应该算得上是另辟蹊径。”
“他根本没有理会后续引导,用特殊能力把精神体附身在三桅船上,操纵三桅船返回码头,没有见到陈沛的精神碎片,离开雾气,条件缺失,钻着转接站的漏洞离开了夹缝。”
“但看陈沛碎片的表现,他对这件事虽没参与,却也应该大致清楚,既是如此,他也没有失望或懊恼之类的情绪,反倒有些戏谑,由此,我猜四号的离开很可能存在某些后遗症,而这后遗症对陈沛有利。”
宁准细长的眼尾翘起,因昏昏欲睡,掠开一丝如海上潮雾般的润意。
他嗓音低懒地总结道:“转接站那个时间点发生的一切,可以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薛定谔的猫’。”
“在转接站未破前,事情只会有一个发展,那就是失去记忆的陈沛作为真正的李二太爷,留下布置,离开码头,生活在朋来镇,直到第三条线中,转接站被打破。”
“但破开后,无论是陈沛成功,还是陈沛失败,之前一年多在李二太爷身上发生的与陈沛有关的一切,就都会被改变。”
“所以留下转接站到破开转接站这段时间,围绕李二太爷出现的事情实际上是不完全确定的,随时可能变化的,只有在转接站打破,过去真正成为定局被观察到的那一刻,陈沛的事才算彻底落幕。”
宁准忽然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黎渐川挑眉看向他,就听他轻轻笑道:“要是可以读取到他的记忆就好了,这局游戏的难度说不准会直接下降一个等级。你从凯瑟琳和汪辛嘴里套到的那些信息组成的人物太过简单,肯定不会是完整的他。”
“我甚至觉得,他走到那一步,或许不是走投无路,而是野心太大,他没有杀凯瑟琳和汪辛,也不一定是真的没有足够强大的能力,而是还需要利用他们的精神体。”
“诱饵,补剂,动力源,或是别的什么。”
“幸好少爷您技高一筹,坏了他的谋划,杀了他,否则这局游戏的大敌只怕又多一个。”
宁准朝黎渐川眨眨眼,神色促狭。
黎渐川本懒得理他,但瞥他一眼,见他头发乌黑,面白如雪,长眉桃花眼,弯起淡红的唇,确实是将将好一副能勾他心魂的狡黠可爱,便没忍住,扬眉嗤道:“哪家少爷这么殷勤,给小厮打扇?”
宁准低笑:“寻常小厮不行,少爷心爱的小厮自然是可以。”
心爱的小厮恃宠而骄,说着说着话,还试图将脱了鞋的脚从长袍底下塞过来,往少爷身上踩。
黎渐川没管,只把偏移的话题拽了回来:“除去陈沛的部分,第二条线也没有更多已被我们掌握的线索和信息,只还剩一点,我昨天下午从茶楼打听来的几件可能在第二条线发生的案子。”
“总共六件,其中四件凶手已被抓获,但不能判断是不是真的凶手。”
“但这六件很可能受陈沛和李二太爷影响,出现变化,我们还需要重新搜集消息。”
宁准道:“这就是第三条线的坏处。”
“每条线都各有优劣,而且优势和劣势还都相当明显。”黎渐川道,“越往前的时间线,越接近最初的真相,受到其他线的干扰越少,游戏时间也越久,但相对的,也越难察觉后面的时间线的存在,越难达到仅剩三人的通关条件,越容易被误导。”
“真要能自己选的话,我这种不怎么会深谋远虑,设障布局的,还是更乐意选择第三条线。”
宁准也深以为然:“第三条线是破局之路,确实更适合你。布局图谋真的不是你的强项,不论以前,还是现在。”
他吐出后半句时,目光幽沉,带着难言的无奈。
自从对现实世界和缺失的记忆有了一些明确的猜测后,黎渐川发觉自己越来越能清晰明白地看出宁准的许多言外之意,比如此时,宁准未曾直白道出的模糊意思,约莫是针对曾经的自己在魔盒游戏和现实世界做下的布局和暗示。
他也挑眉,回给宁准一个无奈的眼神,然后继续道:“第三条线的基本情况我差不多摸清了一些。”
“可以初步确定副本剧情应该与凶案、永生这两个词脱不开关系。”
“普通镇民、游魂玩家们的侦探或凶手角色、蓬莱观,以及别的势力,比如李家,或其他还未显露的,极可能都是围绕这两点在拉扯博弈,站着不同的立场,有着不同的目的。”
“最终构成了这局游戏暂未被摸清的主线。”
宁准想了想,道:“就像那凯瑟琳和陈沛碎片说的一样,玩家迟早是要选择,做凶手还是做侦探,犯案还是破案,去追寻意外之喜还是获得破案奖励,承受变成NPC后可能无法通关离开或全镇通缉的后果,还是接下语焉不详的镇民们的恨意——这是这局游戏的基础规则,所有玩家都不选的话,那可能直到最后一天,都无法触摸清主线或谜底。”
“无视规则,二选一都不做,就能通关,那这局游戏的漏洞未免太大了。”
“取走身体的某种功能,只是一点小提示,催一催你们而已。随着游戏的推进,还活着的玩家都不难发现,这个选择是必然的。”
黎渐川认同地微微颔首。
到现在,这一点已不难看出。
这局游戏就是想推动玩家往深处走,但往深处走的这条路,却不会是顺势而轻松的一帆风顺,只会是荆棘遍布,危险丛生。
想知道更多,就必须要承担更多的恐怖。
黎渐川缓缓沉下胸中凝滞的气息,低声道:“关于玩家,现在摸的最清就是第三条线的。”
“第一条线可以暂时锁定宁永寿,第二条线没有。”
“但这三条线都是遵循着玩家在当前时空每日轮换身份的规则,而第二条线陈沛做过李新棠,第三条线李新棠依旧还是轮换的镇民身份之一,也许三条线提供的镇民身份,是有七个相同的,或存在个别的重叠、关联。”
“之后,或许能借这一点和前两年发生的假死凶案,锁定一下另外两条线的玩家。”
“目前的话,就算前两条线的玩家要开始各显神通,设局或误导,影响我们这个未来,我们也还是得按部就班,照旧调查。”
黎渐川依着午饭时定的,又扩充了下计划:“先从李二太爷嘴里再套点消息,然后尽快对几个可疑的地点和人进行调查,蓬莱观、李家新祠堂、回春堂、宁永寿、罗大和四姨太。”
宁准对此没有任何异议。
他虽能提供一些旁的参谋,但这局游戏,到底还是黎渐川自己的游戏。他无法干涉太多。
终于将混乱的思路整理好,黎渐川神情微松,目光不经意间瞥到宁准手边拢着的小玩具熊,略微反应了下,就有了猜测,直接问道:“奇异物品……这是四号的?”
宁准转了下眼睛,也像是刚想起身旁还有这么件东西,挑了挑眉,百无聊赖地屈起手指一弹,将其弹到黎渐川的手边。
“他自己不敢冒头,只敢派这么一只玩偶熊来。我刚刚出手,还没碰到他,他就已经切断联系,抛下这件奇异物品跑了。”
他叹道:“老玩家都是走的副本越多,越胆小如鼠。”
黎渐川拿起小玩具熊打量了下。
在宁准对他科普之前,他对这些奇异物品都没有太多了解,也很难感知到它们的气息,将它们辨认出来。
但在上个副本中和结束后,随着那枚石质印章和宁准的匕首进入他的魔盒,他的精神感知渐渐就对这些奇异物品,不论现实还是游戏,都产生了奇妙的感应,并且下意识知晓,引动魔盒气息或直接将它们放进自己的魔盒内,脑海里就会自动浮现它们的名字、能力,以及使用它们或收容它们的基本规则。
比如宁准那把匕首,就叫作“血瞳匕首”,能力是无坚不摧,再坚硬的物体都可以刺穿,只是花费的时间可能有长有短,基本规则就是出现必要饮血,不管是敌人的,还是主人的。
石质印章全名则是叫“必被忽略的印章”,基本规则是它常常会被忽略,只有发现它,才能拥有它,使用它。
而眼前这个小玩具熊的信息,在黎渐川的感应下,也浮现脑海。
它也有名字,叫作“保护主人的勇敢小熊”,算是相当强的奇异物品,吃掉某个人的一块血肉就可以给某个人承伤十分钟,基本规则和能力都包含在内。
宁准说他手上许多魔盒都装有奇异物品,但他仍会受伤,可见这种承伤的奇异物品的稀缺,连他这个魔盒排行榜的第一,都没能拥有。
没有丝毫犹豫,黎渐川放下小玩具熊,将它搁回了宁准的掌心。
“我的自愈能力已经足够了。”
宁准一怔,看向黎渐川,沉默片刻,他笑了笑,翻手收起了小玩具熊:“可无论危险与否,我都不会离开你的附近。”
所以它在谁的魔盒里,并没有那么重要。
黎渐川听出了宁准话外的意思,不以为意地啧了声,折扇一收,往宁准的脑袋上轻轻敲了下,起身出船舱,陪李二太爷钓鱼去了。
事情都交流完了,再不出去,李二太爷估摸都要怀疑自己这宝贝曾孙子不是在里头照顾病人,而是自己病倒了。
雾中阳光隐匿,海面波涛缓缓。
黎渐川充分发挥自己出任务蹲粪坑的强大耐性,陪着李二太爷钓了整整三个小时的鱼,将两个小铁皮桶都装得满满当当了,李二太爷才终于高高兴兴地大手一挥,宣布启程回去。
宁准也终于缓过来般,气色好了些,回到甲板上来,加入清点收获,轻松闲聊的场景。
说了没两句,李二太爷突然想起什么般,一拍银手杖,恍然地朝黎渐川道:“还真是人老了,记性也差了,前几日就该想着同你说来着,不知怎的忘了,幸好今天说也来得及。”
“七月十五中元要到了,马上就轮到咱们李家派人去蓬莱观领戒了。今年你大哥二哥都不在家,只能你去了。那不是个好地方,但朋来镇却也离不开它。”
还没等宁准把疑惑表露出来,李二太爷又道:“你父亲走得太快,你大哥二哥兴许是也没想起来,都还没来得及教你领戒的事,这次只能我这老头子代劳了。”
“所谓领戒,就是领受戒律。”
“哼,说白了,就是让咱们朋来镇派代表,到那里领教训去!”
第220章 那香案上拜的不是别的,竟是一颗活生生还在跳动的人脑子!
从李二太爷的态度和表述中, 可以看出李新棠对这所谓的领戒一事是完全不知,或不大清楚的,所以黎渐川也不需要遮掩自己对此事的疑惑。
“领教训?”他道。
“对, 就是领教训。”李二太爷果然没有对黎渐川的表现感到怪异, 只不满地冷嗤一声, 道,“明着说是领戒, 听倒是好听,实际上就是仗着咱们朋来镇拿他蓬莱观没辙,想要给咱们立规矩罢了,知道此事的人,还有几个看不出?”
黎渐川和宁准对视一眼。
话说到这份上,便是傻子也能看出来朋来镇和蓬莱观之间矛盾又奇怪的关系。
两人都有心继续探问,但身份却都不合适。
李新棠大概率知道这隐秘, 不须问, 李新棠的好友能不顾分寸地去问, 可李二太爷却明显不会实话回答这个初见的外人。
黎渐川想了想, 只顺着话茬儿吊儿郎当地问道:“二太爷,说了半天, 这领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总不会是真让我上那蓬莱观去低声下气地装孙子吧,您说从前都是我爹去的, 我可没见我爹哪回从蓬莱观回来, 是一副刚给人做完孙子回来的模样……”
“你这臭小子, 净会满口浑话!”
李二太爷瞪了黎渐川一眼, 又平了平气, 方道:“领戒这事说来不难,也用不着你低声下气去做甚。就是到了七月十五那天, 你须得早早上山,赶上蓬莱观的中元法事。”
“法事时间由冯天德定,暂时不知,他们也不会派道童来通知我们,但这时间最早不会早过午时,最晚也不会晚过戌时。”
“家里有盒药丸,你待会儿临走时带着,在中元法事开始时就吃下,它会让你的身体陷入沉睡,但魂灵依旧清醒,被神明保护,法事过程中的诸多魑魅魍魉和那些背叛永生的纷乱幻象,也就奈何不了你了。”
“法事结束,你自会醒来,到时冯天德会让你在一份无字契约上滴血,你照做便是,做完后,他还会给你一包奇特的药粉,命你挨家挨户,将其撒进朋来镇所有人家的水井中,连自家也是如此,你同样别问,只照做。”
“做完就回别庄,今朝领戒一事也就就此了结了。”
“在这期间,无论冯天德问你什么,又同你说什么,你都不要记进心里,更不要对自己的信仰心生怀疑。”
说着,李二太爷微微抬眼,牢牢地看着黎渐川的眼睛,语重心长道:“新棠,我们对神的守护,无须任何人指手画脚。永生便是我们,我们便是永生,其它,皆是虚妄,切记,切记呀。”
诡异且扑朔迷离。
黎渐川听着李二太爷的叮嘱,对这场所谓的中元法事,得出了一个最为直观的印象。
如果他不是只做今天这一天的李新棠,还真想去探一探这场法事的究竟。它显而易见地藏着朋来镇和蓬莱观共同的秘密,那所谓的领教训,也绝不是普通的领教训。
不过,就算他到第四天时已不再是李新棠,也没谁规定,他就不能再去中元法事探秘。
“我知道了,二太爷。”黎渐川心念转着,口中应下。
李二太爷叹了口气,颇感欣慰地拍了拍黎渐川的肩:“行,三小子也是长大了!”
感受着肩上的重量,黎渐川又道:“二太爷,一年前的四五月和两年的七八月,您印象里,咱们镇上可有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最好是够离奇,够古怪,够耸人听闻的。”
面对李二太爷显出狐疑的目光,他扬眉朝宁准投去一瞥,笑道:“云洲要写志怪小说,往上海的报纸上发,可肚子里空有墨水,脑子里却没一点素材,憋都憋出半个字儿来……不然您以为他为何来了朋来镇,又对鬼上身、谋杀案之类的有如此大的兴趣?”
“拐弯抹角往脑子里攒东西呢!”
李二太爷豁然开朗,心底最后的那点怀疑顾虑也在看到宁准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恼羞之色时,终于彻底消失。
他笑着摇了摇头,把宁准看作自家小辈般,浅浅地训道:“写志怪小说赚点闲钱便罢,可做不得正经事业。”
“就是想赚些闲钱,自己去办报纸总要些资本才是,成家立业的年纪,也不想劳烦家中。”宁准一副受教模样,含笑回道。
李二太爷赞许地点了点头,又将话头拉回:“新棠刚才帮你问得对,一年前四五月和两年前七八月这两个时间,确实就是朋来镇凶案最多,怪事也接连不断的时候。”
“其中老头子我还记着的,印象深的,只有三件事。”
“一个是两年前的挖脑魔案,和宁家那个宁来福的鬼上身之事,还有一个,就是新棠你去年的鬼上身假死案。”
挖脑魔案是瞌睡来了送枕头,正是黎渐川和宁准想打探的,只是没想到如此轻易就从李二太爷口中听见了。
至于鬼上身,那个已经死在王曼晴手下的宁来福也曾被鬼上身过?
不等旁人再发问,李二太爷便已目露回忆,对黎渐川道:“你的事刚还说过,你自己也清楚,就不消多提了。”
“两年前的挖脑魔案忌讳太多,不好细说,这朋来镇也没有当真清楚这案子原委的人,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老头子我也不例外。你们若想知道,去找些旧报纸看,便差不多了。”
“这件案子,我们李家比旁人多知道的唯一一点内情,就是这案子的凶手其实是抓错了。”
“死的那个鬼面疮混混,并非真凶,真凶应当就是那蓬莱观的冯天德。”
宁准惊疑:“老先生有证据?”
李二太爷收起针对蓬莱观的一丝宿怨敌意,沉默片刻,道:“称不上是证据。若真有,他冯天德早就被老头子我报案抓起来了,哪还有这般逍遥?但这怀疑我既与你们说了,便也不是空口白牙,无端臆测。”
“这件事还是新棠他父亲告诉我的。”
“两年前的七月十五,镇上和蓬莱观刚定下领戒之事,这第一遭去的人便是新棠他爹。当时还没有药丸这东西,全靠他自己入睡,自然不安稳,法事半途被惊醒,悄悄一睁眼,就看见冯天德面前那香案上拜的不是别的,竟是一颗活生生还在跳动的人脑子!”
“回来他将此事告知我,怀疑那古怪年轻人的脑子便是被冯天德挖走的,他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那尸体在义庄失踪,也是冯天德为了不让人日久起疑,瞧出多的蹊跷来,偷走处理了。”
“我本对这说法将信将疑,但法事后不过两天,我在教堂祷告,神便传下了意志,给了我制药丸的法子,称那颗脑子已被冯天德炼化,邪异非常,常人不能观看,日后再去,定要昏睡才行。”
“再过一日,新棠他爹便突然病倒了,在梦中呓语,亵渎神明,疯疯癫癫,还妄图自戕……直到吃了制好的药丸,才渐渐好了。”
“如此,便由不得我不怀疑了。”
宁准纳闷道:“李家既是这样与蓬莱观势同水火,冯天德又是个妖道,怎么还要同他去修新祠堂?”
李二太爷闭了闭眼,面露无奈:“两码事。我们须得敬着蓬莱观。”
这话委实矛盾。
但李二太爷显然没有继续解释的打算,只又道:“最后一桩,宁来福鬼上身的事,其实也算不上多离奇,只是我始终觉着古怪,约莫是从未碰见过他那样来驱鬼,驱完之后,没鬼被烧,他自己却突然痴呆了的例子。”
“从前多正常一个人,自打驱过那次鬼后,便常自言自语,对着镜子讲话,还总是拉着别人,念念叨叨地说他脑子里多了一个人。在教堂住了一段时间,没有改善,就又上了山,去蓬莱观求道。”
“冯天德自然不会收留他,只给了一些道术典籍打发。”
“这么两年,偶有好的时候,可绝大多数时候都还是老样子,活又活不好,死又死不掉,也是个可怜人。”
说罢,李二太爷不知是从这话中想起了什么,眼神微黯,面露疲惫,向后靠在椅子上,摆手不说话了。
话问到这里,也已到了尽头。
恰好,回程稍慢的渔船在此时也终于破雾而出,遥遥望见了朋来镇的码头。
渔船停靠,岸上的随从纷纷赶来迎接,李二太爷似是没有兴致再同黎渐川多说什么,简单嘱咐过两句,递过药盒子,便带着老管家缓步走回教堂去了。
到此,黎渐川的心弦才算终于松下。
短短一场海钓,又是四号设套,又是三线汇集,又是应对最熟悉李新棠的亲人之一,实在是太考验他了。
回去的路没再坐马车,黎渐川让晓晴等下人随着马车一同先回去别庄,自己则和宁准步行去小定山蓬莱观。
现在距离晚餐还剩不少时间,足够他借着李新棠的身份和好奇领戒的借口,上一趟蓬莱观。
绕着小路,避开人群,两人一边朝山上走着,一边研究了下李二太爷给的药丸。
宁准精通药理,浑身上下都揣满了各类奇怪药物,在从前未亮出奇异物品时,这是他最强有力的对敌手段之一。但就算是他,一时半会儿也没看出这一盒白惨惨的药丸子究竟是什么东西,构成与效用又是什么。
“除非吃一颗。”宁准摸着下巴道。
黎渐川当机立断盖上盒盖,这东西明显有异,可乱吃不得。
说到药,黎渐川顺势问出了方才自己忽然想到的问题:“最近几局游戏,你好像很少用毒了。”
宁准摇了摇头:“不是几局,两三局吧。也不是很少用,而是用了但不一定奏效。很多在低端局或现实世界很有用的手段,等到了高端局或者向高端局迈步的过渡局,就都很少再能发挥作用了。”
“能走到较高一些对局的玩家,都从魔盒游戏获得了不少好处,大部分都会对自己的身体进行一定程度的改造,百毒不侵也算是改造中的一项。所以在这些对局中,用不用毒,差别不大。”
黎渐川道:“我在低端局没有见到过什么玩家拥有的奇异物品,低端局限制奇异物品的使用?”
“嗯。”
宁准思忖道:“可以算是限制,因为魔盒游戏不会允许一场对局里出现任何会对对局本身产生过大影响的奇异力量,奇异物品、特殊能力,乃至某些玩家本身的力量,都在这个限制范围内。”
黎渐川想起自己曾经的猜测:“后者……比如最开始和我进入游戏的你?”
“差不多,我的特殊能力和某些力量在低端局确实会受限,”宁准颔首,“因为低端局几乎不会出现这些力量,所以自然会限制。”
“高端局和过渡局没有这些,各种力量都很多,怪异也出现得也比较频繁,玩家们如果魔盒收藏有实验品,那完全可以使用。”
“当然,就像我之前说过的,实验品是实验品,怪异是怪异,实验品只能是玩家在现实世界获得,由魔盒带入游戏,而怪异虽然同样是奇异物品,但无法被玩家装进魔盒,带出游戏或带到其他副本。”
黎渐川看向宁准:“你也说过,你和我是例外。”
宁准偏了偏头:“或许只有你是例外呢?”
黎渐川沉默。
他没再追问,一次次生死依靠培养来的默契让他明白,在这件事上宁准已不能再告诉他更多。
他转开了话题:“有关灵异副本,汪辛提过,你提过,我在全维度互动平台也看到其他玩家讨论过,但几乎没有人提过,一个副本是否为灵异副本,是如何判断的。”
“就比如现在这一局,已经出现了游魂、附身之类的情况,却并不算灵异副本,这是什么标准?”
宁准桃花眼微眯,笑了下,道:“说句实话,魔盒游戏其实是没有真正的灵异副本的。”
“玩家们也不需要去判定一个副本是否灵异副本,或者含有灵异元素,如果真的有灵异存在,说明人在开场是会说明的。”
“但同样,他也会告诉所有玩家,这里不存在真正的灵异,之所以人类会认为这是鬼怪,这是灵异,究其根本,是人类目前的科学与想象力无法去看清它们,理解它们。”
“这类副本在魔盒游戏里非常少,难度也是公认的最高级别之一。它们表面上看起来确实是阴森恐怖,但实际上里面那些诡异之物、诡异之事都可以用某些人类未知但副本里可以找到线索的科学来解释,只是调查起来非常困难——谜底如果建立在人类未知的领域,那将它挖掘而出这件事,就不仅仅是困难的或危险的,还是挑战大脑想象力极限的。”
“否则就算答案摆在我们面前,我们都不会知道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就好比,你让蚂蚁去理解人类的寓言故事。”
“所以虽然大家叫它们灵异副本,但却也不是真的认为它们是灵异,而是变相地说明它们的难度很高,谜底不在人类了解的范围内,需要朝难以理解的科学或文明区域寻找。”
黎渐川颇感怪异。
原来魔盒游戏还这么讲科学。
“也就是说,魔盒游戏不算有真正的灵异元素,只是某些副本看起来可能很像灵异恐怖?”他道,“这类副本是难在人类未知上,那其它最高级别的副本类型呢?”
宁准缓缓摇着折扇,回忆道:“不多,除了灵异类,还有两类算是公认的最高级别。一是大逃杀类,人数最多,资深玩家最多,血腥程度最强,剧情主线最难触摸,你听那个Biggerrrr提到的莫比乌斯考察队副本,就可以勉强归类为大逃杀。”
“还有一类就是克系调查类,类似克苏鲁神话故事那样的世界观和剧情主线,但和克苏鲁神话基本不挨边儿,只是整体基调相差不大。”
“这个基调简单解释就是‘人类的存在对于这个冷漠的宇宙来说毫无意义’。”
“据我可知,这类副本大多都是单人副本,玩家身份比较固定,主线剧情基本上都是去探索某些神秘事件。探索过程中,玩家会遭遇未知的神话生物,日常生活中的一切也都会被未知的恐惧塞满。”
“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但不去探索,却又摸不到谜底。”
“这类副本听起来不是特别难,但你或许能听到许多玩家讨论灵异类副本,或大逃杀类副本,却根本不会看到有玩家说起克系调查类副本。这类副本的通关率最低,死亡率最高,十万个玩家里不一定有一个能活着出来。”
“我没有进过,而我知道的成功通关的人也只有一个,魔盒排行榜第二,Blood。”
黎渐川神色微凝。
宁准的声音低了低:“而且最令我觉得有趣的是,这位Blood从克系调查类副本通关后,魔盒持有数就固定在了八十六,无论他后来又走过多少场游戏对局,这个魔盒数量也始终没有变过。”
“我很好奇,他在这类副本里究竟看到了什么,让他一直托庇于他人的魔盒内,再没有独自或领队进过游戏。”
魔盒排行榜第二,克系调查类通关后就再没有增减过的魔盒数……
果然,越是往上走,未知的隐秘就越是多而诡异。
黎渐川抬手按了按眉心,让自己暂时停止对这些过高的高端局的想象和猜测。
严格意义上算,他进过的高端局也才一两场,距离这三大类副本必然还很遥远。
虽然他命名之战后的第一场似乎就是高端局或过渡局,虽然目前他经历的一局比一局复杂危险,一局比一局离奇莫测,难度提升得比坐火箭还快,但——也不至于会那么快触碰到这三类副本吧。
不祥的预感莫名地萦绕心头。
似是看出了黎渐川所想,宁准踏上苔痕碧绿的石阶,轻声道:“我们比预想的晚了太多,有些事,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了。”
黎渐川拧眉,目露深思。
小定山的山路只有一半,由长长的石阶堆砌而成,蜿蜒向上,掩于雾中,如通天梯。
山路两侧林木茂盛,苍翠葱郁,被傍晚的昏然渐染上朦胧墨色,虚虚实实,深深浅浅,如写意画。
两人步速不快不慢,走了约莫二十分钟,终于拨开云雾,看见了前方高处的一座道观,和道观背后,更深雾中的一片虚影轮廓。
“刚才在海上还没有虚影出现。”黎渐川停下脚步,仰头望去,“看来是有人像凯瑟琳一样,触发了什么。”
他话音落下,等了片刻,却没得回应,转头一看,只见宁准望着远处虚影,眉眼冰冷,嘴角却掀着似怒似笑的弧度。在这一瞬间,他的面孔好像变成了一把雪亮瘆人的刀,唯有两片唇鲜红,似一道血痕,刺目猩狞。
察觉到黎渐川的目光投来,宁准视线偏转,和黎渐川四目相对。
他慢慢收拾好表情,叹道:“好哥哥,出了点意外,我可能触碰了这局游戏的谜底……作为非玩家、非本局游戏的监视者,这有点违规。我想,我得先走了。”
黎渐川有些猝不及防地一愣,然后又恍惚地从宁准这略带戏谑的话语里意识到了什么。
“好。”
顿了几秒,他应了声:“路上小心。”
宁准弯了弯桃花眼,停在原地,目送他拾级而上,敲开蓬莱观的大门,身影消失。
又等了片刻,宁准方才敛去笑意,面无表情地一折一折收起扇子,调转脚步,没有下山,而是向着小定山更深处走去。
随着他的行进,四周林木深深的景象如虚幻泡影般,渐渐黯淡,前方出现了一扇大门,半开着,似是等候了他许久。
与此同时。
朋来镇镇北。
一块写着罗府二字的簇新牌匾挂在一座老宅子的大门上,门檐下两盏红灯笼,未入夜,就已被殷勤的门房点了起来,圈出一片暖融红亮的地界,来映衬宝蓝绒缎似的黄昏天幕。
点了灯,门房便又收了梯子,抄着袖子回到门内,正捡起蒲扇来,要寻个巧妙的角落偷会儿懒,纳纳凉,眼角余光忽然瞥到一抹黢黑的影子从墙头闪了过去,定睛一看,好似是只野猫。
“又是胡同里乱窜的杂毛畜生,天天吓老子一跳……”他瞪了瞪眼睛,咒骂道,“早晚砍了你们脑袋,炖一锅龙虎斗!”
如此嘟囔着,门房收回视线,拎着蒲扇猫进树下,丝毫没有注意到那只野猫绕去的方向正是罗府的内院。
内院,饭厅里,罗大刚在他的第二房姨太太的陪伴下用完晚饭。
甜言蜜语着把美人打发走,许诺晚间再去,待那道窈窕身影消失在门外,罗大的脸色便立刻阴沉了下来。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沉思了几分钟,然后起身走去后边儿的书房。
路上叫来一名小厮,吩咐道:“我在书房办事,半小时后若还没出来,进去叫我一声,在此之前,不许任何人来打扰。”
小厮心觉这话古怪,但不敢多问,只小心应了,守在书房院门前。
罗大一路进了书房,挨个儿关上门窗,又走到书桌边,拉出椅子坐下,按开台灯,抽出一把怪模怪样的枪和宁永寿的银色手机握在手里。
他瞄着座钟,带着忐忑惊悸与满腔的杀意算计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书房内却依然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传来。
耳目处在高度警惕之中,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去。
可直到半个小时过去,小厮的脚步声从院门由远及近,来到书房前,四周也都没有出现任何罗大预想中的人或物。
“装神弄鬼!”
罗大低骂,但紧绷的神经到底还是松了下来。
无事发生,是最好不过的。
“老爷,半个小时已经到了,您有什么吩咐?”书房门被敲响,小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罗大看了眼冷透的茶壶,吞了吞干涩的喉结,边将枪和银色手机拢到书桌抽屉内,边扬声道:“换壶热茶来。”
小厮应着声,开门进来,拎过茶壶离开,不到片刻,就手脚麻利地带着新茶回来了。
清香四溢的茶水浇进白瓷的茶碗里,热气熏蒸,迷蒙似梦。
罗大怔怔出神望着,忽听耳边沏茶的小厮低声道:“罗处长,时辰早就到了,您也该上路了。我原本也不想这么早来杀你,但谁让我一着不慎,在码头碰见了怪物,偷鸡不成蚀把米,要继续好端端地活下去,总得想个主意才是。”
“您这身份我喜欢,就勉强您一回,让给我吧。”
罗大悚然一惊,想要大叫,想要弹身而起,拔枪拿手机,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早已不能出声不能动弹,下意识看向身体,却只见水汽朦胧笼罩下,四肢如冰遇火,竟已毫无知觉地融化了大半。
灯影里,茶壶落在桌上,小厮的身影缓缓消失,背后椅子一颤,一片独属于猫类的温热毛绒触感掠过罗大的耳边。
这是他最后的知觉。魔/蝎/小/说/m/o/x/i/e/x/s/.c/o/m【m.o.xiexs】